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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深海静默

作者:吉吉小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唐荣宁坐在我对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廉价咖啡杯的杯沿,第三遍重复那句话:“周周,我真的没有那么好。” 那语气不像自谦,倒像在费力说服自己接受某个不容辩驳的判决。


    我,周周,仔细打量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头发随意拢着,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倦怠。左看右看,实在瞧不出她有什么超乎常人的天赋或美德,能让命运如此“青眼有加”。然而,眼下认识她的人,恐怕没几个能否认,唐荣宁正陷在一种极深的泥淖里——一种并非嚎啕大哭、摔砸东西的崩溃。


    我说的“极差”,并非那种戏剧性的、引人围观的崩塌。那种崩塌往往根植于看得见的困境,是溺水者在漩涡里绝望的扑腾。一旦环境改变,潮水退去,沙滩上留下的不过是几道浅痕,很快被新的浪花抹平。唐荣宁的境地不同。她的静默,像一块投入深海的石头,激不起喧嚣的浪花,也掀不动滔天的巨澜。眼前这位,更像沉入了连光线都透不进的深海底层。


    当然,若有人能将痛楚熬成汤药,塑成一副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谦和君子模样,也不失为一种生存之道。但我认识的唐荣宁,骨子里透出的是一种彻底的淡漠。人声鼎沸于她,如同石子投入那深不见底的海——连个回响都吝啬给予。这不是刻意为之的疏离,更像一种与生俱来的屏蔽本能。你或许觉得她固执得不可理喻,却又忍不住想撬开那层硬壳,看看里面究竟装着什么。她有种奇特的本事,让你平静的心湖无端泛起涟漪。


    接近唐荣宁的门槛很低,递杯水、说句闲话都能走进几步。但若想让她真正容纳你,让你在她那片深海占据一席之地?那比登天还难。


    然而,变化悄然发生。仿佛某天醒来,她心门上的锁锈蚀脱落了。唐荣宁——这个曾经壁垒森严的人——一下子放了许多人进入内心深处那片从未示人的领域。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很快大家就摸索出一条靠近她的“捷径”:为她辩护,或是对她大加赞美。自从她开始接受别人做“朋友”,一种奇妙的滤镜出现了:桌上堆积如山的书本杂物,成了“思维敏捷、不拘小节”的明证;她在小团体里忽高忽低、难以捉摸的地位?嗯,这值得商榷。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她变了。这种改变,更像是在笨拙地学习一种新的、与人共存的生存术。


    在我眼里,她像一株常青树,枝叶看似依旧苍翠。但她自己恐怕只觉得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枯萎,让她勉强看起来正常,而非真正复苏。


    若能成为她一辈子的朋友,纵使她性格里那些格格不入的棱角依旧硌人,那过程想必也极富戏剧性。我曾以为那些太阳般散发灼热能量的朋友才是首选——毕竟,谁能抗拒温暖的光呢?这是人之常情。可接触久了,那恒定的热度有时也让人感到一丝乏味:对谁都好,细微的差别只在‘对谁更好’那么一点点。而唐荣宁,她像一座“火山下的冰川”。当她决定接纳某人时,那热情(如果可以称之为热情的话)如同火山爆发,带着毁灭性的冲击,用喧嚣的烟尘和巨响掩盖着灵魂深处真正的秘密——那万年不化的冰核。


    奇怪的是,旁人往往只看到火山口袅袅升腾、如炊烟般无害的蒸汽。这景象足以吸引艺术家、诗人,他们用画笔或诗句点染出纯洁或缥缈的意象,满足人们对“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浪漫想象。然而,那蒸汽之下,真正的核心仍是彻骨的冷。


    正是在那些最不起眼的日常碎片里——比如她盯着窗台上枯萎的薄荷盆栽出神,我得以窥见她性格内核的奇特、复杂与饱受折磨。一个如此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竟也被某种痛苦日夜啃噬,这本身就很吊诡。更吊诡的是,这种痛苦本身,竟成了她打开心扉、允许他人靠近的钥匙!谁能找到并转动这把钥匙,谁便能短暂获得她的认可。于是,大部分人对她的忧郁都难以真正漠视。然而,最初她只为心底一件沉甸甸的事长久忧愁。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正是心门松动之后——忧愁的种类竟如藤蔓般悄然滋生,连窗外飘落的一片叶子,也能轻易分走她片刻的心绪。


    她变了,周周我再次告诉你,唐荣宁确实变了。这变化是福是祸?时间自会裁决。


    她对写作的执着,近乎一种本能。散文、小说,她贪婪地阅读,但这一切最终都指向一个目的:她自己要写。可笔尖悬在纸面上空,迟迟不肯落下。直到某次课堂写作任务迫在眉睫,灵感才在她脑中疯长,缠绕着藤蔓,冒出鹅黄的花,最终结出沉甸甸的瓜。她只需一气呵成地“摘下”,付诸笔端。成品或许不算完美,却总带着一种怪异的独特性。好比该结黄瓜的藤,硬是长出了一根胡萝卜?不管是否每次如此,她身上那种“特别”的印记,在我心中日益加深。写作,成了她为数不多能相对顺畅地排出内心淤积物的管道。


    我无法苟同某些评论家的陈词滥调,武断地认定“什么人写出什么样的作品”。所谓“笔写心”,有时恰恰相反:一个外表平淡无奇的人,笔下可能痛痛快快地将内心世界剖白得淋漓尽致。唐荣宁的写作风格一贯如此:新奇的比喻如同嫁接的花,切入的角度刁钻得像把薄刃。我从未试图从技巧的解剖台上去理解她,那非我所长,也非我所愿。说到底,我感兴趣的并非她遣词造句的工艺,而是文字背后那个永远蒙着一层雾、让人捉摸不透的灵魂。


    心甘情愿地去琢磨、去勘探另一个人幽深的矿井,这大概是人性的本能之一。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被那些神秘、甚至“不合理”的性格磁石吸引,试图从中拼凑出命运可能的岔路图。万事万物,似乎都逃不过一个“巧”字。人们疯狂地将某些瞬间奉为奇迹,殊不知那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沉闷抵抗中,恰好在某个临界点,“想通了”,自己给自己搭了座便桥。一座座桥就这样偶然地与她连接起来,不足为奇。唐荣宁身边,渐渐也聚集起一些称她为“朋友”的人。她的古怪本身,反而成了吸引他人靠近的独特磁场。


    痛苦与世情的凉薄,似乎淬炼出她一种奇特的智慧。她的本性并非全然的恶,至少有那么一道边儿,这份温煦,是她与这个她常常感到疏离的世界,最真实、也几乎是唯一的连接点。值得庆幸的是,我很早就捕捉到了这一点,并未因她后来的种种而全然否定。


    凡事皆在一个“巧”字。而唐荣宁,恰巧就在那里。像深海里一块沉默的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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