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岸地(快穿)》 第1章 米切尔庄园(一) 盛夏,阳光无所顾忌倾洒大地。 一条煤屑铺成的跑马大道在原野上直直向前伸展,一路上间歇着掠过一个个古典风味的村庄,炊烟悠然飘荡,广阔的农场中,有人仍在烈日下埋头辛劳。土地一般深沉的黄色的栅栏,田间树梢流淌的绿,暗灰色的碎石小道,泛着乳白色的光的溪流,这是一副色彩浓厚的油画,沉淀在令人目眩的日光中。 然而这般美景却不是所有人都有心思欣赏。一辆装潢精致的马车疾驰而过,叶南初靠在窗旁,一脸空白。 世界瞬息万变,人是永远不会踏入同一条河流的,然而如果非得要有什么举世公认唯一永远不变,那应该就是无论什么时候,人总能遇见倒霉事。 叶南初对此一直深信不疑。 所以当她刚回国,到寺庙烧香祈福遇见五年没见的前男友时,她心如止水,平静得相当诡异。 当她莫名其妙跌入一个中世纪一般的场景中,穿着布满精致刺绣的白色长裙坐在一辆陌生的马车上时,她也总算没太崩溃。 然而当她看清坐在她对面的人时,尽管面容有了微妙的不同,但她还是能一眼认出来……… 老天爷,这么玩我的吗? 这倒霉事还带叠加吗? 这不就是她那已经分手五年没有见面现在冤家路窄居然在佛门清净之地又遇见的前男友沈程川吗?!! 叶南初搓捻着衣袖上的花边,白底黄蕊的花,鹅黄的丝线还自顾自闪烁着细腻的光泽。这质感、这细节真实得可怕,叶南初简直心灰意冷,这意味着她真不是在做梦。 刚跌入这个场景时,一大堆记忆就突然涌入叶南初的脑中,在一瞬间如烟花一般迅速炸开,炸得她头昏脑胀。 这些记忆是属于原主的。 她的名字叫佐伊,是米切尔伯爵夫人洛琳的姐姐艾米莉的独女,夏天时她常常会到姨母家避暑,这便是她此时坐在这辆马车上的原因。 而沈程川,现在是佐伊的舅舅的养子克莱尔?兰恩,被派来接她到米切尔家的庄园。 叶南初看着沈程川,他的嘴角绷成了一条直线,目光一直垂下沉思着,看起来也相当难以接受。 看着他也挺难受,叶南初心情倒是莫名其妙地放松了不少,不管怎么样,总算不是只有自己觉得棘手,两个人一起棘手总好过一个人做热锅上的蚂蚁。 这诡异的胜负欲,都是人的劣根性啊。 叶南初觉得自己再多思考一点都要参透人生哲理了,不过考虑到暂时还没有斩断尘缘六根清净的觉悟,叶南初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总之,管他是想通了还是想疯了,叶南初总归没那么焦虑了,甚至还有闲心抬起头肆无忌惮打量一下盯着虚空沉默的沈程川。 叶南初回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刚见到他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挺惊讶居然能一下子就认出他来。这大约多亏了他的眉眼和五年前比没怎么变,然而周身气质却沉稳了不少,大学时那股谁都不服的少爷劲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内敛的东西。 他们是大学时候认识的,都是被朋友拉着组局打网球,然后就约着一起跑步一起看展,也说不上谁追谁,再见了几面后就水到渠成在一起了。 大四叶南初选择出国留学,她是无法接受异地恋的,更何况是异国恋,于是决定和沈程川分手。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和沈程川说的。 然而沈程川被她的话刺激了,跟她大吵一架,斥责她从来把自己纳入她未来的计划中,说她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们之间的感情,说她其实最狠心,说她薄情到这个地步。 叶南初无言以对。 后来坐在机场候机厅,听着此起彼伏的广播声,看着大声互相交谈着的人们,叶南初突然觉得,可能沈程川说的是对的,她说的都是借口,其实她本身就是一个情感稀薄的人,外界依旧熙熙攘攘,只是她把自己频率调低了,于是也就和世界对不上轨了。 然而当时的叶南初即使理解了不会承认这一点。 于是沈程川越说越生气,叶南初也是被激得反唇相讥,两人用词越来越尖锐,越来越不顾及对方,说了不少重话,总之等两人都稍稍清醒过来一点时,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地走向了“分就分!”“以后也没必要再联系了!”的地步。 不是没有过后悔,然而终究是太年轻,谁也不肯让步,于是他们确实就那么一刀两断了。分开的五年甚至连节假日的问候都没有,如果不是这次回国后的偶遇,叶南初觉得,再过两年自己恐怕真的就要记不起他的样子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命运这事谁又说得准。 眼见到了这莫名其妙的地方,那些前尘恩怨还是先不要去理会为好。这么一想叶南初也就不纠结了,自己把自己从一团乱麻中勉强拽出来,开始将注意力转向眼前的场景了。 叶南初这下才觉察出车里的沉默,先前只是觉得安静,现在这份沉默简直有如实体,突兀地搁在车轮的嘎吱声、车夫的吆喝和马蹄声之间,让人更加难受。 于是叶南初觉得自己得开始没话找话了。 “你这些年一直在渝州吗?” 像是有些意外叶南初的突然开口,沈程川抬眸看了她一眼,随后回答道:“嗯,你大约不记得了,我以前跟你说过,我父母都在这边做生意的,大学毕业后我就进他们的公司了。” 叶南初想说自己其实记得,又觉得刻意去澄清这个点有些尴尬,于是只是说了一句那挺好,便不言语了。 “那你呢,这次回来还走吗?” 叶南初用手指摩挲着披肩上的珍珠,一边琢磨这玩意是真是假一边回答道:“也不一定。” 说完抬起头看向沈程川,正对上他的目光。他眼神中看不出情绪,像是无机物的玻璃,倒影着流晃的光,然而也只是在表面,无端让叶南初停顿了一下。 叶南初移开目光,又静默了一会,想解释点什么又觉得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是轻声说道:“说来话就长了。” 这时,一道机械的声音突兀地响在他们耳边。 “欢迎两位玩家的参与,本次任务地点为米切尔庄园,相信你们都已经接收了各自的身份信息。我将担任此次任务的系统,陪伴两位玩家完成游戏任务,期待玩家精彩表现。” “怎么称呼您啊?”叶南初问道。 “叫我系统037就好,接下来将由我为两位发布本次任务。” 两人眼前同时出现一块悬空的屏幕,屏幕上是一段加粗的字体。 【位于马洛镇的米切尔庄园是伯爵纽金特?米切尔与其夫人洛琳?格罗夫斯的住所,以其富贵奢华闻名,庄园中井然有序、和谐宁静,然而三天前,庄园大管家艾伯特意外去世,请玩家根据记忆与自己的观察,查出艾伯特的死因,期待你们的精彩表现,希望你们旅途愉快。】 听起来……这旅途一点也不愉快。 系统037:“若有需要,欢迎随时召唤我,我将持续为两位服务。” 话音落下,系统037归于静默。 连带着车里的气氛一起。 甚至因为谈话被打断的节点,他们之间的气氛比之前更尴尬了。 而且叶南初能明显感觉到沈程川好像突然有点不高兴了。 随着耳边系统的机械音消失,他们之间的空气像是一瞬间变成了某种胶质物,比蜂蜜更加浓厚粘稠,让他们开不了口,也移动不了分毫。 叶南初恍恍惚惚觉得,能更厚重的,怕是只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五年时光了。 在这能吞噬人的寂静下,叶南初终归勉强维持住了镇静,跳脱出情绪,快速梳理了一下系统给出信息还有原主的记忆。 庄园大管家艾伯特…… 自原主佐伊?凯有记忆开始,这位艾伯特就是米切尔庄园的大管家,不过事实上佐伊对他的印象也不深,只是记得他是一个很爱笑的中年人,每次都恭敬地叫她“凯小姐”,总是很关照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一个管家之死……… 正想着,马车慢慢减速,轻微颠簸几下后停住了,叶南初掀开丝绸帘子向外看去 马车停在了已经大开的白色铁门外,一片碧绿的草坪向里延伸,漫过一个别致的人造喷泉,在一棵大树的投影下绿意最浓。 离那棵大树不远就是整个庄园的主体,一排气势恢宏的深褐色建筑,这也就是伯爵一家日常起居的地方。 “咔哒”一声,有人将叶南初身旁的那扇车门打开了,一个面庞圆润、满脸堆笑的女人弯着腰凑到她面前。 “凯小姐,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快下车吧,夫人在里面等着您呢。” 凭着记忆叶南初认出这是佐伊的姨母的贴身侍女苏珊。 这么快就要进入角色了吗? 叶南初极力扯出属于“凯小姐”的端庄的笑,对着苏珊点了点头,在她的搀扶下,和沈程川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苏珊在前引路,叶南初和沈程川并排跟在她身后。 叶南初没忍住小声吐槽:“这老钱风也太夸张了吧,幸好没整什么英伦口音,那我可真不会模仿。” “也是,”一直不声不响的沈程川一开口差点给叶南初气背过去,“你四级考了两次嘛。” 叶南初咬牙切齿气急败坏:“我那是耳机坏了,这破事你记着干什么。” 然后叶南初清楚地看见,刺目的阳光下沈程川很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轻轻勾起嘴角。 “嘲笑我干什么,什么人呢!”叶南初声音越来越小,也是没底气,心里想着早晚得扳回一城。 沿着石子路走过草坪,进入主建筑的大门就能看见一段长长的走廊,毛茸茸的地毯把脚步声吸收得一干二净,精致的壁灯投下一片一片光晕,墙布上挂着一幅幅人物油画,注视着行走的人,大概都是庄园曾经的主人们。他们像是行走在巨兽的喉管,踏足于柔软的血肉组织之上,一步一步探向深渊。 走过长廊便进入了会客厅,这里光线更充足,也理所当然更是充满让人望而却步的华贵气息。 苏珊转身面向沈程川:“兰恩先生,格罗夫斯先生让您到了后去书房一趟,他在那等你。” 苏珊口中的格罗夫斯先生就是克莱尔的养父、伯爵夫人的亲弟弟科林,成年后接手家里的生意,充分发挥自己的生意头脑,把钱亏了个一干二净,也就不好意思回家了,于是投奔伯爵夫人姐姐,暂住在米切尔庄园中。只是这一暂住就是好几年,甚至开始插手伯爵的产业,大有奔着天荒地老去的劲头。这么些年也没人赶他走,倒是就真让他一年一年待成自己家了。 眼见环境都还没熟悉就要被强行拆开兵分两路了,叶南初一下子慌了神,下意识转头看向沈程川。沈程川也在看着她,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冲着苏珊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得,队友就这么毫不留情转身离开了,只留下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拍一拍”。 叶南初只得跟着苏珊往里走。 又穿过一条墙壁嵌着彩色玻璃窗的长廊,终于走到了“姨母”洛琳的房间门口。 苏珊轻轻敲响了门,声音恭顺地说了一句:“夫人,凯小姐到了。”然后按下门把手,将门打开后便立在一旁给“凯小姐”让路。 叶南初进入后,便看见“姨母”洛琳坐在侧对着门口的一张软椅上,正垂眸看着一张报纸,阳光从她身后的那扇巨大的玻璃窗透入,照射到她身侧的小茶几上,反射的光映照她的一半侧脸,只是这光线大约因为这一段路途太过曲折,到达她脸庞时,竟是半分暖意都没了,只能堪堪照亮她浅淡的瞳眸与随意扎起金色卷发。 直到叶南初已经走近,洛琳才放下报纸,脸上挂起矜持的笑:“佐伊,终于到了,姨母可盼了你好久了,这一路上真是辛苦了,瞧你都瘦了。” 洛琳坐在软椅上半点没挪动。 叶南初也扬起虚伪的笑容:“多谢姨母关心。” “你母亲最近好吗?” 叶南初按着原主记忆实话实说:“挺好的,身体挺不错的,和父亲感情也挺好,而且家里生意现在好起来了,他们就没有之前那么忙了。” “那就好,你母亲她过得好自然就是最好的。以前她非要嫁给你父亲,可把母亲当年气得够呛,真是好一番热闹,你这小辈自然是不知道。姐姐性子又犟,怎么劝都不会听的。她也总是有能力把生活过好的,这倒是我一向佩服她的地方。” 叶南初点点头回应道:“姨母您打理这样大的一座庄园也一定是十分不容易,母亲还嘱咐我给您带好,她很想念您,如果不是生意上的事走不开,她实在想亲自来看您。” 洛琳放下手中的报纸,抿了一口茶几上放着的茶水,含笑看向叶南初道:“我也是一直很想念你母亲,等哪些时候我有了空闲就去看你母亲,顺便看看她有什么需要,她呀我太知道了,哪怕真有什么困难也是一定不会轻易向我开口的。” 叶南初道:“谢谢姨母关心,母亲父亲现在挺好的,姨母不必担心。” 洛琳道:“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兄弟姊妹间关心自然是应该的,你也不必这么客气,别让咱们亲人之间还生了隔阂。你还没去见你舅舅吧?” 看来这是要下逐客令了。 “还没。”叶南初乖顺回答道。 “那得去见见,你舅舅他也很挂念你,今天都问了好几次你到了没有,本来他还计划着骑马到田庄那边接你,可是临时却被公事绊住了,现在还在书房忙着。你等会啊跟他好好说说话,咱们亲人好不容易相见。姨母这边还有些事,等明日咱娘俩一定好好聊聊天。”洛琳终于起身,拉着叶南初的手把她往外带,力道虽轻但不可抗拒。 “你的房间还是之前你来时住的那间,已经提前吩咐打扫好了,行李应该也送进了去了吧?”洛琳看向苏珊,得到肯定回应后便又微笑着看向叶南初,“这一路上你也辛苦了,等见完了科林,就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晚饭的点苏珊会来叫你的。” 叶南初顺着她的劲出了门,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真是太打扰姨母了,在姨母忙着的时候还给您添这么多麻烦,实在是抱歉。” “不麻烦,你这孩子就别客气了,显得咱娘俩之间这样生疏。苏珊,带她去科林的书房吧。” “好的,夫人。”苏珊朝着洛琳鞠躬行礼,领着叶南初去找科林。 叶南初刚一转身,就听见身后响起不轻不重的关门声。 虽然这位伯爵夫人关心了佐伊母亲的近况,但叶南初看得出来,这位洛琳姨母似乎并不是真的那么关心自己的姐姐。而佐伊的母亲艾米莉这么多年一直没来看过自己的妹妹似乎也有些蹊跷。 在佐伊的记忆里没有与之相关的内容,不过没有相关的内容可能反而更能说明一些问题。 难道这两姐妹关系不好?是因为洛琳提到的那些陈年往事?那为什么洛琳又让佐伊到庄园来度假呢?是想重修旧好?看洛琳的态度也不像啊……… 这座庄园简直像一个充满疑问的华丽精致的口袋,随意把手伸进去试探,就能捞出一堆的问号。 书房在二楼,走在布满华丽浮雕的楼梯上,叶南初心下不住思索,这位“舅舅”,寄居于自己姐姐家几年的科林,又会是什么样的人? 这三姐弟的关系,和他们要探查的疑案会有什么联系? 第2章 米切尔庄园(二) 刚走上楼梯拐角,叶南初就听见楼下一阵喧闹声。原本大厅里虽然有很多仆人,但都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一个一个面容严肃,穿着统一的蓝白衣裳,走起路来都恨不得踮起脚尖,所以这越来越近的谈笑声显得异常清晰,简直像响在叶南初耳边,她转过身趴在楼梯护栏上向下望去。 一个身着简单利落的骑马装的女孩快步跑进来。那女孩看起来年龄比佐伊小一些,一面跑,身上的银饰互相撞击发出响声,她整个人像是一只热情洋溢的小铃铛,“叮叮当当”扑过来。她跑来时正好与楼梯上的叶南初对上目光,然后兴奋地叫到:“佐伊姐姐!” 于是那女孩又“噔噔噔”快步跑上楼梯,欢脱地跑到叶南初身边,一把抱住了叶南初。 这是伯爵的最小的女儿露米。 米切尔伯爵和洛琳有三个孩子,长子维加,性格沉稳,作为长子自然是被伯爵当做继承人培养的,从小接触家里的产业,学习从财务管理到贵族社交的大大小小的事务,自然也养出了一副不动声色的性子,以前见到佐伊也总是不冷不热的,不过这位长兄对他的两个妹妹一直很好。长女塔莉娅,平时帮着伯爵夫人打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年纪不大做事就已经相当果决且有魄力了,被洛琳寄予最深的厚望。最小的孩子就是跑来奔向叶南初的露米,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是最受宠的孩子,也因此性格相当活泼,像是一抹美丽的亮色,总能让人从心底泛起微笑,露米很喜欢佐伊这位表姐,每次佐伊来庄园露米都很爱黏着她。 今天是伯爵带着三个孩子外出骑马游玩,所以这个时间才回来。 “回来的时候看见马车停在门口就知道姐姐你终于到了,可把你盼过来了,姐姐你有没有想我?” 叶南初看着她的星星眼,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含着笑说道:“当然想你了,你这么可爱。” 露米对这句话很是受用,撒娇似的把脸埋进叶南初宽大的袖子里。 直到这时,那位神秘、不苟言笑的伯爵大人还有露米的哥哥姐姐才在不知道从哪冒出的又一大群仆从的簇拥下走进大厅。 “露米,别缠着你佐伊姐姐了,快下来,多大年纪了还耍小孩脾气。” 塔莉娅抬头看向两人,话语虽严厉,语气中却没有丝毫责备,还带着一些温和的笑意。 露米不情不愿地站直了身体,扁了扁小嘴,双手却不肯放松,依旧环抱着叶南初的胳膊。叶南初带着露米走下楼梯。依着记忆向伯爵行礼后,叶南初对着塔利亚和维加点头致意。 塔利亚微笑着回应,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关切了她一路的情况,又当着她的面吩咐身边的众仆从一定要好好照顾“凯小姐”。维加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 看着塔莉娅一直在佐伊面前絮絮叨叨,舍不得放开她的手,米切尔伯爵笑道:“才说了露米,你倒又开始了,不怕把表妹说烦了啊。”说罢转向佐伊,“平安到了就好,已经见过你姨母了是吧?那就好,在这千万不要拘谨,家里的事我常常顾不到许多,有什么你和洛琳还有塔莉娅说就是了,就当自己家里一样,别客气。” 叶南初乖乖点头,塔莉娅仰起头笑道:“放心吧父亲,我一定会把佐伊妹妹照顾好。” “那就好那就好,父亲一向相信你。你们几个孩子玩吧。我还有些公事得去找你们舅舅,维加,关照好妹妹们。” 说罢伯爵温和一笑,转身快步走上楼梯,大半的仆人也跟了过去。叶南初望了望楼梯尽头,看来洛琳交代的任务完不成了。她还想着趁这个机会去找沈程川,虽然不一定有通气的机会,即使有现在也没什么信息可交换,然而能看到同伴终归会心安一些,有什么事突发也能一起面对。叶南初终会有些失望。 “这是又出什么事了?”塔莉娅望着伯爵的背影低声喃喃道。 叶南初疑惑地看向塔莉娅。注意到叶南初的眼神,塔莉娅朝她走进一步,靠得更近压低声音说道:“你不知道,今天我们在外面骑马的时候,突然父亲的助理跑来跟他说了几句什么,父亲就突然提前带着我们回来了,而且你也看到了,一回来就去找舅舅。” “是公事吧,你别瞎猜。”维加轻轻皱眉,在塔莉娅身后语气生硬地说道。 “我也没猜什么啊,只是觉得反常罢了。” 叶南初看着塔利亚,问道:“你刚刚说又出什么事了,是最近家里有什么事吗?” 塔莉娅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僵硬,支吾了一会不知道怎么说,还是露米没什么心事,对着叶南初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姐姐你还记得我们家的管家吗?就三天前,他突然去世了,可吓人了,前一天他还说带我们出去玩呢。” 露米语气中尽是哀伤,耷拉着眼皮,浓密的睫毛在眼中投下细细的影子,显得楚楚可怜。叶南初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是啊,真的太突然了。”塔莉娅声音艰涩,随后摇摇头,语气恢复平常,“不过这些事谁说的好呢?”显然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叶南初只得点头称是,也不好再问些别的。 几人又多聊了几句家常话后,塔莉娅三兄妹便回房间去换衣服了。一直沉默的苏珊适时开口道:“凯小姐,我先带你去你的房间吧,行李已经都搬过去了。” 叶南初点点头,跟着苏珊走向客房。 走进长廊时回头看了一眼楼梯尽头。 不知道沈程川那边情况怎么样。 另一边,在沈程川被叫到书房后,养父,“格罗夫斯先生”科林却只是简单问了几句路上是否平安一类的问题,随后便埋头在一堆文件之中。 科林没说,沈程川也就不方便直接离开,于是像以前的克莱尔一样,安静地在科林身侧罚站。 偌大的书房,只余下科林手中钢笔移动的摩擦声音。 沈程川有些放心不下叶南初,于是想着想找个借口出去,正在这当口书房门却被大力推开,伯爵气势汹汹地快步走进来。他径直走向科林的书桌前,猛地一拍桌子,桌面发出一声巨响,文件和几支立在笔筒中的钢笔也跟着瑟瑟发抖。 “莱昂郡那块地是怎么回事?” 伯爵咬紧牙关,瞪圆了眼睛,眼中泛出几条红血丝,看起来气愤到了极致,脸色涨的得通红,显得十分失态。 对比起来科林却有些过于气定神闲了,他放下手中的钢笔,合上文件后推到一旁,双手手肘撑在桌子上,说道:“那只是暂时的抵押出去,换些资金周转罢了,伯爵大人您成天忙着法院的公事,不知道工厂资金紧张,要是没有一大笔钱注入,回本都成问题了,更别提摆平罢工的事。等下个月从农场中收了钱,就可以将那块地赎回来了。” “我告诉过你不能动那块地,你以为这些领地仅仅是钱吗?在你这样逐利之人眼里恐怕就是这样。但是我告诉你,这些领地就和我们伯爵家族世代的荣耀一样重要,是伯爵地位的象征,我要一点不少地传给我的孩子,赶紧把那块地赎回来,要是再敢自作主张,我们就好好算算你这些年干的事。” 言毕转身就走,只留下暴怒的余音久久萦绕。书房门被大力摔上,科林沉默几秒,突然抓起书桌上的笔筒狠狠掷向地面。钢笔散落一地,像是这座奢华的庄园内部长出的一条条裂缝。 沈程川上前捡起钢笔。 科林在他身后提高声音骂到:“你这是做什么,需要你献殷勤吗?他伯爵这样威风难道还请不起仆人了?” 沈程川只当没听见,捡起笔筒和钢笔,重新摆好放在科林的桌子上。 科林从鼻腔发出几声冷笑,重重翻了几下刚才的文件,心里回想着伯爵刚才的言语,不仅没消气,心里更在恼火。 “他伯爵大人可真是大忙人,平时对工厂的事不闻不问,该干的活都甩给我们这些活该当牛做马的,出了什么麻烦都惊扰不了他,真是好高傲的一个人,现在抵押了一块远郊的地就这么着急来兴师问罪。” “他当我们庄园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他平时和其他伯爵公爵狩猎赛马哪样不需要钱?还隔三差五为了他那点面子搞什么慈善活动,又要面子好看,还要里子一点不亏,真是亏得他能想!要不是我一直忙前忙后,能撑到今天?” “还伯爵家族的荣耀,就只剩下这些空壳子了!”科林冷哼两声,用尖锐的评论结束了这通发泄,随即意味不明地看了沈程川一会。 沈程川试探着开口:“您也别太生气了,伯爵只是一时激动。” 科林转过眼珠,死死盯着书房的那扇门,嘴角勾起,眼里却相当生冷没有一丝笑意:“我才不生气,我怎么能对伯爵大人生气,那不就枉费了姐姐的一番苦心吗?你学着点吧,以后也有你点头哈腰的时候。” 接下来科林便没再说话,拿回文件夹继续办公,只是每次翻动纸页时都发出很大的声音。直到女仆上楼来敲门,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直到晚饭的时间,叶南初和沈程川才终于有一点见面说话的机会了。 作为小辈的“佐伊”和“克莱尔”都居于末席,虽然叶南初不太理解这待客之道,倒也觉得这也方便他们交头接耳。 叶南初神情严肃地朝沈程川勾了勾手指,等他靠近后压低声音说道:“就这几个人吃饭,整这么大张桌子。” “………” 沈程川一脸无可奈何:“这时候就别吐槽了。” “我这叫幽默。” 叶南初低下头扒拉着盘子里的白面包和牛排,脸色都不妙了:“怎么回国还得吃这玩意儿。” “算了,有的吃就不错了。”叶南初光速自己给自己哄好了,精神头又上来,一转头,对上沈程川凝视过来的眼神。 “怎么了?” “没事。”沈程川移开眼神。 “佐伊妹妹。” 叶南初刚想问沈程川点正经事就被打断了,因为还不太熟悉自己的这个名字,愣了一下才看向声音的来源。 是那位桀骜的伯爵长子维加,原本坐在伯爵的右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席到了他的两个妹妹座位旁,正在叶南初的斜对面。此刻维加端起酒杯,隔着长桌中间的颜色复杂装饰花,面带端庄的微笑对叶南初说道:“一路辛苦了。” 伯爵看着他,欣慰地点了点头。 叶南初:……… 这是什么大型面子工程,下午又不是没见到过……一定要配合吗?原来贵族家吃饭小孩也得表演节目…… 叶南初忍着被打断的不爽以及吐槽的**,心不甘情不愿地也举起酒杯,挤出职业假笑:“谢谢表哥。” 好不容易敷衍完,叶南初再一次转向沈程川,发现他正面无表情用刀叉划拉盘子里的牛排。 叶南初在这时候表现出惊人的善解人意:“我就说这玩意难吃吧。” 在饭桌上偷偷聊凶案不太方便当然也不太礼貌,于是叶南初和沈程川约定晚点在老管家以前的房间碰面。根据叶南初向洛琳安排给她的贴身侍女旁敲侧击得到的信息,三天前老管家出事,警察过来调查之后,就把他的房间封起来了。科林觉得一想到凶案现场就在身边实在让人不舒服,然而警察又特别嘱咐保护现场,于是科林又把老管家的房门特别锁上,据他所说“求个心安”。所以那里肯定不会有人打扰。 庄园的所有仆人都住在地下一层,老管家这个在庄园兢兢业业工作了几十年的老人也不能例外,为了能随叫随到,老管家的房间被安排在最靠近楼梯的地方。 倒是好找。 到了晚上,叶南初偷偷溜下楼时这样想着。 沈程川已经躲在楼梯旁阴影处等她了,带着从科林那里悄悄拿来的钥匙。 确认没人经过后,两人一道小心地打开门进了老管家房间,“咔哒”一声关上了门。 大门隔绝了走廊本就幽暗的灯光,屋内一片漆黑,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人的感官被无限放大,能隐约闻到空气里干燥灰尘的味道。他们置身于凝固的夜色中,耳畔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静了两秒,叶南初划燃火柴,点亮从房间里顺来的一支蜡烛。 借着微弱的烛火,两人在房间里巡视一圈,一边找线索一边简单地分享白天的经历。 看来这庄园中的大小人物关系没那么简单,只是具体的缘由,两人暂时都没能理出头绪。 至于房间中的搜寻,更是意料之中地一无所获,尽管两人已经尽量仔细,要不是床底是封住的,他们俩估计甚至能把床脚的老鼠翻出来。这间房子里,只有地上干涸的暗红色血迹能证明惨案的发生。 血迹是在原本一把象牙色的椅子的位置旁,椅子被当做证物带走了。据说当时管家被发现时,就瘫在那把椅子上,浑身、地面上、整个椅子漆面全是血迹,看起来经过剧烈的挣扎,脖子上插着一把匕首。那时候佐当然还没有到达庄园,克莱尔那天也正好出发去接佐伊了,所以对于当时现场的情况,他俩也都只能“据说”了。 除此之外再没什么线索。想来也是,警察已经来过,就算有什么证据应该也早就已经被带走了。 本来也就是打算碰碰运气,叶南初倒也没多失望,仍旧脚步不停,一面喃喃道:“这样盲目找不行,我们得先解决关键问题。” 沈程川沉思片刻,轻声询问道:“那你觉得现在关键问题是什么?” “关键的问题就是找到问题的关键。” “……说得好,很有道理。” 叶南初笑了,挥了挥手道:“我哪知道问题的关键,现在还不是只能一步一步找线索。再说了,一直不都是你最聪明吗?” 沈程川抬头看向她,疑惑道:“这话什么意思?” 叶南初耸耸肩道:“没什么意思,你自己不记得了吗,你以前可拽得二五八万的,好像全天下都不如你脑袋转的快,谁都没有你决策英明。” 沈程川笑道:“那我以前还挺欠揍的。”又挑了挑眉,“不过你这人,嘴毒就不说了,还犟,自己在自己那一套逻辑里就是不出来,认定什么事就好像谁稍微反对一下就都是洪水猛兽了。” 叶南初笑了:“你这对我意见这么大,我以前怎么不知道,看来你这人以前看着高傲还是有点虚伪的。” 沈程川刚想反驳,叶南初狡猾地选好时机直接岔开话题道:“行了行了不翻旧账了,聊正事,佐伊今天刚来,但克莱尔一直是住在这的,你觉得会是谁有动机害老管家?” 沈程川摇摇头:“据我所知,没有人会对老管家有敌意,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何况他都在这座庄园这么多年了,应该不至于会得罪谁吧。” 沈程川能感受到克莱尔是非常敬爱这位老管家的,克莱尔在庄园的身份尴尬,很多时候连仆人都不是很看得起他,尽管没有在明面上表现出来,但童年一直颠沛流离所以相当敏感的克莱尔依旧能感受到那些丝丝缕缕的嘲弄。 唯有老管家,他真正给予克莱尔温暖,像一个慈爱的长辈一样对着克莱尔微笑,嘱咐他出门时记得拿上雨伞。 沈程川没有办法跟叶南初讲明克莱尔对于老管家的感情,但又觉得这件事对克莱尔来说很重要,于是他又重复道:“老管家是个好人。” 叶南初道:“那会不会是他掌握了什么不该掌握的秘密,毕竟他在这里十几年,这庄园看起来也不简单,他怕是总能知道些什么。” 沈程川点点头:“这倒是有道理,可是又该怎么查探这么秘密到底是什么呢。” 叶南初摇摇头,瞬间觉得更加复杂,一个头两个大。于是问道:“你心里有特别怀疑的人吗?” 沈程川沉思片刻:“没有,老管家看起来真不像是会和谁有特殊的利益纠葛。” “利益纠葛……”叶南初默念着这四个字,环顾一周,转身想去书桌上重新找找线索,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他们静止在原地,下意识屏住呼吸。