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的住处缩在衙门后巷最深的阴影里,像被遗忘的旧物。老屋矮小,檐角挂着的青铜风铃早已锈蚀,被狂风暴雨撕扯着,发出喑哑断续的呜咽,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他几乎是撞开那扇吱呀呻吟的木门,冰冷的雨气裹挟着身后沉重的躯体一同涌入。
将人摔在仅有的那张硬板床上时,木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一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裴昭自己也踉跄了一下,扶着冰冷的土墙才站稳。蓑衣滑落,露出被他拖回来的“人”。玄色衣袍湿透,紧贴着精悍的躯体,勾勒出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线条,却又透着一股濒临破碎的脆弱。长发如浸饱了墨汁的海藻,散乱地铺在粗糙的床褥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如石刻的下颌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
裴昭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刚想转身去点灯,手腕猛地一紧!冰冷刺骨的触感像毒蛇缠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是床上那妖昏迷中无意识攥住了他前襟的布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嘶——”裴昭倒抽一口冷气,试图掰开那铁钳般的手指,“松手!老子骨头要断了!”挣扎间,他用力一甩,总算挣脱。玄衣男子被他的力道带得在床铺上微微弹动了一下,长发滑落些许,露出了紧闭的眉眼。
裴昭这才看清他的脸。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峰峦,本该是极具侵略性的俊美。然而此刻,他眼下至颧骨的位置,却覆盖着一层细密如沙的幽蓝色鳞片,在随后点燃的、昏黄摇曳的烛火下,泛着非人的、病态的微光。像深海里被打捞上来的、失去光泽的宝石。
烛光摇曳,映着这诡异又惊心动魄的画面。
裴昭不敢耽搁,翻出角落里一个积灰的旧木箱。里面是些陈年伤药和泛黄的布条——当捕快,总免不了磕磕碰碰。他端来一个豁了口的铜盆,准备清理伤口。刚走近床榻,那一直无声无息的人突然剧烈地痉挛起来!脊背痛苦地弓起,玄色衣袍在肩胛骨的位置猛地撕裂!
“嗤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
两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暴露在烛光下!从宽阔的肩胛骨一直斜贯到劲瘦的腰际!伤口边缘皮肉翻卷,呈现出诡异的焦黑色,而深处,正汩汩地渗出粘稠的血液——那血并非纯粹的鲜红,里面竟混杂着丝丝缕缕的金色!更诡异的是,几滴血珠溅落在裴昭匆忙放下的铜盆底,竟瞬间凝结成了细小的、闪烁着寒芒的冰晶!
寒气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在狭小的屋子里弥漫开来。
“麻烦大了……”裴昭低声咒骂,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扯开一卷相对干净的布条,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靠近。指尖带着试探,刚触碰到那焦黑翻卷的伤口边缘——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闷哼响起!
裴昭的手腕再次被狠狠扣住!力道比刚才更猛、更冰冷!他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向前一带,重重撞在床沿上,胸口一阵闷痛。
他惊骇地抬眼。
床上的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的眼窝里,镶嵌着两轮冰冷的金色太阳!瞳孔不再是人类的圆润,而是竖立着,收缩成两道极细、极锐利的金线!如同深渊里蛰伏的巨兽,锁定了误入领地的猎物。满室原本就微弱的烛火,在这双眼睛睁开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猛地黯淡下去,光线摇曳不定,变成了幽幽的、森冷的鬼火。
裴昭的呼吸瞬间停滞。
他整个人仿佛被投入了万载寒潭,彻骨的冰冷从被扼住的手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那金色的竖瞳里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没有感激,没有迷茫,只有一片纯粹的、吞噬一切的冰冷杀意和漠然。瞳孔深处,仿佛倒映着亘古不化的冰川,而裴昭渺小的身影,正在那冰川的裂隙中无助沉浮,随时会被冻结、碾碎。
“我要是想害你……”裴昭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声音因咽喉被无形的恐惧扼住而有些发紧。他艰难地抬起自己那只被雨水泡得发白、掌心却有一道新鲜刀口的左手,在对方那冰冷的金色视线下晃了晃,“何必费劲把你从泥坑里拖回来,还搭上我半条命?”他试图扯出一个惯常的、满不在乎的笑,但嘴角的肌肉有些僵硬。
话音未落!
扼住他手腕的冰冷手掌骤然松开,却在下一秒,带着残影,精准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五指修长有力,指甲呈现出一种非人的、玉质的冷硬光泽,边缘锐利如刀锋!冰冷的触感紧贴着颈动脉,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裴昭甚至能感觉到那指甲尖端传来的、细微却致命的寒意,只需轻轻一划……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青色的火花,光影在两人脸上疯狂跳动。
窒息感涌上,裴昭被迫仰着头,撞进那双毫无温度的金色深渊里。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僵持中,裴昭敏锐地捕捉到——扼住他咽喉的手,在微微发抖。
不是恐惧的颤抖。
而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强行压抑的颤抖!仿佛有什么狂暴的力量正在这具看似沉静的躯壳里疯狂冲撞,却被主人用难以想象的意志死死摁住。裴昭的目光下移,落在那两道贯穿背部的恐怖伤口上。只见翻卷的皮肉边缘,正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活物般的粉红色肉芽在疯狂蠕动,试图弥合伤口。然而,伤口深处似乎盘踞着一股阴冷的力量,不断侵蚀着新生的血肉,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显然来自这妖自身)在强行压制着肉芽的生长速度!每一次肉芽的萌发与湮灭,都像是在经历一场无声的、残酷的凌迟!
