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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大蒜味月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雨,是冷的,死气沉沉地往下砸,砸在青石板上,又碎成更细更冷的雾,弥漫在幽长的巷子里。风也冷,呜咽着从巷口挤进来,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又重重摔在湿漉漉的墙根下,粘在那里,像一块块丑陋的疮疤。


    裴昭撑着把半旧的油纸伞,伞骨被风雨压得吱呀作响,仿佛随时要散架。他身上的皂色捕快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单薄却挺拔的轮廓。雨水顺着他鸦羽般的长发往下淌,滑过苍白得过分的脸颊,沿着下颌线,滴落进同样湿透的衣领里,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手指冻得有些僵。


    又到了这条巷子。白日里人来人往还算寻常,入了夜,尤其是这样的雨夜,便成了另一番光景。在裴昭眼中,这巷子从来不是空的。湿冷的墙壁上,时不时会凸起一张模糊扭曲的人脸轮廓,无声地张着嘴,又或者墙角积水的洼地里,会突兀地伸出一只半透明的手,徒劳地向上抓挠着空气。这些都是久远的怨念,被雨水浸泡,愈发鲜明。


    裴昭的脚步顿住了,不是因为那些寻常可见的、沉默的怨影。一股更浓烈、更暴戾的气息,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深水之下的冰冷威压,如同实质的冰锥,猛地刺穿雨幕,狠狠扎进他的感知里。


    巷子深处。


    昏黄的光晕来自于一盏挂在歪脖子老槐树上的、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破旧灯笼。那点可怜的光,仅仅照亮了树下狭小的一圈泥泞地面。就在那光影边缘,伏着一个巨大的、墨色的轮廓。那东西在极其缓慢地蠕动,每一次微小的起伏,都牵扯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的声响。


    裴昭的瞳孔骤然收缩,握伞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是龙。


    一条龙。


    一条遍体鳞伤的墨蛟。


    它庞大的身躯盘踞在泥水里,墨玉般的鳞片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模糊的血肉,雨水混着暗红的血水,不断淌下,渗入泥泞。最触目惊心的是它头顶,那本该威武峥嵘的龙角,竟断了一根,断口处参差不齐,正汩汩地向外涌着浓稠的血液。另一根完好的角上,也布满了深刻的裂痕。它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至极的嘶声,沉重得仿佛能压碎人的耳膜。


    围着它的,是三个身着赭石色道袍的人。他们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手持的法器在昏暗中闪烁着不祥的微光——一人手持铜镜,镜面流转着诡异的符文;一人掐着法诀,指尖萦绕着青白色的电光;最后一人,手中提着一柄寒光闪闪、足有半人长的斩妖剑,剑尖正对着墨蛟断角下方那覆盖着细密鳞片的脖颈要害,那剑光森冷刺骨,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孽畜!受死!”持剑的捉妖师须发皆张,声音在雨声中依旧狠戾清晰,他高高举起斩妖剑,剑身嗡鸣,蓄满了足以劈开山石的力量。剑风撕裂雨幕,带着死亡的尖啸,悍然斩落!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如鬼魅般切入那剑光与墨蛟之间!


    “住手!”


    裴昭的声音不大,甚至被雨声盖过几分,却异常清晰地砸在那片紧绷的杀意里。他手中的油纸伞早已脱手,被狂风卷着撞在旁边的墙上,伞面撕裂,骨架散开。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彻底浇透,皂色的捕快服紧贴在身上,更显得他身形单薄如纸。


    那斩落的巨剑硬生生停在半空,距离裴昭的头顶不过寸许。凌厉的剑气割断了他额前一缕湿发,发丝无声飘落。


    “裴家的小疯子?”持剑的捉妖师看清来人,眉头拧成疙瘩,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不耐,“滚开!这里没你的事!少在这儿装神弄鬼!”


