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将军打工记,搬砖也嫌累
“友家旅馆”那扇油腻的玻璃门,在谢砚秋和柳氏身后沉重地关上,也仿佛关上了外面那个光怪陆离、充满恶意与诱惑的世界。门内,是狭窄、昏暗、散发着霉味和廉价消毒水气息的囚笼,却也是此刻唯一能给予她们短暂喘息的安全区——如果这也能称之为安全的话。
柳氏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超市里的喧嚣、恐惧、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依旧冲刷着她的神经,让她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手上那道被二维码立牌边缘划破的血痕,此刻火辣辣地疼,像一道耻辱的烙印。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和污渍的粗布裤脚(谢砚秋给她换上的廉价运动裤),再看看女儿手中那袋寒酸的“战利品”,巨大的委屈和无助感再次涌上心头,泪水无声地滑落。
“娘,没事了,都过去了。”谢砚秋将购物袋放在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上,声音带着疲惫,却努力安抚着母亲。她走到床边,拿起旅馆提供的那条散发着可疑气味的薄毛巾,沾了点凉水,小心翼翼地擦拭母亲手上的伤口。“以后…我们慢慢学。总会学会的。”她的动作很轻,语气却异常坚定。
柳氏看着女儿专注而沉稳的侧脸,那双比自己年轻许多的眼睛里,却沉淀着远超年龄的沉重和担当。超市里的恐惧渐渐退去,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情绪在她心底滋生——一种被保护、被引导的依赖感。在这个全然陌生的炼狱里,这个曾被自己忽视、甚至因“离经叛道”而不甚亲近的女儿,竟成了唯一的依靠和主心骨。她反手紧紧握住谢砚秋的手,冰凉的手指汲取着女儿掌心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哽咽着说不出话。
房间里的其他人也被惊动了。
谢明远看着母亲手上的伤和妹妹苍白的脸,听着她们断断续续的叙述(谢砚秋尽量简化了过程,只强调母亲不适应新东西),书生清秀的脸上满是痛心和自责。他恨自己无用,空读圣贤书,却连保护家人都做不到,甚至连走出这个门都不敢。
“娘…您受苦了…”他声音干涩。
谢明轩则好奇地扒拉着购物袋,翻出里面的T恤裤子,在身上比划着:“姐!这衣裳料子好怪!滑溜溜的!还有这鞋…就两块板子?”他对塑料拖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谢镇山靠墙站着,双手抱胸,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超市里的“闹剧”经由柳氏惊魂未定的哭诉和谢砚秋的补充,让他大致明白了过程。妻子被“妖器”所惊,竟至受伤,还被“商贾贱役”所辱!这如同火上浇油,让他本就憋屈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烧!但环顾这逼仄肮脏的囚笼,看着惊魂未定的老妻和疲惫不堪的女儿,那无处发泄的怒火最终化作一声沉闷的低吼,狠狠一拳砸在身边的墙壁上!
砰!
一声闷响!墙壁上的石灰簌簌落下。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他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待本将…” 狠话到了嘴边,却在对上女儿疲惫而隐含警告的目光时,硬生生咽了回去。派出所冰冷的铁栏和警棍的威慑,终究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爹!”谢砚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这里是现代!不是大周!动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我们更麻烦!更被动!” 她将沾血的毛巾扔进水盆,走到父亲面前,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我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是钱!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没有钱,我们连这个破地方都住不起!连饭都吃不上!娘今天为什么受伤?为什么受辱?就是因为我们没钱!没本事!只能去买最便宜的东西,只能去最混乱的地方,被人看不起!”
她的话像冰冷的鞭子,抽在每个人的心上。柳氏的啜泣声更大了。谢明远羞愧地低下了头。谢明轩也停止了摆弄拖鞋,茫然地看着姐姐。谢镇山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女儿的话,残酷,却真实。
“赔偿房东电视机的钱还没着落!”谢砚秋的声音提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两个月内解决身份问题,需要钱!七张嘴要吃饭穿衣,需要钱!难道我们要一直靠捡垃圾箱里的钱活下去吗?!” 她的话像重锤,敲醒了所有人。那四千多块钱,在巨大的生存压力面前,如同杯水车薪。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柳氏压抑的啜泣和窗外城中村永不停歇的喧嚣。
“那…那该如何是好?”谢明远的声音带着绝望的茫然。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除了读书,百无一用。
谢砚秋深吸一口气,目光缓缓扫过父亲和弟弟谢明轩——这个家里仅有的两个壮劳力。她走到床边,从那个破床头柜深处,再次拿出那个沾满污泥的信封。她将里面剩下的钱全部倒出来,厚厚一沓,红彤彤的钞票,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诱人又沉重的光泽。她仔细地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
“四千…五百三十七块。”她报出一个精确的数字,声音干涩,“赔偿房东,我估计至少要一千五到两千。剩下的钱,省着点,够我们在这个破旅馆住十天,加上吃饭。”
十天!这个数字如同一盆冰水,浇在每个人头上。十天之后呢?露宿街头?
