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闺秀入学梦,校门深似海
城中村“友家旅馆”那间狭小、潮湿、永远弥漫着霉味和廉价消毒水气息的房间,此刻却成了谢家唯一能短暂喘息的蜗居。空气里混杂着泡面的油腥气、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那是柳氏用旅馆提供的劣质碘伏,小心翼翼为谢镇山磨破流血的手掌涂抹后留下的刺鼻气息。
谢镇山依旧沉默地靠坐在冰冷的墙壁边,闭着眼。那身沾满泥灰、被汗水浸透又干涸后硬邦邦的廉价运动服,如同他此刻沉重心情的外壳。缠着破布的双手搁在膝盖上,渗出的暗红色血渍在灰布上晕开,无声地诉说着昨日工地上那场尊严与生存的残酷角力。两百块钱,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的心头,更压在整个房间的空气里。他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谢明轩则像只被彻底抽干了力气的小兽,瘫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睡得昏天黑地。少年人恢复力强,但昨日那超负荷的体力透支,依旧在他稚嫩的身体上刻下了疲惫的印记。偶尔在睡梦中皱起眉头,发出一两声含糊的呓语,似乎在梦里还在搬那沉重的砖块。
柳氏坐在床沿,手里捏着一小块干硬的馒头,却毫无食欲。她看着丈夫手上狰狞的伤口和儿子疲惫的睡颜,再看看角落里安静蜷缩、对外界一切毫无反应的幼子明哲,眼圈又忍不住泛红。昨日超市的惊魂和今日家中沉重的氛围,让这位深闺贵妇心力交瘁,只觉前路茫茫,看不到一丝光亮。
谢明远捧着一本谢砚秋用最后一点钱从旧书摊淘来的、纸张泛黄的《现代汉语词典》,眉头紧锁,努力辨认着那些横平竖直的简体方块字。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能与这个陌生世界产生微弱联系的“圣贤书”。他试图从中汲取力量,理解那些诸如“身份证”、“义务教育”、“打工”等让他倍感陌生又焦虑的词汇,但眼神里的茫然和忧虑却挥之不去。
祖母坐在另一张床上,由张嬷嬷轻轻捶着腿。她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正伏在破桌子上,用一支旅馆提供的、笔尖分叉的圆珠笔,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认真书写着什么的谢砚秋身上。那张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专注和一种超越年龄的凝重。
“秋儿…”老夫人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在写何物?”
谢砚秋抬起头,揉了揉因过度专注而酸涩的眼睛,将那张纸小心地拿起来:“祖母,我在写…写‘入学申请书’。”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沉睡的谢明轩和安静坐在母亲身边的谢明玉,“明轩十六,明玉姐姐十七,都还是该读书的年纪。不能…不能让他们像爹和二弟那样,去工地上卖力气。”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入学?”柳氏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随即又被更深的担忧覆盖,“可…可我们身份不明…如何入学?昨日那超市…那些规矩…连我都…”她想起自己闹出的笑话,脸上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羞惭。
“是啊,砚秋,”谢明远也放下词典,忧心忡忡,“学籍、户籍、过往学业证明…这些我们一概皆无。况且…明玉乃闺阁女子…”他下意识地看向妹妹谢明玉。
一直安静垂首坐在角落的谢明玉,听到“入学”二字,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却依旧清丽的脸庞,那双遗传自母亲的杏眼里,此刻交织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对知识、对外面广阔天地的本能渴望,如同幽暗囚笼里透进的一线微光;但更多的,却是深植骨髓的恐惧和抗拒。
“男女…同校?”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浓重的颤抖,“抛头露面…与陌生男子同处一室…共习诗文?此…此乃礼法大忌!万万不可!”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母亲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在她所受的闺训里,女子无才便是德,即便学些诗书琴画,也仅限于深宅之内,由女先生教导,绝不可与外男接触。与陌生男子同窗共读?这简直比让她去死还要可怕!
