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过后,温如言称病不出,自禁府中,奉御司事务一应交给叶行打理。不过这也只是个对外做做样子,许多事情,叶行还是为找他拿了主意后再做。
院子里的景象单调,长廊柱上藤蔓慢慢垂落在地,萧询路过时踩了一脚,连点声音都不曾发出。
叶行正被罚着扫地,一脸垂头丧气的模样。一旁的温如吟坐在石凳上慢悠悠地嗑瓜子,手里的瓜子壳一会往左扔一会往右扔,一副姿态散漫的样子。
萧询上前替叶行说话:“指挥使也太捉弄自己的手下了。要我看何必罚人家扫地,不如罚去前院练刀法去。”
“萧廷尉说笑了,叶行受罚可是因你而起。”温如吟转头大声喊道,“你说是不是啊,叶行?!”
………
叶行只低头哼了一声,握紧扫帚,一言不发,闷头扫地。
萧询轻笑,随即坐下,仰头望着天道:“算着你这称病也有一月了,朝臣竟无一人来你府上探望。温如吟,你这指挥使当的真是有意思。”
温如吟不咸不淡地回应:“奉御司本就只忠于陛下,你身为鹤冰台廷尉,连这点都意识不到?”
“萧氏好歹是护李氏入城登基的世族。这些年虽然没落,但朝中依然有世代交好的官员。”
萧询吹了口气,额前碎发轻扬,神色波澜不惊:“我自有记忆起,家中常有客人来访,只是父亲顾及身份时常避而不见。哪里像你这样,根本无人上门。”
“清净些不好吗?”温如吟振振有词,“若是人来人往,你暴露了怎么办?”
说到这他又想起来什么,问道:“对了,前些日子让你自己想个假名字,可曾想好了?”
“想好了,就叫禹鹤隐。”
“哪几个字?”
萧询还未来得及解释,一小厮从外面跑进来,有些慌张道:“大人,有人,有人来了。”
温如吟十分意外:“皇宫里来人了?还是刑部来人了?”
“都不是,”小厮摇摇头,喘气道,“是客人,有客人上门来拜访了。”
温如吟愣了会,随即望向萧询。
二人面面相觑。
来者是工部尚书家的公子,梁惟,一同而来的还有他的妹妹,尚书家小姐梁荷华。
温如吟坐在大厅中,有些尴尬地看着兄妹二人向自己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然后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梁公子和梁小姐不必客气。”
梁荷华柔声道:“若无指挥使出手相助,我和哥哥如何再有侍奉母亲的机会?如此大恩,怎能不谢?”
她生的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可人,连着说话声音都温婉有度。哪怕温如吟平常杀伐果断,遇见这样的姑娘,语气也不免轻了几分:“我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罢了,真正救人的是杨明昌。”
“我们此番前来也是为了感谢杨大夫。”
一旁站着不语的梁惟出声:“小妹特意做了点心带来,给杨大夫。”
“哦——”
温如吟想了想,随即唤了下人进来,吩咐道:“杨明昌现在人在哪?”
“回禀大人,杨大夫现在正在收拾临行的包袱。”
“……行。”温如吟道,“你把梁小姐带过去,就说是有客人亲自上门感谢救命之恩,务必叫他见见。”
“是。”
梁荷华微微一礼,感激道:“多谢指挥使。”
她跟着下人出去,独留梁惟与温如吟二人在原处。
一阵风吹来,温如吟忍不住轻咳几声,梁惟闻声立即关切问道:“听闻指挥使近来身体抱恙,不知可好些了?”
“多谢梁公子关心,已然好多了。”
梁惟道:“大人不必一口一个梁公子叫着,叫我和苏就好了。”
到底和梁小姐是亲兄妹,梁惟说话做事亦是亲和儒雅,人长的也俊朗,气质更是出尘,俨然一位端方有礼的贵公子模样。
温如吟打量几眼,心道工部尚书家里是歹竹出好笋。
梁惟抬眼,刚好对上温如吟的视线,不曾恼怒,只是眉眼一弯,道:“其实今日前来,不光是为了感谢指挥使当日的救命之恩,还有另外一件事。”
温如吟道:“梁公子指的是什么事?”
梁惟微笑道:“指挥使去年曾在我父亲面前提及,想给锦衣卫制作一件可随身携带的轻型火器。”
梁惟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递了过去:“如今图纸已经设计好,指挥使看看有什么问题?”
