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欲下奴 “你乖一点,不要动。”……
齐芜菁发红的眼尾勾着笑,他坦率地说出指令,似乎在嘲讽桑青难以自控的下流反应。
可是很奇怪,当下如此泥泞,欲望里掺杂着血腥和疼痛,两个人却都疯上了瘾。他们眼中映衬着对方,仿佛彼此都是止渴的鸩酒,令人食髓知味。
桑青的眼神很浓稠: “如你所愿。”
他单膝跪下,目光停留,随即被少君捏着下巴抬高了脸:“你这般顺从,想必不仅是我的狗,还是欲望的奴。”
烛火昏暗,桑青问:“求你就可以。”
“当然。”齐芜菁向后撑起身子,翘着脚,狎亵般踩上桑青,“我可不是不讲道理的主人,求我就可以。”
——这坏胚。
“那我求你……”桑青都握住对方没有分寸的脚踝,力道有点凶,“好好赏赐我。”
齐芜菁心里却一惊,但对方根本没给他反悔的机会。桑青手腕用力,使得少君在此刻不得不绷紧了脚背,那层薄薄的净袜根本阻挡不了任何触感。
齐芜菁有些受惊,似乎被烫到了。但桑青拽着他向前,不仅蹭松了他的净袜,还用眼神咬着他。仿佛只要他露出一点怯懦和逃意,这头凶猛的狮子将立刻反扑,咬断他的喉咙。
屋子里只有一盏灯,烛火却熏得人很热,齐芜菁出了点汗,黑夜里流淌着喘息,桑青在喘,他也在喘。
忽然,桑青停下动作:“……可以了。”
齐芜菁抹点眼尾的潮,轻声问:“我答应过的,你要让我食言么?”他勾起唇,恶劣地学着适才的节奏,踩在桑青掌心里,“欲望的奴啊……”
“那就继续。”桑青这次没笑,他眼神很晦涩,里面只有一个人,“对我发怒,对我笑……我想看。”
他的目光短暂地擦过齐芜菁的唇,化作一条蛇,爬上齐芜菁的眼睛,用信子一遍一遍舔过那颗红色的泪痣。
痒得少君眼尾轻挑,露出狐狸般的愉悦神情来。
这很糟糕。
桑青喘息加重:“看我。”
“哗啦”
少君眼尾发红,他扯过那条链子,躬身问道:“你将我袜子弄潮了,怎么办,宛双君?”
齐芜菁很狡黠,分明将人当狗一样玩弄,却又珍重般叫他的字,将“宛双”二字在他的舌中亵玩。
桑青涩声道:“你奖励给我的。”
他紧贴着齐芜菁的腿,动作算得上下流。两个人都有些热,桑青哑声道:“你给我的。”
他的急促令少君渐渐失了从容。齐芜菁在桑青的眼神和喘息里有了糟糕的反应。
可恶!
他忽然倒进被褥,侧身将脸陷进去,被褥闷厚,令他呼吸不过来,屋子里一时间陷入混乱。
他没了往日的锐气,锋芒都在病气的蹉跎下变成了软刺。
桑青攥住少君的脚踝,手指摩挲像蛇一样爬过。
——像蛇一样爬过。
红轿中的那一幕遽然重现:冰冷的红蛇缠绕,一路攀行向上,最后贴近他的皮肤,猛然咬下!
齐芜菁受惊般蜷曲了身子,听见桑青的喟叹低喘。
他埋在被褥里,被热气熏得面颊发红。净袜被弄潮了,齐芜菁的眼前全是雾,他在雾中软了身子,战栗了很久。
*
两人各自清洗了一番,换了床新褥子。齐芜菁眼睛还是红的,他分明对情事懵懂,却要装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
桑青松垮着外袍,正拿帕子给少君擦头发。齐芜菁坐在床上,并不避讳目光,将桑青看了个遍。
桑青身形健壮挺拔,这令齐芜菁想到脚踝处的力道和疼痛。忽然,桑青问道:“看够了么?”
“你管我。”齐芜菁眼前还有热气和水雾,这令他非常想要瞧清桑青的模样,“你本来就是我的,我想看就看。”
然而桑请的湿发未干,他任由其滴水:“也是只会这一句话?”
“如你所愿。”齐芜菁推开他,“我从此不说了。”
“怎么乱如我愿?”桑青将帕子拧紧,套住少君的脖子将人拉了回来,“再讲一遍,我是谁的。”
“迟了,没心情了。”齐芜菁垂着脑袋,湿发乱飞,他忽然感觉对方不像在给自己擦头发,反倒像在故意揉他脑袋。少君耐心告罄,“还要擦多久?”
他说完这话,桑青便停了手。齐芜菁冷笑道:“你果然——”
桑青倒了凉茶,在少君的注视中吞咽而下。喉结滚动,齐芜菁神色微变。
桑青道:“果然?”
齐芜菁有些发热,立刻钻回床上,对桑青保持警惕:“今夜你不可私自离开,省得出去祸害别人。”
桑青的头发还在滴水,他放下杯子,开始用勺子搅粥,眼睛也不抬:“方才之事我已经忘了,少君还要记得?”
“有罪之人当然擅长忘记罪证。”齐芜菁时不时清一下嗓子,声音还是哑的,“你为何要混在我身侧,是想杀我吗?”
桑青轻声道:“是啊,可惜未得手。”
齐芜菁哈哈一笑:“装什么?”
他已经不止一次将后背暴露在了这条疯狗面前,然而等来的却并非撕咬,而是——
他也不知道。
桑青语气随意:“那我同少君讲个故事。”
“真故事假故事?”齐芜菁倒在床上,支着脸看他,“真的就算了,假的能听听。”
桑青说:“从前有个穷鬼,他想死,结果来到一方璀错之地,捡了朵花。穷鬼不知道花的主人,找了很久。这朵花很有意思,自从有了它,穷鬼就不想死了,从此他和花永远生活在一起。”
“哇。”少君毫无感情地夸赞道,“好烂。”
桑青端过白粥:“很烂么?”
“你可千万不要写文章。”齐芜菁点评道,“音书宗的人看到会撞墙自戕的。你猜他们会说什么?”
桑青说:“有辱斯文?”
“不,他们还会说‘这是谁写的?字像狗爬!’,然后我们紧那罗门的人就会闭堡三日,说‘小狗发情,准备骟刑,暂不接客’。”齐芜菁被逗得在床上笑个不停。
桑青端着粥,蹲身摁住人:“这么高兴?”
“这个也不喝。”齐芜菁仰面,倒转着视线看他,“我要喝酒。”
桑青垂眸盯着他,眼神中的侵犯意味并未褪去:“不吃饭,也不喝药。这么想死,毒酒送你喝不喝?”
“你有这个胆子么?”齐芜菁翻个面,将桑青拉到自己跟前,“一直盯着我看,你不会又要……”
他用气声呵出了一个字,湿热的呼吸轻飘飘扫过桑青的唇。果然,桑青喉结微滑,气息变得沉重起来。
少君笑得埋下脸,拍打着床。他恶劣又得逞,是个天生的坏胚!
听他嘲弄般的笑声,桑青并未觉得窘迫:“我想要,给我么?”
齐芜菁眯起眼“嗯——”了声:“求我啊。”
“吃一堑长一智,求你没用。”桑青不急不慢,“我有另一种办法。”
齐芜菁埋脸在被褥中,忽然不笑、也不动了。他将手脚全部缩回,清了清嗓子,却仍掩盖不了耳后的余红。
“我是俗人,自然多情。”桑青声音低沉,带有蛊惑性,“可少君对我有欲念,是要做哪种神呢?”
齐芜菁猛然抬头,夺过粥喝了口:“梦还没做完?既然入我紧那罗门,管你被逼或是自愿,都要做条本分的乖狗啊宛双君。”
这粥甜度刚好,齐芜菁太久没吃东西,刚吃一口便顿感饥肠辘辘,很快一碗粥见底。
“我两耳空空,听不进大道理。”桑青接过空碗,又盛了一碗,“堕神祭过后去哪?”
“南舆。”齐芜菁拿起汤勺,边吹边吃,“师父有命,要我去学观南宗的镇神符——嗯?这怎么是咸粥?”
“混沌子瘦肉粥加虾米,桂圆莲子粥加薏仁,一甜一咸,换着吃。”桑青瞧着他的唇,“寿夫子的命令困不住你,是你自己想学。”
齐芜菁一心吃饭,敷衍道:“我是孝子。”
“你对堕神祭并不感兴趣,来渝怀的路上就想跑。”桑青道,“若不是歇脚时遇到了陈、屈二人,你打过萨那次仁后,便要直奔南舆了吧。”
齐芜菁大快朵颐中,桑青忽然躬身问:“戒指谁送的?地牢那天你浑身只带了符纸,紧那罗门的少君一向爱素净,不喜饰品。”他眼下的珍珠发着幽光,变得不像泪,倒像他的第三只眼,“夜静更阑,你还和谁幽会过?”
“嗯?”齐芜菁舔了舔嘴唇,笑容可掬,“少君收礼,还需要同你这条狗解释么?”
桑青好整以暇:“你将我关起来,能不能自己也进笼子里?”
他目光幽幽,好似条黏腻的蛇爬过少君的身体。
齐芜菁又热起来,他递过空碗:“说到萨那次仁……他作为驭兽族的大弟子,身怀紫符,却心性不正,烂到骨子。”
桑青搁放碗勺:“我以为你会好奇萨那次仁是怎么死的。”
“这我倒能猜到。”齐芜菁拉拢衣衫,“这两个人和我打了架过后,带着众弟子先入渝怀,结果中途又和宗门弟子吵了来,二次分道扬镳。没了其他宗门的限制,两人开始寻欢作乐,在戏楼中玩上了戏子,一路玩到了鹿野林。但这俩蠢货,不知那戏子就是血鸦君,普布先被做成了食尸人,萨那次仁还被蒙在鼓里。牲口是管不住下面的,师弟都死了,他还想着淫奸,最后只有阉割之法,才能救无可救药之人。”
他抚掌而笑:“死后内脏化水,用石子装肚,内脏自口腔流出,被食尸人分食干净了。”
“要去南舆,必然要途径云中。”桑青起身,拧了帕子,“那是驭兽族的地盘,你此次与萨那次仁交锋,消息怕是已经传过去了。”
“传遍世间都没关系,我可不怕。”齐芜菁仰倒在床上,不禁嘲弄道,“他们是刚出生的宝宝么,挨了揍就跑回去告状。”
桑青将冒着热气的帕子扔到少君脸上。
齐芜菁胡乱扒拉一通,气急败坏:“喂!”
桑青道:“睡觉。”
“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少君目光凶狠,看桑青出了屋子,忽然冒出个坏心思,“站住。”
桑青神态自若:“又怎么了小主人。”
“哪有狗离主人的道理?”齐芜菁抬高下巴,傲慢道,“你,睡这。”
*
一日后,堕神祭。这天是个响晴日,街头车马骈阗,鼓乐齐鸣,喧嚷热闹多日的氛围在这日达到了高潮
齐芜菁还发着低热,他舍弃了冷硬厚重的冠,仅用根玉簪绾了发。
他在酒楼订了座,从窗望去,正好能看完堕神游行的路线。齐芜菁点了些酒,对着窗外道:“哪些人户贡献了活祭,大伙儿清清楚楚。演场假戏,却不叫这些人真受点报应,纯粹瞎忙活。”
伏岁换了张脸来,她也喝酒:“急什么?来日方长。”
齐芜菁端着酒回身:“哦?你还要办法?”
这桌上有三个人,他坐一处,对面是伏岁和血鸦君。
伏岁很久没这么坦然见过阳光,心情不错:“神罚诸多,既然供错了神,便等同于借神的名义行利己之事,有因有果,判谶罪总是公平的。”
窗外忽然掀起人语浪潮。
一尊巨硕的神像耸立在滚轮车上,被八名护神之人缓缓推进人潮中间,民众自发退让出一条道路。
齐芜菁扫了眼,在两侧的人群中瞧见了乔装后的宗门弟子,他兴致缺缺,将杯中酒喝完,起身便走。
伏岁叫住了他:“这才刚开始,少君专从煜都来,不看看这场祭礼?”
齐芜菁说:“还有正事,看得开心。”
见少君离席,伏岁转而问身侧的鸦君:“桑青君向来寸步不离,你瞧见他了么?”
*
齐芜菁回到了客栈。此处不在堕神游行的路线上,远离人潮,因此算得上阒静。
门上有道禁咒,触摸之时显现出玫瑰的图案,是道只有他才能解的密咒。
屋里的人似乎闻到了他的酒气,将链子拖拽得哗啦响。齐芜菁进了门,正旋身阖上门扇,身后便迅速逼近一阵凛冽的冷风。
“我不在的时候……”桑青的鼻尖蹭在他的颈窝,嗅了嗅,“你喝酒了?”
齐芜菁用手背拍开他的脸:“凑这么近干吗?”
四面都是延伸的咒链,将桑青捆束在屋内。
“心眼这么小?”桑青目光审视,“奖励了还要给惩罚?公平么?”
“我自然不做亏本的买卖。”齐芜菁仰起面颊,“不小心赏多了,便用惩戒来抵消,这才算公平。”
桑青道:“你可以拿回去。”
齐芜菁眯起眼睛:“现在正在拿。”
“这算什么拿?”桑青压低身子,近乎将少君围困在门前,“不如让我帮你。”
齐芜菁勾指,轻轻弹在对方的喉结处:“说错了,是伺候主人。”
因为这挑逗的动作,桑青不由得挣扎了两下,他和少君的衣料已经贴近摩擦,却无法挨在一起,桑青呼吸加重:“喝了酒就变成这副样子……”
齐芜菁手中缠绕着链子,把玩道:“玩你啊。”
桑青说:“好玩么?”
少君目光迷离,盯向桑青的颈侧。那里落下几颗凌乱的血孔,正在结痂,却仍旧能让人闻到血味。
齐芜菁道:“不够好玩。”
“那要怎样才算好玩?”桑青喉结滑动,“贴近我,好不好?”
齐芜菁酒意熏人,他闻声狡黠一笑,念了声咒,桑青便被收紧的咒链给拖倒在地上。
齐芜菁蹲身看他:“你还是被拴着比较乖。”
桑青骤然摔在地上,不怒反笑:“我一直很乖,对不对?”
少君“唔”了声,若有所思。正在这时,桑青勾起笑,意味不明地说:“真是荣幸,少君所剩无几的灵能,全部用来对付我了。”
听到“所剩无几”四个字,齐芜菁油然而生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清醒了一瞬,却听“咔、咔”几声,禁锢桑青双臂的咒链遽然断开了!
齐芜菁胳膊一紧,被桑青拉近。他毫无还手之力,却再逼近时哈哈一笑:“现在不听话了?”
“没有人比我更听话。”桑青目光很乖,他没有别的动作,“我已经忘掉无为教了,少君,你要教我成神么?”
“成神要断私欲,修大爱。”齐芜菁神色倨傲,“曾有人告诉我,欲成正果,就要断欲。你如此荒淫,注定无缘神途。”
桑青将他拉近,和他贴在一处,道:“那你呢?”
灼热要两人都在喘息,少君道:“我正要断……”
桑青摁住齐芜菁的腰:“那少君蹭我干吗?”他抓住齐芜菁的手,令他摸到自己脖子,“承认吧,你心里全是欲望,对我的。”
“窥探我使你愉悦么?”桑青的喉结在齐芜菁的指腹下滑动,他煽动道,“你要我喘息,还要我吞咽。你想要我的脉搏破裂,饮我的血,少君,你给我的赏赐里夹杂了私欲……”
齐芜菁喉口干涩,怔愣了瞬,露出点被戳破心事后的无措来。不过也只有一瞬,适才的局促昙花一现,他勾起唇,露出了虎牙:“我骗你的。”
“啊……”齐芜菁手指摩挲,带点力道轻摁了桑青的喉结,他的气息里全是醉人的酒味:“被你发现了,不过你在得逞什么呢?”
“不要小看我,我才不怕欲望。”他瞧向桑青颈侧的伤口,无意识地凑了过去,齿间咬向那朵白玫,齐芜菁舔掉伤口的血,小声喘道,“别停,继续摸。”
桑青脑中弦断,他的反应在这一刻骤然变得很糟糕。他翻身坐起,将齐芜菁抱坐在身前。紧那罗门的少君紧咬着他的脖颈不放,血从齿下流淌,齐芜菁便掐高他的脖。
“你乖一点,不要动。”少君那样强势霸道,舌却是软的。他在桑青的掌心中软了腰,像只蜷缩着的猫舔舐伤口。
喘息变得交错起来,分不清是谁轻薄了谁。屋子里霎时变得很闷潮,两人沁出热汗,紧贴的布料也变得濡湿。桑青抚摸的动作变得迟缓轻柔,仿佛隔靴搔痒,令齐芜菁口中松开了桑青的颈肉,咬也衔咬住。
齐芜菁浑身发软,他伏在桑青身上,警告道:“……不要现在发疯。”
“我早就疯了。”桑青停下动作,感受齐芜菁的余颤,“你还没告诉我,戒指谁送的?”
“管那么宽,那我便告诉你……”齐芜菁咒链绕指,没了力气,“自然是意中人送——”
他话未说完,忽然狠狠颤了身子。桑青目光中都是浑浊的阴云,他摩挲手中的布料,将两人的潮气变得更浓。
喘息是从未有过的急促,而在这一刻,不知是不是齐芜菁的错觉,桑青颈侧忽然被刀划过似的,流出令人骇然的血量!