“所以,”谢砚秋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父亲谢镇山和二弟谢明轩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爹,二弟,你们必须出去找活干!赚钱!”
“找活干?”谢明轩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好啊!姐!干什么活?好玩吗?是不是像戏文里那样,当镖师?护院?”
“哼!”谢镇山却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眼神凌厉地射向谢砚秋,“让本将出去做工?做何工?莫非是去给商贾看家护院?还是去码头扛包?此等贱役,岂是吾辈所为!有辱门楣!” 在他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士农工商,等级森严。他堂堂一品大将军,统御千军万马,岂能与贩夫走卒为伍,去做那些低贱的体力活?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贱役?”谢砚秋毫不退缩地迎上父亲的目光,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爹!睁开眼看看!这里不是大周!没有一品大将军!只有一群没有身份、没有钱、连饭都快吃不上的‘黑户’!在这里,凭力气吃饭,不丢人!丢人的是饿死!是看着祖母、娘亲、大姐小弟跟着我们一起饿死冻死!” 她的话如同淬火的钢针,狠狠刺向谢镇山最在乎的家族尊严。
“你!”谢镇山勃然大怒,猛地踏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但谢砚秋寸步不让,倔强地昂着头,眼中没有恐惧,只有燃烧的愤怒和绝望的坚持!父女俩如同对峙的斗兽,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
“镇山!” 一直沉默的祖母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苍老而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打破了僵局。老夫人扶着张嬷嬷的手臂,缓缓站起身,浑浊的目光扫过儿子,又落在谢砚秋身上,最终停留在那叠象征着生存希望也象征着巨大屈辱的钞票上。
“秋儿所言…句句在理。”老夫人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此间非大周。我等非是昔日钟鸣鼎食的将军府,而是…寄人篱下、朝不保夕的流民。” 她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撕裂过往的痛楚,“尊严?门楣?那是在有瓦遮头、有食果腹之后,才有资格谈论的东西!如今,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务!”
她的目光锐利地钉在谢镇山脸上:“你是一府之主,是顶梁柱!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妻儿老小饿死在这污秽之地?看着明轩、明哲小小年纪就颠沛流离?看着你母亲我,这把老骨头曝尸街头?!”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谢镇山的心坎上。
“娘!孩儿…”谢镇山脸色剧变,想要辩解。
“去!”老夫人斩钉截铁,用尽全身力气吐出这个字,带着不容违逆的命令,“带着明轩,出去!找活干!赚钱!养家!此乃你身为人子、人夫、人父之责!莫要再让老身…瞧不起你!”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异常沉重,浑浊的老眼中甚至带上了一丝严厉的失望。
谢镇山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母亲眼中那份失望,比任何刀剑都更具杀伤力!他猛地看向妻子柳氏——她正用袖子擦着眼泪,眼神中充满了无助和对他的一丝期盼;看向儿子谢明远——他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看向女儿谢砚秋——她倔强地咬着唇,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最后,目光落在角落里安静蜷缩、对外界一切毫无反应的幼子谢明哲身上……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从未有过的沉重责任感,如同冰冷的枷锁,瞬间套在了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将军身上!他引以为傲的武力,他视若生命的尊严,在这个冰冷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保护不了家人,何谈尊严?连妻儿温饱都无法保证,又算什么顶梁柱?
他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最终却颓然松开。魁梧的身躯仿佛被抽掉了脊梁,微微佝偻下来。他猛地别过脸去,不再看任何人,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沉闷压抑到极致的低吼:
“去…就去!”
