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无暖阳:沪上玫瑰刺骨情深》 第1章 法租界玉兰碎一 一九六五年的初冬,上海滩的寒气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刁钻,带着一股子湿漉漉的阴狠劲儿,顺着黄浦江的风,往人骨头缝里钻。法租界里那些昔日的花园洋房,那些被梧桐树影温柔覆盖的精致院落,如今都像是被剥去了华美羽衣的鸟雀,瑟缩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露出底下嶙峋的、不安的骨架。 林家公馆那扇沉重的、曾象征体面与威严的雕花黑漆铁门,此刻正洞开着,像一个被撕开的口子,露出里面狼藉的伤口。门框上,残留着几片被粗暴撕扯下来的封条纸屑,在冷风里瑟瑟发抖,徒劳地想要粘回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混杂着尘土、墨汁、油漆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破坏欲的浊重气味。 林薇蜷缩在二楼自己房间那扇巨大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百叶窗后面。 她瘦得脱了形,裹在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棉袍里,像一只被骤然抛离暖巢、冻僵在寒风里的雏鸟。屋外,是震耳欲聋的喧嚣、砸碎东西的脆响、粗暴的呵斥与口号声浪交织成的狂暴乐章。每一次重物落地的轰响,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她死死攥着厚重天鹅绒窗帘的一角,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几乎要嵌进那昂贵的丝绒纹理里。这窗帘曾是她母亲的心爱之物,细腻的蕾丝花边缀在深沉的墨绿底色上,透着一股旧日的、令人心安的雍容。此刻,这墨绿却像沉入深海的冰冷苔藓,吸饱了房间里的恐惧与绝望。 楼下客厅传来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碎裂声,是金属砸在坚硬物体上爆开的绝望嘶鸣。林薇的呼吸猛地一窒,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她知道那是什么声音。那是她母亲生前最珍爱的那架德国产施坦威三角钢琴,是父亲当年漂洋过海为她寻来的生日礼物。琴键流淌出的音符,曾经是这座公馆的灵魂,是母亲温柔低语的延伸。 “砸!给老子狠狠地砸!这些资产阶级的臭玩意儿,通通砸个稀巴烂!”一个粗嘎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楼下咆哮着,充满了破坏的亢奋,“还有那些画!那些书!全是毒草!通通不能留!” 随即,更密集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碎裂声浪涌了上来。是玻璃镜框被砸碎的哗啦声,是瓷器粉身碎骨的清脆爆裂,是沉重书本被粗暴撕扯、纸页漫天飞舞的簌簌哀鸣。每一次声响,都精准地剐蹭着林薇的神经末梢。 她猛地将窗帘拉开一道更宽的缝隙,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楼下扬起的灰尘扑了进来。她那双曾经明亮如星子、顾盼生辉的杏眼,此刻空洞地睁大着,死死盯住客厅的方向。泪水早已干涸在惨白的脸颊上,留下几道冰冷的、蜿蜒的盐渍痕迹。 她看到楼下那群穿着褪色绿军装、臂缠刺目红袖章的身影,像一群闯入瓷器店的狂暴公牛。他们年轻的面孔因激动和某种扭曲的正义感而涨红,挥舞着棍棒、铁锤,甚至赤手空拳,疯狂地摧毁着目之所及的一切。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被推倒在地,瞬间化为一堆色彩诡异的碎片;墙上悬挂的油画,无论是风景还是人像,都被粗暴地戳破、划烂,画布如同被凌迟的皮肤,无力地垂落下来;父亲精心收藏的线装古籍,被当作引火的废纸随意撕扯、践踏,泛黄的书页如同断翅的蝴蝶,在浑浊的空气里打着绝望的旋儿。 而客厅中央,那架曾经光可鉴人的黑色烤漆钢琴,正遭受着最残忍的处决。一个身材壮硕的□□,抡起沉重的铁锤,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破坏使命感,狠狠砸向那洁白的象牙琴键! “砰——咔嚓!” 第2章 法租界玉兰碎二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木材断裂、金属扭曲的刺耳噪音炸开。琴键碎裂,像一排整齐的牙齿被暴力敲断,碎屑和崩飞的金属弦在灯光下划出绝望的弧光。钢琴那优美的弧形琴腿被砸断,整个庞大的琴身如同被斩断双腿的巨人,发出一声沉重的呻吟,轰然倒塌在地板上,震起一片混合着灰尘和碎屑的烟尘。那曾经流淌过肖邦夜曲、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的共鸣箱,此刻像一个被剖开的巨大伤口,暴露着断裂的琴弦和破碎的肋木,无声地控诉着这场暴行。 林薇死死咬住下唇,直到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她尝到了自己鲜血的味道。那架钢琴,是她童年记忆里最温暖的光。母亲纤细的手指在上面跳跃,流淌出安抚她噩梦的旋律;父亲会在琴声里,轻轻抚摸她的头顶;就连那个总是沉默地站在角落、像影子一样的周振邦,在她练琴时,也会偷偷递过来一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带着他体温的蝴蝶酥…… 周振邦!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猛地刺进她混沌而剧痛的大脑! 凭什么?凭什么周家可以安然无恙?! 这个念头带着淬毒的恨意,瞬间攫住了她全部的心神。楼下那些喧嚣、那些毁灭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被推得很远很远,只剩下这个尖锐的疑问在她脑海里疯狂尖叫、冲撞! 周家,那个同样住在法租界,甚至比林家还要根基深厚的周家!周振邦的父亲,那位在军界地位显赫、如今更是如日中天的周副司令!为什么?为什么这场风暴只吞噬了林家,却独独绕开了周家?为什么她家倾覆在即,父辈生死未卜,而周家却能高枕无忧,连大门上的红漆都未曾剥落半分? 巨大的不公、被背叛的怨毒、以及灭顶之灾带来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拧成了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冲垮了她仅存的理智堤坝。恨意如同藤蔓般疯长,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周振邦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却会在她回头时悄悄移开目光的、轮廓分明的脸,此刻在她扭曲的视野里变得无比清晰,也无比可憎! 凭什么他还能好好的?!凭什么他的家还能是完整的?! “凭什么……凭什么周家没事?!”一声尖利得变了调的、带着血腥气的嘶吼,终于冲破了林薇紧咬的牙关,在空荡而混乱的房间里炸开。这声音不像她的,更像是某种濒死野兽的哀嚎。 伴随着这声嘶吼,一股巨大的力量驱使着她猛地转过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扑向房间角落那张小巧的胡桃木梳妆台。台面上散乱着一些零碎物品,那是抄家风暴尚未完全波及到她这个角落时残留的遗迹。 她的手指带着一种病态的痉挛和急切,在台面上胡乱地摸索着、抓挠着。指甲刮过冰冷的玻璃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终于,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带着绒布触感的小方块! 是它!那个被她藏在抽屉最深处、用几块旧手帕包裹着的红木相框! 她一把将它抓了出来,动作粗暴得几乎要将那小小的相框捏碎。相框玻璃早已蒙尘,模糊了里面的影像。她用袖口胡乱地、用力地擦拭着,灰尘簌簌落下,露出了相框里那张泛着岁月微黄的小小照片。 照片上,是三个十来岁的孩子。背景是林家花园里那株开得正盛的广玉兰树下。左边,站着小小的林薇,穿着精致的蕾丝洋裙,扎着漂亮的蝴蝶结,微微扬着下巴,像一朵骄傲的小玫瑰,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灿烂笑容。她的一只手,正亲昵地挽着右边一个穿着干净衬衫和背带裤的男孩的胳膊。那男孩,正是周振邦。他比林薇高出半个头,身姿笔挺,虽然年纪小,眉宇间已有了几分日后坚毅的轮廓。