“咬断我的脉搏吧。”桑青抚摸上齐芜菁的发,似乎也同样迷恋上了齐芜菁动脉的搏动,他仰起头,便能衔住少君的脖子,“喝干我的血,好不好?”
那层粗粝的布料又缓又狠地擦过,仿佛蒙住的是他的口鼻。齐芜菁难以忍受,红透了眼和耳,像是受了欺辱,难耐地发出“嗯”的鼻音。
少君有些没听清,他的声音染上啜泣,却并非他自愿:“否则什么……”
“你将我吃进肚子里,夺了我的命好不好?否则……”桑青保持着耐心,似乎在教导似的,柔情温语道,“我可就要杀掉他了。”
齐芜菁被汗濡湿了发,他推搡着桑青的肩,撑起软绵绵的身子,戏谑道:“你这条疯狗……好强的报复心。”
“我这条?”桑青掌住他的腰,目光狠厉,“你还有别的狗么?”
泪和红并不能让少君服软,那些所谓躯体表现出来的臣服只是生理性的,而并非齐芜菁的意愿。
“你有资格过问主人的喜好么?”齐芜菁在酒意中厘清头脑,挑衅般笑道,“我想养多少就——”
腰后猛然一痛,齐芜菁几乎被桑青摁在身上,在这一瞬间,桑青散发出浓烈的戾气,将他包裹其间。
齐芜菁剧烈颤抖起来,他伏在桑青的身上,只听得见自己难以抑制的啜泣,以及疯狗呢喃般的警告。
“我会杀光你身边所有人……”
“你只能有我。”
第24章 悄心声 “病是病了点,但火旺得很!”……
齐芜菁沐浴完,床头的笏板都要震冒烟了,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各个宗门发来的信号。
少君欲盖弥彰般整理衣衫,正匪夷所思,桑青走了过来,戳破道:“这块板子动静不小,少君又是个心思敏感之人,怎么响那么久都听不见?”
“这世上想不通的事多了。”齐芜菁捞起发,任由衣袍松垮,露出瓷白的后颈,“意乱情迷而已,身体要犯蠢,和本人没干系……瞧见我簪子了么?”
那根簪子正卡在桑青的二指间把玩:“将薄情说得冠冕堂皇,再怎么迷乱,也要有‘意’有‘情’。”他抬手为齐芜菁拢发,指节蹭过少君后颈,“你对我是哪种?”
“一夜情吧。”齐芜菁将乌发放进桑青掌中,在桑青为他簪发期间,齐芜菁接了通讯。
笏板那头,朝盈大叫道:“啊!各位同僚!陈佩兰接了!他没死!”
“让你失望了。”齐芜菁轻咳道,“出什么事了?”
朝盈心有余悸般:“适才堕神游行之时出了大意外!血鸦君的神像倒了,肚子里滚出一个颗婴儿脑袋,上面的脸同你八分肖似!将大伙儿吓得要命!谁知又正巧寻你不见,还以为……”他回想起来,浑身激灵,“反正你先来太公府,同我们汇合。”
齐芜菁扔了笏板,垂眼瞧进了桌台上的铜镜——颈侧的红痕和咬痕实在抓眼。
少君回过身,用指节敲了敲桑青的下巴,蔑然道:“真是狗?”
桑青道:“你咬我又怎么算?”
“鬼吸人血,人之常情。”齐芜菁翻找出一条纱披,围在脖子上,“我打算打两把称手的刀,无为教不是擅造机关么?”
“想走我这道后门?”桑青静静瞧着他遮掩红痕,“别忘了,无为教和神教可是死对头,我和你道不同。”
“道不同?还和我同走这么久?”齐芜菁回身瞧他,眼里全是笑,“别忘了,你可是叛徒。是……”
他附耳轻声喊:“小狗啊。”
*
太公府仍在修缮当中,几日前的战斗导致院内狼藉一片。临近门口,齐芜菁仔细整理了脖子上的纱披,这时,却见几个弟子踉跄着冲了出来,扶着漆柱干哕。
齐芜菁悄声避让,进院便瞧地上躺了一堆音书宗弟子,一时慨然道:“大祸害啊,死这么多同僚?”
朝盈泪眼婆娑,想必也是吐了不少回:“也……差不多吧,再看几眼我也要吐晕了!”
院中央摆放着碎裂的堕神像,神像的腹腔处空了一块。地上有一张凸起的白布,像是盖着什么东西,上面插满了燃火的金箭。几位戴高冠、着古朴短袍的弟子正在蹲身清点。
“没想到连观南宗的各位都惊动了。”齐芜菁瞧见白布之下有几颗脑袋,一时很好奇,“清灵君,我能掀开看看么?”
魏洛用剑挡开他的手:“情形难看,你爱干净,最好不要。”
另一位弟子说:“佩兰君,朝盈已经将情况大概给你说了吧,这是从镇鬼塔中跑出来的邪祟,名唤‘婴塔’,其身上会源源不断长出新的脑袋,它见过谁,脑袋上便长出谁的脸,挺惊悚的。”
“嗯,这只是它的分身,没有什么威慑力。”魏洛的目光在桑青身上凉凉停顿了一瞬,正色道,“况且鎏火金箭已将其镇下。”
正在这时,血鸦君和伏岁一人提两颗婴儿头,从后堂云淡风轻地走出来。由于没有任何镇压,两颗头下已经长出细小的躯干和软绵的四肢,正在二人手下挣扎。
伏岁道:“既然是从你们宗门手下跑出来的怪物,可不要碰瓷给我们。”
齐芜菁忽然眯起眼睛:“转过来。”
伏岁下意识扭身:“怎么了?”
“不是让你转。”齐芜菁眼神暗下来,“将你手中的那颗头转过来。”
伏岁“哦”了声,直接将那颗婴儿脑袋提到齐芜菁跟前。齐芜菁微不可察地后退了一步——他没看错,这颗婴儿头上的脸,是他的!不是陈佩兰,而是前世的他!
依观南宗所言,这邪祟想必在前世就见过他。当年他时常在九衢尘内练习刀法和咒术,三千界就会放出山谷里的邪祟来陪练,但自三千界将他送去宫堡后,齐芜菁再也想不起来入九衢尘的口令。
若“婴塔”当真归属于三千界,那它是不是记得回九衢尘的路……
观南宗弟子立刻着手镇邪。独独魏洛见他脸色不对,关切道:“你怎么了?”
眼前倏忽挡过一个挺拔的身影,桑青随手拨弄了下少君遮挡脖子的纱披:“这纱很轻,可要担心风咬人。”
他说到“咬”字,刻意放低了声音,却仿佛带有某种尖锐的力道似的,令齐芜菁颈侧皮肤一痛。
“清灵君不必忧心,”齐芜菁护好纱披,“请问这邪物是从哪里捉来的?”
魏洛道:“泰康。它从那儿的雪山跑来,正要渡过冰面闯进南舆,被师伯和抓住,扔进了镇鬼塔。”
齐芜菁记得泰康,当年他就是躺在那里的雪地,被马蹄踏过脊背,也永远地失去了母亲。
朝盈吐得脸色发白,人都干瘪下去了:“十二个脑袋找齐了吧?!这地方再没有邪祟了吧?我们能离开了吧?”他话没说完,眼睛往婴塔身上一撇,又弯腰呕起来。
“朝盈说得对。”时铄背起剑,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各位同僚,宗门急事,我们菩提门得赶回长歌,恐不能同行了,还望谅解。”
观南宗一弟子道:“时师姐,再着急也不急这么一会,吃了道歉宴再走呗。”
另一弟子道:“师父可交代了,我们观南宗半路擅自离队,令各位同僚孤身奋战,是必须得赔礼道歉的。”
这话虽是邀请,但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却令人不快。
时铄拉起弯腰干呕的朝盈,皮下肉不笑:“不必了,又不是活不到下次。”
那弟子眉一竖,拿手指着:“你!”
魏洛冷道:“手不要就砍了。”
时铄架起朝盈的胳膊,嘲笑道:“马后炮怎么能姓‘马’呢,应该姓‘魏’才对。魏师哥,砍人用的是剑,不是嘴皮子。”
朝盈浑浑噩噩道:“佩兰君……门中的确有急事,半月后菩提门要进行月度考核,全宗门都没复习,现在得赶回去抱佛脚了!”
时铄笑道:“少君,相处下来我还挺喜欢你的。有空来长歌玩,我们悠悠山下的护山灵犬不咬好人,你问魏清灵就知道了。”
她说话夹枪带棒,魏洛却充耳不闻,绷着一张脸。他长得很俊俏,却总是板着脸,像个老夫子。
齐芜菁微笑道:“谢谢,我也很喜欢我自己。”
菩提门一走,音书宗也不去了。他们头脑受了冲击,全部胃口恹恹,回了客栈。
驭兽族众人受召问罪,回了云中,他们此次伤亡惨重,死了两个弟子,其中一位还是配授紫符的独苗大弟子!
伏岁和血鸦君留在太公府,料理狼藉。
众人从五湖四海聚来,再散回五湖四海去。
最后所谓的“道歉宴”竟只剩下观南宗和紧那罗门的人,以及部分小门派的修士。路上,齐芜菁直言不讳道:“看来各位同僚很讨厌贵宗呢。”
魏洛沉思道:“宗门一盘散沙,我也在尽力规束师弟师妹的言行。”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来活跃气氛,最后只能说一句干瘪的:“佩兰君却是都很有修养的。”
齐芜菁边走边说:“哪里,哪里,是师父教得好。”
魏洛“嗯”了声,听到锁链的响声,他分了点眼神给桑青,却见对方一副散漫无聊的姿态,仿佛他与他们一路同行是件很勉强的事。
魏洛有点不喜欢他。
于是心不在焉道:“夫子他的确教导有方。”
言语间,一行人已经来到醉风楼。齐芜菁却在门口止步:“师父教导,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我不喜欢参与宴席,还望清灵君见谅。”
观南宗的弟子越听越不对:“敢情你让我们宽以待你?”
齐芜菁礼貌道:“你理解了就好。”
这弟子将话挑明,堵死了魏洛再邀请的机会。魏洛沉默片刻,只好问:“你辛苦整日,不吃点东西么?”
齐芜菁道:“前面的巷子里有家清静小馆,我们去那里随便吃吃就好。”
魏洛还想再说什么,桑青已经迫不及待要走了,他困恹恹的,连招呼都没力气打。齐芜菁也不觉尴尬,而后道了“告辞”。
*
巷子里不是家饭馆,而是家酒馆。
二人坐下来,点了很多酒。齐芜菁其实没太搞懂,他真切中带点讥诮,问:“你身体不行了么?”
桑青听了,却很讶异似的:“少君竟关心起我来了,受宠若惊啊。”
“瞧着你……”齐芜菁盈盈笑道,“很、累、呢?”
桑青道:“适才他不是说了么,少君才最辛苦。”
“他?”齐芜菁挑眉,“魏洛啊……他是观南宗唯一的外门弟子,最开始他入的紧那罗门,做大弟子,也就是现在钱悦的位置,后来寿夫子将他送——”
酒端了上来,齐芜菁了然道:“那你到底想听什么?”
桑青斟酒,仍旧懒散,仿佛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少君讲什么,我便听什么。”
齐芜菁又轻又长地“哦”了声,戏谑道:“少君,少君啊……现在叫这么好听了?你今日当着其他人的面可这样没叫过,是为了和我装熟么?”
“可惜啊。”桑青晃了一下酒杯,叹惋道,“装熟和真熟总归不同,你我之间伤痕累累,同他说话却那样柔情蜜意。”他俯过身子,身上酒气浓烈,“链子已经拴了我,怎么还惦记着其他人呢?”
齐芜菁小酌了下,想到些陈佩兰的零散记忆。他正襟危坐:“魏清灵他同我有师门情谊……小时候我在煜都总是受欺负,魏清灵护了我许多次,长兄如父,我待他自然要尊重些。”他抬眼瞧桑青,并不避讳桑青的目光,反而打量起对方来,“人和狗可不同,链子也不是谁都拴。”
他勾勾手指,桑青忽然变得更近。他们鼻息交错,能闻到彼此唇中的丝丝酒气。
然而齐芜菁却忽然顽劣地笑了。
“凑这么近干吗?”少君手指松松,空无一物,他得逞道:“骗你的,我根本没有召出狗链。”
桑青不答。
他只是微微有些喘息,因为感觉到脖子发紧。
哪怕少君没有用链子扯他,他也像被套住、被掐住了。
齐芜菁转着酒杯,泰然道:“魏清灵就是这点好,你不说,他就不会问。难道你想介绍一下,让他们知道你是条狗?”
桑青盯着他,肯定道:“是。”
齐芜菁手一顿。
桑青的气息变得很重,他道:“我不仅想让他们知道,还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嗯?”齐芜菁目不斜视,又喝了一杯,“知道你是条狗?”
“……重要的不是狗,”桑青掰过齐芜菁的下巴,让他只能看自己,“而是你的狗。”
“我看你倒是喝成傻狗了。”齐芜菁似乎已经习惯了疯狗的僭越,因为心情还算不错,他并未露出凶狠,而是拍掉狗爪子,好整以暇地瞧着他,若有所思:“你啊……你到底是谁?”
然而就在这时,齐芜菁的笏板震动起来。
上面的通讯符咒属于紧那罗门,他想也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少君鲜少露出为难和头疼的情绪,桑青欣赏道:“不接?”
齐芜菁盯着手上的笏板,那神情好像在看什么妖魔鬼怪,不、是比妖魔鬼怪更可怕的东西。齐芜菁试探性接通,寿夫子的第一句便是:“混账小白眼狼!”
第二句话是:“为师给你发了三百多条通讯符,你一条不接,很忙吗?”
齐芜菁深呼吸,果断道:“徒儿知错。”
寿夫子吹胡子瞪眼:“为师有那么烦人吗?你师兄掉了只耳朵,还在病床上养着呢!你倒和咬你师兄的畜生一块儿消失了?!”
齐芜菁和桑青对视了眼,桑青眼中含笑,一副很想说话的样子。齐芜菁拦住他,又道:“徒儿知错。嗯……师兄现在如何了?”
寿夫子哼声道:“多亏你给他耳朵上的药,不然这废物命都不保了!”
齐芜菁冷笑道:“师兄是福大命大之人。”
寿夫子“嗯”了声,清了清嗓子:“你可知,为师马上要过生辰了?”
齐芜菁讶然:“师父不是上个月刚过完生辰?还是徒儿记错了?”
“为师不管。”寿夫子语气僵硬,“明年这个时候,你也就十九了。为师呢,咳……为你寻了个亲——”
果然。
陈佩兰这具身体对这三百多条通讯的恐惧,是有据可依的!
桑青看戏似的瞧,齐芜菁哈哈干笑道:“亲戚?哪里的亲戚?他走丢了吗?”
寿夫子道:“混账!你和你师兄都是混账!你们知不知道,煜都内有多少人嘴碎你们二人!说你们一个病秧子,一个不举!多难听!实在有损宗门名望!”
桑青险些笑出声来,齐芜菁眼疾手快,立刻捂紧他的嘴。
少君哂然:“师父,他们说得不对,这两个都是我。”
桑青笑得眼睛都要眯起来了。
“为师当然知——”寿夫子狂咳起来,“你休要拿来搪塞我这个老夫子,你的身子,我最清楚!病是病了点,但火旺得很!”
桑青用唇形说:看来小主人今夜是搪塞不过去了。
“好吧,”齐芜菁忽然温声说,“您老人家旁边可有侍女?”
寿夫子还没说话,便听到有女声回应:“少君,我和秋红都在呢。”
“那就好,师父,我就实话实说了,其实……”齐芜菁佯装语气纠结,“其实我喜欢男的!秋红碧玉你们快扶好师父!”
齐芜菁立刻断了通讯,将笏板如烫手山芋般扔在桌上,惊了一身冷汗。
桑青还在笑。
少君余魂未定,猛灌了几杯酒。他有些气急败坏,扯过链子,凶神恶煞道:“我杀了你!”
桑青随即和他碰了杯:“随时恭候。”
然而酒意上头比想象中的快,齐芜菁为方才的通讯烦恼坏了,他撑在桌上,捂住自己的脑袋,十分懊丧。
少君手指蹭着泪痣,眼尾已经被酒意熏红了。他挥挥手,似乎要打散适才的经历,随后道:“之后南下,我们同观南宗的人分开走。”
桑青道:“我有位好友,专做杀人利器。”
齐芜菁说:“我不杀人。”
店里人很少,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烛光落进桑青的眼,被其中浓郁的黑给湮灭,显出些无悲无喜的冷漠来,他说:“你总有一天要杀人。”
齐芜菁撑着脑袋看他,桑青又变成那副散漫的模样。
桑青道:“杀邪祟,杀坏人,都要有一把好武器。若主人同武器不契合,生出的灵也很难服驯。”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齐芜菁心头狂跳,皱眉又问:“……不对,你到底是谁?”
“桑青,桑宛双。”桑青不厌其烦地回答,几乎像是在哄,“我啊……三千大千世界里的众生其一,你呢。”
我?
我么——
忘记要说什么了……
可恶。
这酒很坏!
齐芜菁有些后悔,他隐有预感自己又要失态,只好努力抓住理智,言简意赅道:“我是要登神的。”
桑青很认真地思考:“成神真有那么好?我不是很明白,你告诉我好不好?”
