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木材断裂、金属扭曲的刺耳噪音炸开。琴键碎裂,像一排整齐的牙齿被暴力敲断,碎屑和崩飞的金属弦在灯光下划出绝望的弧光。钢琴那优美的弧形琴腿被砸断,整个庞大的琴身如同被斩断双腿的巨人,发出一声沉重的呻吟,轰然倒塌在地板上,震起一片混合着灰尘和碎屑的烟尘。那曾经流淌过肖邦夜曲、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的共鸣箱,此刻像一个被剖开的巨大伤口,暴露着断裂的琴弦和破碎的肋木,无声地控诉着这场暴行。
林薇死死咬住下唇,直到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她尝到了自己鲜血的味道。那架钢琴,是她童年记忆里最温暖的光。母亲纤细的手指在上面跳跃,流淌出安抚她噩梦的旋律;父亲会在琴声里,轻轻抚摸她的头顶;就连那个总是沉默地站在角落、像影子一样的周振邦,在她练琴时,也会偷偷递过来一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带着他体温的蝴蝶酥……
周振邦!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猛地刺进她混沌而剧痛的大脑!
凭什么?凭什么周家可以安然无恙?!
这个念头带着淬毒的恨意,瞬间攫住了她全部的心神。楼下那些喧嚣、那些毁灭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被推得很远很远,只剩下这个尖锐的疑问在她脑海里疯狂尖叫、冲撞!
周家,那个同样住在法租界,甚至比林家还要根基深厚的周家!周振邦的父亲,那位在军界地位显赫、如今更是如日中天的周副司令!为什么?为什么这场风暴只吞噬了林家,却独独绕开了周家?为什么她家倾覆在即,父辈生死未卜,而周家却能高枕无忧,连大门上的红漆都未曾剥落半分?
巨大的不公、被背叛的怨毒、以及灭顶之灾带来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拧成了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冲垮了她仅存的理智堤坝。恨意如同藤蔓般疯长,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周振邦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却会在她回头时悄悄移开目光的、轮廓分明的脸,此刻在她扭曲的视野里变得无比清晰,也无比可憎!
凭什么他还能好好的?!凭什么他的家还能是完整的?!
“凭什么……凭什么周家没事?!”一声尖利得变了调的、带着血腥气的嘶吼,终于冲破了林薇紧咬的牙关,在空荡而混乱的房间里炸开。这声音不像她的,更像是某种濒死野兽的哀嚎。
伴随着这声嘶吼,一股巨大的力量驱使着她猛地转过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扑向房间角落那张小巧的胡桃木梳妆台。台面上散乱着一些零碎物品,那是抄家风暴尚未完全波及到她这个角落时残留的遗迹。
她的手指带着一种病态的痉挛和急切,在台面上胡乱地摸索着、抓挠着。指甲刮过冰冷的玻璃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终于,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带着绒布触感的小方块!
是它!那个被她藏在抽屉最深处、用几块旧手帕包裹着的红木相框!
她一把将它抓了出来,动作粗暴得几乎要将那小小的相框捏碎。相框玻璃早已蒙尘,模糊了里面的影像。她用袖口胡乱地、用力地擦拭着,灰尘簌簌落下,露出了相框里那张泛着岁月微黄的小小照片。
照片上,是三个十来岁的孩子。背景是林家花园里那株开得正盛的广玉兰树下。左边,站着小小的林薇,穿着精致的蕾丝洋裙,扎着漂亮的蝴蝶结,微微扬着下巴,像一朵骄傲的小玫瑰,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灿烂笑容。她的一只手,正亲昵地挽着右边一个穿着干净衬衫和背带裤的男孩的胳膊。那男孩,正是周振邦。他比林薇高出半个头,身姿笔挺,虽然年纪小,眉宇间已有了几分日后坚毅的轮廓。他的嘴角微微向上弯着,那是一种极其内敛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目光却非常专注地落在身边女孩的发顶,带着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温柔。而在他们身后稍远一点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同样考究、笑容却显得有些拘谨和客套的男孩,是沈知远。他的目光,似乎也落在林薇身上。
这张照片,凝固了一段早已逝去的、阳光和花香仿佛永不消散的纯真时光。那个挽着周振邦胳膊、笑容灿烂的小女孩,和此刻这个满眼怨毒、浑身颤抖的林薇,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