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 第1章 黄雀在后 崖坡之下,江水湍急。 一队人马立于崖边,便衣打扮,皆是肃容静声。 为首的是个戴着黑螭虎纹半面的男人,身形瘦削修劲,浑身散发着凌厉之意。 他眺望江对岸一会,松了松马缰,薄唇轻启,语气却有些散漫,却叫身后之人立刻戒备起来。 “拿好网,鱼要来了。” 只听些微响动,霎时百只箭矢在弦。 与此同时,如雷般的马蹄声从对岸传来,打破了寂静。遥遥而望,就见有江边有两队人马驰来,一前一后,不断缠斗。前者人数廖廖,形色仓皇,后者人数众多,紧追不舍。 显而易见,这是一场猎杀。 眼见前队人马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人孤身前行,而后队人马正好到达埋伏的范围。 戴着面具的男子低声道:“放箭。” 顿时百只羽箭飞向对岸,惨叫声回荡在对岸,湍急的河水卷起血腥。 萧询听见动静,惊愕回首,就见刚才还在气势汹汹追逐自己的数十名杀手尽数倒下,已经了无声息。 他循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望去,暗道一句大事不妙。 骏马锦衣,银箭黑面。 此处竟有南朝谍者。 岸上男子察觉他的目光,微微一笑,拉弓搭箭。 萧询还没反应过来,顿觉心口剧痛,低头一瞧,一只黑羽长箭穿胸而过。 他眼前模糊,晕死过去,摔下马,掉进江水之中。 “大人!”见状叶行急了,“不是说叫我们留这萧询一命吗!你怎么?!” 温如吟收起弓箭,嗤笑道:“我往心口下移了一寸。鹤冰台杀了那么多锦衣卫,这一箭是萧询应受的。” 他摆动马缰,掉头留话道:“传令下去,把那些人的尸首处理好,沿江搜寻萧询,秘密带走,不许声张。” “是。” 天下本是一家。前朝皇帝暴虐无道,惹得流民起义,举旗而反。各处势力混战多年,最后江山落入李赵两个异姓兄弟手里。二人一路扶持互为倚重,约定入主皇城后共治天下。 可惜人心易变,李氏得机先入皇城,不日登基为帝,视赵家为反贼,下令出兵绞杀。赵家人被落井下石,被逼无奈逃至南边一带,对抗李家军队,自称南国。从此两国以臬江和云山为界。一南一北,南国北国,分而治之。 两国皇帝曾为兄弟,后为仇敌,一方一举一动,都让另一方草木皆兵。于是乎,北国养骏马,南国便要修水利。南国皇帝军中探子出身,效仿前朝重建奉御司养锦衣卫。北国皇帝就大笔一挥,写下“鹤冰台”三字,养起了自己的密探谍者。 岁月一晃又是百年。当年人与事都成黄土,唯余奉御司与鹤冰台威名不减反增,成了令朝野为之侧目的庞然大物。 温如吟刚步入奉御司,底下便有人来报,说梁王来了,正在堂中等候。 温如吟眉毛一挑,不急不慢道:“有说是为何事而来?” “不曾说过。梁王自中午便来了,一直不肯走,只说是有要事和大人谈。” “知道了,你去知会他一声,说我马上过去。” “是。” 跟在一旁的叶行此刻开口:“梁王可是当今皇帝的亲叔叔,眼下来此意图不明,大人怎么应付?” 温如吟不答,只是道:“你把萧询带回我府上,亲自盯着,再叫我府上杨明昌给他拔箭治伤,等我回去。” 叶行以为自己听错了,道:“把萧询带回你府上?大人,你是说,把萧询带回你府上?” “是,不错。” “可他是北国谍者,”叶行急了,“你抓他不带回奉御司,带回府上做什么?万一被人发现了,这,这岂不是通敌叛国的罪名?” 温如吟反问:“我若有意通敌,你身为我亲信,该如何自处?” 叶行义愤填膺:“那必然是大义灭亲,再自裁谢罪…” 话没说完,温如吟直接将披风扔给他,一同丢过来的还有自己的手令。 “知道了,那也得先去按我吩咐的做。” “……” 梁王左等右等,见人不来,瞧天色已晚,不免有些坐立难安。 温如吟终于推门而至。 “温大人!”梁王见状如见救星,上前迎道,“你终于来了,叫本王好等啊!” 温如吟原本冷着脸,见到梁王立刻转成笑脸,抱手行礼道:“下官来迟,让梁王殿下好等,实在是罪过。” 梁王道:“哎--温大人日理万机,也是为朝廷,为陛下,本王在此多等一会,不碍事。” “殿下这是哪里的话,为我朝鞠躬尽瘁,是下官之职。”温如吟请梁王坐下,又叫人换了热茶,转换话头道,“殿下尝尝,这是今年新来的茶叶,名唤碧潭飘雪。” 梁王浅呷两口,啧啧称赞道:“好茶,真是好茶,我听说这碧潭飘雪,茶树只生在深谭处,十年才成一棵,叶芽更是只会在雪落时生长。一两茶叶,堪比百两黄金。想不到温大人这奉御司里竟有这样的好东西。” 温如吟面色不改,依旧笑道:“梁王殿下若是喜欢,等会我叫人送些去王府。” 