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老管家门口猛然顿住,随即是一声惊呼声。 两人同时看向门缝。 遭了,蜡烛! 来不及反应,叶南初迅速把蜡烛吹灭,黑暗如同纸上的墨迹重新洇开。 第3章 米切尔庄园(三) “就是这,我刚刚真的看见里面有光。” 门外安静一会,随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应该是刚刚那个尖叫的女孩去叫来了她的朋友,她这样对她朋友说道。 然后响起另一个声音,还带着软绵绵的睡意,她的年纪应该比那女孩要稍大一些。 “这哪有什么光,门都锁了,没人能进去。” “真的有!我亲眼看见的……你说,会不会是老管家……” “哎呀哎呀,大晚上说这样吓人的话!别自己吓自己!” “你不知道,自从看了管家当时的样子,我这每天晚上都做噩梦。管家多好的人啊,怎么就突然遭了这样的大难,到底是谁……” “嘘,轻声些,伯爵都说了,庄园上上下下严禁讨论这件事。” 静了片刻。 “你就是白天太累了,晃神看岔了,早点回去休息,天不亮厨房就得开始忙了,不好好休息哪顶得住。别害怕了啊,有事再叫我。” 两人轻声说着话,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完全听不清。 因为高度紧张,沈程川和叶南初在不自觉的状态下越靠越近。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沈程川垂眸时,已经能清晰看见叶南初鸦羽般的睫毛,随着她眨动眼皮而轻轻颤动。 她抬起头,玻璃珠般的眼睛直视着沈程川,呼出的气息很轻地划过他脖子上的皮肤,带来一瞬飘渺的温热。 沈程川伸手把她推远了些。 叶南初:“?” 沈程川转过头避开她疑惑的目光:“都分手了别离我这么近。” “………” 沈程川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蠢话,站在原地有些局促起来。 好在叶南初转移了话题:“好吧好吧不靠近你了,不知道你现在边界感超越太平洋了。我是想问你,你能听出刚刚的声音是谁吗?” 沈程川摇摇头。 叶南初也不失望,继续说道:“听她的意思,她应该是见过老管家出事后的样子,或许可以问问她。” 沈程川仔细回想着:“她叫过来的那人说厨房会很忙,劝她早点休息,可能是厨房做事的。” “厨房在哪啊?” 佐伊来伯爵庄园的次数不多,每次来也都是和两位大小姐玩闹,别说厨房了,地下一层都没来过,因此叶南初先前也是绕了好一会才找到那条向下的楼梯。 好在克莱尔一直住在庄园,对庄园结构自然更熟悉。果然,沈程川都没有过多思考,伸手指着刚才门外两人离去的另一个方向:“往那边一直走,在门廊拐弯就到了,旁边有一个楼梯,上去就到今晚吃饭的那个饭厅门前。” 望着沈程川指向的方向,叶南初沉思片刻:“那我明天找机会去厨房试探一下,凭声音直接认出来估计够呛,但是总得去碰碰运气。” “我和你一起去。” “也行,明天看情况。这里估计也找不到什么线索了,先回去吧,我怕耽误太久被发现。对了,你住哪啊?” “我就住这一层。” 叶南初脑子一下没转过弯:“不是说这一层是仆人……” 硬生生止住话头。 看来克莱尔在庄园地位确实很尴尬。与此同时,叶南初突然意识到,在佐伊的记忆中,对于克莱尔的印象并不深,远远不及伯爵的三个孩子,以至于叶南初想要调出一些关于克莱尔的记忆都很困难,自然更无法探究他的处境。佐伊并不在意克莱尔。 甚至可能这个庄园的大部分人都不在意。 沈程川像是没有注意到叶南初的尴尬停顿,轻声用尽量客观的语气回答道:“从克莱尔跟着养父到庄园,他就一直住在地下一层,应该是伯爵授意的,他似乎并不欢迎夫人的亲戚,其实我觉得……” 沈程川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思考接下来的话怎么说才合适,叶南初却闻到了八卦的味道。 “觉得什么?” “大概伯爵和伯爵夫人关系并不好。” “为什么?” “也说不上来原因,就是觉得他们不像是很亲密的关系,虽然没有他们吵过架的记忆,但是总觉得那位伯爵对他夫人始终有些……漠视。” 叶南初微微蹙起眉头,大拇指下意识摩挲下颌,这是她思考的习惯动作,短暂沉默后说道:“会不会是格罗夫斯家族的关系。这位伯爵应该是很注重家族荣耀的,格罗夫斯家族是从商的,靠着家族积攒的财富才跻身上流社会。难道伯爵当年是因为冲着他们家的钱才娶了现在的伯爵夫人?” 这人物关系,叶南初瞬间一个头两个大,什么跟什么啊,主线任务还只有一点若有似无的线索,这庄园里一个两个关系倒都挺微妙,要不是还挂念着找到凶手早点回去,叶南初真想端盘瓜子就地开始嗑。 脑中一片混沌,叶南初有些莫名的恼怒,随口说道:“这盲猜的难度也太高了,系统能直接给我们调VCR吗?” 话音刚落,两人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 叶南初无语片刻:“……感谢您的回应。” 红叉变成三个大字。 “不客气。” ……… 被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一刺激,叶南初都气乐了,转过头看向沈程川:“不是,它这是真听不懂还是阴阳怪气我呢?” 叶南初像只炸毛的小猫一样,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气炸了”三个字写脑门上,沈程川只得顺着毛捋:“它就是不懂你的幽默罢了。” 叶南初气呼呼地磨着牙:“不懂姐的幽默,你亏大发。” 沈程川轻轻笑了一声,夜太寂静,寂静中只有他们两人,他们又靠得太近,所以叶南初听得很清楚。 这种感觉太熟悉,她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五年前,甚至在某一瞬间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们依旧在大学校园,这只是一场浮夸的舞台剧,他们之间,还没有隔着那一场争吵和五年的时光。 叶南初摇摇头,强迫自己把这个念头抛开。 沈程川似乎也回忆起了什么,有片刻没言语什么,随后很轻又极有分寸地拍了拍叶南初的手臂:“走,回去吧。” 如同两团阴影,两人悄悄离开老管家的房间,一起走到楼梯口。 叶南初向上走了几步,抬头看见楼梯平台上方有一扇巨大的拱形玻璃窗,澄澈的月光洒进,又被金属条切割成一份一份光柱,细小的灰尘反射出淡淡的光,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她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沈程川果然还站在原地,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回头,他一瞬间忙乱地把目光移开,一两秒后,又重新抬头看向她。 他的身后是走廊灯暖黄的光,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温暖柔软的氛围里,眼眸中,却是叶南初身后惨白的月光。 许是看出叶南初的微微出神,沈程川轻声问询:“怎么了?” 静默两秒,叶南初弯了弯眼角,笑意从眼中流淌而出,可惜无论是月光、灯光还是大片的黑暗都无法承载这一瞬的温柔,于是尽数落入沈程川眼中。 沈程川眸光轻动,短暂地怔愣在原地。 “晚安,沈程川。” “晚安,叶南初。” 像是害怕打扰此刻的月光,他们的声音都很轻。 叶南初转过身走进月光,绕过平台拐角后,背影渐渐消失。 等她彻底走远,沈程川一步一步踏上楼梯,走到平台出,伸出手掌,月光从他的指缝间缓慢流下,他收拢手指,短暂地握住了这一瞬的月光。 ————— 回程容易不少,已经记住路的叶南初一路都很顺利。 安排给她的客房在日光室附近,四周没有住人,安静得有些瘆人。 房门被很小心地开合,关上时仍发出一声很轻的锁舌扣合的声音,像是一声低语。 叶南初脱下外套,摸黑挂在墙壁上的挂钩上,忽然感觉到一阵微凉的风拂过耳畔,带来凉丝丝的痒意,叶南初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抬头看见果然是窗户没有关严,留了一条窄缝,风就是从那小小的缝隙挤进来,又大摇大摆溜走。 叶南初踮着脚尖走近,将窗户拉合。 她突然模糊想起以前学过的物理,玻璃角度变换,反射出的景象也不同。 因为就像现在,关上窗户的一瞬间,她在玻璃的右上角看见了一团黑影,笼在月光穿过窗外无花果树洒下的斑驳光影中,让着这片白变得相当可怖。 她身后有人! 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人的五感会变得会超乎寻常的敏锐,连记忆中的细节都会变得清晰。叶南初猛然惊觉,在她进门的那一刻,似乎是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香。 这味道,早些时候她在伯爵夫人洛琳的房间里闻到过。 叶南初僵在原地,没有转身,通过玻璃看着那团黑影一点点变大,一点点靠近,逐渐面目清晰。 “这么晚了,去哪了啊?”洛琳的语气平常,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仿佛当真是一个慈爱的长辈在关心自己的孩子。 叶南初缓慢僵硬地转过身,牙关还因为刚才的惊吓微颤,竭力调整好呼吸,声音仍旧有些发颤:“姨母,这么晚还没休息啊。” “啪”的一声,洛琳按亮墙壁上的挂灯。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叶南初下意识微眯起眼睛,等她再把眼睛完全睁开,洛琳已经坐在窗边的那个木椅上,优雅又冷漠的姿势和下午见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叶南初拿不住她到底要干嘛,只得先编借口:“我刚才出去上厕所,有些迷路,所以绕了好半天,姨母等了我很久了吗?有什么事吗?” 我看看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叶南初腹诽。 没想到洛琳冲着她笑了笑:“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是不是住得习惯,进来看见你不在房间,有些担心所以多等了一会。” 您担心人的方式可真是让人不敢承受啊。 打心眼里恨不得一句一句怼回去,然而叶南初还像个乖乖听训的孩子一样垂下头,看着洛琳绣工精细的裙摆耷拉在地上,蔓延到叶南初脚边,丝线在灯光下泛出色彩斑斓的微光,像一摊倒在地毯上的美丽粘稠的毒药。 “姨母我知道错了,多谢您关心。” 就这么一句话,叶南初说得自己差点把那顿难吃的晚餐吐出来。 洛琳缓缓站起,一只手搭在叶南初肩膀上,隔着衣料叶南初都能感受到她指尖渗透而来的、冷血动物一般的冰冷,手上用力捏紧了些,手上戴着的戒指上的华丽珍珠在暗处也闪着莹莹的光,但是硌得叶南初很不舒服。 随后听见她不疾不徐的声音:“乖孩子,到底跑哪去了,可别对姨母说谎。” 耳边像是响起指尖划过玻璃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声音,叶南初不声不响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4章 米切尔庄园(四) “姨母您误会我了,”叶南初干巴巴笑了两声,“我真的只是迷路了。” 洛琳没说话,微微低头审视“佐伊”,叶南初抬头回视,看见她晃动的耳坠,两颗很大的蓝色宝石,镶着纯金的边,却让叶南初想起攀挂着蛛丝的亮色蜘蛛,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无时无刻不在传递出精致又剧毒的威胁,仿佛专等着她一时松懈,然后发出致命一击。 就在叶南初以为这场对峙要天长地久绵绵无绝期下去,洛琳却终于将搭在她肩上的手收回。 “既然如此那就最好,晚安小佐伊,以后不要让姨母这样担心了。” 叶南初学着记忆中的佐伊欠身行礼:“晚安姨母。” 目送洛琳出门后,叶南初脱力坐在床边,直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脑袋一阵一阵地发懵。她想要思考,她当然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对劲。 洛琳为什么这么晚要来看她?是在怀疑她?在怀疑什么?她知道她去了老管家房间吗?那她又扮演什么角色呢? 然而脑中的齿轮仿佛被寒冰冻住了,费尽全力想要转动,也只能听见一点微弱的嘎吱声,只能算聊胜于无。半晌,她起身按灭了灯,将一切都暂时隐于黑暗。 夜晚终究是给了人合情合理做鸵鸟的借口,毕竟什么事都可以明天再说,叶南初蒙上被子,决定把问题留给明天的自己。 —— 第二天早晨,叶南初醒得比预想之中早。 醒来时还是迷迷糊糊的,手下意识在枕边摸索了半天,没有找到手机,这才想起自己还身处一场莫名其妙的全方位沉浸式探案游戏中,这下残存的瞌睡也没了,睁着眼睛自暴自弃地和房顶面面相觑。 光从窗帘缝隙中漏进,在拼色地毯上缓缓扫过。叶南初盯着看了一会后,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正要起床,就听见敲门声。 昨晚的不妙记忆涌上心头,不会是伯爵夫人大清早又来找麻烦吧? 想了想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 应该不是伯爵夫人,她没有那敲门的礼貌。 打开门,原来是洛琳安排给她的那位贴身女仆茱莉。 茱莉笑容很甜,声音也像浸在糖水里的蜜果:“早上好凯小姐,我来伺候您洗漱换衣服。” 叶南初生在自由时代长在现代社会,从小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为道德标准,哪经历过这阵仗,当茱莉低头弯下腰将脸帕拧到半干,再双手递给她时,叶南初差点直接礼尚往来给她跪下了。 在茱莉的帮助下穿上了一层套一层的、只能用繁琐来形容的衣服,叶南初觉得自己已经身心俱疲得又困了。 穿好衣服,茱莉开始帮叶南初编头发。 “凯小姐,您的头发可真好看。” “谢谢,你手真巧。”叶南初从镜子中看着茱莉给她把辫子编出了花样,由衷感叹。 “谢谢您,凯小姐。”茱莉脸颊飞上一抹浅淡的红,有些害羞地低头轻声说道。 叶南初静静看了她一会,状似无意地问道:“茱莉,你多大了啊?” “19岁。” “这么年轻,那你刚来庄园的时候年纪一定很小吧。” 茱莉将一个蝴蝶发饰夹在她头发上,透过镜子,叶南初能看见这只蝴蝶轻轻颤动的翅膀。 茱莉放下梳子,依然十分认真地回答“凯小姐”的问题道:“我是十三岁到庄园的,刚开始是洗衣服,后面做杂活,再之后夫人觉得我手脚麻利,就提拔我上来做侍女,我才有幸来侍候凯小姐您。” “……您客气了。” “我还以为你们的调动都是管家负责,诶,”叶南初一面站起来,一面做出夸张的、突然想起什么的表情,“昨天怎么没见到之前那位管家啊?” 叶南初清楚地看见茱莉表情猛地一变,抿紧嘴唇,下意识左右看看后,凑近了叶南初,压低声音:“凯小姐,您千万别再在庄园里提管家了?” 叶南初睁着一双天真的大眼:“为什么啊?” 茱莉面露难色,支吾半天:“这是伯爵大人的命令,庄园里的所有人都不能讨论老管家的事,凯小姐您还是别问了,总之老管家他已经不在这里做事了。” 叶南初一言不发地盯着茱莉,直到这位做事认真、三缄其口的女仆紧张到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让叶南初想起那只势单力薄、瑟瑟发抖着的蝴蝶发饰,决定不为难她了,于是突然笑起来道:“我就是随便问问,那我以后不打听就是了。” 茱莉这才放松下来,理了理叶南初坐皱的裙摆,重新露出甜美的笑容,像一只含着蜜糖的机械鸟一样:“凯小姐,我带您去餐厅用早餐吧。” ———— 就在叶南初艰难尝试套话时,沈程川也没能闲着,他一大早就被叫去了书房。 是格罗夫斯先生的贴身男仆亲自来找他,这个高大沉默、衣服永远齐整熨帖的男人将他带到了书房里,随后自觉从门外把书房那扇门关上。 这次科林没有坐在那张雕刻着繁复精美纹样的实木椅上,而是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凝望着窗外的那棵无花果树。此时天光还未完全驱散黑暗,天地沉溺在一种静谧的灰蓝之中,“克莱尔”和科林的影子映在玻璃上,仿佛正隔着潜水艇的窗口凝视深海。 科林转过身看向沈程川,用手碰了碰他的手臂,仿佛拂去看不见的灰尘,声音像是一堆散开的碎石:“克莱尔,晚上休息得好吗?” “挺好的,谢谢您关心。” “那就好。” 科林点点头,用下巴示意沙发旁边的小桌,上面摆着一些吐司、果酱和肉排,还有两杯热茶和一小碟糖块。 “在这一起吃点早餐吧,等会和我去一趟警察局。” “警察局?” 科林哼哼着发出声音:“还不是艾伯特那老头的事,真不知道那边为什么还不结案,这样拖着影响不好,一会得去见见温斯顿局长,那家伙,闻着钞票和权势的味道就走不动路,给他一个巴结伯爵的机会他一定像哈巴狗一样跑过来。” 沈程川小声回应:“老管家的事确实蹊跷,警局那边可能也是觉得奇怪。” 科林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沈程川一眼:“别去乱听那些流言,艾伯特就是年纪大了,毕竟是已经侍候了两代伯爵了,头脑突然恍惚也很正常,这就是意外,真不知道警察局是怎么办案的,莫非是想抓着这件事敲诈我们一笔……” 沈程川将剩下的一点吐司沾上肉汁,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后:“之前也没有什么迹象,也太突然了。” 科林切下半块肉排,一股脑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起来,声音也有些含糊不清:“哪有什么突然的事,命运嘛……” 等他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突然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样,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你怎么问题这么多,不许瞎打听!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老老实实跟着我就是了!吃好了吧,吃好了就走。” 说罢也不等沈程川回应,站起身就往门口走。沈程川连忙把杯子里剩下的一点茶喝了,跟上科林的脚步。 科林挥手打发了站在门口的男仆,领着沈程川下楼梯,一路向外走。走在露台边时两人遇到了正在喝茶聊天的姑娘们。 塔莉娅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厚厚的书,不过脸是面向叶南初的,正高兴地和她聊着什么。叶南初捧着一杯茶,靠在椅背上,笑着回应。露米则像一只欢快的小鸟:“舅舅,克莱尔哥哥,这么早。” 科林冲着她微笑,声音也温柔了不少:“和克莱尔出去办点事,你们好好玩,照顾好佐伊姐姐。” 露米撅起小嘴撒娇道:“我们当然会照顾好佐伊姐姐,佐伊姐姐和我们玩的可开心了,是吧佐伊姐姐。” 叶南初被小露米的“佐伊姐姐”三连逗笑了,声音也温柔下来:“当然是,姐姐很开心。” “舅舅你看吧。” 科林也笑了,含笑说道:“好,我知道我们露米最懂事了,舅舅得走了,你们姑娘们好好玩。不过也别忘了功课。” “舅舅再见。”塔莉娅、叶南初和露米站起来,异口同声。 “嗯好,再见。” 沈程川和叶南初匆忙对视了一眼,随即目光转向不同的方向。 叶南初重新坐下,思索着今天大概只能她一个人去厨房找昨天那个女孩了。 这一大早的,科林要带沈程川去哪? 转念一想,这个问题她大概也思考不出什么结果,还是等沈程川回来直接问他来的方便。 塔莉娅拿起手边的那本书,随手翻了两页后又看向叶南初,续上刚才因为科林来被打断的话题。 “姨母真的答应你去大学上学了?” 叶南初点点头。 其实早在几年前,佐伊的母亲詹妮弗?格罗夫斯和父亲加文?凯就将佐伊送到了镇上的女子学堂上学,每天早上司机将她送到学校门口,佐伊带着书本和詹妮弗每天为她准备的午餐走进学校,晚上司机再把她接回家。 有时候詹妮弗和加文会来接佐伊,不过他俩忙于生意,常常顾不上她,因此这种时候总是很少的。 “真羡慕你啊,父亲母亲一定不会同意送我去外面的大学的。”塔莉娅用手指摩挲着书页,发出一声叹息,叹息声像一片枫叶,轻缓地落在铅印的一排排文字之间。 “为什么不让啊?”叶南初拿起果盘里一颗葡萄放进嘴里,被酸得一哆嗦,猛灌自己一口茶才缓过来。 站在一旁侍候的女仆适时为她们添满热茶,塔莉娅往杯子里加了一小块方糖,吹了吹杯口冒出的热气后,对着叶南初耸耸肩:“你知道我父亲的,把家族荣耀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觉得伯爵的女儿是不能出去随便抛头露面的,更别提到那么远的大学,贬低了身份,只有请家庭教师才合适,出去上学,那是万万不能想的。” “这样也挺好的啊。”露米一边玩着桌上铺着的织品边角的流苏,一边插话道,“我喜欢格林太太,她还教了我怎么用丝带装饰花瓶,佐伊姐姐,我等会表演给你看。” “你可别让佐伊姐姐看笑话了。”塔莉娅用手指点了点露米的鼻尖,笑道。 露米扁了扁嘴,哼了一声,满脸写着“我才不会”。 两个姐姐都被逗笑了。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洛琳的声音在叶南初背后响起,越来越近,鞋跟碰撞木制地板的声音越来越响,直至她站在叶南初身后,投下的阴影像一层不透气的塑料膜,盖住叶南初和她面前的那杯还冒着热气的茶。 她又一次将手放在了叶南初肩上。 第5章 米切尔庄园(五) 叶南初抬起头对上洛琳蓝色的眼睛,像是看着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井里多半还没水,还住着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 塔莉娅端正坐好回应洛琳道:“只是随意聊会,谢谢母亲关心。” 叶南初探身端起桌上的果盘,摆脱洛琳搭在她肩上的手,转身将果盘双手奉到洛琳面前:“谢谢姨母关心,姨母吃个葡萄吧。” 洛琳很深地看了她一眼,尽管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显然是看出她没安好心的了,轻轻推开果盘:“不用了,姨母有事要出门,你和姐妹好好玩,塔莉娅、露米,注意你们的仪态。” 塔莉娅和露米恭顺地点点头。叶南初放下果盘,眼里的失望一点都不是演的。 看着洛琳走远,露米明显松了一口气,大约是在庆幸母亲这次没挑她的刺,塔莉娅也肉眼可见没刚才那么紧绷了,对着叶南初勉强笑了笑。 这米切尔伯爵家母女关系这么紧张? 这一大早都有事要出门? 叶南初用手托着下巴,看向门外的铁栅栏,越过公路是一望无际的绿,太阳悬挂于天幕,橙红的光模糊了天地的边界,似乎她们与照耀万物的太阳之间,只有那一片草原和一排绿意盎然的果树。 另一位“一大早有事”的沈程川已经坐在了咖啡厅里,对面就是科林口中那位温斯顿局长。 这位温斯顿局长是相当的富态,总让人担心他衬衫上可怜纽扣什么时候因为那气球般的身材被蹦飞。他看起来还不到当局长的年龄,不过头顶的稀疏倒是超前到来了,只有耳廓上方头发勉强团成一团,展示虚假的“茂盛”,一双核桃仁一般小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注视一会科林,又审视一下他带来的那个年轻人,不时耸动一下酒糟鼻,似乎这里的气味让他很不舒服。 科林蜷起手指重重扣了两下桌子,目光像钩子一样剜着温斯顿局长赤红的面颊,语气却是温和有礼:“局长先生,我是代米切尔伯爵来询问那件案子的进展的。” 温斯顿局长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声音虚浮地回应道:“这……劳伯爵大人关心了,我们也希望早点结案……” “那就早点结案。”科林强硬地打断局长的话,随即语气又缓和下来,“你也知道,这事对于伯爵造成了多大影响,再不结案,伯爵大人就要责怪我不会办事了。” “我明白我明白,只是……只是负责这个案子的是达里尔……” 科林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达里尔?埃尔顿?” 达里尔是埃尔顿伯爵最小的孩子。说起来,埃尔顿伯爵和米切尔伯爵一样,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继承了父辈的爵位,只是不同于米切尔的守成、看重家族荣誉,埃尔顿是一个热爱冒险无拘无束的人,上流社会细碎的言语中,总是有这位伯爵屡屡抛下公职独自去航海的事迹。事实上,现在的埃尔顿夫人,一位美丽、会拉大提琴的歌唱艺术家,也是伯爵在旅行之中遇见的。 不过,自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埃尔顿终于不再那么狂热地追求旅行了,他将大部分的心思都投入到家庭还有那份他之前一直不屑的公职中,关于埃尔顿家的闲言碎语也渐渐没了,只有少数人还会再提起那个迎着日出拉起船帆的年轻伯爵。 这份言论上的风平浪静一直持续到埃尔顿伯爵的大儿子选择到乡村当兽医,接着是二女儿去到牛津学习法律,最小的那个儿子,也就是达里尔,考进当地的警察局成为一个基层小探员。 所有人都说,这埃尔顿一家,真是乱了套了。 埃尔顿家究竟乱没乱旁人自然无法探究,不过达里尔这探员倒是越做越脚踏实地,跟着组员一起在堆满案件报告、弥散着劣质墨水味和烟草味的办公室通宵也是常有的,丝毫没有贵族公子的派头,更别提一直办案认真,屡立奇功了,当真是让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思的人也啧啧称奇了。 没想到这次艾伯特的案子居然落在了他手上。 科林这才觉得有些棘手了。 当时混乱中也不知道是谁报了警,然而阵仗虽大,科林觉得这总归不会是大问题,毕竟伯爵的身份摆在那里,现任局长又是个蝇营狗苟、攀权附势之辈。然而这么些天案子调查还没结束,科林心里已经有些犯嘀咕。 这个案子居然落在埃尔顿家的愣头青头上,这下可真是麻烦。 在科林铁青的脸色的威压下,温斯顿局长小心翼翼地开口:“可能是这些天太忙,达里尔给忙忘了,您也知道,我们这鸡零狗碎的案子太多了,忙得人头昏,等回头我去提点一下达里尔,让他抓点紧。” 他自然是没有那个胆子去提点伯爵的孩子,达里尔也必然不会听他的,毕竟他这个局长确实没什么真本事,这温斯顿是相当有数的,他也更是没有那样过硬的背景,不然也不至于到处伏低做小惹人笑话,现在只是盼着先把眼前这尊大佛哄好。 科林脸色依旧铁青着,然而才过了半分钟,沈程川眼睁睁看着科林的表情又变回热情的客套:“那就麻烦您了。” 温斯顿局长这才松了口气:“应该的应该的。” 日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咖啡馆,科林用手指轻点木桌,发出“叩叩”的声响,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发出耀眼的光,光晕随着手指的移动游晃,像一团冰冷的火。 科林又露出娴熟的微笑:“真是麻烦局长您了,出门时我还和伯爵大人说,温斯顿局长一向做事负责执法严明,管理下属更是有法子。” “不敢不敢……”温斯顿又一次拿出手帕擦脸上的汗,胖到模糊五官的脸像是还带着血丝的肥肉,随着粗重的呼吸颤动。 科林拿起桌上的热毛巾擦了擦手:“像局长这样的能人我是一直想结交,想着总是可惜上次那一次酒会结束得太匆忙,没有和局长您聊得尽兴。” 温斯顿心领神会:“不知您是否有空赏脸,这条街上的岩石酒吧,威士忌的味道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却之不恭。”科林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转身看向沈程川。 “你先回去,等我拨电话。” 沈程川恭顺应答,跟着科里走出咖啡馆后就和他们分道扬镳,独自走向早前停在警察局门口的汽车。 街道并不宽,来往汽车惊险地横冲直撞,把道路交通安全法忽视得一干二净,扬起巨浪般的烟尘。行人裹挟着尘灰,小心翼翼地穿过马路,到达人行道后用手抚一抚胸口,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鸣笛声,行人快走的脚步声,电车到站的摇铃声,对街杂货铺伙计的叫卖声……像是深浅不一、展示不同个性的色彩,杂糅在警察局前这块小小的“调色盘”上。 沈程川关上车门。 叶南初推开厨房的门。 厨房里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各自切着肉排、清洗蔬菜,锅里咕噜咕噜煮着什么,空气中弥散着奶油和咸肉混合的香味,一个倚靠在桌子边的女人时不时搅动一下锅里黏糊的汤,或是扔进几个口蘑,又添鲜香。厨房被热气腾腾的温暖笼罩,香味在其间漂泊。 