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的在场》 第1章 深海静默 唐荣宁坐在我对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廉价咖啡杯的杯沿,第三遍重复那句话:“周周,我真的没有那么好。” 那语气不像自谦,倒像在费力说服自己接受某个不容辩驳的判决。 我,周周,仔细打量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头发随意拢着,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倦怠。左看右看,实在瞧不出她有什么超乎常人的天赋或美德,能让命运如此“青眼有加”。然而,眼下认识她的人,恐怕没几个能否认,唐荣宁正陷在一种极深的泥淖里——一种并非嚎啕大哭、摔砸东西的崩溃。 我说的“极差”,并非那种戏剧性的、引人围观的崩塌。那种崩塌往往根植于看得见的困境,是溺水者在漩涡里绝望的扑腾。一旦环境改变,潮水退去,沙滩上留下的不过是几道浅痕,很快被新的浪花抹平。唐荣宁的境地不同。她的静默,像一块投入深海的石头,激不起喧嚣的浪花,也掀不动滔天的巨澜。眼前这位,更像沉入了连光线都透不进的深海底层。 当然,若有人能将痛楚熬成汤药,塑成一副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谦和君子模样,也不失为一种生存之道。但我认识的唐荣宁,骨子里透出的是一种彻底的淡漠。人声鼎沸于她,如同石子投入那深不见底的海——连个回响都吝啬给予。这不是刻意为之的疏离,更像一种与生俱来的屏蔽本能。你或许觉得她固执得不可理喻,却又忍不住想撬开那层硬壳,看看里面究竟装着什么。她有种奇特的本事,让你平静的心湖无端泛起涟漪。 接近唐荣宁的门槛很低,递杯水、说句闲话都能走进几步。但若想让她真正容纳你,让你在她那片深海占据一席之地?那比登天还难。 然而,变化悄然发生。仿佛某天醒来,她心门上的锁锈蚀脱落了。唐荣宁——这个曾经壁垒森严的人——一下子放了许多人进入内心深处那片从未示人的领域。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很快大家就摸索出一条靠近她的“捷径”:为她辩护,或是对她大加赞美。自从她开始接受别人做“朋友”,一种奇妙的滤镜出现了:桌上堆积如山的书本杂物,成了“思维敏捷、不拘小节”的明证;她在小团体里忽高忽低、难以捉摸的地位?嗯,这值得商榷。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她变了。这种改变,更像是在笨拙地学习一种新的、与人共存的生存术。 在我眼里,她像一株常青树,枝叶看似依旧苍翠。但她自己恐怕只觉得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枯萎,让她勉强看起来正常,而非真正复苏。 若能成为她一辈子的朋友,纵使她性格里那些格格不入的棱角依旧硌人,那过程想必也极富戏剧性。我曾以为那些太阳般散发灼热能量的朋友才是首选——毕竟,谁能抗拒温暖的光呢?这是人之常情。可接触久了,那恒定的热度有时也让人感到一丝乏味:对谁都好,细微的差别只在‘对谁更好’那么一点点。而唐荣宁,她像一座“火山下的冰川”。当她决定接纳某人时,那热情(如果可以称之为热情的话)如同火山爆发,带着毁灭性的冲击,用喧嚣的烟尘和巨响掩盖着灵魂深处真正的秘密——那万年不化的冰核。 奇怪的是,旁人往往只看到火山口袅袅升腾、如炊烟般无害的蒸汽。这景象足以吸引艺术家、诗人,他们用画笔或诗句点染出纯洁或缥缈的意象,满足人们对“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浪漫想象。然而,那蒸汽之下,真正的核心仍是彻骨的冷。 