“太好了!爹!我们去干什么?”谢明轩倒是兴高采烈,摩拳擦掌,完全没感受到父亲内心的滔天巨浪。少年人只觉得能出去“干活”,是件新奇又刺激的冒险。
谢砚秋看着父亲那强忍着巨大屈辱、几乎要碎裂的背影,心中也是一阵酸楚。但她知道,这是必须迈出的一步。她迅速从购物袋里拿出给父亲和弟弟买的廉价T恤和运动裤(她自己和柳氏在超市卫生间已经换上了):“换上这个。穿着中衣出去…太显眼。”她又拿出两个在超市买的、最便宜的白面馒头,塞到两人手里,“先垫垫肚子。出去…机灵点,别惹事。”她的目光重点落在父亲身上,充满了担忧和警告。
谢镇山看都没看那馒头,一把抓过那件印着奇怪英文和图案(某运动品牌的山寨logo)的廉价T恤,动作粗暴地套在身上。粗糙的化纤布料摩擦着他习惯了丝绸锦缎的皮肤,带来一阵不适的刺痒感,更如同一种无形的羞辱。他沉默地换好衣服,将那件象征着他过去荣耀的破旧中衣狠狠地揉成一团,塞进了角落的垃圾桶里!仿佛在埋葬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谢明轩倒是麻利地换好了衣服,新奇地扯着衣角,又抓起馒头啃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问:“姐!我们去哪找活干?”
谢砚秋从口袋里摸出昨天在旅馆前台讨来的一张皱巴巴的名片——上面印着一个叫“老王”的包工头电话和地址,是前台小妹看她可怜随手给的,说老王经常在附近招些零工。
“去这里问问。”她将名片递给谢明轩,又看向父亲,“爹…万事…小心。忍一时之气。”
谢镇山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回应,看也没看名片,转身拉开门,带着一股风就冲了出去,仿佛再多待一秒都会窒息。谢明轩赶紧把剩下的馒头塞进嘴里,含糊地喊了声“等我!”追了上去。
门在父子俩身后关上。房间里的气氛并未轻松,反而更加沉重。柳氏担忧地望着紧闭的门板。谢明远颓然坐下。祖母闭上眼,靠在张嬷嬷身上,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谢砚秋走到窗边,掀开那油腻腻的窗帘一角。楼下,谢镇山高大的身影穿着一身极不合身、显得无比滑稽的廉价运动服,步伐僵硬地汇入城中村混乱的人流。他挺直着脊背,头颅高昂,仿佛不是去求一份“贱役”,而是去奔赴一场必死的战役。谢明轩则像只刚出笼的小狗,兴奋地跟在父亲身边,东张西望。
阳光有些刺眼。谢砚秋眯起眼睛,看着父亲那倔强而孤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一切顺利。
***
尘土飞扬,机器轰鸣。
谢镇山和谢明轩站在一片巨大的、如同被怪兽啃噬过的工地边缘。眼前是几栋只搭着钢筋骨架、如同巨大钢铁骷髅般的高楼,塔吊巨大的臂膀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缓缓移动,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各种从未见过的钢铁机器(挖掘机、搅拌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喷吐着黑烟。地面上堆满了小山般的沙石、红砖、水泥袋,如同杂乱的战场。无数蚂蚁般渺小的工人,穿着沾满泥灰的迷彩服或破旧工装,在工地上穿梭忙碌,有的推着独轮车,有的扛着成捆的钢筋,有的在脚手架上攀爬。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尘土味、水泥的碱味、劣质烟草味和汗水的酸臭味,混杂着机器的轰鸣和工头粗鲁的吆喝声,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
“这…这便是做工之地?”谢明轩张大了嘴巴,被这粗粛、宏大又混乱的景象震撼了,短暂的兴奋被一种本能的敬畏取代。
谢镇山的脸色则阴沉得可怕。他穿着那身廉价运动服,站在工地入口的泥泞中,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环顾四周,入眼皆是泥泞、尘土、冰冷的钢铁和麻木疲惫的苦力。那些工人佝偻着背,脸上沾满灰土,汗水在污垢中冲刷出一道道沟壑,眼神大多空洞而疲惫。这与他在军营中看到的那些虽然艰苦但充满纪律和热血的士兵,完全是天壤之别!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愤怒再次冲上头顶!