温如吟想起来了,因着这些年南国发展火药,制了些武器,他瞧着,想着也给锦衣卫造个类似的东西。
只是工部尚书梁林是个狡猾又固执的老狐狸,一听他要给锦衣卫搞火器,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回回都说工部人多事杂,造火器是个耗时费力的大工程,腾不出人手,这事便一拖再拖,就此搁置了。
结果竟来了转机。
温如吟接过图纸,见图上是一件类似袖箭的物件,但又比袖箭看着精巧,甚至还专门设计了与锦衣卫有关的云纹。
“此物名唤火云缠。”梁惟语气缓缓,音色清冽,“与袖箭使用方法相似,但其中之物不是箭,而是火丸。”
“火丸?”
“火药而制的小型炸药,可容纳六枚。只一枚就威力巨大。”
温如吟讶异,又细细看了许久,脸上展露笑意:“此物甚妙,图绘制的也精巧工整,真是多谢了。”
梁惟见他笑容,目光柔和,只道:“能得指挥使喜爱,是在下之幸。”
温如吟惊讶抬眼:“竟然是梁公子设计的,以前只听闻你文才出众,年纪轻轻便中了榜,没想到在工造上亦有钻研,真是年轻有为啊。”
梁惟道:“指挥使谬赞,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温如吟道:“公子大才,将来必然前途光明,不必谦虚。听闻近来太后想为陛下再择一位帝师,不限出身不看官职,择优而选,不知你是否有意,我可为你引荐一番。”
毕竟是让人家费了心思,温如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加之觉得梁惟此人心思玲珑行事有度,引荐一番也是合适。
谁料梁惟闻言,淡淡摇头:“多谢指挥使好意,只是在下近来已自请外放为官,无意于帝师之选。”
“外放为官?你要去何处啊?”
“抚州。”
“抚州啊,”温如吟想了想,道,“此地偏远,又时常有东夷人来扰,烧杀抢掠之事不少,你能受得了吗?”
当然,还有话他没说。梁惟为人出色,年纪又轻,且父亲是工部尚书,若待在京城入翰林院,想必不出三五年便能再往上走一走,甚至放长远来看,十年后二十年后入内阁也不是不可能,眼下外放为官,走得轻巧,回来却是难了。
他能想到的,梁尚书肯定能想到,怎么会同意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这样做呢?
梁惟的回答令人出乎预料:“正是因为抚州的官不好做,我才要去做。”
温如吟听出言外之意,有些错愕:“你这是……”
外放为官的,能回来的无非两种,一种是安安分分在任上呆够时间,考评合格后调回皇城。
另一种便是政绩突出,以提拔之名破格召回了。
“说出来不怕指挥使笑话,”梁惟的语气很缓,却不容置喙,“若在京为官,能得父亲庇护自然是好,但也太慢。”
竟然嫌慢?
温如吟疑惑:“你年纪轻轻,何必如此着急?”
旁人有这样的仕途家世,恨不得把头埋起来,老老实实顺顺利利熬着。
梁惟不答,沉默片刻,抬眉,视线落在温如吟身上,神色复杂,却又藏纳了些别的意味。
“因为……已心有所属。”
他移开目光,有些不自然,耳根也渐渐红了,慢吞吞道,“我想快一些,能配得上。”
原来如此。
温如吟恍然大悟,也是,这世间若还有能让尚书家公子着急的,也就只有情之一字了。
他道:“原来如此,梁公子的心思,我理解。”
梁惟垂下眼眸。
“抚州路途遥远,你也定下何时出发了吗?”温如吟又关切道。
“就这两日了。”
“好啊,到时候我派人护送你一程。而且抚州之地也有锦衣卫司所,我会发函过去,让他们护卫你的安全。”
“如此,多谢指挥使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萧询忽然进了厅堂。
“指挥使,”萧询道,“又有人上门来了,说要见你。”
梁惟的视线一下落在他上,薄唇微抿,身体不由得紧绷起来。
温如吟全然不晓,只是道:“今日真是奇怪了。”
他起身,对梁惟客气道:“既如此,那我也不与梁公子聊了,我去前面瞧瞧情况。”
梁惟也起身,执礼道:“叨扰多时,我们也该告退了。”
“好。”温如吟应和道,又转头看萧询,“你带着梁公子去找梁小姐。”
“我吗?”
萧询明显愣了一下,对上了梁惟探究的目光。
温如吟问:“有什么问题?”
萧询道:“当然没什么问题。”
他向梁惟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