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乱葬岗。雨势渐歇,化作冰冷的牛毛细雨,无声地浸润着这片被遗忘的土地。腐烂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新翻上来的、更刺鼻的腥气,弥漫在湿冷的空气中。几盏临时悬挂的气死风灯在风雨中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中心一片狼藉的泥地。
衙门的捕快们围成一个松散的圈,人人脸色发青,眼神躲闪,刻意与圈子中心保持着距离。张捕头——一个满脸络腮胡、经验丰富的老捕快——正拧着眉头蹲在那里,看到裴昭到来,立刻如蒙大赦般站起身。
“裴头儿!您可算来了!”他声音发紧,带着后怕,“这……这邪性得很!”
裴昭拨开人群,目光投向那片被灯光笼罩的区域。
泥泞中,俯卧着一具无头的尸体。身形魁梧,穿着粗布短打,像是附近的苦力或流民。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并非缺失的头颅,而是尸体脖颈的断口处——没有预想中的血肉模糊,取而代之的,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暗红色的冰晶!那冰晶如同某种活物的分泌物,呈现出不规则的、扭曲的脉络状,牢牢封住了颈部的血管和气管,连一滴血都未曾流出。
更诡异的是,尸体的背部衣物被撕裂,裸露出大片皮肤。在那青白色的皮肤上,赫然烙印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暗红色的复杂图案!图案线条扭曲缠绕,中心仿佛是一个狰狞的鬼脸,边缘则延伸出无数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纹路,深深嵌入皮肉之中。这烙印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却令人极度不适的阴冷气息,仿佛能吸走周围的温度。
裴昭的呼吸微微一滞。颈后那枚沉寂了片刻的妖纹,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这刺痛感并非来自玄鳞的妖气,而是……与尸体背上那个鬼脸烙印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什么时候发现的?谁发现的?”裴昭蹲下身,强忍着颈后的不适和掌心冰封伤口传来的持续凉麻感,仔细观察着那个烙印。纹路扭曲邪异,绝非寻常江湖手段。
“就……就在半个时辰前。”一个蹲在圈子外围、瑟瑟发抖的更夫颤声回答,他脸色惨白如纸,“小的……小的抄近路回家,被……被什么东西绊倒,一摸……就摸到……”他说不下去,干呕起来。
“死者身份?”裴昭问张捕头。
“暂时不明。”张捕头摇头,“附近几个村子都问过了,没人认识。看穿着像是流民。已经派人去查最近报备的流民名册了。”
裴昭的指尖虚悬在尸体背部的烙印上方,不敢触碰。那阴冷的气息似乎有生命般,想要顺着指尖缠绕上来。他颈后的妖纹刺痛感更加强烈,甚至开始微微发热!一股莫名的烦躁和寒意从心底升起。
“张头儿,带人扩大范围搜索,尤其是……”裴昭指向乱葬岗深处那些影影绰绰的荒坟和歪脖子枯树,“看看有没有头颅,或者其他异常的东西,比如……烧焦的符纸、断裂的法器、或者特殊的脚印。”
“是!”张捕头巴不得离这邪门尸体远点,立刻招呼人手散开搜索。
裴昭独自留在尸体旁,雨丝打湿了他的睫毛。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腐土和诡异阴冷气息的空气。再睁眼时,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属于“裴家小疯子”的执拗光芒亮了起来。
阴阳眼,开!
视野瞬间被拉入另一个维度。
乱葬岗的景象在他眼中彻底变了模样!无数灰白色的、半透明的怨魂在坟茔间飘荡,发出无声的哀嚎。黑色的怨气如同粘稠的污水,从腐烂的棺木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出,在地面流淌。而尸体周围,景象更为骇人——浓郁的、近乎墨黑的怨气如同实质的触手,正疯狂地从地面、从周围的枯树中涌出,源源不断地注入尸体背部的那个鬼脸烙印之中!那烙印在裴昭的“视界”里,如同一个贪婪的、旋转的黑色漩涡,疯狂吞噬着周围的阴煞怨气!
尸体本身,则笼罩在一层死寂的灰白之中,唯独颈部那暗红的冰晶,在“视界”里闪烁着一种不祥的、污浊的血光。
这烙印……在主动汲取乱葬岗的怨气?它在滋养什么?或者说……在转化什么?
裴昭的心沉了下去。这绝非简单的凶杀,背后必然牵扯到邪修!而且手段极其阴毒!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细微的、带着硫磺和腐朽气息的异样味道,被裴昭敏锐地捕捉到。这味道混杂在浓重的尸气和怨气中,几乎难以察觉,却让裴昭颈后的妖纹猛地一跳!
他立刻循着气味来源,拨开尸体旁一丛被踩倒的、沾满泥污的野草。在湿漉漉的泥土和草根间,他看到了——
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
非常细,像是某种东西燃烧后残留的灰烬。裴昭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挑起一点,凑到鼻尖。那股硫磺混合着腐朽、甚至带点铁锈腥气的味道更加清晰了!这不是普通的香灰或纸灰!更像是……某种符箓或法器被强行摧毁后残留的灵性余烬!
他正要仔细辨认,身后突然传来赵小六惊恐至极的尖叫!
