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知道,他早就知道这个科林有问题。
今早,他查到了克莱尔是哥哥皮尔斯很多年前和家中一个女仆的孩子。威胁他地位的人,恰好被科林那个阴险小人收养,他就知道这一定不会是巧合,他今天特别注意着科林的动向,看到他和克莱尔先后上楼就赶紧跟上来。果然啊,一切都是科林的阴谋。
既然如此,也就别怪他心狠了,他转身,悄悄回到自己办公室,重新拿出那瓶毒药,轻轻摇晃,能从瓶中看见他的眼睛,仿佛他也被关进了这个小小的瓶子,隔着玻璃窥视这个扭曲的世界,这个世界也在静静审视着扭曲的他。
原本是想用这招一举除掉达里尔和克莱尔,现在看来,达里尔那愣头青还不着急,先收拾掉科林最为重要。
看完文件,叶南初带着达里尔取到了那把银制小刀。
达里尔凝视着这把刀,寒光反射在他淡蓝色的眼眸中,将他眼白似乎都染蓝了,整个眼睛,蓝得深深浅浅,像跳动的磷火。
“这把刀看上去不像是实用的刀具啊。”达里尔喃喃道。
叶南初一时没听明白,低下头凑近刀面细看,问道:“什么意思?”
达里尔皱着眉头:“这把刀看上去像是装饰品,你看,上面还有符号和花纹,而且刀口很钝,没有刀柄,刀形的设计也不适合切割。更像是一套银制刀具装饰品中的一个。”
“银质装饰……”叶南初快速在头脑中检索,仔细回忆庄园里的各色摆饰,默默骂到这穷奢极欲的地方没用的玩意也太多了,忽然一拍脑袋,“藏书室里有一个小柜子,放在窗台边,里面装着不少银质的玩意,但我没仔细看,不确定有没有你说的一套刀具。”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走到藏书室,找到叶南初说的那个小柜子,里面果真堆着各色银器,银烛台、银杯、银碗碟、银书立、大大小小的银盒……各自熠熠生光,就像不同乐器演奏出的声音,混杂、凌乱,搭在一起,竟意外和谐成乐曲。达里尔将手伸进这段“交响乐”中,拿出一个“音符”,是一个银刀架,上面整整齐齐插着四把刀,最边缘空出一个位置。
达里尔抽出其中一把,上面有着与那把凶器一模一样的符号。
“所以凶手大概率是从藏书室拿了这把刀,然后走这边的楼梯到地下室,行凶后为了掩人耳目把刀扔在克莱尔房间。”达里尔指尖轻刮着锋利的刀口,缓缓说道。
说起克莱尔,叶南初忽然想起刚才路过大厅没看见他,估计他还在大厅附近,于是连忙拍拍达里尔:“我们去找克莱尔吧。”
达里尔挑起一边眉眼里带笑看着她:“你好像很信任克莱尔。”
叶南初移开目光,语气随意地说道:“因为我们两个蚂蚱绑一条绳上了。”
走到大厅,情况却隐约有些不对了。
大厅中已经有不少宾客,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彼此交谈说笑,空气中都是淡淡的脂粉香,混着酒水醉人的微甜,让人从嗅觉上就已经应接不暇了。奇怪的是,楼梯门口守着两个男仆,叶南初一眼就认出来是一直贴身跟着伯爵的两个,他们状似散漫地一人靠在楼梯口的一边,眼睛却时刻警惕地盯着来往的人。
这可有点不对劲了。
叶南初和达里尔找了一圈没看见沈程川,回到大厅中心,那两个男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啊!!!”二楼忽然传来一声惨叫,大厅瞬间安静下来,达里尔和叶南初对视一眼,大跨步跑上楼梯。
叶南初一眼看见有一扇门半开着,是一个小的会客厅,之前她上来查看的时候记得门是关上的。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进,把房门完全推开,里面没有一点声音,达里尔试探地喊了一声,也没有任何回应。
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进。
眼前的一幕差点让叶南初瘫倒在地。
科林整个人窝在半圆形的藤椅中,头向上仰着,脸庞对上天花板,眼睛拼命睁着,眼珠像是马上就要掉出来了,面颊上的肌肉看起来已经僵硬了,仍然维持着痛苦的扭曲姿态,嘴角被牵动着一边向上弯着一边向下拉扯,嘴唇变成紫色,泛着惨淡的灰,牙齿全部露在外面,沾着血迹,从下巴到纯白的衬衫上,瀑布般的血迹流淌下来,醒目又扎眼,手像被砍断的鸡爪一样紧紧箍在扶手上,爆出可怕的青筋。他面前的茶几上,有半杯喝剩的酒。
达里尔赶紧跑上前,手指放科林的脖子上,转过来对叶南初摇了摇头,又拿起桌上的残酒,仔细一看,发现上面漂浮着细小的油状液体,因为放置了一段时间,最上面分层出更深的颜色,颜色差别很细微,但仔细观察也能用肉眼看出。达里尔把酒杯推远一点,言简意赅地下结论道:“酒里有毒。”说罢转头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企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叶南初也慢慢靠近,凝视着科林痛苦不堪的脸庞,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恶心,不忍再看,刚要背过身去,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
叶南初和达里尔几乎同时反应,猛地回头,是伯爵带着他的那两个贴身男仆走来了,身后还有壮着胆子也要来看热闹的宾客,拥挤在门口,伸长脖子,像是戏院前等着检票入场的观众。
