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檀絮絮叨叨在旁实在烦人,又正值头痛发作,真想一脚给踹出去。
聂钦强忍头痛,压下心中浮上的烦躁,用最后仅剩良心同自己这个婆子妈朋友解释道。
“皇上觊觎这破铁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放在身边始终会遭到妒忌,指不定哪天就被灭口夺走。”
杜檀在原地徘徊几步,又望向聂钦。
“错是没错,但先帝将虎符交由于你,为的就是不让今上动你分毫,你就这么简单交出去未免有点太过草率……”
“你说的我未必没想过,奉安。我将虎符交出去,说白了就是以身入局,虽久就不在朝堂,但其中暗流涌动我皆知晓,不必担心。”
聂钦的话像是定心丸,杜檀想想,拿这个犟种朋友没办法,也就只能作罢,再怎么说也是个摄政王,一时半会儿不会出什么大事。
“行吧,你自己决定,我也只是觉着不妥罢了,但是你……”
聂钦消磨完最后一点耐心,摆手叫停。
“行了,我该歇息了,下次来府上请你喝嘉华酿。”
杜檀欲言又止,谈了口气讪讪离开王府。
东院
但凡能伤害到钟吟分毫的东西一并被取走,房内剩余的仅仅一张桌、一杯茶壶、一张塌,塌上之人薄如纸张,一动不动。
自那日后钟吟开始绝食已两日有余,下人几番劝阻也都是徒劳无功,上告聂钦他这几日又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功夫来东院。
聂钦没法子,只好吩咐将钟吟命吊着不死就行。
思青是个冤大头,受聂钦命每日来给吊命之人送吃食。
昨日的吃食现在还原封不动摆在原地,再这么下去连命也吊不下去,自己还得连带被吊。
无法,谁叫自己跟了聂钦呢。
思青敲门,站在门外呼唤屋内吊命之人:“钟少爷,您就吃点吧,不吃东西身体怎么遭得住啊。”
没人回话。
“钟少爷,您不为自己,也为王爷着想吧,王爷这几日为前几日那事正焦头烂额,忙得脚不沾地,都两日未歇息了,整日整日的犯头疼,听到您不肯吃饭也没胃口……”
依旧没回。
激将法没用,以往一说到王爷,再难讲的事钟少爷也就欣然答应,如今这是怎么了?吵架了?
聂钦交给自己的任务没完成,到时候钟吟再出什么差错就不好了,真的就只有提头去见,他可不想变无头尸。
只好豁出去了。
“钟少爷,颓废自己只能涨小人得志,事已发生无法挽回,这世界上没后悔药可吃。看看以前,您才动天下,无人见之不称赞一句‘绝世之才’,如今这幅模样哪有从前的样子。”
乌鸦从天空飞过,啊啊几声,又是一阵寂静。
他娘的,还是不回。
思青心中暗骂,情急之下冒出一句:“大仇未报、雪耻未犹,您真的睡得着吗?”
大仇未报,雪耻未犹。
我真的睡得着吗?
思青的激烈发言回荡在钟吟耳边,当年才动扬都的‘绝世之才’如今颓废败落,是个只会躺在床上悲叹身世凄凉的废物。
真的甘心吗?
大仇未报,雪耻未犹,背后设局之人仍在逍遥快活,幸灾乐祸观察着自己的处境,他钟吟又有什么理由放弃,有什么理由颓败。
屋内之人仍未回话,思青失意正准备往外走,却不曾想,屋门敞开,从内走出许久未见的吊命之人。
长发凌乱飘散、面色煞白如纸,双颊凹陷。本就瘦弱的身躯更是枯瘦如柴,白衣穿身松松垮垮锁骨往下全漏了出来,瘦到衣物也罩不住。
这哪儿是钟吟,跟闹饥荒死掉的鬼魂有区别吗?