他的嘴角微微向上弯着,那是一种极其内敛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目光却非常专注地落在身边女孩的发顶,带着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温柔。而在他们身后稍远一点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同样考究、笑容却显得有些拘谨和客套的男孩,是沈知远。他的目光,似乎也落在林薇身上。 这张照片,凝固了一段早已逝去的、阳光和花香仿佛永不消散的纯真时光。那个挽着周振邦胳膊、笑容灿烂的小女孩,和此刻这个满眼怨毒、浑身颤抖的林薇,判若两人。 第3章 法租界玉兰碎三 照片上周振邦那微微上扬的嘴角,那专注而柔和的目光,此刻在林薇眼中,却成了最恶毒的嘲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球生疼!他凭什么还能拥有这样的过去?凭什么还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过去的她?而她和她的家,却要在此时此地,被彻底碾碎、践踏! “虚伪!骗子!你们周家……都是冷血的骗子!”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低吼,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毒汁。巨大的恨意和绝望彻底吞噬了她。她不再看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自己,目光像淬毒的刀子,死死钉在周振邦那张小小的、带着笑意的脸上。 下一秒,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双手猛地攥紧相框的两端! “咔嚓!” 一声脆响,薄薄的红木相框根本无法承受这饱含恨意的力量,瞬间从中断裂开来!玻璃碎片四溅,有几片甚至划破了她冰冷的手背,留下几道细小的血痕。但她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照片本身。 她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精准,狠狠抠向照片上周振邦的脸!指甲用力刮擦着,想要将那张脸、那个笑容彻底抠烂、抹去!照片纸被刮起毛边,周振邦的面容在她指尖下变得模糊、破碎。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她双手抓住那张承载着过去、此刻却只带来无尽痛苦的照片,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神里只剩下疯狂的毁灭欲。她开始撕! “嗤啦——!” 照片从周振邦和她自己挽着胳膊的地方,被生生撕裂!她用力地、发狠地撕扯着,仿佛在撕扯周振邦本人,在撕扯那个背叛了她、抛弃了她的周家!薄薄的照片纸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撕成两半,四半,八半……越来越小,越来越碎! 她将那些承载着周振邦影像的碎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发泄般地朝着楼下混乱的客厅方向抛洒出去! “滚!都给我滚!你们周家……不得好死!”她嘶喊着,声音沙哑破裂。 无数细小的、泛黄的纸片,如同冬日里一场绝望的、肮脏的雪,纷纷扬扬地从二楼飘落下去。它们混入了楼下正被践踏、被焚烧的书籍纸页碎片里,混入了被砸碎的瓷器、玻璃的尖锐残骸中,混入了飞扬的、呛人的灰尘里。 其中一片稍大的碎片,晃晃悠悠,打着旋儿,正好落在一个刚砸完一个古董座钟、正叉腰喘气的□□脚下。那□□低头,用沾满灰尘和油污的解放鞋鞋尖,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那片纸屑,嗤笑一声:“呸!资产阶级的垃圾!”随即一脚踩了上去,用力碾了碾,然后抬起脚,那片印着周振邦半张模糊侧脸的纸屑,便彻底粘在了肮脏的鞋底纹路里,消失不见。 林薇脱力般靠在冰冷的窗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刚才那股毁灭的冲动耗尽了她的力气,只留下更加深重的冰冷和空洞。她看着那些飘落的纸屑,如同看着自己彻底碎裂、随风飘散的过去。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无声地、汹涌地冲刷着她冰凉的脸颊。这一次,不是为了被砸碎的钢琴,不是为了被毁掉的家,而是为了那个被她亲手撕碎、抛弃在尘埃里的,挽着周振邦胳膊的、笑容无忧无虑的小林薇。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粗暴的吆喝:“楼上!还有漏网的!上去搜!彻底点!” 林薇浑身一僵,恐惧瞬间攥紧了心脏。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想要寻找藏身之处,目光慌乱地扫过一片狼藉的房间。突然,她的视线定格在梳妆台旁的地板上——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张小小的、被遗漏的照片碎片。 是刚才撕碎照片时掉落的。碎片不大,上面只有她自己的小半张脸,还有……她挽着周振邦胳膊的那一小截衣袖。她自己的脸上,那无忧无虑的笑容依旧清晰。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她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抓起那张碎片。指尖的冰冷和心脏的狂跳让她几乎握不住它。藏哪里?藏哪里才能不被发现? 脚步声已经逼近门口! 情急之下,她猛地掀起窗帘厚重的下摆——那里,靠近墙角的位置,天鹅绒窗帘的衬里和内衬之间,有一道因年代久远而微微开线的、极其隐蔽的缝隙!她毫不犹豫地将那张小小的碎片,飞快地塞进了那道缝隙深处!然后迅速将窗帘拉拢、抚平,盖住那个小小的、致命的破绽。 几乎就在同时,“砰”的一声巨响,她房间的门被粗暴地踹开了! 两个穿着绿军装、臂缠红袖章的年轻男人闯了进来,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房间里扫射。房间里凌乱不堪,但比起楼下,破坏程度似乎轻一些。 “搜!仔细点!看看有没有藏匿的反动物品、金银财宝!”领头的一个厉声喝道,目光锐利地扫过林薇惨白的脸。 第4章 法租界玉兰碎四 林薇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一丝清醒。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恐惧和恨意。她能感觉到那两个□□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审视和某种不加掩饰的轻蔑。 他们没有立刻走向她,而是开始粗暴地翻检房间里剩余的东西。抽屉被整个拉出来倒扣在地上,里面的杂物哗啦散落一地;衣橱的门被拉开,里面的衣物被胡乱地扯出来扔得到处都是;连床铺都被掀开,被褥抖落,露出光秃秃的床板。 林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帘下摆那个不起眼的角落。冷汗顺着她的脊背滑落,浸湿了单薄的旧棉袍。 一个□□走到了梳妆台前,随手拿起一个空的雪花膏瓷瓶看了看,又嫌弃地扔开。他的目光扫过厚重的窗帘,似乎停顿了一下。 林薇的呼吸几乎停滞。 “这窗帘够厚实,”那□□随口嘟囔了一句,伸手似乎想去拉扯一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楼下传来一声更高亢的呼喊:“下面发现一个暗格!快来人!” 门口的另一个□□立刻应声:“来了!”他转身就往外跑。站在梳妆台边的那个□□一听发现了“暗格”这种更有价值的目标,也立刻失去了对厚重窗帘的兴趣,骂骂咧咧地跟着同伴冲出了房间:“妈的,这资产阶级的耗子洞还真不少!” 脚步声咚咚咚地远去了。 房间里瞬间恢复了死寂,只有林薇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她双腿一软,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浑身脱力,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被冷汗浸透。她蜷缩在墙角,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瘦削的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后怕,混合着失去一切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窗外,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如同浸透了浓墨。