“明玉!”谢砚秋立刻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急切,“这里不是大周!没有那些规矩!这里的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样,都要上学!学知识,明事理!只有这样,将来才能有出路,才能靠自己活下去!” 她试图用最直白的话语冲击姐姐根深蒂固的观念。
“靠自己…活下去?”谢明玉喃喃重复着,眼神更加茫然。女子靠自己?这超出了她认知的边界。
“哼!”一声沉闷的冷哼从墙角传来。谢镇山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布满血丝的眼睛冷冷地扫过谢明玉,又落在谢砚秋身上,“女子入学?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学些针黹女红,安守本分才是正道!莫要再出些像你昨日那般的…笑话!” 他显然对柳氏在超市的遭遇耿耿于怀,更将之归咎于“女子不懂规矩乱跑”。
“爹!”谢砚秋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拔高,“都什么时候了!还守着那些老黄历!明玉姐姐聪明伶俐,难道一辈子就困在屋子里绣花?明轩调皮好动,难道就让他跟着你去工地搬砖?看看您的手!看看二弟累成什么样了!读书!只有读书!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在这个世界,没有知识,没有文化,就只能永远在最底层挣扎!” 她的话像连珠炮,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和对未来的绝望呐喊,震得整个房间嗡嗡作响。
谢镇山被她顶撞得脸色铁青,拳头再次握紧,手心的伤口被牵动,传来一阵刺痛,让他闷哼一声,却无法反驳女儿那血淋淋的现实。柳氏吓得捂住嘴。谢明远脸色煞白。连沉睡的谢明轩也被惊醒,茫然地坐起身。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谢砚秋因激动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秋儿…” 祖母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老夫人浑浊的目光在谢镇山和谢砚秋之间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谢砚秋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你…所言极是。”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脸色苍白、眼中含泪的谢明玉,语气变得温和却不容置疑:“明玉,时代变了。此间天地,非我等故园。女子入学,已是常理。你聪慧灵秀,若因陈规陋习自缚双翼,困守方寸之地,才是辜负了上天所赐。去学吧,学新知识,开新眼界。祖母…支持你。”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异常清晰有力。
她又看向惊愕的谢镇山:“镇山,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明玉、明轩入学之事,关乎谢氏未来气运,非一己之见可阻。此事,听秋儿的。” 老夫人一锤定音,彻底堵死了谢镇山反对的可能。
谢镇山脸色变幻,最终在母亲威严的目光下,重重地哼了一声,再次别过脸去,算是默认。柳氏看着女儿,又看看老夫人,最终也含泪点了点头。
谢明玉怔怔地看着祖母,又看看一脸坚定的妹妹,再看看默不作声的父母,眼中的恐惧和抗拒如同坚冰,在祖母和妹妹的话语中,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泪水无声滑落,却没有再出言反对。
“好!”谢砚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重新拿起那张写满字的纸,“我打听过了,离这里不远,有一所公立的‘育才中学’,接收‘外来务工人员子女’,要求可能没那么严格。我写了申请书,说明了我们的特殊情况,希望能争取一个‘借读’的机会。明天一早,我就带明玉姐姐和明轩去试试!”
育才中学的围墙,对于谢家姐弟妹三人而言,无异于一道隔绝着两个世界的厚重壁垒。
站在锈迹斑斑的铸铁大门外,谢砚秋努力平复着因紧张而微微加速的心跳。她左手紧紧拉着浑身僵硬、脸色惨白、几乎要将头埋进胸口的谢明玉,右手则用力拽着像只好奇猴子般东张西望、试图挣脱束缚的谢明轩。两人身上穿着谢砚秋用昨天“血汗钱”咬牙买来的、最便宜的校服仿制品(灰色运动服),虽然崭新,却掩不住那份格格不入的气息。谢明轩还勉强能算个精力过剩的转学生,而谢明玉那低眉顺眼、畏畏缩缩的姿态,更像是被押解来的囚犯。
门卫室里,一个戴着老花镜、穿着保安制服的大爷探出头,狐疑地打量着这奇怪的组合:“干嘛的?找谁?有预约吗?”
“您好!我们是…是来咨询孩子入学问题的!”谢砚秋赶紧挤出笑容,递上那张被她反复修改、誊抄得工工整整的“申请书”,“我们情况特殊…想找教导主任谈谈。”
门卫大爷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眯着眼看了半天,眉头越皱越紧:“没身份?没学籍?借读?这…这不合规矩啊!教导主任很忙的…”他显然不想惹麻烦。
“大爷!求您通融一下!就让我们见见主任吧!孩子不能耽误啊!”谢砚秋语气带着恳求,几乎要鞠躬了。
或许是谢砚秋眼中的急切打动了他,又或许是谢明玉那副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样子起了作用,门卫大爷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拿起内线电话,嘀咕了几句。
“进去吧,左拐第一栋楼三层,教导处。主任姓刘。”大爷拉开小门,挥挥手。
踏入校门的一瞬间,巨大的声浪和景象如同海啸般扑面而来!