正是在那些最不起眼的日常碎片里——比如她盯着窗台上枯萎的薄荷盆栽出神,我得以窥见她性格内核的奇特、复杂与饱受折磨。一个如此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竟也被某种痛苦日夜啃噬,这本身就很吊诡。更吊诡的是,这种痛苦本身,竟成了她打开心扉、允许他人靠近的钥匙!谁能找到并转动这把钥匙,谁便能短暂获得她的认可。于是,大部分人对她的忧郁都难以真正漠视。然而,最初她只为心底一件沉甸甸的事长久忧愁。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正是心门松动之后——忧愁的种类竟如藤蔓般悄然滋生,连窗外飘落的一片叶子,也能轻易分走她片刻的心绪。 她变了,周周我再次告诉你,唐荣宁确实变了。这变化是福是祸?时间自会裁决。 她对写作的执着,近乎一种本能。散文、小说,她贪婪地阅读,但这一切最终都指向一个目的:她自己要写。可笔尖悬在纸面上空,迟迟不肯落下。直到某次课堂写作任务迫在眉睫,灵感才在她脑中疯长,缠绕着藤蔓,冒出鹅黄的花,最终结出沉甸甸的瓜。她只需一气呵成地“摘下”,付诸笔端。成品或许不算完美,却总带着一种怪异的独特性。好比该结黄瓜的藤,硬是长出了一根胡萝卜?不管是否每次如此,她身上那种“特别”的印记,在我心中日益加深。写作,成了她为数不多能相对顺畅地排出内心淤积物的管道。 我无法苟同某些评论家的陈词滥调,武断地认定“什么人写出什么样的作品”。所谓“笔写心”,有时恰恰相反:一个外表平淡无奇的人,笔下可能痛痛快快地将内心世界剖白得淋漓尽致。唐荣宁的写作风格一贯如此:新奇的比喻如同嫁接的花,切入的角度刁钻得像把薄刃。我从未试图从技巧的解剖台上去理解她,那非我所长,也非我所愿。说到底,我感兴趣的并非她遣词造句的工艺,而是文字背后那个永远蒙着一层雾、让人捉摸不透的灵魂。 心甘情愿地去琢磨、去勘探另一个人幽深的矿井,这大概是人性的本能之一。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被那些神秘、甚至“不合理”的性格磁石吸引,试图从中拼凑出命运可能的岔路图。万事万物,似乎都逃不过一个“巧”字。人们疯狂地将某些瞬间奉为奇迹,殊不知那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沉闷抵抗中,恰好在某个临界点,“想通了”,自己给自己搭了座便桥。一座座桥就这样偶然地与她连接起来,不足为奇。唐荣宁身边,渐渐也聚集起一些称她为“朋友”的人。她的古怪本身,反而成了吸引他人靠近的独特磁场。 痛苦与世情的凉薄,似乎淬炼出她一种奇特的智慧。她的本性并非全然的恶,至少有那么一道边儿,这份温煦,是她与这个她常常感到疏离的世界,最真实、也几乎是唯一的连接点。值得庆幸的是,我很早就捕捉到了这一点,并未因她后来的种种而全然否定。 凡事皆在一个“巧”字。而唐荣宁,恰巧就在那里。像深海里一块沉默的礁石。 第2章 第 2 章 若非作为她毕业后的朋友,我决计不会写下这些关于唐荣宁的回忆。不过,坦白讲,我并不想以此作为自我辩解的托词。 初遇唐荣宁时,她那股外放的热情确实存在,如同夏日正午灼人的阳光,那是她后来沉入深海般淡漠之前的模样。她经历了某种艰难的蜕变,而我依然常与她见面。以至于我常常困惑:到底有何不同?天穹依旧闷热燥郁,蝉鸣同样刺耳,可分明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翻转了。关于这位我非常熟悉的作家唐荣宁的记忆,因其自身的矛盾性而显得弥足珍贵。为了描摹出我熟悉的那个她,我有什么不能尝试去共情的呢? 在我(周周)的性格深处,盘踞着对人群的疏离。每一次盛大的聚会,对我而言不啻于一场酷刑。散场后,骨头仿佛被拆解又勉强拼凑回去,脚跟磨出血泡,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讽刺的是,唐荣宁本人却像个不知疲倦的社交鼓吹者。