我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出关于礼物的画面。礼物还未得到,送礼者已然笑容满面地缠了上来。或许她会说,“虽然我知道这份礼物在将来必定属于我,但现在就想‘偷’来”打趣对方;又或是脱口而出“想亲你3000口”——这是她的自我表达,剩下的我没再说,她自然懂得。这画面清晰得像是唐荣宁会做的事,带着她特有的、近乎天真的占有欲和直白。
而现实中,如果哪天我——周周——悲伤了,倘若去找她?她不会来安慰我。她只会说:“你想讲就讲,不想讲就算了。不过你要想讲的话,我会听着的。”如果她有事在忙,会塞给你一点甜食,却一句话也不说,转身离开。我记得刚认识她不久,我在与隔壁班的人吵架后,躲回寝室伤感地哭泣。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吹头发路过我门口时,瞥见了我那双红肿的眼睛。她没问一句,只是默默掏出一颗糖果递给我——苹果味儿的,她喜欢的。太棒了,在那么无关紧要的环境里,她兴冲冲地来,又兴冲冲地走了。那一刻,我感受到的更多是尊重,而非感激。我承认我需要独处才能真正面对汹涌的情绪,她忍住的询问反而让我安心。除此以外,我竟异常适应这种相处模式。
我对唐荣宁存有的这份好印象,直到毕业以后才通过一张明信片告诉她。“完全没印象了,”她当时摇摇头,仔细琢磨着,“好像…确实有这回事?”想起来了,她便记在她的日记本上。这种事,最终成了她的灵感,稍加改编,就变成了她笔下男女主人公相遇的小故事,写成了一篇随笔。她知道的,如果一个人会被这种小事触动,那意味着背后可能有千千万万的人也会被触动。她不会舍弃这份灵感,哪怕事件本身对她无足轻重。可一旦写成素材,便另当别论了。
她又开始追问:“你当时惊讶的点是什么呢?”强调一个点,唐荣宁就能把它拉成一条线,再根据不同的故事情节,串成一条珍珠项链。她有那样的天赋。只是,谁都没特别注意,只因她喜欢写作。透过她的文字,会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简单的词句,却仿佛拥有直达心灵的力量。别人都从正门进去,她却偏要从烟囱那里翻进去,像圣诞老人一样沾满煤灰,笑嘻嘻地对你露出白牙——很难不动容。我想,一个如此乐于、善于表达自我的人,当然会注意到自己的不同,并且会去放大。但我又不确信,她是否真的明白自己那天真孩童般纯粹的创作**?没有太多工匠气,虽不成熟,却独特得耀眼。这样的人,到底是先知先觉,还是后知后觉?
她的写作初期,很乐意分享。我也看过不少她的稿子。并非每篇都反复打磨,更多是写完就给我们看,从我们的评论里挖掘有没有新的灵感火花。有,就兴奋地拿回去改;没有,就搁置一旁。“名词引导的写作之旅”——她就这样度过。周边的现象,被她敏锐地捕捉、记录着。
到了中期,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把我们和她的写作隔开。也许是写作的种子开始萌芽,需要更专注的土壤?也许是不再等待我们的评论,因为那等待会让她分心(这确实让她的学业有些退步)?只知道她长篇的文章渐渐少了,但那个厚厚的素材本,却日益臃肿。她开始更多地思考:“读者会有什么感受?”并发誓要在有生之年用尽所有积攒的素材。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唐荣宁从未停下想要写作的心。
直到一次书评课,老师点出:“这次写作有新意,深刻,逻辑清晰,比你平时说话有逻辑多了,也比以往作文流畅。”尽管老师依然指出她的某些问题无法一蹴而就地改变,但能得到这位以挑剔著称的长辈的夸奖,我知道,这是她实实在在的进步。这就是学语文的魅力吧——有感而发,言之有物。看到老师评语时,唐荣宁的神态告诉我,她知道她有进步。没有炫耀四叶草或粉色夹子时的那股张扬劲儿,但她知道自己没有停滞。她最羡慕《月亮与六便士》里某些作家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将生活视为写作的素材库,将世人当作创造的原型。
然而,唐荣宁内心似乎仍抱有一种羞耻感。她无法完全跨越那一步:从写自己,到写周围熟悉的人,再到写世界的芸芸众生,最终抵达那个“谁都没写,却谁都写了”的境界。她连写作的第一重门槛——“看山是山”——都尚未稳固,更遑论“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层层递进?她没有做到。她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这不仅仅映射在她写作的局限上,更是她人际交往中的核心缺陷。
她周围环绕着那么多人,每个人她似乎都喜欢,每个人都在某一刻吸引过她。她的圈子里有彼此水火不容的团体,也有维持着表面和平的群体。在任何地方,都是人情社会。一个人若有瑕疵,其他人不可能毫无感知。那些癖好,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终会在窃窃私语中汇成流淌的暗河。无所谓至情至善,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完人。唐荣宁听得到风声雨声,那些关心她的人,像警惕的啄木鸟敲打着树干警告蛀虫的存在,提醒她“不要靠近,小心被骗”。
但唐荣宁挡不住诱惑。她仍一意孤行地去探索,去相信“人性本善”的光辉面。被蒙蔽,不是第一次了。她好奇的人,以及那些她自认为能够“自我保护”的人,最终都可能成为她的朋友。“没有一个人是全坏的,都绝对会有闪光点,”她曾这样谈论交友观,“我只要找到了,我就会喜欢上。”唐荣宁如此说道。顺着她的思路,仿佛在了解她那间遮暗的屋子里,终于摸到了台灯的开关。
“也没有一个人是全好的。”我心中无声地补充道,“如果发现了一个人的缺点,只要找到了,她就会远离。她会是这样的人吗?”我不禁暗暗想到。两种交友逻辑的绿色指示灯,指向的却是截然不同的道路。无论哪一种,似乎都隐隐指向某种不幸发生的第一个暗示。旁人的担忧不无道理:就像偷盗者偷走了你瓶中的花,还擅自换掉了水,你却可能去感谢他做了件“好事”;又像因为得到一颗坏樱桃,就去砍掉一整棵树……我觉得我的猜想,于她而言,无论如何都预示着一丝悲剧的色彩,尤显凄凉。
“这还是别掺和了吧……不关我的事。” 心底有个声音响起——等等,别去理会,别去掺和。这念头升起,或许正是她需要距离感的缘由?是她需要间隔空间的潜意识映射?这是她这座活跃火山之下,潜藏的庞大冰山的棱角吗?
我握了握手,又松开。思绪还在盘旋,想不出一句能精准回应她交友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