不论说什么,齐芜菁都想收回。他双手捧着脸,奋力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道:苍天……我是酒鬼。
齐芜菁佯作正经:“告诉你,你就听么?”
桑青目光很乖:“我一直很听话。”
齐芜菁松散地扯了下链子,却将自己给扯了过去。他趴在桑青肩头,神秘地说道:“酒鬼说胡话,小狗不要听。”
然后二话不说,将桑青的两只耳朵给捂住了。
*
夜里起了雾,少君被酒害得不省人事。他被桑青背在身上,还攥紧着狗链不放。
齐芜菁闷声道:“我好烦。”
桑青问:“又在烦什么?你不是要做神么,上了神台、入了神龛,可不能有再有烦恼。”
齐芜菁又拽链子,咬他脖子:“我说了不准听,为什么不忘记?”
“你如今想咬我要拽链子,讨厌我也拽链子。”桑青语气为难,“叫我以后怎么分得清,拽链子是讨厌我还是喜欢我?”
少君忽然在背上弯下腰,看他。
在这月寂影无声的夜里,这一瞬间,他似乎听到桑青微不可察的吸了口气,露出点犹疑地胆怯来。
但少君醉成一滩烂泥,脑子根本转不过来。齐芜菁挑衅般勾他下巴:“你污蔑我?”
桑青道:“嗯?”
“我骗你们的……”齐芜菁呢喃道,“我不恨任何人。”
桑青眸光闪烁,里面像是忽然被拨开了一圈涟漪,月光闯进里头,被瓦解成粼粼碎光。
少君又说:“除了……”
桑青停住步子:“谁?”
齐芜菁左思右想,想了半天,最后想出来个:“酒。”他怕别人不信,还笃定地重复道,“是酒,我最讨厌了。”
桑青失笑,他有些束手无策:“为什么不恨?”
齐芜菁果决道:“自然因为我要做神。”
桑青觉得困惑:“做人上人不好么?链子永远牵在自己手上,套在别人脖子上。”
听到“链子”,齐芜菁又扯了扯,怀疑道:“永远么?”他真情实感地说,“可是人会生病,像这具身体一样,很麻烦。”
桑青任他拉扯自己的脖子,那点窒息感令他愉悦,还令他活着。
所以,根本无所谓啊……
一直拽我、命令我、占有我好了。
由于外力,桑青微微仰高脖颈。他解释道:“病已经好了。”
“你懂什么?”齐芜菁攀着他,十分霸道,“你不懂。”
桑青将人背高,微微偏头,一道无形的刀痕果然出现在桑青颈侧,那里裂开鲜红的口子,瞬间漏出许多血。
他听见少君骤然仓促的呼吸,温声哄道:“没关系,舔掉吧。”
第25章 无“婴”地 “……其实我正要随份子。……
血将两人的衣裳都打湿了。
齐芜菁攀上桑青的脖子,他的唇几乎就要蹭上桑青的伤口,然而下一瞬,少君却用手指往他伤口一点,心情糟糕:“你是不是没有脑子?不要将命门送给别人看。”
桑青歪头笑:“送给你也不许?”
齐芜菁义正词严:“除了我。”他张口五指又并拢,反复多次后,露出茫然的表情,“喂……我戒指呢?你将我戒指叼哪儿去了?”
“扔掉了。”桑青有些无情,“之后给你做新的好不好?”
“蠢货,我杀了你。”少君脾性上来了,他晃着双脚踢他,“那东西很重要!”
“少君,最好不要将重要的东西告诉一条疯狗。”桑青身形很稳,云淡风轻道,“惹他发疯,毁掉,咬人,很难搞的。”
齐芜菁听了这话,反倒像被顺了毛。
“戒指里有凝血药,我藏了很久没用上的。”他勾住桑青的脖子偏头,兴致勃勃地说,“你要疯了么?让我看看。”
桑青目光微垂,笑叹道:“药藏这么久,早过期了吧?怎么自己不用,要来毒死我?”
“会不会说话?”齐芜菁示威般扯了他的链子,蔑然道,“那可是我做的药……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用,愿意给谁用就给谁用。”
桑青捧场道:“不是一般的霸道。”
两人行走在月下,变成一道融合交叠的剪影。
四日后,齐芜菁彻底养好身子,准备启程。少君整理好装束,听见床上的笏板震动,还没来得及接,桑青霍然推门而入,将笏板的通讯掐断了。
齐芜菁了然于胸:“看来是清灵君。”
桑青无动于衷,他像是不经意间提到:“少君要造武器,我们和他可不顺路。”
“心眼这么小?”齐芜菁道,“不都是南下么?”
桑青道:“南下有许多条路,我们正好要走远路。”
正说着,笏板又响起来。桑青皱眉道:“要不顺道去灵器铺换个板子吧。”
*
渝怀的山野山层层围困,两人绕出后不久,便瞧见了风沙。
四独河极度蜿蜒,跨度很大。自东边曼沙海贯穿到西边沉雾海,其间,这条赤红的火焰海流过了云中、南舆,以及锦宁三地。
火焰熊熊,热浪灼烫,途经之地草木枯朽,风沙滚滚,成了荒漠之景!
在青翠山林和黄沙地的交界处,有个村子,石碑上写着名字,唤“无樱村”。
村口有个张望的青年,像是守村人。他见到遥遥黄沙中行来两个裹白衣的高挑人影,其中一人用面纱将口鼻捂得严严实实,他一路走一路咳,甚至巴不得将最后那双很薄的眼都给遮起来。
青年从村口的石头上跳下来,上下打量两人,问:“外地人,你们从哪儿来的?来这儿干吗?”
齐芜菁道:“煜都。”
他说完,又被灰尘呛住了。桑青只好接过话:“途径此地,寻个好友。”
青年有些失望,但旋即狐疑道:“煜都之人……我听闻那个地方的人都很淫乱,我们这儿禁房事,你们可不许乱来!”
齐芜菁大为震撼:“你说,什么??”
但青年已经让开路,重新蹲上村口的石头,张望起来。
“这人中邪了?”齐芜菁亦步亦趋,不可思议又颇为困惑,“还是有病?他到底在说什么?!南北差异这么大吗?”
“问这么多?少君被吓得不轻啊。”桑青却很自若,“这里民风如此,兴许是看你我的打扮太……”
齐芜菁道:“太?”
桑青慢吞吞道:“……成双成对了吧。”
齐芜菁哂然一笑:“怪我么?若不是你非要挑和我款式相近的衣服……”
“啊……那兴许不是衣裳。”桑青临时改口道,“而且长相吧。”
齐芜菁没有接话,他喉间有沙,又偏头咳了几下。
无樱村三面都是沙,背后倚靠着山,和寻常村落没什么区别,这里时常有过路的旅人经过,因此村民并未太过注意他们。
忽然,桑青鼻子一皱:“少君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没有。”齐芜菁正用手压着口鼻防沙,“我又不是狗。”
音落,忽然听到一阵响彻天地的爆炸声,村里的人纷纷被吓得瘫坐抱头。齐芜菁刚后退两步,前方一个屋子“轰”地声塌了。
有村民喊:“让这傻狗滚出去,隔三差五就要他妈的炸一回!”
齐芜菁下意识偏过头。
桑青:“?”
另一人道:“他铺子里全是刀叉剑戟的,每天烧几桶热铁放那儿吓唬人,谁敢去?!”
齐芜菁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村民怨声载道地爬起来,各自干回自己的事。然而几息后,齐芜菁站在一堆炸来发黑的残垣断壁前,忍了又忍道:“这就是你那位好友造刀的铺子?”
桑青在一旁抱着手,沉思道:“应该不是。”
少君松了口气。
桑青又道:“这是他打剑的地方,那边吧……”他抬手指向旁边的房子,泰然道,“运气不错,刀铺只塌了半爿,还能用。”
齐芜菁哂笑:“……人死了可就不好说了。”
“祝福。”桑青从指间弹了颗石子。石子落进废墟堆里,却没听到“梆”声,而是一声“啊!”。
桑青挑眉道:“你看,少君。今天运气真的很不错呢。”
音落,那片垮塌的废墟倏忽动了动,从里面钻出个灰头土脸的络腮胡男人,他福大命大地跑过来,热情洋溢:“你好,你也好!”
齐芜菁眼神怜悯:“你好啊。”
男人仿佛是第一次迎客,有些紧张,笑得很僵硬:“本店可定做任何各类武器,二位有什么需要?”
桑青皱起眉。
齐芜菁目光宛转,“咦”道:“我身边这位宛双君称这位仁兄是他的好友,怎么听着……你们却像是不认识一样?”
男人曈孔都震了下,干笑道:“哈哈……哦!原来是宛双君啊!好久不见!”
桑青盯着他,眯眼笑道:“别来无恙啊白虎兄,没被砸死么?”
白虎受他目光一凝,疑神疑鬼地摸向胡子,随即哈哈笑道:“命大,命大!你们远道而来,这位小公子要打什么样的刀啊?”
桑青目光骤然冷了。
齐芜菁颇有修养地笑道:“我想要把剑。”
“没问题!什么样的——”白虎反应过来,遽然大骇,“剑?!!你要剑!!你不是要……我炸、炸错……”
他求助般地望向桑青,桑青露出个渗人的柔笑。
“骗你的,这么紧张做什么?”齐芜菁笑说,“不过白兄怎么知道是我想打武器,而且还是刀呢?”
白虎眼神乱瞟:“因为……因为……”
桑青笑道:“因为我提前告诉过白虎兄我们的情况。”
“对!!”白虎冷汗涔涔,“呃没错的应该没错的……你们的情况……没错其实我正要随份子!”
齐芜菁:“?”
话音刚落,桑青抬起一脚踹白虎胸口上,将人踹飞回废墟里。他冷声说:“没睡醒就再睡会儿。”
白虎又乱参悟一通,拍拍屁股跑过来:“没错,哈哈我说梦话呢,现在醒了——呜……”他瞧见桑青的眼神,终于蔫了,“好吧,其实我——”
“其实我们二人先前到过渝怀,同宛双君聚了一聚,那日他便有为公子打造武器的想法。”从隔壁刀铺里走出个穿粗布的女人,她脸上有道很长的疤痕,是个普通妇女,“时常听宛双君提起你,佩兰君,我叫鸦浊。”
“你好啊,我叫陈佩兰。”齐芜菁看戏似的,“既然是聚会,那为何不能直说呢?”
鸦浊从容道:“因为这个村里不许谈情爱,我和白虎的老家有个传统,赠人武器便相当于定情,就算宛双君没那个心思,这个行为也怪旖旎的。”
“哦?”齐芜菁挑高了眉,和女人往隔壁的刀铺走,“这村里是要建立一个修无情道的宗门么?”
四人两前两后进了门,鸦浊道:“其实不然,这禁忌是后无樱村传来的。”
齐芜菁进了门,瞧见里面挂着各式各样尺寸的刀,道:“难道一个村子还要分前后么?”
屋里有张小桌,鸦浊先利落地倒上茶水:“房子炸得太广,熔炉倒了,我适才已经找人来修,两位先歇会儿脚。”
这时,四下忽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哭音,白虎坐在桌前,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齐芜菁头皮发麻,他往墙上看刀,有些无所适从。
鸦浊接着方才的话题道:“多年前,无樱村发生过一件怪事,有小官为了供神,将九十九位刚出世的女婴活埋在窑庙下,用她们的骨头烧白瓷,最后这位小官遭到婴灵的报复,掉进窑洞里,被烧成了灰。然而有传闻言,那小官最后化作了厉鬼,作乱报复,继续杀婴烧瓷。于是后樱村的人便禁止了生育,大多人搬离鬼怪作祟之地,建了一个新的村子,为了区分开来,便有了‘前’和‘后’的说法。那禁忌原本是不可生育,传到现在,便演变成了不可情爱。”
“所以村口石碑上的‘无樱’,应该是婴孩的‘婴’。”齐芜菁看完了这店中的刀。
其刀身冷冽,刀锋锐利狠辣,他的指腹几乎没有挨着刀锋,却已经划出道口子来。
见了血,少君满意地笑起来。
齐芜菁坐下时,桌子周围已经坐了三人,他微微失神,想起些熟悉的过往。
这时,齐芜菁听到对面疾风骤雨般的抽泣声。白虎被夹在桑青和鸦浊中间,垂着脑袋哭得很伤心。
桑青充耳不闻,玩着一把随手顺来的刀,女人面露烦躁,似乎随时准备发作。
齐芜菁有些尴尬地喝茶,看向窗外。外边是一道水沟,水沟那头只有唯一一间土房子,破破烂烂的,瞧起来像是没人住的模样。
可房子的墙壁上却挂了副崭新的画,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齐芜菁奇怪道:“那家住的是谁?”
“一个六指婆。她性格孤僻,还很暴躁,从不和大伙儿说话。”鸦浊慢条斯理地说完,然后便听听到“嘭”的声,她将手中的杯子被骤然捏得粉碎,冷厉道,“蠢猪,还没哭够?一刻钟了,到底还要在我耳边‘嗡’多久?”
桑青还是没反应,茶也没动,那把小刀似乎很好玩。
鸦浊不骂还好,一骂就让旁边儿那位更是嚎啕大哭起来!白虎挥泪如雨,抽抽噎噎的,仿佛这桌上三人都是恶霸,将他囫囵欺负了个遍。
齐芜菁又立马端起茶喝了口,他手中出了冷汗,不知道说些什么,轻咳了两声。
桑青忽然停下手中转着的小刀:“嗓子还不舒服?”
他这一声关怀,让白虎心灰意冷,哭得更大声了。
齐芜菁:“……”
他讪笑一下,竟变得有些局促。
鸦浊尽量屏蔽掉旁边的噪音,从屋内找出个登记簿,翻开新的一页:“我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佩兰君对刀的材质、功效有什么要求,可一一写上去。”
登记簿很厚,看起来在他之前,的确有许多来定做武器的人。
齐芜菁言简意赅,在哭声中加快了书写速度。他迅速写完,却像是憋了一口很久的气:“就这些,贵店的订金是多少?”
鸦浊道:“黄金三千万——”
桑青眉头一跳。
白虎哭着哭着突然“啊!”了声,打断了鸦浊的话:“三百两就够了呜……”
“嗯。”齐芜??菁无心讨价还价,听见哭啼飞速交了钱,慌不择已地说,“……我还有点事,宛双君,我知道钟师兄在哪儿了。”
桑青忽然抬起眼看了他片刻,道:“那走吧。”
外面风沙很重,少君重新戴回面纱,却觉得身心舒畅。
桑青顿步道:“钟师兄是谁?”
齐芜菁掏出个怀表,在他跟前晃了晃:“它。”
“误会了。”桑青目光的阴云立刻不见了,笑道,“跑这么快,头一次见少君紧张至此。”
两人在村里闲逛,齐芜菁缓神道:“没办法,谁叫宛双君的两位好朋友都是奇人。”
桑青道:“宛双君?”
齐芜菁说:“嗯?”
桑青却说:“没怎么。”
齐芜菁侧目瞧他,由于蒙着下半张脸,那双弯起的漂亮眼睛便十分抓眼。少君道:“桑青,桑宛双,那夜你自己告诉我的,如今这样叫你,怎么又不乐意了呢?”
桑青忽然道:“重新问我。”
齐芜菁不明白:“问什么?”
桑青道:“问我是谁。”
少君正在笑,他眼尾很薄,瞧上去有些锋锐。而此刻正是因为笑,令他眼下那颗红泪痣蹭着面纱的边缘,好像下一刻就要藏起来。
“狗也敢向我提要求了?”齐芜菁捉弄道,“偏不如你意。”
桑青道:“意料之内。”
紧张感褪去,少君又对尘埃产生了排斥。他捂住面纱,看向村口的青年,闷声道:“这么浓的沙,他怎么能一直呆在那儿的?”
桑青忽然道:“有人来了。”
齐芜菁的眼力要比他弱很多,以致于他说完这话过了须臾,齐芜菁才从村外飞卷的黄沙里,看到个跌跌撞撞的女孩儿。
看到女孩,青年神色几变,先是欢喜,后又骤然变得恐惧。
女孩哭到喘不上气,几乎是摔进他怀里的。青年问:“小曲儿,怎么只有你一人回来了?大哥呢!”
那位叫小曲儿的女孩道:“大哥死了!大哥死了!!!”
“你在说什么?!”青年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煞白下去,他按捺住气息,稳声道,“好了,好了……小妹乖,二哥在,你好好告诉哥哥,究竟出什么事了?”
小曲儿肝肠寸断,她还没说话,便瞧见两个着白衣的人,立时睁大了眼睛,几乎连滚带爬地扑倒在桑青脚下。
小曲儿抓住桑青的衣角,声嘶力竭道:“他们!是这两个人、他们知道!”
齐芜菁立刻避让:“想必是他做了什么,姑娘,我是紧那罗门的弟子,若有委屈,我替你做主。”
少君话音刚落,女孩儿的手立马也抓住他。
她愤恨地大喊:“你别跑,还有你!”
齐芜菁:“?”
桑青道:“狼狈为奸么?”
看见小妹哭,青年不问前因后果,早已抡着拳头,要打过来!岂料那小曲儿又转过身去,抱着青年的腿:“别打!别打!他们知道大哥!”
由于这几下动作,女孩儿怀里掉出个东西。
青年半路停下拳风,他将女孩儿拉起来,声音已经颤得不成样子:“你给我好好说!”