法租界昔日的灯火辉煌早已熄灭,只有零星的、昏暗的路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鬼魅般的光影。冰冷的风从未关严的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卷起地上散落的纸屑,发出如同呜咽般的沙沙声。楼下客厅里,那些□□似乎找到了更有“价值”的目标,翻箱倒柜和兴奋的叫嚷声持续传来,伴随着东西被不断砸烂的刺耳噪音,构成一首地狱般的交响曲。 林薇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蜷缩了多久。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扯得无比漫长,充满了刺骨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直到楼下的喧嚣声浪终于渐渐平息下去,脚步声和吆喝声朝着大门方向移动。 “……今天先这样!把搜出来的反动证据和财物全部封存带走!明天继续来!挖地三尺也要把林家的反动根子彻底刨干净!”那个粗嘎的声音在楼下命令道。 沉重的脚步声混杂着搬运东西的碰撞声,逐渐远去。最后,是那扇雕花黑漆大铁门被用力关上的、沉闷而决绝的巨响——“哐当!”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声巨响之后,彻底坠入了死寂的深渊。 林薇终于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惨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房间里一片狼藉,月光透过破损的百叶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像一道道冰冷的伤口。寒冷像无数细小的毒蛇,顺着地板、墙壁,钻进她的骨头缝里。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她踉跄着,一步一步,挪到窗边。楼下,林家公馆昔日精致的花园如今一片狼藉,如同被飓风席卷过。曾经盛放的玫瑰被连根拔起,踩进泥里;汉白玉的雕像被推倒、砸碎;鹅卵石小径上,散落着各种垃圾和碎片。 那扇象征着林家过往荣光与此刻屈辱的沉重铁门,紧紧关闭着。门外,是死寂的、无边的黑暗和寒冷。门内,是同样死寂的、冰冷的废墟。 世界之大,已无她林薇容身之处。 父亲在哪里?母亲早已病逝。那些曾经环绕在身边的亲戚朋友,此刻避之唯恐不及。周家?那个她刚刚撕碎、诅咒过的周家?她怎么可能去? 一个冰冷而绝望的念头,如同冰锥般刺入她混乱的大脑——北疆。 第5章 法租界玉兰碎五 那个苦寒之地。那个父亲曾经提起过、周振邦父亲周副司令早年驻守过、如今周振邦似乎也正在服役的地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北疆,意味着距离,意味着寒冷,意味着艰苦……但也意味着,远离这片正在吞噬她、将她撕碎的土地。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周振邦。那个她刚刚恨之入骨、撕碎了他照片的周振邦。 去投奔他?这个想法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屈辱。她刚刚才诅咒了他们全家不得好死! 可是……不去那里,她还能去哪里?留在这座冰冷的、被抄掠一空的坟墓里等死吗?或者像街角那些被剃了阴阳头、挂着破鞋游街的“牛鬼蛇神”一样,被无尽的羞辱和折磨吞噬? 活下去!这个最原始、最强烈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恨意、屈辱和骄傲。像一簇微弱的、却极其顽强的火苗,在她冰冷绝望的心底挣扎着燃烧起来。 她必须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林薇猛地转过身,不再看窗外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她的目光在狼藉的房间里快速搜寻。衣服?她身上这件破旧棉袍已是唯一。食物?早已被搜刮一空。钱?更不可能有。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上。她踉跄着走过去,用尽力气撕扯下窗帘边缘相对完整、材质也还算厚实的一块墨绿色绒布。又在地上散落的杂物里,找到几根散落的、还算结实的丝带。 她将那块绒布紧紧裹在身上,外面再用丝带胡乱地捆扎固定,勉强做成一件御寒的、丑陋的“斗篷”。然后,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帘下摆那个隐蔽的缝隙。她伸出手指,颤抖着探进去,摸索着,终于,指尖触到了那张小小的、被她藏起来的照片碎片。 她将它抽了出来。冰冷的碎片躺在同样冰冷的掌心。上面,她自己那半张无忧无虑的笑脸,像是对此刻最大的讽刺。她看着那笑容,眼神空洞麻木。几秒钟的死寂后,她猛地攥紧了拳头,将那碎片死死地、死死地捏在掌心,尖锐的棱角深深硌进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这痛楚让她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诡异的清醒。 她不再犹豫,裹紧了身上那件临时拼凑的“斗篷”,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房间里冰冷、浑浊、充满毁灭气息的空气,然后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向那通往楼下的、黑暗的楼梯。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玻璃、瓷片和纸屑上,发出细微却惊心动魄的碎裂声。 她穿过如同废墟般、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客厅。月光透过破损的窗户照进来,映照出钢琴巨大的、扭曲的残骸,像一座冰冷的墓碑。她没有再看一眼。 她走到那扇洞开的、曾经象征着林家荣辱的雕花黑漆铁门前。门外,是凛冽刺骨的寒风,是深不见底的黑夜,是充满未知凶险的未来。 她抬起脚,迈过了那道高高的、冰冷的门槛。 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刀子,瞬间割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她瘦小的身影,裹着那件墨绿色的、如同苔藓般陈旧的绒布“斗篷”,像一片被狂风从枝头无情扯下的枯叶,瞬间就被门外无边无际的、浓稠如墨的黑暗吞噬了。 身后,林家公馆那扇沉重的铁门,如同一个沉默的、巨大的伤口,在惨淡的月光下,无声地洞开着。 三个月后。 北疆,一九六五年深冬。 这里的寒冷,与上海滩那种湿冷阴狠截然不同。它是纯粹的、霸道的、带着一种要碾碎一切生机的绝对意志。零下三十度的空气,像凝固的、透明的钢针,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将无数冰渣吸入肺腑,刮擦着脆弱的黏膜。 狂风卷着雪沫,在广袤无垠、一片死白的荒原上肆意呼啸,发出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尖利哨音。天地间只剩下两种颜色:天是铅灰的、沉重的,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地是刺目的、无边无际的白,白得让人心头发慌,白得掩盖了所有生命的痕迹。 第6章 法租界玉兰碎六 周家屯,只是这片苦寒大地上一个微不足道的黑点。几排低矮的土坯房,歪歪扭扭地匍匐在厚厚的积雪中,烟囱里偶尔冒出的稀薄炊烟,是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证明还有人活着的微弱信号。房屋的窗户大多糊着厚厚的报纸,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有些破了洞,像一只只呆滞无神的眼睛。 屯子最东头,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稍显规整的院子,一圈低矮的土坯墙围着三间正房。这算是屯子里“体面”的人家了——周振邦家。周振邦的父亲,那位在军界位高权重的周副司令,虽然早已调离北疆多年,但余威犹在,加上周振邦本人也是现役军官,在部队表现优异,因此周家在屯子里依旧有着超然的地位。只是这地位,此刻被厚厚的积雪和刺骨的严寒包裹着,也显得冰冷而疏离。 院门紧闭着,是用粗大的原木钉成的,很厚实,缝隙里也糊着泥巴抵御风寒。门板上挂着厚厚的、用破麻袋片缝制的门帘,早已被冻得硬邦邦的。 一个小小的、几乎被积雪淹没的身影,正僵硬地站在那扇紧闭的院门前。 是林薇。 她几乎已经不成人形。