叶南初一进门,靠近门口原本站在一起一边切菜一边谈天的几个女人都一齐转过头,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细长眼睛的女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提前躬下身子,走向叶南初,轻声问道:“凯小姐,您怎么到这来了。” 叶南初从腕上解下一个手帕,微笑道:“我在饭厅边的楼梯前捡到一个手帕,想问问是不是你们谁不小心落下的。” 女人一边接过手帕一边恭敬说道:“真是麻烦您了凯小姐,还专程跑一趟。”仔细查看后递给身后探身前来好奇查看的另一个女人,让她传给其他人查看。 叶南初笑道:“不碍事。” 那女人的意思自然是请叶南初在门口等,然而叶南初说完后就径直走进厨房,她多少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亦步亦趋跟在叶南初身后。 叶南初一面走一面随口问着:“你们这一天事忙吗?” 那女人小心翼翼地回答道:“要把事做好哪有不忙的,能让伯爵大人和太太小姐们满意自然就值得了。凯小姐,您是还有什么吩咐吗?” 叶南初道:“我随便逛逛,从前从没来过这里,现在突然看到觉得别有洞天。我也是有些好奇心重,想着看看那样多的美味佳肴是怎样做出来的。也是我考虑不周到了,是有些打扰到你们了。” 那女人连连摆手道:“凯小姐别这么说,您来是我们的荣幸,我带着您转转吧。” 叶南初笑道:“那麻烦你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女人回答道:“我叫艾娃。” 正在这时那一个把手帕拿走的女人将手帕归还给叶南初,低头道:“这恐怕不是厨房里的人丢的,真是太抱歉让凯小姐白跑一趟。” 叶南初道:“没事,我待会再去问问奥黛丽。”奥黛丽是庄园的客厅女仆。 艾娃眼见叶南初没打算走,于是真带着她在热气腾腾的厨房转悠起来,向她介绍起各个区域。艾娃觉得这位夫人母家的小姐实在奇怪,捡到一个手帕还亲自来寻失主已经够奇怪了,更让人不解的是怎么会对厨房杂物这般感兴趣。她不仅没嫌弃潮湿闷热的环境,对堆叠得有些杂乱的瓦罐、瓷器、木勺、空的调料罐、锅具等东西也并未有任何不满的表情,反而和厨娘一个个攀谈起来,惹得众人都有些诚惶诚恐。直到和最后一人交谈完,她才露出疲乏的神色。艾娃见状,立刻很有眼力见地领着叶南初走出厨房,一路送上了楼梯。 “凯小姐慢去。”艾娃笑着朝叶南初躬身。 叶南初也微笑回应道:“辛苦你了,回去忙吧。”说罢朝着来时路离开,走过拐角撞上神色焦急的沈程川。 “诶,你回来了。”叶南初不由得笑开了。 沈程川有些着急:“我猜你就自己去厨房了,不是说好一起吗?有什么意外怎么办?” 叶南初耸耸肩:“能有什么意外,放心吧,我聪明着呢!再说了,谁知道你这大清早一走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总不能光等着什么都不做吧。” 沈程川皱着的眉头稍稍舒缓,温声道:“那你这一趟有什么收获吗?” 叶南初四面看看,将沈程川带到日光室。塔莉娅和露米两姐妹到她们的房间做功课去了,仆人打扫的时间还没到,因此日光室暂时没人,两人对坐在长桌两侧。 叶南初轻声道:“我找借口去和厨房里每一个人都说了话,能和咱们之前听到的那个声音的对得上的我能排除到三个人:米娅、艾米、海伦。 沈程川在记忆中探寻片刻,说道:“海伦应该不太可能,那一天她请假回家了,她母亲生病了,她找科林支了工资买车票,当晚就连夜离开了,昨天才赶回来。” 叶南初道:“那这会不会是她给自己做的不在场证明?” 沈程川摇摇头:“不太可能,她家人打了电报来,而且她当时的着急不像是演的。再加上听其他仆人说她回来的时候还带了她家乡特产。” 叶南初后仰靠在椅背上,右手轻轻摩挲着下巴,说道:“那我们现在就排除到两个人,艾米和米娅。” 沈程川道:“我觉得我们可以重点怀疑一下艾米,昨天分开后我绕去看了一下厨房的值班表,昨天那个时间差不多是艾米离开厨房回去休息的时间。” 一下子范围缩小这么多,叶南初有些得意忘形,笑着朝沈程川竖了个大拇指:“那咱们也算是向前了一大步,前途一片光明!” 沈程川勾起嘴角,挑了挑眉:“这就满意了啊,你怎么不问我这一趟有什么收获?” 叶南初将手肘撑在桌子上,脸凑近沈程川道:“你有什么收获?卖什么关子啊快直接说吧!” “我看到案件报告了。” 第6章 米切尔庄园(六) 与科林分开后,沈程川没有直接离开,他把车开出一段距离后停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徒步回到警察局。 走进大门,里面的空间并不大,靠墙是桌子,供办事员使用。其中一张桌子后坐着一个随意披着黑色大衣的人,正在抄抄写写着什么,即使有人进门他也压根没有抬头。另一张桌子后面的人站着,正在和桌前的两个女人费力大声解释着什么,那两位胖胖的女人几次插嘴打断他的话,声音甚至直接盖过他,顺便刺痛这个空间里的每一个人的耳膜,带着相当的不可反驳的气势,急得那位办事员面红耳赤,就差使劲挥舞双臂以便用动作给自己增添点气势了。 沈程川径直走到那位正在抄写的办事员前,咳嗽一下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好,我想找一下埃尔顿警官。” 听到这话那位办事员才抬起头,犹豫着想朝一扇小门看一眼,中途停顿了,又硬生生把头转回来,微微垂头思考了两三秒,指着那扇门说道:“埃尔顿警官就在那边,进去就可以看见。” 简单道谢后,沈程川走进那扇小门,门后是一个和前厅差不多面积的空间,排布着一个一个格子似的办公位,房间中弥漫着香烟、咖啡、墨水混合的奇异味道。 听见他走近的脚步声,靠近门口的一个正在埋头看案件的探员抬起头,看见是他后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随后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带着笑意说道:“是你啊,你是科林先生的那位养子是吧,恕我无礼没能记住您的名字,是否能麻烦您告知您的名字?” “我叫克莱尔,埃尔顿警官。”沈程川轻声回应。 他一进门就认出了眼前这位正是达里尔。洛琳和达里尔的母亲算是好友,所以在洛琳举办的舞会上克莱尔见过达里尔几次。这是一个深绿色眼镜、金色卷发的青年,像是老派画报中的绅士,只是眼中多了少年气,更增添了几分温度,又不像画中人了。眼前的达里尔没有穿着精致昂贵的礼服,而是整个人套在一身劣质的深蓝色制服中。衣领材质有些硬,似乎磨得达里尔有些不舒服,因此他总是忍不住歪斜一下脖子,等他反应过来后就会立刻摆正,脸上露出歉意的微笑。 “叫我达里尔就好,你是为米切尔庄园的案子来的吧,事实上我正打算去拜访。”达里尔一面整理案卷一面说道。 沈程川想道,原本以为达里尔不会记得克莱尔,自己以老管家朋友的身份悄悄打探一下,倒是没想到被认出来。达里尔应该是认为他是科林派来打探消息的。罢了,自己索性先将错就错,也能试探一下达里尔对这案子究竟是什么态度。 于是沈程川直入主题:“达里尔,我能看看案件报告吗?” 听到他这样直接,达里尔倒是怔愣了一下,手指搁在文件上轻轻敲击了几下,又凝神打量了一会沈程川,随后微笑道:“实在不好意思,在案件办理过程中这是机密。我能问问您为什么突然来查看案件报告吗?” 沈程川面色不改地说道:“因为我想知道杀死老管家的凶手究竟是谁?” 达里尔将手臂抱在胸前:“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不过请你耐心等待我们的调查结果。或者如何你提供什么线索,我们将感激不尽。” 听着达里尔的客套话,沈程川明白既然他认出了自己是科林的养子,那么一定认为他此行是受到了科林的示意来探查警察的进度。或者更加严重,借以找机会扰乱调查。甚至最开始竟然打算隐瞒身份来套话,简直罪加一等。平心而论,如果自己是达里尔,怕是连说客套话的风度都没有,只想早点把对面的那人赶走。然而线索就在眼前,沈程川实在舍不得放弃,深吸一口气,用尽量真诚的语气说道:“很抱歉,我并没有什么线索能提供。不过请你相信我,我当真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我真的很希望找到凶手,事实上我正在米切尔庄园秘密调查这个案子,如果有了案件报告,会给我们很大助力。” “我们?除了您,克莱尔先生,还有谁也在调查这件事吗?”达里尔十分警觉。 沈程川愣了一下,随后说道:“是我的一个朋友,这件事对我们都很重要。” 达里尔说道:“抱歉,我很理解你的感情,不过我不能就这样把案件报告交给你,这不符合规定。” 沈程川点点头表示理解,但仍不打算放弃:“我明白,我也不愿意让您为难,可是这对我们真的很重要。事实上,我们可以合作,我们在庄园内部可以很方便调查,相信也能为您提供一些帮助。” “合作就不必了。”不出沈程川意料,达里尔拒绝得很干脆,然而他却接着说道,“不过您在我这费了这么多口舌,我想你确实是很需要这份线索吧。算了,克莱尔先生,您要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有个坏毛病,就是容易轻信他人,为此我真是栽了不少跟头,不过人嘛,总是本性难改的。这些是我最多能给你看的。” 说罢从文件夹中拿出用回形针别上的几张纸,递给沈程川。 第一张是个人信息,上面显示了老管家的名字艾伯特,他已经在这座庄园四十余年,上一代伯爵曾资助他读书,在他学成归来后就开始到米切尔庄园工作。艾伯特一生未娶,没有子女,与他相伴的只有这座庄园与其中来来去去的人。 第二张则是尸检报告。报告显示,艾伯特的死因是利器刺入颈脖右侧,直接刺破了他的颈动脉,导致失血性休克而死亡。简单来说,一刀毙命。凶器不在现场,下落不明。根据地毯上的血迹判断尸体发现的地方即为第一现场。身上没有多余外伤,可初步推测凶手是他熟悉的人。 下一张则是案发当天庄园中所有人的口供记录,沈程川刚要细看,达里尔伸手猛地落在纸页上,挡住了上面的字句。 沈程川不解抬头。达里尔此前一直在观察他的反应,这时伸手阻止后笑了笑,手上用了力将案件报告夺过来:“抱歉克莱尔先生,我只能给你看这些了,再多我现在这身衣服可就保不住了。我还有些事,您自便吧。” 沈程川只得点点头:“麻烦您了,那我就不打扰了,实在感谢您。” 两人客套敷衍一番,沈程川沿着原路离开警察局,直接驾车回了庄园。 听了沈程川这番转述,叶南初说道:“看来我们目前的突破口就是艾米和达里尔,只要突破了他们,就能知道当时的现场情况和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凶手也就逃不掉了。” 想了想,叶南初又说道:“只是可惜达里尔不愿意跟我们合作,他肯定比我们专业,一定能看到我们忽略的线索,说不定能更快推理出凶手。” 楼下电话铃忽然响了,客厅女仆很快接起,然后快步走向沈程川,将电话内容告诉他后便干净利落转身离开。电话是科林打来的,让沈程川去接他。 “好,我马上去。”说罢沈程川转过头,把手上提着的一个纸袋递给叶南初。 叶南初早就注意到这个鼓鼓囊囊的纸袋,但一直没问,这是拿到手上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些糕饼。 沈程川忽然有些局促起来,解释道:“回来的路上在小镇买的,看你不大吃得惯这里的东西,怕你饿了。以前你爱吃这些甜的糕点,也不知道现在口味变了没有。” 叶南初看看手上的纸袋,又看看沈程川,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几秒后才意识到自己是应该说点什么的,于是摇了摇头,语气也有些不自然:“谢谢,你这也太细心了……你快去吧。”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转身,同时在心里责备自己没出息。 沈程川将科林接回庄园时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其他人都用过了午饭,他们的那份由仆人另行送来。 科林实在没想到温斯顿局长酒量那么好,他喝得实在有些醉,头疼得不行,午餐只吃了几口就让仆人收走。吩咐沈程川别跟着自己后,科林一个人晃晃悠悠回了卧室,瘫倒在藤椅上,闭上眼睛一直重重按压着太阳穴,还是止不住脑中翻江倒海的即将要炸开的疼。 没关系,只要他想办的事情能办好,他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想到这里,科林不自觉勾起嘴角。 什么伯爵,什么权利地位,以后他再也不用寄人篱下,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忤逆他的意思。他再也不会被所有人不认可。 科林恨透了那些眼神,仆人看他的表面尊敬实则嘲讽的眼神,姐姐看他那种看向累赘的表情,伯爵倨傲俯视的眼神,最重要的,父母看向他的永远不信任永远觉得他没用的眼神。科林恨透了。不过只要他的计划成功,就不用再忍受下去了,所有人都会尊敬他。是的,他还是他,但因为那该死的权力,所有人都会变一副嘴脸。 他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脸颊上的肌肉绷得僵硬了。他沉浸在疯狂中,像享受毒药一样享受这一刻。 房门在此刻被推开,科林刚想发火,因为他吩咐了克莱尔不要放任何人进来,然而一看清站在门口的那人,科林咽下了责骂的话语。 是他的姐姐洛琳。 科林冲着匆忙跟上的克莱尔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看见他下楼后,洛琳才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到底怎么回事?”洛琳直直地看向科林,语气相当不好。 科林坐直身子,扭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很是无所谓地说道:“什么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停顿了一下,又笑着说道:“我说亲爱的姐姐,您不要老是这样神经质,您可是伯爵夫人,有什么事值得您这样大惊小怪的。” 洛琳皱起眉头:“我神经质?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工厂你经营得一塌糊涂,还私自卖了伯爵地产,就连让你催着早些结了这个案子这件事你也办不好!我真该听父亲母亲的,不该收留你。” 科林像是一下子被激怒了,双眼像野兽一样射出凶光:“好啊,我的好姐姐,真是让我感激不尽!你知道我感激您什么吗?我感激您居然提起父亲母亲,我当然知道他们对我失望,不过你以为他们就真的以你为傲了吗?不,你我都清楚,他们喜欢的是大姐,哪怕她违背了父亲的意愿,至于你,这样努力地进入上流社会,在他们眼中也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也连大姐的头发丝都比不上。” “你闭嘴!”洛琳一下子尖叫起来,随手拿起身边的一个摆件,用力砸在科林脚边。碎片散落开来,被科林一脚狠狠踢开。 洛琳气得浑身发抖,哆嗦着抬起手指着他的鼻子,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竟然这样无礼。” 看着洛琳暴怒的样子,科林仿佛尝到什么甘甜的美酒,脸上泛出十分享受的笑意,语气居然也轻松起来:“怎么了姐姐,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你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这些年一直嫉妒着大姐,你老是让佐伊来庄园,不就是因为你想跟大姐说明你过得有多好,让大姐也羡慕你吗?哈哈哈哈哈,这样你还当真以为你自己过得好吗?真是可怜!不过我也没什么好笑话你的。我也是可怜,没比你好多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洛琳看着眼前笑出了眼泪已近癫狂的科林,忽然感觉到一阵恐怖。她惊恐地看着科林笑得扭曲了的脸,忍不住后退一步,随后站定,勉强镇定下来说道:“真是疯了,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了。我就问你一件事,管家那案子怎么还没结?” 发泄了一通,科林也冷静下来,尽管脸上依旧挂着可怕的笑容,语气倒是恢复寻常了:“没那么容易,这案子居然到了达里尔手里,这人不是好敷衍的。” “埃尔顿家的小儿子?”洛琳皱起眉头,思考了片刻,却又扬起眉毛,嘴角勾起嘲弄的笑,“瞧你这样,还以为多大麻烦。科林,你还是得多历练历练,不然一遇到什么就老是这样焦躁,能成得了什么事?” 科林微眯起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办法,说清楚些。” 洛琳得意地抬起下巴:“看看你们这些男人,一天天耀武扬威,到头来,还不是得靠我们女人。说到底,你们还是太傲慢,又差些回旋的智慧。这个星期,我会办一场舞会,邀请埃尔顿夫人前来。” 科林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如果能这样解决这件事那当然最好了。看来你当伯爵夫人这些年真学到了不少。” 洛琳冷笑两声,右手在身后悄悄攥拳,指甲几乎嵌入血肉,声音却依旧四平八稳:“处理好你自己的事吧,别再惹麻烦了。” 言毕,不等科林回答,转身推门离开。 第7章 米切尔庄园(七) 洛琳缓步走在这座冰冷的建筑中,脑中一遍一遍回响着科林的话,不自觉地发笑,心底却是无限悲凉。她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笑着,然而只是机械地挂着笑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压抑着的声音。 她大约是在笑科林,过了这么多年,还这样天真,总以为能看透别人,其实自己才是那个最幼稚的,一事无成却幻想着自己天赋异禀、怀才不遇,永远坚信自己能干成一番大事业,却时时刻刻展示着自己的愚蠢和懒惰,真是可笑。 或许她是在笑着这座庄园,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然而她从十几岁起就对着自己发誓,一定要成为像这样一座华贵的府邸的女主人,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她终究是成功了。如今她终日面对这座庄园,成为了这座庄园名副其实的女主人,她当然该笑。她想起父亲母亲,从来对姐姐寄予厚望,但姐姐只是嫁给了一个没有权势没有地位的小商人。她终究是赢了姐姐,父母该后悔,后悔当年没有慧眼识珠,没有早早看中她。她怎能不笑。 到头来,她想,她大约还是在笑着自己。她当然知道,科林说的没有错,她一直嫉妒着她自己的姐姐,哪怕到了今天。即使她有了如今的地位,也幸亏她有了如今的地位。 她忽然想到艾伯特那个老家伙发现的东西,忽然整个人僵住,不声不响出了一身冷汗。还好他已经死了,不然,她唯一拥有的一切也要随风而逝了。她恨着艾伯特,恨着伯爵。她所有的幸福都如同空中楼阁。洛琳用牙齿咬碎了右手中指的指甲,咔哒一声,圆润的指甲破碎,她将右手握住,指甲破碎的尖端剐蹭着皮肤,带来丝丝缕缕的痛感,她忽然又笑了。 一步一步走着,她不需要刻意去辨认方向,这座宅子闭着眼睛她也不会迷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到了日光室门口。塔莉娅和露米都去图书室上课了,因此日光室中只剩下佐伊一个人,正专心看着一本很厚的书,手边放着一纸袋什么东西。 洛琳啪嗒啪嗒走进去,大摇大摆地坐在叶南初对面。叶南初抬头看了一眼,心里默念一声怎么又是你后,到底弄不清洛琳的路数,于是又低下头继续看书,等洛琳先开口。 然而洛琳只是看着她。 她想着,至少她自己将她的孩子们培养的很好。塔莉娅年纪轻轻已经成为上流社会社交圈子里的翘楚,谁家太太小姐不夸她。露米也不错,性格乖巧,长大后一定也能达到塔莉娅的成就。她邀请佐伊来庄园,就是想让姐姐知晓这一切。倒是没想到会有意外的收获,佐伊居然和科林的那个不知身份的养子暧昧不清。她看出了他们之间似乎有不一样的情愫,奇怪的是简直像认识了很多年。佐伊到庄园的第一夜,她派去监视佐伊的茱莉就来向她报告佐伊偷偷离开了房间,一定是和克莱尔那个鬼东西不知跑哪厮混去了。 她心中泛上一阵阵得意。她的孩子会嫁入王公贵族,耀眼而得意地活着,而姐姐唯一的女儿,却与那个和仆人没什么区别的克莱尔混在一起。这一番她终于算是赢了。 想起这里,她不禁高高地扬起头,眼睛微眯,仿佛赢家姿态,继续打量佐伊。 叶南初不知道她这番内心活动,但实在被看得心头发毛了。 她牙一咬抬起了头,问道:“姨母,这是怎么了?”想了想又把手边沈程川给她带回来的玉米脆皮推过去,补充道:“您要吃吗?” 洛琳一脸“有失体统”,面露不悦,眼睛移开,干咳两声道:“不必了。” 叶南初也不言语,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下文。 然而洛琳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只是沉默了一会,干巴巴地问道:“这两天在庄园感觉怎么样?习惯吗?” 面对这迟来的关心叶南初皱起了眉,洛琳这一句话弄得她莫名其妙,简直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答道:“习惯,庄园里一切都好,我喜欢和塔莉娅和露米聊天,茱莉照顾我也很细心。” 洛琳语气恢复了平常的高高在上:“茱莉好好照顾你是她的职责,你不用把这个放在心上。 叶南初撇撇嘴,刚想来一段“人人生而平等”的现代思想,忽地心念一动,轻轻合上书,缓声说道:“说起来,姨母,我还真一点觉得奇怪的事。” “怎么了佐伊?”洛琳看着她,又挂上冷漠的笑意,说道,“有不习惯就是要跟姨母说出来,又不是外人,说说看。” 叶南初将双肘撑在桌子上,手托住下巴,微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刚看见日光室的花草好像已经有个几天没打理了,忽然想起以前来好像是看见都是一个年纪挺大的管家在打理。这两天都没有看见他。他是生病回家了吗?” 洛琳脸色不自然了一瞬,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日光室里的花草,果然有些叶片已经微微蜷曲,茎杆向下倒去,显得软弱又恐惧。 洛琳第一念头想隐瞒,然而觉得这种事终究是瞒不住的,何况佐伊知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她不过一个孩子能做什么?于是平静说道:“不是。这事吧,真是叫人伤心,毕竟艾伯特也在庄园里这么多年,是我们的老朋友了,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 叶南初竭力做出困惑不解的表情。 洛琳缓缓说道:“就在你到庄园的三天前,艾伯特发生意外了,现在警察在调查这件事。” “什么?”叶南初瞪大了眼睛,露出惊恐的表情,“怎么会这样?这,这是怎么发生的?这么会……” 洛琳叹了口气,语气却很生硬:“这谁也能知道。怕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他一直在庄园里,四十多年了,应该明白道理。大概是越老越糊涂了,不然也不至于干出蠢事。” 转头看见叶南初专注的目光,洛琳意识到自己今天被冲昏头脑,居然失言,突然恼羞成怒起来:“你这是瞎打听什么?这与你没有关系。” 叶南初也没多纠缠,只是耸耸肩:“我这只是一时好奇,姨母不让我问我就不问了。” 洛琳呼出一口气,旋即意识到自己放松的神态太明显,瞥了叶南初一眼,正对上她的目光,只得回视,迅速正色,语气不太自然地接着说道:“姨母倒不是责备你。你别误会了姨母的意思。姨母只是觉得这些事你没必要知道。你就在这吃好玩好就是,不用挂心这么多事。” 叶南初没言语,点点头,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洛琳的脸上。 本来洛琳就被科林那一番醉话说得心里乱糟糟的,现在更是口不择言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这就是你对待长辈的态度吗?我还没有责怪你胡乱打听!我还没有事事都给你讲出来!……我都是为了你母亲的面子!你还要这样来看着我,你们都要这样看着我……难道真正该被审判的是我吗?” 这一下把叶南初也弄得莫名其妙了,实在没明白洛琳怎么突然发这样大的火,看起来却不像是凶手的恼羞成怒,甚至不像顾左右而言他,更像是生旁的什么人或事的气。而且那几句事事给她将出来是什么意思?她发现什么了?难道是发现她在调查了?可是为什么不直接拆穿? 叶南初小心翼翼看向洛琳,心里想着要先稳住她,奈何并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生气,于是只得将手边的玉米脆皮推过去,声音软下来:“要不您先吃点这个消消气?” 洛琳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霍地站起来,嘴里念叨着“跟你说有什么用”,冷哼一声就要离开。 走到门边却停下来脚步,一只手扶着门框回过头来,看见叶南初也回过头看着她,背着光看不分明表情。 洛琳又想起姐姐,忽地觉得这些年真是白费功夫。姐姐哪里会在乎这些,哪里会在乎钱财地位这些事?如果她真在乎就不会逃走去嫁给那人了。 她自己才是真的傻啊。 洛琳心中一片悲凉,一抬头看见门帘上镶嵌的各色宝石,莹莹的光彼此拢着,给象牙白的荷叶边也染上浮色。她忽然冷笑了一下。 随后低下头,快步走到叶南初身边,也不管她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抓起一把玉米脆片就离开了。透过玻璃,叶南初看见她出门后在笑,眼眶红了,似乎咬着牙,太阳穴上起了一寸一寸青筋,然而确实在笑。 仲夏终究是燥热,叶南初又在日光室多坐了一会,热得心浮气躁,于是起身离开,一走进小客厅正好遇上露米和塔莉娅下课休息。她们上课的地方就在小客厅旁边。一抬头看见那个巨大的铜钟,正好是三点整,于是叶南初去和她们玩闹一会,直到三点半她们另一堂课开始,叶南初便不打扰她们,自己在庄园里闲逛着。 经过这几天的观察,她心里大致对这栋建筑的结构有所了解了。 这栋伯爵一家主要起居的府邸一共两层,加上一个地下室。地下室一小半是厨房,剩下的则是仆人的宿舍,除了老管家艾伯特和克莱尔是单独住,且分别在宿舍区两端,其他的都是两人间或三人间。一共有三个楼梯可以通往地下室,厨房那一个、老管家房间旁边那一个,以及房间尽头有一个老旧废弃的楼梯,通往小客厅,楼梯口的大门被锁住了。克莱尔的房间就在这个楼梯旁边。 那个凶器要么是被藏在了地下室,要么就只有两条路能带到一层。厨房时时都有人在,这对凶手来说风险太大。那就只能从房间旁边那一个楼梯来去。可是大厅白天也随时都有仆人在,怎么能瞒天过海? 那就只能是藏在地下室里了? 地下室这么多房间,别说不能直接去翻怕打草惊蛇,就是能去找也是大海捞针。 一层中,大门进去的走廊直接通向大厅,左边有一个走廊,进去第一个房间是伯爵夫妻的房间,不过伯爵为了方便在二楼自己的办公室旁又辟了一个房间,常常睡在那里。隔壁就是塔莉娅和露米的房间。 走廊再往左边,是小客厅,左边放着玻璃面茶几和硬木沙发,右边是单独的深棕色皮沙发,围着一个小圆木桌,木桌上面有一套很精致的陶瓷茶具。 穿过小客厅往里去就是塔莉娅姐妹上课的地方,是一个大的藏书室,中间放着一张长桌,围着五六把椅子。小客厅隔壁是日光室,往里走,就是叶南初的房间。 大厅右侧开了一个走廊,一走过去就到了餐厅,分了里外两间,厨房上来的楼梯口在外间,厨房的人在外间把饭菜交给在餐厅里侍候的人,不能进到主人们用餐的内间。 二层主要是办公室和书房,除了伯爵的房间,维加的房间也在这一层,紧挨着最大那个书房,他平时也在里面做功课,不常与叶南初打照面。有两个楼梯通到一层,一个是大厅里那个,一个出口则在藏书室背后。 凶手究竟是怎么到地下室的?那个凶器到底藏在了哪里? 叶南初一面走一面思考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小客厅,忽然眼前有什么影子晃过,凝神一看不自觉愣住,睁大了眼睛。 第8章 米切尔庄园(八) 居然是维加,他在小客厅的花盆边,行迹有些鬼祟,叶南初刚要走近细看,就被拽住了手臂,拉着藏到了一边。 是沈程川。 沈程川食指竖在嘴唇前,对着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指了指维加的方向,两人一起侧过身子悄悄观察维加的动作。 维加蹲在半人高的花盆前,两只手不停在花盆里忙碌,似乎在藏着什么东西,忙活一阵又警惕地抬起头转动脖子四处看,脸上有细细密密的汗反光,额头上青筋一跳一跳。 这可有些不对劲。等到维加终于结束动作匆匆离开,叶沈两人快步跑到花盆边,扒开彩色的装饰小石子一看,果然土被挖松过。 两人迅速动手,徒手挖开泥土,突然,叶南初低低地惊呼一声,她将手再向泥中探深了一些,拽出来一个布包,里面裹着什么长的东西。 叶南初和沈程川相互对视一眼,都紧张得连呼吸都顾不上了。叶南初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个布包。 