小曲儿被他一吼,急急滚泪:“我……我……”
“原来你是屈兄家中的妹妹么?”齐芜菁手中有块木雕做的神像,这是他趁着两兄妹争执间,从地上捡了起来的。
果然,女孩儿听了过后,忙不慌点头:“我……我去渝怀那几天……见过你们……”
她抽抽噎噎,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原来这位小曲儿在家之时,无意从屈兄口中偷听到一桩渝怀的生意,又得知渝怀要举行堕神祭,便瞒着大哥,偷偷跟去凑热闹,留二哥在家中看家。
可谁知渝怀人潮拥挤,她还没机会和大哥碰面,便在堕神祭上看到了大哥的尸体。
齐芜菁听后,心中涌起怪异。
他分明是从陈兄口中得知屈兄的死讯,说明屈兄早一步就不在了,怎么这女孩如今又说是在堕神祭当日瞧见的兄长尸体?
冥想间,桑青却道:“堕神祭上出了邪祟,那不是你大哥。”
齐芜菁顿悟,他一心只有“婴塔”身上那张自己的脸,却忘了它也能仿造其他人的面容。
然而下一瞬,小曲儿却斩钉截铁说道:“那不是邪祟,那就是我哥哥!”
齐芜菁解释道:“那邪祟能幻化出许多人的脸,能——”
“不!我说过了!”小曲儿情绪激动,抑制出抽噎,一字一句道,“那、就、是、我、哥、哥!!”
齐芜菁道:“那好……你是如何判定的?”
小曲儿哭声难捱,痛苦道:“因为我心痛!”
一旁的屈二囫囵听了个过程,强行稳定心神,冷静道:“是这样,二位。无樱村以前发生了些怪事,有个‘厉鬼捉女婴’的传说,当年母亲在外面生下我们后,伤了身体,命不久矣。弥留之际,她担心害怕厉鬼跟到外面来,残害小妹,便去庙里求神婆给我们下了咒,将小妹和我们兄弟二人的命脉相连,若小妹遇到危险,我们二人便能及时感知。”他眼眶发红,哽咽道,“同样的,若我和……大哥这样,她也能感受到。”
桑青道:“世间竟有这样神奇的咒?”
小曲儿点点头:“那日……那日之前我都是好好的!堕神像倒塌的那一刻,我、我看到哥哥从神像的肚子里滚出来……心好痛……特别特别痛……”
齐芜菁若有所思,片刻后,他道:“二位不必忧心,这事蹊跷,待我们先了解一番。对了,令慈当年求的是哪位高人?”
屈二嘴唇发白:“就是后无樱村……那位、那位六指神婆。”他胸腔起伏,有些呼吸不过来,像是很恐惧,“但是不要去,她……她特别的邪……”
齐芜菁“嗯?”了声,道:“此话倒了因果。该是邪祟怕神,而不是神惧邪祟。宛双君,先送他们回家吧。”
等将兄妹二人安顿好,齐芜菁为屈二扎了几针,送了几帖药。小曲儿哭得太累,已经服了定神药睡下。
出门前,少君朝屈二叮嘱道:“屈兄照看妹妹,也该注意自己的身子。情绪憋着,会变成毒,侵害五脏六腑的。”
屈二点点头,这才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无樱村落于沙漠中,料峭晚风将夜吹得很冷。齐芜菁同屈家道了别,回过身时发现桑青正看着自己。
他有些莫名奇妙:“你干吗?像个鬼一样。”
桑青摇头笑道:“神之责任,便是除鬼。”
这话莫名地,像一根刺,刺在了齐芜菁心口。
竟同时令两人深陷沉默。
少君面纱上全是灰,他欲盖弥彰地挥了挥尘埃,讥笑道:“别人死了哥哥,你也动了心?”
“动心?”桑青也浑笑起来,“我和少君可不一样,没有那么多师兄要找。”
“干吗非要曲解我呢?我有师兄,你便这么不如意?”齐芜菁哂笑,用手指推在桑青的心口处,“我说你动的是杀心。”
他们交谈如常,却透露出点诡异的心照不宣。
仿佛适才那片刻的沉默,是错觉。
第26章 六指婆 “你生也在我,死也在我。”……
一股异样之感涌上齐芜菁的心头。
他有些不明白,不懂是不是那条咒链的原因,才让他和桑青之间存在某种似有若无的联系。
那些偶尔翻涌而上的熟悉感不仅令他困惑,还令他莫名刺痛。
两人往回走之时,桑青先道:“屈氏之死分明和那女孩说的有出入,怎么不将渝怀之事告诉她?”
“当日你我并未亲眼见到尸体,仅仅只有陈兄的一面之词。”齐芜菁沉声说,“和一个小孩拌嘴争论有什么用?这么闲,还不如去去找定论。”
桑青道:“少君很老么?年芳十九——”
齐芜菁顿住步子看他,笑着说:“刀成型,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
白虎眼睛还肿着,他将刀的图纸放在桌上,转身去柜台摸索。
“按你的要求,短柄,弯刃。雪银冷铁锻造,虽沾血容易吸色,但却不沾血腥味,放置半日便自行将血色褪了。”白虎倒上开水,将四个杯子里的粉末冲开,“你要轻、快、锐,就把刀尖做了缩进,比寻常的刀更加细柔,划出来的痕迹跟头发丝差不多。”
齐芜菁细看图纸,问道:“那为何有两把?”
如他所说,图上有两柄弯刀,一红一白,样式大差不大,但相较于白刀,红刀的刀尖弯弧更急,且两侧都是薄刃,也正因如此,红刀下方对应的刀鞘要比白刀的更加厚。
“你竟然要用单刀?”白虎将杯中的饮品搅匀,有些诧然,“解决单个敌人,单刀、短剑、匕首都可以。可倘若敌人众多,白刀杀首敌,便得双血刃,双刀款式相近,功效却不同,同样的出招却是两种刀风,更能杀得出其不意。”
桑青转过图纸:“少君两只手的灵活度都很高,若只配单刀,有些浪费。况且,只练一把刀也太大材小用了。”
齐芜菁冷笑:“好诡异的方法。是你私自为我选的双刃?”
桑青被戳破也不尴尬,反而笑说:“你要杀我,可不能只有一把刀……”他凑近喊了声“少君”,以一种近乎寻衅的语气轻声道,“饯行宴上,我已经将你的刀风全破了。”
“哈哈,这么有能耐?”齐芜菁支着脑袋,眼神里全是嘲弄,“可是杀你竟需要用刀么,勾勾手指,你就能为我送死啊。”
白虎忽然生硬地咳了两下,将四杯奶样的饮品断了过来。齐芜菁收回目光,道:“这是什么?”
白虎兴致勃勃道:“这个啊……这是泡的驼奶哦!我告诉你啊,这个喝了能强健肌肉,还能长高!”
齐芜菁皱眉:“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白虎眼神飘忽不定:“呃……我的意思是,练双刀需要消耗更多体能,对身体要求也更高,多吃点滋补的东西,多有裨益。”
“不要,很难喝。”齐芜菁推开杯子,抵触道,“我不喜欢喝奶。”
鸦浊掀开帘子,从后面的熔炉坊出来:“我的建议是,你最好喝,不然有的他哭。”
果然,那边的白虎神色落寞,已经有了郁郁寡欢的前兆。
桑青面不改色地喝完了:“一般般,有糖。”
齐芜菁正襟危坐,将桌上三人看了个遍,狐疑地喝了口。少君神色一僵,迅速放下杯子,将嘴里的东西艰涩咽了下去。
白虎道:“喝完啊,喝完才能长高。味道怎么样。”
少君心如死灰:“中毒了。”
桑青闻言,没忍住笑了出来。
齐芜菁嗓子像被糊了一层膜似的,他几杯清茶下肚,才将喉咙洗干净了。
“我都说我不喝了。”少君盯着白虎道,目光幽幽道,“谁再给我喝这个,我就杀了他!”
音落,他忽然“嗯?”了声。
齐芜菁偏过头,从窗户瞧见对面的土房子里走出来个蹒跚的老妪,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发,拄着拐杖扶墙走,一直走到那副画前。
齐芜菁忽然想起昨日那个“小官用女婴烧瓷供神”的故事,问:“那小官去的是什么庙?供的是哪方神?”
鸦浊像是喝惯了驼奶,并不受奶腥味的影响。她声音清晰:“兴许供的是南明王吧。”
齐芜菁沉思道:“有些奇怪。”
白虎不解:“这有什么怪的,四独河乃南明王身躯所化,所流经之地供奉南明王,这不很正常吗?”
桑青搁下茶杯:“那可太不正常了。南明王是初代新神,美名远扬,地位尊贵,若有人拿女婴供祂,想必是会生气的吧。”
白虎奇怪道:“不是南明王,难道还是野神吗?别吓我,我可听说了渝怀那边的事儿。”
“白兄长那么剽悍,胆子却够小的,这就是多喝驼奶的结果吗?”齐芜菁笑他,“三位初代新神都消失了,总有人更倾向于供奉正存在的神。”
鸦浊摇摇头:“这事说不准,除了那三位,神教中也有成功登神的角色。”
“有道理。”齐芜菁望向窗外,陷入冥想,“这位六指婆什么来历?”
白虎道:“特诡异的来历,我和鸦浊同她接触少,只偶尔送些驼奶去,每次她瞧见我们,便像很怨恨似的!我们压根儿没惹吧?”
齐芜菁真心实意道:“说实话哈,谁喝谁恨。”少君回归正题,又问,“她为何一个人住在那头?”
白虎一噎,又继续道:“据说她从前捡了两个女孩儿,当孙女一样悉心养大,结果没过几年,两个女孩儿都被鬼给弄死了。从那之后,她见到谁家有小女儿,便要用手掐死她,特别邪恶,还到处说有人偷了她的孙女。这话说的,那岂不是就污蔑人家家里养了鬼吗?大伙儿不得已,不敢和她同住一处,这才分开的。不过分开过后,她确实安分了不少。”
鸦浊和白虎换了班,在等刀打造的时间里,外面忽然阴云滚滚,下起雨来。成雾的雨飘进床,鸦浊正要拉下帘子,齐芜菁却道:“等一下。”
鸦浊愣道:“怎么了。”
“那老妪走了。”齐芜菁眯起眼睛,透过雨幕去瞧那幅画。
桑青敲敲桌子:“雨太大,需要我为你画下来么?”
“最好不要。”鸦浊正准备去后面帮忙,闻声顿住脚步,神色肃然道,“对面的老太婆很邪,那副画也是,像有诅咒,风吹日晒也不糊。若擅自临摹,说不准会转移因果,你我凡胎肉体,承受不了反噬,只能尸骨无存。”
齐芜菁目光含笑,瞧着桑青,缓缓喝了口茶。
他见桑青拿回纸笔,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鸦浊沉寂地看了会,翻了个白眼走了。
齐芜菁终于搁下茶杯,摁住他的手:“表忠心的机会来了,你愿意为我去死么?”
桑青笑道:“我在等你阻止我。”
齐芜菁说:“我在问你,小狗。”
“怕什么邪?杀了不就好了。”桑青着墨,轻描淡写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在我。”齐芜菁目光中的笑并不轻柔,像是狂风骤雨,“既是我的狗,不是天的狗,那么你生也在我,死也在我。”
桑青笑道:“一直不讲理。”
少君神情骄矜:“理所如此,向来如此。”
雨下得很大,潮气涌进屋内,齐芜菁仍在试图分辨那副画,不久,却忽听脚步声从后面传来。
有人在雨中慌乱大喊:“仙君、仙君!!”
门口的雨幕中跑来一高一矮两个人,听声音,是屈氏的两兄妹!
“你继续画。”齐芜菁撑伞出去,将两兄妹接了进来,“奇怪,这药能让你睡上两天,怎么醒了?”
屈二道:“我说了我可以代她转述,可小妹非急着要亲自来!”
桑青握着笔,听见动静抬眼,瞧见少君将自己的大氅脱了下来,交给了屈二:“给她搭上。”
小曲儿抹着脸上的雨水,红着眼十分激动道:“仙君,大哥给我托梦了!他、他告诉我他在河中,是三千界指使他投河,是那个瘟神骗他说死而后生!结果不知为什么,他最后变成了那副怪样子,被人藏在了堕神的肚子里!”
齐芜菁心脏骤停了瞬,随即嗤笑道:“乱梦一场,并无可信之处吧?”
屈二道:“我原本也不信小妹的话……可是今早我去问了六指神婆,她说这道同命咒下,梦是真的!”
“一定是真的……”小曲儿发起抖来,不知是惊的还是冷的,“除了三千界,谁能将活生生的人变成那副样子!仙君、仙君!你是神教弟子,一定有办法找到三千界对不对?!说不定只要找到三千界,破了塔下在我大哥身上的诅咒,我大哥就能活过来了!!”
齐芜菁一时觉得有些荒唐:“你求错人了,我并不认识祂,也找不到祂。”
屈二忽然抓住齐芜菁的胳膊,激动道:“你可是神——”
“这话我早听烂了。”齐芜菁撩起眼皮,笑意薄凉,“我一不受你供奉,二不图你报酬,有些事情我愿意帮,却并不代表我该帮,听明白了吗?”
小曲儿打开屈二的手,声泪俱下:“你干吗!你发什么疯?!”她转而对齐芜菁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仙君,是我太急了,二哥才失态的!”
齐芜菁自嘲道:“我比你们更想找到祂。”
恰在此时,桑青搁下了笔:“画好了,要过来看看么。”
“后面有炉子,你们二人先去烤会儿火,顺便叫白虎兄为你们冲杯驼奶喝吧,冷静冷静。”齐芜菁交代完,随即走到桑青旁,拿画一瞧,只见宣纸上赫然呈现出一幅“千眼探花图”,与齐芜菁昨日远观的那副画分毫不差!
齐芜菁评价道:“好小狗,无为教还教作画么?”
少君身形高挑,此刻褪了大氅,更显清瘦。
桑青坐着,仰面瞧他:“要奖励我么?”
齐芜菁伸手朝画上探了探:“作弊可没奖励,这上面一千个人,一千张脸和身子,不用灵能,怎么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画完?”
少君放下画,躬身凑近:“你怎??么变得这么讨乖?”
桑青道:“狗就是这样,是少君养狗的手法很生疏。”
“这是怨上我了么?”齐芜菁手指碰到桑青的喉结,轻轻屈指,像是挠了他一下,而后手指骤然勾住了项圈,将人轻轻扯近,承认道,“我养狗的手法烂啊……烂透了,可你叫得很好听,算是取长补短了。”
桑青被他勾住脖子,肌肤相贴,他问:“手这么凉?”
齐芜菁笑了下,撒开狗链。
不料桑青却忽然擎住他的手腕,令他的手贴上自己脖颈,不许他拿开:“怎么总对别人那么温情呢?”
“你需要的是温情么?痛和血才是你最想要的。”齐芜菁神色坦然,居高临下的目光中有些凉意,“你需要的是我拽你,还有……这样看你。”
桑青目不转睛:“我画这么久,你就只瞧一眼?”
齐芜菁直起身:“一眼就够了。”
少君望向窗外,雨下得小了些,六指婆又拄着拐杖从房子里面走出来。
就在齐芜菁以为她要去看画时,六指婆忽然慢吞吞转过身,面朝这边,似乎……正在看他。
少君喝了茶,笑意渐深:“画拿着,我想去验证一件事。”
*
这是一条泥泞的路,白天下过雨,还有些滑。
桑青走在前面,手中提了个装着鸡蛋的篮子。他朝后伸手,将少君牵下来:“不等刀做好了再去?若她真是邪祟,可是个试刀的好机会。”
“我不是说过,”齐芜菁提着灯笼,小心盯着路,“这份殊荣不给别人,送给你。况且,在渝怀之时,你我合力击溃了堕神,这次再多一个又何妨?”
桑青道:“此事涉及婴塔,少君怎么不和观南宗的人联系?”
齐芜菁道:“观南宗的作风我熟,他们不管真相隐情,见邪便杀。再有,你不是将魏清灵的通讯咒禁止了么,多问一嘴,心里舒坦了?”
“一般般舒坦吧。”桑青道。
齐芜菁避开水坑,很仔细衣裳:“小官拿女婴供神,而后被婴灵杀死,自己又变成了厉鬼。这故事很奇怪啊,他若能成厉鬼,说明杀他的婴灵可谓最凶最邪!可最后剩下的那些婴灵去哪儿了?他们会放任小官化鬼继续作祟吗?你不觉得太平过头了么?”
桑青道:“少君的意思,是有人将婴灵收了?”
“要么收了厉鬼,要么收了婴灵,又或者是两方都镇下了。”齐芜菁提高灯笼,爬上最后一个小坡,“不管哪种,这人神通可不小,既然能收灵镇鬼,也能驯灵放鬼。”
桑青缓步,沉默须臾道:“所以少君猜想,小屈氏梦里教唆她大哥投河的人并非三千界,而是这老妪驱策恶灵入梦,再嫁祸他人么?”
“我不是猜想,我是笃定。”齐芜菁面色不改,“三千界要杀谁,会亲自动手。祂没有耐心教唆人投河,更不会将时间花在一个普通人身上。”
“嗯。”桑青道,“我们到了。”
土屋檐下挂了个红灯笼,是这院子中唯一的光源。不过这灯笼的位置诡异,正好挂在那副“千眼探花图”上面,照得画中人的眼睛似乎也在幽幽亮着。
房子被杂草围困,四面阒静。
嵌体的窗户上蒙了一层布,只透出一点红光,然而桑青却提着篮子,站在窗前看了许久。
“有什么怪异吗?”齐芜菁走过来。
桑青道:“你看这窗的形状,像什么?”