身上那件从上海带来的、临时拼凑的墨绿色绒布“斗篷”,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风沙、污垢和一路的风霜浸染得肮脏不堪,多处撕裂,露出里面同样破败的旧棉絮。寒风轻易地穿透这些破洞,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身体。她头上没有任何遮挡,长长的、曾经乌黑亮丽的头发,此刻像一蓬枯草,纠结着冰碴和尘土,胡乱地贴在冻得青紫的脸颊和脖颈上。 她的脸瘦削得只剩下一个尖尖的下巴,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发紫,布满细小的血口。一双曾经明亮的杏眼,此刻深陷在眼窝里,眼神空洞、麻木,却又在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那是求生的本能被逼到极致后迸发出的、不顾一切的光芒。她的眼睫毛上、眉毛上,甚至鼻孔下方,都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她的一条腿似乎受了伤,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微微弯曲着,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裸露在破旧棉鞋外的脚踝,冻得肿起老高,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近乎透明的青紫色,上面布满了冻疮裂开后的血口子,有些还在渗着淡黄色的组织液,在极寒中迅速凝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跋涉到这鬼地方的。从上海到北疆,几千里的路程,身无分文,举目无亲。扒火车,钻煤车,像野狗一样在陌生的站台寻找残羹冷炙,被驱赶,被呵斥,被当成乞丐和可疑分子……多少次在冰冷的铁轨旁冻得失去知觉,又多少次被刺骨的寒风和求生的意志硬生生激醒。饥饿、寒冷、恐惧、伤痛,早已磨平了她所有的棱角和骄傲,只剩下一个念头:找到周家!找到周振邦!活下去! 她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手指早已失去了知觉,僵硬得如同十根冰棍。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抬起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布满冻疮和污垢的手,握成拳,朝着那扇紧闭的、厚重的、象征着最后希望的院门砸去! “咚…咚咚……” 声音沉闷而微弱,在这狂风呼啸的旷野里,几乎微不可闻。她的拳头砸在冰冷的门板上,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麻木的撞击感。 里面毫无反应。 林薇的眼底掠过一丝绝望的恐慌。不!不能这样!她不能死在这里!死在这扇紧闭的门前! 第7章 法租界玉兰碎七 求生的**压倒了身体的极限。她猛地吸了一口如同冰刃般的寒气,那寒气刺得她肺叶生疼。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身体狠狠撞向那扇门!同时,那只僵硬的拳头,更加疯狂地、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砸向门板! “砰!砰砰砰!!开门!开…门啊!!!” 她的声音嘶哑破裂,像破锣一样,被狂风撕扯得七零八落,带着哭腔和一种濒死的凄厉。这声音终于穿透了风声,传进了院内。 院子里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踩着厚厚的积雪,朝着院门走来。脚步声在门后停住。 林薇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似乎有了一丝回流的迹象,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停止了砸门,身体因为脱力和紧张而剧烈地颤抖着,死死地盯着那扇门。 “吱呀——” 沉重的门板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隙。一股混合着柴火烟味和饭菜气息的暖流涌了出来,瞬间包裹了林薇冻僵的身体,让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一个裹着厚厚棉袄、头上包着褐色头巾的中年妇女出现在门缝里。她身材微胖,脸上带着长年累月被北疆风沙刻下的粗糙皱纹,一双三角眼透着精明和一种毫不掩饰的冷漠与嫌恶。 是周振邦的母亲,周母。 周母那双三角眼,像两把冰冷的锥子,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门外这个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肮脏不堪、形如乞丐的身影。她的目光扫过林薇破烂的“斗篷”,扫过她枯草般的头发和青紫肿胀的脸,扫过她那条不自然的伤腿和流着脓血的冻疮脚踝,最后定格在她那双深陷的、充满了绝望和哀求的眼睛上。 周母的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个疙瘩,嘴角向下撇着,刻薄而厌恶的表情毫不掩饰地挂在脸上。她没有半点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是如此不堪的模样。 “谁啊?这大冷天的,嚎什么丧?”周母的声音又尖又利,像冰锥子,带着一股浓浓的不耐烦和驱赶之意。她非但没有把门开大,反而下意识地把门缝又掩小了一些,仿佛怕门外的寒气和不祥冲撞了她家院内的“福气”。 “周…周伯母…”林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咯咯作响,每一次开口都像在吞咽冰碴,“是我…林薇…上海…林家的…林薇……”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她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一个讨好的、卑微的笑容,但冻僵的脸部肌肉只做出了一个扭曲而怪异的抽搐。 “林薇?”周母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眼神里的嫌恶几乎要溢出来。她刻意提高了嗓门,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耳,“哪个林薇?不认识!这年头,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攀亲戚了?快滚!滚远点!少在这儿晦气!丧门星!” “丧门星”三个字,像三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林薇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她浑身一颤,眼前阵阵发黑。屈辱、绝望、还有一丝被彻底点燃的、针对周家的怨毒怒火,瞬间冲垮了她最后一丝祈求的理智。 “伯母!求求您!开开门!让我进去…就暖和一会儿…我快冻死了…求求您!看在…看在振邦哥的份上……”她不管不顾地往前扑去,想要抓住那门缝,抓住那最后一丝暖意和生机。 “滚开!”周母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一样,猛地尖叫一声,身体向后一缩,同时手上用尽全力,狠狠地将门板往外一推! “砰!” 沉重的门板重重地撞在林薇扑过来的身体上,撞得她本就虚弱的身体一个趔趄,那条伤腿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后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厚厚的积雪里!冰冷的雪沫瞬间灌进了她的领口、袖口,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根针,瞬间刺穿了她的皮肤,扎进骨髓深处! 第8章 法租界玉兰碎八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 但这还没完! 就在林薇摔倒在雪地里,挣扎着想爬起来的时候,周母那张刻薄的脸再次出现在门缝上方。她手里端着一个还冒着丝丝热气的搪瓷盆,盆里是刚刷锅的、浑浊的泔水,飘着零星的油花和菜叶残渣。 “呸!晦气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还想进我周家的门?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周母恶毒地咒骂着,脸上带着一种发泄般的、残忍的快意。话音未落,她手臂猛地一扬—— “哗啦——!” 一整盆冰冷的、带着食物馊味和油腻的泔水,劈头盖脸,狠狠地泼在了摔在雪地里的林薇身上! 