里面赫然一把尖刀,应该是银制的,刀柄上还刻着一些看不懂的符号。刀面隐隐有些血痕,翻开布包紧挨着刀的那一面,斑斑点点的血迹触目惊心。 “这难道是……”叶南初有些不敢相信,看向沈程川。 沈程川回答道:“应该就是那把凶器。” 他的口气太笃定了,叶南初反而皱起了眉头,低头看看这把尖刀,又看向沈程川,问道:“你怎么这么确定。” 沈程川将花盆还原,把叶南初拉到一边,低声说:“你听我说,你知道这边有楼梯可以通到地下室吗?” 叶南初点点头:“我知道,可是门不是被锁了吗?我还去看了,那锁芯都生锈了,怕是打不开了吧。” 沈程川盯着叶南初的眼睛,语气坚定:“维加是从那个楼梯下来的。我当时刚要回房间。我的房间就靠着那个楼梯。然后我就看见维加从那个楼梯口出来,走廊实在太黑,他没有看见我,直接走进了我的房间,我躲在旁边看他拿着这个布包出来,然后又走进了那个楼梯口。我不敢再跟过去,于是绕路从大厅那个楼梯上去,直奔小客厅,然后就看见你走过来了。” 叶南初已经被震惊得说不出话,在脑中又过了一遍他刚说的话,确认自己脑子还没烧起来后说道:“他在你房间拿走的这把刀,难道凶器一直藏在你房间里?” “应该是。”沈程川点点头,看向壁橱后面的楼梯口,“我那扇门的锁是坏的,如果当时凶手真的是从这个楼梯下去的话,那他很有可能为了掩人耳目,甚至为了嫁祸给我,直接把刀扔在我房间的某处,只是这些天一直没被发现。” 这样看来维加的嫌疑程度直线上升,他很有可能是趁着大家对这个案件放松了,于是找机会转移了凶器,不料被他们两个发现。 “看来现在关键是那扇铁门了,走,我们去看看。”叶南初说道。 铁门已经很是老旧了,纵横交错的铁条看上去锈迹斑斑,伸手触摸,就有红色的、粗糙的铁锈碎片掉落。一片一片,落在地上,在这黑暗狭窄的地方,像时间的裂缝,看似被人遗忘,实则不知藏了多少秘密。 叶南初仔细检查了一下门锁,和她之前看到的一样,锁孔已经被锈蚀,锁舌弹开的地方看起来也已经粘连在一起了,不像近期被人打开过的样子。 难道是铁门出了问题? 两人一点一点握着铁条摇晃检查,忽然听见咔哒一声,两个短竖条,一个长一点的横条将它们焊在一起一下被拿掉,这扇看似牢不可破的铁门上立刻出现一块四四方方的空缺。 叶南初身材瘦小,可以很轻松钻过去,沈程川就要稍稍费劲一些,还得是叶南初在另一边连拉带拽才能勉勉强强通过。 “那维加身材和你也差不多啊。”叶南初上下打量了一下沈程川,说道,“他能在这里来去自如吗?” 沈程川回过头,弯下腰,用手比了一下这个洞口的尺寸,也面露困惑:“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可是我确实看见他从这里出来……真是奇了怪了。” “你说这凶手是维加吗?”叶南初摩挲着手上铁条的断口,补充道,“如果是他,那他当时怎么没把这把刀拿走,还放在你房间,对他风险也太大了。” 沈程川站起身说道:“塔莉娅和露米当时在小客厅旁边上课,或许他是怕碰见她们休息。” “然后他今天再来把凶器转移了,妙啊。”叶南初点点头,不敢相信地补充道,“那我们这算是找到凶手了?” 就在此时,阔别已久的系统框又出现了,上面只有几个大字浮现:“是否提交答案?” 到了这个关头两人反而犹豫了,何况这个答案本身就没捋明白,也是更加没底气,两人对视好半天,叶南初把视线重新移向这个漂浮的蓝色方框,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有几次回答机会啊?” 回应言简意赅:1。 叶南初瞬间牙疼起来,连忙挥挥手,像送瘟神一样:“我们再想想,您先爱去哪去哪吧。” 方框慢慢消失。 “假如真的是维加,”叶南初整个身体转过去面对沈程川,说道,“那他的动机是什么啊?” 沈程川摇头道:“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想不出来维加会为了什么对艾伯特大下杀手。一定是还有什么线索被我们忽略了……难道是老管家掌握了什么对维加不利的东西?” 叶南初忽然一拍手:“刚才洛琳来找我,我试着问了一点关于老管家的事,她跟我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似乎她觉得老管家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信息。” “当时现场并没有找到什么特殊的东西,”沈程川回忆着当时的场景,“没有什么纸质文件、电报之类的东西,警察搜查现场也没发现老管家有留下什么特殊符号。” 叶南初说道:“可能事发突然,他没有来得及传递信息出来。既然没有找到那对我们来说应该是有利的,一定还被藏在什么地方,只要我们找到了就可以解决动机问题了。” 叶南初紧皱的眉头忽然松开,拍了沈程川一下,眼中蹦出热情的光,激动地说道:“艾米!” 沈程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说道:“对!艾米最先看到老管家出事后的样子,我们想知道老管家到底有没有留下什么信息,就应该去问她。” 艾米交过班走出厨房时已经凌晨一点了,再过五个小时,她又要回到厨房去忙碌早餐了。 往常这个时候她总是困得睁不开眼睛,连脚步都累得虚浮了,恨不得马上回到房间倒头就睡。可是这些天,她心里很是不安宁,心头老是被一件事压着,连妮娜都说她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的样子,实在让人担心。 艾米一步一步往前走,所有的房间都已经熄了灯,墙壁上挂着的煤气灯很暗,相当不稳定,淡黄色的光一晃一晃的,她的影子也在墙上不停跳动,时大时小,不停跳动着。 她的脚步越放越轻,心却跳得越来越响,简直要震聋她自己的耳朵。 这个时间点,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太静了,因为有她的脚步声显得更加寂静。艾米的手颤抖起来,觉得身体一阵一阵地发麻,她只能一步一步向前挪,机械地向前挪,祈求赶紧到了房间,让她能躲在自己的角落里…… 突然有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艾米吓得停住了呼吸,一下子瘫倒在地,用手紧紧捂住嘴才好险没有叫出声。她已经无法思考了,手疯了似的抖动。 大约过了两秒,尽管在艾米的感觉中已经过去相当漫长的时间,她听见脚步声,那人绕到她面前。 “抱歉抱歉,你没事吧。”叶南初也被吓了一跳,没有想到艾米被吓到,而且反应这么大,赶忙一边扶她起来一边连声道歉,“实在是抱歉,你没事吧。” 怔怔地看了叶南初的脸好一会,艾米总算是回过神来恢复了神智,连忙站起,脚一软差点又摔一跤,叶南初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用力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起来。 艾米像是又被叶南初的动作吓到了,后退一步,端正站好,躬下身体,说道:“抱歉凯小姐,是我的错,我走神了,没想到惊扰到凯小姐您。您怎么在这啊?是有什么需要吗?” 叶南初扶住她的胳膊让她站直,随后说道:“是我的错,我太莽撞了,没想到会吓到你。不过我真有点事想找你帮忙,如果不麻烦你的话。” 听见叶南初说是她的错时艾米已经满脸慌张,连连摆手,嘴唇嗫嚅着想说话又不敢打断凯小姐。在听见她说有事需要她帮忙时,艾米飞快地说道:“当然不麻烦,能帮到凯小姐是我的幸运。凯小姐您需要我做什么?” 叶南初并不正面回答,只是微笑道:“感谢你,跟我来吧。” 艾米也就不再多问,落后两步跟着叶南初。 然而叶南初并没有从楼梯转上大厅,而是打开了老管家的房门。 艾米又被吓到了,惊得说不出话来,嘴唇上下开合了半天,才结结巴巴说道:“凯小姐,这里……这里是……” 叶南初料到了她的反应,语气尽量平和:“我知道,这里是艾伯特管家的房间,我就是想问你一点有关他的事。你别怕。” 艾米早就面如土色了,浑身抖得和筛糠一样:“您……您要问我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程川也从房间里走出:“你别怕,我们没有恶意,也不是想为难你。我们只是想还老管家一个公道。你知道的,老管家的惨死一定不是意外,我们想知道真相。请你帮帮我们,也帮帮老管家,他在天有灵一定也希望真相大白,犯罪的人被绳之以法。” 艾米眼中依旧充满迷茫,但表情明显松动了不少,犹豫着问道:“可是,你们也不是警察,为什么……” 叶南初上前一步,走到艾米面前,轻声说道:“我知道我们这样突然问你实在很奇怪,你有所怀疑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们是真的想查出真相。我知道伯爵庄园里禁止讨论这件事,我们不会为难你的。艾米,是你最先发现老管家的尸体的吗?” 艾米愣愣地点了点头。 叶南初循循善诱:“那你能告诉我们你当时看见了什么吗?有什么特别的或者不一样的地方吗?” 艾米张开嘴,似乎正要回答,忽然停顿下来,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看了一会叶南初又看了一会沈程川,眼珠微微晃动,像被风吹得一跳一跳的烛火,紧紧闭上了嘴,活脱脱一只受惊的小兔。她使劲摇了摇头:“对不起凯小姐,克莱尔先生,我什么也不知道。” 话音还没落下,艾米转身就跑,直到变成一团黑影,消失在他们眼前。 叶南初和沈程川面面相觑,都没弄明白为什么艾米突然这样害怕。她刚才明明要开口说点什么了,却又硬生生咽下去。 不过她的反应至少证明当时现场确实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定是没有被别人注意的,也一定被他们忽略了。 这样想着,两人又一次走进了老管家房间,轻轻合上门。咔哒一声,走廊又恢复寂静。 第9章 米切尔庄园(九) 两人在老管家房间忙忙碌碌一大圈,依旧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叶南初难得的耐心终于被耗尽了:“我们到底忽略了什么啊?艾米就说走就走连提示都不留一点。还有,这边警察到底怎么回事啊?案子不知道破得怎么样,先把现场破坏干净了!” 叶南初越想越生气,一屁股坐下,背靠着那架大床的侧边,嘴一点不停:“我真的是很服气,你说这叫什么事?本来咱们就是偷偷摸摸查案子,名头不正,这伯爵好干脆,直接让不准谈论这件事。这一家人也是真够心大的,让不谈真不谈,像是真没发生过什么一样,不觉得瘆得慌吗?” 沈程川在她身侧坐下:“你别着急,咱们现在已经对情况多少心里有数,至少不用两眼一抹黑。再说了,路总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着急也没用,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是有出路的。” 叶南初听得表情都麻木下来,头向后一撞:“师傅别念了。” 话刚说完,叶南初突然脸色一变。 沈程川连忙把脸凑近,一只手伸向她的后脑勺,担心地问道:“怎么了?撞疼了吗?” 叶南初一下子坐直,难以置信地扭过身子,蜷起手指敲了敲床板。 两人同时抬起头,对视一眼。 叶南初压着声音说道:“空心的。” 沈程川点点头。 如果有什么东西,还在这个房间里,而他们搜了两次都没能找到,那只能是藏在这个床板后面了。他们之前一直以为这张床底下是实心的,因此从来没在意,眼看着没有任何破坏痕迹,想来那些警察也是这样认为,于是忽略了这里。 可是要怎么打开呢?难道只能暴力破坏? 叶南初站起身,仔细观察了一下,目之所及的地方都相当天衣无缝,看上去也没什么机关,扫视而过,突然灵机一动,招呼沈程川一起搬开床头柜。 一点暗淡的光在眼角划过,他们凑过去看,在原本床头柜挡着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锁孔,就隐藏在那个暗无天日的角落,像一只小小的眼睛,注视着他们,眼中晃动着暗光,又像是压抑着的什么可怕的情绪。 叶南初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锁孔,转头看向沈程川:“没在这个房间见过这样的钥匙啊。” 沈程川将叶南初扶起来,安抚道:“既然是重要到要费大力气藏好的东西,出于谨慎,老管家大概是把钥匙放在别的安全的地方了。” 叶南初点点头,承认是自己有些着急了。耽搁的时间已经太多,两人将一切悄悄归位,又悄悄一前一后离开了这个房间,将这个房间重新留给寂静。 洛琳当真按照与科林的约定组织起来一场聚会,时间就定在两天后。这两日,庄园风平浪静,众人相安无事,亦或者说,各人都心怀着鬼胎,像丛林中隐于黑暗的野兽,静静窥伺着彼此,只待一个爆发的节点,让所有人褪下人皮,用最原始的形态互相撕咬,直到最后一人也面目全非,露出鲜红的骨骼,那才罢休。 舞会当日,叶南初很早就梳妆好了。也是多亏了没有手机,当真养出早睡早起的好习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更是天不亮就醒了,躺床上和系统瞎聊了几句天后,翻身起了床。 不出所料她刚踏上地板,茱莉就像往常一样立刻敲门进来为她梳洗化妆打扮了,叶南初实在觉得这随时待命随时出现的职业精神太令人敬佩了,也因此每次都故意晚起一些,让她多休息一会。 今天因为有洛琳组织的聚会,因此装扮的步骤尤其繁琐了,又是剪头发又是弄指甲,又是配头饰又是试裙子,好半天才终于打扮完。等到叶南初终于下楼时,大厅已经布置起来了。 叶南初穿过来来往往的人,有的在紧锣密鼓装点着大厅,有的端上酒水点心摆放妥当,在一片有序的忙碌中,沈程川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 “这是让你来指挥?”叶南初凑过去搭话。 “也不算,就是让我来盯着点。”沈程川一眼扫过脚步匆匆的众人,想了想,又问道,“你怎么这么早?” “不早了,化妆打扮折腾了半天呢。”叶南初用手肘捣了沈程川一下,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达里尔今天也会来,这两天不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出去吗,咱们干脆今天把那把刀给他吧。” 沈程川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担心他可能不太信我。” 叶南初摆了摆手,笑着说:“没事,我去送,我应该多少可以算无关第三方吧。再说了,不相信我们也没关系,他是警察,他肯定自己会判断,我们万一扰乱了他侦破思路岂不是更不对。” 沈程川笑道:“你现在这说话一套一套的,好吧,我当然听您的吩咐。” 叶南初被逗得掩嘴笑起来:“行了,别闹。” 沈程川表情稍稍正经,轻声说道:“那我待会尽量去跟着维加,聚会人多,处处都很杂乱,万一他又有什么动作。” 叶南初点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 一偏头,叶南初看见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转过身走近玻璃,理了理头发,近距离欣赏了一下这身打扮,不无惋惜地说道:“可惜这件裙子不能带走,这湖绿色真是好看。” 系统的蓝框有一次跳出,映在玻璃上:“抱歉,一应物件皆不能带离。” 叶南初已经学会了不和系统生气,深刻理解了系统听不懂人话这件事,皮笑肉不笑地比了一个“OK”的手势,说道:“跪安吧。” 好歹这句话是能理解的,蓝框慢慢消失。在蓝框原本在的地方,他们看到,太阳慢慢移动上来,这个太阳显得那么大那么温暖,像是沾满染料,将云染成橘色,将那棵巨大的树染得闪闪发亮,像是坠着一片一片金叶子,沈程川偏过头,看见叶南初鼻尖也点着鹅黄光亮中。今天大约是个好天气。 这份朝阳的光也投射到米切尔伯爵的桌前,在他手上那颗硕大的宝石上反射出来,只是光泽变得冰冷了。米切尔伯爵就没有那个心思观赏初升的阳光,他正盯着手上的一份资料,面色阴沉。 一大早就送来资料的那位男仆站在一旁瑟瑟发抖,一面观察着伯爵的表情,一面试探着开口道:“伯爵……” 伯爵抬手止住他的话音,脸色已经坠入冰窖,眸光暗沉着,一字一顿道:“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说,不然,你知道后果。” 男仆连忙深深弯下腰,脸都要触到地面,整个人就差折下去,慌忙说道:“伯爵大人您放心,我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一字一句。” 伯爵语气放松些,嘴角扯出笑意,说道:“我当然是相信你,你一向忠诚嘴严,所以我才放心将这件事交给你。我也是因为这件事太事关重大,你也知道其中利害吧。” 男仆慌忙点头答应,如小鸡啄米。 伯爵接着说道:“待会你就骑着快马去农庄,躲上几天,等风波平息了,我再召你回来。” 男仆鞠了一躬,自然不敢拒绝。 等到他走出房间,伯爵的脸色又恢复阴沉。他将桌上那份资料揉成一团,刚要扔出去,又硬生生止住动作,放回桌面重新铺平,甚至一点一点将褶皱处压得平整。 不知有多少人知道这一层消息。艾伯特恐怕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过难保他继续查下去不会真查到什么。幸好他已经做不到了。可是埃尔顿家的那个小儿子达里尔还在啃着这个案子不放。他会不会查出什么?碍着他父亲的面子,他自然是不敢逼他草草结案。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达里尔也查出了他手上那些东西,事情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米切尔伯爵在屋内转了两圈,忽然笑了起来。他想到一个完美的办法,既能彻底解决今早知道的那个麻烦,又能让达里尔不能追查下去。他大笑着,胸腔里发出沉闷的声音,又迅速敛了笑容,一步一步走到巨大的书柜前,从一个抽屉中拿出一个上了锁的盒子,用夹在最里面的一本书中的一个小小的钥匙将锁打开,拿出里面的紫色药瓶。 这是一瓶毒药。伯爵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忽然又神经质地笑出声,笑得崩出眼泪,扶着椅背浑身颤抖,也不肯停下。 洛琳一大早就急匆匆去找科林。 科林还在慢条斯理地挑选今天要戴的领结和袖扣,顺手又将胸针一字排开在桌上,一个一个看过去,还拿不定主意。看见姐姐到来,科林也知道她是为什么来,像是没注意到她一样,仍旧忙着自己的事。 果然,洛琳先忍不住开口了:“你也看到了,承诺你的宴会今天也开始办了,你务必要解决掉这个案子,就在今天!” 科林终于选好了胸针,是星月组合的样式,镶满大大小小的钻石,看上去精致又华贵非凡。科林满意地点点头,身旁仆人很有眼力见地接过胸针,别在他的衣服上。科林对着镜子欣赏了一会,露出舒畅的笑意。 洛琳有些急了,恶狠狠叫了几声科林的名字,科林这才偏过头看着姐姐,含笑道:“姐姐不用着急,弟弟向你保证,这件事今天一定可以解决。” 洛琳表情这才舒展开,尽管仍旧有些不放心,但她深知弟弟的性格,要是她刨根问底,怕是又要让他觉得伤了他的自尊心,又触到他神经质的地方,到时又会觉得全世界都恨毒了他,又要变得疯疯癫癫不知所云,惹人厌烦,最后坏了事。 于是她只是笑道:“你这样说姐姐就放心,姐姐也就是要你这句话。我知道,你一向言出必行。你先忙吧,姐姐也得去招呼外面了。” 科林笑着点头,说了几句客气话,等到洛琳离开便又开始挑选领结的颜色,他心情似乎更加好,还轻快地吹起口哨来。想了想,科林摆了摆手屏退了身边的仆人,步伐轻快地走到书桌前,蹲下,拉开最下面一个抽屉,拿出压在最下面的几页纸。 今天,他就要公布这份资料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布这个真相。光是这样想想,他就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简直就要晕厥过去了。这是他期盼已久的时刻,简直是他等待了这么多年的结算时刻。科林站起来,转过身,面对镜子整理着衣服,手指摩挲着那枚胸针,嘴角勾起笑,高高地扬起了下巴。 今天,一定是个大日子。 第10章 米切尔庄园(十) 及至天色大亮,庄园大部分人都下楼来活动了。叶南初、塔莉娅和露米三人围坐在小客厅的圆桌边用着早餐,塔莉娅和露米都对今天的聚会都难掩兴奋,一直兴奋地谈论着。 维加从藏书室后的楼梯下来,穿过小客厅时和她们打了个招呼。 叶南初和维加原本打的照面就不多,最近几天虽然叶沈两人有意查探维加的动向,然而他整天不是待在书房就是在自己的房间,连饭也很少和家里人一起吃了,只说是课业紧张,要学的东西太多,因此更是难得见到他。 今天乍一下看见他叶南初倒吓了一跳,他面白如纸,穿着一身黑西装从昏暗的藏书室走出,像是凭空飘着一张白纸,飘近了,才现出人的轮廓。走近看更是惊人,他的眼窝深陷下去,原本就深邃的眼睛,此刻染出一层浓浓的黑影,像是白纸上的破洞,连眼中的神色都隐去了。 塔莉娅和露米也相当惊讶,然而维加只是和她们打了声招呼就自顾自走开,像是全然没察觉妹妹们的表情。 只是走到那个他曾经埋藏刀具的花盆旁,他下意识减缓了速度,僵硬转着脖子,很快看了一眼,目光就像是触到什么很烫的东西一样一下子收回,怔愣了一下,似乎想转过头看塔莉娅她们,头转到一半又停下来,然后迅速转回,快步离开。 他这些动作都被叶南初尽收眼底。 塔莉娅语气不无担忧地说道:“维加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样不好?” “会不会是累病了?”露米说道,“这几天哥哥总是在二楼复习功课,忙得饭也不好好吃,怕是身体受不了了。” 塔莉娅叹了一口气,说道:“维加总是这样,要强得很,一点也不肯让自己放松。” 叶南初若有所思地说道:“表哥确实是做事认真严谨,着实让人佩服。只是这样的人也容易想得太多,或是自己给自己揽上太多压力,终归是太累。” 塔莉娅不由得点点头,说道:“可不是吗,维加有时实在是考虑得太多,又不肯和我们商量。我还是去看看他吧,待会再让人去请个医生来给他看看。” 塔莉娅一欠身,朝着维加离开的方向追去。 叶南初看着露米,状似无意地说道:“你们的课业真是忙,到底是伯爵大人对你们管教严。” 露米摇摇头:“其实我和姐姐倒还好,平时也总有闲暇,至于哥哥,据我所知也是他太追求完美,门门课都想学到最好。” 叶南初抿了一口咖啡,随口说道:“求学嘛倒是正要这种精神,我这人是懒惯了的,真是静不下心来好好学点东西,凡事能得个勉强过关就好了。你和塔莉娅表姐也实在厉害,课本那样厚,内容又枯燥,我上次看了几眼,好险睡着。” 露米笑道:“表姐又开玩笑,表姐也是随意一看嘛,要有考核表姐就知道厉害了。” 叶南初真心实意地说道:“要有考核我能睡得更香,然后考前一周熬夜背。” 说罢两人都笑了起来,姐妹俩又说笑一阵,直到有一女仆走进来说已经有宾客到了,她们才站起走去大厅,将圆桌上的杯碟留给那位女仆收拾。 宾客陆续到来,洛琳和米切尔伯爵在花园中迎接来客。 花园中早早支起了圆篷,阳光漏下,化作一圈一圈光波,映在众人的脸上、礼服上,将那些莹莹的珠宝都比了下去。众人笑意盈盈,穿戴古典服饰,往来穿行,带笑寒暄,像是一副旧世纪的油画,珍藏已久,重见天日,连灰尘都闪着光。 洛琳一直站在米切尔伯爵身旁,带着温柔的笑,对着走向他们的宾客款款点头,与太太小姐们带笑寒暄。她身着白裙,裙边点缀着珍珠,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扬起高傲的头颅,精明熟稔地谈笑风生、往来应酬。 埃尔顿伯爵一家如约而至,洛琳看着与米切尔交谈的埃尔顿伯爵,又看看跟在埃尔顿夫人身后的达里尔,表面上云淡风轻,心中焦急非常,自己又不好开口提。 然而两位伯爵都默契地不提老管家的案子,只是一味地说一些空话,互相吹捧对方。洛琳在一旁干着急,也是没奈何,一负气,假意去布置酒水,转身向长桌走去,开始支使仆人们,告诉他们给哪位宾客送哪种酒水,又挑剔着蛋糕的摆放,一时间忙得团团转,倒是没有心思去着急上火了。 叶南初是看着达里尔走进庄园的,只是她一下子被几个对她好奇、拉着她说话的贵妇人绊住了脚,等她终于敷衍过去,却见达里尔已经没了踪影。 转悠一会,叶南初没看见达里尔,倒是被塔莉娅逮住了。她刚想问塔莉娅有没有看见达里尔,却见她一脸兴奋,两眼蹦出八卦的光,不由分说,拉着她往花园另一边走。 叶南初只得跟着她走,原来是露米和达里尔正在聊天,两人有说有笑。露米小口小口抿着果汁,时时掩着嘴微笑,达里尔拿着一杯红酒,也不喝,只是轻轻摇晃,红酒在杯中转着圈,将两个少年人的脸颊都映红了。 这暧昧的气氛,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叶南初心领神会,与塔莉娅相视一笑。 塔莉娅轻声说道:“我刚去追维加,没追上他,就回来找露米了。原本和她在大门前聊天,达里尔,就是和露米说话的那位,突然走过来和我们搭话,我看他一直偷偷看露米,就假装去拿糕点走开了。这不,你看,这俩人就聊得热火朝天了。” 叶南初朝着露米那边张望了一下,被塔莉娅拦住:“你别看得这么明显,露米会害羞的。” 叶南初不禁哑然失笑:“你这做姐姐的操的心可真多。” 塔莉娅轻轻点头,说道:“当然了,露米是我们最亲爱的小妹,她还不谙世事,自然是想着多保护她一些。更何况,其实这孩子很敏感的,思想天马行空,又总是想些我们不明白的事,有时候实在让人担心。” 叶南初侧过脸看见露米天真的笑容,又回头看着塔莉娅:“怎么这么说?” 塔莉娅只是叹了一口气:“其实也是我说的太严重,露米这孩子只是想象力太丰富了,又不太愿意和我交流她到底心里想着什么,很多时候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我说句话你可能觉得可笑,我和露米日夜都在一起,可我总觉得露米有时候感觉孤独。” 叶南初说道:“露米这个年龄段,可能比起家人更需要朋友吧,有可能更希望和朋友敞开心扉。” 塔莉娅摇摇头:“露米不愿意交朋友,我们出去交际她也不是紧紧跟在我身后就是跟着母亲。今天她愿意和达里尔说话,我真是高兴。他们俩就算只是做朋友也是很好的。” 说着不让叶南初盯着他们怕露米难为情,塔莉娅自己却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向那个方向看去,眼神专注又温柔。叶南初望着塔莉娅在微微闪着光的双眼,陷入沉思。 “对了,你还不认识达里尔吧。”可能是意识到沉默,塔莉娅突然说道,“我记得你应该没有见过他,达里尔是埃尔顿伯爵的小儿子,似乎是在做着什么探员,母亲说他不过是闹着玩。走我带你去认识一下吧,多多交际总是有好处的。” 说罢不由分说就要拉着叶南初过去,叶南初一时间不知所措,下意识又觉得是个机会去跟达里尔搭上话,刚要跟着塔莉娅过去,却见维加行色匆匆走过来。 “塔莉娅,”维加嘴唇轻轻颤抖着,似乎被什么念头折磨得呆滞了,好半天才接上下一句话,“我要跟你说两句话,单独说。” 塔莉娅不明就里,但还是点了点头,拍了拍叶南初的手,冲着她微笑着说道:“那你等我一会,我很快回来。”随后跟着维加匆匆离开,走进大厅。 事出突然,实在奇怪。叶南初稍等一会也悄悄进到大厅,看着维加兄妹上了二楼。打眼一瞧沈程川也在大厅,只是他现在自顾不暇,洛琳不知为什么瞧大厅又不顺眼了,支使沈程川将桌椅搬来搬去,换到合适的位置,又让他重新摆放中央大长桌上的酒水蛋糕,一直不满意,还嚷嚷着干脆把桌布换了。 叶南初看了看忙得团团转、完全招架不住洛琳的沈程川,又看了看通往二楼的楼梯,塔莉娅和维加已经不见了人影,想着沈程川是个成年人了,自己一定能解决好问题,而且看洛琳的样子不像故意找他麻烦,提着裙子跑上二楼。 二楼走廊不见人影,所有人都下楼去应酬的应酬忙活的忙活了,几个秘书也放了假,叶南初踮起脚尖一个一个房间走过去,路过每一个房间都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是否有动静,又悄悄打开门朝里面探望。 奇怪的是每一个房间都没有人。 叶南初确信她每一个房间都查看过,难道他们谨慎到马上从另一个楼梯下去了? 来不及多想,叶南初转身从那另一个楼梯往一楼走,来到藏书室,穿过藏书室走进小客厅,依旧没看见兄妹两人。 难道人间蒸发了不成? 叶南初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到塔莉娅和露米平时上课的房间,拿起桌上一本厚书,翻开停在某一页,若有所思,半晌,合上书,出了房间。 没找到人叶南初多少有些沮丧,既然如此还是先去把沈程川救出来吧,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朝大厅走去,难免有点心不在焉,到了门口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叶南初一边道歉一边抬起头,看清眼前人时,眼睛一下子瞪大,声调都不由自主高了八度:“达里尔?” 这么一声直呼其名把达里尔都喊得弄不明白状况了,他仔细看着眼前女孩的脸,确信没有见过她,一时间手足无措,又怕吓到眼前这位女孩,于是轻声问道:“请问您是?” 叶南初赶紧把声音捡回来,也觉得自己有点冒昧了,轻咳一声,缓缓说道:“你别怕,实在抱歉,不是故意吓你的。我叫佐伊,米切尔夫人是我姨母。你记得克莱尔吗?” 达里尔自然还记得几天前找他要案卷的克莱尔,难道眼前的这位就是克莱尔口中的同伴?然而还不能确定,试探问道:“我记得,那您和他是什么关系?” 