这窗上半拱圆,下半方正,森然地长在墙上,竟像一只眼睛!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眼。
“像陵墓的眼,要戳瞎么?”说完,齐芜菁已经将提灯的木棍转了向,准备直接捅进去。
就在这时,二人忽然听见急促的“笃、笃”音。老妪凶神恶煞地撵过来:“你们在做什么?!”
老妪一手杵着拐杖,一手抱着个白瓷坛,她双瞳全白,像是根本瞧不见。
齐芜菁转身笑道:“老婆婆,你好呀,我们是来给您送鸡蛋的。”
“不要!死全家的东西!”老妪戾气很重,她又气喘着撵近,一竿子打下来,“给我滚,给我滚出去!”
桑青眼疾手快,将篮子提高了,没让她打着,反而耐心道:“老婆婆,适才我家主人不是说了么?这是鸡蛋,和你的骨头一样,很容易碎的。”
他话里藏有威胁意味,老妪没有如愿,又挥拐杖要打,少君忽然截住竿子,用指尖沾雨水,往那竿身画了一道符。
猝然间,齐芜菁手中方向一转,将拄杖往土墙里一钉,符咒生效,让那老妪再也拔不出来。
老妪气急败坏,那双白瞳里装满了阴狠的怨恨,死死盯着齐芜菁:“我要把你们扔进去喂狗!”
“这不太好。”齐芜菁声音温和,“民间有一言,‘可不能什么东西都喂狗’。”
老妪不知哪儿来那么浓烈的愤恨:“贱种,你们别想嘚瑟太久,你们马上就要死爹死妈,断子绝孙的东西!”
这老妪发疯,铺天盖地一通毒骂,齐芜菁非但没生气,反倒忽然拍手惊叹:“你好厉害!婆婆,可以教教我骂人吗?”
语气是掩饰不住的艳羡。
桑青头疼道:“什么乱七八糟都学?”
齐芜菁真心实意,却没想到将对面气个半死。老妪浑身染上阴鸷,瞧上去邪乎得很!
齐芜菁见她不答,遗憾道:“那好吧……既然您不教,那就让我看看这屋里还有什么是需要我领教一番的吧!”
齐芜菁烧烂窗上那张布,露出里面森然暗红的屋子。一股腐烂的霉臭味弥漫过来,齐芜菁将头探进去:“好……”
他说了一个“好”字,却猝然没了下文。
第27章 我给你 在少君眼神里瞧见了“不要”的……
——两只狼眼正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那颗狼头几近抵在齐芜菁的脸侧。
齐芜菁呼吸都乱了一瞬,但也仅有一瞬,他指尖燃起业火,正要打出,狼的脑袋却‘咚’地声砸到地上。
火焰熄灭,竟是只假狼!
老妪早就在齐芜菁用火的那刻暴跳如雷:“贱种!出来!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杂种!出来!”
“是假的。”齐芜菁心里暗骂一声,从窗口跳进去,却听外面的咒骂声变得含糊不清,少君心烦意乱,“她还在骂什么?”
桑青道:“她说她想吃鸡蛋。”
被塞了一口鸡蛋的老妪:“……”
这屋内摆了一圈正在燃烧的红蜡,中央围着的是一个光泽透亮的白瓷坛,还有许多被歪歪斜斜扔在地上的布娃娃,像是在进行某种祭祀。
叮铃。
房顶挂满了碎铃和红绸,风一吹,如同经幡。
“奇怪,半点灵能没有探到。”齐芜菁走到那圈蜡烛前,外面的老妪有感应似的,一时间变得激动无比,喉间发出急切难听的吼叫。
“原来是这里么。”齐芜菁站定在蜡烛圈外,没有随意惊动。”他手中有块探灵罗盘,上面的指针却岿然不动,颤颤巍巍地,“看来是很厉害的封印咒。”
他轻跨一步,谨慎避开红烛的火焰,丝毫没有扰乱红烛的摆放次序。然而,就在齐芜菁即将靠近那个白瓷坛之时,手上的罗盘却骤然发出急促的“咔哒咔哒”声响,上面的指针开始淆乱地转起来!
仿佛对某样东西产生了极度的恐惧!
“婴骨烧瓷,”齐芜菁笑起来,“就是你了!”
他取下簪发的玉簪,在虚空中飞块画了道符!金色的铭文显现,正要附上瓷坛身,忽然一个黑影闪过,将悬浮的符文撞得粉碎!
静夜里鸦声震耳,成群的黑影遮天蔽月。
黑鸦随行,是无所住!
齐芜菁跃身出了红烛圈,对屋外大喊:“祂冲我来的,别等死,快走!”
然而桑青却没有回答,黑影堵住了窗口,屋内红烛摇曳,鬼影重重。
罗盘正发疯似的转动,黑鸦极速飞舞,形成旋涡,很快,那涡流中显现出一个高挑的人形,无所住现身!
齐芜菁冷笑:“真会挑时候,我狗呢。”
屋内只剩红光,祂不急不慢地拍了拍掉肩上的黑色羽毛,那层蒙着黑纱的眼转过来,深深地盯着他:“你不怕我?”
“是是无无无……无所住……你想看这种吗?”齐芜菁拙劣地模仿恐惧,嗤笑道,“大不了就死,挫骨扬飞,魂飞魄散。”
无所住眨眼间便移动到齐芜菁跟前,用尖锐的紫甲戳在齐芜菁的胸口:“心都快跳出来了,还嘴硬呢?”
“看来你这次不急着杀我。”齐芜菁不敢暴露自己是谁。无所住仍在三千界手下办事,三千界同他仇深似海,很难知道无所住对他的态度。
毕竟他和洛蛟从前一天至少打架三次。
死到无所谓,怕的就是洛蛟告密,将三千界引来。
这就麻烦了。
齐芜菁道:“外面的人呢?”
无所住道:“那当然是死了。”
“……好吧。”齐芜菁似乎愣了下,随即又笑起来,温声道,“那只能你也去死了。”
一根近乎隐身的细丝线不知何时穿透无所住的心脏,血顺着丝线流了出来。他这招杀不了人,但却可以凭借丝线将人短暂地操控成傀。
齐芜菁带着赌一把的心态,正要拉扯,丝线却骤然断开。
无所住冷笑一声,连眼神都没分给心口处的伤,只是略带讥讽:“你当我蠢?”
齐芜菁:“诶?”
不知为何,虽被偷袭中伤,但无所住心情不错,甚至还有功夫闲聊:“挫骨扬灰,魂飞魄散,选一个。”
“你太记仇了。”齐芜菁悄然捏了道扩声。然而时运不济,周围压根没有山猫,“好歹也是名震天下的恶神之一,非追着一个病秧子杀?”
无所住欣然接受:“不错。我替你选了,挫骨扬灰吧。”
祂召唤出紫莲台,齐芜菁道:“等下!我有遗言!”
无所住果然顿住。
齐芜菁心道:幸好她还是那个杀红了眼也会耐心听对方说完遗言的人……
无所住冷酷道:“说。”
“我家中有位……”齐芜菁一边说,一边将扩音咒的范围放大,他喋喋不休,将祖上三代,祖下三代都交待了一遍,像托孤似的,“我还有……”
无所住困惑:“这么多?”
“嗯呢。最后一个……”齐芜菁露出很有迷惑性的温顺,笑道:“我的狗死没死,我自己最清楚,但猫来了,你就要死了。”
话音未落,一声嘹亮的猫叫传来,糊满窗口的黑羽忽然破了个洞,桑青提了只猫扔进来,令屋内鸦群惊飞,黑羽乱飘,无所住三下避让。
齐芜菁后退撤身,对桑青凉笑声:“你怎么没死?”
然而这时,数十只俯冲下来的乌鸦齐齐撞向他的腰。
齐芜菁不得已超前踉跄半步,场面霎时间变得混乱,横飞而来尖喙刺烂了他的脸,下一瞬又莫名挨了一巴掌,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阳光落下,齐芜菁眼前发痒。
哗啦。
他被一双手拎着后颈从水里提起来。
“丹无生?”齐芜菁眨掉进眼的水,问,“奇怪,你怎么在这儿?”
面前的人着窄袖轻装,身形颀长,背着大弓,肩上还有只豹子的尸体。丹无生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打了几只大邪祟,正要回,顺路将你捡了。”
齐芜菁湿漉漉地悬在半空,像只鸡仔似的被他提着。齐芜菁垂下眼,叹了口气,明白自己这是又回到了从前。
他道:“你要向烛雪君告状吗?”
丹无生道:“那当然。你练习的地方不在这儿,在狼谷,这里全是高级别的大凶邪……”他说到此处,后知后觉地困惑道,“那确实很奇怪了,你咋活下来的?”
因为这是梦哦。
齐芜菁道:“二百五。”
丹无生竟还点头,骄矜道:“这是多少年前了,本将现在的身价已经三百两了哦。”
三千界从外面收过两个人,一个是生性冷酷的洛蛟,另一个就是面前这货,丹无生每天呲着大牙,乐不思蜀。
丹无生一肩扛尸体,一手单臂抱着齐芜菁。往回走的时候,齐芜菁有点局促,他犹犹豫豫,最后问了句:“你拿不拿我当大哥?”
丹无生道:“那当然。”
齐芜菁又问:“你对我是真好假好?”
这个问题将丹无生有些惊诧,他道:“日月可鉴好不好?不然我刚才救你干吗?吃饱了撑的?”
“你反正……你最好是。”齐芜菁声音闷闷的,他人变小了,似乎心眼也变得很小,“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准背叛我,背叛三千界也不许背叛我,否则我就杀了你。”
丹无生一头雾水:“你说话真的很可怕,我听说烛雪君给你请的老师都被你拿刀砍了,妈啊……”
齐芜菁“哈?”了声:“你没开玩笑吧,什么老师?!那些邪祟懂的还没我多,它们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就是气来摔书现出本相,大喊‘有辱斯文’,哦……还有几个一心向正道的突然就化成了厉鬼,现在还在涤心池里念经打坐呢……你笑什么?难道它们教你和洛蛟的时候不会这样吗?有那么好笑吗?再笑我揍你哦……”
沿着这条路走,花越开越多,鸟雀和山灵的吵吵闹闹的,代表九衢尘就在附近了。齐芜菁屏住呼吸,道:“口令你说慢一点,我忘了。”
“这也能忘?”丹无生说,“那行吧,记好了!”
他嘴唇翕动,念了句口令,周遭的景象忽然就变了,那花一路开进花圃中,两侧耸立起几座青葱的翠山,头顶掠过几只大鸟,有涤清了秽气的灵鸟,还有刚收进来正乱飞的邪物,还有正在飞来飞去抓邪物的洛蛟。
齐芜菁跳到地上,对丹无生道:“我先走了。”
“哎,你去哪儿?”丹无生望向前方:“烛雪君正在前面等我们呢,祂每日都等我们。”
齐芜菁背过身:“他不喜欢我。”他拉着张脸,神色认真,“你要记得诺言,以后见面,我们不能做敌人。”
他看了脚边的花很久,须臾后,齐芜菁梦醒了。
他眼尾只剩一点潮,还有些烫,像是被拭过。少君像寻常一样盯着床帐发呆,几息后,桑青端了碗药,推门进来:“福大命大。”
“彼此彼此。”齐芜菁看到药碗,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抵触情绪,“一般命大,十分命苦,又要喝药啊……”
桑青道:“你当它??是美容水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齐芜菁说着,终于察觉出脸上有东西,他一摸,是一小块药布,“我破相了?!”他冷酷地说,“那还不如一刀将我抹了。”
桑青搅拌着药碗底下的糖:“在无所住手下捡回一条命,已经很大的本领,少君何必对自己这么苛刻?”
药味飘过来,不是来自药碗,而是来自桑青。齐芜菁接过碗,拿眼看他:“我活下来是本领,你又是怎么一块不少地站这的?”
桑青道:“其实我也刚醒。”
“哦?”齐芜菁眨眨眼,忽然搁下勺子,“刚醒就亲手熬好了药,岂不是根本没熬熟?杀心可见,我不喝了。”
“我认输了……”桑青笑道,“我承认,无所住当日的确放过了我,冤有头债有主,祂的目标只有少君。”
“……是么?”齐芜菁抿了口药,若有所思。
洛蛟这次的态度很诡异啊……先前雷厉风行,说掐就掐,说杀就杀,这次见面却很有耐心,不想是来杀人的,倒像是来逗猴的。
莫非洛蛟已经认出他了?
一想到这个,少君心里直发慌,一个没注意,咕噜咕噜将碗里黑不溜秋的药喝完了。这时,白虎也进来了,他两眼放光,哈哈笑道:“先前尝过驼奶的,连苦药都变顺嘴了?”
齐芜菁道:“你来干吗?”
白虎奇道:“这我家啊。”
“什么?”听他说了这话,齐芜菁这才发现这床、这布局压根不是客舍的!
桑青道:“当日夜已深,你我身上有伤有血,不方便客舍,便来这儿了。”
齐芜菁疑道:“什么‘当日’?我晕了很久么?”
白虎道:“四五天吧,忘了,反正挺久的。看你们仨样子不像晕,更像该准备后事了。”
齐芜菁道:“还有谁晕倒了?”
白虎道:“有啊!屈氏兄妹正躺你隔壁屋呢!屈二倒是安分,不过那小曲儿倒是醒了昏,昏了醒的……说啥来啥,你听。”
好巧不巧,白虎刚说到这儿,隔壁就传来了小曲儿惶遽的惊叫!像是遇到了什么大凶邪!
齐芜菁穿好衣服,来到隔壁,小曲儿已经又昏过去了,鸦浊正在为她捏被子,听到有人来了,头也不抬:“正常,她又在喊大哥回来了。”
白虎叹道:“我的建议是,早些将她带去看医师,一直出现幻觉也不行。现在还只是看到了她大哥,过段时间这俩人突然来个‘和大哥一起玩耍’,就吓人了。”
少君拢紧了衣裳:“你的意思是,他们兄妹二人见到了屈大?”
鸦浊道:“是的。”
她三言两句,大致交待了下。
事情发生在前天夜里,鸦浊和白虎正在夜值加紧做订单,忽然看见屈氏两兄妹满面激动地跑来,说要感谢神仙显灵!
一问,才知道屈氏兄妹夜里听见有人敲门,无意打开门一看,没想到竟是死了的屈大!屈大若无其事地走进来,和弟弟妹妹打过招呼,而后回到了他以前的房间。
然而第二天鸦浊和白虎去看,屋子里却一个人没有,便以为是两兄妹劳心过度,出现了幻觉,可夜里这俩兄妹再回去,屈大又坐在家中,笑眯眯地等他们吃饭。
鸦浊疑心是邪祟,便将兄妹二人留住了,兄妹俩也因为情绪过激,反复陷入梦魇之中。
听完讲述,齐芜菁忽然沉吟不语。
白虎却不认同道:“我看不像邪祟,死了亲人的人都眼花。”
齐芜菁道:“不,兴许他们说的是真的。宛双君。”
桑青道:“嗯?”
齐芜菁看向他,神色透出些按捺的亢奋:“你还记得我让你画的那副画么?”
“记得。”桑青道,“不过我这几日每日都在观察,两幅画仍旧保持一样。”
“一样么,”齐芜菁笑道,“排除偶然,这就最好了。”
桑青将当日画的画平铺在桌上,宣纸已经略有些褶皱,想必桑青也看出了这幅画暗藏玄机,几日来一直在观察。
齐芜菁坐下:“在我让你画这幅画的前一天,我其实看清了六指神婆房子前的那幅画,但这不重要,画里有许多人,来来往往的,但你记好时间,第一天,她的画中不多不少,正好只有一千双眼睛盯着那朵花,可第二天,宛双君你笔下的这幅画,却是一千零一双眼睛。”
说话间,白虎正趴在桌上,用手指默默地数着:“六十一、六十二……”
齐芜菁拨开桌上的茶:“白兄,是这个人啊……”他手指点在一个挑担子的老农身上,继续道,“第一天的时候,这个人背过身的。可在这幅画里,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了头。”
桑青撑着头,注视少君,好像少君比画有意思。
白虎道:“鬼故事了啊。”
少君目光认真:“真的哦,我不骗人,我看一眼就记住了。”
鸦浊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盯着地面:“可这和屈大有什么关系?”
“我猜,多的这双眼睛就是屈大。”齐芜菁把玩着茶杯,回忆道,“屈家小妹曾透露过,渝怀堕神祭上的那个名叫‘婴塔’就是她哥哥,而婴塔是有许多婴儿的头颅堆叠在一起的,每个头颅都可以化成不同的模样,还可以脱落而下,单独生长躯干和四肢。我在想,会不会脱落而下的婴塔能长成一个新的人,而多的那双眼睛,会不会正是代表着新的‘屈兄’已经生长成熟?”
但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若只是婴塔化成了屈大的模样,小曲儿又为什么可以真正感受到哥哥的存在?