梁王忙摆手,不在乎道:“温大人此言差矣,今日我来此处,哪有从你手里要东西的道理。” 他从袖口取出厚厚一沓契纸,推向温如吟。 “梁王殿下这是——” “京郊有良田五百亩,庄户四处,加上京中酒楼两处,当铺一间,银庄一间。”梁王神色自若,“本王送给大人,全当小礼。” 温如吟一副受惊的样子:“无功不受禄,梁王将这番,倒叫下官惶恐。” “自然不是拱手相让,本王以此薄礼,是想从温大人手里换一个人。” 温如吟哦了一声。 户部侍郎白光,主管南国各州盐税征收,多年勤恳仔细,被外人称颂,冠了个两袖清风的美称。未曾想新帝继位,一本奏折从下面递了上来,言辞犀利,思路清晰,揭发白光多年来暗中克扣盐税,中饱私囊,伪造假账,贪腐之数不堪计数,震惊朝野。 新帝年幼,崔太后垂帘听政,看了奏本直接大怒,跳过一干司职,命温如吟带锦衣卫去白光的府上抄查。 一抄真抄出了赃私,以及一份与其勾结的名单。 名单上的人,牵扯甚广,一时间朝堂之上人人自危,避之不及。 这节点上梁王竟直接来奉御司要人,温如吟还真有些看不明白。 思索再三,他道:“白光乃盐税案要犯,梁王殿下这个请求,哪怕把这礼翻上十番,下官也不敢办啊。” 梁王却道:“白光虽是要犯,却不是主谋。且此案虽是大人经办,最后定刑归档还是要还到大理寺那边。我来此处,只是希望大人能将这白光提前交付给大理寺罢了。” 温如吟抬眼,他知道大理寺里面有梁王的亲信,若是将白光提前交过去,恐怕有些事情要从黑成白,白要变黑了。 他低头,就见白花花的地契堆在眼前,犹豫了一会,还是将手放了上去。 “梁王殿下说的有理,此案涉及六部,终究要到大理寺去断,我提前一些将人交过去,不算什么的。” 梁王见事情如此顺利,十分满意,随后起身告辞道:“既如此,那我也不再叨扰指挥使办案了。” 温如吟起身相送。 入了夜,他回了府上,正好碰见叶行出来,就问:“如何了,人醒了吗?” 叶行见他一回来就关心萧询,有些不满:“大人自己射的箭,还怕人死了不成?” 温如吟咂嘴:“你别说,现在回想,是有些后悔。” 他又问:“不是叫你看着人别乱走,现在这是去哪里?” 叶行道:“杨大夫吩咐我去煎药。” “哦。”温如吟想了想,“萧询现在在哪?我去看看。” “在您的卧房。” “你说在哪?” “您的卧房。” 温如吟微微蹙眉,似是不满:“谁让你给他安排在那的。” 叶行立马撇清关系:“大人明鉴,萧询受了重伤,又跟着我们的快马跑了那么久,到府上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我只能先把他放在你的卧房,让杨大夫赶紧过来救人。” 温如吟一时无言。 叶行见他沉默,又补了一句:“大人何必怪罪在我头上,您又是射箭又是跑快马,一会让他死一会活。折腾来折腾去去,小的夹在中间,也是难做。” 他说完便抱拳退下,带了些怨气。 盼雪居里温暖如春。 萧询意识清醒过来,费力抬眼,只觉得浑身无半分力气,心口处隐隐作痛。 他忍不住轻哼出声,便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一只手掀起了帐纱,纵然室内灯火昏黄,萧询还是看清了来者的脸。 白日里的记忆涌上脑海,一同而来的是如巨浪般的恐慌和无措感。 “听闻北国鹤冰台新任廷尉是世间少见的美男子,白天瞧的不真切,如今灯下一看,传言果然不虚。” 温如吟抱手依靠在床边,目光淡淡,嘴上胡话却是不停:“所谓风姿冰冷,琼佩珊珊,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萧询思绪混乱,闭了闭眼,忍了半晌,才哑声道:“听闻南朝奉御司指挥使温如吟是个一等一的混蛋,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最后四个字他咬的很重,似乎在发泄情绪,又似乎是为了激怒温如吟。 可温如吟却不怒反笑,笑声有些刺耳。 “过誉了萧廷尉。不过在下能请您来南边小住,也算是有些本领的。” 谢谢大家,开新文了,这是一直想写的梗~[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黄雀在后 第2章 萧询其人 萧询向来骄傲,如今一朝失手落入敌国,成了奉御司的俘虏,本就自责难堪。又听温如吟当面嘲讽,气血翻涌不止,牵引了伤口,猛然咳嗽起来。 杨明昌一回来,看到自己好不容易救回来的病者脸色苍白,嘴角带血,当即急了,一把拉开袖手旁观的温如吟,呵斥道:“你来这捣什么乱!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你想再把他送回到阎王爷面前?” 