记得就好。叶南初一把抓住达里尔的手,使劲摇了两下:“警官你好,我就是和克莱尔一起查案子的那个人,他跟你提过的。可把你盼来了!”说完还伸出手在达里尔肩上大力拍了两下。 达里尔都被打懵了,只得呐呐点了两下头。 “我们还找到了凶器,”叶南初大跨步越过达里尔,侧过身准备给他带路,“已经妥善放好了,我现在就带你去拿。” 一番商量过后沈叶二人又把刀藏回了沈程川房间,一来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老祖宗诚不欺我,无论是维加还是其他的什么人,即使发现刀被转移了,总不会想到他们又藏回了这个房间,二来这也是他们的无奈之举,毕竟无论是克莱尔还是佐伊,在这个庄园都没有什么信赖的所在。 既然遇上了达里尔,那就按计划带达里尔去地下室。 一听见“凶器”,达里尔立刻清醒过来,尽管还有些震惊,表情却立刻恢复了坚定,相当干脆、字字有力地说道:“快,带我去。” 第11章 米切尔庄园(十一) 沈程川这边,好不容易洛琳是终于不再磨缠他们了,大约是气消了,绷着脸表示勉强满意,沈程川放眼一看,折腾半天的结果和最开始相差无几,不由得苦笑。 洛琳傲首挺胸去到花园招呼客人进来,大厅中剩下的人也都松了一口气,表情松弛了一瞬,只一瞬,就四散开,到原来的位置准备等客人进来立刻送上最热情的服务。 沈程川也打算去找叶南初了,之前看她行色匆匆上楼,怕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想到这里,沈程川不由得加快脚步,刚走到楼梯前,就看到维加和塔莉娅下楼,两人脸色都很不好,就连在他身旁走过时都心不在焉,甚至似乎压根没有注意到他。塔莉娅刚一走下楼梯就快步朝着餐厅方向而去,沈程川简直不敢相信穿着高跟鞋能走得那样快,维加则到了长桌前,端起一杯红酒一饮而尽,酒杯重重摔在桌上,他整个人映在杯中残酒之上,像是困在琥珀中的昆虫。 这两人的状态实在奇怪,难道叶南初是发现了他们的不对劲所以去找他们?那她人呢?下楼了吗?难道他错过她了? 沈程川觉得还是上楼一探究竟为好,突然被科林叫住。 “克莱尔,”科林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留在原地,走近了才接着说道,“你去我的办公室,在我书桌下最下面一个抽屉里,把里面那份文件取出来。” 沈程川犹豫道:“现在吗?” 科林嘴角勾起笑,声音如同五颜六色的弹珠滚过丝绸一般,说道:“当然,当然得是现在,克莱尔,那可是一份相当重要的文件。”尾音还微微勾起。 趁着沈程川去拿文件,我们说回叶南初这边。 铁门的开口实在太小,叶南初估量着别说是达里尔了,就是她,穿着这一整套繁复的衣裙也很难不狼狈得穿过,何况她是真不舍得这套衣服。于是叶南初带着达里尔前往大厅,从那边的楼梯下到地下室,一路上叶南初把他们发现维加藏刀、找到铁门漏洞的经过简单讲给了达里尔听。 突然,达里尔伸手拦住了叶南初。 叶南初刹住脚步,扶着扶梯保持住平衡,这时才听到断断续续的压低声音的谈话飘进耳朵。在安静的地方,有时候刻意压低的声音反而更加刺耳,在眼下情况,也更是诡异,两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他们一步一步往下挪,再走三四阶能看见两个模糊的身影,站在楼梯侧面,藏进楼梯与旁边老管家房间之间的空隙中,其中一个似乎在发抖,一直垂下头,半边身子都被挡在柱子后,像附在上面的单薄的画报。 另外一个,他们都认出来了,是塔莉娅。 隔得太远他们依旧无法完全听清,只能勉强辩识出一些话语的片段。大多数时候是塔莉娅在说话,叶南初听见她说着:“……看见了什么………不能告诉任何人……老管家……人已经死了………” 叶南初皱了皱眉,趴在扶手上,整个上半身探出去,定睛一看,对面那个女孩果然是艾米。她直起身,看了一眼达里尔拿在手上的那杯红酒,又看向达里尔,轻声对他说道:“得罪了。”随后抢过那杯红酒,泼在他身上。 达里尔还没有反应过来,叶南初就大声喊道:“有没有人在,达里尔先生的衣服被酒弄脏了,帮忙处理一下。”一边说一边扶着他往楼下走。达里尔此时心领神会,配合着她,装出有些吃醉的样子。 “表姐,你也在这!”叶南初看着塔莉娅,语气真诚,接着说道,“真是巧,我刚在大厅闲逛遇到达里尔先生了,不小心撞到他,酒洒了他一身……你是艾米是吧,快快快,帮达里尔先生处理一下。” 艾米连忙从叶南初手中接过达里尔,扶着他往厨房那边走。 叶南初微笑着看向塔莉娅:“表姐你怎么在这啊?是有什么事吗?” 塔莉娅硬挤出笑容,说道:“是母亲,让我来催一下香肠卷和烤羊排,看样子一时半刻也做不好了,我还是先去回报吧。”也不等叶南初回答,转身就走了。塔莉娅一身雪白的长裙拖曳在地上,太阳光从平台的大窗照进,照得一地白光,那身白裙更是耀眼,像一片误在白日现形的鬼影。 叶南初也赶忙转身,一路说着对不起,小跑到达里尔那边,他正用手帕擦拭着衬衫上的酒渍。艾米站在一旁,看着突然恢复清醒的达里尔目瞪口呆。 达里尔笑道:“道什么歉啊,多亏了你这份急智。不过当真吓了我一跳,幸好我反应也不错,怎么样,我配合得好吧。”说完还有些洋洋自得。 叶南初连连点头:“那是当然,简直天衣无缝级别的,推荐去戏剧学院。” 她又转向艾米:“塔莉娅是来让你对老管家去世的时候的情况守口如瓶的?” 艾米点了点头,低着头没有说话。 叶南初双手搭在她肩上,温声说道:“艾米,我也不想让你处在这么为难的地方,可是杀死老管家的凶手至今没找到。你不相信我和克莱尔没关系,可是你应该相信达里尔吧,他是镇上的警察,他在调查这个案子。达里尔,你有警官证之类的东西吗?快甩出来,就像警匪……侦探小说一样。” 达里尔一脸不可置信:“这可是宴会!” 这么一听叶南初也觉得自己要求有点荒谬,笑着玩笑道:“那这就是你不专业了啊,你看你多耽误事。” 达里尔无奈地笑笑,也没说什么,艾米连忙说道:“我认识这位警官,老管家去世那一天,我看见他了,穿着制服。” 达里尔打了一个响指,冲着艾米温柔一笑,温声说道:“好姑娘。” 艾米又低下头,脸颊上染上一片霞光,一路红到耳朵根,嗫嚅着说不出话,忽然脸色恢复了之前的苍白,坚定地说道:“警官,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说罢,艾米从自己的领口牵出一条红色的长线,末端连着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她两只手一用力将红线拉断,把钥匙递给达里尔。 “这是老管家临死前交给我的。”艾米轻声说道,声音细微又断断续续,叶南初和达里尔都不敢出声打断她,“我那一天想去找老管家问一些事,进门看见他的时候,他倒在一大滩血中,还有一口气在,我刚要尖叫着跑出去叫人,老管家突然拼尽全身力气出声阻止了我。我太惊慌了,只是木木地听从他的话走到他身边。老管家让我从床头柜找到这把钥匙,叮嘱我不要轻易给别人,也不要轻易让别人知道,如果可以,给一个能查出真相的值得信任的人。说完,他就断了气。我被吓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把钥匙藏进衣兜里,跑出门去叫人来。” 叶南初和达里尔听得目瞪口呆,都没料到这一节,叶南初小心问道:“老管家有说凶手是谁吗?” 艾米摇摇头,说道:“我问了,我问了他究竟是谁这么狠毒,老管家却一下子表情非常痛苦,眼神像是完全不敢相信什么,拼命摇着头,从喉咙里咳出血来。我吓坏了,不敢再问。” 听了这话,达里尔和叶南初同时陷入沉思,空气沉默下来,艾米怕是自己说错话,紧张起来。达里尔注意到艾米的局促,微笑说道:“谢谢你艾米,帮了我们大忙。老管家有告诉你这把钥匙是开什么的吗?” “没有。”艾米声音很低,像是觉得自己犯了错。 叶南初单手揉了揉艾米的肩膀,说道:“没事的,我应该知道那把锁在哪。艾米谢谢你,老管家会为你骄傲的。” 艾米脸又红了,喃喃道:“谢谢佐伊小姐,那我先去忙了。” 得到叶南初和达里尔点头后,艾米转身离开,刚走两步,却又回过身,重新走到他们面前,这一次,她抬起头,直视眼前的两位,一字一顿地说道:“老管家是个好人,请你们一定要抓住凶手。” 达里尔点点头:“我会的,这是我的职责。” 艾米道谢后离开了,无声无息,像一片落叶,飘远了。 叶南初带达里尔来到老管家床边的那个钥匙孔旁,果然打开了,一叠文件静静尘封其中,直至此刻重见天日。 而在二楼上,沈程川站在书柜前,阅读着同样一份文件。 是上一代米切尔伯爵遗嘱的复印件,经过了律师的公证。在这份遗嘱之中,老伯爵表示将大部分遗产与爵位传给长子,也就是现在这位伯爵的哥哥皮尔斯,或者皮尔斯的孩子,而现在的伯爵本来只能得到周边的几个农场。 据沈程川所知,这位伯爵长子从小聪慧,得到老伯爵喜爱,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接触家里的生意,成年后将伯爵的产业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确实是继承伯爵身份与地位的最好人选,但可惜天妒英才,26岁时因为一次坠马事故离世了。老伯爵不到一年就因为重病撒手人寰,因为遗嘱上的继承人离世且没有子嗣,现在的伯爵继承了全部家产,成为下一任米切尔伯爵。 接着是亲子鉴定,证明克莱尔与皮尔斯属于父子关系。 也就是说,这个爵位的继承人本来应该是…… 沈程川忽然觉得背后发凉,猛地一转头对上科林锐利的目光,他斜靠在门边,整个人仿佛只剩下那两只眼睛,明晃晃的,像两盏悠悠发着冷光的电灯。 沈程川不声不响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样,克莱尔,”科林走进房间,合上房门,一步一步走近,一边说道,“看明白了吗?” 沈程川没有回答,科林也不需要他回答,自己说下去:“我的克莱尔,你才应该是伯爵,你脚下的一切,你想象不到的财富,都该归你所有。” 沈程川皱眉道:“可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即使是真的也没有意义了吧。” 科林直视着沈程川的眼睛,似笑非笑道:“孩子,你以为我会这样没有准备吗?我必然是有了十足的把握。老伯爵和你父亲在同一年中先后去世,你不觉得蹊跷吗?” 看着沈程川错愕的表情,科林满意地笑了,声音带着愉快的上扬的尾音:“你当真以为咱们现在这位伯爵是什么好人吗?那你可就错了。咱们这位伯爵可比谁都阴狠。我已经从温斯顿那里拿到了证据,不枉我与他敷衍那么长时间,当年你父亲坠马是伯爵一手安排的,当年一个仆从逃过了灭口,而老伯爵,当年警局检查出是中毒而死,被伯爵一力压下去了,还篡改了结论,那份真正的证明现在就在我手上。我的孩子,只要今天我把这些都公布出去,伯爵之位就是你的了,这所有的一切,都归咱们父子掌控了。” 沈程川眉头皱得更深,老管家意外去世不会就是查到了这个吧。老管家在庄园历经四十余年,这些秘辛想必都隐约有数,对那些落了灰的往事也最了解,如果他当真调查出了克莱尔的身份,这凭借他的阅历真有可能,那么招来横祸也就不意外了。 这么一想维加和伯爵的嫌疑都很重,毕竟按照继承法,如果不出意外,维加就是下一任伯爵,他怎么会坐视意外出现而泰然处之,痛下杀手也是可能的。伯爵曾经下令整个庄园严禁讨论老管家遇害的事,可能是想为自己脱罪,也有可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 科林看着沈程川一直没说话,以为他是被这意外之喜冲昏了头脑,心里想着小孩子果然是没见过世面又藏不住事,这样也好,更方便他掌控,他太了解克莱尔的软性子了,不愁他不交出权柄。 科林微笑着上前一步,说道:“放心吧孩子,一切都有我,我会把所有事都处理好,你就等着那些曾经趾高气扬的人趴在你脚下高声呼喊伯爵大人吧,咱们父子俩寄人篱下的日子马上就要过去了。今天我就会在宴会上公布一切,到了明天,一切都是我们的了。” 沈程川试探地问道:“这件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科林一头雾水地回答道:“当然没有,都是我一个人秘密调查的,这件事要是让别人知道了那还了得。你为什么这么问?” 沈程川摇摇头:“没什么。” 科林倒也没在意,继续得意洋洋地畅想着一切。他当然不知道,那扇被他亲手关上的门外,伯爵伫立一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表情拧作一团,眼神冰冷至极。 第12章 米切尔庄园(十二) 他就知道,他早就知道这个科林有问题。 今早,他查到了克莱尔是哥哥皮尔斯很多年前和家中一个女仆的孩子。威胁他地位的人,恰好被科林那个阴险小人收养,他就知道这一定不会是巧合,他今天特别注意着科林的动向,看到他和克莱尔先后上楼就赶紧跟上来。果然啊,一切都是科林的阴谋。 既然如此,也就别怪他心狠了,他转身,悄悄回到自己办公室,重新拿出那瓶毒药,轻轻摇晃,能从瓶中看见他的眼睛,仿佛他也被关进了这个小小的瓶子,隔着玻璃窥视这个扭曲的世界,这个世界也在静静审视着扭曲的他。 原本是想用这招一举除掉达里尔和克莱尔,现在看来,达里尔那愣头青还不着急,先收拾掉科林最为重要。 看完文件,叶南初带着达里尔取到了那把银制小刀。 达里尔凝视着这把刀,寒光反射在他淡蓝色的眼眸中,将他眼白似乎都染蓝了,整个眼睛,蓝得深深浅浅,像跳动的磷火。 “这把刀看上去不像是实用的刀具啊。”达里尔喃喃道。 叶南初一时没听明白,低下头凑近刀面细看,问道:“什么意思?” 达里尔皱着眉头:“这把刀看上去像是装饰品,你看,上面还有符号和花纹,而且刀口很钝,没有刀柄,刀形的设计也不适合切割。更像是一套银制刀具装饰品中的一个。” “银质装饰……”叶南初快速在头脑中检索,仔细回忆庄园里的各色摆饰,默默骂到这穷奢极欲的地方没用的玩意也太多了,忽然一拍脑袋,“藏书室里有一个小柜子,放在窗台边,里面装着不少银质的玩意,但我没仔细看,不确定有没有你说的一套刀具。”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走到藏书室,找到叶南初说的那个小柜子,里面果真堆着各色银器,银烛台、银杯、银碗碟、银书立、大大小小的银盒……各自熠熠生光,就像不同乐器演奏出的声音,混杂、凌乱,搭在一起,竟意外和谐成乐曲。达里尔将手伸进这段“交响乐”中,拿出一个“音符”,是一个银刀架,上面整整齐齐插着四把刀,最边缘空出一个位置。 达里尔抽出其中一把,上面有着与那把凶器一模一样的符号。 “所以凶手大概率是从藏书室拿了这把刀,然后走这边的楼梯到地下室,行凶后为了掩人耳目把刀扔在克莱尔房间。”达里尔指尖轻刮着锋利的刀口,缓缓说道。 说起克莱尔,叶南初忽然想起刚才路过大厅没看见他,估计他还在大厅附近,于是连忙拍拍达里尔:“我们去找克莱尔吧。” 达里尔挑起一边眉眼里带笑看着她:“你好像很信任克莱尔。” 叶南初移开目光,语气随意地说道:“因为我们两个蚂蚱绑一条绳上了。” 走到大厅,情况却隐约有些不对了。 大厅中已经有不少宾客,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彼此交谈说笑,空气中都是淡淡的脂粉香,混着酒水醉人的微甜,让人从嗅觉上就已经应接不暇了。奇怪的是,楼梯门口守着两个男仆,叶南初一眼就认出来是一直贴身跟着伯爵的两个,他们状似散漫地一人靠在楼梯口的一边,眼睛却时刻警惕地盯着来往的人。 这可有点不对劲了。 叶南初和达里尔找了一圈没看见沈程川,回到大厅中心,那两个男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啊!!!”二楼忽然传来一声惨叫,大厅瞬间安静下来,达里尔和叶南初对视一眼,大跨步跑上楼梯。 叶南初一眼看见有一扇门半开着,是一个小的会客厅,之前她上来查看的时候记得门是关上的。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进,把房门完全推开,里面没有一点声音,达里尔试探地喊了一声,也没有任何回应。 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进。 眼前的一幕差点让叶南初瘫倒在地。 科林整个人窝在半圆形的藤椅中,头向上仰着,脸庞对上天花板,眼睛拼命睁着,眼珠像是马上就要掉出来了,面颊上的肌肉看起来已经僵硬了,仍然维持着痛苦的扭曲姿态,嘴角被牵动着一边向上弯着一边向下拉扯,嘴唇变成紫色,泛着惨淡的灰,牙齿全部露在外面,沾着血迹,从下巴到纯白的衬衫上,瀑布般的血迹流淌下来,醒目又扎眼,手像被砍断的鸡爪一样紧紧箍在扶手上,爆出可怕的青筋。他面前的茶几上,有半杯喝剩的酒。 达里尔赶紧跑上前,手指放科林的脖子上,转过来对叶南初摇了摇头,又拿起桌上的残酒,仔细一看,发现上面漂浮着细小的油状液体,因为放置了一段时间,最上面分层出更深的颜色,颜色差别很细微,但仔细观察也能用肉眼看出。达里尔把酒杯推远一点,言简意赅地下结论道:“酒里有毒。”说罢转头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企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叶南初也慢慢靠近,凝视着科林痛苦不堪的脸庞,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恶心,不忍再看,刚要背过身去,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 叶南初和达里尔几乎同时反应,猛地回头,是伯爵带着他的那两个贴身男仆走来了,身后还有壮着胆子也要来看热闹的宾客,拥挤在门口,伸长脖子,像是戏院前等着检票入场的观众。 洛琳也匆匆赶来,挤开拥挤的人群,看着眼前的景象,呆楞片刻,脸色变得苍白,忽然尖叫一声,声音大到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一个这样瘦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喊叫出来,两眼无神,瞬间昏倒在地。 伯爵只是瞥了洛琳一眼,缓缓走上前,露出微笑,他正站在灯光下,整张脸像是属于没有生命的木偶,一半阴一半阳,血肉与无机物交错,异常可怕。他对着叶南初和达里尔说道:“你们两个孩子,怎么跑得这么快。吓坏了吧。别害怕,凶手已经被抓起来了。” 达里尔和叶南初面面相觑,伯爵却不再看他们,而是转过身,面向众宾客:“让各位见笑了,这件事是我们家门不幸。科林是我妻子的弟弟,几年前他收养了一个不幸的孩子,叫克莱尔,今天,趁着人多眼杂,那个忘恩负义的克莱尔居然为了图谋科林的财产,给科林下毒,要不是我的手下发现,及时跑来找我,克莱尔就逃之夭夭了。” 宾客中瞬间议论纷纷,大多是在指责克莱尔的“没良心”“害了一个好人”“眼中只有钱”,也有趁机奉承伯爵“英明”“办事果决”的。 叶南初皱起眉,微眯着眼睛盯着伯爵。 “可是,伯爵大人,”达里尔缓缓站起,一字一句说道,“凶手并不是克莱尔啊。” 伯爵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但只是片刻,又迅速换上那一幅假笑,低沉着嗓音说道:“达里尔,好孩子,这件事我已经弄清楚了,而且是我们米切尔家的家事,你还是不要参合了,我全权处理就好。” 达里尔站直身体,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也笑起来:“伯爵大人,您这话说的不对,命案发生,怎么能只算是一家的事私自解决呢?” 伯爵脸彻底垮下来。 达里尔毫不理会,继续说道:“况且,我也不是像您说的那样没有资格参与。”伸手从礼服镶着宝石的口袋里拿出探员的证件,伸手送到伯爵眼前。 不忘回头得意洋洋地看叶南初一眼,叶南初默默竖起大拇指,虔诚地做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的表情。 “达里尔,何苦这样公事公办的样子呢,况且,你瞧,证据不都摆在眼前了吗?”伯爵皮笑肉不笑说道,“就是克莱尔给科林下了毒,可怜我这位妻弟一时不察,让小人得逞了。达里尔,你还是收起你手里这玩意,惊到了你的父母岂不是不好?” 言下之意威胁达里尔,也是在逼迫埃尔顿伯爵作出反应,结束闹剧。 埃尔顿伯爵远远站在人群边,一直没作声,听到这话却笑了:“这公事之下哪有什么父子,既然是达里尔职责所在,那我又怎么能阻碍他?放心吧,我这孩子向来聪明,必定不会冤枉了谁。达里尔,你要是发现了什么,就大胆说出来,有米切尔伯爵在这,怎么会让凶手逍遥法外。” “既然如此,”达里尔瞥了一眼米切尔伯爵,温文笑道,“那我就继续了,佐伊,把那杯酒递给我。” 叶南初乖乖照办。 达里尔轻轻摇晃了一下酒杯,将它移到灯光下,凑近看了一眼,又看向门口众人,说道:“各位请看,米切尔伯爵说得不错,这杯酒确实被下了毒,只要在光下一看颜色就能看得分明,而且……”他将酒杯拿进一点,另一只手轻轻在杯口扇动,鼻子靠近,扇动了一下鼻翼,笑着说道:“而且这杯酒里还有刺鼻的味道,这味道,不用说,必定是烈性毒药。看科林先生,确是中毒无误。只是有一点,科林并不是被这杯酒害死的。” 众人哗然,达里尔微笑着看向米切尔伯爵,米切尔伯爵嘴角牵动着一跳一跳的,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 达里尔转头看向叶南初,叶南初心领神会,尽职尽责当好捧哏,用极其夸张的、戏剧化的语气问道:“可是桌上就只有这杯酒啊,怎么会不是呢?那么舅舅是因为什么中毒的呢?” 达里尔用手指在虚空中点了一下叶南初:“问得好。首先,这杯酒有毒的迹象简直太明显,恰恰摆在科林先生面前,任何一个人只要一看到这一幕心中一定会有相同的推断。可是,这样刺鼻的气味,难道科林先生自己会闻不出来吗?他难道真的那样稀里糊涂就把酒喝下去了吗?” 米切尔伯爵冷笑一声:“除非是他信任的人递给他的,他自然是没有料到他平时恭顺听话的养子会做出这样狼心狗肺的事,一时不察中了奸计。” “等一下,等一下,”叶南初微眯起眼睛,眉头皱在一起,像是听到什么很荒谬的话,甚至没忍住不分场合地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科林先生信任克莱尔到他给了一杯明显有问题的酒都能喝下去?那还费这个劲干什么?一刀下去不是更一了百了吗?还不用像这样留下证据。”说罢飞快看了一眼维加和塔莉亚,他们的表情一变,慌张、不自然一闪而过,而露米,依旧睁着那双天真的大眼睛望着这边,仿佛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叶南初觉得一股凉意从脊柱一路向上,她的后颈一阵麻痒的感觉,头皮像是瞬间绷紧了。 米切尔伯爵沉声道:“他是想让自己逃脱罪责。” 叶南初一摊手:“这么看起来也没逃脱啊。” 米切尔伯爵声音严厉起来:“佐伊!” 达里尔连忙把叶南初护在身后,说道:“伯爵,我做出判断自然不是仅凭着这一点的,您先听我说下去。” 第13章 米切尔庄园(十三) 达里尔说着,向科林的尸体走近一步,用力掰开他紧抓着椅子的手,将他的手臂抬起。科林的指甲已经破碎,指尖点点血迹晕染开,显然经过了狠命的挣扎,达里尔小心地将那紧口衣袖往上推,露出一截手臂,皮肉已经松弛下来,活脱脱灵魂被抽走,只剩下一层皮囊的样子,皮肤上有一层一层淤青,肩膀以下还有扭绞的痕迹。 “这可不像光是被人哄骗喝了毒药会造成的啊,”叶南初靠在椅背边,停顿了一下,看向米切尔伯爵,“怎么倒像是被人暴力控制了……” 达里尔虚情假意地打断叶南初:“佐伊,别乱说,伯爵大人也是一是关心则乱,被表面情况误导,下错了结论。你这样说,倒像是伯爵别有用心,多让人误会。” “哟,我可不敢这么说。”叶南初转过身,面向伯爵,缓缓施了一个礼,“伯爵大人请您原谅,我没有那个意思。” 面对眼前的一唱一和,伯爵险些挂不住脸,终究还是堪堪维持住了表情,声音冷淡地说道:“佐伊,你是自家孩子,我怎么会误会你啊,你也不要错想了。” 洛琳被拉到一旁灌了水,此时也醒转过来,她不顾劝阻,踉踉跄跄闯进来,哀嚎一声,扑到了科林身上,全然没有平时的冷静自持,维加与塔莉亚连忙冲上前扶起她,她的眼睛满是迷惘,但终究是顺从着站起来,目光在面前的所有人脸上一一扫视过去。 忽然,她的目光定住,眼神居然恢复清明,恶狠狠地盯着伯爵,却是一句话也不说,从胸腔中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像是受伤的某种野兽,愤恨而又胆怯地望着眼前的人。 眼见得场面不好看了,宾客也不敢再留下看热闹,各自悄悄散去,只有埃尔顿伯爵夫妇仍然留着,露米转身关上了门。 伯爵终于上前一步,伸出手准备扶起洛琳,手指刚刚碰到她的衣袖,洛琳忽然尖叫起来,大声喊道:“是你杀了我弟弟,是你杀了科林!” 伯爵站直身体,厉声说道:“你在胡说什么?是克莱尔杀了科林,克莱尔在他酒杯里下毒。” 洛琳却无声流起泪来,半晌,哭不出来了,木木地看着科林已经冰冷的尸体,才在一室寂静中缓缓开口,声音很低,像是梦中呓语:“他是唯一支持我了,一直陪在我身边。从小到大,我们彼此厌恶,可我能从他看见我。” 伯爵恶狠狠地说:“要怪也只能怪他收养了克莱尔,是他瞧错了人!” “克莱尔人在哪?把他叫出来对峙不就行了。”叶南初看着伯爵,冷冷地说。 伯爵看向叶南初,说道:“克莱尔自然是控制起来了,不能让他就这样逃脱。” 他睁大了眼睛,眼中绷出一根根红血丝,嘴唇掀起露出白得发蓝的牙齿,他就这样看着叶南初和达里尔,像是准备好拼死搏杀,为了身后的东西不惜牺牲一切。 叶南初丝毫不怵,冷笑一声:“就这么不明不白控制起来,到时候杀人灭口?我看是这怕是真让真凶逍遥法外吧。还是说伯爵大人您想隐瞒什么!” “你闭嘴!”维加突然站起来说道,“这终究是我们家里的事,再说还轮不到你来教训父亲!” “当然轮不到,那我们就说点别的,”叶南初微眯起眼睛,看着维加,眼中凶光毕现,“那你说,你为什么要藏杀死老管家的那把凶器。” 气氛瞬间凝滞下来,好半天,连呼吸声都听不见,然而每个人剧烈波动的情绪都有如实体,在这个房间东碰西撞,一旦遇上另一个人的,便成倍放大,在满室寂静中激荡出整耳欲聋。 维加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这是在说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 “听不听得懂没关系,”达里尔先前一直在检查科林的尸体,此刻站起身来,看向眼前众人,温和笑道,“总归老管家的案子离水落石出已经不远了。至于杀害科林先生的那个凶手,大家更是不用惊慌,我心中已经有数了。” 达里尔一步一步走近伯爵,直到能看清对方瞳仁中的倒影,才冷漠一笑:“我猜,大概是有贼人趁着聚会忙乱,偷偷混进了园子里想偷取财物,没想到被科林先生发现,于是强行控制了他,绑在椅子上,他的手腕有绳子捆绑的痕迹,伤口中有纤维,再灌下毒药,科林先生的衣领上有一片湿润的地方,有毒药的气味,但是没有酒渍。得手后,那残暴的凶手再将现场伪装成现在这样,被伯爵大人看见,误以为是克莱尔起了歹心。伯爵大人也是一时心急,到了现在,也该将克莱尔放出来了,他一定不会怪伯爵您的。” 达里尔口中的交换意味明显,想用不点明真相换伯爵放过克莱尔。事实上,他也知道,哪怕是证据确凿,以伯爵的手段和地位,他也奈何不了,最多是让他丢出一个无关紧要的手下,让城中多一些风言风语,因此伯爵那样咬死克莱尔实在让他匪夷所思,他担心伯爵真是想用科林的死对克莱尔下死手,那么克莱尔现在的境遇就危险了。无论如何得快些把他救出来。 伯爵却不为所动,冰冷地回应道:“既然如此,那么捉贼的事就不麻烦你了,我们自家事自家处理。” 指望伯爵放人这条路是彻底走不通了,达里尔与叶南初对视一眼,转头快速说道:“是我唐突了,那我先不打扰了。”话音未落就带着叶南初快步出了这个房间。 叶南初偏头问道:“咱们就这么跑了伯爵必定知道我们是要找克莱尔,他不会阻止我们吗?” 达里尔微微一笑:“放心吧,我父亲母亲在呢,他们知道我肯定有打算,会帮我们拖延着伯爵的,但我们速度得快,你觉得克莱尔被关在哪?” 叶南初皱起眉,一边走一边说道:“我觉得克莱尔应该还在二楼,藏到其他地方一来时间不够,二来好歹一个大活人,被绑走也过太明显了。” 达里尔看出叶南初隐隐的担忧,安慰道:“克莱尔大概率还活着,伯爵大可以选择把他们一起杀死,却留下克莱尔,我想伯爵是需要把凶手这顶帽子扣在克莱尔头上,而且,这样他也可以光明正大处死克莱尔,怎么说呢,倒像是有一种仪式感。” 叶南初冷静下来,忽然想起,先前跟着维加和塔莉亚上到二楼,眨眼就不见了人影,之前是猜测他们从另一个楼梯离开了,现在细想来,怕是这二楼有什么玄机。 难道有密室? 叶南初将这事说给达里尔听,两人拔腿朝着走廊另一边走去。 一扇一扇重复的合上的门,一色的深黄漆,一模一样的古铜门把手,墙壁上挂着颜色大胆的壁画和样式精巧的壁灯,米黄色的墙纸显得幽静又温暖。 叶南初一面快步走着一面问达里尔:“如果你要在你家设置一个密室,你会设置在哪?” 达里尔思考片刻,笑得很无奈,说道:“谁在家里设个密室啊?不过如果实在要设置一个,密室必然是不想让人知道,那一定得是我信任的地方……” “伯爵的房间!”“伯爵的房间!”两人异口同声。 叶南初指了指方向,达里尔三步并两步跑过去,叶南初却突然刹住了脚步。 达里尔疑惑回头,看见她正在看着伯爵房间门旁边的那副壁画,着急走过去:“现在不是欣赏画作的时候!” 叶南初说道:“你有没有觉得这幅画和那扇门的距离有点宽了,比例不太协调。” 