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溶洞内,死寂被放大了无数倍。
裴昭高举着那只流血的手,手臂因失血和寒冷而无法抑制地颤抖,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冰冷的岩石上绽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暗红小花,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这声音,在这片绝对的死寂中,如同敲打着绷紧鼓面的鼓槌。
潭水中央,玄鳞庞大的墨色蛟躯依旧凝固如山,燃烧的金色竖瞳死死锁在裴昭的手掌上。瞳孔深处,那翻腾的熔岩似乎被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兽性的疯狂与源自妖丹碎裂的剧痛仍在无声地激烈撕扯。每一次意志的拉锯,都让覆盖着幽蓝鳞片的肌肉线条绷得更紧,下颌骨的棱角更加锐利。沉重的、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如同困在深潭底部的暗流,在空旷的洞壁间回荡。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冰冷的对峙中。
裴昭能感觉到体温在随着血液的流失而一点点下降,眩晕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冲击着他的意识。眼前的景象开始有些模糊,玄鳞那庞大的身影在摇曳的水光中似乎出现了重影。但他咬紧了牙关,舌尖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保持那个高举的、挑衅般的姿态。
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倒下,就意味着将性命彻底交托给这头在疯狂边缘挣扎的凶兽残存的、随时可能崩断的理智。
“嗒…”又一滴血落下。
玄鳞覆盖着鳞片的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那死死钉在血手上的金色瞳孔,似乎被那滴落的温热吸引,微微颤动了一瞬。瞳孔深处翻腾的混乱风暴中,一丝极其微弱的、对那奇异暖意的渴望,如同冰封深潭下挣扎的游鱼,艰难地向上浮起。
就是现在!
裴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只流血的手掌,又向前稳稳地递出了寸许!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打破了某种无形的平衡!
玄鳞庞大的蛟躯猛地一震!
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又或是那丝渴望终于短暂地压过了毁灭的本能,他巨大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挣扎,向下低俯。冰冷湿滑的龙吻,带着深潭的气息,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触碰到了裴昭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掌边缘。
接触的刹那,裴昭浑身一僵!
冰冷!坚硬!如同触碰到了万载玄冰!但紧接着,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吸力从接触点传来!他掌心的伤口处,温热的血液不再仅仅是滴落,而是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牵引着,丝丝缕缕地渗入那冰冷的鳞片缝隙之中!
玄鳞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近乎呜咽的闷哼。他巨大的头颅垂得更低,金色的竖瞳微微阖上,里面翻腾的痛苦风暴似乎被注入了一股清泉,狂暴的势头肉眼可见地减弱、平息。他那绷紧如弓的庞大身躯,也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点松弛下来。盘踞在水中的粗壮蛟尾,不再无意识地抽搐,而是轻轻地、如同疲惫的巨蟒般,沉入更深的墨色潭水之中。
他在汲取!汲取裴昭血液中那奇异的、能抚平妖丹裂痛的生机!
裴昭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丝,强烈的眩晕感瞬间将他吞没。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靠着冰冷的岩壁缓缓滑坐在地。高举的手臂无力地垂下,鲜血仍在流淌,但速度似乎因为玄鳞的主动汲取而慢了一些。
他喘息着,看着潭水中那低伏的、仿佛陷入某种奇异沉睡的巨大墨蛟。玄鳞不再看他,只是专注地、近乎贪婪地汲取着他掌心渗出的温热。冰冷与温热,死亡与生机,在这一刻,以一种残酷而原始的方式达成了诡异的平衡。
裴昭靠在冰冷的岩石上,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失血带来的寒冷深入骨髓,颈后的妖纹灼痛感随着玄鳞气息的平复而减弱,只剩下隐约的酸胀。他闭上眼睛,感受着生命力随着血液一点点被抽离的虚弱感,以及掌心那持续传来的、冰冷的吸吮感。
这算是什么?喂养一头随时可能反噬的凶兽?用命换来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掌心的吸力渐渐减弱,最终消失。裴昭费力地睁开眼,潭水中,玄鳞庞大的头颅依旧低伏在他手边不远处,金色的竖瞳紧闭,呼吸变得悠长而沉重,仿佛陷入了最深沉的、修复性的沉睡。他身上的鳞片光泽似乎黯淡了一些,但那濒临崩溃的混乱气息,确实被强行压制了下去。
裴昭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又带着点疯劲的笑。他撕下衣襟内衬,草草裹住自己那惨不忍睹、还在渗血的左手。剧痛让他倒吸冷气,但至少血暂时止住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脚步虚浮。必须离开这里!留在这头沉睡的凶兽身边,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失控?而且……城西的无头尸案还在等着他!那诡异的灰烬,那能汲取怨气的鬼脸烙印,还有那个突然袭击的怨煞凝形……这些都指向一个极其危险的邪修!
裴昭扶着湿滑冰冷的岩壁,踉跄着朝溶洞唯一的出口方向——那是一条狭窄、向上延伸、被水流冲刷出的天然石缝——挪动。每走一步,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和失血的眩晕。
就在他即将踏入那狭窄石缝的瞬间,身后潭水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水响。
裴昭猛地回头,全身瞬间绷紧!