    “装神弄鬼?”裴昭抬手,随意地抹去糊住眼睛的雨水,指尖冰凉。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在惨白的脸上显得有些刺眼,带着点裴家小公子特有的、不管不顾的劲儿,“我看见了。这条巷子里,可不止你们几个活物。”他的目光掠过捉妖师们的身侧,落在他们身后那片被灯笼光影勉强照到的角落,那里,几道模糊扭曲、怨气凝结的影子正无声地蠕动着,贪婪地汲取着此地浓郁的血腥和杀伐之气,“你们斩妖除魔是正事,可惊扰了这些陈年旧鬼,怨气冲天,回头闹得满城风雨,算谁的?”


    持镜的捉妖师冷哼一声:“裴小公子,你的疯病又犯了?哪有什么旧鬼!这妖物凶戾非常,趁其重伤不除,后患无穷!速速让开,否则休怪我等不念裴家情面!”


    “情面?”裴昭嗤笑一声,雨水顺着他纤长的睫毛滴落,眼神却亮得惊人,“你们在这儿打生打死,动静大得几条街都听见了,就不怕引来更麻烦的东西?”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条气息奄奄、硕大的墨色头颅几乎垂进泥水里的蛟龙身上。那双巨大的龙目半阖着,金色的竖瞳黯淡无光,里面是一片死寂的虚无,仿佛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已全无感觉,又或者早已习以为常。裴昭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蛰了一下。这眼神……太沉了,沉得像是坠入了万丈寒潭,连一丝求生的涟漪都泛不起。


    裴昭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带着雨水和血腥味直冲肺腑。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贴上那冰冷的剑锋,声音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要杀它,先从我身上踏过去!我倒要看看,几位道长斩妖除魔的剑,染上裴家人的血,传出去好不好听!”


    “你!”持剑的捉妖师气得脸色铁青,剑尖微颤。裴家虽非顶级权贵,但在当地也是盘根错节的富商巨贾,裴昭又是出了名的不按常理出牌,真伤了他,后续的麻烦确实不小。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忌惮和恼怒。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那持镜的捉妖师脸色突然一变,猛地看向巷口方向:“不好!有阴煞之气在快速凝聚!像是被这里的血气引来的!”


    几乎是同时,一阵更阴冷、更邪异的风打着旋从巷口灌入,带着刺耳的呜咽,灯笼的光猛地暗了下去,周围墙壁上那些原本模糊的怨影仿佛得到了滋养,轮廓骤然变得清晰狰狞起来,发出无声的尖啸,空气中弥漫开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该死!”持剑的捉妖师咒骂一声,显然也感知到了那迅速逼近的、更令人心悸的威胁。他狠狠瞪了裴昭一眼,又看了看地上气息微弱、似乎随时会断气的墨蛟,权衡利弊只在刹那。对付一个重伤垂死的妖物容易,但若被更厉害的邪祟缠上,或者真伤了裴家这个宝贝疙瘩疯子引来无穷后患,就得不偿失了。


    “走!”他当机立断,低喝一声。三人迅速收拢法器,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越来越浓的阴气,身影如鬼魅般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巷子另一头的黑暗雨幕中,只留下几句模糊的警告随风飘来:“裴昭!你好自为之!这妖物若再为祸,你便是帮凶!”


    巷子里瞬间只剩下狂乱的雨声,和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阴风呜咽。墙壁上的怨影蠢蠢欲动,贪婪地向着那庞大龙躯散发出的、带着古老气息的血肉精华聚拢。


    裴昭紧绷的身体这才微微松懈下来,后背已是一片冷汗混着雨水。他顾不上那些怨影,几步冲到那巨大的墨蛟头颅旁。离得近了,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深水寒潭般的冷冽气息更加清晰。墨蛟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巨大的金色眼瞳里,最后一点微光也似乎在消散,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死寂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仿佛这漫长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它甚至懒得再看这世界最后一眼。


    “喂!大个子!别睡!”裴昭的心猛地揪紧,他用力拍了拍冰冷湿滑的龙鳞,触手坚硬如玄铁,却又带着濒死的脆弱感。毫无反应。那些怨影已经试探着伸出了半透明的触须,带着森森寒意,想要刺入那翻卷的血肉伤口。


    不能再等了!


