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公和其他几位族老并未离去。
他们将老九的遗体小心安置在地面上,五叔公怕他受凉,便坐下将他抱进怀里。
“七爷爷,我爷爷他?”
“茂田,你爷爷走了。”
茂田听后双腿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盖磕在一块小石子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凭着本能朝着那个方向,膝行了几步。
那是看着他长大,在他调皮捣蛋闯了祸,被爹娘追着打时,总会张开双臂,把他护在身后的亲爷爷。
是带着旱烟味儿的糙手,揉乱他的头发,骂他小兔崽子的亲爷爷啊!
“爷爷——!!”
茂田爬过去,抓住九叔公那再也不会回应他的手,额头重重抵在老人再无起伏的胸膛上。
“醒醒啊爷爷,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我是茂田啊,爷爷……哇啊。”
悲恸的嚎哭,如同孤狼受伤后的哀鸣,撕扯着在场每一个长辈的心。
茂粮茫然地看着那不再动弹的轮廓,随即化作滔天的怒火,烧得他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九爷爷?不,不可能,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
他眼中是择人而噬的凶光,“我要去宰了那群畜生!”
“茂田!茂粮!”
七叔公调整好情绪,又变成那个万事以家族为先的样子。
“把嘴给我闭上,眼泪给我憋回去,老九还没死透吗?要你们在这儿嚎给他听?都给我站起来挺直了脊梁骨,张家的汉子骨头是铁打的,没有哭哭啼啼的软蛋。”
茂粮浑身剧震,将拳头塞进嘴里咬着,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茂田也咬着牙闭上了眼睛,腮帮子绷的紧紧的。
七叔公拍拍两个孩子的肩膀,说道:“去把车上备的水和鸡蛋拿来,这会不是嚎丧的时候,等会儿还有场硬仗要打,都给我稳住。”
两人如同被抽走了魂儿的木偶,眼神空洞,动作僵硬地走向院外的板车,取了水葫芦和装着鸡蛋的布袋,又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就在这时,边上传来一阵拉扯声。
“放开我守信,世雄我让你们放开,听见没有?放开!”
茂田面无表情地看过去一眼,说道:“带着你们仲民哥进来吧。”
张仲民被两个弟弟一左一右架着胳膊,领到了前院。
他脸色煞白,之前额角上撞出的红印子,格外刺眼。
看着在剥鸡蛋的五叔公,还有安静的躺在地上的九叔公,心瞬间凉透了。
“五太爷爷!”
“九太爷爷他……他这怎么了?快,快送医院啊,快,守信快背九太爷爷去医院……”
“太爷爷…”
“九太爷爷!”
守信和世雄撒开了仲民,想往九叔公那里扑,被茂田和茂粮拦住了。
“别惊着你们太爷爷,让他走的安稳些。”
“爹,我太爷爷……”守信抱着他爹,满脸的不相信。
“好孩子,你们太爷爷磕个头,别再吵他了。”
张仲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身后的世安接手扶住了他。
“七太爷爷你们快走,先回村,你们去上山躲着,公安,公安马上要来了,九爷爷已经走了,你们别再出事了,求求你们了,快走啊!”
他拉着七叔公就往大门方向走去,“九太爷爷这里有我,我一定替他报仇,你们先走,快快时间来不及了,走啊。”
七叔公让守光和世安拉住了他,对他的哭喊置若罔闻,慢慢的也坐在了地上。
然后拿起一个鸡蛋,在腿上滚了两下,手指有些颤抖,但异常坚定的剥壳去皮,将整个都塞进了嘴里。
他用力的咀嚼着,不像是在吃东西,更像是在喝黄连。
等着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他喊道:“守亮。”
一直沉默伫立在仲民身后,同样眼眶通红的守亮,闻声一颤。
“七太爷爷!”守亮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七叔公抬手指向院门外,“去报官吧,就说前进公社张家村的人,在这个四合院里砸了东西,打人的时候……被人打死了一个老家伙。”
“是!七太爷爷!”
守亮看了一眼九叔公的遗容,然后转身朝着院外跑去。
“不准去,守亮,回来。”
张仲民挣扎起来,却守光和世安给拦下了。
守亮脚步在院门口顿了一瞬,不敢回头看仲民哥,抹了把眼泪,然后加快了步伐往外跑去。
“七太爷爷。”张仲民没力气得几乎要滑到地上,“您和二爷爷他们也会被抓起来的啊。”
他们这把年纪,如何受得了劳改的苦。
“仲民啊,张家人敢作敢当,做下的事就得认。”
“跑?”