桑青夺过他手中的茶杯,像是不经意提了一嘴:“少君在困惑什么?兄妹连心,总不会作假吧。”
齐芜菁看他,心平气和地说:“清灵君,也不会说假话。”
桑青神色无辜:“当日说这话的是观南宗的其他同僚。”
“不错。”齐芜菁依旧瞧着他,“魏师兄也不会放任同门胡言乱语,况且,镇鬼塔中的邪祟在书中都有记载。”
桑青垂下目光,将锋芒和侵犯都敛藏了起来:“别忘了,菩提门和音书宗的记载依照的是转述,而非经历。镇鬼塔内之物早已封锁,邪祟不会说话,事实如何,全凭观南宗一宗之言。”他向少君推了杯茶,举止得体,“心火要喝凉茶,少君何必生我的气?”
齐芜菁盯着他,手指微动,似乎想扯那条链子。可外人在场,他忍了又忍,最后将茶喝了,笑道:“你同我关系甚密,我怎么会生宛双君的气呢?”
少君言归正传,继续说:“前些日子我们拜访了六指神婆,发现她眼神不好,腿脚也不方便,她时常出去么?”
“没错。”鸦浊盯着地面,目光专注,正在摆弄袖口,“村里有家做衣裳的店,她常常夜里会去那儿捡些不要的布料和线,大伙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齐芜菁很早就想问了:“地上有什么?你不敢看我吗?”
鸦浊和白虎齐齐道:“没有啊。”
齐芜菁越发狐疑,但正事要紧,他道“……她可不简单。”少君回忆起那夜的场景,“她一介老妇,在土房子中搞阵法祭祀——”
齐芜菁说到这,想起自己的罗盘,忽然顿住,因为他有些分不清,当日罗盘转动是因为那白瓷坛中的东西,还是因为无所住。
少君似乎被困住了,他支着头,露出点懊丧:“今夜晚些,我会去屈家看看。”
他说的是“我”,不是“我们”。
*
几日未入住,客舍还给他们留着房。少君回去付钱续住,回了屋,他摸出笏板,还是决定联系一下魏洛。
齐芜菁背对着门,听到桑青的脚步声,他并未转身,等桑青关好了门,齐芜菁忽然笑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桑青不解其意似的道:“少君是怎么了?”
齐芜菁找了半天,终于在无数条未接通讯中翻出了十多条观南宗的信号。他“咦”道:“发了疯就忘,是不是活的太随心所欲了?”
桑青的脚步正缓缓靠近:“活得自由不好么?”
“嗯?你在说什么呀?”齐芜菁正在其中寻找魏洛的个人通讯咒,他没有回头,依旧冷嘲热讽道,“原来你想要自由么?那我给你——”
桑青忽然来到他的身后,呢喃了句:“对不起。”
他语气认输,似乎因为少君那句“我给你”受了伤。
齐芜菁手指一顿,半惊愕半惊喜。他回过身,抬眼瞧他:“干吗道歉?”
桑青离得很近,低声问:“你不喜欢?”
可他的眼神分明变得很泥泞,里面的侵略之意已经太露骨。齐芜菁垂下眼,笏板上是魏洛的通讯,他深谙疯狗的习性,语气警告道:“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我问些东西,你最好不要在这期间发疯。”
“当然。”桑青看着那个名字,很有风度地说,“我保证。”
齐芜菁将信将疑,他退出桑青的侵略范围,来到角落里,向魏洛发出了讯号。然而下一瞬,他就后悔了!
那道咒链不知何时显形,在桑青的力气下轻易卷上了齐芜菁的手臂,两人的距离迅速被拉扯逼近。
少君心道“糟糕”,但为时已晚,笏板已经脱手,被接在了桑青手上!
讯号还在持续发送,桑青夹着笏板,翻来覆去地看,好像上面有什么玄机。很快,他露出索然无味的神情,因为齐芜菁的表情更吸引他,永远都吸引他。
笏板被接收,传来魏洛的声音:“佩兰,你终于愿意和我说会话了。”
他这句话让桑青的目光沉了下去。
齐芜菁没办法,他看着桑青,只能硬着头皮答下去:“……清灵君,不好意思,我有些事要……”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桑青盯着齐芜菁,用那双病态的、充满扭曲占有欲的双眼,将少君的面颊打量了个遍。而后落下目光,在少君眼神里瞧见了“不要”的求饶讯号。
桑青压根没打算守信用。
疯狗就是这样的,你早该有觉悟。
看他吧。
这太好了。
因为这不是目光,而是一条新的狗链。
桑青被彻底拽住了,于是他俯下了身。
第28章 桑宛双 可是他想要。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齐芜菁深切意识到他和桑青的体型差。他将桑青当做狗,是为了看到桑青对他摇尾乞怜的模样,但齐芜菁忘记了,桑青铜筋铁骨,他在真正捕猎之时,是一头冷酷魁伟的黑狮。
不要。
可这“不要”却像钩子,他在桑青充满攻击性的神情了,瞧出了“惩罚”意味。
桑青低语道:“我好想,好想杀了你。”
混蛋。
“活着太没意思了,你的目光会分给很多人,心也是。”
停下。
桑青无视魏洛的声音,一遍遍诉说道:“死了就好了,太好了……你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少君露出罕见地无措,但桑青已经弓腰埋进了他的颈窝,仿佛在一寸一寸嗅他的气味,但实际上,齐芜菁却反被桑青的味道囚住了。
“心死了,但魂魄只是我的……”桑青的气息像条游蛇,他向上,紧贴着齐芜菁的颊面,给齐芜菁一种被呷住了嘴角的错觉。
桑青说:“我想。”
齐芜菁在他问出那句“可以吗”之前,已经发出了眼神警告。他用气声说:“不可以!”
“好。”桑青似乎笑了下,他难捱喘息,却出奇地听话。
齐芜菁偏过头,凶狠地说:“嗯!”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忽然觉得很口渴。
魏洛的声音停顿了瞬,惊喜很快转化为忧心,他语气焦急:“怎么不说话?佩兰,你现在在何处?!”
“是啊,危险啊……”桑青的唇蹭过他颈侧的嫩肉,轻不可闻地说,“回答他。”
“我在,”齐芜菁不得已仰高脖颈,他克制着喘息,“清灵君,关于婴塔这类……”桑青的忽然眼上他脖子上的细肉,在犬齿下细密碾磨,刺得齐芜菁险些没站稳,他定住神,继续说“,这类邪祟,清灵君有更详细的参考吗?”
齐芜菁感受到了什么,忽然抖了下。他慌不择已地向后倒去,却被桑青圈着腰摁回来,紧贴着轻蹭。
魏清灵道:“菩提门印发的第二册……”
“我不要、书。”齐芜菁难以站立,他几乎是悬空坐在桑青的掌中,“你作为观南宗……大弟子,我信你。”
眼尾潮了,那颗红痣变得更艳冶。少君好像变得很可怜,他力气都是软的,整个人被桑青抱在半空。他的前面和桑青贴着,只有布料擦过的声音。
“嗯……”齐芜菁忍不住战栗,他一面想要远离,一面又克制不住地迎合,这令他生出些耻辱的泪花。
放开……齐芜菁勾着他的脖子,他完全被桑青抱在身上,悬滞的身体令少君生出些惊慌地不安,以致于他不得不抱紧桑青,反复地说着苍白的训令,放开,放开……
少君藏得很好,他将喘息和“嗯”声都藏到了桑青的肩窝里。魏清灵短暂地没有察觉出异样:“但其实……婴塔属于边缘小怪,婴塔之物是靠怨灵累积形成的,除了会随机复刻所见之人的面貌以外,没有任何攻击性。”
“这些我知道……”齐芜菁忽然十指蜷起,他很害怕掉落,几乎隔着布料,将桑青的后背抓出了痕迹,“它的生长呢。”
……到底在问什么啊?
魏清灵道:“稍等,我翻一下笔记。”
贴合处的布料已经被蹭潮了,齐芜菁伏在桑青的肩头,流了很多汗。他一改常态,妥协般收起恶劣的锐刺,说。
好高。
要掉了。
去床上。
桑青。
桑宛双……
桑青偏过头,在他耳边哑声夸道:“乖孩子。”
齐芜菁一愣,他竟在这声夸奖当中险些哽咽,也在鼓励当中失了把控,溢了点出来。
可恶!
少君偏头,报复性地咬住桑青的脖颈,根本不收力道,一下就将桑青咬伤了。桑青任由他啃咬,单臂抱着人走到床前,一俯身,齐芜菁倒在了床上,笏板就放在他耳侧。
魏清灵的翻书声忽然停止,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你怎么了?”
“……没什么。”然而话音刚落,齐芜菁忽然弹坐起来,他的无措和推搡并没阻止桑青的俯身和靠近。
桑青正在他的腿间,膝窝都被桑青掌着,并不让他收腿。高挺的鼻梁更先碰到,桑青的气息沿着轮廓蹭了圈,他的鼻尖沾上了少君的潮,却并不餍足。
笏板里的纸页声停止,魏清灵道:“找到了,佩兰,还在听吗?”
舌很烫。
少君浑身发颤,热汗涔涔:“在,你说。”
魏洛道:“婴塔身上的婴儿头到了一定时期会掉落,变成一个与常人相差无几的幼婴,但它不需要哺乳,也不需要摄取吃食,可自行长大……”
齐芜菁的两条腿都落在桑青的手里,他失控地打着颤,去一遍又一遍被桑青禁锢着,不许他夹着。
汗和泪都流了下来,少君难以抑制地小声喘息。齐芜菁有些不明白欲望的来历,三千界从来没有教过他如何掌控和消解,他将其当做人之常情,毫不畏惧在桑青面前袒露情欲,以为这样是谁都行。
然而在这一刻,齐芜菁不可否认,他对桑青的欲望比想象中的汹涌。
不可以继续,可是他想要。
齐芜菁那双发红的眼里全是水雾,他垂下失焦的目光,依稀能辨认出桑青的模样,还能听见狎亵的声音。
桑青狡猾,他的安分守己一扫而空,少量的克制也将被他挥霍而空。他的唇很软,舌很滑,令人分不清是在玩弄还是亲吻。
轻薄中似乎有虔诚。
少君忽然用手掌摁住桑青的头,他迎合桑青的动作,撞到了桑青的舌。在极度的刺激下,齐芜菁几乎要喘出声来,他安定心神,哑声道:“……不要停。”
“仅需九日左右就能完全成人……”魏洛反倒被这声“继续”打断,他再也忍不住,恼怒地合上书页,急切道,“你到底在哪儿?师伯说你要来南舆,我已经等了好些天?为何不接我的通讯?你和谁在一起?”
少君的腿架在桑青肩上,颤个不停。在最后,他其实只差一点就能推开桑青了,可桑青却反扣住他的手,更近了一步!
齐芜菁“咚”地声倒在床上,他盯着上方,眼神散涣,已全然失焦。
浪潮来得太剧烈,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桑青的吞咽声,这声弦断,令少君不仅弄脏了桑青的衣领,还哭湿了被褥。
少君还在痉挛和喘息。
桑青捡起被褥上的笏板,礼貌地说:“你好啊。”
他的声音让魏洛一愣,魏洛更加笃定方才的哭声不是错觉,他态度骤然变冷:“佩兰在何处?你对他做了什么?!”
桑青侧身,从身后抱住还在余颤中的少君。他贴在少君的耳侧,话语里都是笑意:“来,告诉他,我们做了什么。”
他声音低柔,像是在哄。
魏洛厉声道:“说话!你们在干什么?!”
齐芜菁没了力气,哑声道:“……没有。”
桑青倏忽拿走了笏板,困惑道:“没有么?那我们刚刚……”
齐芜菁将狗链扯过来,他翻身想要教训,却抵在桑青的额前,困倦地说:“你乖……”
这两个字仿佛敕令,令桑青切断了通讯,将笏板扔开。他的果断令齐芜菁胆颤,少君撩起沉重的眼皮,和桑青近在咫尺的目光相对。
“我乖了。”桑青道,“会有奖励么?”
齐芜菁眼尾泪渍未消,露出点笑。
“我们可以一起死么……”桑青的神色专注,“我是谁?”
齐芜菁挑着笑,还是那句话:“桑青,桑宛双啊……”
桑青道:“不对。”
他目光坚定,好像一定要让少君说出个满意的答案。
“别无理取闹了,”齐芜菁困得不行,“当狗还当上瘾了。”
“和疯狗讲什么道理,”桑青忽然扣住少君的手腕,凶猛的占有欲里全是累累伤痕,他轻声呢喃,“对我说我是你的。”
*
齐芜菁一觉睡到夜里。
梦里并不安稳,可少见地,这次梦里的人竟不是三千界,而是桑青。
迷蒙间,齐芜菁似乎听到桑青问他:为什么总那么偏袒魏清灵?
其实算不上偏袒。
因为魏清灵是陈佩兰敬重之人,他不可以冒犯,也不可以猜忌,可他终究不是陈佩兰,因此又不能太僭越,要保持一定的疏离。
醒来之时,屋子已被收拾妥帖,被子也盖得很规整。少君翻过身,盯着上方,放空地想:救命,累晕了。
他又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会儿,脑子一片空白,压根想不起来魏洛说了什么。
齐芜菁:“……”
他摇晃小狗链,过了好一会儿,桑青才提着食盒从外面进来。齐芜菁正在走神,他看向桑青,欲言又止,须臾后才蹦出个:“宛双君真是好精力。”
桑青将菜摆了一桌,欣然道:“多谢夸奖。”
齐芜菁搭了件衣裳,坐到桌前,桌上六道菜,就有两样是他最不喜欢吃的。少君不想拂人心意,只挑拣着剩下四道吃:“白日里,魏清灵说什么了?”
“这才多久,”桑青夹了点青菜,“少君贵人多忘事。”
齐芜菁咬着筷子:“怪我?”
桑青笑了下,他知道齐芜菁想听什么:“婴塔脱落后九日成熟,化作成人,里面没有真人的魂魄,只徒有一副空壳。”末了,他强调道,“观南宗魏洛魏清灵亲口说的。”
“哦。”齐芜菁小口咀嚼,“我其实也没怀疑你说假话。”
桑青不语,端了杯酒要喝。齐芜菁如临大敌,赶紧护紧自己的杯子。他道:“那这就说不通了。”
“想要说通很简单,”桑青淡然道,“你依旧不觉得魏清灵在撒谎?”
齐芜菁不想扯这个事儿:“可他撒谎有什么好处呢?屈家只是做普通商贾生意的,他身为观南宗的门生,难道图财么?”
“撒谎不一定非得得到什么好处,也能免于失去什么。”桑青很快吃完,搁下碗筷瞧他,“镇鬼塔倒,出逃的邪祟已被全部捉回,宗门其他弟子曾帮忙清点过,这个应该做不了假。”
齐芜菁细嚼慢咽,思索道:“你的意思,化成‘婴塔’的屈大,是另外被造出来的?不吃了,我们现在就去屈家看看。”
桑青却看向窗外:“不必去屈家,他在刀铺。正好,你的刀好了。”
*
齐芜菁在路上听说了个大致。
两刻钟前,屈大忽然从屈家破门而出,直奔白虎和鸦浊的刀铺。他行为慌乱,一路上撞了不少行人,大伙儿早听说他死了,没想到却在大半夜撞鬼!一时间人仰马翻,闹了不小的动静。
二人赶到之时,屈大正木愣愣地坐在屋内,神情茫然,只会重复机械地喊“小曲儿、小双”。白虎和鸦浊分别站在他前面,兴许也是觉得青天见鬼,悚然无比,正一言不发得和他干瞪眼。
齐芜菁走到屈大跟前,观察几许。面前这人长得同屈兄一样不假,但目光却很陌生,好像没见过齐芜菁一样。
“屈兄,我们见过,”齐芜菁道,“你若记起我是谁,我便带你去见弟弟妹妹。”
提到“弟弟妹妹”,屈大终于慢吞吞地将视线转向齐芜菁:“你、你……”他拼尽全力冥想,精神崩溃道,“我不认识你,我记不起来!我不认识你!我要我的弟弟妹妹!!”
他呜呜咽咽,鸦浊听烦了:“无用,他连无樱村所有人都不认识,只记得屈家的两兄妹。”
然而正说着,屈大却“啊!”地大叫起来,他捂着头,重心不稳,“嘭”地声摔倒在地上!
齐芜菁亟亟后退两步。
只见屈大似乎忽然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他像虾一样蜷曲着身子,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嘶吼道:“疼疼、好疼!这是我的!不要抢、不要抢!”
齐芜菁当机立断,蹲身点住他的心脉,喝道:“关门!有东西跑进来了,正在挤他的魂魄!”
一点金光自齐芜菁的指尖蔓延开,屈大的身体像被少君摁碎的镜子,金色的脉络从心口散发到四周。
很快,整个铺子地面都是爬满了金色脉络,锁魂链如同疯长的枝丫,将屈大体内的魂魄固定住。
沉寂多时的罗盘,在这一刻遽然转动起来!
事态棘手,齐芜菁道:“他体内有两束魂魄,正在奋力争抢,现在需要菩提门的银镜驱魂,有没有普通镜子?”
鸦浊道:“我去隔壁借。”
桑青拦住鸦浊:“门上镇有拦灵咒,开门等于找死。”
他看向齐芜菁:“外行人最后不要随意调动此书,否则驱魂变招魂。”
齐芜菁道:“我自有分寸。”
“从没见你寻死之时有过分寸。”桑青不知从何处摸出片银色夹片,是镂空的叶子形状,“音书宗的驱魂曲够用了。”
他将薄叶置于唇间,遮唇吹上一曲。第一个音律出来之时,屈大猝然绷直了身子,两个魂魄互相争夺,齐芜菁的罗盘发疯似的转动,最后剧烈抖动着停在某个方位。
一张婴孩的脸被从屈大的额角处拉扯出来,它凄声尖叫,狠命挣扎,是极凶极邪的怨灵!