“岂有此理!竟让本将来此等污秽腌臜之地,与…与苦力同伍?!”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立刻掉头就走。
“爹!姐说了…”谢明轩看到父亲脸色不对,赶紧小声提醒。
“闭嘴!”谢镇山低吼一声,强压着怒火。母亲失望的眼神和女儿绝望的话语如同枷锁,死死地禁锢着他。他深吸了一口满是尘土的空气,那粗粝的感觉呛得他咳嗽了两声,最终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工地门口一个用彩钢板搭建的简陋工棚。
工棚门口挂着一块歪歪扭扭的牌子:“项目部”。里面烟雾缭绕,几个穿着沾满油污夹克的男人正围着一个小桌子打牌,地上满是烟头和痰渍。一个光着膀子、挺着啤酒肚、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的中年汉子(老王)正唾沫横飞地打着电话。
“喂?李老板!钱!钱什么时候到位?我这边几十号兄弟等着吃饭呢!…什么?下周?下周黄花菜都凉了!…喂?喂?!妈的!”老王愤愤地摔了电话,抓起桌上的半瓶啤酒灌了一大口,这才注意到门口站着的两个“不速之客”。
他眯缝着小眼睛,上下打量着谢镇山和谢明轩。谢镇山那身廉价运动服也难掩其魁梧挺拔的身形和眉宇间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他微微一愣。谢明轩虽然穿着同样廉价的衣服,但少年人精神头足,眼神里带着好奇和野性。
“干嘛的?”老王剔着牙,懒洋洋地问,语气带着一股混不吝的痞气。
“找活。”谢镇山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带着极力压抑的烦躁。
“找活?”老王嗤笑一声,又灌了口啤酒,“细皮嫩肉的,能干啥?搬砖?扛水泥?上脚手架?吃得消吗?”他目光扫过谢镇山那双与工地格格不入的、还算干净的廉价运动鞋,又看看谢明轩那张明显没吃过苦的脸。
“有何不可!”谢镇山眉头一拧,被对方轻蔑的态度激怒,“区区体力活,何足挂齿!”
“哟呵!口气不小!”老王来了点兴趣,放下酒瓶,站起身,绕着谢镇山走了一圈,像在打量牲口,“行!看你块头还行!正好3号楼那边缺人搬砖!一天一百二,管中午一顿盒饭!干不干?”
“一百二?”谢镇山眉头皱得更紧。他虽不知具体物价,但昨天女儿为五十块钱低声下气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一百二似乎…并不多?但眼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干!”
“他呢?”老王指了指谢明轩。
“我爹能干!我也能干!”谢明轩立刻挺起胸膛。
“小子,搬砖可不是闹着玩的!”老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行!看你们父子俩一起,算你八十!干就跟我来领家伙!”
老王随手从工棚角落扔过来两双沾满干涸水泥、散发着汗臭味的破旧劳保手套,又指了指外面一堆堆的红砖:“看见没?就那边!搬到那边脚手架底下!码整齐了!会数数吧?一千块砖一个标记!别给老子偷懒!下午六点收工结钱!偷懒耍滑,一分没有!”他粗鲁地交代完,又坐回去继续打电话催债了。
谢镇山看着地上那两双肮脏破烂的手套,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中充满了厌恶。他堂堂大将军的手,是用来握刀剑、批军令的,岂能戴这等腌臜之物去搬砖?!
“爹…戴上吧…脏是脏了点…”谢明轩倒是没那么多讲究,捡起手套,拍了拍灰,笨拙地往手上套。
谢镇山看着儿子,又看看外面堆积如山的红砖和那些忙碌的、佝偻的身影,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戴!”他嫌恶地用脚尖踢开那手套,大步流星地走向那堆红砖。
“哎!那大个子!手套!”老王在后面喊了一嗓子。
谢镇山头也不回。
他走到砖垛前,看着那棱角分明、沉甸甸的红色长方体,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双手抓住两块砖的边缘,猛地发力!
沉!
出乎意料的沉!
一块红砖的重量远超他的想象!两块加起来,更是让他手臂一沉!这与他平时舞弄的兵器(哪怕是沉重的长柄大刀)感觉完全不同!兵器是趁手的,有技巧的。而这砖,是纯粹的、笨拙的、死沉死沉的负担!他试着调整姿势,想运用腰腹力量,但那粗糙的砖面立刻磨痛了他习惯了握缰绳和兵刃、虽有薄茧却依旧相对细嫩的手掌!