是一幅普通的风景画,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远处遥遥一个银灰色尖顶教堂,隐于雾霭之中。画右边是一个放着奇异雕塑的壁龛,左边是伯爵的房门。达里尔扭头与对面房间对比一下,发现确实如此,伸手摘下那副画。 画后只一个银灰色的挂钩,看上去倒是寻常。 达里尔拿住挂钩用力往前拽了几下,纹丝不动,冲着叶南初摇了摇头。 忽地一阵脚步声,是维加追来了。 达里尔连忙去阻拦,叶南初闪身跑进伯爵房间。 维加却只停在达里尔面前,沉声说道:“我是来自首的。” 达里尔没料到他来这一出,询问道:“自首什么?” 维加看着达里尔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既然佐伊已经看到我藏凶器,那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是我杀的老管家。” 达里尔意味不明地看了维加一会,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杀老管家?” 维加移开目光,声音虚浮地说道:“这不关你的事,总之人是我杀的,抓我去结案吧。” 达里尔冷笑一声:“米切尔少爷,案子不是这么办的,前因后果都得探查明白,不然办错了案子,冤枉了谁或是放跑了谁,总归都不好。” 维加皱起眉:“总之我已经认罪了,你把我抓回去结案就好了,再纠结这些也没有意义。” 达里尔问道:“那你是怎样作案的呢?” 维加说道:“我是从藏书馆的银柜中拿的刀,里面银器很多,少一把刀不会被注意。我知道下午三点左右老管家都在房间休息,于是我下到地下室,杀死他后把凶器扔到了克莱尔房间,等到风平浪静的时候再带出来,藏到别的地方,没想到被看见。” 极其熟练,像是自己排练了很多遍。 “你为什么要把凶器转移出来?” 维加对答如流:“自然是我害怕被发现,一时心急,便想着藏在花盆里,哪怕最终还是被发现了,也容易洗清嫌疑。” 达里尔笑了:“你能心平气和等到风平浪静,却在最关键的凶器上一时心急?” 维加突然语塞了。 达里尔刚想再说些什么,忽然看见维加身后,之前守着楼梯口的两人匆匆朝着这边走来,面容肃杀,满脸不祥,眼睛恶狠狠盯着他们。达里尔情知不妙,后退几步到了伯爵房间门口,焦急地叫了一声佐伊。 回应他的是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 达里尔心中一惊,探头一看,怔愣在原地。 叶南初手里拿着一个铁锤,砸开了一面墙。 第14章 米切尔庄园(十四) 伯爵的房间布置倒是简单,没有那些细碎的小玩艺,独独在正对门的那面墙上挂满了各种兵器,刀、剑、斧头、□□……各式各样,冷冰冰地挂在墙上,静静注视,兀自散发着骇人的寒光,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峥嵘的过往,抑或是等待什么机会,砍开这人间之路。 兵器整齐排列,唯独中间有一个空位,叶南初手上的铁锤就是从上面取下来的。 达里尔匆匆走进去,看见叶南初已经把墙砸了一个洞,她揉了揉手腕刚要接着动手,被达里尔叫住:“这是哪一出?” 叶南初指了指这面墙:“你看这面墙到这扇门的距离,比起外面画到门的距离,也短了太多。” 达里尔明白了叶南初的意思,又听见伯爵那两个侍从已经到了门口,正大声制止他们,于是赶紧拿过她手上的铁锤,高高挥起,用尽全力,狠命砸下去。 这一下,墙塌了一小半。里面当真是空心的,有一段黑暗的空间。 两个侍从大跨步进来抓住他们,达里尔转身挥舞着铁锤拦住他们,叶南初抓住机会钻进砸开的墙洞中。 墙内一片黑暗,只有那个墙洞漏出的一片光洒进,留下一片白,其他地方,就是彻头彻尾的黑,吞噬一切的黑,看不见前路到底有什么,只是寂静。 叶南初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面走,对黑暗的本能恐惧让她的心怦怦直跳。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一下一下的心跳声。 眼睛慢慢适应黑暗,虽然依旧视物不清,但总归能看见眼前的路和身边暗红的墙壁,不再是一往无前的黑,让人多少觉得踏实了一些。 叶南初一步一步向前,忽然踢到什么东西。 本来就神经紧绷的叶南初头皮一炸,惊叫一声,跌坐在地,拼尽全力支撑着已经发软的四肢凑到那个“障碍物”前。 等到看清了眼前景象,叶南初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支撑着探过身去,摇撼着眼前的那一团“障碍物”,声音都控制不住,尖声喊道:“沈程川!沈程川!” 眼见他依旧双眼紧闭,叶南初心下一惊,手止不住颤抖,小心地试探他的鼻息,好在人还活着,下死手掐着他的人中,一边脑子里拼命回想这时候是不是该用什么急救措施了,心肺复苏是什么流程……好在人终于是醒了。 刚睁开眼时,沈程川眼神还有点茫然,愣愣地看了叶南初一会,目光突然恢复清明,一把抓住叶南初的手腕,像是还有点呼吸不过来,断断续续地说:“是伯爵……伯爵绑走了科林,打晕了我……上一任伯爵……老管家查到了……” 叶南初连忙打断他:“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老管家查到了你才是继承人。”一边把他扶起来。 沈程川还有些天旋地转,脑中一大片混沌打着架,只是盯着叶南初,低声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现在?”叶南初低下头思索一阵,又抬头看了看他,一边扶着他朝外走,一边眉毛一挑说道,“既然如此,哥哥,咱们去夺了他的鸟位。” 沈程川看着她故作严肃的表情,没忍住笑了,大约一下灌入太多空气,剧烈咳嗽起来。叶南初腾出一只手拍着他的背,温声说道:“放心吧,没事的,达里尔也在外面。” 两人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被砸开的墙洞,叶南初一歪头正对上伯爵怒目凝视的脸,在他身后,几个明显侍从打扮的人围绕着达里尔站开,达里尔站在中间,铁锤扔在身边,朝她耸耸肩,露出无奈的笑。 叶南初:“哦豁。” 话音未落叶沈两人就被架了出来,像扔两袋面粉一样扔在地上。 “真不礼貌啊,”叶南初一边站起来一边拍着身上的灰尘,嘴角随意地勾起笑容,说道,“伯爵大人这就不演了?” 伯爵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叶南初摇摇头:“伯爵大人你可别这样看着我,我可没犯什么错啊。再说了,虽然我不太懂这里的法律,但是你这样把人关起来是不是有点不太礼貌了。” 伯爵看看地上水泥砖块的碎屑,冷笑一声:“我还没问责你随意破坏,你倒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叶南初语气随意,仿佛受制于人的不是她:“那没办法,现在的年轻人脾气暴躁啊。” 伯爵目光扫视过眼前三人:“今天的事误会一场,既然误会解除那也就作罢了。佐伊,你砸坏这面墙和冲撞长辈的事我也都不追究了。只要你们三个管好自己的嘴,这件事就算到此为止,佐伊克莱尔,我会给你们数不清的钱财,至于你,达里尔,你可以尽管提条件,你若当真对警察局的那些事务感兴趣,以我的能力,就是让你成为下一任局长也不在话下。” 达里尔笑了:“谢谢哈,我就不用了。” 叶南初也笑道:“我俩也不用,都带不走。” 伯爵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心里想着莫不是失心疯了,咬牙问道:“那你们想要什么?” “他们俩我倒不知道,”达里尔上前一步,周围的那些侍从迅速警惕起来,然而看他没有下一步动作,伯爵也没有什么指示,于是只停在原地,达里尔看也不看他们,接着说道,“我今天来反正是要带走杀死艾伯特先生的凶手的。” 叶南初和沈程川默默地连连点头。 伯爵面露疑惑:“难道你已经查出凶手是谁了?” 达里尔一笑:“原本只是一个猜测,现在算是彻底确定了。”目光移向另一个方向,维加三兄妹站在那,高高低低,脸上全没有表情,光影错落的房间中,像三个纸扎娃娃,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边,远远地注视着,仿佛是来自遥远地方的投影。 伯爵表情大变,瞪大了眼睛,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维加站了出来:“不错,凶手就是我,你快些把我抓走吧。” 沈程川看着维加坚决的表情,脑中忽地灵光一闪:“所以那一天,你是早就发现了我,所以故意在我面前将凶器带走埋在花盆里?” 维加嘴角抽搐两下,咬紧了牙,发出的声音也含糊起来,带上了威胁和孤注一掷的意味:“你这是在说什么,我根本不知道,既然是被你凑巧发现了,我自己知道也瞒不住了……” “凑巧?恐怕没有那样凑巧的事。”达里尔看着维加,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怕是为了替谁顶罪,才在这里扰乱视听,你要不说实话,只会让事情更麻烦。” 就在这当口,已经有些精神崩溃的洛琳突然冲上前,不知道被哪个字刺激了,发疯一般推搡着面前的人,手上一用劲,一巴掌差点落向叶南初脸上,好在她反应快,险险躲开。 叶南初简直委屈至极,她还一句话都没说,怎么就差点挨一巴掌了。 谁知她还没说什么,洛琳先破口大骂了:“好你们一个一个的,都是没有良心的,你们合起伙来图谋算计,真是不要脸!你们这是想做什么,想把这里搅得天翻地覆才肯罢休吗?你们害死科林不够,干脆还要来一把火烧死我们所有人吗?要是有胆子就来和我拼命,这里的人都不是你们眼里任人拿捏的,早些丢了那些痴心妄想,不然,做鬼也要让你们付出代价。” 这一出实在是太突然,沈程川和达里尔都被骂得愣在原地了,叶南初冷笑了一声,眉眼之间冰冷至极,连周身气场都冷了下来:“你这是在骂谁啊?害死科林?做鬼也让我们付出代价?你快省省吧,先不论科林到底是谁害死的,你要怎么做鬼都不放过我们?你在这逞口舌之快又有什么意思,还是说你就能来来回回说得出这几句话?或者,你觉得你这么一闹我们就束手无策了,那你当真是恶毒又愚蠢,刚才在科林尸体面前哭得那样伤心,真是感人至深!不过他死也是称你心了吧,怎么,现在琢磨过味来了?决定用他的死来当武器了?” 洛琳被堵得哑口无言,半天透不过气,指着她,手臂颤抖,说不出一句话,忽然暴起,扬起手直冲着叶南初过来了,沈程川连忙拦住,将叶南初护在身后。 叶南初嘴不带停:“怎么?你又想来打我?不至于吧,我是哪句话戳你心窝了?还是你不想承认我说的是真的。” 维加上前一步,声音沉下来,咬字很重地说道:“佐伊!你这是说什么!” “还没有说你是吧,”叶南初看向维加,声音波澜不惊,“你一直在这混淆视听,又有什么意义,大家都心知肚明真凶是谁,何苦难为你在我们面前演场大戏。倒也不知道演给谁看,也不知道能骗得了哪处鬼神,干脆了当收了你这本领吧。不然,简直是笑话又多一桩。” 达里尔凑到沈程川身边,小声说道:“她一直这么……会说话?” 沈程川想了想,回答道:“她是有点吃软不吃硬的,遇到吵架的就更了得,偏偏口才也是好,谁也说不过她。” 沈程川想起以前在大学,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那时他最好的朋友梁睿总是说,你这女朋友,别说得理了,不得理也不饶人。叶南初总是在一旁,皮笑肉不笑看着他,看得梁睿心里发慌,而在这时候,沈程川总是看着叶南初,她也总会心有灵犀地回头对上他的目光。那时候阳光从蓝花楹间撒下,其实蓝花楹当然不是时时都开,渝城更不是时时都有阳光,但他回忆里总是这样的天气。 似乎直到这时沈程川才恍然惊觉,真的已经很多年过去了。 露米突然尖声笑起来。声音不大,但因为在这环境下实在太突兀,每个人都能听得无比清晰。 在场众人无一不被这尖锐的一声笑吓到,在那一秒,愤怒、喧哗、质问、焦灼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走,一瞬难捱的寂静。 洛琳很慢很慢地转过头,嘴唇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她的眼神,迷茫疑惑,然后瞬间又被不知名的怒火点燃,就在她自己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扬起手打了露米一巴掌。很响的一巴掌。 而露米却又转回被打偏的头,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洛琳,依旧笑着,眼中是极度天真的残忍。 “佐伊姐姐说得不对吗?母亲,”露米就那样看着洛琳,缓缓说道,“您不满意吗?” 第15章 米切尔庄园(十五) 洛琳忽然被吓住了,倒退两步,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又一次扬起手。 塔莉娅忽然精神崩溃,尖叫一声,冲上前死命抱住洛琳,头埋在她的衣裙间,低低哭泣起来。 伯爵呆在原地,皱着眉看着眼前的一切。维加小声但严厉地叫着塔莉亚的名字,走上去,拉扯塔莉亚的手臂,声音像钢锤一样一字一句砸下,仿佛要把塔莉亚从什么可怕的梦魇中唤醒,又或者,是要强迫她清醒过来,以免疯魔之下说出不该说的话。 塔莉亚头垂下,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喃喃自语:“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露米慢慢走到塔莉亚的面前,想要看看她的眼睛,然而做不到,因为她的眼睛被垂下的弯曲的卷发遮住,露米深吸一口气,看看塔莉亚,又看看维加,颤抖着说:“你们都知道了吗?” “露米,”塔莉亚一下子将露米拥入怀中,混乱地说道,“别说了,别说了,有哥哥姐姐在,有我们在,没关系的,别害怕……”她自己也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了。 伯爵浑身一震,须臾间他意识到什么,忽然觉得相当的可怕,他不敢相信,他也这样选择了,就像他之前的态度,不去相信不去追查。然而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的双手不住发起抖来,他不能再假装看不见了。他看着露米,咬着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露米看向佐伊,脸上阴惨惨的笑:“佐伊姐姐,你都看出来了,那你就说吧。” “说什么?”洛琳声音止不住的颤抖,见露米不搭话,塔莉亚和维加又都低下头去,几步冲到叶南初面前,尖声叫道“你看出什么来了?说啊!” 面对一席混乱,叶南初却突然不知怎么开口,这个答案,连她一个旁观者都觉得不敢相信。但她还是说了,语气很冷静:“对不起露米,杀死老管家的凶手,是你吧。” 她先前以为露米会逃避,会质问,甚至崩溃痛哭,可没想到,此时此刻终于来临,露米却露出满意的笑。 洛琳低声嘶吼着:“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达里尔走上前一步,目光扫视过眼前众人,“各位试想,除了露米,谁又能让塔莉亚和维加这样急中乱智,还想出顶罪这个荒唐的主意。” 维加急得脸通红,达里尔却没让他有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我先前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凶手没有把凶器留在现场,思来想去,要么那个凶器一定程度上会暴露凶手的身份,要么是为了栽赃他人。直到今天找到了凶器原来的归属,属于贵府一楼藏书室的银器展柜中的一套银制刀具,所以凶手一定与那藏书室有关,或许在藏书室旁上课,休息时是乘人不备,从银柜中胡乱拿了一把尖刀,溜到地下室,行凶后原路返回时扔在了克莱尔的房间。再加上下楼时被维加意外发现了踪影,当天家中便出了大事,维加哪怕是不敢相信也不得不怀疑你了,于是才有了今天这番闹剧。” “还有那本书,”叶南初轻声说,“日光室里有一本书,红色封皮,很厚,是露米的课本,里面有一页上被划出很轻微的痕迹,模糊了字符,更重要的是,背面拓印出模糊的符号,正是那把凶器上的。” 所以,那一天,露米是将刀藏在那本书里,寻了个什么借口去找老管家,老管家自然对这个一向乖顺知礼的三小姐没有警惕,直到寒光一闪,尖刀刺入。所以老管家会那样惊讶,在艾米询问他凶手是谁的时候表现出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 达里尔看看露米,她依旧面色平静,没有懊恼没有悔恨,甚至没有痛惜一时不察留下“漏洞”,只是平静,浑然不觉一般。他忽然轻叹一口气,从衣服内兜里取出一张照片,拍摄的是一个密封袋,里面有一小块半透明的什么东西。达里尔一面将这张照片展示给面前的几人看,一面说道:“这是那一天在现场发现的,一小块指甲,不属于老管家,根据我们的排查与推测应该是属于凶手。”说罢看向露米的手。 露米下意识想藏起来,下一秒却又笑着乖乖把手举起来,她的右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漂亮,唯独大拇指上,不仅剪完了多余的指甲,还有一个倒三角的碎块,隐隐露出血肉,鲜红的,难以遮蔽的。 洛琳转过身看着露米,声音发抖:“这是真的吗?这些都是真的吗?” 露米抬起头,眼中终于起了波澜:“是真的,母亲,都是我做的。” 洛琳惊了,双手狠狠钳住她的肩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露米低下头,片刻后,又抬起头直视着洛琳:“我都知道了,我知道老管家查出来的东西了,那天你慌忙跑去与父亲商量时,我在门口听见了。” 她看着洛琳瞬间扭曲和难以置信的脸,又笑了。从小到大她看似是庄园中最受宠的三小姐,实际上呢?她知道她的母亲永远不喜欢她,母亲只能看见姐姐的优秀、哥哥的稳重,她不会嫉恨哥哥姐姐,因为他们真的很爱她。她明白为什么母亲不喜欢她,因为她不够光鲜耀眼。父亲像攥住自尊一样守着身份地位,母亲双眼死死盯着社交圈的光鲜。真的很荒谬,她每次看见他们的逢场作戏,都想大笑出来。然而他们每次看向她时,眼中都是:这孩子不如她的姐姐。 她整日里装作乖巧单纯,内心却一天比一天恨这个家。她想一把火烧毁这个家,至少烧毁他们的面具,烧毁她自己的伪装。那一天,她看见母亲慌里慌张去找父亲,直觉有异,露米连忙悄悄跟过去,居然得知了,母亲发现老管家查到关于他们家的惊天秘密,她震撼之余却心脏止不住狂跳,觉得机会来了。她要用这种自毁的方式去彻底毁灭这份摇摇欲坠的平静。当她用刀刺入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老管家的血肉时,她的内心头一次那样平静,来自疯狂深处的平静淹没了她。 她不会将这一切告诉他们所有人的,因为她看见母亲被惊得落下泪水,父亲连连摇头五官皱在一起,姐姐靠在哥哥身上失声痛哭,哥哥强撑着看向她,眼中夹杂着疑惑、震惊、痛苦、恼怒、伤心,她觉得很满意。 达里尔不顾洛琳的疯狂阻拦将露米带走了,叶南初看着这崩溃的众人,与沈程川对视一眼,打算悄悄离开,刚走到门口,伯爵突然出声阻止:“等一等,克莱尔。” 叶南初瞬间警惕起来,一把拉住沈程川的衣袖,冲着他摇了摇头。沈程川却拍了拍她的手,看向伯爵,没有说话。 伯爵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撂下一句跟我来,然后走出房门,叶南初和沈程川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只见米切尔伯爵挥手赶走了守着的下人,取下了门边那副画,露出墙上的金属挂钩,他握住挂钩,往右边轻轻一拨,看似坚固的墙体开始移动,移向另一边的壁龛前,一道黑洞洞的门赫然出现。 看来这才是那个密室的真正入口。叶南初眼睛都瞪大了,想着刚才对着这挂钩又拉又拽的,不由得汗颜,还是抡大锤适合自己。 伯爵没回头看他们,信步走进,轻车熟路地在黑暗中拉动门口的一根细绳,暗无天日的空间瞬间填满光亮,直到这时叶南初才得以好好打量这个狭窄的地方,发现竟然不是完全的空无一物,密室尽头,有一个闪着银光的巨大保险柜。 绕过叶南初砸出的那一堆砖块,伯爵带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保险柜,他一直没有回头,墙壁上不同方位的灯照出几个深深浅浅的影子,随着他一步步向前而在他脚下交换更替,仿佛演着一幕无声戏剧,又仿佛吃人的恶鬼,推着他走向不可知的命运。 路再长总是会到达,伯爵打开了那个保险柜。 那样硕大的一个保险柜,里面只有一叠纸质的东西,粗略扫一眼,看上去像是很多的产权证明,还有一个羊皮纸密封袋,压在最下面。伯爵将密封袋抽出来,上面的产权证明七零八落地倒下散开,有几本掉在地上,伯爵也没管。 他终于转过身,看了看沈程川,也没管跟过来的叶南初,自己拆开了密封袋,将里面的东西递给他。 精致的、闪着暗光的硬壳封面,翻开来看,是老伯爵遗嘱真正的原件,和他们看到的内容一样,遗嘱写明将财产留给皮尔斯或其长子继承。 沈程川一脸疑惑看向伯爵,伯爵冷笑一声:“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也没有再藏的必要了。不过你也别指望就凭这个过期的玩意就能得到一切,做梦!只是这些事在我心里也已经很久了……” 伯爵看看沈程川,眼神中忽地闪过一瞬慈爱,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克莱尔,我早该猜到你的身份,你和皮尔斯长得那样像。不管你相不相信,你父亲的死真的是意外,只是在他出事后,我确实起了歹心。那时父亲悲痛欲绝,甚至开始怀疑是我为了争财产对哥哥下手,并且打算将遗产给他那个远在苏格兰的侄子,他那个一事无成鼠目寸光的侄子,幸好我及时拦下了律师。于是,我给他下毒了。” 说完这一段话,伯爵嘴角甚至扬起一点轻松笑意,仿佛他也终于将心中锁在最深处保险柜中的、压在最底下的东西抽了出来,其余部分七零八落了,但总归是说出来了。 沈程川沉默两秒,将那份遗嘱递还给伯爵:“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您放心吧,我对伯爵这个位置不感兴趣,恩恩怨怨也让它过去吧。” 伯爵看了沈程川一会,确认他眼中的真诚,这才长舒一口气,但仍然表情严肃:“你这样想最好,只要你没有不该有的念头,我可以给你一栋豪宅,保证你平安幸福一生。我会兑现承诺,给你们数不清的钱财。” 沈程川不愿再多纠缠,说道:“多谢了。”转身带着叶南初离开。伯爵依旧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你就这么替克莱尔承诺了?”叶南初开玩笑地看着沈程川。 沈程川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替克莱尔说出了他的想法,我看过他的记忆,对他来说,这样也许是最好的结局吧,一生无忧,不再寄人篱下。我觉得他会去旅游,走遍世界。” 叶南初点点头,想着佐伊,她也许会去读大学,成为这个时代的新思想女性。再以后她以后会做什么呢?律师、工人、作家、商人……太多选择太多可能了,不过,叶南初知道,她会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独立勇敢的人,因为她也读过她的内心,那颗坚定蓬勃的心。 叶南初忽然感受到一阵温暖的力量,仿佛来自时间轴另一端的遥遥呼应。 他们肩并着肩走出密室,身后的房间中,哀哭、斥责、悲痛的声音仍在继续,但已经没有那样激烈、震人心肺了。 他们的生活也会继续下去的。 叶南初轻轻唤出了系统,输入答案。 露米。 第17章 洋槐树街道 电话响了大约半分钟才接通,听筒中先传来一声哈欠,持续了十几秒,又听见咣当一声身体砸向床铺的声音,又过了好一会,对面的人才开始说话,声音也是睡意朦胧的:“喂,沈哥啊,有啥事吗?” “你这是还没起?” 对面那个声音暧昧不清地笑笑:“昨天小姜新盘下来的酒吧开业啊,我这不是去捧捧场吗?沈哥你这么关心我呢。” “我遇见叶南初了。” 梁睿噌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起的太猛头脑更加发昏,一句话顺着嘴就出来了:“她来找你了?” “梁睿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梁睿这才意识到自己那句话的漏洞,连忙说:“不是……我的意思是……她啥时候回国的……”梁睿急得方言都出来了。 沈程川没说话。 僵持两秒梁睿彻底怂了:“不是,沈哥,你别误会,我是知道她回来了,她不让我跟你说啊,我是想告诉你的,我强烈争取,她断然拒绝。我哪敢惹她啊……她说她要把我门牙掰下来,你知道的,她是真会动手的啊!” “到底怎么回事?”沈程川被他最后一句话气笑了,语气和缓下来。 梁睿松了一口气,斟酌着说道:“就是……就她出国的时候,托我帮忙关注一套房子,最近突然那房主挂出来卖了,所以我就联系了她,然后她就回来了,就这样……沈哥我只是想赚她点中介费,真的不是故意瞒着你,你别生气……再说了叶姐不是来找你了吗?我看你俩还有戏。” 沈程川安静两秒,沉声说道:“不是她来找我的。” “啊,那……你俩偶遇的吗?那你俩也挺有缘……” “行了,别说了。”沈程川不耐烦地打断他。 梁睿乖乖闭嘴。 隔了一会沈程川忽然问道:“她托你关注那套房子是什么情况?” “就是一套很老的小区的房子,普通的两室一厅,位置很偏,在洋槐树街道那边,她说是以前住的房子,所以一定想买回来。” “洋槐树街道……”沈程川重复着这几个字。 他是去过几次洋槐树街道的,有空闲时在绿浦闲逛走到过,是一大片老城区,低矮的房子挨挨挤挤,再高些的也只有六七层,沈程川对这个地方的印象是一派灰色的气氛,横七竖八切割天空的电线是灰色的,高低不平雨过后还有积水的地面也是灰色的,连低低的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其余色彩,就像污水上的浮光,沉不下去。 叶南初跨过一摊积水,走得不快,因为一手提着一把折叠椅。 路过一家熟食店,叶南初向里望了一望,想着待会要不要来买些卤菜做晚饭。这家卤菜店可开了好长一段时间了,最开始是一个小车推到街口来卖,既能拌凉菜也卖卤好的鸭货。夏日天气炎炎,绿浦的热气直到六七点也不会散去,就这样久久盘亘在地表,热得人心情烦躁,在叶南初小时候,奶奶不想做饭了,就常在楼下拌上一碗凉菜,逢年过节有来客,也常在他家一样卤菜切上一点,买回家摆好在盘子中,添做几道菜。 再往前走,有一个茶馆,一楼是开着一口店作前台和入口,看样子是把整个二楼都包了下来。他们家一楼的店铺,以前是一个烧饼店,“小熊烧饼”,她惊讶于自己还记得这个名字。以前放学她有时馋了会拿零花钱买一个猪肉馅饼,拿回家的时候还是温的,用菜刀切成两半,她一半奶奶一半,奶奶又会在自己的那一半上再切下一半递给叶南初,温柔地笑着看她。日子就那样一天一天过去,平常的、再也不会回来的日子。 拐过一个街角的杂货店,店主穿着白色汗衫,坐在门口台阶上拿着一个大大的蒲扇扇风,看见叶南初走过还热情地打招呼:“小叶子,回来了啊。”就像以前她放学回家每次路过这家店一样,只是店主头发现在已经全白了,皮肤也松弛了不少。叶南初也像以前一样笑着回应道:“诶,回来了!” 转过去弯走不了多远,就到了一个铁门前,叶南初放下两把折叠椅,靠在墙上,打开铁门后又重新提起两把椅子,这次换单手提,另一只手关门。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折叠椅时不时磕在台阶上,瓷实的一声。好在家就在二楼,她又把椅子放下,摸出钥匙打开房门。 对门正巧也开门了,叶南初回过头,笑着说道:“林奶奶您出门啊?” 林奶奶一面颤颤巍巍锁门,一面回头冲着她笑,声音像古树下的流水,缓缓道来:“是啊,去女儿家吃饭,这孩子,我说我自己一个人在家里随便吃点什么就好了,她非跟我犟,每天都要来把我接过去吃饭……我知道,这孩子就是担心老头子走后我一个人难受,过得敷衍,不过也好,每天能去看看外孙,心里也有盼头……你看我,人上了年纪就是喜欢唠叨。要不你同我一道去我女儿那,添双筷子随便吃点,上次我跟她说小叶子搬回来了,她还挺高兴,说着什么时候过来请你出去吃顿饭,好好叙叙旧。” 叶南初连忙摇头,终于插进嘴:“不用了林奶奶,我这待会随便吃点就成了,你看我这刚买了椅子回来还得收拾房子呢。” 林奶奶点点头:“那好吧,我也就不勉强你了,我女儿也快到了。总归你现在你搬回来了,邻里邻居来往也方便,有空就常常过来,出门走两步敲门就是了。” “那我可就真要常常来打扰了,林奶奶可别嫌麻烦。” “你这孩子,我这么会嫌麻烦,巴不得热热闹闹的。” 又随便说了几句家常话,叶南初把林奶奶送下楼,她的女儿还没来,于是坐在铁门边的石凳上等着,叶南初站在日头下又和林奶奶唠了几句家常话,这才上楼回了家。 她把两张折叠椅面对着面摆在阳台上,看了一会又觉得不太和谐,把其中一个挪到中间,转个弯背靠着窗台,另一个收起来靠墙放着。她翻翻摊开在地上的行李箱,找出一张A4纸和一支碳素笔,坐在椅子上,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出神。 这次回国太匆忙,得知这个房子出售时就火急火燎赶回来买下,几年积蓄都投进去了,幸亏有梁睿在中间转圜,还帮她忙乱中砍了些价。