这时,大门忽然“轰”地声向内倒塌!
无数婴孩的怨灵破门而入,阴风狂作,在拥挤狂躁的怨灵后方,是那位抱着白瓷坛的六指神婆。她的颓样不似从前,那双白瞳正在书写辛辣的诅咒:“去,把那身体抢回来,‘他’是你们的!”
齐芜菁立刻抛出三道符,在悬空中排列成三角阵法。金色大阵瞬间扩大,挡在屋内四人之间。
怨灵如疾风骤雨般“嘭、嘭”砸在金色大阵之上。
齐芜菁冷笑一声,对桑青道:“有我在,别停,继续吹。”
六指神婆道:“你们该死!”
齐芜菁莞尔:“老婆婆,我倒想祝您长命百岁呢。”
这屋子中动静不小,原本黑灯瞎火的村子,陆陆续续亮起了好几十盏灯。
“神教,宗门?!一群烂种,你们竟还有脸来插手这个事情!”六指神婆凶狠道,“这种身体本就是造出来,给这些女娃的,你们这群下贱种的后人,都是你们害的!”
齐芜菁做出一副很乖的模样,他点点头:“您也是指桑骂槐多次了。可不知者无罪,您有什么冤屈不如说出来。”
“冤屈不在老妪。”六指神婆面露阴狠,“你要想听,便让它们告诉你吧!”
糟糕!
地上的屈大惨叫一声,魂魄剥离的疼痛胜似抽髓!
那只挤入屈大身体的婴灵正在阵法之内冲撞,齐芜菁分身乏术,却听桑青道:“专心眼前,背后有我。”
听了这话,少君头也未回,答道:“好。”他果决再甩出三张符,造出一道阵。前后两个法阵,将六指神婆夹困在其间。
桑青张开五指,单膝而跪,他掌心显露出“卍”的符篆铭文,像是划开的伤口,单手将怨魂摁在地上。
怨魂的脑袋越来越小,面相越来越扭曲,最终“嘭”地声,被桑青摁得魂飞魄散,彻底消亡!
六指神婆见状,发出悚然的大叫!
少君支撑着两方大阵,灵能分散,被婴灵击打得连连后退。这时,他背心受人一掌,将他稳稳托住。
“少君!”白虎和鸦浊齐齐喊道,“接刀!”
桑青道:“只守不攻可不够,拿新刀练练手吧。”
齐芜菁神色一怔。
然而来不及多想,齐芜菁立时停止了灵能输出,在收阵的同时,少君旋身接下了一红一白两把刀。
他握住刀柄,心中竟陡然升起一股诡异之感。刀身轻巧,泛着冷光。他反握刀柄,迅捷向后刺去!
他砍向魂灵,竟然有血飞溅出来。齐芜菁愕然,发现这两把刀上都有若隐若现的咒文,这绝不是一家普通的刀铺可以打造出来的凡刀!
六指神婆一改阴狠的面貌,慈和道:“女娃们,夺了地上那具身体,你们就能长大了。”她在看向齐芜菁时,立马变得怨恨起来,“是他们这群虚伪的宗门人,自称是神祇后人,却将你们滥杀活埋,剔骨仍旧火炉里——”
那瓷瓶的瓶身上,全是诅咒。六指神婆小心抱着它,就像在抱自己孩子。
怨灵声嘶力竭,和当年炉子里的痛苦啼哭如出一辙。六指神婆流下泪来,她道:“我平日里不让你们出来作祟,可现在好了,只剩一具身体了。抢过来,抢过来!”
夜空中黑鸦划过,齐芜菁的肩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片黑羽。说来也怪,那黑羽分明轻盈,却死死黏在少君的肩头。
血染红了雪银冷铁造出的白刀,他手握两把红刃,刀风诡异。很快便杀灭了三只婴灵。
六指神婆见状,忽然大叫:“等一下!不要杀了、不要杀了!”
她急匆匆地打开瓷坛,似乎想要将这些怨灵召回,可它们却完全不听使唤,横冲直撞,在齐芜菁的刀下散了一个又一个。
六指神婆呆呆地跪倒在地,她想起什么,立刻双手合十,低低念起咒语来。
与此同时,那间土房子中的绸带“叮铃铃”地飘起来,地上的红烛火焰骤然熄灭。那些躺在角落里的布娃娃开始颤动,她们笑容诡异,五窍忽然渗出鲜血了。
婴灵杀到一半,似乎被迫受到了某种召唤,要将它们强行收回。
忽然,这写婴孩的怨灵停下杀伐,齐齐调转回头,满是怨恨地朝六指神婆袭去!六指神婆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似乎从没想过自己亲手养的“孩子”会想置她于死地!
齐芜菁见状就朝外冲,想要拦截,然而桑青却忽然以更快的速度擦身而过,短短一瞬间,他听到桑青说:“可以了,交给我。”
方才飘零在地上的三张符纸,倏忽飞起来,它们紧跟着环绕在桑青身侧,而后停滞在六指神婆跟前,骤然拉开一个大阵!
豕突狼奔的怨灵全部“嘭、嘭、嘭”砸在阵上,烟消云散。
六指神婆满脸血痕地倒地。
“哗啦!”
白瓷坛被摔得粉碎,里面的白色齑粉散落一地,夹杂着活人的指甲和几率花白的头发。
桑青收了阵,几张符纸全部燃起来。
六指神婆瘫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啊!”
桑青冷冷道:“就差一点,你就让她们不得安息了。”
鸦浊和白虎避完风头,掀开帘子,从后面跑出来,扶起六指神婆。
齐芜菁缓了缓心神,将地上的锁魂链收了。他走到六指神婆跟前,神色不虞:“这些女婴是当年拿去做骨瓷的祭品吧,为什么是你会将她们的魂魄收集起来?”
六指神婆神情阴鸷,将手指向了齐芜菁。
第29章 新生血 这是死在她手上的第三个孩子。……
六指神婆露出恶鬼般狰狞的神色,一字一句道:“是你、你、还有你!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她颤着手,将地上的粉末捧起来,然而天不遂人愿,夜里忽然落起雨来,将她手中的骨灰全部冲走了——
雨啊……那些个夜晚都下着很大的雨,她草鞋都被泡烂了,泥水溅满她瘦削的腿,可她不能停、不能停!
她跟几个小妹轮流换着,端着一盆血水出去,又端着清水进来。
里面大喊:“六指阿嬷!头卡住了,你快来看看!”
她立马水盆递给了旁边的小妹,撩开了女人的裙裾。女人半蹲着,双腿正在发颤,因为生产,她几乎失去了所有支撑身体的力气,只能被被身后的妇人抱着。
六指抹了汗,心里莫名忐忑,但仍旧鼓励道:“马上了,马上了娘子!再用点力气!”
这是她接生的一百二十三个孩子。自从她搬来这个村子过后,村子里便只有她一个接生婆。她呢,从前接生过很多婴儿,技术好,大伙儿都夸她的六根手指接的不是婴儿的脐带,而是往生路。
可是这次流太多血了……
外面电闪雷鸣,轰隆隆的,让她心里慌得发痛。
不知过了多久,娘子向后倒去,婴儿终于掉出来了,六指捧着她,是个乖巧的女婴。可太乖巧了,她一点声音也不发。
六指来不及松口气,狠狠地拍打婴儿的脚心。
怎么不哭呢?
哭出来就好了。
“轰!”
惊雷乍响,“重蹈覆辙”四个字是老天降下的敕令!她没淋雨,却湿漉漉地滴水,白光打在她苍白的侧脸,像是只水鬼。
娘子身体还很虚弱,问:“阿嬷,孩子乖吗?”
六指瘫倒在地上,门外的雷仿佛正劈在她的身上,她呢喃:“孩子、孩子……”
婴儿全身软绵,脸颊发紫,出世的半个时辰,六指亲手为她做了张裹尸布。
——这是死在她手上的第三个孩子。
她的确接生过很多婴孩,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这双接新生的手,忽然变成了夺命的魔窟!
满手新生血啊。
他们说,这几年神祇发怒,降下灾祸,勒令方圆百里的新生儿不可临世,重进轮回。可六指不服这狗屁神,动不动就发火、心眼比针孔还小,降下的罚戒却能死成千上百的人。
这是神么?是鬼!
雨每日都下在她的身上,令她心里湿漉漉的,背满了罪孽。
六指盯着这双手,想要砍掉它!剁掉多出来的那根手指!这是不祥之物,一切都是它在作祟!
然而在某天夜里,雨却忽然停了,她听到乱葬岗中传来婴泣之声,这声音令她浑身战栗起来!
她捂住双耳,以为是婴孩化作厉鬼,来找她索命了!
就在这时,一头野狼跳进了她的院子里。
它从嘴里叼着一条婴儿腿,用冒着绿光的眼睛幽幽看着她,六指大惊失色,仿佛又听到了孩子的哭声,闻到了雨夜的腥味。
泪水瞬间盈满了她的眼眶。
她没有武器,只有腥味难消的接生盆和发霉的巾帕,还有赤手空拳下多出的一根手指。
究竟是如何杀掉野狼的,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夺回那条腿后,她被抓烂了眼睛,耳边依旧萦绕着无数婴儿的声音。
不是啼哭,而是笑声。
她们夸她,好像很开心,很喜欢她。这一刻,六指心中酸楚,她一把年纪,却仿佛成了新生的母亲。
不久后,六指循着哭声来到了乱葬岗,那条路布满泥泞,像融化的铁水,烫烂了她的草鞋。
烫?
乱葬岗里面有一座破庙,里面供着一尊断头神像,神像前火光大盛,是鼎烧来发黑的火炉!倏忽间,婴啼大恸,仿若雷鸣!
六指瞧见一个人蓦然弯下腰,从脚边倒提起死婴的两条腿,晃悠了两下,然后像扔瓜皮一样扔进了火炉之中!
刹那间,那火如洪水猛兽,逃出火炉,火焰窜天,与神像齐高!
那人见状,露出心神向往的表情,虔诚跪拜,口中反复念着几句话:“死婴活婴九十九,请明王收弟子,准我入观南。”
死婴活婴九十九啊……
六指揪住齐芜菁的衣裳,指甲渗出血来:“那小官为了入神门,拿九十九个刚入世的婴孩做敲门砖!那大火之下埋的全是婴孩的白骨!”
齐芜菁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沉思道:“原来观南宗的入门考核竟这么骇人听闻?”
六指神婆见他信了,那副怨恨的模稍缓,只一个劲地咒骂:“你们这些做神的、做官的最是虚伪!”她阴狠地说:“她们不会放过你们的!我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可是阿嬷。”齐芜菁道,“你将她们困在狭仄的瓷坛当中,就是为她们好么?”
六指神婆说:“因为她们想要报仇!她们必须得报仇!”
齐芜菁道:“如此一来,她们只能化作厉鬼,不仅恨那真凶,也恨你!”
六指神婆道:“胡言乱语,挑拨离间!我那么爱她们!她们怎么会恨我?!”
齐芜菁指出:“瓷坛中有你的指甲和头发,你用自己的发肤为引,将她们禁锢在瓷坛当中,令她们永不得安息!”
六指神婆的眼神中突生寒意,她森然道:“你懂什么,她们不需要安息,她们只需要再活过来!”
音落,她忽然伸出手掌,朝齐芜菁打去!齐芜菁反应迅速,已经挡开,然而在触碰的瞬间,他魂魄遽然一震,像要出体一般!说是迟那时快,他的后背被人接住,强行入体的外魂被桑青一掌拍了出去。
齐芜菁眼前都是重影,连身形都无法控制。只听得六指神婆尖叫一声,齐芜菁道:“发生什么了?”
桑青淡淡道:“魂飞魄散了。”
他那只贴有珍珠的眼睛闪过一抹红,六指神婆忽然没了声音。
桑青收回目光,道:“你魂魄不稳,须得先固魂。”
“好,”齐芜菁也不逞强,他手臂搭上桑青的脖子,被抱了起来,“要多久?我们今夜就要赶路去南舆。”
桑青道:“今夜不行,最快得明早再走。”
“那么久?”齐芜菁略有所思。
在他思索其间,桑青已经抱着人飞快回到客舍。
一路上,齐芜菁耳旁嗡嗡作响,他的魂魄好似被撞在不合尺寸的容器里,在颠簸中左冲右撞。
他和桑青面对面坐在床上,目光中都是光圈。齐芜菁意识仍旧清醒,五感却难以控制,忽然,他感受到有人捏起他的下巴,齐芜菁混沌着眼神,被迫于桑青对视。
桑青问:“少君真是不要命的一把好手。”
齐芜菁没心情和他玩笑,直接交代了:“使用锁魂链需要用到驱动之人的魂魄,一时不小心,用了很多条。”
言毕,桑青忽地将手指点在少君额前,先是一阵冰凉,旋即是一阵蔓延开的灼热,齐芜菁在脑海里猝然看见一双正紧盯着他的眼睛!
是桑青的眼。
齐芜菁猛然推开桑青,后知后觉地问:“固魂需要窥探我么?”
桑青握住他的手:“固魂之法,少君读那么多书难道不知?我若为你固魂,是定能瞧见你的魂魄的,同样的,你也能瞧见我的,一来一往,怎么就算窥探了呢?”
齐芜菁皱起眉:“不要了,时间紧急,还有正事。”
“不必急这么一会儿。”桑青说,“现在出发,也还有两日半的路程。少君自行调理,少则半月,若这途中遇到什么邪祟,少君魂不附体,可不适合战斗,岂非更要耽误行程?”
“我不需要,我的身体我最清楚。”齐芜菁扯过他的链子,温声道,“窥探我令你很愉悦么?不如一并说出来,还想做什么,我都满足你好不好?”
桑青不急不慢:“少君那么害怕我瞧见你的魂魄么?”
“是啊。”齐芜菁应对自如,“你要看的东西最腐烂,不如好好盯着这张皮囊,他满足你不就好了?”
齐芜菁语气中浑不在意,将“他”和自己剥离开来,那点暗示里掺杂着薄情,仿佛除开这身皮囊,他和桑青就是两个互不相干的人。
桑青静静地瞧了他片刻,没说话。而后倏地笑了,竟觉得有些荒谬:“你是这样想?”
齐芜菁并不动容,他道:“床笫之欢如流水,过了就过了,色字头上一把刀,刃的就是你我这种货色。”
“负心薄情的人只有少君一个。”桑青莞尔,“说这话的意思是要提醒我什么呢?”
齐芜菁道淡然笑道:“提醒宛双君,当心掉脑袋。”
他松开咒链,整理衣衫,就像在重新整理二人之间的关系。桑青道:“少君心里敞亮,只想着安危,不像我,想了很多。你难道——”
“不想知道。”齐芜菁谈笑似的将人推开,“一条链子绑起来的关系,往深了讲就没意思了。”
“自然,链子在少君手上,你可以随时撒手。”桑青忍不住扯了扯套在自己脖子上的项圈,“我也并没有要从此就离开。”
“你明白就——”齐芜菁忽而愣住,“你放才说什么?”
桑青道:“少君以为这条链子易断,那不妨试试。”
“试试什么?”少君顿感不妙
“试试究竟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薄情。”顷刻间,齐芜菁双手被咒链反套住。不知是谁在拉扯谁,在遽然缩短的间隙里,齐芜菁竖起浑身的刺:“你要看?好啊,看啊,我才不在乎!”
桑青没有用手指,而是与他额头相抵。
“你最好不要后悔!”齐芜菁身口不一,他狠笑着,“我一定会好好、好好欣赏你的表情。”
那双眼闯进来。
桑青像头刚睡醒的狮子,带着点懒意,盯着跟前的猎物。
齐芜菁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下,他脱离了陈佩兰的皮囊,正挑着点笑和狮子对视。
那目光带着玩味和挑衅。
仿佛在说:看清了么?我是谁。
第30章 入观南 “带你去别的地方看星子!”……
片刻后,齐芜菁神魂归位,桑青和他分开,正看见少君意兴阑珊地打量。
桑青道:“我脸上有东西?”
他这话让齐芜菁挂不住笑,少君神色几变,从看好戏变成了将信将疑:“我是谁?”
“紧那罗门的佩兰君。”桑青语气佻达,“这话倒有趣,少君觉得自己是谁。”
“我在问你,怎么倒反过来问我。”齐芜菁疑神疑鬼,心道:难道他没有瞧出来,这里面装的不是陈佩兰的魂魄?
少君遮掩般来到桌前喝水:“那六指婆说的话真假难辨,各宗门的入门考核向来是公开的,更何况是观南宗这样的大门派,真发生这样的事,早被各门派围剿查办了。”
齐芜菁收拾好包袱:“婴灵未知,六指婆的房子里兴许还养着鬼。她在找婴塔做婴魂的容器,暂时不会伤害活人,只不过屈大的状况,还得找屈三确认一下。”
二人回到刀铺,和小曲面对面,要她把当时的梦境再讲一遍。
小曲儿见他神色凝重,不敢添油加醋,托盘告之:“事情是这样的,当日大哥和他的同僚约好在鹿野林和柳太公碰面,谁知林中忽然窜出来一个食尸人,对他二人发起攻击。大哥被咬断脖子,从山林滚到了河边,但在弥留之际,大哥忽然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那人戴着半脸鬼面,拿着一把长刀,对大哥说:‘这很稀奇,如今世间已经无人拜我了,既然你求了我,我便为你指条生路。’
“大哥原本就见祂眼熟,此刻幡然醒悟,确认祂是三千界。三千界指着跟前的这条河,让大哥从这跳进去,不久后,便能回家来找我们。’于是大哥便照做了。三千界临走前,还对大哥说,下次不要将祂的木雕神像做那么丑,当心求到其他东西。我原以为这只是那恶神的把戏,祂臭名昭著,嗜血滥杀,怎么可能会帮……可是大哥真的回来了!”