“爹!一次搬两块就行!多了累!”谢明轩戴着手套跑过来,也学着搬起两块砖,龇牙咧嘴地抱在怀里,显然也很吃力。
“哼!”谢镇山冷哼一声,不服输的劲头被激起。他再次发力,又加了一块!三块红砖叠在一起,重量陡增!他咬紧牙关,手臂肌肉贲张,额角青筋微微跳动,才勉强抱起,步履沉重地朝着几十米外的脚手架走去。每走一步,粗糙的砖棱都深深硌进他的皮肉里,带来阵阵刺痛。脚下的泥土松软不平,稍不留神就会陷进去。尘土扑面而来,呛得他直皱眉。
一趟,两趟,三趟…
烈日渐渐升高,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工地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闷热无比。汗水很快浸透了谢镇山那件廉价的化纤T恤,紧紧贴在身上,黏腻难受。汗水流进眼睛,带来刺痛。手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他知道,肯定是磨破了。每一次弯腰、发力、行走,都消耗着巨大的体力。更让他烦躁的是那些无处不在的尘土,钻进鼻孔、头发,让他浑身发痒,狼狈不堪。
而效率…低得可怜!
他习惯了战场上大开大合、讲究爆发力和技巧的搏杀,对这种单调、重复、纯粹拼耗体力的笨重劳作,完全不得其法!他不懂得如何省力地一次搬运更多砖块,也不懂得如何利用工具(比如独轮车),更不懂得和其他工人配合。他就像一头闯进瓷器店的蛮牛,空有一身力气,却处处碰壁,事倍功半。
反观旁边那些熟练工,两人一组,一人用铁夹子一次夹起七八块砖,稳稳放在简易推车上,另一人推着车一趟就能运走几十块,又快又省力。他们看着谢镇山那笨拙吃力的样子,不时投来或同情、或好笑、或鄙夷的目光,偶尔还夹杂着几句听不懂的方言议论和低笑。
“爹…歇…歇会儿吧…”谢明轩搬了十几趟,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小脸通红,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滴。他戴着手套的手也磨得生疼,胳膊酸软得抬不起来。他瘫坐在一堆砖上,大口喘着气。
谢镇山也感觉腰背如同断裂般酸痛,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肺里火烧火燎。他抬头看了看那似乎永远搬不完的砖山,又看了看西斜的太阳,一种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和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哼!”他重重地将手中的两块砖扔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他靠着冰冷的砖垛滑坐下来,也顾不得脏了。摊开手掌,果然,掌心一片通红,好几个地方磨破了皮,渗出血丝,混合着砖灰,看起来一片狼藉。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曾经挽强弓、舞利剑、号令千军的手,此刻却布满磨痕和污垢,狼狈不堪地捧着两块粗鄙的红砖…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海啸般再次将他淹没!比在派出所、比在旅馆、比在超市门口受辱更甚!这是对他毕生信念和骄傲最彻底的践踏!
“贱役…贱役…”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汗水混合着灰尘,在他刚毅却写满疲惫的脸上冲刷出几道污痕。
谢明轩看着父亲痛苦扭曲的表情和流血的手掌,少年眼中第一次没有了兴奋和好奇,只剩下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这搬砖…一点也不好玩,好累,好痛。
就在这时,工头老王叼着烟,晃悠着走了过来。他看了看谢家父子面前那少得可怜的、码得歪歪扭扭的几堆砖(与其他工人相比),又看了看谢镇山流血的手掌和谢明轩累瘫的样子,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
“啧!就这?还吹牛说体力活不在话下?”老王吐掉烟头,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砖块,“看看你们搬的这点玩意儿!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磨磨唧唧,装模作样!浪费老子盒饭钱!”他指着旁边一个推着满满一车砖、健步如飞的精瘦汉子,“看到没?跟人家学学!就你们这熊样,还想拿一百二、八十?我看能给你们一半就不错了!爱干干,不干滚蛋!”
**裸的羞辱和克扣的威胁,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谢镇山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老王!那眼神如同受伤的猛虎,充满了暴戾和杀意!一股源自尸山血海的凶悍气势瞬间爆发!他全身肌肉绷紧,拳头猛地攥起,指节因用力而发出爆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将这个满嘴喷粪的胖子撕成碎片!
“爹!不要!”谢明轩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扑上去抱住父亲的手臂!
老王也被谢镇山那瞬间爆发出的骇人气势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但随即反应过来,这里是他的地盘!他色厉内荏地指着谢镇山:“你…你想干什么?反了你了!信不信老子…”
“我们干!”
一个嘶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谢镇山那紧握的拳头,在儿子惊恐的拉扯和老王色厉内荏的咆哮中,剧烈地颤抖着。他死死咬着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老王,那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要将对方钉死在原地!
老王被他看得心底发毛,但仗着在自己地盘,又挺了挺啤酒肚,梗着脖子吼道:“干瞪眼吓唬谁呢?不干就滚!别耽误老子事!”