温如吟故作无辜:“我又没说什么重话,他心气高,爱生气罢了。” “滚蛋吧你,”杨明昌疾言厉色,“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德行,除了一张嘴一无是处。” “我——” 温如吟被骂得狗血淋头,指着虚弱的萧询不忿道:“你知道你救的人是什么身份吗?” “医者面前无高低贵贱,我管他什么身份。” 杨明昌一边为萧询把脉,一边恨恨道:“你叫我救人,我拼命救了。现在你要把人气死,我可不允。” 温如吟哑了火。 半晌他看着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萧询,认命一般摆了摆手:“杨大夫医者仁心,定要给人治的活蹦乱跳,长命百岁才好。” “出去。” 温如吟立刻遵命,溜出门去,正巧撞见了端药进来的叶行。 叶行询问:“大人也问出了什么北国机密要闻?” 温如吟摇头:“机密要闻没有,倒是认清了一件事。” 叶行不明所以:“什么事?” 温如吟捣乱似地搅了搅药碗里的白瓷勺,叹气道:“我就是个混蛋。” 叶行啊了一声,温如吟道:“啊什么啊?还不赶紧把药端进去,千万别耽误了杨大夫救人。” 他吩咐完便扬长而去,挺拔身形融入浓重夜色,片刻没了痕迹。 这一离开便是三日。盐税案琐事繁复,太后那边又催的急,温如吟白天忙的脱不开身,晚上卧房不能去,干脆直接睡在书房。直到第三日晚间,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正准备沐浴更衣,休整一番,叶行来报,说萧询不肯喝药,有自绝之意。 刚脱了外裳的温如吟:…… 他一边骂萧询是个不中用的,一边又拿了个大氅披在身上,急匆匆往盼雪居赶。 而此刻,杨明昌正在教训不肯喝药的萧询。 “我第一次见有人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还敢在大夫面前摔药碗。” “我上辈子真是造孽,遇见温如吟和你。明天我就收拾东西走人,不在这破地方呆了!” “你知道有多少人求生而不能吗!七老八十的人都不愿死,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大男人在这给我装什么苦脸?” 杨明昌骂个不停,萧询却无动于衷。从得知自己被俘后,他便终日一言不发,只闭着眼假寐。 最后杨明昌见他不听,只道:“好好好,你一心寻死,我也不好再插手了。我这就去找温如吟,让他给你丢到大街上去。” 接着他俯身去收拾地上的药碗碎片,惋惜这么好的药材被浪费,完全没注意到躺在床上的萧询悄悄起身。 温如吟推门而入,正好撞见萧询拿着碎瓷片抵住杨明昌的喉咙,在他身后挟持着。 叶行直接大喊:“萧贼!敢在此处造次!来人啊!” “先等一会。”温如吟喝止道,“你是想让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府上私藏北国密探吗?” “可大人——” “出去把门守住,不准让其他人进来。” “……是。” 屋内一时间寂静下来。 温如吟假意整了整袖子,实际是暗地里调整了臂上袖箭的位置。 然后他道:“廷尉若是不想活,直接割开自己的脖子就是,何必牵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者,他还是你的救命恩人。” 萧询眸色晦暗:“给我备一匹马和通行令,待我顺利出城,我会放了他。” “不可能。”温如吟直截了当拒绝。 “那我便不能确保这位大夫是否有命活到明日。” 萧询加重了手中力道,纵使这样所牵扯的身上疼痛已让他有些晕眩。 温如吟见状,语气委婉了些,劝和道:“廷尉何必自限困境,若你安心在此处呆着养伤,我保证你会安然无恙。” “若非那一箭,我又如何会落入你手。” 萧询抬眉,表情里只有不信任:“想来温指挥统领奉御司惯会用这些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的手段。” “萧廷尉如此瞧不起这些?”温如吟接话道,“看来北国鹤冰台里的,一个个都是风关霁月的君子,不是什么监察百官,探听明细的谍者。那也怪不得鹤冰台这些年如薄西山,声势衰微,让北国皇帝有信心连根拔起了。” 最后一句话让萧询神色猛然一变。 温如吟索性把话说开:“你以为是我带人埋伏在臬江附近,趁机偷袭你们。奉御司是有情报网没错,但你们鹤冰台的青衣候官全是吃白饭的吗?” 