她一天天将大把时间抛洒在他人身上,留给自己的份额却吝啬得可怜——这简直是种慢性自毁的苦修。然而,她似乎乐在其中,甚至甘之如饴。 就在这种近乎自我消耗的状态下,想到她竟有如此多的著作付梓,想到那些素未谋面的读者捧着书页,怀着真诚的期待,盼望着她的下一部作品,总让我感到一种荒谬的错位感。即便侥幸登顶,读者的热情也如潮汐般短暂易逝,最终只留下些许模糊的情节残片。天知道她体内如何蕴藏着近乎不竭的灵感之泉!读者看到的,是几小时精心编排的消遣;而作家付出的,却是呕心沥血的苦役——需要耗费多少心力,才能将散乱的思绪熔铸成一部完整的作品? 然而唐荣宁对此似乎毫不在意。赞誉也好,诋毁也罢,一旦完成,便毫不犹豫地弃之如敝履,绝不浪费分秒去凭吊。这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创作:当下的状态,塑造当下的文字。过往的灵光?逝去的默契?那扇门一旦关上,她绝不会再徒劳地拍打喧嚷,要求重访。那种恋栈的姿态在她看来既空洞又可笑,如同在空谷中呼喊,只余下缠绕不休的回声,仿佛这一切都天经地义,本该如此。平常之物在她眼中可能焕发奇光;大众趋之若鹜的趣味,她或许觉得索然无味。这并非刻意标新立异——若真如此,谁都知道特立独行在世俗眼中往往等同于愚不可及的大傻瓜。 回想那时,我们心底或多或少都藏着对“不合群”的羞愧,唯恐被嘲笑,担忧遭孤立。我们并不视之为虚伪,反而冠冕堂皇地称之为“礼仪”——热情些总归没错。在那个“内向”、“孤僻”尚未成为流行标签的年代,谁若胆敢做一座孤岛,便可能被汹涌的集体意识拖拽出来,接受无形的审判。 我的童年是留守儿童的标准模板,在乡村由祖辈拉扯长大。周围的孩子境遇相似,倒也不觉突兀。父母远赴城市谋生,一种莫名的羞怯如同藤蔓般缠绕住我,勇气被无声地抽离,散落一地。在掌握人际交往之前,我选择隐匿于人群边缘,生怕一个不当举止便暴露了自己的“不对劲”。谈话是门高深的技艺,似乎人人都该无师自通。我默立一旁,成了一个忠实的听众。罢了,做个倾听者似乎也不错。可惜,听得太多,忘得更快。那些旁人脱口而出的妙语连珠,最终在我脑中消散得无影无踪,一句也未能留住,实在可惜。 我并非哑巴。我会说话。在与唐荣宁相识相交的那段日子里,恰逢她开始写日记。我,周周,这个惯于沉默的影子,竟也意外地成了她笔下的“话题中心”,实属难得。她总是不停地提问,像个孜孜不倦的矿工。在她的引导下,我竟也能磕磕绊绊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虽然远不及她那般敏捷。可一旦从我口中蹦出某个稍显新奇的念头,她便会眼睛一亮,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惊叹嚷道:“哇塞!周周,你说的话太有意思了!我得记下来!” 必须说明,写日记并非她一贯的习惯。她突然开始这项记录。最初是电子版,后来也添上了厚重的纸质笔记本。她会先用那本巴掌大的速记本潦草地写下几个关键词,如同撒下路标,完整的内容则留待电子设备上徐徐展开。那本纸质日记本小巧便携,写完便“啪”地一声合上,仿佛将那些思绪永久封存。 说实在的,面对这样一个人的日记本,你能按捺住那份窥探的好奇心吗?尤其是她的。 第3章 第 3 章 那个时候只觉得有点不自在,可我又不好意思打断——毕竟我观察别人时更加隐秘。唐荣宁显得那样坦坦荡荡。她说:“我想让你和许蕊安一起活动,行吗?我并不希望好朋友间靠得过近,总得给彼此点距离感吧,不然会产生矛盾的。” 我问她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点吗?我对许蕊安的了解甚少。她是唐荣宁的朋友,是一起吃饭的朋友,却和唐荣宁那些往往两两腻在一起的朋友不一样。她们仅限于一起吃饭,余下的时间各做各的。我想看到新环境,便先确认:“这是谁的主张?”唐荣宁回答:“你只要不在考试前打扰她就行。她容易焦虑,让她自己复习就好。吃饭什么的没问题。”