谢镇山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风箱般发出粗重的喘息。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老王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流血的手掌,那粗糙的砖灰混合着血污,刺眼无比。
“爹!求你了!别动手!姐说了…不能惹事…”谢明轩带着哭腔,死死抱着父亲的胳膊,他能感觉到那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如同钢铁般坚硬,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
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的喧嚣似乎都远去,只剩下谢镇山粗重的喘息声和老王强作镇定的叫骂。
就在谢明轩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谢镇山那只紧握的拳头,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
他猛地抬起头,不再看老王,也不再看自己流血的手,而是将目光投向远处那堆仿佛永远搬不完的红砖。他的眼神空洞,又似乎燃烧着某种冰冷到极致的火焰。他用那只磨破皮、沾满灰血的手,一把推开儿子,然后弯下腰,沉默地、动作近乎粗暴地再次抓起两块沉甸甸的红砖!
这一次,他不再讲究姿态,不再顾及手掌的疼痛。他如同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机器,只是麻木地重复着弯腰、抓砖、起身、行走的动作。脚步沉重,每一次都踏得泥地微微震动。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鬓边流淌下来,混合着灰尘,在他脸上勾勒出狼狈的沟壑。那身廉价的运动服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依旧魁梧却带着悲怆意味的轮廓。
他没有再理会老王的叫嚣,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他只是沉默地、一趟又一趟地搬运着。手掌心的伤口被粗糙的砖面反复摩擦,钻心地疼,他却仿佛感觉不到。那曾经属于大将军的骄傲和尊严,似乎在这一刻,被他亲手埋葬在了这肮脏的尘土里,换成了手中这两块沉甸甸的、价值“一百二”的红砖。
谢明轩看着父亲沉默而悲壮的背影,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咬咬牙,也重新戴上那破手套,学着父亲的样子,吃力地抱起两块砖,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老王看着这父子俩突然爆发的沉默劳作,尤其是谢镇山那如同自虐般的狠劲,撇了撇嘴,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妈的,神经病!早这么干不就完了!”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燃烧殆尽的火球,缓缓沉入城市钢筋水泥的丛林之后,将最后一点余晖吝啬地涂抹在“阳光新村”那如同蜂巢般密集的握手楼群上,也涂抹在谢家父子蹒跚归来的身影上。
谢镇山走在前面,步伐沉重得如同灌了铅。那身廉价的蓝色运动服被汗水和灰土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浓重疲惫的轮廓。他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和绷紧的下颌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他双手垂在身侧,手掌上胡乱缠着从工地上撕下来的、沾满污垢的破布条,隐隐透出暗红的血迹。每一步踏在城中村坑洼不平的水泥路上,都带起细微的尘土。
谢明轩跟在后面,同样灰头土脸,累得像条脱力的小狗。他耷拉着脑袋,肩膀垮塌,两条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只是机械地挪动着。手上同样缠着脏布条,小脸被汗水和灰土糊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只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几分少年人的灵动,此刻却写满了疲惫和茫然。
推开“友家旅馆”那扇油腻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廉价香水味和泡面气息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爹!二弟!你们回来了!”一直守在窗边的谢砚秋第一个迎了上来,声音带着急切和担忧。她一眼就看到父亲手上那渗血的布条和弟弟狼狈的样子,心猛地一揪。
柳氏、谢明远、祖母和张嬷嬷也立刻围了上来。
“老爷!你的手!”柳氏看到丈夫手上的血污,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声音带着哭腔,想要上前查看。
“无碍。”谢镇山猛地抬起手,避开了妻子的触碰。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那张破桌子旁,拉开一张吱呀作响的椅子,重重地坐了下去。椅子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他闭上眼,仰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膛依旧微微起伏,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在灰土中冲出几道清晰的痕迹。一股浓重的汗味和尘土气息弥漫开来。
“爹…喝水…”谢明远小心翼翼地将一杯凉白开递到父亲面前。
谢镇山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紧抿的唇缝里挤出一个字:“累。”
谢明轩则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靠着床沿,大口喘着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明轩,快说说,怎么样?活好干吗?工钱…工钱拿到了吗?”谢砚秋蹲下身,一边帮弟弟擦着脸上的灰,一边急切地问。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谢明轩缓了好一会儿,才蔫蔫地开口,声音有气无力:“累…累死了姐…那砖头…死沉死沉的…搬不完…根本搬不完…”他委屈地伸出缠着破布条的手,“手都磨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