“往哪跑?”
“跑了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是逃犯,这骂名张家背不起,也不能背。”
“你九太爷爷要清清白白地走,不能背着逃犯的污名入土。”
这时,准备送傻柱他们去医院的人,也都挤到了前院。
“可是……七太爷爷……”张仲民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七叔公突然变了脸色。
“守光,世安,把他押过来,让他跪下!”
两人愣了一下,但在七叔公目光逼视下,不敢违抗。
手上加力,硬是把仲民哥架到九叔公面前,然后跟着他一起跪了下去。
七叔公拄着锄头柄,颤巍巍地站起来,说出来的话清晰地,能传到每一个竖着耳朵偷听的邻居耳中。
“你个没骨头的东西!”
这一声怒骂,让所有偷看的人心头一凛。
“让人骑在脖子上拉屎屙尿,屁都不敢放一个,骨头都让人抽软了?”
“人家打了你左脸,你是不是还得把右脸凑过去让人家接着打?让人欺负到家门口了,还缩着脖子当王八?”
“他要打你,你就让他打?怎么就不敢拿起刀来剁死他?”
“守亮这点就比你强多了,被欺负了他知道回家找我们,你呢?”
“真是丢尽了张家祖宗八代的脸面,我们就没有你这种怂包软蛋的种,老子今天替你爹,替你爷臊得慌!”
他的骂声一句比一句响。
然而,
这哪里是在骂张仲民?
这分明是在骂给所有人听,尤其是骂给即将到来的公安听。
这样就可以把他从这场宗族报复中,彻底摘出去。
“七太爷爷……”张仲民跪在地上,被守光和世安死死拉着,发不出更多声音。
七叔公在用这种方式保护他,用自己和其他几位族老的命,来换他一个清白无辜。
而九叔公的遗体,就是这场戏最具说服力的背景板。
“七太爷爷……”
可没人问过他要不要这样。
村长想把他绑死在张家村这条船上,他不介意,甚至甘之如饴。
他很高兴和这么多和他血脉相连的兄弟,一起发家,可未来有那么多大好的光景,并不是真的要他们用命来换。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急促的呼喝。
“让开,都让开,执行公务。”
人群像潮水般分开。
等到来人能看见院里情形时,茂田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步子。
他侧过头,用只有守信能看清的幅度,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扶起来,地上凉。”
仲民身子骨弱,跪久了寒气容易入骨。
守信心领神会,和世雄交换了眼神,将张仲民从地上搀了起来。
宋有福和范围带着另外两名公安,一脸凝重地快步走了进来,当他们看清前院地上坐着的几个老头时,脑瓜子嗡嗡直响。
“怎么回事?”宋有福沉声问道。
“公安同志!公安同志啊。”
“宋哥……”张仲民刚开口,就被守信给堵上嘴了,宋有福往他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立马又转向了一大妈。
一大妈如同溺水者终于抓住了浮木,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近乎癫狂地指向七叔公等人。
“是他们,就是这些老杀才,他们……他们把我家老易打得不省人事,牙都打飞了啊,傻柱……对,还有傻柱子,你们看…”
一大妈把用门搭起来的担架让了出来,等公安看过以后,她继续说道。
“还有……还有那边那个老头,他们……他们刚才说也没气儿了!死人了啊,公安同志杀人了啊,真的杀人…”
边上急于送人去医院,又不敢动弹的邻居们,也七嘴八舌地跟上。
“对,公安同志就是他们。”
“傻柱那腿……太惨了,造孽啊,后半辈子可咋办。”
“雨水那丫头才多大点啊,肩膀那窟窿……看着就不行了……”
“一大爷是去劝架的啊,话都没说完就被打成那样了。”
“那个老头应该是死透了,你看那几个小的哭成啥样了。”
面对这汹涌如潮指控,七叔公将自己佝偻的身体站得更直了一些。
他越过嘈杂的人群,平静地迎向宋有福审视的眼神。
“长官,人是我们几个老家伙打的,家也是我们砸的。”
他扭头,目光落在九叔公身上,“那边躺着的是我亲弟弟,是被那个叫傻柱的推倒后,后脑着地摔死的。”
“老同志不用叫长官,叫我同志就可以了。”
边上的几个民警也赶紧摆手纠正,神情复杂。
“具体是……谁动的手?”宋有福追问,目光扫过在场的人。
七叔公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目光坦然迎上宋有福:“几个小的不知情,就我们几个老家伙动的手。”
“都动了?”宋有福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沉重。
妈的,接下来怎么办?
抓?
怎么抓?