萧询眉色凛然,回忆起来那日遇见的那批杀手确实来源不明,无名无姓,所用刀剑更是没有标记。 人烟罕迹之地冒出这样一队人马……还精确埋伏在他出行的地点。 “你既然能做到廷尉之位,有些事情想来不用我来多说吧。”温如吟道,“外敌易挡,内鬼难防。奉御司还放着一份你们皇帝陛下手书亲笔的复刻版,你若不信,我明日便拿给你。” 气氛依旧剑拔弩张,可身为第三人的杨明昌明显感觉到身后人的身形晃了晃。 两国敌对,但物产各有短缺。萧询刚上任不久,皇帝便召他入宫,直言北国火药短缺,可南国近些年来大力完善制火药之术,研制对应的武器,是个大问题。 而萧询父亲在任上时,曾经派人潜入南国,寻了一条买卖火药的暗线,还没知晓卖家为谁,人便骤然离世。眼下萧询接过担子,皇帝便想叫他亲自前往南国一趟,找到卖家,做通这笔生意。 皇帝旨意,又是父亲遗留的任务,于情于理,萧询都无法拒绝,当然他一心忠君,应承此事也是心甘情愿,谁曾想刚到南国不久就遇见了杀手,差点命丧黄泉。 思绪一下被打通,可这样的结果似乎是难以接受的。萧询只觉得脑袋轰鸣,拿着瓷片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温如吟知道机会来了,递了个眼神给杨明昌,然后又继续道:“你既然相信了,便要知道从此刻起,不论你是死是活,北国已然抛弃你了。你死了,只会让那些想要害你的人安心罢了。你难道想眼睁睁看着鹤冰台落入他人之手,你父亲心血毁于一旦?” “光凭你的一面之词,我凭什么相信。”萧询咬着牙,完全没注意到手心已经被割开,鲜血顺着手腕流下,染上了杨明昌的衣领,“萧家与开国皇帝一起创立鹤冰台,执掌多年从无异心。他们何至于此?” 温如吟挑眉:“奉御司也好,鹤冰台也罢,本应该做一柄效忠皇帝的利剑。可皇帝总有老的一天,利剑却只会越来越锋利。新帝若是平庸无能,握不住这把用来上斩逆贼,下除奸佞的剑,那么最后说不定就要死于它之下了。” “威胁到皇位的东西,再忠心耿耿也要被除掉。现如今北国皇帝垂垂老矣,底下的儿子却没几个能堪大任的,你们萧家早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再怎么样,他都得在闭眼前给拔了。” “你是个聪明人,这其中道理不该由我说给你听。既然你不信我说的,那你现在又为什么呆在这里?而到了现在,你可有见北国派人来找你?” 萧询沉默。 杨明昌作为人质,身子僵直了许久,已然站不住脚。 温如吟见二人状态不佳,心知正是出手的好时候,赶忙笼络袖箭蓄势待发。 谁曾想下一秒杨明昌竟然直接被推出,萧询手握着瓷片,竟毫不犹豫对自己的脖颈划下去。 幸好温如吟早有准备,直接射出袖箭,打飞了萧询手中瓷片。 杨明昌摔了个大马趴,转头看见温如吟跨步上前死死制住萧询的手,肃声道:“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萧询眸光暗淡,镇定神色下是掩藏不住的绝望:“指挥使是想让我活着,亲眼看自己如何成为天下笑柄的吗?” “非也。” 温如吟对上萧询视线,语气笃定,目光在有些昏暗的室内里分外明亮,让人一时挪不开眼。 “我费心思带你来此,不是为了邀功,而是想和你谈一场合作。” 接到这份北国皇帝下令截杀萧询密报的那一刻,温如吟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他必须要救下这个人。 萧氏先祖助力李家先入主皇城后,所受待遇可称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统领鹤冰台百年,隐约与皇室有平起平坐之势。 可卧室之榻岂容他人鼾睡,上任北国皇帝便开始有意削弱萧氏权力,到如今的老皇帝手中,决定彻底终结局面。 温如吟盯着萧询的眼睛,浅淡的声音中藏了诱惑:“若你愿意,我可助你在南国蛰伏,待时机成熟重回北国。” 第3章 奉御锦衣 这些话无疑给萧询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冲击。 他拧了眉,失神道:“你……” 下一秒便被冲进来的叶行打断了。 “指挥使!指挥使!你怎么!你这是!” 原来叶行虽然守在室外,但一直留意里面的动静。方才听到屋内哐里哐当的声音,他以为真出了什么事,立马闯了进去。 结果却看到了指挥使单衣薄衫,与反贼萧询紧紧相依,一旁的杨大夫倒地不起,被指挥使的大氅严实盖着。 叶行竟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 他滞留一会,当即决定带着无辜的杨大夫离开。 