冰冷的污水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早已破烂不堪的绒布“斗篷”和里面的旧棉衣,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冰锥,瞬间刺穿了她的身体,直达五脏六腑!油腻的污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脖颈往下淌,糊住了她的眼睛,呛进了她的鼻孔和嘴巴。那股混合着剩饭菜馊味和冰冷油腻的恶心气味,让她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忍不住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雪水灌进喉咙。 绝望。 真正的、彻底的、无边无际的绝望,像这盆冰冷的泔水一样,彻底淹没了她。身体上的寒冷和剧痛已经麻木,只剩下心脏被一只无形巨手死死攥紧、揉碎的剧痛。她放弃了挣扎,像一具被丢弃的破布娃娃,瘫软在冰冷的雪水和污秽之中,脸埋在肮脏的雪地里,一动不动。意识开始模糊,黑暗如同温柔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想要将她拖入永恒的、冰冷的安眠。 结束了……就这样结束吧……也好……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刻。 “吱嘎——” 那扇沉重的院门,被从里面猛地拉开了更大的缝隙! 不是周母刻薄的身影。 一道高大、挺拔、穿着厚实军绿色棉大衣的身影,如同铁塔般,沉默地矗立在门内昏黄的光线里。他似乎是刚从屋后或偏房过来,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气,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粒。 是周振邦。 他显然看到了门外雪地里那不堪入目的一幕:倒在污秽雪水中的小小身影,泼洒一地的泔水,还有母亲那张犹带着嫌恶和一丝心虚的脸。 他的脚步顿住了。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如同刀削斧凿。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的肌肉绷紧。那双深邃的、如同北疆夜空般沉静的眼眸,在看到雪地里那个身影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如同平静冰面下的暗流,但转瞬之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凝固的沉默覆盖。 没有惊呼,没有质问,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就在周母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解释什么,声音尖锐地响起:“振邦!你别管!这丧门星……” 周振邦动了。 他像是没有听到母亲的叫喊,也没有看到地上那滩污秽的泔水。他直接一步跨出了门槛,踩进了冰冷的雪地里。动作快得惊人,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低头去看林薇那张被污秽覆盖的脸。他径直弯下腰,动作沉稳而有力。那双穿着厚实军用棉鞋的大脚,稳稳地踩在雪地里,溅起细小的雪沫。他伸出双臂,那双骨节分明、一看就充满力量的大手,一只果断地穿过林薇的腋下,另一只则稳稳地托住她那条明显受伤、此刻无力垂落的腿弯。 然后,他猛地直起身! 林薇那冰冷、僵硬、沾满污秽、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身体,瞬间离开了冰冷刺骨的雪地,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带着凛冽寒气却又异常稳固的力量,整个地、紧紧地抱了起来! 他身上那件厚实的军绿色棉大衣,带着室外寒气的冰冷布料,瞬间包裹住了林薇冻僵的身体。一股极其淡的、属于年轻男性的、混合着肥皂和冷冽风霜的气息,猛地冲进了林薇被泔水味和冰冷麻木的感官里。这气息如此陌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熟悉感。 林薇残存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悬空和包裹感狠狠刺了一下。她本能地想要挣扎,想要嘶喊,想要推开这个怀抱——这个属于她刚刚撕碎诅咒过的周家人的怀抱!但她的身体早已被冻僵、被绝望掏空,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有眼皮极其沉重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而晃动。她只看到一片晃动的、洗得发白的军绿色衣领,上面沾着几点刚刚溅起的、肮脏的泔水渍。再往上,是线条紧绷的下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还有……那微微滚动的、极其坚硬的喉结。 是他。 周振邦。 他依旧没有低头去看怀中人的脸。他的目光越过母亲那张惊愕、气恼又带着一丝心虚的脸,越过那扇洞开的、透出昏黄暖光的院门,投向院内正房那扇糊着厚厚报纸的窗户。窗户后面,似乎有人影晃动了一下。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他刚毅的脸上。他抱着林薇,一步,一步,沉默而坚定地,踏过门槛上残留的泔水污迹,走进了自家那个小小的、温暖的、此刻却充满了无形风暴的院落。 他赤着的脚踝(刚才出来得急,只穿了棉鞋没穿袜子),暴露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中,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瞬间被冻得通红,但他仿佛毫无所觉。他的全部心神,似乎都凝注在怀中这具冰冷、脆弱、却又带着无尽麻烦和过去的躯体上。 沉重的院门,在他身后被凛冽的寒风猛地吹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哐!” 隔绝了门外那酷烈的严寒和无边的死寂,也隔绝了……某些东西。 第9章 军装裹旧伤一 北疆的夜,像一口倒扣的冰窟,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扇被周振邦用冻僵的手砸开的门板,勉强隔绝了门外卷着雪沫子的刀子风,却挡不住寒意丝丝缕缕地钻进屋里。空气凝滞、浑浊,弥漫着土腥味、劣质烟草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类似陈旧腌菜坛子的酸腐气息,是长久贫瘠和封闭发酵出来的味道。 昏黄的煤油灯苗在墙上投下巨大摇曳的影子,灯油劣质,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夹杂着呛人的黑烟。林薇被周振邦小心翼翼地放在靠墙那条勉强算得上“炕”的土台上,冰冷的土气立刻透过薄薄的外套和单裤,针一样刺进她的骨头缝里。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牙齿磕在一起,发出清晰的“咯咯”声。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这逼仄的空间。低矮的屋顶糊着发黄的旧报纸,许多地方已经剥落卷边,露出下面粗糙的泥坯。墙壁同样是土黄色,坑洼不平,被经年的烟熏火燎染出一层污浊的油黑,靠近屋顶的角落里,甚至结着一层灰白色的薄霜。墙角堆着些看不清具体模样的杂物,蒙着厚厚的灰尘。唯一的家具是炕边一张三条腿的破桌子,用几块碎砖垫着缺了的那一角,桌面上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和半截黑乎乎的蜡烛头。 这就是周振邦的家?比法租界佣人住的亭子间还不如。一股浓烈的屈辱感猛地冲上林薇的头顶,烧得她脸颊发烫。她曾是沪上林家花园里众星捧月的小姐,水晶吊灯下弹奏肖邦,衣香鬓影间接受赞美,而现在,却像一件被丢弃的破旧行李,蜷缩在这个散发着霉味和土腥气的冰窖里。 冷,无处不在的冷。寒气仿佛有生命,从脚底顺着脊椎一路向上爬,缠绕着四肢百骸。她抱紧了自己单薄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皮肉,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楚驱散那蚀骨的寒意。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气都像带着冰碴,刮擦着她的喉咙和肺腑。 周振邦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晃动,动作有些急促和笨拙。他几乎是扑到炕尾那只破旧掉漆的木箱前,用力掀开沉重的箱盖,发出“哐当”一声闷响。