前任屋主把大部分家具都搬走了,还好她还有一笔稿费没到账,等收到钱,装修短时间倒是不大可能,但至少可以把家具配齐了,也能像个家。 她在思索着买些什么家具,什么样式,又该怎么摆放。这房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又要美观又要合理利用空间,也是很麻烦的。叶南初之前在巴黎租的房子太小了,随便塞些东西就满满当当的没办法下脚了,现在空间大了,反而又让她头疼起来,毕竟是真的要住下去的,总不能太敷衍。 叶南初想好半天才在纸上画几笔,立起来,对着眼前空间看几眼,又放下继续思索。 敲门声突然响起。 叶南初将纸笔放在窗台上,想着这会儿会是谁过来,眼睛凑到猫眼前,只看了一眼,脸色一下子沉下来。她没开门,也没转身离开,就站在门前。 敲门声契而不舍地响起来,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声音:“南初……” 就隔着一道门,叶南初无力地将手搭在门锁上,她甚至希望这把锁这时候坏了,卡住了,打不开了,把她关起来了,这样她也就不用去面对了。 她当然可以选择不开门,假装不在家,可是这毕竟不是解决问题,是逃避,甚至是没有一丝一毫用处的逃避。她还是打开了门。 门外的女人看见她,挤出一个喜悦的表情,虽然是硬挤出的,带着勉强神色,像是泥塑的笑脸面具匆匆忙忙间戴好,现出仓皇的凄凉。她连忙握住叶南初的手:“南初,终于回来了,你看看你,瘦了不少……” 叶南初不轻不重地抽回手,“是啊,我回来了。”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来干什么?” 她像是要哭出来似的,眼角向下压,嘴唇都在颤抖,只是叶南初没看见眼泪。她嘴唇嗫嚅着,小心翼翼看着叶南初,整个人像是一片落叶,簌簌发抖,只可惜是在这满眼绿意的夏天,多少带些戏剧的浮夸,半晌,她才说:“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我毕竟是你妈妈……你出国这几年,我一直很想你……南初,你怎么回国都不跟妈妈说一声……” “那你还不是找过来了。”叶南初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话,声音像是一把刀,斩断她断断续续的声音,太过干净利落,她的母亲杨梦兰愣在原地,说不出话了。 叶南初也没说话,打量着杨梦兰,终于认真地看了看她的脸。她真是老了许多,已经有了许多白发,脸上也爬上深深的皱纹,她本就矮瘦,在叶南初面前低着头,表情也是苦大仇深,整个人仿佛更加缩小了,像一个皱皱巴巴的桃核。 叶南初觉得自己没有心软,但还是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何苦呢,你没必要来找我的。” 杨梦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连深黑的眼珠也颤抖起来:“我是你妈妈啊!南初,我们是母女,斩不断的母女啊!你爸爸走的时候,那时候家里多难,可我从来没让你少吃少穿,为了供你生活供你读书,我那时候做早点,大冬天,冻的手也没有知觉……南初,你怎么这么心狠,你一点也不记得这些了吗?”这会当真落下几滴泪。 叶南初从心底生出无力感,甚至不想反驳什么了,她忽然觉得太累了,这一天经历的事忽然一下子压过来,她没有说话的力气了,沉默着垂下头。 杨梦兰以为她被说动了,走上前一步,钳住她的双臂,声音带着一些紧张的胜利的喜悦:“南初,还好苦日子已经过去了,南初,现在你也回国了,你跟妈妈走……” “跟你走?”叶南初再也受不了了,冷笑一声,“怎么?现在我不是你拖油瓶了?现在不至于把我扔那么远扔到苗晏了?如果不是我奶奶把我接走,我可是差点被外婆打死的,再者说了现在您那老公不在意你有个孩子了?如果你今天来是因为那十三万,那就更别费这个心。” 两年前杨梦兰和她后面嫁的那个丈夫生意上出了意外,欠了一大笔外债,还险些上了失信人员名单,亲戚联系不上,朋友更是避而远之,绝望之际没想到是叶南初从国外汇了十三万过来,但是一句话也没留。 杨梦兰以为是叶南初想通了,没有从前那样恨她了,想着也许是异国他乡举目无亲,她心中对她怨气再重,在远隔千里的地方,也会消散了。 得知女儿回国了,她心里万分激动,总归是母女,总归是一家人,像她自己说的,斩不断的血缘,何况她们真的一起过了一段苦日子,她心里觉得她们的联系只会更加紧密。何况小叶子孤身一人在国外时,还给了她十三万。这十三万终究是解了他们燃眉之急,好歹结了所有货款,生意也能运转下去了,可是现在也只是稍有起色。那天她告诉丈夫南初回来了,他皱着眉,说着,这孩子不会回来让我们还钱吧。他们现在哪里还得起,别说生意运转需要的现金,还有车贷房贷,儿子也打算出国。杨梦兰说,不会的,南初是重感情的。 只是一样是想着女儿回国,心思却两样了。 一听见叶南初提那十三万,杨梦兰的脸色不好看了,嘴里却仍顾左右而言他,为自己开脱:“你这孩子,你还在怪我把你送到你外婆家,怪你外婆当年对你不好。我那时候也是没办法,你应该记得那时候过得有多苦。而且你外婆年纪大了,你跟她计较什么呢,她好歹是长辈。” 叶南初叹了一口气:“说够了吗?你就算没说够你的这些话我也早就听够了。你走吧,我这里桌子也没买就不留你了。以后也别来了。” 杨梦兰突然发起急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倒是觉得我对不起你是吧?你觉得我今天低声下气来跟你说话就是你有理了吗?我好歹是你妈,这是你对待你妈的态度吗?你口口声声说那十三万,先不说咱们是一家人,你一直谈钱有多伤人,况且,这笔钱不也相当于卖了房子分给你的吗?要不是我去跟你大伯闹,你拿到的那么多钱出国吗?你不感激我就算了,倒好像我们欠了你的!” “你帮我去闹?你当真是觉得时间过了太久你就可以随便胡扯了啊,要不我来提醒提醒你,当年奶奶去世,你专程回来我还以为你这人是想通了什么,原来是你为了钱,让大伯把奶奶的房子卖了。大伯直接把属于爸爸的钱给了我,你是不是呕得难受啊,看我出国了是不是更觉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杨梦兰愣在原地,说不出话,叶南初后退一步关上门,背靠着那扇门坐在地上,脸埋在膝盖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保持那个姿势听着门外脚步声下楼、远去、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她刚想站起来,耳边忽然响起一阵铃声。 叶南初眉头一皱,她记得,进去和离开“米切尔庄园”那个虚幻世界时,都有听到一模一样的铃声。 她先前以为是寺庙中的声音,此刻忽然意识到不对。 她猛地站起身,眼前瞬间变化了。 第18章 云楼失踪案(一) 这一次是在一扇巨大的玻璃门外。一抬头,金光闪闪的五个大字:教职工食堂,虽然漆大块大块剥落了,但还是风采依旧,威风凛凛地悬在头上。她突然眯起眼睛,透过玻璃门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她走过来。 叶南初用力踩了踩脚下的土地,依旧真实得可怕。 没完了是吧?叶南初简直带点崩溃了,一脚踢飞一个小石子。 这里是云楼市轻化工大学第一食堂,现在是放寒假的第二天,学生们大多早早考完试就回家了,所以即使到了中午十二点食堂的人依旧很少。她现在叫文静,沈程川叫李志,都是轻化工大学新来的老师,因为改卷和教职工会议所以现在仍然留在学校。 云楼这座小城和谐平静,这所不大的学校也是一直风平浪静,虽然年轻人太多总有可能惹出一些乱子,但总的来说,也算是师生和谐教学相长了。 就连一个月前,一系列诡异事件的开端,也只是在一个平常的周六。 那是12月28日,云楼下起了小雪,一片一片雪花降落人间,白得发蓝。当天是星期六,不用上课,化学学院的老师都坐在办公室里,几个老师将椅子搬在一起轻声聊些闲天,几个老师埋头办公桌上,出期末考试的卷子,办公室中间点着一个炉子,发出轻微的劈啪响声。 罗路——化学系的一位年轻有为的教授,也是这次期末考试的出卷人之一,看了一眼窗外纷纷扬扬的雪,伸个懒腰,拿起桌上的深蓝色保温杯,拧开盖子,没水了。 于是拎起水杯出办公室,去开水房接热水。 只有坐在他对面的陶丽琴老师注意到他走出了办公室,她手上有一道题拿不准难度,想问一问罗路的看法,眼皮一掀便看见罗路端着水杯往外走,于是把这道题放一边,先琢磨其他题目。 她负责的那半套卷子的题目都差不多出完了,很快就到饭点了,罗路还没有回来。 开水房并不远,而且往常在办公室,罗路每次都是离开得比谁都晚,所以陶丽琴直觉奇怪,出门,下楼,弯进开水房。 里面空无一人,连平时老坐在外间喝茶的后勤汪老头也不在,想来是被冷的够呛,偷懒跑回了家。地面水淋淋的,陶丽琴略略扫视一圈,忽然眼神一凝,墙边有一个开了盖子的保温杯,正是罗路常用的那个,横躺在那,像是摔在地上滚过去的,她走过去一看,才发现,另一个角落里躺着杯盖,已经沾上灰尘,和灰扑扑的墙角要融为一体了。 罗路就这样失踪了。 学校调查了很久。那天上午罗路出了办公室就没人再看见他,调了监控排查,发现他走进开水房就没再出来。开水房没有窗户,空间不大也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难道当真人间蒸发了? 汪老头匆匆忙忙赶回学校,他确实因为天太冷于是偷偷早退回家了,不过学校领导现在也没有心思计较他的失职了。 罗路老师是本地人,学校里的领导也在第一时间去了他家里,问了他的家人他有没有回家,得到的也是否定答复,只能在他家人的或哭泣或高声询问中硬着头皮离开。 学校觉察出诡异来,严令禁止师生讨论这件事,可是这种事哪是拦得住的。很快,非常快,不同版本的猎奇故事就在校园里流传起来,有的说是妖怪,趁着雪天现形的妖怪,不知使了什么妖法,把罗路老师神不知鬼不觉抓走了;有的说是水鬼,从水中钻出来,把罗路拽进了另一个世界;更有甚者,说是外星人来了地球,用了什么空间传送技术,把罗路接到了宇宙飞船上,要用他来研究人类。 总之,临近期末大考,学生们遇到这件事,害怕之中竟然夹杂着不少兴奋,甚至害怕的成分也少,只是一边想着怎么不直接取消考试放了假,一边兴冲冲等待事情结果。老师大多焦虑一些,以及担心同事安危,盼着这事早些查出真相,不过终究觉得事不关己,想着总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大多隔岸观火的心理。 学校焦头烂额,盼望着事件早些平息,不要影响了学校声誉才是。 肖青的失踪就发生在两周之后的星期四。 她是数学系的讲师,下午的两节课上完,准备上楼回办公室批改本学期最后一次课程作业。最后一个联系她的人是她的丈夫周阳——经济学院副教授,在她下课后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聊得好好的肖青那边忽然没有了声音,无论怎样呼唤,都没有回音。周阳觉得不妙,连忙跑到数学学院,在楼梯上发现她的手机,屏幕已经摔碎了。 一连失踪两个人,这下闹大了,学校再也遮掩不住。 学校领导大惊失色,觉得事情简直是不能再糟了。 然而事情还是不出所料地更糟了,因为仅仅两天后,第三个失踪者出现了,这次竟然是一个学生——化学系的大三学生胡光海,也是罗路的外甥。 罗路失踪的时候,胡光海还被特地叫到校长办公室,几个大领导围着他,询问罗路的社会关系。一无所获。据胡光海说,罗路为人很好,遇事总是乐呵呵的,不计较得失,一直抱着吃亏是福的观念,别说仇家了,连关系不好的人都没有。当然,对同事走访调查得出的结论也是一样的。 巧的是,胡光海失踪那天也是周六,那一天他的室友都出去玩了,因为快到期末考试,重压之下“总得让人放松放松”——这是室友的原话,他们也极力劝他一起去,可是他有一门科目很拿不准,于是选择留在宿舍复习功课。 室友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十一点,临近宿舍锁大门的时间了,晚上又下了一点小雨,他们一路冲向宿舍,雨淋淋中抬头看见他们宿舍阳台的灯还开着。 一路嘻嘻哈哈跑上楼梯,打开门,空无一人。阳台门开着,胡光海桌上一本教材还摊开着,一支中性笔取下了盖子,斜斜地放在书上,在纸页上划出一道浅蓝的痕迹。 刚开始室友们还不觉得有什么,笑骂了两句这个老胡出门又不关灯又不关门,可把他们冷够呛,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还商量一会儿谁下去帮胡光海去叫宿管阿姨开门。他们很快地冲完澡,将宿舍的灯全部打开,搭了一块板子,椅子搬在一起开始打跑得快。 直到十二点熄灯,胡光海还没回来,室友们这才觉得不对劲了,又想起学校里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失踪案。外面寒风瑟瑟,几个人在室内听见风吹着阳台门哐当哐当响,都不声不响出了一身冷汗。 年龄最大的那个最先反应过来,赶紧打了辅导员电话。一刻钟后,辅导员气喘吁吁赶到他们宿舍,随意披着的外套肩上已经被冷雨淋湿,他的鬓角都在往下滴水,脸色惨白,表情更是难看到了极点,像是五官都要融化了,然后和脸上的水珠一起滑落。几个室友更是不敢说话了。 三起失踪案,时间间隔近,凶手来去无踪,受害者更是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就在他们独处时,怕是谁也不会想到,黑暗的触手向他们缓缓神伸来。 叶南初摸了摸下巴,直觉这可比米切尔庄园的案子麻烦多了。 沈程川已经绕过玻璃门走到她面前,还没开口,叶南初先说话了:“你出来干什么?” 虽然叶南初语气平静,但沈程川怕她还在生气,没敢接话。 叶南初盯了他看了一会,突然笑了,下巴朝食堂里面一点:“吃饭去啊,这不饭点吗?” 沈程川也放下心来,跟着她去窗口前排队。人不多,他们很快就打好了菜,叶南初点了一份炒时蔬,一碗蒸蛋,一份糖醋排骨,沈程川就点了番茄炒蛋和辣椒炒肉。 叶南初知道他是挑食,不过……她看了一眼沈程川餐盘里满满一格辣椒,只有零星几片肉片混在里面,忽然问道:“我记得你以前不太能吃辣啊。” 这个问题问出口,她却忽然思维发散了,想起早些时候自己的疑惑:怎么在“米切尔庄园”还能好好交流的他们回到了现实世界反而不行了。大约正是因为那是世界是虚幻的吧,像从现实中裁出的一部分,有多久呢?五秒?一分钟?却像是他们小心翼翼偷来的时间,心照不宣地在无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看看对方。 况且这里学校,况且他们这样在食堂对坐着一起吃饭的场景太熟悉。不过以前沈程川来食堂都是为了陪她,因为沈程川吃不惯食堂的菜,她大学很没有几个钱,只能在食堂吃点便宜的套餐,劝过沈程川几次不用陪她吃饭,他总是笑着说想多看看她。 沈程川笑笑说道:“来绿浦这么些年了,也吃习惯了。” 叶南初笑了,想说你在渝城四年也没有吃习惯啊,刚要开口,忽然看见一个中年女人一手端着餐盘,一手牵着一个大约**岁的小女孩,刚打好菜,准备找位置坐下。 那中年女人穿一身果绿色长款羽绒服,身材有些臃肿,大约衣服实在太厚,或是人到中年的发福,脸上皮肤都有了些松弛的趋势,一边一个细细的银耳环挂在耳垂上,浑身上下就只这一样饰品。小女孩圆圆的鹅蛋脸,下巴尖尖的,是字面意义上的“黄毛丫头”,头发毛燥发黄,扎成一个丸子堆在头顶,几缕碎发从脑后垂下,随着她迈步的动作一下一下拍打她的后脖颈。她身穿着一件浅粉色毛衣,上面印着淡黄色的笑脸,一个小熊玩偶缝在旁边,小女孩一边走一边捏着小熊的脸。 是罗路失踪前的目击者陶丽琴,小女孩是她的女儿陈月。 叶南初和沈程川对视一眼,然后抬起手朝陶丽琴挥了挥,又指指身边空位,陶丽琴一见是他俩,也就高高兴兴坐过来了。 陶丽琴只拿走了两个馒头,就把餐盘推给陈月:“吃吧。”说完又从包里拿出一小袋咸菜,看了一眼沈程川和叶南初,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起来:“早上吃早餐剩下的,不好浪费嘛。” 叶南初笑笑,把那碗还没动的蒸蛋端到她面前。 “哎呀哎呀不用,你吃你的啊。”陶丽琴尴尬地笑着,要把蒸蛋端回她面前,又被叶南初挡下。 “没事的没事的,”叶南初冲着打量她的陈月笑笑,继续说道,“我这是点多了,您吃吧,不然就浪费了。”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反正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你有什么需要就直接来找我。”陶丽琴将碗端近,把一大半的蒸蛋舀到陈月面前的小堆米饭上,另外一小半才放回自己面前,慢慢吃着。 沈程川看看叶南初,用口型无声说道:“我去给你买一碗。” 叶南初轻微摇摇头。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陈月声音甜甜的,圆圆的大眼睛在刘海下扑闪扑闪的,认真地看着叶南初。 陶丽琴用手肘轻轻捣了一下陈月,语调含着温柔的严厉:“你这孩子,没大没小的!这是文静老师,那是李志老师,都是妈妈的新同事。” “文老师好,李老师好。”陈月乖乖对着他们打招呼。 叶南初和沈程川也微笑着冲她点头回应。 陈月跳下板凳,跑到他们面前,仰起脸:“老师,你们也是化院的吗?” 沈程川偏过头,笑着说:“是啊,我们和你妈妈都是化院的,你平时也可以来找我们玩。” 陈月一脸兴奋地瞧着他俩,语调都上扬了:“听说化院有吃人的妖怪啊!” 陶丽亚粗大的手掌打在陈月后脑勺:“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又冲着叶沈两人赔着笑:“别听她乱说,这孩子,这样吓人的事还当个玩笑一个,一天拉着我问东问西,真是年纪太小,不知道天高地厚。” 陈月瘪瘪嘴,低下头。 叶南初摸摸她的头,声音温柔:“没事的,别害怕,世界上怎么会有妖怪。” “不过这事确实有点奇怪哈。”叶南初看向陶丽琴说道,“你说好端端三个人,就这么消失,真是让人发怵。” “唉,谁说不是呢?”陶丽琴连连摇头,压下声音,“真是吓人得很,那个罗老师,我是看着他走出办公室的,结果人没回来!吓得我啊,好几天没睡好觉了。真是吓坏人了!” 陶丽琴一脸心有余悸,叶南初也就没再追问了,只是随口把话题拉开了,聊了些有的没的。她们母女很快吃完了饭,手拉着手把餐盘放到回收处,推开旁边玻璃门离开。 叶南初看着陶丽琴给陈月套上深粉的厚外衣,戴上大红色的小帽子,小心把耳朵遮好。两人手拉着手向外走,天灰蒙蒙的,光秃秃的树枝也成了灰色。这冰块一般的灰里,仿佛只有那顶小红帽是鲜活的,一跳一跳,像一簇火苗,一跳一跳地在寒天雪地间走远。 第19章 云楼失踪案(二) 叶南初和沈程川一路并肩,向化学学院走去。一边走着,两个人都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为什么。 直到他们踏上化院台阶,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蓝框。 这下味对了! 两人相视一笑,露出居然可以算得上是心满意足的微笑,意识到这点后又同时变为苦笑。 蓝框中熟悉的字体缓缓浮现。 【云楼市轻化工大学最近怪事频出,两位老师与一位学生突然消失,相关方面调查许久却都毫无线索,一切都如一团迷雾,等待拨云见日。请玩家查出真相,解救更多的人,期待玩家的精彩表现。】 叶南初深叹了口气,语气倒是冷静:“果然是要查这件事。” “是啊,”沈程川也皱了皱眉,“毫无线索也就算了,突然消失无影无踪更是奇怪,实在想不出缘由,除非……” 【注意!本次任务包含超自然因素,玩家注意甄别,不要过度惊慌!】 “………” “超自然因素?”叶南初偏过头看向沈程川,“我是不是没半小时前说了没有妖怪来着?” 沈程川不声不响地点点头,故作认真地说:“没事,想开点,也可能是闹鬼。” 叶南初自己都笑了:“天菩萨,我真不该在这里瞎迷信科学啊。” 沈程川也笑了:“你是为了保护小孩子嘛。” 叶南初摇摇头:“我看她不带怕的,比我们还兴奋。” 楼梯漆成深绿色,不过因为年岁日久,已经绿得斑驳了,墙皮也剥落,大块小块的,沾上了不化的雪似的。楼道没有窗户,光线很暗,显出一派萧瑟的零落。 “等一下!”叶南初突然站住,声音提高,语调都颤抖起来,难得的惊慌,“什么叫,解救更多的人?”她终于察觉刚读到这段话时的怪异感来自哪里了。 沈程川一听这话表情也变了,脸色发白:“它的意思不会是说,还有新的受害者吧。” 是陈述句的语气。 叶南初点头,表情沉重:“应该是,看来这次情况麻烦得多啊!咱们更得抓紧时间,那超自然力量要是又出现,怕是真就有更多受害者了。” 化学学院的教师办公室在三楼,开水房有两个,分别在二楼和五楼,老师们一般接水都是到最近的二楼。失踪那天的罗路也不例外。 自从出了罗路老师的事后,大部分的师生虽说不至于被吓得食不知味魂不附体,但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安,特别是面对这个“第一现场”。所以大家都宁愿选择五楼去接水,或是直接从食堂带回热水,加上又到了假期,二楼的开水房虽然没被关闭封锁,也能称得上是门可罗雀了,一天下来连个鬼影都没有。 今天却有点例外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白衬衫的瘦高个男生充当了“来客”,然而他也不是来接水的,更不像是在这等人,因为他手里拿着些黄色粉末,沿着墙根一通乱撒,时不时站定,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水管之间做一些奇怪的动作。他做得实在太入迷,以至于发现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两个人时,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三人面面相觑,叶南初和沈程川倒也没怀疑他什么,只是被这一番“表演”震惊,想着难道是什么青春期小孩的艺术? 这小男生脸都吓白了,一步一挪过来一人戳了一指头,确认眼前是活人之后才像是松了一口气。 叶南初干咳两声,手背在身后,装出老师的威严,声音也故意低沉下去:“同学你在这干什么?” 然而男生压根没认出他俩是老师,看年龄还以为是同学,刚才被吓了一跳,加上不知道他们在门口看了多久,觉得有些丢脸,也没多想,光顾着恼羞成怒起来,硬邦邦地说道:“关你们什么事,你们两个又来这里干什么?” “来这还能干嘛?”叶南初张口就来,“接水呗。” 男生在他们空空如也的手上扫视一圈,一脸震惊:“你们都没带水杯!谁不带水杯来接水!” 叶南初和沈程川都没说话,就直直盯着他。 男生也意识到他话里的问题,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我是有原因的……” 沈程川点点头:“说说呗,没事我们有时间。” 叶南初唱黑脸:“就是,不说你就心里有鬼。” 男生一下急了,一脚跨出门口,左右看看,然后一手一个把叶南初和沈程川拉进里间,压低了声音:“你们听我说,我就跟你们说哈,我其实是在驱魔!” 叶南初以为自己听错了:“驱什么玩意儿?” 男生不好意思起来,但还是咬咬牙,加重语气说道:“驱!魔!你们知道这段时间老有人失踪吧,其中一个人,是我的室友胡光海。” 沈程川:“你室友?你叫什么名字?” “张涛涛。” 是那个年龄最大最先打辅导员电话的室友。 沈程川:“你那天应该吓坏了吧。” 张涛涛连连点头:“可不是吗?他也不是那种夜不归宿的人,就算是假期也回宿舍比谁都早,你想想又有罗老师的事,能不吓人吗?我赶紧打了丁老师电话,现在人也没找回来,希望他人没事吧。” 叶南初和沈程川都不住点头。叶南初轻声说:“所以,你是觉得是你要驱的那个魔抓走了他们。” “不是的!”张涛涛语气坚决,“不是我觉得,是我真见过!” “见过?” 张涛涛又往外面张望一眼,小心地掩上一些里门:“你们听说过学校闹鬼的事吗?” 看着两人迷茫的眼神,换到张涛涛震惊了:“不会吧,这你们都不知道?” 他们俩刚来这所学校不久,确实也没听说这方面传闻。况且每个学校都有些闹鬼的故事,真真假假的,大部分是以讹传讹,吓唬胆小的,刺激胆大的。 “这你们都不知道,我们学校,一直有闹鬼的事,就不说远了,光说我入学这三年,怪事就一桩一桩了吧。” “你这也扯太远了吧。”叶南初没忍住打断。 “啧,听我说嘛,我们学校里,总有奇怪的黑影出现,有人在池塘里看见过,有人在教学楼和宿舍里看见过,都跑得飞快,追也追不上,而且常常一个拐角过去,就那么消失了。你说这不是鬼是什么?而且学校里经常有东西莫名其妙消失,小东西就不说了,去年刮大风,学校就把大的树枝砍下来,扎成捆堆在食堂那边,结果你猜怎么着?第二天风一停,那一大堆树枝就那么不见了。那地方避风,肯定不是被风刮走了,而且别说是一堆破木头没人要了,就是真有人要,哪有可能一点不惹人注意就搬走了。你们想想,有些木头不是驱邪吗?说不定就是那鬼怪,嫌这木头碍事,想了些什么办法趁着大风把那一堆木头送走了。” “那以前有人失踪过吗?”沈程川忽然问道。 “没有。”张涛涛想了想补充一句,“据我所知没有。我是这么想的,你看小说里,妖怪不是也要修炼吗?估计以前,那只鬼还很弱小,只能吓唬吓唬人,现在变强了啊,就开始抓人,吸人阳气,它就可以更快变成更厉害的鬼,到时候就是一批一批抓人,再把抓走的人也变成和它一样……” 叶南初满脑子:这是什么千年的聊斋啊? “又扯远了,反正啊,因为闹鬼的事,之前,我们组织了一个捉鬼小队,就蹲在那只鬼常出现的地方,想找机会逮住,看看这鬼怪究竟是什么样的。结果有一天晚上,正好在化院一楼,我们正猫在楼梯后面,鬼影都没见到,反倒被罗路逮了个正着,他这人真是讨厌,听了我们的话,还把我们拎到大厅好一顿骂。” 叶南初笑道:“这很难不骂你们啊,你们多半也把罗老师吓够呛了。” 张涛涛表情却很严肃,甚至包含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语速都提快了:“可是那天我真看见了,一楼大厅有一面立着的镜子在门口,罗路就在那镜子前面骂我们,我那时候就瞥见镜子里,他背后有一个人形的影子,就和他挨得很近,像是就趴在他背上。可是罗路身上什么都没有。我真是吓到了,那天晚上一直没睡好,反反复复做噩梦,可是醒来又疑心是不是因为灯光问题。时间久了我也把这事忘了,直到胡光海也失踪了我才想起这茬,于是我去外面求了点‘神土’,这东西能够驱魔的,我想着至少能吓吓那鬼怪,好歹把人放回来。” 叶南初和沈程川听得皱起了眉。这么看来,那只“鬼”抓走罗路竟然是早有预谋。不是随即抓人,这对他们的调查有帮助,但是这也意味着无论对方是什么,都很狡猾,居然还会蛰伏着等待时机,怕是也相当难对付。要是那东西再出手,又该怎么阻拦呢?他们连对方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别提弱点了。那所谓“神土”肯定是骗人的,没法指望这东西。 “你说那只鬼有常去的地方,”沈程川说道,“能给我们列一个清单吗?” 张涛涛愣了一下,说道:“能是能,就在我宿舍就有……但是你们要这个干嘛?我跟你们说,这可危险着呢,你俩这细胳膊细腿就别瞎掺和了。” “说什么呢?”叶南初扬起脸说道,“我以前可是练过跆拳道的,别看不起人啊。” “好吧好吧,那我去给你们……”张涛涛话还没说完,忽然眼睛一瞪,腿一软跪地上,仰着头就要倒栽下去,脸色更白了,嘴唇也没了血色,不停颤抖着,像是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沈程川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他。叶南初也慌了神,蹲在他面前看他,张涛涛已经面白如纸了,整个人都开始发抖,目光盯着虚空中的什么地方,直直愣愣的,嘴唇开合更大,像是要急于说出什么,可是连一个音都吐不出来。 活像是…… 被控制了一样。 第20章 云楼失踪案(三) 紧急关头,叶南初当机立断正要跑出去呼救,忽然听见张涛涛从喉咙中硬挤出来几个字:“我……我……” 叶南初这下更是被吓得没边,实在是这样子太像留遗言,一时她竟然也举棋不定起来。难道这妖怪真有这么厉害?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突然倒下。沈程川好歹冷静些,拍拍他的背帮他顺了顺气,张涛涛眼睛睁大了一些,声音艰涩,已经发白的手指微微抬起。 “我……我有低血糖。” “……” “……” 沈程川连忙背起张涛涛往办公室去。张涛涛说他们俩瘦胳膊瘦腿,其实他自己更是像一根细长竹竿,也难怪低血糖。想来他是一直在这里忙活,还没有去吃午饭,又被他们俩突然出现吓到,这才一下子倒下去。其实他面色一直白得不对,只是叶南初和沈程川先前都以为他是被吓到了没缓过来,后面一直思考着他口中的校园传说和那个黑影,没顾得上其他。 这才闹了这么一场乌龙。 叶南初和沈程川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笑里全带着自嘲。是啊,他俩也太草木皆兵,听见说有超自然力量,就像是被吓破了胆一样,全然忽略了周围明显的事物,一门心思只顾自己吓自己,想想实在汗颜。 叶南初从办公桌抽屉里翻找出几块饼干,一股脑拆开包装,全硬塞进他嘴里。好半天人才终于缓过来,面色也红润了一些,虽然还是白,好歹有点血色,没那么吓人了。 他们这闹哄哄的一出自然是惊动了办公室午间休息闲聊的老师,还有坐在角落小板凳上写作业的陈月。