温如吟吆喝道:“等等!” 叶行停住脚步:“指挥使尽管吩咐!” “叫两个府内家仆过来,守在这里,除了你和杨大夫,还有我,谁都不许进来。再取诏狱里最粗最结实的铁链,把他手脚都禁锢住。” 温如吟吩咐完,又看了眼萧询,语气又多了几分威胁:“还有,若是他还敢寻死造次,不用经过我同意,直接把他手脚挑断。” “是!” 叶行答应完准备搀扶着杨大夫下去,温如吟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赶紧把他给我弄到其他地方去,我明晚要睡这。” 叶行又点头。 温如吟这才松了口气,一股劲将人扔回床上。 萧询磕了后脑勺,忍不住吃痛一声。 “刚才的话好好想想。”温如吟道,“想通了再找我。” 待杨大夫终于离开了是非地,才如梦初醒般摇着叶行问:“方才太乱,我没听清,指挥使说这男的是谁?什么萧?” 叶行同情看了他一眼,又压低声音道:“萧询,北国鹤冰台的廷尉。” “鹤冰台?”杨明昌打了个哆嗦,“北国?廷尉!” 他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路都有些走不好。 正巧温如吟跟了上来,伸手扶了把:“呦喂,杨大夫这是怎么了?” 杨明昌转过头,指着他,气的有些语无伦次:“我,你,好啊,温如吟,敌国的人都敢带回来,还让我治!” 温如吟两手一摊,撇清关系:“我前些时候不是说不让你治了吗?是你自己不听,非要摆出一副医者仁心的架势。” “行,好,好。”杨明昌咬着牙,“你个奸佞小人,明天我就收拾包袱走人!不干了!” 见他气的脸色青白,堪比重伤的萧询,温如吟忍不住大笑起来,随后拱手道:“悉听尊便。” 过了一月余,晴朗如旧,却比先前冷了许多。奉御司的侍职们一大早将厚重的绒毯铺满里外厅堂内室,又在廊下挂了棉门帘,角落里放上一盆烧得通红的炭火,恨不得把各处都布置的温暖如春。 无他原因,只因这儿的指挥使过于怕冷了。 饶是如此,他大早上过来,还是抱着胳膊打了几个喷嚏。 刚到地方,底下有人匆匆赶来,禀报道:“大人,今早奉御司的人将白光转送到大理寺时,被人拦住了。” 温如吟一顿,表现的很平静:“谁拦的?具体在哪拦的?” “是都察院的一个七品巡按御史,名叫游章志,就在大理寺门口拦的。我们给他看了奉御司和大理寺的调令,他偏不理,只道两方走的流程不符朝廷章程规制。我们进不去大理寺的门,想先行回来,他也不许,只道不合规矩之事,必不能办。” “负责押送的锦衣卫呢?”温如吟问,“此人敢妨碍奉御司办案,为何不给他丢到大街上去?” 负责汇报的人回禀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便是棘手之处。那游章志不知为何手上有份先帝亲赐御笔,锦衣卫见状不敢动粗,只能派人回来禀报。” 温如吟又问:“大理寺里面的人可有动静?” “不曾。” “梁王那边呢?” “梁王府上的守卫说梁王殿下进宫给陛下请安,不知何时而归。” 温如吟思索片刻,说道:“他手上既然有先帝亲笔,我必须出面了。如此的话……” 他又嘱咐了两句,下面的人得了应,连忙去办。 廊下暖帘被寒风吹得微微扬起,温如吟咳了两声,随后进了内房喝了口热茶,才觉得身子暖和起来。 他又打起精神,活络活络筋骨,毕竟和御史吵架,算是个费力气的活。 游御史抱着怀中木匣,须发微白,坐在大理寺门前的台阶上,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门前人来人往,有百姓瞧见此景不免好奇,想要上前一探究竟,却又被一旁配刀的锦衣卫吓退。 如此景象,游御史微微叹气,只叨叨道:“南国有锦衣奉御,犹若烈日凌空,哀哉,悲哉。” “游大人所言以白抵青,实在有违御史职责。” 游御史抬眼,见一男子身着玄衣,腰间别了个紫檀金边的令牌,长眉俊目,举止潇洒,欣长身形掩盖不住的霸道气势,便知来者不善,起身道:“阁下是奉御司的哪位?” 温如吟拱手道:“御史公务繁忙,记不住人也是正常,在下奉御司指挥使温如吟。” 游御史惊讶,心道来人竟是奉御司首领。 但他很快摆弄好心思,对上阵道:“指挥使来的正好,白光身为盐税案要犯,贪腐税款数十万两,崔太后下懿旨命奉御司督办,眼见案还未完全查清,你怎么就堂而皇之地将白光移交大理寺定罪了?” 温如吟微微一笑,客气道:“游御史秉持正义,关怀此事。只是眼下周围繁杂,不如请你我先移步大理寺内,再谈论此事可好?” 游御史冷哼一声:“盐税取之于民,自当用之于民。朝廷腐蛀挪用此款,该向南国百姓谢罪。