为了让她的回答使我更宽心,唐荣宁想了想,补充了一个她了解许蕊安的习惯。我感到疑惑消散了,便说:“那她挺和善的。”我只注意了这一点,唐荣宁对许蕊安也仅了解于此。 因为在后续与许蕊安的相处中,我察觉这次提出朋友距离感的是唐荣宁。可要说不热情吧,谁不夸她情绪价值给得十足?而在许蕊安面前,唐荣宁妙语连珠,口才尽人皆知,便没有再显摆的必要,在许蕊安那里反而变得平淡。习惯热场子的她,会引导许蕊安讨论好奇的话题。比如: “你喜欢什么花呀?” “桂花吧。” “咦,为什么呢?” “桂花喜暖,但常常容易被温暖的天气给骗了,在不属于它的季节里面盛开。” 许蕊安反问:“你呢?” 唐荣宁回答:“向日葵吧,很大一束。我喜欢大坨的花。” 一来二去,唐荣宁开始了解许蕊安的喜好。两人渐渐变成沉默地一起吃饭,挺安静的。如果图吃饭近,又想有个伴儿,找她俩准没错。但超过一周,唐荣宁的忍耐就到头了。“我想和许蕊安一起单独吃饭,下次就不一起吃饭了哟。”——她忍不住了。也就因此,没人怀疑她们在冷战,只当相处模式本就如此。 许蕊安浓眉长睫毛,皮肤白,一头黑发常半扎着。相比起来,唐荣宁更跳脱随性。旁人总以为许蕊安会很累——她偏静,与吵闹的唐荣宁交谈该沉闷?可做朋友,她们俩都减少了谈话的**。许蕊安是对唐荣宁这个人比较感兴趣,对她所说的事倒是其次;唐荣宁更感兴趣的是许蕊安的事,那些可作素材的细节。同写作一样,一起说话让她觉得开心有趣。但她喜欢热闹,也享受独处。唐荣宁在许蕊安需要独处时,是绝对不会打扰的——那也意味着她放弃了自己的休息时间。 我问唐荣宁:“你们关系好吗?” “当然,”她答得干脆,“十分融洽,很舒服。” 我又问:“为什么总喜欢找自己性格互补的朋友呢?” 唐荣宁想了想:“因为不允许自己的存在不独特?一山不容二虎?”她顿了顿,“说的倒是有这样的道理。” 唐荣宁又说:“她的字歪歪的,你不觉得很巧吗?”我不明白巧在哪里,只好回复:“是吗?没注意过。”或许我们都想结束话题,很快没再聊了。 这个冬天,我和许蕊安经常见面。我分享喜欢的专辑唱片。哪怕不是同好,好歹同圈,粉头、演唱会都能聊。都关注微博热搜,哪个偶像出了事,彼此都能联络聊聊。唐荣宁不太感冒,认为娱乐圈可怕,私人空间被压榨得稀碎,“谁都能瞧上一瞧”。她讲:“名气是好东西?清晨想见日光,刚掀帘子,粉丝就要砸窗子了?”她拒绝聊这些,于是我们不在她面前提。 我对许蕊安越来越熟悉。喜欢和她一起玩。她喜欢桂花,不喜欢南瓜;喜欢粉皮、凉粉、米线;还喜欢蓝色。许蕊安不和唐荣宁一起时,都和我在一处说话。不应酬,开始直来直去。她介绍着生活小事。我们的友谊被注意到,直至从容认同,像内向群里突然拉近距离的舞伴。我知道我们都是自愿的。 按相处时间算,许蕊安与我更亲近。她与唐荣宁一天相处,仅40分钟左右。按年份算,唐荣宁认识她3年了。这是轮到平淡期了吗?算不得吧?打认识起,她们就只给对方这点吃饭时间。 遇节日。许蕊安送礼出手阔绰。我第一次收到价值是别人七倍的礼物!害得我补送一份相当的礼。许蕊安送唐荣宁的也差不多价。唐荣宁送她的和我同档次。总觉得不真实——我这样的二类朋友,得了一类待遇。谙熟人情世故的唐荣宁自然深谙此道。一个节日,15份大礼,20份小礼。认识的多了,分不清她对谁最特别。每份礼其实早已有主,适配度依日常定好。化妆的送化妆镜,爱蝴蝶的送蝴蝶饰品。问她喜欢什么?痛快直言,毫不拖拉,比如明晃晃的粉色发夹——亲切熟悉。 那时唐荣宁最懂应对——不喜欢的点被触,她掀狂风暴雨,只精准“招待”踩线者。对旁人?温柔可人,展风度。我曾受她3天冷淡。我明白她无所谓,不缺我一个。后来怎么和好?忘却了。她是真的无所谓?毕业后我问:“记得我们吵过三天吗?”她愣住回想,呆坐着像脱鞋陷泥里。我知道她放进心了。她圈里人几乎都和她吵过。你以为她孤立?不是的。她仍受欢迎,占重要地位。她有可爱本领:高个子,爱笑,灵动,有点呆头呆脑让人不设防。小缺憾好解释。为何那么多人愿原谅她?她列过“错误清单”。“大家也太大度了?