箱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件叠放整齐的旧衣服,洗得发白,打着补丁。他看也没看,一把将那些衣服全抓了出来,胡乱地堆在炕沿上。然后,他弯下腰,从箱底费力地拖拽出一卷厚重的、散发着浓重霉味和干草气息的东西——是一卷破旧的草席。 他抱着那卷草席,转身快步走到屋子最靠近门板的角落。那里,冰冷的地面直接裸露着,没有任何铺垫。他俯身,小心翼翼地把草席一层层铺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布置什么重要的祭坛。铺好后,他直起身,又快步走到炕边,伸手就去抓刚才堆在那里的几件旧衣服,似乎想铺到草席上。 “邦子!”一个尖利、干涩,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刻薄和命令,“瞎倒腾什么?那几件旧袄子,明儿个你二舅家老三娶媳妇,我还得拿去充个脸面!脏了破了,你拿什么赔?” 周振邦的手猛地顿在半空,离那堆衣服只有寸许。他高大的身躯明显地僵了一下,背对着林薇,像一尊骤然冻结的石像。昏暗的光线下,林薇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肩膀线条绷得死紧,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 沉默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周振邦慢慢收回手,垂在身侧,手指蜷缩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去看声音的来源——那声音是从炕对面一道破旧蓝布帘子后面传出来的,帘子微微晃动着,隐约能看见帘后一个模糊的、盘腿而坐的影子。 他重新弯下腰,这次的目标是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磨得格外厉害的旧军装。北疆的风霜和军营的摸爬滚打,早已磨去了它原本的草绿色泽,变得灰扑扑的,袖口和下摆都起了毛边,领口磨损得厉害,甚至能看到里面深色的内衬补丁。他沉默而迅速地解开那排磨得发亮的黄铜纽扣,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 军装被脱了下来,里面是一件同样洗得单薄、肩头和后背都打了深色补丁的棉布衬衣。寒意似乎瞬间穿透了那层薄布,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臂皮肤上,立刻肉眼可见地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拿着那件旧军装,没有犹豫,再次走向那张铺在冰冷地面的草席。他弯下腰,仔仔细细地将那件军装铺展在草席中央,用手掌压平每一道褶皱,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东西。军装绿色的布料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片小小的、孤零零的苔藓,覆盖在枯黄的草席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铺好了“床”,他直起身,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那草席前,默默地坐了下去,然后慢慢侧躺下去。草席下的地面寒气逼人,即使隔着一层草席和一层薄薄的军装,那刺骨的冰冷也瞬间包裹了他。他蜷缩起身体,高大的身躯在冰冷的角落里努力地团成一团,试图减少与地面的接触面积。一双穿着磨破边解放鞋的大脚,鞋帮上沾满了泥雪,此刻无遮无拦地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脚踝处的皮肤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冻伤的深紫色。 第10章 军装裹旧伤二 他侧着脸,面朝冰冷的土墙,只留给林薇和周母一个沉默而倔强的背影。屋子里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门外风雪的呼啸,衬得这沉默更加压抑,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林薇坐在冰冷的土炕上,目光死死钉在那个蜷缩在角落的沉默背影上。那件铺在草席上的军装,像一个刺眼的符号,反复灼烧着她的眼睛。周母刻薄的话语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一群讨厌的苍蝇。屈辱、愤怒,还有一种她自己也不愿深究的、更尖锐的东西——或许是不安,或许是恐慌,在她冰冷的胸腔里横冲直撞。 这算什么?怜悯?施舍?还是他周振邦在彰显他那可笑的、廉价的担当?一股无名邪火猛地窜了上来。她宁可冻死在这冰窖里,也不要他这带着施舍意味的“好意”!更不要看到他那副沉默承受、仿佛背负了全世界苦难的模样!这让她感觉自己像个被迫接受嗟来之食的乞丐,一个彻头彻尾的可怜虫! 就在这时,对面那道蓝布帘子“哗啦”一声被粗暴地掀开了! 一个干瘦矮小的老妇人像一只秃鹫般猛地蹿了出来。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巴巴、一丝不苟的小髻,用一根磨得油亮的木簪子别着。一张刻薄寡淡的瘦长脸,颧骨高耸,薄薄的嘴唇向下撇着,法令纹深得像刀刻的沟壑,一直延伸到下巴。她身上裹着一件洗得发灰、同样打着好几处补丁的厚棉袄,腰背却挺得笔直,眼神像淬了冰的锥子,直直刺向炕上的林薇。 正是周振邦的母亲,周张氏。 她几步就跨到炕边,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混杂着劣质烟草和汗酸气的浑浊气息。她枯瘦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一把掀开了林薇身上那床薄得可怜的、硬邦邦的旧棉被! “哟嗬!还当是在你们上海滩的大洋房里呢?”周张氏的声音又尖又利,像砂轮在生铁上摩擦,在狭小的土屋里激起刺耳的回响,“瞅瞅这炕,够不够软和?够不够你这资本家的娇小姐躺啊?是不是还得给你铺上十层八层的天鹅绒,再点上一炉子南洋的香,你才睡得着?” 冰冷的空气瞬间灌满了林薇全身,刚刚被破被子勉强捂住的一点点热气瞬间跑得精光。她冻得浑身一颤,脸色煞白,嘴唇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起来,发出急促的“得得”声。那突如其来的寒冷和**裸的羞辱,像两个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 周张氏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林薇苍白失色的脸,看着她那身即使在狼狈中也难掩质料讲究的衣裙,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弧度:“啧啧,瞧瞧这小脸儿白的,跟刮了腻子似的!冻着了?冷着了?哎哟喂,那可真是委屈死你了!我们这穷门破户的,就这冰窖一样的破炕,哪能跟你家那雕梁画栋的洋楼比?冻死你活该!谁让你放着好好的上海滩不待,偏要跑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北疆来祸害人?” 她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薇脸上,带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蒜臭味和烟草味。 林薇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锐的耳鸣。那恶毒的话语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神经。羞辱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周张氏那张刻薄扭曲的脸在她眼前放大、变形,仿佛与记忆中那些砸碎她家钢琴、撕毁她画册、将父亲踩在脚下的□□疯狂叫嚣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都是他们!都是这些粗鄙、恶毒、毁掉她一切的贱民! 她猛地扭头,目光像淬毒的刀子,狠狠射向墙角那个蜷缩的、沉默的、带来这一切屈辱的源头——周振邦!他依旧背对着这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一动未动,仿佛这边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那副沉默忍受的姿态,此刻在她眼里,成了懦弱,成了纵容,成了对他母亲恶行的无声支持! 就是他!就是这个“好心”收留她的男人!是他让她陷入这比死还难受的境地!是他让她承受这无端的羞辱! 