奉御司和都察院一样,都行督察之职。既如此,你我二人在此商讨,又有何妨?” 温如吟见状知道碰上硬茬了,他扭头问白光现下何处,锦衣卫道方才游大人拦着不让走,他们只能先将人放在旁边巷角,派专人看守。 温如吟这才放心,道:“白光罪名板上钉钉,必有处置,至于其他嫌犯,奉御司已经按照名单上一个一个去查了,想来不出一月时间会有定论。” 游御史却反问:“温指挥使既然都不能遵守交接犯人的流程,又让我,让朝廷如何相信办案之实呢?白光若是在大理寺翻供,那奉御司手里面的名单,是算数,还是不算数?” 温如吟扬眉,语气不善:“游御史,你是在质疑我奉御司和大理寺联手,包庇犯人?” “不敢。”游御史将怀中木匣抱紧,绷紧道,“只是先帝在时,御笔赐予我忠正二字,多年始终不敢辱没忘怀,还望奉御司秉公办案,将白光带回再审,按名单如实查办完后,再将罪犯交由大理寺定罪。” “您如此大费周章,只为求一流程公正么?倘若有人求至我奉御司,威逼利诱,将名单上除名或添名,也无人可知啊?” 游御史强撑着气势:“七品之能,尽力如此。若流程公正,那必有真相公正的一天。温指挥使若愿意与人私下勾结,老夫听不见看不着,但公道自在人心,是非与否不看眼下,且看将来。” 他说完后,还是忍不住微微一叹。 皇城七品,就是蜉蝣,蜉蝣如何撼树? 果不其然,温如吟不为所动,只是神色更为冷峻,薄唇抿紧。 乱哄哄的街上突然安静下来。一队锦衣卫驰马而来。待他们下马,领头的人举着一柄三尺长,通体玄黑带着明黄剑穗的宝剑来到大理寺门前,大声道:“先帝御赐,玄策刀,亲至,众人下跪。” 温如吟立马跪下,接着四周便哗啦啦跪下一片。 游御史立即意识到什么,忍不住面色大变,斥骂道:“你个无耻狂徒!竟以此来压我!” 温如吟起身,接过玄策剑,随即回首对气急的游御史道:“不算压,您有先帝御赐亲笔,奉御司亦有先帝御赐宝刀,我们算是扯平了。” 然后他面无表情吩咐道:“游章志阻拦奉御司办差,来人,将他给我带下去。” 锦衣卫立马上手,拖着游章志就往外走。 “温如吟,你办案不公,枉为人臣!” 游章志激烈挣扎道:“你如何对得起先帝!如何对得起陛下!如何对得起百姓!巧舌如簧,颜之厚矣!” 温如吟充耳不闻,只命人打开大理寺的大门,将白光押送进去。 谁料片刻后变故横生,游章志竟从锦衣卫手中挣扎脱身,一股脑直直往台阶左边的石狮子撞去,霎时撞的满头鲜血,不省人事。 …… 盼雪居里安静如常,叶行不知外界变故,命人将萧询从主卧安置到偏房,又将萧询手脚牢牢锁住,才给他端上了药。 那夜闹完后,萧询彻底安分下来,吃饭睡觉喝药一个不落,让叶行觉得省心不少。 收回药碗,叶行正想着待会怎么安慰将走未走的杨大夫,就听萧询忽然开口:“你们指挥使他——戌时就回来了吧。” “什么?”叶行警觉起来,“萧贼,你在向我打听指挥使的作息?你想趁机策反我?” 萧询:“……” “不必打听,”他平静地答复,像是在描述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这一个月他都是这个点回来的。” 叶行道:“你如此关注,是想了解我们,然后策反吗?” 萧询无奈道:“我可没这个本事。” 当然了,温如吟的事他或多或少也知道一点。 ——南国奉御司温如吟,出身乡野,自幼父母双亡,后入奉御司卫所,以智勇善战闻名,以功升百户,千户,后被前奉御司指挥使赏识,推封指挥同知。前指挥使因病离世,领上命,任奉御司指挥使。 打他做廷尉的第一天起,这种情报就堆在桌子上,想不看都不行。 思及此,萧询似笑非笑,眉眼间平添几分自嘲。 想必温如吟也早已得知了自己的许多事情,上至家族背景下至私人爱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叶行不愿多搭理他,只道:“指挥使公务繁忙,几时回来预测不了,你安心等着就是了。” 萧询不置可否。 鹤冰台情报不可能有假。 结果—— 待月上柳梢,戌时将过。温如吟还真是没回来。 萧询有些坐立难安,开始怀疑鹤冰台正有假情报? 他起身,小心移步到窗边,不让铁链挪动的声音引起注意。 门被猛然推开,下午还悠哉悠哉的叶行此刻神情严肃,身着绣云服,带着杨大夫进了屋子里。 萧询眉头微皱,敏锐嗅道事情并不简单。 天色已晚,温如吟未归,贴身随侍的叶行锦衣带刀,气势汹汹,是奉御司出什么事了吗? 叶行问杨明昌:“你研制的药确定有效?” 杨明昌道:“绝对有效。服下去保证睡到日到三竿。” “除此以外呢?有没有其他药,”叶行思索了会,“类似于吃下去,不及时吃解药就会毒发身亡的那种?” 杨明昌瞪他一眼:“平常少看那些话本子。” 