我小气极了,”唐荣宁常对我们说,“我可算坏人了” 第4章 第 4 章 我至今不明白她如何得出如此严重的结论。她用鼻尖点点空气,像是强调,又像在捕捉无形的颗粒。“放大了美好的瞬间?”她常说,“可算不上什么大事。阳光、定律、喂猫喂狗——都不值一提。” 她喜欢暗中铭记那些未经设计的步伐——那些她未曾预料到的举动。 比如食堂里掉了筷子。大多数人会捡起来放回原处,或者干脆不管。可若是一个眼熟的人,默默捡起,走到洗碗槽洗净,然后——自然地用了起来。这便能极大吸引唐荣宁的兴趣。哪怕她说不清触动点在哪里,也会感到一种奇异的乐趣。她将这类难以名状的触动统称为“感觉”。感觉难以被假冒,难以迟疑,”她曾解释,“感受到了,就接近了某种真实。” 可当被追问时,大多数人也给不出答案,问得急了,便推说是心跳过快的瞬间混过去了。 “许蕊安挺喜欢你的。” 我感慨一句。 “我想是的,”唐荣宁回答得平淡,“因为我们刚好是朋友嘛。” “你呢?” 我问她对许蕊安的感觉。 “尽管有些单调,可我愿意去了解她。”她顿了顿,眼神飘向远处,“你知道的,我觉得全世界都挺无聊的。” 那时我太天真,以为她擅长说这类近乎情话的句子,就真当她是在表达某种亲近。可我从未相信她真的认为全世界无聊。不过,我记下了这句话——像大冒险中拿到了关键线索。她从未真正愿意去深入了解任何人,也从未真正认为世界无聊。 当我与许蕊安日渐熟悉,我们关系升温,显然并未因我的“插足”干扰她与唐荣宁那独特的友情。参与到这样一对朋友里,你会庆幸哪里?又会被晾在哪一边?人越多,唐荣宁越兴奋,像聚光灯下的主角;许蕊安则越发透明。她有津津有味倾听的时候吗?当然有。只是这时,你看不见她——谁会注意到一个安静的守门员是在门口脱鞋还是穿鞋?她在人群中,却又像在无所谓地神游。这样的人,很难为聚会增添什么“光彩”。在社交场上,你只有被看见,才能证明你的需求存在。众人只笑:“那是唐荣宁的朋友。” 不会再费心去深入了解许蕊安——那可能是“浪费时间”吧。 外向是最好的明信片。可外向者的内核,有时比内向者更淡漠,也更容易被察觉。那又如何?彼此维持体面的相处。不过,唐荣宁与许蕊安的模式,倒给人一种奇异的踏实感。她们的友谊,像夏日里一台转动的老风扇,送来闷热的风。整个夏天都那么捱着,习以为常。可天气总会转凉。继续吹?太冷了。关掉?又怅然若失——毕竟剩下的夏天,没了这风,难免更显沉闷。许蕊安长期处于人际的“弱势”,内心的渴望被阻挡,像石头等着浪击。 回读我写下的关于唐荣宁的片段,太乱了。她变了吗?我真的说不清。绞尽脑汁去思考别人太难了。我怎么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分开的半年,足够银杏叶黄了又落。她哪里是我生活的重心?留给我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要借这印象去推演她的心理路径?太苛刻了。如果她是粉色,你又怎知这粉是天生的纯色,还是由七彩甚至黑白混杂、最终被庞大整体淹没调和出的效果?先天?后天?何种颜色才能造就如今的她?我若更聪慧些就好了。 关系是条河。作为下游,我永远不知上游的水从哪座雪山融化,哪片云朵落下。靠季节,你或许分得清冰雪融水和冰川融水,但去年的水与今年的呢?混在一起,还分得清吗?如果我分得清,就不至于听到唐荣宁与许蕊安“老死不相往来”的消息时,那般吃惊了。要知道,我与许蕊安的绝交,也不过才一个月。而她们的相处模式,我看在眼里,和往常并无二致。 我询问唐荣宁:“那是为什么呢?” “没什么大的矛盾,”她笑了笑,眼睛流露出我早已熟悉的、深海般无所谓的神情,“只是看不惯。看不惯而已。” 这神情意味着,她又将一个人推离她的社交圈了。这位演说家,在不动声色地驱逐听众。 想要发展一段长久的友情,不仅需要共享快乐,也要能共担悲伤。而她,仿佛天生缺失了承担悲伤的能力——是的,我将悲伤称为一种超能力。我的社交能力不足,但我觉得在“观察”上很有一套。悲伤意味着共情,它要求将自我暂时搁置。