一股狂暴的、毁灭一切的冲动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愤怒、恐惧、无处宣泄的痛苦,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具体的、触手可及的宣泄口! “滚——!”一声嘶哑的尖叫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带着破音的凄厉,像濒死野兽的哀嚎,瞬间撕裂了土屋里令人窒息的空气。 她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蜷在冰冷炕上的腿猛地绷直,使出全身仅存的力气,朝着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沉默背影,狠狠地、不顾一切地踹了过去! 脚底结结实实地撞上了目标。不是柔软的腰腹,而是侧肋下方一处坚硬而突出的骨头。撞击的瞬间,林薇甚至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脚趾传来的钝痛,以及对方身体在那股蛮力下猝不及防的震动和闷哼。 “滚远点!别在这装好人!恶心!”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碴子,裹挟着滔天的恨意和厌恶。 这一脚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大。 周振邦那蜷缩着的、似乎已经凝固的身影,像一截被巨力撞倒的木桩,猛地朝旁边歪倒下去。他猝不及防,身体失去了平衡,肩膀和手臂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布满尘土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铺在草席上的那件旧军装,被他倒下的身体带起、卷动,然后像一片被狂风撕扯下来的枯叶,无力地飘落,不偏不倚地掉进了炕沿下方那个用来掏煤灰的小坑里。 第11章 军装裹旧伤三 坑底积着一层厚厚的、松散的黑色煤灰。那件洗得发白、肘部磨透的旧军装,无声地覆盖在冰冷的煤灰上,草绿色的布料瞬间被染上一大片污浊的黑色。煤灰细小的颗粒,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无数恶意的眼睛,贪婪地吸附在磨损的布料纤维上。那枚别在衣领下方、原本代表着某种荣誉的、磨得边缘发亮的黄铜五角星徽章,此刻也沾满了污秽,黯淡无光。 像一朵被无情碾碎、踩进泥泞里的玉兰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住了。空气凝固成冰,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周振邦侧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撑在刚才被踹到的肋下位置。他微微抬起了头,额前凌乱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线条僵硬得像石刻。他没有去看林薇,也没有去看掉进煤灰坑里的军装,目光似乎只是茫然地落在眼前地面一小块凸起的土坷垃上,空洞,没有焦点。只有那紧抿的唇角和微微抽动的喉结,泄露着一丝极力压抑的痛楚——不知是肋骨的钝痛,还是别的什么。 林薇踹出去的那只脚还僵在半空,脚趾隔着薄袜传来冰冷和撞击后的隐隐作痛。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痛。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像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冰冷的肋骨,带来一阵阵沉闷的钝痛。 周张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愣了一下。她浑浊的眼睛飞快地在儿子狼狈倒地的身影和炕上那个像炸了毛的野猫一样的“娇小姐”身上扫过。随即,那张刻薄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愤怒或心疼,反而迅速堆起一种混合着幸灾乐祸和恶毒快意的笑容。那笑容扯动她脸上深刻的皱纹,像一张揉皱的、丑陋的纸。 “呵!”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嘲弄的冷笑,三角眼斜睨着林薇,“劲儿还不小!怎么着?嫌我儿子挡着你攀高枝儿的路了?还是嫌他碍着你跟那个姓沈的小白脸眉来眼去了?踹得好!省得他杵在这儿碍你的眼,也省得我这当娘的看了心烦!”她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一句句往人心窝子里扎。 林薇的喘息猛地一窒。周张氏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已经混乱不堪的心上又狠狠地锯了一下。姓沈的……沈知远……这个名字像一道禁忌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混沌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加汹涌的屈辱。她为什么要在这里承受这些?为什么要被这个恶毒的老婆子这样羞辱? 她猛地收回僵在半空的脚,动作大得带起一阵冷风。她不再看地上的周振邦,也不再理会旁边喋喋不休、眼神恶毒的周张氏。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翻过身,将自己单薄的后背死死地、决绝地朝向屋内的一切——那个蜷缩在地上的男人,那个刻薄的老妇,那盏昏黄跳跃的油灯,那弥漫着土腥、霉味和烟气的浑浊空气。 冰冷的土炕贴着脊背,寒气源源不断地渗入骨髓。她蜷缩起来,双手死死地抱住自己冰冷的膝盖,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下巴用力地抵在膝盖上,咬肌绷得死紧,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一股强烈的、无法形容的酸涩猛地冲上鼻梁,眼眶瞬间变得滚烫。她死死地睁大眼睛,瞪着眼前土墙上斑驳脱落的报纸碎片,不让那该死的温热液体涌出来。 绝不!她绝不在这两个贱民面前掉一滴眼泪! 死寂重新笼罩了这间冰冷的土屋。 只有门外北风的呼啸,透过门板的缝隙,发出尖锐而持续的哨音,像鬼魂的呜咽,一遍遍刮擦着人的神经。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墙壁上那些巨大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潜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时间在冰冷的沉寂中艰难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角落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压抑的摩擦声。 林薇背对着一切,身体绷得像一块冰,但耳朵却不受控制地捕捉着身后的每一个细微动静。 是布料摩擦地面的声音。很慢,带着一种沉重的拖沓感,还夹杂着几声极力压低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闷咳。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拂去什么灰尘。 林薇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她几乎能在脑子里清晰地勾勒出那个画面:那个沉默的男人,慢慢地、艰难地从冰冷的地上撑起身体,然后,弯下腰,伸出那双骨节粗大、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极其小心地,把他那件掉进煤灰坑里的、唯一的、破旧的军装捡拾起来。他会怎样拍打上面的煤灰?他会怎样凝视那枚沾满污秽的徽章?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自己冰冷的膝盖,将脸更深地埋了进去。土墙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服传递到脊背上,那寒意似乎比刚才更甚,一直冷到了骨头缝里,冻得她心尖都在发颤。屈辱的余烬还在胸腔里闷烧,愤怒像退潮后的礁石,冰冷而嶙峋地裸露出来,而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东西,正从心底最幽暗的角落悄然弥漫开。 窗棂上糊着的厚厚麻纸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一束惨淡的、冰冷的月光,不知何时顽强地钻过麻纸的破洞,斜斜地投射进来。