萧询看着被递过来的药丸,又看了看叶行和杨明昌,淡声问:“温如吟出事了?” “少废话,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萧询闭嘴,顺从地将药丸吃下,随后又问:“既然能睡到日上三竿,能不能给我解一根铁链,手或脚都行,我想睡个好觉。” 叶行恍若未闻,带着杨大夫转身离去。 萧询叹了口气,只得弯腰躺下,盯着床帐出神。 叶行回望,看见他安静如常的模样,这才放心下来。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待动静彻底消失后,萧询平静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立刻从床上撑起,吐出了藏在舌苔下的东西。 他细细打量了会这小玩意,随后玩味一笑,扔到了床榻之下。接着他拿出了私藏的细铁丝,不出片刻就解开了困住自己手脚的铁链。 一番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萧询眸光在黑暗中闪动,他起来走动了两步,依旧觉得伤处不适,但除此之外,别无异常。 他将软枕堆起,同被子一起营造出人在的假象,随后走到柜子前,打开扫视了两眼。 柜中衣物寥寥无几,想必是被叶行收起放置别处,剩下的几套颜色或黑或灰,寡淡无味。 他挑了套穿上,又用角落里一条皱巴巴的发带将散落的头发束起,随后纵身一跃,跃出窗外,跳上房顶。 夜色朦胧,遥不可及。萧询微微抬眼,只觉南国确如水墨画般的那样宜然似梦,连月色都如此缱绻柔软。 他覆上黑布遮掩面容,一路隐蔽行踪,很快便离开了温府,朝向西街的方向而去。 谢谢大家的观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奉御锦衣 第4章 血夜一叙 温如吟跪在弘德殿前,举着玄策刀,脊背挺直,一动不动。 殿内灯火通明,只听得清脆的摔盏声,从里面传出威严尖利的女子声音。 “你以为你是先帝亲自任命,哀家就不敢动你?你以为拿着先帝亲赐之物,就能在南国耀武扬威,逼迫朝臣触柱明志?温如吟,你好大的胆子!” 崔太后凤眉张扬,朱唇丹面,怒火满身。 “哀家将差事交给你办,你却利令智昏,惹是生非,收了梁王的好处,敢把人提前交到大理寺去!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哀家和皇帝!奉御司以下犯上,是想造反吗!” 温如吟立马叩首:“微臣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崔太后恨道,“皇帝年幼,哀家坐朝辅政,孤儿寡母,人人得而欺之。你是先帝看重的人,哀家托付信任予你,你却敢收受贿赂,侮辱臣下。若非游章志及时得救,保住一条性命,要不然,你万死难辞其咎,连带着哀家都得遭天下唾弃!” “微臣罪不可赦,”温如吟道,“请太后责罚。” “罚?哀家不光得罚你,还要罚梁王!仗着是皇室宗亲,陛下长辈,胆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哀家早就知道他与白光与盐税案有牵扯,顾念着他是先帝手足,不去动他。他倒好,不想着悔改还想着包庇犯人,简直是放肆!” 崔太后道:“传哀家旨意,梁王行事不端,禁足府中,无诏不得出。” 她又远远望向跪地不起的温如吟,目光精明中夹杂几分探究。 “奉御司指挥使,收受贿赂,私德有亏,赐廷杖三十,闭门思过两月。那玄策刀,奉御司若是不会用,就交还内廷,免得污了先帝声誉。” 温如吟闭上眼,长舒一口气:“谨遵懿旨。” 殿内灯火暗了些许。 叶行站立宫门,左盼右望,等了许久,才终于看见缓缓而来的温如吟。 他激动又担忧地迎上前:“大人,您没事吧?” 温如吟睨他一眼,哑声道:“无碍。” 叶行道:“那属下就让车夫先回去,给您安排马匹。” “等等。”温如吟破天荒地出声阻拦,“今晚……还是坐马车回去吧。” “哦,好。”叶行以为他累了,关切道,“那我扶大人上马车。” 温如吟没接话,自顾自地踏上马车。叶行顺势扶了他一把,手掌碰到了他的后背,语气轻快道:“大人不知道,我听闻您出事后吓得寒毛直竖。乖乖,您说您怎么就这么倒霉,碰上个刺头……” 叶行停顿下来。 他摊开手掌,发现手上具是黏腻腥红的鲜血。 “……大人。” 车内传来温如吟低抑的声音:“不许声张,立刻回府。” 萧询行至西街,行入巷角,来到一处卖米粮的店铺,静默一会,上前叩门。 片刻后门内传来响动:“谁?