他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压制自己的自愈能力?为什么?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裴昭的脑海,结合那带着金丝、落地成冰的血液……
“你的妖丹……”裴昭艰难地从被扼住的喉咙里挤出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惊骇,“伤到根本了?强行自愈会……崩碎它?”
扼住他咽喉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丝!那双冰冷的金色竖瞳里,瞬间翻涌起更浓重的风暴!
下一秒,天旋地转!
裴昭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将他狠狠掼在冰冷的床板上!后背撞得生疼。高大的玄色身影如沉重的山峦般压下,彻底将他笼罩在阴影和冰冷的妖气之中。玄鳞(裴昭在心中默念了这个名字)湿透的长发垂落下来,冰冷的水珠滴在裴昭的脸颊和颈侧,每一滴都带着深潭的寒意。两人距离近得呼吸可闻——裴昭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冰冷的雨水味,还有一种极其淡薄的、仿佛来自万米深海之下的、古老而苍茫的气息。
裴昭被迫直视着上方这张近在咫尺的脸。那层幽蓝的细鳞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诡异的光泽,断角处新生的嫩肉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珍珠母贝般的质感,在灯下显得脆弱又奇异。
“人类。”玄鳞开口了,声音沙哑低沉,像是被砂砾磨砺过,又像是碎冰在深渊里相互碰撞,“为什么?”
这三个字,冰冷,毫无起伏,却蕴含着比质问更深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漠然。他不需要答案,或者,任何答案在他眼中都毫无意义。
裴昭颈侧的皮肤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烙铁烫了上去!那枚之前一闪即逝的暗金色妖纹,此刻在肌肤下灼热地浮现,纹路比之前清晰了数倍,正随着玄鳞的气息而微微发烫、搏动!
在这窒息的压迫、颈间的剧痛和妖纹诡异的灼热中,裴昭心底那股不管不顾的疯劲儿反而被彻底激了上来。恐惧被一种近乎亢奋的、踩在刀尖上的刺激感压了下去。
他突然抬起那只还在渗血的左手,不是攻击,也不是挣扎,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随意,用染血的指尖,虚虚地、极其轻佻地,描摹过玄鳞额头上那根断角的轮廓。
指尖的温热血液蹭到了冰冷粗糙的断角表面。
玄鳞的金色竖瞳骤然收缩!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寒潭,瞬间掀起滔天巨浪!冰冷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裴昭却在这令人胆寒的注视下,咧开嘴笑了。雨水打湿的头发黏在他苍白的额角,笑容在摇曳的鬼火烛光下,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邪气和不顾一切的张狂。
“为什么?”他重复着对方的话,染血的指尖悬停在断角新生的嫩肉旁,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和妖气,带着点戏谑,又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认真,“听说你们这些成了精的蛟啊龙啊,最讲究报恩了。救你一命,怎么也得给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当谢礼吧?再不济……”他目光扫过那狰狞的伤口,“也得是能起死回生的龙涎香?我等着收宝贝呢,你可不能死。”
“轰隆——!”
屋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紧随其后的惊雷炸响,震得整座老屋簌簌发抖。窗棂纸哗啦作响,烛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就在这雷声炸响的瞬间,玄鳞眼底那两轮冰冷的金色太阳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如同封印解除,凶戾狂暴的妖气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墙壁上迅速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裴昭颈后那枚妖纹如同被点燃的烙铁,剧痛钻心!纹路瞬间变得清晰无比,暗金色的光芒透过皮肤隐隐透出,像活物般在皮下蜿蜒!
扼住他咽喉的冰冷手指并未松开,反而用指腹重重碾过那枚灼热发烫的妖纹。玄鳞俯下身,断角冰冷的尖端几乎擦过裴昭的耳廓,带起一阵战栗。他苍白的唇贴近裴昭的耳畔,冰冷的气息裹挟着沙哑低沉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声音,混着窗外狂暴的雨声,一字一句,清晰地灌入裴昭的耳中:
“夜明珠?龙涎香?”他低低地笑了,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和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宿命感,“没有那些东西。”
冰冷的指尖在灼热的妖纹上用力一按!
“只有一道,”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索命的债。”
烛火“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屋内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只剩下窗外滂沱的雨声,以及近在咫尺的、冰冷而危险的呼吸。那枚妖纹在裴昭颈后皮肤下,如同活着的烙印,在黑暗中灼灼发烫,无声宣告着某种无法挣脱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