    裴昭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他反手抽出腰间捕快制式的短匕——那并非什么神兵利器,只是一柄凡铁。冰冷的锋刃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寒芒。他左手摊开,对着自己白皙的掌心,狠狠一划!


    “嘶……”锐痛传来,鲜血瞬间涌出,在冰冷的雨水中显得格外刺目殷红。那血,似乎比常人的更艳,带着一种奇异的、若有若无的暖意。


    裴昭忍着痛,毫不犹豫地将流血的手掌凑到墨蛟巨大头颅的嘴边,那里是断裂龙须的根部,也是相对容易接触到的地方。温热的血珠滴落在冰冷的龙吻上,混着雨水,蜿蜒滑落。


    “喝下去!”裴昭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又夹杂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听见没有?想死在这儿被那些东西分食吗?给我喝!”


    或许是那滚烫的温度,或许是那血液中蕴含的某种奇异气息穿透了麻木的冰冷,又或许是这人类少年近乎蛮横的命令太过突兀……那巨大的、沉寂如死物的金色眼瞳,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极其微弱的光,像沉入深海的星子,艰难地挣扎着,重新凝聚起一丝焦点,落在了裴昭那张被雨水冲刷得狼狈却异常执拗的脸上。


    那眼神,依旧空洞疲惫,深处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裴昭见它有了反应,立刻将流血的掌心更用力地抵近,几乎要塞进它微张的巨口边缘。温热的血液带着少年独有的蓬勃生气,源源不断地涌出,流进冰冷的口腔。


    “喝吧,”裴昭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雨夜的湿冷,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暖意,他看着那双巨大的、映着自己小小身影的金瞳,一字一句地说,“我带你走。”


    墨蛟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几不可闻的咕噜声,像深潭底部翻涌的一个气泡。它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那带着奇异暖意的血液滑入冰冷的喉管,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一颗火种。


    就在它咽下那口血的瞬间,异变陡生!


    庞大如山峦的墨色龙躯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玄光!那光芒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极致的、吞噬一切的冰冷与威严,瞬间将整个雨巷映照得如同幽冥鬼域!墙壁上那些贪婪靠近的怨影被这光芒一照,发出无声的凄厉尖啸,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扭曲着、尖叫着,疯狂地缩回墙壁深处,再不敢冒头。


    强光之中,庞大的龙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收缩、变形、凝聚……


    玄光散去,泥泞冰冷的巷子里,那庞大的墨蛟已然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倒在裴昭脚边的男人。


    他身量极高,穿着一身不知材质的玄色衣袍,湿透了,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而充满力量的躯体轮廓。长发如墨,散乱地铺陈在泥水里,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苍白的薄唇。他无声无息地躺着,像一柄沉入深水的古剑,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与沉寂。


    裴昭喘着粗气,雨水冲刷着他掌心的伤口,带起一阵阵刺痛。他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玄衣男子,那张被湿发半掩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透出一种非人的、惊心动魄的俊美和疏离。


    巷子里的阴风怨气似乎被刚才那一下彻底震慑,暂时蛰伏了下去。只有雨,还在不知疲倦地、冰冷地砸落。


    裴昭蹲下身,费力地将男人一条手臂架在自己肩上,试图将他扶起。入手是冰冷的湿衣下坚硬如铁的肌肉,沉得不可思议。


    “啧,看着瘦,还挺沉……”裴昭嘟囔了一句,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人半拖半扶地架了起来。男人的头无力地垂在他颈侧,冰冷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带着深水寒潭的气息。


    裴昭拖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朝着巷口自己那点微薄灯光的住处方向,艰难地挪动。


    冰冷的雨夜,一个人类捕快,拖着一个来历不明、重伤垂死的妖,走向未知的前路。巷子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窥视着,又畏惧着什么,不敢靠近。


    裴昭颈后的皮肤,在湿透的衣领下,似乎被男人冰冷的呼吸拂过的地方,悄然地,浮起了一枚极其微小、玄奥复杂的暗金色纹路,一闪即逝,隐没在肌肤之下。像某种古老契约的烙印,又像是被强大妖气无意中侵染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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