“啊——!头……头儿!后面!你后面!!”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郁血腥味的阴风毫无征兆地从裴昭背后袭来!速度之快,远超他反应!
裴昭全身汗毛瞬间炸起!他甚至来不及回头,颈后的妖纹如同被投入烈焰的烙铁,灼痛感瞬间飙升到顶点!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向旁边一扑!
“嗤啦——!”
一道无形的、带着浓烈腥臭和腐蚀气息的力量,擦着他的后背掠过!他肩头的皂色捕快服瞬间被撕裂,皮肤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与此同时,他刚才蹲着的位置,地面上的泥水连同几株杂草,竟“滋滋”作响,瞬间被腐蚀出一片焦黑的痕迹!
裴昭狼狈地滚倒在泥泞中,抬眼望去。
只见一个扭曲的、不成型的黑影,正从旁边一座半塌的荒坟阴影里缓缓“流淌”出来!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像一团浓稠的、不断蠕动的沥青,表面浮现出无数张痛苦嘶嚎、却又发不出声音的模糊人脸!刚才袭击裴昭的,正是它延伸出来的一条如同黑色触手般的肢体!那东西散发着比周围怨魂强烈百倍的恶意和嗜血气息!
“怨……怨煞凝形?!”裴昭倒吸一口凉气,认出这是极其凶戾的邪物,通常需要大量新鲜怨气和邪法催化才能形成!这东西怎么会突然攻击他?难道是因为他发现了那撮灰烬?
那怨煞凝形的“头颅”部位,数张模糊的人脸同时转向裴昭,空洞的“眼窝”死死锁定了他!一股令人窒息的恶意如同冰水当头浇下!它猛地收缩,然后如同离弦之箭般,再次朝着裴昭扑噬而来!速度快得只剩一道黑线!
裴昭甚至能闻到那扑面而来的、令人作呕的腐朽腥气!他腰间佩刀刚抽出一半,那黑影已近在咫尺!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将他笼罩!
躲不开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
一道冰冷的、带着深水寒潭气息的玄色身影,如同鬼魅般凭空出现在裴昭身前!速度快到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音爆!
是玄鳞!
他高大的身躯挡在裴昭与那扑来的怨煞之间,玄色衣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他背对着裴昭,裴昭只能看到他绷紧的、透出极致冰冷的背影,和那如墨般披散的长发。
面对那扑来的、散发着浓烈恶意的怨煞凝形,玄鳞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他只是极其随意地、带着一种碾碎蝼蚁般的漠然,抬起了一只苍白的手。
五指修长,指甲泛着玉质的冷光。
对着那扑到眼前的怨煞黑影,轻轻一握!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轻微得如同气泡破裂的“噗嗤”声。
那凶戾无比、足以瞬间腐蚀血肉的怨煞凝形,在玄鳞那只苍白的手掌虚握之下,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攥住的烂泥,连一声哀嚎都未能发出,瞬间被捏爆、湮灭!
浓烈的怨气和阴煞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轰然溃散!化作无数道细小的、尖叫着的黑烟,疯狂地试图逃逸!
玄鳞那只虚握的手掌并未放下,掌心对着那些四散逃窜的怨气黑烟,五指微微向内一收。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听不见、却仿佛能震荡灵魂的嗡鸣响起。
以玄鳞掌心为中心,一股无形的、冰冷至极的庞大吸力骤然爆发!
那些尖叫逃窜的黑烟如同被投入了黑洞的尘埃,瞬间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量,被强行拉扯着,扭曲着,疯狂地倒卷而回,尽数没入玄鳞那只苍白的手掌之中!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无声无息。
前一秒还是凶煞扑面的绝境,下一秒,一切烟消云散。
乱葬岗上,只剩下冰冷的细雨,摇曳的灯光,惊魂未定的捕快们,以及那具诡异的无头尸体。
玄鳞缓缓放下手,仿佛只是掸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他微微侧过头,冰冷的金色竖瞳扫向泥泞中狼狈不堪的裴昭。
那眼神,依旧深不见底,带着亘古的寒潭般的漠然。但在那漠然之下,裴昭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因强行出手而牵动伤势的隐忍痛楚,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被打扰了休憩的烦躁。
“血债……”玄鳞的声音比这乱葬岗的夜雨还要冰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和不容置疑的警告,“不是让你来送死的。”
话音未落,裴昭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瞬间箍住了他的腰!
玄鳞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带着裴昭,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化作一道模糊的玄光,瞬间消失在乱葬岗深处更加浓重的黑暗之中!
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群呆若木鸡、如同见了鬼的捕快。
赵小六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泥水里,牙齿咯咯作响:“张……张头儿……刚才……刚才裴头儿是被……被什么东西抓走了?”
张捕头脸色铁青,死死盯着玄鳞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地上那具烙印着鬼脸的无头尸,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嘶哑地低吼:“封……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靠近!等……等裴头儿回来再说!” 他心里清楚,裴昭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恐怕已经不是他们能管的了。
冰冷的夜雨中,乱葬岗重新陷入死寂,只有那具无头尸背上的鬼脸烙印,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咧开了一个无声的、嘲讽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