洛琳也匆匆赶来,挤开拥挤的人群,看着眼前的景象,呆楞片刻,脸色变得苍白,忽然尖叫一声,声音大到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一个这样瘦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喊叫出来,两眼无神,瞬间昏倒在地。
伯爵只是瞥了洛琳一眼,缓缓走上前,露出微笑,他正站在灯光下,整张脸像是属于没有生命的木偶,一半阴一半阳,血肉与无机物交错,异常可怕。他对着叶南初和达里尔说道:“你们两个孩子,怎么跑得这么快。吓坏了吧。别害怕,凶手已经被抓起来了。”
达里尔和叶南初面面相觑,伯爵却不再看他们,而是转过身,面向众宾客:“让各位见笑了,这件事是我们家门不幸。科林是我妻子的弟弟,几年前他收养了一个不幸的孩子,叫克莱尔,今天,趁着人多眼杂,那个忘恩负义的克莱尔居然为了图谋科林的财产,给科林下毒,要不是我的手下发现,及时跑来找我,克莱尔就逃之夭夭了。”
宾客中瞬间议论纷纷,大多是在指责克莱尔的“没良心”“害了一个好人”“眼中只有钱”,也有趁机奉承伯爵“英明”“办事果决”的。
叶南初皱起眉,微眯着眼睛盯着伯爵。
“可是,伯爵大人,”达里尔缓缓站起,一字一句说道,“凶手并不是克莱尔啊。”
伯爵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但只是片刻,又迅速换上那一幅假笑,低沉着嗓音说道:“达里尔,好孩子,这件事我已经弄清楚了,而且是我们米切尔家的家事,你还是不要参合了,我全权处理就好。”
达里尔站直身体,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也笑起来:“伯爵大人,您这话说的不对,命案发生,怎么能只算是一家的事私自解决呢?”
伯爵脸彻底垮下来。
达里尔毫不理会,继续说道:“况且,我也不是像您说的那样没有资格参与。”伸手从礼服镶着宝石的口袋里拿出探员的证件,伸手送到伯爵眼前。
不忘回头得意洋洋地看叶南初一眼,叶南初默默竖起大拇指,虔诚地做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的表情。
“达里尔,何苦这样公事公办的样子呢,况且,你瞧,证据不都摆在眼前了吗?”伯爵皮笑肉不笑说道,“就是克莱尔给科林下了毒,可怜我这位妻弟一时不察,让小人得逞了。达里尔,你还是收起你手里这玩意,惊到了你的父母岂不是不好?”
言下之意威胁达里尔,也是在逼迫埃尔顿伯爵作出反应,结束闹剧。
埃尔顿伯爵远远站在人群边,一直没作声,听到这话却笑了:“这公事之下哪有什么父子,既然是达里尔职责所在,那我又怎么能阻碍他?放心吧,我这孩子向来聪明,必定不会冤枉了谁。达里尔,你要是发现了什么,就大胆说出来,有米切尔伯爵在这,怎么会让凶手逍遥法外。”
“既然如此,”达里尔瞥了一眼米切尔伯爵,温文笑道,“那我就继续了,佐伊,把那杯酒递给我。”
叶南初乖乖照办。
达里尔轻轻摇晃了一下酒杯,将它移到灯光下,凑近看了一眼,又看向门口众人,说道:“各位请看,米切尔伯爵说得不错,这杯酒确实被下了毒,只要在光下一看颜色就能看得分明,而且……”他将酒杯拿进一点,另一只手轻轻在杯口扇动,鼻子靠近,扇动了一下鼻翼,笑着说道:“而且这杯酒里还有刺鼻的味道,这味道,不用说,必定是烈性毒药。看科林先生,确是中毒无误。只是有一点,科林并不是被这杯酒害死的。”
众人哗然,达里尔微笑着看向米切尔伯爵,米切尔伯爵嘴角牵动着一跳一跳的,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
达里尔转头看向叶南初,叶南初心领神会,尽职尽责当好捧哏,用极其夸张的、戏剧化的语气问道:“可是桌上就只有这杯酒啊,怎么会不是呢?那么舅舅是因为什么中毒的呢?”
达里尔用手指在虚空中点了一下叶南初:“问得好。首先,这杯酒有毒的迹象简直太明显,恰恰摆在科林先生面前,任何一个人只要一看到这一幕心中一定会有相同的推断。可是,这样刺鼻的气味,难道科林先生自己会闻不出来吗?他难道真的那样稀里糊涂就把酒喝下去了吗?”
米切尔伯爵冷笑一声:“除非是他信任的人递给他的,他自然是没有料到他平时恭顺听话的养子会做出这样狼心狗肺的事,一时不察中了奸计。”
“等一下,等一下,”叶南初微眯起眼睛,眉头皱在一起,像是听到什么很荒谬的话,甚至没忍住不分场合地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科林先生信任克莱尔到他给了一杯明显有问题的酒都能喝下去?那还费这个劲干什么?一刀下去不是更一了百了吗?还不用像这样留下证据。”说罢飞快看了一眼维加和塔莉亚,他们的表情一变,慌张、不自然一闪而过,而露米,依旧睁着那双天真的大眼睛望着这边,仿佛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叶南初觉得一股凉意从脊柱一路向上,她的后颈一阵麻痒的感觉,头皮像是瞬间绷紧了。
米切尔伯爵沉声道:“他是想让自己逃脱罪责。”
叶南初一摊手:“这么看起来也没逃脱啊。”
米切尔伯爵声音严厉起来:“佐伊!”
达里尔连忙把叶南初护在身后,说道:“伯爵,我做出判断自然不是仅凭着这一点的,您先听我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