一时间所有老师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询问着发生了什么,沈程川连忙挥挥手让他们先让开别挡住了通风,叶南初则解释说是这个学生犯低血糖了。 “哎呀,现在的孩子啊,”陶丽琴一边把陈月赶回去继续做作业一边感叹道,“身体就是这么差,你瞧瞧,做父母的怎么放得下心。” 另一位叫刘朋的老师接口说道:“现在这些年轻人,能坐着就绝不会站,身体能好吗?就是缺少锻炼了,还有一天捧着手机,再好的眼睛也看坏了。” “是啊,刘老师说得对,”已经坐回办公位的何丽老师也附和道,“年轻人就是得多注意锻炼,文老师李老师,你们俩也是,别想着年纪轻轻不注意,等年纪上来了就知道了。” 叶南初沈程川没说什么,只是连连点头。 张涛涛那因为低血糖慢半拍的脑子总算转过弯来,眼珠子左边动一下右边动一下,看一眼叶南初,又看一眼沈程川,惊讶道:“啊!你们两个是老师啊!” “终于反应过来了哈,”叶南初垂下眼睛看了他一眼,弯下腰凑到他面前,“没事的弟弟别害怕,我们也不是什么严厉的老师,肯定不能为难你。” 随即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张涛涛瞬间噤声,不敢说话了。 沈程川无奈地笑笑,说道:“行了你别吓唬他了。”又转向张涛涛:“你没事了吧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张涛涛连忙摇头。刘朋凑近来看一看他的面色,忽然提声说道:“是你啊,应用化学1班的张涛涛是吧,你自己说缺了多少节我的课!这次考试也是,大题不就是课后习题吗!我还在班上讲过!你居然还空着!” 刘朋老师是那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中年高中教导主任的长相,岌岌可危的发际线,最常见的方形无边眼镜,透着厚厚镜片下的三角眼,眼睛一眯起来就像是能洞察所有小心思小把戏,鼻子厚厚的,凝视着谁时总是一吸一吸的,仿佛已经成了思考的附带动作。 张涛涛被一串声如洪钟的连珠炮轰得脑瓜子嗡嗡响,捂着脑袋做出马上就要晕过去的样子。 刘朋厉声吼道:“你少给我装!” “对不起刘老师,”张涛涛只好委委屈屈认错,低下头紧张地扣着指甲,声音像蚊子哼哼一样,“我知道您讲过,我是没记起来……以前的假条我一定给您补过来,不要扣我平时分了……” 刘朋一抹头上已经很稀疏的头发,将为数不多飘扬着的发丝扬到脑后,想想似乎觉得不雅观,又往两边掠过去,挂在耳后,冷笑一声说道:“免了吧,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们这些小把戏。这次算你运气好勉强过关,我可不想在补考考场再看见你。” 这一番起伏跌宕承前启后威胁拉满的话,连带着让叶南初沈程川两个已经毕业了好多年的人都汗流浃背了,张涛涛听见自己涉险过关更是长出一口气,连忙咧开嘴笑着一边道歉一边道谢,嘴都说得囫囵了。 “你们刘老师说得对,”陶丽琴检查着女儿写好的算术题,顺带接口说道,“你们这些孩子,上课总不当回事,等真出了社会,哪还有老师来给你们操心,自己就要后悔上学怎么不认真些了……你这怎么又错了两道?这两道……又是粗心?” 陈月撇撇嘴,拿过算术纸把答案擦了重算,小声嘟囔一句:“就两道题嘛……” “就两道题?”陶丽琴生起气来,邦邦敲着木头桌子,说话都带上点方言口音,“做错题没事,但是你这马马虎虎的态度是绝对要不得的,一门心思想着去玩了吧!再多写一页,认真写!” 陈月委委屈屈地低下头,手上暗自使劲,差点把纸擦破,抖了抖作业本把橡皮屑抖到桌子上,老老实实埋头苦写。想了想似乎又觉得不服气,黏黏糊糊说着不知道从哪学来的话:“你这样我都没有童年的快乐了。” 陶丽琴卷起桌上的一张卷子,劈头打在陈月脑袋上当做回应。 叶南初听了这话倒是乐了,觉得这小大人样子实在可爱,顺口帮着说道:“你别说,她这话说得是真没错,童年的快乐也是很珍贵的,小孩子嘛,该玩玩该学学,一天一天长大快着呢。” 陶丽琴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颇有些觉得叶南初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没孩子你不知道,现在的压力大着呢,他们学校,二年级就要求把小学所有古诗词背完。学习压力就不说了,你说以前哪有那么多补习班,现在,他们班上那些孩子,每天下了课还去上那些围棋课篮球课,我还只是给她报了一个画画班,她就叫苦连天了。”又看了陈月一眼,看着她埋下头拿着铅笔写写算算,小手指上蹭了一大片黑,没忍住又加一句,“童年的快乐有什么用,还是抵不过现实的沉重。我也不指望她做什么人上人,就是希望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长大。我也心疼她,可是要她以后快乐现在就得吃苦。也就盼着她早点长大了。” 叶南初看出她情绪有些不好了,沉默两秒,笑着打岔道:“说起成长那也真是一瞬间的事,你像我,我童年就结束在我知道刺猬背上的刺不是用来背浆果的那一瞬间。” “什么?”陈月刷地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拿笔的手都轻轻颤抖起来,“不是用来背浆果的?” 世界观的颠覆只需要一瞬间。 现实的沉重也接踵而至,因为陶丽琴立刻不轻不重一巴掌拍她背上:“写你的作业!” 沈程川笑着看向叶南初:“恭喜你,你看你把人小孩童年都毁了。” 叶南初抿起嘴唇,憋着笑说道:“真抱歉了。”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雪来,没风,雪一大片一大片簌簌落下,灰色的,深沉而厚重的颜色。这样沉重的颜色,总让人疑惑,天地间是否还会有明亮的时刻。 叶南初坐在靠窗的位置,靠在椅背上,随意地透过窗户看外面的景色,忽然看见一个穿着粉色职业装,踩着坡跟鞋的年轻女士快步走进化学学院的门口,似乎是来避雪的。 何丽女老师也同时看见了,推开窗户对着刚上了台阶的年轻女人高声喊到:“雨婷,上来坐会吧,办公室烧了炉子,暖和。”还被冷风呛了两口,说完就又缩起来搓搓手搓搓脖子。 年轻女人听见了,仰起脸,冲着窗口笑着点点头。 “这位是?”叶南初看向何丽。 “数学学院新来的的辅导员赵老师啊,赵雨婷,留校任教的,数院和咱们学院老有合作项目,她读研的时候就跟着我们做过一个国家级的项目,这孩子真挺优秀的,很难得,说话做事有条有理的。” “数学学院?那个肖青老师不也是……” 沈程川话还没说完,叶南初已经站起来,顺手提溜着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微笑着对着办公室其余人说道:“那我俩去接一下她。” 何丽一脸莫名其妙:“这点路有什么好接的,她来过的,知道怎么走。” “没事,我们顺便消消食。” 辅导员一向是消息最灵通的,特别是对这些恶**件,更是敏感。他们现在正是一团乱麻,连是什么妖魔鬼怪都没办法弄明白,急需一个知情人,哪怕给他们提供一点线索能让他们有办法查下去。 他们披上外套一路下楼,刚拐过楼梯最后一道弯角就看见刚才跑进大楼粉色职业装女人——赵雨婷,站在一楼大厅,靠里的那个柱子边。那里斜立着一面圆腰大镜子,她凑近这面镜子,轻轻搓捻着湿漉漉的刘海发丝,然后用手指拨向两边。她的鼻尖冻得红彤彤的,睫毛也湿答答的,显出淡淡的脆弱感,映在镜中,显出一种静态的美感。 听见声音赵雨婷一偏头,看见从楼梯上走下的两人,自然是不认识他们两个,但她还是微笑着冲他们点点头当做打招呼。真是奇怪,寒冷会将人们距离拉进,仿佛在骨骼都被冻得咯咯作响的季节,人更容易与彼此亲近,更容易剖开自己敞开心扉,也更容易怀念一些与人有关的温暖。 “赵老师,我们是来……”叶南初声音突然停住,脚步也一下刹住,脸上表情变得有些可怕,目光钉在一处。沈程川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赵玉婷身边的镜子,也同样怔愣在原地。 镜面上,忽然冒出一股黑烟,像是蒸笼上的一层蒸汽,只是碳一般的黑,是能吞噬一切的黑。叶南初太阳穴猛地一跳,想起张涛涛说的黑影,来不及多想,猛冲下楼,沈程川没反应过来,但是下意识紧跟着她向下跑。 像是察觉到他们的动作,黑烟突然张牙舞爪起来,聚成更浓的一团,冲向近在咫尺的赵雨婷。赵雨婷正被楼梯上两人突然的反应吓到,余光瞥见一团暗,上半身刚一转,整个人就被巨大的力量撕扯着拉向镜中。 赵雨婷拼命挣扎,脚都离了地,双手在空中乱舞,向前面的黑烟胡乱抓着,却什么也碰不到,仿佛没有实体。这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那股拉扯她的力量是真的存在,哪怕在混乱的恐惧中她也相当明确这一点,因为她正被拉着一点点靠近镜子,甚至…… 这个过程发生的很快,她的半边身子都被吸进了镜子中,她感觉不到光滑的镜面,什么都感受不到,只觉得是个无底洞,或是猛兽黑洞洞的嘴,更有可能,两者都是。 绝望之际,她忽然感觉到自己一只手,还没被吸进镜子里的那只手,被牢牢抓住,感受到安心的温度。 紧要关头,叶南初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第21章 云楼失踪案(四) 接下来的一切紧急而又混乱,简单来说,叶南初先拉住赵雨婷的手,用力向外拽,可是她敌不过镜中那东西的力量。更糟糕的是,那黑烟仿佛被一下子激怒了似的,一瞬间完全笼罩了赵雨婷。沈程川一把抓住叶南初的手腕,一手揽过她的肩膀,也使尽全身力气。 眼看着三个人都要被拉进镜子里,叶南初转了转手腕挣脱沈程川抓她的手,沈程川会意松了手,另一只手揽得更紧。她在衣兜里慌乱翻找,冰凉的触感,是一串钥匙,也来不及多想,咬紧牙关,狠狠向那面镜子掷去。 镜面应声而碎,三人倒在地上,叶南初挣扎着支起上半身,看见满地镜片,像是积满水的坑洼地面,又像是一只只紧盯着他们的眼睛。黑烟已经散去,没剩下一点踪迹。 叶南初从地上捡起一面镜子,曲起手指敲了敲,清脆坚实的声音,对着光源,墙上闪出一块白斑,随手晃晃,看着光斑一会飘到墙角一会飘到天花板中间。就是一面普通的镜子。她觉得恍然,已经有些不敢相信刚才绝境的真假了。 像一场致命的幻觉。 沈程川从她手中拿过那一小块镜子,扔远了,发出啪嗒一声脆响,叶南初转头看见他的脸色很难看,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腕。 赵雨婷仍然惊魂未定,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直到叶南初和沈程川一左一右把她扶起来,脸上依旧恍恍惚惚的,呆愣愣地看着一地的碎片。 “谢谢你们……”一开口赵雨婷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多艰涩,她清清嗓子,接着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也看到了吧,那面镜子……刚才……” 还没等他们两个回答,赵雨婷又继续说道,这次声音低了不少:“不会是……不会是那个妖怪吧?”说罢转头小心地四处看看,目光又定在地上的一片一片晃眼的反光上。 “想开点,”叶南初突然开口,“你还好端端站在这,而且我们至少知道了那东西是怎么抓人的。” 赵雨婷看上去完全没有被安慰到。 她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镜片,恐惧中带着憎恶,对未知又致命的东西的憎恶,后退两步,手抚着胸口呼出一口长气,感激地看着眼前两人:“幸好有你们在这,不然,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我叫赵雨婷,是数学学院的辅导员,你们应该是化院新来的那两个老师吧。” 叶沈两人简单做了自我介绍。 “这样看来,那东西大概是通过镜子抓人,”叶南初分析道,“奇怪的是抓人毫无规律,你有什么线索吗?你觉得那东西为什么抓你?” 赵雨婷瞪大了眼睛,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奇怪的难道不是镜子抓人那回事吗?”说完发觉是自己找偏了重点,忽然微微笑了一下,整个人跟着放松下来,“抱歉……我觉得应该没有你说的规律吧,不管那是什么东西,那么吓人那么残忍,怕不是逮着谁就抓,哪还会在乎什么规律!” 沈程川说道:“也有道理,本来就是未知的力量,不见得真能套用常识,甚至有可能根本没有什么目的……” “什么都不知道,那咱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叶南初打断了沈程川的话,说完后觉得了自己语气不好,又往回找补一句,“我是觉得现在这境况对我们太不利了。” “总是有法子的,别担心。”沈程川声音很轻,流水一般,多少让叶南初平静下来些。她抬头,看见他的眼睛,想起古井中平静的水,下意识点点头,总归没有那么焦躁了。 此时赵雨婷乐观的天性占了上风,笑着打着哈哈:“就是嘛,我这不是被你们救回来了吗?说明那玩意总归不是不可战胜的。” 这么一想让人安心多了。 “发生什么事了?”保安一边向这边跑过来一边大声喊道。 “来得正好,”叶南初语气冷漠,不咸不淡地说,“刚好在我们差点被失踪以后。” 那保安已经跑近了,制服肩上手臂上湿漉漉的,听了叶南初这话,又看见满地的镜子碎片,表情一脸困惑。 赵雨婷小声跟他解释发生了什么,保安最开始还没当回事,越听表情越严肃。先不提眼前三人难看的表情,最近学校发生这么多事,他当然不敢把这些话当玩笑了,更何况面前不是那些好事的、什么都能闹着玩的学生。 他自觉这事不是自己能解决的,不敢轻易负责,打了个哈哈说要去找能说话的人,就快步离开了。叶南初他们也没阻拦他,毕竟没指望过“能负责的人”。 雪小了些,赵雨婷看着高处扇形磨砂玻璃透出的一片模模糊糊的莹白,忽然觉得一阵后怕,笑着的神色也略微僵硬了些,怔愣两秒,仍旧看着上方,忽然像是梦中呓语一般轻声说道:“我得给我妈妈打个电话。” 人之常情,叶南初温声安慰了几句别怕好好休息之类的话,多少有些没有意义,因为她自己也还头脑发懵。自己都没底,怎么能宽慰到别人。 直到看着赵雨婷走出大门,拐弯,彻底看不见背影,叶南初才突然意识到沈程川的手一直放在她的肩上,不轻不重,就是一种实感。 叶南初耸耸肩,语气嫌弃:“这是干什么?把我当你搭手的架子?” “是想说你别害怕。” “谁害怕了?” 叶南初偏过头,对上他深黑的瞳孔,就这么对视了好几秒,叶南初先把目光移开,承认道:“好吧好吧,我是害怕了,这情况谁能不害怕?我这也是人之常情。再说了,我觉得我隐藏得挺好的,居然还被你看出来了。” 说完撇撇嘴,一脸不高兴。 “是隐藏挺好的,”沈程川看着她,目光认真,“就是有一个破绽。” “什么?” “你这个人吧,一紧张或者一担心什么东西,嘴就特别刻薄。” “那你就错了,”叶南初笑笑,半开玩笑,“我这个人一向刻薄,不信你去问问梁睿。” 梁睿…… 梁睿和沈程川这些年合伙创业,她知道这一点而且没打算隐瞒她知道这件事。坦荡得让人不好受。他忽然意识到,叶南初知道他一定会去询问梁睿,她知道他早晚会知道她回来了,可是仍然不愿意直接联系他。 沈程川知道他们很早就认识,毕竟是同乡,梁睿很怕她,自然是因为她时常嘴毒。沈程川知道他们两人间说纯粹的友谊,但他还是时常嫉妒梁睿,特别是她离开的那些年,他忍不住嫉妒,因为他们认识多那些年,因为他们至少现在还会联系,她回国了还会告诉梁睿。 那么他呢? 只能是连问候都没有的“过去”了吗? 如果当年他态度没有那么尖锐,现在或许也不会这么糟糕了。事实是他已经后悔过无数次了,可是谁又有机会逆转时空呢? 叶南初看见沈程川脸色不对,忽然也觉得了自己不该提起梁睿。他们三人的那一段友谊是属于大学时光的,现在提起来,实在不合时宜了。 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拉回他们的思绪,靠近时候速度加快。原来是张涛涛。办公室里的几个老师看他们一直没回来,打发他来看看。 “真是太过分了,”一看见他们,张涛涛就抱怨上了,“我可是个病人,他们就在那喝茶聊天,还让我跑腿!诶?赵老师呢?她不是……啊!” 张涛涛踩到一块镜子碎片,差点滑倒,这时才反应过来地上的一片狼藉,连退两步,终于明白刚才在楼上听到的响声的来源。 他愣愣地看了一会眼前的两个年轻老师,叶南初知道他一定想问什么,正凝神等着他的提问,一边思考着要不要全盘告诉他。张涛涛终于开口,一脸认真问道:“你俩打起来了?” ……… “你要来拉架?”叶南初冷笑一声说道。 张涛涛连忙摇头,很是真诚地说道:“您们两位老师吵架,我可不敢插手,我只是个无辜单纯的大学生。您俩慢慢吵,我去接赵老师得了,赵老师呢?” “赵老师走了。”叶南初随口回应。 张涛涛疑惑片刻,忽然又看一眼地上的碎片,随即瞪大眼睛,一脸恍然大悟,声调又拔高了一层:“你俩把赵老师打了?你们也不是一个学院的啊?这是发生什么了?难道你们以前认识?她欠了你们钱没还?” 说完还觉得自己的猜测特合理,甚至垂下眼眸,开始认真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劝面前两位老师以和为贵。 也因此没看见叶沈两人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们对视一眼,还是决定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不然他思路这样越跑越偏,再不扯回来不知道又脑补出什么腥风血雨的恩仇大戏了。 张涛涛听了半天,表情几变,到了最后,竟然有几分隐藏不住的……兴奋。 他甚至忍不住跃跃欲试地原地蹦了几下,眼珠子滚了滚,一手扯住一个人的衣袖就要往外走。 叶南初和沈程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弄得发懵,跟着走了几步才想起来把他拽停。 张涛涛连忙解释:“走,我们去找李大仙。” “李大仙?”沈程川疑惑问道。 张涛涛一脸不耐烦,仿佛对他们的疑问与抗拒相当莫名其妙,很是不高兴地解释道:“我跟你们说过啊,就是卖我神土的那个大仙啊!你们俩还是老师呢,怎么不认真听人说话啊!” 叶南初转身就往楼上走。 她是压根不信这些的,与其指望这样专为骗人钱财来的人,倒不如他们自己去找线索。沈程川原本是想跟去看看的,看见叶南初转身就走,也就没言语了,只是默默跟上去。 张涛涛见两个人都不是很相信他的样子,特别是叶南初,着急起来,三步并两步冲上楼梯,跑到她身边,小嘴叭叭不停:“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最开始也不相信,但这事真是玄得不得了……不过我都相信你们说的镜子里有抓人的黑烟你们怎么就不能相信我呢!”见叶南初回头皱起眉斜了他一眼,张涛涛连忙求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那位李大仙真不是骗人的,你们要对万事万物抱有开放包容的心态嘛。” 这次连沈程川都听笑了:“你知道你这话还有谁爱用吗?” 张涛涛直觉不是好话,没回应。叶南初在一旁笑着说:“当然是骗子。” “……”张涛涛一脸不高兴,赌气不说话了。 叶南初和沈程川对视了一眼,知道这小孩生气了。但是要他们两个接受现代科学教育长大的人去相信这话,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 他们又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小孩了。 第22章 云楼失踪案(五) 叶南初和沈程川搭上往郊外的公交车,一边听着张涛涛喋喋不休地讲着那位李大仙,一边思索究竟是怎么脑子一抽上贼船真去找他的。 他们先是回办公室把楼下情况讲给其他老师听,在座人无不心惊。害怕是人之常情,叶南初原本顾忌着,只是想简单说说情况,最后还是一五一十将事情完整叙述出来。毕竟那镜中黑烟几次出现在化学学院,至少应该提醒他们注意安全。 张涛涛,这个压根没参与的人,在一旁添油加醋,表演了一个绘声绘色,平地都能让他起出波澜来,更何况本来就凶险,说得听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表演完那一场,张涛涛仿佛被鼓励了一般,不知怎么又自己给自己打满了气,兴致勃勃又开始跟叶南初和沈程川说起李大仙。 “真的很神,不信我们打赌,不准的话我给你俩一人二十。” 路过的刘朋一巴掌打他头上,横眉竖眼地厉声说道:“你一个学生娃,从哪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张涛涛委屈巴巴,当下闭了嘴,看着刘朋走远才敢接着说,声音也低了不少:“我跟你们说嘛,上个学期,有一个学长考研,到了复试那一关,心里特没底,就去找李大仙算了一卦,得到的是下下签,结果复试里招三个人,他第四名被淘汰了。” “这是概率问题吧,”叶南初不以为然,“考研多残酷,哪有那么多人能考上。再说了,他这么说,就算最后你那学长考上了,他也可以说他算出的不仅仅是结果,说你学长备考时一定付出很多艰辛放弃了很多东西,或是说什么就是因为找了他然后时来运转之类的话。” “啧,你这人真是,”张涛涛简直是要把咬牙切齿四个字刻脸上了,“肯定不止这一件事嘛,我又不是什么傻子是吧。” 叶南初挑起了眉,满脸写着:这点存疑。 眼看张涛涛就要急了,还是沈程川又做起了好人:“好吧,你说吧,我们不打断你。”说罢给了叶南初一个眼神。 叶南初看懂了,倒真礼貌地笑了一下,比了一个OK的手势示意张涛涛继续。 张涛涛这才满意了,迫不及待继续说道:“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咱们学校闹鬼,库房锁得好好的但是老有失窃,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有些时候甚至只是一把铁锹一袋面粉之类的东西,有一天还丢了一架行军床。你说这些东西,谁也犯不着去偷啊。汪大爷有一天晚上就守在库房里,想看看那小偷到底是谁,结果第二天,整个人就有些疯了,说着奇怪的话,好像是见鬼了一样。疯了好几天,眼看着人都不对劲,然后他就去找了李大仙,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变了样子,又恢复清醒过来,据他自己说,那天,李大仙在他身边一顿做法,回来后他就好了,平时的腿疼都消失了,只是问他那天晚上到底看到了什么,他怎么也不肯说。我猜啊,一定是那天晚上被妖魔上了身,李大仙施展法术把那妖魔……” “你这小同学,一天不好好学习就知道打听这些事。”不远处坐着的陶丽琴听不下去,没忍住出声打断,只是语气没有刘朋那样严厉,“不许再说了。” 在一旁“认真”写作业实则已经支起耳朵听了半天的陈月赶紧抬起头,“别啊,哥哥再多说几个故事嘛。” 陶丽琴更生气了:“让你认真写作业,你在这听什么闲篇!这些东西能帮你考试吗?赶紧写,我等会要检查,再有粗心大意今天晚上就不准看电视了!” 陈月嘟起了嘴,耷拉着眼角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眼看着陶丽琴一点心软要“收回成命”的样子都没有,只好又低下小脑袋,将作业本往前翻,检查起之前的题来,才检查了没几道,就像耐心耗尽,又像是偷偷生起闷气来,将本子重重翻回空白页,用铅笔咔吱咔吱开始一笔一画地写,小嘴一直翘着。 陶丽琴用手指点点她的脑袋:“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现在心里怨着我以后就知道我是为你好了。做父母的,真是欠了孩子的,一天到晚操着心,还讨不到一点好。” 想了想似乎觉得气没消,又把矛头指向张涛涛:“你这同学,不许再说这些了,也不知道什么风气,学生一个个想成神棍。” 叶南初被这说法逗笑了,打着圆场:“不说了不说了。走吧,你俩。” 说的是沈程川和张涛涛。 张涛涛像蚊子一样哼哼:“我还没说完呢……” 沈程川一脸你怎么读不懂空气,小声说:“她的意思,咱们去找那个李大仙吧。” 所以,叶南初一时心软,觉得张涛涛说了这么多也是挺辛苦了,还莫名其妙挨两顿说,总之他们就这样坐上了这趟向着城边缘摇摇晃晃悠过去的公交车。 实际上,当听说要坐大约45分钟公交车时,叶南初就想转身就走,事实上她差点真这样做了,只是被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沈程川一把拽住,肢体语言明确告诉她后悔也来不及了。 叶南初无言以对只能狠狠责怪几分钟前的自己,心软害人,害人不浅! 公共汽车摇晃沿着既定路线前行,云楼的树枝桠生得极低,残留着一些雪意,划过玻璃上缘,抹上一条条冰冷的痕迹。叶南初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模模糊糊的,寒光映在她的眉间,在她的眼窝处投下一片阴影,让她的整张脸显得格外冷硬,看着看着,叶南初觉得很不舒服,一伸手拉上了收在一边的蓝色的帘子。 下了车又步行十几分钟,路不好走,积着泥沙,雪融后更是泥泞,要努力保持脚下的平衡才能不打滑,空气也凉丝丝的,割着他们的脸颊。 这一片都是低矮的平房,又上了一长段台阶,绕过支在只一扇门大小店铺门口的理发摊,看见一个没有招牌的店口,掀开厚重的挡风门帘望进去,前堂没有开灯,只几张方桌,配套木椅,要是不说,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没有生意的苍蝇馆子。 叶南初将信将疑看了张涛涛一眼,张涛涛刚要解释,靠里的一扇小门开了,暖黄色的光从门口泄出来,一片扇形慢慢展开。 出门的是一位阿婆,头发已经全白了,提着一个空篮子,脸上露出满意的笑,脚步蹒跚却莫名有种飘飘然的轻快,看上去心满意足极了。她一步一步走出店门,门口有个小麦色皮肤的中年男子,大约是她的儿子,守在一个电动三轮车旁边,正百无聊赖地抽烟,见她出来了,忙摁灭了香烟,上前将那位阿婆扶上车。阿婆脸上仍旧笑意盈盈的,每一条皱纹里都填上了喜悦,一边系上兜帽一边笑着对那年轻人说些什么,年轻人也是一脸惊喜,戴上皮手套,轻轻一跃跳到车上。车开了,扬起尘灰,不一会就没了影子。 张涛涛低声对他们说:“那位婆婆应该是附近乡镇过来的,国道往那边走不远就是农村了,那边很多人专程过来找李大仙的。李大仙人好,提着鸡蛋或是腊肉来的也照样帮他们排忧解难……骑着电三轮来的,那应该是雁翎村的……” “雁翎村?”叶南初声音都提高了,藏不住的震惊,惹得面前两人都疑惑地看着她。 “是,雁翎村,”张涛涛不明所以,但还是小心解释着,“大雁的雁,另一个字还挺复杂的,右边好像是羽字……” 叶南初眉头越皱越深,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在张涛涛面前也没法解释。她这样震惊,是因为她自己的家乡,不是文静,是她自己,叶南初,在现实中的家乡,也叫雁翎村。这是巧合? 沈程川关切看着她,叶南初用口型说着:等会说。 “你怎么对这边这么熟悉?连乡镇都了解?”沈程川岔开话题,看向张涛涛问道。 张涛涛一脸理所应当:“我家就是这边的啊,再坐一个小时大巴就能到了。” 那扇小门又开了,这次看清了,门内摆了几张条凳,挨挨挤挤坐着好些人,手里大部分抱着包裹,时不时焦急地望向前方。 他们走进门,才知道那些人在看什么。是一张很大的屏风摆在前面,上面画着些竹子、奇怪的鸟还有大朵大朵的花,倒是没什么布局章法,只是胡乱塞在空白中,显出一种荒诞的热闹。隔着屏风,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对面的声音,说着什么“大富大贵自在前路”“卦象”“让她去念书吧,不然怕是天要怪罪”,沉默好一会,听见起身动作的声音,几个人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走在前面的显然是一家人,一个方头大脸体格健壮的中年男人,脸色有些阴沉,却又不敢太表现出来,憋得脸上紫胀,他的脸是以粗糙为底色的,那几分紫就像是干掉开裂的舞台妆容,下台好久也舍不得卸下的结果,丑角一样滑稽。身后跟着一个低眉顺眼中年女人,牵着一个小孩,表情像泥塑一般凝固,只是眼里,放出奇异的喜悦。在她旁边,走着一个十**岁的背着书包的年轻女孩,大约是十**岁,可是看她瘦瘦小小的,干枯的头发编成两个粗粗的辫子,说是十五六岁也很让人相信,她低着头,偷偷笑着,又怕被发现,头垂得更低了。 这一家人一言不发走到门口,男人突然顿住脚步,张着嘴像是要说什么,那中年女人忽然迸发出勇敢,尽管声音很小,但是尖尖的嗓子很能引起人注意,她说:“大仙都这样说了……” 男人咬着牙,面目凶神恶煞,声音却是胆怯懦弱的,显然是在怕着所谓的“怪罪”,硬撑着说道:“那好吧,那你就去读,学费我是一分不会给你的!我供养你到现在已经足够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看你不如早些去工厂上工,还能贴补家里……算了,既然大仙都这么说了,那你就去读那破书,真不知道你一个女孩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一路念叨着走远。女孩的辫子一晃一晃的,在空气中画出圆弧,一个一个圆弧,连成分割线,随着她的脚步延长着远去。 跟在这一家人身后走出来的想来就是那位“李大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