只见沉睡中的玄鳞,那粗壮的墨色蛟尾无意识地在水中轻轻摆动了一下,尾尖卷起一小片涟漪。而他那巨大的头颅,依旧沉静地低伏着,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裴昭松了口气,但心脏依旧狂跳不止。他不再犹豫,一头钻进了那冰冷、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上石缝。
石缝曲折向上,冰冷的水流不断从头顶滴落,脚下湿滑难行。裴昭咬着牙,靠着意志力支撑,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终于透进一丝微弱的、带着水汽的天光!
当裴昭狼狈不堪地从一处隐蔽在山涧乱石堆后的洞口钻出来时,外面已是黎明时分。雨停了,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山林间弥漫着潮湿的雾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让他精神一震。
他辨了辨方向,这里离城西乱葬岗不算太远。必须立刻赶回去!
然而,刚走出几步,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裴昭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他扶住旁边一棵湿漉漉的大树,剧烈喘息。失血过多,体力透支,他现在连站稳都困难。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不远处的树林中传来。
“……确定是这里?那灰烬的气息……”一个刻意压低的男声,带着谨慎。
“错不了!”另一个声音略显急躁,带着浓重的鼻音,“硫磺、腐朽、还有那股子铁锈似的腥气!和乱葬岗尸体旁残留的一模一样!那东西肯定在附近被毁掉过!快找找,说不定还有残渣!”
裴昭心头猛地一凛!是那撮灰烬!有人循着灰烬残留的气息找过来了!而且听口气,极可能就是制造无头尸案、催生怨煞凝形的邪修同伙!
他立刻屏住呼吸,忍着眩晕,悄无声息地缩回洞口附近的乱石阴影里,将自己完全隐匿起来。目光锐利地投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只见两个穿着灰色劲装、身形矫健的男人,正拨开湿漉漉的灌木丛,警惕地四处搜寻。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类似罗盘的黑色器物,正对着地面仔细探查。
“这边!”拿着罗盘的男人突然低呼一声,指向裴昭刚刚爬出来的洞口附近的一片湿泥地,“气息最浓!就在这附近被毁的!仔细搜!看看有没有没烧干净的符纸碎片或者法器残骸!”
两人立刻在洞口附近仔细翻找起来。
裴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现在的状态,别说对付两个身手不明的邪修同伙,就是跑都跑不了多远!而且,玄鳞还在下面沉睡……万一被这些人发现……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本就湿冷的里衣。他死死盯着那两个在洞口附近仔细搜寻的身影,大脑飞速运转。怎么办?硬拼是死路一条。引开他们?以自己现在的体力,恐怕没跑几步就会被追上。躲在这里……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那拿着罗盘的男人,目光扫向裴昭藏身的乱石堆方向时——
“噗通!”
一声沉闷的落水声,极其突兀地从裴昭刚刚爬出的那个幽深洞口里传了出来!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黎明山林中格外清晰!
两个灰衣人瞬间警觉,猛地转向洞口!
“谁?!”拿着罗盘的男人厉声喝道,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洞口幽深,墨黑的潭水在深处反射着微光,死寂一片。只有那声落水声的回音在洞口盘旋,很快消散。
是玄鳞醒了?还是……只是石头落水?裴昭的心跳如擂鼓。
两个灰衣人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那声落水声来得太诡异。
“妈的,这鬼地方邪性得很……”鼻音男声音有些发颤,“老刘,要不……先撤?东西毁了就毁了,反正线索也断了。别节外生枝……”
拿着罗盘的老刘脸色阴晴不定,死死盯着那深不见底的洞口,眼神里充满了忌惮。他能感觉到,那洞口深处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却让他灵魂深处都感到战栗的冰冷气息。那绝非善地!
“……走!”老刘当机立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回去禀报大人!这地方不对劲!”
两人不再犹豫,如同惊弓之鸟,迅速转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的晨雾山林之中。
裴昭靠在冰冷的石头上,直到两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劫后余生般看向那个幽深的洞口。
是巧合?还是……洞底那头沉睡的凶兽,无意识间的一次翻身?或者……某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警示?
他不敢深想。支撑着虚弱的身体,裴昭辨明了回城的方向,踉跄地、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雾气弥漫的山林。
他必须尽快赶回衙门!那撮灰烬的线索,还有这两个突然出现的灰衣人,是追查无头尸案背后邪修的关键!
而在那冰冷幽深的寒潭溶洞底部,墨色的潭水深处。沉入水底的庞大蛟躯,在裴昭离开后,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翻动了一下。覆盖着幽蓝鳞片的巨大头颅微微抬起,朝着洞口的方向,那双紧闭的金色竖瞳,在深沉的黑暗中,极其短暂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冰冷,漠然,又似乎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深邃。
随即,眼帘再次阖上,庞大的身躯重新沉入冰冷的潭水深处,只留下一串细小的气泡无声地升向水面,破裂在死寂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