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苍那日坐在藏书阁的案己旁,手指扣着轻轻点桌,不急不缓,仿佛一点都不着急。
但实际上他已经坐在这里两个时辰了。
他犹豫了许久,
要不要去西南取璃虫回来。
或者说他犹豫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要不要帮夏梨。
桌上的茶水渐渐凉了,谢苍将手背靠在杯盏外,白瓷杯子的凉意立刻传到手背上。
谢苍眼睫一颤,手指不自觉地屈起。
这种冰凌凌的触觉总让她想起夏梨给自己抹药时,背上的触觉。
灼热的伤口像触到了山间清爽的流水一般,凉爽却不冰人。
他下意识地伸手握住茶杯,指间摩挲着杯沿良久。
几刻钟后,眼里似乎下定了决心,他运转灵气,转瞬茶杯上冒出热气几许,就像是它原本应该的样子一般。
他起身朝外走去。
罢了,就当是还人情了,这样就两不相欠了。
深夜,西南坤蒙山。
一棵树干上,两只璃虫好不容易找到棵没撒药的青黄树,正在大快朵颐,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迅疾又精准地夹住了它们的身子,最终落入了黑色的瓶里。
这一过程也不过眨眼之间而已。
西南密林里处处是这种璃虫,但雾灵山十五峰却找不出一只。
谢苍也没想到如此轻易就抓到了璃虫,正准备启程赶回雾灵山,密林深处却传出尖叫声。
他身形一转,一瞬原地只留下白色的残影,两片树叶孤独地被卷起在空中盘旋,此地一眨眼间仿佛无人来过一般。
谢苍手握龙鳞剑,在树丛间穿行。
树影拨开尽头,一个似人似魔的九尺魔族,半脸腐烂畸形。
长满脓包的手正掐在一个小孩的脖子上
恶心。
他皱了皱眉,嘴边发出啧的一声。
魔修一旦修行了恶法,总是会反噬自身,成为可怖的不人不鬼的怪物,几百年来民众总是把这种后果称作报应,也念“天罚”。
天风肃肃,如一阵疾风切过,小孩上一秒还在哭喊着掰开脖子上的手,下一秒面前的怪物的头就滚落到了地上。
小孩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一抬头看到一个仙子一般的人站在眼前。
他一袭白衣竟未沾上半点那怪物的血,动作优雅地收剑入鞘,嘶鸣声随着收剑的动作减弱,最后咔哒一声仿佛尘埃落定。
仙子眉眼半睁,低头看着自己,“找得到回家的路吗?”
小孩点了点头。
谢苍颔首,然后径直转身走了。
小孩愣住了,回过神来想起还没感谢救命恩人,爬起身找到自己进山时背的背篓,里面有自己摘了一天的水桦果。
他追上谢苍,捧出几个大的水桦果,直接扔到谢苍怀里。
谢苍单手揽住,不明所以地看着小孩,脸上净是疑惑。
小孩礼貌地鞠躬,然后说道:“谢谢恩人,我先回家了,奶奶还在家等我。”
小孩跑远后,谢苍麻烦地看着手里这一堆果子,一齐全扔进了腰间的白色布袋里。
*
夏梨听到男人想让自己杀了谢苍,嘴角都在抽搐。
这人对谢苍的恨意真是像石头一样坚固,都临到死了也不忘想尽办法向谢苍报仇。
再说了,他怎么会觉得自己就能打得过谢苍。
她坚决地拒绝了,“这更不行。”
男人哼了一声,眼里露出对夏梨的嘲讽,随即懒洋洋地翻身躺下,“那你滚吧,交易取消。”
男人这番以退为进是想试探下对方的底线,赌的就是她已经没有别的途径能找到璃虫。
不然也不会绝望到需要到地牢里来跟一个死刑犯做交易。
他丝毫不慌,默默等着夏梨妥协,谁知没等许久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那好吧,再见。”夏梨毫不留情地起了身。
男人听到夏梨离开的声音,突然慌了起来,他翻身起来怒骂道:“现在可只有我有璃虫,你当真不帮我逃狱。”
“大叔,这个真帮不了。”夏梨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看线男人的视线里有些复杂的情绪,“我来之前看过你的罪宗了,你帮魔族杀了人,那么多条人命,我救了你,我怎么跟你杀的那些人的家人交代。”
他看着夏梨那双纯净眸子里的悲悯突然噎住了,长久以来,他差点忘了自己真的做错了事,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抓自己的谢苍身上。
那双眸子像清澈的水面,这一刻,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狰狞的面目。
夏梨见状也不再强求,准备去找找其他办法。
刚转身,男人突然低沉着开口,“站住。”
夏梨转身停住。
男人突然仰头笑出了声,自嘲一般的短笑稍纵即逝,“罢了,我也不要你帮我逃狱了,我可以把璃虫给你,你帮我给我西南的老娘和孩子带封家信吧,是我对不起他们。”
罪宗里说男人是西南人士,赌博将全身家当都输掉后,铤而走险。
在赌坊瞄准赌输的赌徒,因为这些人是没有人在乎的,即使消失了也没有人会去追问他们的下场,于是被他掳去献给那些需要以吸人血修炼的魔族。
总共有十几人死于他手下,谢苍毫不留情,当场杀了魔族后,拘走男人回雾灵派审判,没几日就是他行刑的日子。
夏梨见他那副认命的样子,突然有些可怜他,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
三日已到,议事堂聚齐了三日前的这些人。
唯独缺了谢苍。
焕锋长老环视四周不见谢苍身影,语气严肃地问道:“谢苍呢?”