众人看向床头,屈大此刻正躺在床上,他魂魄受缚,暂时没有其它东西来抢身体。
原来求祂就能见到祂么……齐芜菁收回目光,稳住心神:“那些木雕可还在?”
屈二道:“家里还有很多。大哥时常去各地走生意,会雕很多神像。但他常说,求人不办事比求人办事更容易,因此他不雕南明王,不求大腹行等神祇的保佑,反而喜欢雕那些邪神邪佛,去求他们不要作祟。”
小曲儿又道:“仙君要木雕像的话,我可以回去拿。”
齐芜菁道:“不必了,我们今夜还要赶路。”
小曲儿有些惶悚:“今夜就要走么?可六指神婆饲鬼,大哥在这——”
“你别忘了你大哥将谁求来了。”齐芜菁轻讽道,“这条生路是祂允下的,若不能保你大哥活着,我看这‘恶神’祂也不必当了,有名无实的废物。”
鸦浊和白虎忽然齐齐向右看齐,桑青挑高了眉,还带着笑。
屈家俩兄妹哪想到他敢这样评判三千界,一时惊骇失色,不敢继续谈论。
*
齐芜菁在村里买了两匹马,趁着夜色上了路,在第三日曙色前赶到了南舆,远远便瞧见一跳蜿蜒刺目的熔岩火河。
四独河对面,是一座高墙围起来的城池,城墙上插了许多幡旗,在热浪中扭曲。
齐芜菁脱了外裳,露出一身银丝绣的云浪纹雪青绸缎长袍,显得矜贵典雅。
少君道:“好热。”
这里热风滚滚,风沙眯眼,两人吹了满身的沙,跳下马之后在原地抖了半天筛子。
桑青也脱了大氅,不知怎么竟发出一阵叮铃哐啷的声响,引得少君侧目。
齐芜菁瞧了他半晌没说话,而后费解道:“我说那日结账之时怎么那么贵,敢情你全给自己买饰品去了。你有病啊?干吗把自己一身挂得花花绿绿的?!”
桑青着一身鸦青色的山河纹窄袖修身袍,双肩配有银制流苏肩饰,胸前挂着繁奢璎珞,由金、银、玛瑙、琉璃、阵磲、玫瑰七宝做成,其下垫着祖母绿的琉璃佛珠……还有腰饰、挂饰……
齐芜菁:“……”
倒也不能说不好看,色彩搭配妥帖,奢简得当,只是有些太夸张,像只花孔雀。
桑青不以为然,仿佛经常这样打扮似的:“既然来观南宗做客,可不能让少君丢了面子。”
齐芜菁不忍直视:“……丢得也差不多了。我已经联系了清灵君,过会儿就有同僚出来接应,这条河……”
四独河中的火浪湍急,拍打在高耸的河壁上,溅起的熔岩将两侧的石壁烧成了黑炭。齐芜菁忽然鬼使神差地走到河边,朝下望去。
高高的河岸旁设有结界,防止行路之人失足掉落。
齐芜菁说:“我听说,四独河只烧身负罪业之人……”他探出头,神色困惑,莫名感觉这火河之下,似乎有双眼睛在看着他,“本人魂魄污秽不堪,想必能做火河中的饵料。”
桑青行至少君身后,道:“现在投河可不是个好时机。”
齐芜菁被火风吹得双颊发红,他道:“紧那罗门为无生果麾下的教派,南明王在下面,未必敢收我。”少君皱起眉,“奇怪,这下方有活物么?”
桑青瞧着他背影:”怎么了?”
齐芜菁纳闷道:“我总得有人在盯着我。”
正说着,城门忽然打开,降下一座冰蓝色的琉璃桥。三名着古朴短袍的观南宗弟子骑马而来,他们头顶高冠,额前点有朱砂,腰侧插幡旗挂葫芦。
桑青挖苦道:“做观音一定要这副清高的穷酸样吗?”
“装扮成花孔雀就能普度众生了?”齐芜菁看他一眼,“傻狗,你这一身的钱是我付的。”
魏洛打头,勒马停在齐芜菁跟前,他有些高兴:“你来得很晚,前几日师伯就给我发了通讯,是——”
叮铃哐啷。
齐芜菁:“……”
桑青将先前骑来的两匹马托付给远处的人家,而后缓慢走来。他装扮实在夺目,魏洛一眼瞧见他,脸色骤然变得阴沉:“他怎么也来了?”
齐芜菁干笑两声,随口胡诌道:“我不太认得路,多亏宛双君……”
“你骗我。”魏洛翻身下马,走到齐芜菁跟前,“从前在煜都,你最会认路。是不是他非要跟来?”
一瞧见魏洛,桑青就莫名困倦起来,连个眼神都不愿给。齐芜菁道:“让他来也是师父的授意。”
“我明白,佩兰。”魏洛温声道,“我听说了,师伯允他跟随,是为了保你路上安危。可如今你人已经安然到了南舆,我可以保护你。之后返程,你若害怕,我也可以告假探亲,随你一起回煜都。”
齐芜菁轻咳一声,一双大眼转了又转。桑青活动了下脖子,仿佛准备大展身手,齐芜菁赶紧将他拦住。
少君福至心灵,忽然为难地说了句:“清灵君,你误会了。”他把玩着桑青腰带上的铃铛,不疾不徐道,“煜都收奴的玩法有很多种,宛双君这种……是不能离开的,我夜夜都很需要他。”
余下两名观南宗弟子对视一眼,惊掉下巴:他就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了。
魏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你怎么……我原没有将你和他想得那般龌龊!”
桑青感慨道:“那你可真是心地纯良啊。”
魏洛忽然摸向腰侧,那里有面黑色的幡旗。齐芜菁立刻退了一步,直言不讳:“清灵君,我们远道而来,便是客。若水师伯和师父之间情深义重,若是不欢迎我们,直言便是,何必动起手来,拂了两位老人的面子?”
听到自己师父的名字,另外两位看热闹的弟子也跳下马来,摁住魏洛的手,劝阻道:“师兄,师父交代了,要好生招待佩兰师弟,不可忤逆师命啊!”
魏洛用力握拳到手指泛白,他看向齐芜菁,又垂下眼,落寞地说:“失礼了。佩兰,我带你进去。”
魏洛在前,齐芜菁紧随其后,那道琉璃桥上做了几道阵法,底下的火浪被尽数阻拦,桥上甚至称得上凉爽。
观南宗的普世之念,“众生无明而造业,观照自我以修行”,其修行之术不在“灭”,而在“镇”和“炼化”,最出名的便是鎏火金箭和镇神符。
齐芜菁在去客舍的路上,路过间茶馆,有人正在二楼唱戏。待看清扮相,齐芜菁目光一顿。
那女子双目渗血,跪地嘶声哀嚎,她满身的衣裙都是鸦羽所做!八九不离十,这扮的是无所住!
而另一方,一名头戴忿相佛面、怒发冲天的四臂神正高举长矛,从背后将“无所住”愤然刺穿!
魏洛边走边说:“宗门大比在即,镇神符的符法已经不外传了,你若想学,须得等到宗门大比过后了。”
齐芜菁神色困惑,不得已收回目光:“什么宗门大比,我怎么不知?”
“这是前些日子各宗门的掌门之人商讨出来的。”魏清灵带着人转过一个幽静小径,“天下常年以观南宗、紧那罗和菩提门三大宗门坐镇,只因为我们是三大神祇的直属弟子,宗门大事的决定权便落在我们手中,其他门派自然不服。于是便商讨出了‘宗门大比’,到时候会放出不同级别的邪祟来试炼,大伙儿各凭本事上桌。”
言语间,齐芜菁被带到一处幽深僻静的院子,魏洛道:“我知晓你喜欢清净,这处院子我早早就命人留下来了。”
齐芜菁道:“清灵君费心了。”少君左右查看,却发现是个独舍,只有一张床,“那么宛双君……”
“不必忧心。”魏洛冷然道,“别的地方还有几个客舍,离你这里较远。”
桑青鹦鹉学舌道:“清灵君费心了。”
魏洛脸色难看至极,他维持着最后的风度:“佩兰,夜里我在落霞处准备了接风宴,师父有命,你一定得来。”
*
落霞处是观南宗向北、一处可以观赏日月星霞的营地,四面皆是黄沙。
齐芜菁掀开帘子,魏洛已经在等着了。
少君看了眼四周,表情困顿道:“怎么只有清灵君一人在这?”
“师父和师弟们临时有事。”魏洛已经喝了点酒,“你不是喜欢清净么,现在只剩你我了。”
齐芜菁站在门口没动:“那想必清灵君是有很要紧的事吧?”
魏洛坐得端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以前在煜都的时候,你就老喜欢跟在我的身后……”
“若要叙旧,还是改日吧。”齐芜菁淡声道,“这地方适合聊点正事。”
营帐外忽然闪过一阵风,齐芜菁的指尖忽然被一道力轻轻勾了勾,少君笑了下,这才走进去,在魏洛对面坐下。
魏洛神色冷冷,他喝了酒,变得更不开心:“这地方你从前也来,有云有星月,你……”他瞧向齐芜菁,闷声道,“你现在怎么同我这么生疏了?你是不是怪我?”
齐芜菁话里周旋:“哪里的话。”
魏洛怅然道:“从小你就爱生病,那次竟染上了疫病。我其实没想走的,我不怕传染,可我拗不过师伯和师父……后来几次从南舆偷跑,险些被乌鸦啄伤掉进四独河,师父罚得很凶,我只能安分下来,等到之后有机会再——”
“都过去了。”齐芜菁神色不改,想到了白日里见到的那出戏,“你适才提到‘乌鸦’……四独河和无所住有什么关系?”
魏洛搁下酒盏:“观南宗这边一直有个典故,‘红流浆焚神骸,食目鸦浴火生’。”他为齐芜菁斟酒,“讲的是,当年三千界率领恶徒与明王互相厮杀。那时的无所住还只是烛雪君麾下的助手之一,但南明王毕竟是新神出世,实力骁悍,连同各宗门将三千界、无所住以及所有恶徒一同打入深渊,再以身躯化熔岩,将他们真真切切烧死在了其中。
“然而不久后,异象突生。那条熔岩火河之中竟飞出无数的乌鸦,那些乌鸦嘶吼长鸣,日夜发出痛苦的哀嚎,见到人眼便啄食。
齐芜菁遮掩在袖中的手攥成拳:“三千界和无所住死了?”
“其他人的反应同你一样。”魏洛盯着酒面,“正因为现如今三千界和无所住仍活在不周城,所以这个典故很少有人信。但观南宗的人却无比确信,三千界和无所住一定死在了其中。”
齐芜菁心忽然跳得很快:“为什么?”
魏洛冷笑道:“因为四独河里有祂们二人的残魄。所以,我敢笃定现在在不周城的不是什么恶神,而是两只鬼。”
“清灵君,我听闻‘四独河中过,不留魂与魄’,”齐芜菁转了转酒,没喝,“河中有谁的魂魄,这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魏洛似乎酒醒。
营帐内烛火摇晃,齐芜菁搁下酒杯:“清灵君,你骗了我。”
齐芜菁没喝他的酒,便是不陈他的情。魏洛目光闪烁:“这些都是传闻,兴许里面并没有祂们的魂魄。”
齐芜菁若无其事般笑道:“真的没有么?”
魏洛坦率地和他对视:“我没有骗你。”
齐芜菁支着脸,全神贯注地瞧他,失望道:“清灵君,我敬你我二人从前的情谊,假装不知你骗了我四次。”
“第一次,你骗我婴塔这类邪祟体内无魂无魄,可无樱村的屈大身上却残留他的魂魄。
“第二次,你骗我这场接风宴是若水师伯的授意,要我不得不来赴约。
“第三次,也就是刚才。至于第四次,那就是现在——”
齐芜菁抬手将酒打翻,洒了一桌:“你给我喝的酒里面有东西。”
魏清灵大震,他立马捡起齐芜菁的酒盏察看!然而齐芜菁已经从座位上离去,魏洛拦住他,沉声道:“我并没有。”
齐芜菁的手下意识按到了腰上,那里有他的刀。
他的防备令魏洛有些落寞,魏洛说:“就算我其他地方说了谎,但你也要相信,我是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小事,幸亏我不是蠢货。”齐芜菁抽出白刀,用刀尖挑开魏洛拦在他身前的手臂,他看向魏洛的眼神里充斥着嘲笑,而后喊道,“宛双君,夜深了。”
魏洛面如寒霜:“你同我生疏可以,但我不能让你和他呆在一处!”
“这样……”齐芜菁道,“既然如此——你知道白刀先出鞘的含义么?”
少君道:“对准第一个仇人。”
他话音刚落,忽听营帐外一声锐利的马鸣!门口掀起飞扬黄沙的同时,魏洛忽然召出腰间的幡旗,口中念咒。
“罗里吧嗦。”齐芜菁挥动白刀,划伤了魏洛的肩。幡旗令下,骤然插入地下,一道法阵展开——
齐芜菁的手臂倏然缠绕上咒链,法阵之下紧随着伸出几只手。齐芜菁悬滞半空,齐齐砍掉,他对外说:“接稳我!”
身子猝然下坠,落在桑青怀里。桑青勒转马头,俯身低语:“怎么了,是太高了么?”
这句“太高”令少君回忆起一些东西……
下一瞬,晚风拂动起来,吹乱了齐芜菁的发。他的后背紧靠着桑青的胸膛,那温度令他得了安稳。齐芜菁霎时间泄了气,桑青的笑意在他而后:“天不怕地不怕,这次竟然吓成这样了?”
齐芜菁提高声音:“谁怕了——?!”
桑青问:“不怕还靠我那么紧?”
少君正要离开他的胸膛,桑青忽然高高勒起马绳,将人倒回自己怀里:“还不够紧。”
星穹都被抛在身后,疾驰而过的夜风将齐芜菁心里那点阴霾吹得半分不剩。他大声说:“要、去、哪、啊?想、睡、觉!”
桑青哈哈笑道:“带你去别的地方看星子!”
不久后——
“噗通”。
齐芜菁倒进沙子里,紧接着桑青也倒下了。
齐芜菁“大”字形躺着,气喘吁吁地笑道:“这地方好脏。”
“刀已经沾了血。”桑青仰面道,“早就不干净了。”
齐芜菁抓沙子扔他:“不要提魏清灵,扫我兴致。”
他不让提,桑青就偏要提:“连我都不能说?难道你要把他放心里?”
齐芜菁道:“什么‘心’不‘心’,少君可没心。谁惹我不开心,我就杀谁。”
“没心怎么开心?”桑青道,“你在骗我?”
他一直呆在营长外面,吹冷风吹得脸疼,将里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桑青说“骗”,明显是学适才齐芜菁的口吻。
齐芜菁盯着夜穹,正色说:“魏清灵提到魂魄,令我有个猜想。”
桑青道:“愿闻其详。”
齐芜菁说:“四独河连三千界都能烧,更何况其他人。若三千界和无所住的残魄真在河中,那么河外的人想要得到这个消息,只有一种途径,那就是河中有东西爬出来了。这个东西还得和三千界沾边,能证明三千界和无所住的魂魄存在。因此,四独河是个只出不进的地方。”
桑青道:“为何不能是个高人?孤身入了河、探到三千界的魂魄,而又安然出了河,将这个消息广而告之?”
“你别忘了,四独河中都有谁。”齐芜菁枕着手臂,听着风吹沙的声音,“南明王在下,容不得污秽之人,宗门内杀业累累,根本没有这样的人,就算有,河中还有千万追随三千界的恶鬼,依照观南宗一派‘镇’的理念,下面的恶鬼兴许还生龙活虎着,掉下去谁能尸骨完好地回来,那么假设真的还有这样的人,天下宗门立马就要大乱。”
他伸出手臂,张开五指,透过指缝看星星:“因为他不仅身无杀业,还能从南明王以身死镇压的恶鬼下逃出。”
桑青道:“自相矛盾。”
“没错,自相矛盾。”齐芜菁眯起眼睛,“想要无杀业,便不能杀恶鬼;若不杀恶鬼就逃出,那他便是与恶鬼勾结,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有吧。”
桑青笑道:“说得很好。还有呢?”
“我先前不明白,为何屈兄投河后可以化作婴塔复生,但仔细想想,渝怀的那条河一路流下来,是会汇入四独河的,也就是说,屈兄的身体和魂魄都进了四独河。”齐芜菁手臂放松落下,砸进沙里,他眼睛发亮,“会不会他最后是从四独河里爬出来的?进而言之,婴塔这类邪祟,根本不是从泰康的雪山滚落,它也是从四独河里爬出来的!”
桑青愉悦道:“他又骗了你。”
齐芜菁心如止水道:“??第五次。”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道,“等等。”【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