这几位看着一阵风都能吹倒。
不抓?
现在不怀好心的人那么多。
被他们有样学样怎么办?
“你们…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严重犯罪?要坐牢的!搞不好要…”
后面枪毙两个字。
宋有福看着眼前布满老年斑的脸,硬生生咽了回去。
跟几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头说枪毙?
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出来,带着几分荒诞。
二爷爷坐在地上仰着头,脸上毫无惧色。
“大人,我们几个老不死的不懂法,可也知道欠钱还钱,杀人偿命的道理,要蹲笆篱子,还是该吃花生米,都行。”
宋有福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老同志也别叫大人,叫同志就行,不行您叫我一声有福都可以。”
往日里,他最烦的就是胡搅蛮缠和装疯卖傻。
可眼前这几位既不狡辩,也不求饶,就这么直挺挺地认了。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像潮水般涌上来。
“先把伤者送医院!快!”
他先对挤在门口不知所措的邻居吼了一句,又转向身边的年轻公安,“小刘你跟着去医院,问清楚伤情,做初步笔录。”
然后,他才重新看向七叔公等人,语气尽量放缓,“几位…老同志,”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事情性质有点严重,请你们配合跟我们回所里一趟,把事情经过详细交代清楚。”
“行,守信,世雄,扶你们几个爷爷起来。”
守信和世雄赶紧松开按着张仲民的手,去搀扶地上的几位族老。
老人们动作迟缓,筋骨僵硬,起身时甚至需要两个半大小子,使出全身力气连拖带架,才能勉强站稳。
二爷爷起身时腿一软,踉跄了一下。
旁边的范围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触手是枯瘦如柴,隔着粗布衣服都能感觉到硌人的骨头。
范围看了眼张仲民,表情更加复杂。
而张仲民一被松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宋有福跟前,死死抓住他的小腿,这时候什么藏着掖着的都顾不上了。
“有福哥,你听我说…罚款!罚多少都行,倾家荡产我都认,砸坏的东西我都给赔,医药费我全包了,只要…只要你别…别带他们走…”
七叔公看着张仲民这副模样,闪过一丝骄傲,但更多的,是一种壮士断腕般的割舍。
“唉……家门不幸啊……”
他颤巍巍地指向张仲民,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悲愤,是对公安说,更是对全院的人宣告。
“看看,长官同志,你们都看看…”
“这就是我们张家,勒紧裤腰带供出来的读书种子,在城里念书,念得……念得没有一点血性了。”
“今天这事儿跟他有啥关系?他敢吗?他有那个血性吗?”
“我们几个老东西活够了,该担的,我们都担着。”
“可住在院里的人,也都给我记着!”
“他张仲民再没骨头,血管里流的还是我老张家的血,他一辈子都姓张。”
“我们几个今天躺下了,但是我们张家还有成千上万个姓张的,都没死绝呢。”
“家仇轮回十辈子都要报仇,只要没绝种,谁也不能欺负我们家的孩子。”
七叔公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
敲在办案人员的职业操守和人性本能上。
“老同志…”
宋有福努力维持着执法者的威严。
“您说的这些我们会调查清楚,但流程还是要走的。”
他挥了挥手,说道:“范围,小赵,你们…请几位老同志跟我们回所里协助调查。”
范围和小赵对视一眼,走上前,没有上手铐,甚至没有去抓老人的胳膊,只是默默地站在两侧,做出请的姿态。
七叔公在出门后,转头看向院里的张仲民。
“仲民呐,元生他一直说是拿你当下一任族长培养的,你这孩子学问好,又孝顺,可总是少了一点不怕死的男人样。”
在七叔公被公安带走以后,张仲民还是有些失魂落魄的。
男人样?
他上辈子活到了三十岁,好像一直都是规则意识,权衡利弊,小心的维护甲方,曲意的讨好那些能带给他利益的人。
穿越过来以后,有了金手指,有着后世的知识和俯瞰历史的视野。
甚至有了张家替他扛事,比猫妖都要多出来几条命。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怎么还这么懦弱不前?
现在,七叔公他们甚至没有提前跟他商议,就为了他舍身赴死。
为什么?
所谓的理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没骨头。
他松开守信扶着他的手,不是冲向谁,而是踉跄一步,单膝砸在了地面上。
膝盖上传来的痛,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守亮,你骑着车子回村去告诉六爷爷,让他把张家村的老弱妇孺都带进城里来。”
“仲民哥?”守亮看着他眼中不再是熟悉的温和,心头一跳。
“快去!”
公安有公安的规矩,我们有我们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