而唐荣宁,她以自我为中心,她的热情在于自我表达,如同写作,而非向外界提供情绪价值。 “情绪价值是对外的下定义?” 这句话显然惊动了她。她的眼睛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像听到了什么罕见的哲理。 “周周,”她语调上扬,“你说话还挺有趣的呀!” 话音未落,她已掏出随身的小本子和笔,飞快记下,生怕遗忘这“辩证思考”的火花。刚写下几个字,她又像觉得糟蹋了机会,停下笔,整张脸的肌肉都被调动起来,专注地转向我:“你在伤心吗?” 她象征性地询问。 “不会,”我平静地回答。 我猜到了她的反应。 “如果要知道有人会送你小礼物,走路蹦蹦跳跳,那她就是我那段时间最喜欢的人。” 我突然抛出理论。 “你说的好奇怪哟,”唐荣宁回应,“搞得我很坏似的。” 她缠上我,抛出几个具体例子,试图深刻理解我的想法。这一刻,唐荣宁对她自己产生了好奇。 “如果你收到一份礼物,你夸它,是因为你喜欢那份礼物本身,还是喜欢它带来的热闹——可以炫耀给好多人看?得到一片四叶草,你会惊动所有认识的人吗?哪怕他们不喜欢听,他们也会从你那里知道你获得了它?”我向她提问 第5章 第 5 章 我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出关于礼物的画面。礼物还未得到,送礼者已然笑容满面地缠了上来。或许她会说,“虽然我知道这份礼物在将来必定属于我,但现在就想‘偷’来”打趣对方;又或是脱口而出“想亲你3000口”——这是她的自我表达,剩下的我没再说,她自然懂得。这画面清晰得像是唐荣宁会做的事,带着她特有的、近乎天真的占有欲和直白。 而现实中,如果哪天我——周周——悲伤了,倘若去找她?她不会来安慰我。她只会说:“你想讲就讲,不想讲就算了。不过你要想讲的话,我会听着的。”如果她有事在忙,会塞给你一点甜食,却一句话也不说,转身离开。我记得刚认识她不久,我在与隔壁班的人吵架后,躲回寝室伤感地哭泣。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吹头发路过我门口时,瞥见了我那双红肿的眼睛。她没问一句,只是默默掏出一颗糖果递给我——苹果味儿的,她喜欢的。太棒了,在那么无关紧要的环境里,她兴冲冲地来,又兴冲冲地走了。那一刻,我感受到的更多是尊重,而非感激。我承认我需要独处才能真正面对汹涌的情绪,她忍住的询问反而让我安心。除此以外,我竟异常适应这种相处模式。 我对唐荣宁存有的这份好印象,直到毕业以后才通过一张明信片告诉她。“完全没印象了,”她当时摇摇头,仔细琢磨着,“好像…确实有这回事?”想起来了,她便记在她的日记本上。这种事,最终成了她的灵感,稍加改编,就变成了她笔下男女主人公相遇的小故事,写成了一篇随笔。她知道的,如果一个人会被这种小事触动,那意味着背后可能有千千万万的人也会被触动。她不会舍弃这份灵感,哪怕事件本身对她无足轻重。可一旦写成素材,便另当别论了。 她又开始追问:“你当时惊讶的点是什么呢?”强调一个点,唐荣宁就能把它拉成一条线,再根据不同的故事情节,串成一条珍珠项链。她有那样的天赋。只是,谁都没特别注意,只因她喜欢写作。透过她的文字,会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简单的词句,却仿佛拥有直达心灵的力量。别人都从正门进去,她却偏要从烟囱那里翻进去,像圣诞老人一样沾满煤灰,笑嘻嘻地对你露出白牙——很难不动容。我想,一个如此乐于、善于表达自我的人,当然会注意到自己的不同,并且会去放大。但我又不确信,她是否真的明白自己那天真孩童般纯粹的创作**?没有太多工匠气,虽不成熟,却独特得耀眼。这样的人,到底是先知先觉,还是后知后觉? 她的写作初期,很乐意分享。我也看过不少她的稿子。并非每篇都反复打磨,更多是写完就给我们看,从我们的评论里挖掘有没有新的灵感火花。有,就兴奋地拿回去改;没有,就搁置一旁。“名词引导的写作之旅”——她就这样度过。