宽阔的操场上,穿着统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正在上体育课。男生们奔跑跳跃,争抢着一个橘红色的皮球(篮球),发出兴奋的呐喊和碰撞声;女生们则三五成群,有的跳绳,有的围成一圈踢着毽子,发出清脆的笑声。广播喇叭里播放着节奏明快、从未听过的流行歌曲。教学楼的窗户敞开着,传出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学生整齐的朗读声,还有某个教室里飘出的、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可能是音乐课在练某种乐器?)。
这一切,对于谢明玉而言,无异于一场可怕的噩梦!
“啊!”当几个穿着短裤背心、浑身汗水的男生追逐着篮球,大笑着从她们身边风一般跑过时,谢明玉如同受惊的小鹿,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她死死抓住谢砚秋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飞快地低下头,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羞愤欲绝!光天化日!赤身露体(在她看来)!与女子擦身而过!这…这简直是无耻!是亵渎!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姐!没事!他们在打球!”谢砚秋赶紧低声安抚,用力稳住姐姐。
“哇!姐!你看!那个球能弹那么高!”谢明轩则完全被篮球吸引了,兴奋地指着球场,挣扎着就想跑过去,“那个铁架子(篮筐)!他们跳起来把球往里扔!我也要玩!”
“明轩!别乱跑!”谢砚秋死死拉住他,一个头两个大。
好不容易连拖带拽,如同穿越雷区般避开了操场上“有伤风化”的男生们,终于来到了教导处所在的办公楼。走廊里相对安静,但墙壁上贴满了各种花花绿绿的海报:有“学习标兵”的照片,有“科技节”的通知,有“远离毒品”的宣传画,还有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
谢明玉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根本不敢看四周。谢明轩则好奇地左顾右盼,指着墙上一张火箭升空的图片:“姐!那是什么?会飞的铁鸟?”
教导处的门虚掩着。谢砚秋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略显严肃的中年男声传来。
推开门,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映入眼帘。巨大的落地窗透进充足的阳光,照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靠墙是几排整齐的文件柜,里面塞满了各种文件夹。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笔挺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刘主任。他手里正拿着一份文件,眉头微蹙,看到进来的三人,尤其是谢明玉那古怪畏缩的样子和谢明轩东张西望的举止,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一丝了然?仿佛对这种“特殊”情况早已司空见惯。
“刘主任您好!打扰您了!”谢砚秋赶紧拉着姐姐弟弟上前,将那份申请书双手奉上,“我们是…是为弟弟妹妹申请入学的。情况…有点特殊,都写在上面了。”
刘主任接过申请书,没有立刻看,而是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三人:“坐吧。”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两张椅子。
谢砚秋拉着依旧低着头的谢明玉坐下。谢明轩则好奇地打量着办公室里的各种摆设——会转的椅子(办公椅)、会亮的琉璃板(电脑显示器)、墙上挂着的嘀嗒作响的圆盘(石英钟)。
刘主任这才慢条斯理地展开那张纸,扶了扶眼镜,仔细看了起来。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发出的轻微嗡鸣声和墙上石英钟指针走动的滴答声。谢砚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观察着刘主任的表情。谢明玉更是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身体微微发抖。
良久,刘主任放下申请书,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公式化的为难表情。
“谢砚秋同学是吧?”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锐利地看着谢砚秋,“申请书我看了。你们的情况…确实很特殊。没有户籍,没有学籍,没有过往任何学业证明…甚至连身份证明都没有。这在我们学校…不,在整个教育系统,都是非常棘手、几乎不可能解决的问题。”
谢砚秋的心猛地一沉!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刘主任!求求您!通融一下!”她急切地向前倾身,声音带着恳求,“我弟弟谢明轩十六岁,妹妹谢明玉十七岁,都正是读书的年纪!他们很聪明!明玉姐姐琴棋书画都通晓,明轩虽然调皮,但学东西很快!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学费…我们可以想办法!求您了!” 她几乎要站起来鞠躬。
刘主任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带着些许“悲悯”的笑容:“谢同学,你别激动。理解,我很理解你们外来务工家庭的难处,孩子想读书,是好事。”他话锋一转,“但是,规矩就是规矩。没有身份,没有学籍,就无法纳入学籍管理系统,无法参加统一考试,甚至连最基本的学籍档案都无法建立。这是硬性规定,我也无能为力。”
他顿了顿,看着谢砚秋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谢明玉更加苍白的脸,慢悠悠地端起桌上的保温杯,呷了一口茶,才继续说道:“不过嘛…办法嘛,也不是完全没有。”
谢砚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刘主任!您说!什么办法?”