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让沉默顿时席卷了议事堂。
堂内静地掉针可闻。
夏梨清楚昨晚谢苍的院落没有点灯,他一夜未回。
但她现在实在无法分出心思去思考谢苍的下落,脑子里全是接下来证明赫无治清白的事。
况且谢苍阻拦了自己,没搞清楚谢苍和这件事的关系,他不在场事情也许还能顺利点。
夏梨正要举起双手向焕锋长老行礼,这时谢苍不急不缓地从她身边掠过,走到她身前。
抢她一步先行拱手给焕锋长老行礼,“长老。”
焕锋长老沉着面,“下不为例。”
谢苍点了点头,站上了台阶,目光对准台下的夏梨。
他从夏梨身边经过时,夏梨目不斜视,站上台后也丝毫没留一点视线在他身上。
就仿佛……无视了他。
这个念头升起的一瞬间,谢苍微微握紧了掌心里的小瓶。
本该现在就拿出来的东西,他忽然不想拿出来了。
他想再等等,想看看夏梨要怎么做。
在这众人都已为赫无治定罪的情况下,夏梨想证明赫无治的清白,就必须用到璃虫,
而她并不知道这一事实。
即使知道了,以她的修为也无法一日内往返坤蒙。
找不到璃虫,就证明不了赫无治的清白。
要跟赫无治一起罚出师门,还是会像以前的你一样,丢掉赫无治,明哲保身。
夏梨,到那时,
你会怎么做?
谢苍像端坐在戏台上的观众一般,心里紧张地期待着接下来的发展,视线变得越来越热烈。
如果是后者,他到底是会感到快意,还是会感到失望?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赫无治被押送着到堂前跪下,本就单薄的身子因泡得太久了,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
焕锋长老对此视若无睹,他冷静的对夏梨问道:“夏梨,你找到证据能证明他的清白了吗?”
夏梨沉着地点了点头:“长老,证据就在隐阁,还请大家移步过去。”
说完夏梨心疼地扶起赫无治,架着他走在前面。
谢苍眉头一动,见堂下夏梨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下疑惑。
直到跟着移步的人群经过藏书阁时,谢苍从门缝间瞥见了窗边的案己,阳光下案己上闪着细碎的金光。
他恍然大悟,
夏梨,发现了这个关键。
没想到她并没有他想的那么蠢笨,竟真有几分机灵,他忍不住轻笑一声。
夏梨带众人走到宝物阁门口后,不再进去,手里举起一本书,对焕锋长老道:“长老,这是那日赫无治还到藏书阁的书。”
夏梨手上拿着的赫然就是那本《坤蒙派结界三说》。
至此,谢苍彻底确定了夏梨知道了驱虫粉的关键。但是即使发现了驱虫粉这一关键点,没有璃虫也很难证明驱虫粉的存在。
西南坤蒙哪怕是自己也需一日一夜才能往返,夏梨又是从哪得到璃虫的?