钟吟久久没受到阳光照射,此刻暴露在烈阳下眼睛被刺得些许不适,微微眯眼。
他站在门口没动,一双凹陷的丹凤眼直愣愣盯着思青。
盯得思青直发毛。
思青咽了咽口水,转身上前,端起吃食小心翼翼询问钟吟。
“钟少爷,虽不是什么佳肴,您好歹也吃些吧。”
钟吟眼神转向那碗阳春面,没动也没说话,发了神。
好一会儿,钟吟终于开始动,接过那碗阳春面,沙哑的声音响起:“谢谢。”
破锣嗓子给思青吓一阵,这声音是钟吟?
果然事事变化无常,转眼就变另一个样子,眨眼间便都面目全非。
钟吟接过面碗,在面框旁蹲下慢慢吃了起来。
长时间没进食胃早已开始萎缩,钟吟只是吃下一口,胃里便开始泛酸水,滚烫的面冒着热气,但钟吟不想管直直便开始吃。
直到喉咙再也忍受不住滚烫,剧烈咳嗽,面碗在他白净枯瘦的手中散发热气,手也被烫得泛红,即便如此钟吟也没有放下,仍旧像没有生命的鬼魂一样反复做。
麻木不仁此刻在他身上无不淋漓尽致,打压、贬低、诬陷、迫害,堕落到暗夜无光深处,任凭风吹雨打摧折,最后也只是毫无波澜。
他对这一切已经失去光亮,黑暗下理智与往事并存,那是麻木的结果。
思青见钟吟这幅模样,跑去禀告聂钦。
聂钦此时也好不到哪儿去,朝廷数人上奏于宜昌帝,通共意思就是处死钟吟,以绝后患。而宜昌帝显然不想背这个锅,全部甩给摄政王聂钦处理,折子堆成山,聂钦多年未碰政事,焦头烂额,常常废寝忘食,天亮了也不知。
这档子破事谁碰谁倒霉,偏偏聂钦就是这个冤种。
思青慌慌张张跑进书房:“王爷,王爷……”
聂钦见思青这幅样子,不由得烦躁:“慌慌张张像个什么样子。”
思青喘匀气,重新挺直腰板。
“王爷,钟少爷正坐门口吃饭,那模样我是真看不下去。”
聂钦听到钟吟二字抬眼,表情立即从烦躁不乐转为惊讶担忧,从许久未离开的凳子上站起。
“随我去看看。”
聂钦到时,钟吟仍旧在缓慢咀嚼。
面已经冷到变为一坨,看着都难以下咽。
瘦弱的身躯蜷缩在角落,捧着碗冷坨掉的面一口一口咀嚼。
聂钦的心揪作一团疼得快要裂开来,剑眉皱起,眼眶发红,眼底的心疼快要溢出来。
这是钟吟,这是那个“绝世之才”,是那个永远明媚阳光,永远温柔如春水的钟吟。
他快不认识他了。
聂钦脚步虚浮,蹲在钟吟面前,端走那碗面。
钟吟手被烫得通红,几根手指起了水泡,枯瘦的手在健壮大手中握住,是冰凉的。
钟吟望着面前眼眶湿润的男人,脑海中浮现起第一次见他的模样,好像永远都是庄重严肃,连笑也极少,此刻却第一次看到漏出这样的神情。
痛苦、无可奈何,还有心疼。
他在心疼自己吗?为什么要握住他的手,为什么要漏出这样的神情,他很可怜吗。
思绪混乱,钟吟脱开聂钦的手,扶住门框站起身,苍白的双手此时是多么的无力。
聂钦惊讶一瞬,目光落在钟吟身上,鬼使神差的也站起身。
“子序。”
钟吟起身,看像院中几棵梨树。
正是梨树开花季,洁白朵朵簇拥,开得正盛。
钟吟愣了片刻,沙哑的嗓音再次响起:“冷艳全欺雪,馀香乍入衣。”
语气平淡,掀不起一丝波澜。
话落,钟吟回到房中,转身准备又一次关闭那扇门。
聂钦双拳紧握,口中的话顺势而出:“春风且莫定,
吹向玉阶飞。”
苍白无力的话语在聂钦口中重新唤起生机。
钟吟愣了一瞬。
“玉阶吗,不过是欺诈肮脏,毫无正义可言之地罢了。”
说话,门由之关上。
关上的门,再此隔绝在两人之间。
从前,不过是往事纷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