“特殊借读。”刘主任放下杯子,吐出四个字,“我们学校,本着‘以人为本’的教育理念,偶尔也会接收一些…嗯…情况特殊的学生,作为‘特殊借读生’。” 他特意加重了“特殊”二字。
“特殊借读生?那…那需要什么条件?”谢砚秋急切地问。
“条件嘛…”刘主任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种审视和算计,“首先,需要家长或者监护人(他看着谢砚秋)签署一份《特殊借读协议》,明确责任,保证遵守校规校纪,并承担一切可能产生的后果。”
“其次,”他伸出第二根手指,“需要缴纳一笔‘特殊教育管理费’和‘学籍挂靠费’。毕竟,学校要承担额外的管理成本和风险嘛。这个费用…嗯,不算高,一人一学期…两万块吧。”
两万块?!
谢砚秋如遭雷击!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口袋里那点钱,连零头都不够!父亲和弟弟累死累活干一天才两百!两万块…这是天文数字!
“最后,”刘主任仿佛没看到谢砚秋瞬间惨白的脸色,慢悠悠地伸出第三根手指,“也是最关键的。既然是‘特殊借读’,那就意味着他们没有正式学籍,自然也无法享受任何教育资源倾斜,比如奖学金、助学金、升学推荐等等。而且,必须通过我们学校组织的‘特殊能力测评’和‘基础文化水平测试’。测试不通过…那也只能抱歉了。”他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副“我已经仁至义尽”的表情。
苛刻的条件!高昂的费用!几乎为零的保障!这哪里是入学?分明是趁火打劫!
谢砚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她看着刘主任那张道貌岸然、精于算计的脸,看着他那金丝眼镜下冷漠的眼神,再想想父亲流血的双手、母亲在超市的惊恐、祖母强撑的疲惫…一股巨大的愤怒和屈辱感如同火山般在她胸中翻腾!
“两万块?!还要考试?考不过就白交钱?”谢明轩虽然不太懂,但也听明白了钱和考试,立刻炸毛了,“凭什么?!我们不上了!姐!我们走!” 他跳起来就要拉谢砚秋。
“明轩!坐下!”谢砚秋厉声喝道,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刘主任那带着一丝施舍和看戏意味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问道:“刘主任,除了交钱和考试,就没有别的路了吗?比如…让他们从最基础的年级开始学起?或者…旁听?”
“旁听?”刘主任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没有学籍,旁听也是违反规定的。至于从基础学起…”他拿起那份申请书,随意地抖了抖,“谢明玉十七岁,谢明轩十六岁,按年龄都该上高中了。让他们去跟小学生一起从头学?这现实吗?对其他学生公平吗?我们学校也要考虑影响啊!”
他站起身,做出送客的姿态:“谢同学,情况就是这样。要么,按我说的办,交钱,考试。要么…就只能另请高明了。我后面还有会,就不多留你们了。” 他脸上那公式化的“悲悯”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公事公办的冷漠。
走出教导处那扇厚重的木门,走廊里明亮的阳光刺得谢砚秋眼睛生疼。身后的门“咔哒”一声关上,仿佛关上了最后一丝希望。
谢明玉再也忍不住,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无声地啜泣起来。巨大的羞耻感、恐惧感和绝望感将她彻底淹没。她觉得自己像个被嫌弃、被抛弃的货物,连进入这“学堂”的资格,都要用巨额的金钱去买,还要接受羞辱性的“测试”。
“姐!我们走!什么破学校!狗眼看人低!”谢明轩愤怒地挥舞着小拳头,对着教导处的门做了个鬼脸。
谢砚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看着姐姐无声的泪水,看着弟弟愤怒的小脸,再想想家里那叠薄薄的、沾满血汗的钞票和刘主任口中那轻飘飘的“两万块”…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吞噬。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保洁服、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推着清洁车缓缓从他们身边经过。老妇人好奇地看了一眼这奇怪的组合,目光扫过谢明玉身上的仿制校服和谢砚秋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申请书,浑浊的老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了然和同情。
她推着车,慢慢走远,沙哑的、带着浓重方言口音的低语,随着风隐隐约约飘了过来:
“…唉…造孽哦…没户口…没钱的娃…想读书…难…难比登天…”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谢砚秋的心底!
难比登天?
谢砚秋猛地抬起头,望向走廊尽头窗外那片被教学楼切割的、灰蒙蒙的天空。阳光透过玻璃,在她眼中折射出冰冷而倔强的光芒。
她深吸一口气,拉起还在啜泣的姐姐和愤怒的弟弟,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却异常清晰:
“走,回家。学,一定要上!路…是人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