夏梨解释了驱虫粉的存在后,焕锋长老沉沉点头,“来人,抓两只璃虫来。”
夏梨阻止道:“焕锋长老,这璃虫只活动于西南,这里是抓不到的。”
谢苍眉头一抬,鹰隼一般的视线锁定了夏梨。
他急切地想知道夏梨会为了赫无治做到什么程度。
夏梨猛然感觉到身体周围升起了一股寒意,却不知从何而来,像要把人冻僵了一般。
她甩甩头,回过神来,低头轻轻打开布囊的结,从中拎出一个雕花锦盒,“长老,这里面就是璃虫,我碰了书,就不太方便再进宝物阁了,还请您找个师兄弟送璃虫进去,一试便知。”
谢苍见到那盒子的瞬间在袖里捏紧了瓶子,用力之紧让里面的璃虫都为之一颤。
她真的……找到了。
不知为何,仿佛有一声叹息在心底呼出,绵长的气息带着自嘲的意味。
是了,夏梨对赫无治如此在意,不管千里也好,万里也罢,一只小小的璃虫罢了,她怎么会得不到。
反倒是他多管闲事了。
谢苍对自己自作多情的行为有些愤怒,闷气堵在心里,梗得慌。
赫无治跟自己不同,多得是人要替他拼命。
特别是——
他缓缓抬头,眼里仿佛烧着一把火,干涩的眼里红血丝像蜘蛛网一样遍布着。
蛛网捕捉到的中心是一个青绿的身影
——夏梨。
夏梨对赫无治有多温情,对自己就有多残忍。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瓶子放进空间里面,埋入空间的最深处。
谢苍闭了眼,情绪在眼中流转,在他冷静后,突然开始后悔留在夏梨门前的水桦果,恨不得现在立刻回去扔了它。
璃虫在宝物阁里畅通无阻,在放陨魔晶的架子上也丝毫没有阻碍,证明了赫无治的清白后,焕锋长老将人放了回去。
夏梨和阿南一人一边搀扶着赫无治,往无鸠峰走。
看到门前挂着的果子,夏梨随手就带回了房内,谢苍想来拿走却已经迟了。
安顿好赫无治,阿南给他把药喂上,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夏梨才发现这个果子的不同。
他从布袋里拿出水桦果,“阿南,这是什么果子啊?没见过呢。”
阿南扶赫无治躺下后,走到夏梨旁边,“这是水桦果吧,我在书上看过,但也没吃过,听说是只产于西南的水果。”
“西南?”夏梨端详着手里的水桦果,新鲜至极,皮上透着太阳一般的红渐变到另一面又是青翠的绿,一看就是熟透了,她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人。
*
雾灵派地牢。
离行刑的日子不远了,男人想着自己写的家书,只恨自己作恶多端,连见家人孩子的最后一面都做不到。
自己不争气,留下老母亲,既没能让她享福,还要她替自己养育七岁的小儿,好在这儿子比自己争气,会想着心疼奶奶,总是去山里讨野果去贴补家用。
坤蒙山遍山的水桦果,在这雾灵山却找不到一颗。
一想到这,男人浑浊的眼泪从眼边流下,滋润了一点干裂的嘴唇。
“大叔。”少女清亮的声音出现在牢笼外。
男人不动声色擦掉眼泪,轻哼一声,“小姑娘,找到璃虫了吗?”
“找到了,埋在古井旁的盒子里。”
“那你替我办的事呢?”
“放心,信我已经让人送到坤蒙山了。”
男人靠在墙边,听罢,大声笑出了声,其间掩盖着呜咽声,“那就好,那就好!没什么遗憾了。”
“大叔。”夏梨又叫了一声,男人连头都懒得动,斜眼看过来。
她纤细的手穿过铁栏杆,轻轻地放下一个水果在泥地上。
“这是水桦果,听说是你们西南的水果,我想着也许你会想吃来着。”
男人眼睛一亮,激动地手脚并用从牢笼深处爬了过来,颤抖着手将水桦果捧在手心里,一咬下去,清甜的汁水立刻填满了嘴唇上干涸的裂纹,他深嚎着:“回家了,回家了。”
夏梨皱眉看着他这副样子,说不出话来,心里闷得喘不过气。
眼角也有些酸楚。
她不忍再看下去,起身离开了。
男人这才想起了什么,想叫住离去的夏梨,却没有回音。
他有些后悔了,明明都要死了,何必刚才嘴上还要逞一时之快。
走到地面上时,夏梨长吸一口气,空气清新仿佛洗去了她心里的浊气。
眼角的热气也被吹散不少。
这才朝着无鸠峰走回去。
她走后,还有一人也从地牢里走出来。
谢苍冷冷地站在她身后,冷风将白袍吹得猎猎作响,在幽冷的夜晚里像是小鬼在哀嚎。
半个时辰前,他去问地牢里的西南人夏梨答应了他什么,竟愿意把璃虫给夏梨时。
那人漫不经心地笑着说:“我让她替我杀了谢苍,她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