周边的现象,被她敏锐地捕捉、记录着。 到了中期,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把我们和她的写作隔开。也许是写作的种子开始萌芽,需要更专注的土壤?也许是不再等待我们的评论,因为那等待会让她分心(这确实让她的学业有些退步)?只知道她长篇的文章渐渐少了,但那个厚厚的素材本,却日益臃肿。她开始更多地思考:“读者会有什么感受?”并发誓要在有生之年用尽所有积攒的素材。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唐荣宁从未停下想要写作的心。 直到一次书评课,老师点出:“这次写作有新意,深刻,逻辑清晰,比你平时说话有逻辑多了,也比以往作文流畅。”尽管老师依然指出她的某些问题无法一蹴而就地改变,但能得到这位以挑剔著称的长辈的夸奖,我知道,这是她实实在在的进步。这就是学语文的魅力吧——有感而发,言之有物。看到老师评语时,唐荣宁的神态告诉我,她知道她有进步。没有炫耀四叶草或粉色夹子时的那股张扬劲儿,但她知道自己没有停滞。她最羡慕《月亮与六便士》里某些作家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将生活视为写作的素材库,将世人当作创造的原型。 然而,唐荣宁内心似乎仍抱有一种羞耻感。她无法完全跨越那一步:从写自己,到写周围熟悉的人,再到写世界的芸芸众生,最终抵达那个“谁都没写,却谁都写了”的境界。她连写作的第一重门槛——“看山是山”——都尚未稳固,更遑论“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层层递进?她没有做到。她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这不仅仅映射在她写作的局限上,更是她人际交往中的核心缺陷。 她周围环绕着那么多人,每个人她似乎都喜欢,每个人都在某一刻吸引过她。她的圈子里有彼此水火不容的团体,也有维持着表面和平的群体。在任何地方,都是人情社会。一个人若有瑕疵,其他人不可能毫无感知。那些癖好,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终会在窃窃私语中汇成流淌的暗河。无所谓至情至善,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完人。唐荣宁听得到风声雨声,那些关心她的人,像警惕的啄木鸟敲打着树干警告蛀虫的存在,提醒她“不要靠近,小心被骗”。 但唐荣宁挡不住诱惑。她仍一意孤行地去探索,去相信“人性本善”的光辉面。被蒙蔽,不是第一次了。她好奇的人,以及那些她自认为能够“自我保护”的人,最终都可能成为她的朋友。“没有一个人是全坏的,都绝对会有闪光点,”她曾这样谈论交友观,“我只要找到了,我就会喜欢上。”唐荣宁如此说道。顺着她的思路,仿佛在了解她那间遮暗的屋子里,终于摸到了台灯的开关。 “也没有一个人是全好的。”我心中无声地补充道,“如果发现了一个人的缺点,只要找到了,她就会远离。她会是这样的人吗?”我不禁暗暗想到。两种交友逻辑的绿色指示灯,指向的却是截然不同的道路。无论哪一种,似乎都隐隐指向某种不幸发生的第一个暗示。旁人的担忧不无道理:就像偷盗者偷走了你瓶中的花,还擅自换掉了水,你却可能去感谢他做了件“好事”;又像因为得到一颗坏樱桃,就去砍掉一整棵树……我觉得我的猜想,于她而言,无论如何都预示着一丝悲剧的色彩,尤显凄凉。 “这还是别掺和了吧……不关我的事。” 心底有个声音响起——等等,别去理会,别去掺和。这念头升起,或许正是她需要距离感的缘由?是她需要间隔空间的潜意识映射?这是她这座活跃火山之下,潜藏的庞大冰山的棱角吗? 我握了握手,又松开。思绪还在盘旋,想不出一句能精准回应她交友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