那光柱里,细小的尘埃在无声地狂舞,像一场迷乱的雪。 光柱的末端,正好落在那张铺在冰冷地面、空空如也的草席上。几根枯黄的草茎被风卷起,在光影里徒劳地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飘落在旁边一小撮同样被月光照亮的、新鲜的、带着湿痕的黑色煤灰上。 光柱的另一侧,是蜷缩在土炕上那个单薄、僵硬、背对着整个世界的背影。月光吝啬地勾勒着她肩头僵硬的弧线,像一尊拒绝融化的冰雕。 而在光柱与黑暗的交界处,靠近门板的地方,一个沉默的身影正缓缓地、无声地弯下腰。他捡起那件沾满煤灰的旧军装,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然后,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墙角那张冰冷的草席。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粘滞的、仿佛踩在冰水里的沉重感。 他重新在草席上蜷缩下来,将那件污损的军装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他将脸深深埋进那带着浓重煤灰气味的布料里,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随即又死死地压抑住。只有一阵压抑到极致的、短促而沉闷的咳嗽声,从他蜷缩的身体深处断续地传出来,每一次咳嗽都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苦,在冰冷的空气中,漾开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第12章 粮票□□计一 腊月的北疆,风是淬了冰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光线艰难地从糊着厚厚旧报纸的窗户缝隙里挤进来,在冰冷的泥地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痕。屋子里的寒气像是活物,贴着地面游走,顺着裤管往上爬,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僵。 林薇蜷在土炕最靠墙的角落,身下是硬邦邦的苇席,硌得她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薄薄的棉被抵挡不了北地深入骨髓的严寒,寒意如同细密的针,透过棉絮扎进来。她把自己缩得更紧,像一只受惊的、无处可藏的雀儿,几乎要嵌进冰冷的土墙里去。 炕的另一头,属于周振邦的位置空着,只有一床叠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的薄被。昨夜他让出这半边所谓的“热炕”,自己抱了把干草铺在冰冷的泥地上,囫囵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大衣蜷了一宿。林薇能想象他高大的身躯在狭窄冰冷的地面是如何辗转难眠,却硬生生把一丝叹息憋回了喉咙深处。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在这冰窟窿里受罪?凭什么她要忍受这粗鄙不堪的一切?那双曾经在法租界洋房里拂过琴键、白皙柔嫩的手,此刻冻得通红,指节僵硬发疼,指尖更是生了好几个冻疮,又痛又痒。她用力搓着双手,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热气,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嫩肉里,留下深深浅浅的月牙印痕。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沉重而拖沓,是周母起来了。接着是水瓢磕碰水缸的闷响,铁锅架在灶台上的刺耳刮擦,然后是干柴被粗暴折断塞进灶膛的噼啪声。一股劣质煤块燃烧的、带着硫磺味的烟气,混着冰冷的空气,丝丝缕缕地钻进屋里,呛得林薇喉咙发痒,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 她厌恶地皱紧了眉头,把头更深地埋进那带着霉味和土腥气的被子里。这气味,这声音,这无处不在的粗粝感,都让她窒息。她闭上眼,竭力想抓住一点过去的幻影——明亮宽敞的客厅,垂着蕾丝纱帘的落地窗,空气中浮动的咖啡香气,还有那架光可鉴人的施坦威……可那些画面刚一浮现,就被抄家时震耳欲聋的砸门声、玻璃碎裂声、父亲瞬间苍白的脸、母亲压抑的哭泣,以及那架钢琴在粗暴的重击下发出的刺耳哀鸣撕得粉碎。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缠紧了心脏。恨那些砸碎她世界的人。更恨……她猛地睁开眼,视线穿透昏暗,死死钉在那扇紧闭的、通往里屋的破旧木门上。恨这门里那个安然无恙的老虔婆!恨这整个周家! 外屋的声响停了片刻,沉重的脚步声又响起来,停在门口。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更浓烈的寒气裹挟着灶间的烟火气直冲进来。周母那张刻板、满是风霜皱纹的脸出现在门口,稀疏花白的头发紧紧抿在脑后,挽成一个紧绷的小髻。她手里端着一个掉了不少瓷、边缘豁口的粗瓷大碗,里面堆着两个颜色灰黄、形状粗粝的窝窝头。 “喏!”周母的声音像是被冻硬了,干涩又冷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像块石头砸在冰冷的空气里。她把碗往炕沿上一蹾,发出沉闷的响声,几粒粗粝的渣子蹦了出来。“吃饭了,上海来的娇小姐。咱这穷乡僻壤,粗茶淡饭,比不得你们大上海的精细点心,将就着填肚子吧。”浑浊的老眼斜睨着缩在角落的林薇,嘴角往下撇着,形成一个极其厌恶的弧度,“细粮?哼,梦里才有!” 那碗里的东西,林薇只看了一眼,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那窝头粗糙得像是磨盘上刮下来的渣滓,颜色灰败,表面坑洼不平,散发着一股陈年玉米面和霉味混合的怪异气息。这哪里是人吃的东西?这分明是喂牲口的!她想起在上海时,家里厨房飘出的奶油小方、蝴蝶酥那甜腻的香气,精致的瓷器里盛着的莲子羹……巨大的落差和屈辱感瞬间攫住了她,像冰冷的铁箍勒紧了喉咙。 她猛地别过脸去,声音因为愤怒和极度的不适而微微发颤:“拿走!我不吃这个!” “不吃?”周母的声调陡然拔高,像根尖利的锥子,刺得人耳膜生疼。她往前逼近一步,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射出刻毒的光,“由得你挑拣?真当还是从前呢!抄家小姐!进了我周家的门,就得守我周家的规矩!你爹妈没教你饿肚子是什么滋味?我看就是欠饿!饿上三天,树皮草根你都啃得香!”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林薇脸上。 就在这剑拔弩张、令人窒息的僵持中,门口的光线一暗。周振邦高大的身影堵在了那里。他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肩上、帽子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霜花,脸颊和耳朵冻得通红,两道浓黑的眉毛上也结着细小的冰晶。他手里拎着一个同样结着冰霜的铁皮桶,里面是刚打回来的井水,冰冷的寒气从桶口弥漫出来。 “妈。”周振邦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他放下水桶,目光快速扫过炕上对峙的两人,落在炕沿那只粗瓷碗里灰黄色的窝头上,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他大步走过来,高大的身躯像一堵沉默的墙,隔开了周母那咄咄逼人的视线和林薇那充满恨意与抗拒的脸。 “薇薇刚来,还不习惯。”他试图缓和气氛,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丝恳求,“妈,家里……还有白面吗?或者小米……”他记得林薇以前是喜欢吃些精细点的东西的。 “白面?小米?”周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刻薄地嗤笑出声,声音尖锐刺耳,“你当你是地主老财?还是旧上海的大少爷?周振邦!你醒醒吧!”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林薇,指尖因为激动而颤抖,“她就是颗灾星!扫把星!沾上她没好事!咱家这点口粮,都是你爹你娘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给她吃?喂条狗还知道摇尾巴呢!给她吃,她配吗?”每一个字都淬着毒,带着冰冷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