夜半来此,所为何事啊?” 萧询说出暗语:“东周无水,某为义士,特请西周下水。” 门吱呀开了,从门后探出一张略显疑惑的脸来。 萧询立马抱拳,温声道:“谢大哥,一别数年,一切安好否?” 南北两国皆有谍司,为更方便探查情报,常在对面安插人手,谍者扮做寻常百姓,行走民间,传递讯息。 早年间,萧询父亲掌管鹤冰台时,曾往南国送了一批训练有素的青衣候官。或许那时他已察觉到了什么,往其中安插了几个自己的亲信。 当时萧询只觉父亲杞人忧天,如今真落了难被困南国,才发觉,所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并非一句空话。 灯火昏黄,随风摇曳。谢戈为萧询倒了一杯茶,叹气道:“当年先使大人时觉不安,鹤冰台虽效忠皇室,但陛下多疑,帝心难测。萧氏看似深受恩重,实则如一叶浮舟,待风雨飘摇之际,便是覆灭之时了。” “是我疏忽大意。” 萧询闻言面色颓然。见到谢戈,他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暂且安定下来,只是谈及未来,依旧觉得晦暗难明。 谢戈安慰他道:“莫丧气,从目前的消息来看,北国应当是不清楚你是死是活,只吩咐内廷报了个下落不明的名头,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 “回转的余地,估计是无了。”萧询振作精神,“陛下设计杀我,收回鹤冰台,必不会容忍我再活着回去,只是我担心母亲和阿苒……” 谢戈立刻表示道:“廷尉不必担心,老廷尉交代过,萧氏除他这一脉在京城之外,本家族人皆留守兰陵,想必陛下不会动手。” 萧询轻轻点头,心中略有慰藉,不过犹豫片刻后又道:“但她们呆在皇城总不是办法。若是谢大哥得力,不知可否寻找一些人,看护好她们?” 谢戈当然道:“廷尉所托,我必然尽全力所为。” 萧询听他总是称呼廷尉,苦涩一笑:“如今我无身无份,谢大哥不必再以廷尉相称了,便还是如少时一般,唤我名萧询或允意就好。” 谢戈见状不免惋惜:“想来昔日陛下与老廷尉以手足相称,如今下此狠手,可见心思深重,倒也叫我们这些人明白了些唇亡齿寒的道理。只是允意,鹤冰台是萧家心血,你就愿意这般看着它被陛下彻底夺走吗?” “我接管鹤冰台之际,想的是以己之力,终身效忠皇室。但如今经此一劫,确实觉得一味忠心不过是愚忠。”萧询的语气平淡,话却多了些凉薄,“唯有私心重于忠心,才能不任人摆布。” 谢戈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并不意外,只是担心问:“那你是打算,与温如吟联手了?” “说是联手,想来也是他利用我。可我身处劣势,鹤冰台现下不能联系,若想顺利回去,也只能先仍他摆布。” 谢戈神色复杂:“温如吟此人,犹若猛虎,你与他相与,无异于与虎谋皮啊。” 萧询回想起温如吟的面容和话语,沉默片刻只是道:“北国弃我,南国非我故土,天下之大我无处可去,若留他身边能为自己挣一条出路,我甘之如饴。” 二人对谈间,从窗外飞进一只信鸽,停在桌上。萧询一眼便认出这是为了传递情报而专门训练出的鸽子。 谢戈取下信鸽脚上纸条,细阅其中内容,随即目光微动,将其递给了萧询。 萧询接过一瞧,上面赫然写到:太后震怒,禁足梁王,温如吟受杖三十,盐税案交由崔首辅亲自督办。 第5章 锦衣夜行 马车内,温如吟只觉得浑身发冷,昏昏欲睡。 后背还在渗血,血腥气围绕在他鼻尖,分外浓厚。 叶行察觉他的不对劲,急了,吩咐马夫道:“快些!还有多久到府?” 马夫为难道:“大人,如今已是宵禁时期,皇城有令,马儿不能疾跑啊……” 叶行闻言立刻掀开车帘,夺取他的马鞭:“我来!你到车内看顾着指挥。” 话音刚落,他便用劲力气抽鞭喝道:“驾!” 马儿惊跳起来,嘶鸣声响彻夜空。 车驾速度明显快了起来。温如吟被动静吵得心烦,微微睁眼,瞥见叶行身影,脑子嗡嗡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不对。 叶行在此,萧询如何? 似如雷霆炸开般,温如吟一下惊起,问道:“叶行,何人在看守萧询?” 叶行答道:“指挥使不必担心,临走前我叫杨大夫喂他吃了昏睡的药,他跑不了的……” “胡闹!”温如吟闻言神色大变,眉目染霜,厉声道,“你不清楚他是何人吗!如此伎俩能难得倒他?!” 事到如此。温如吟再也顾不得其他,强忍伤痛纵身一跃,从车内跳上街边房顶,踩着瓦砾往温府赶去。 夜间常有锦衣卫巡守。回来路上,萧询被巡逻的锦衣卫发现,不得已只能一个劲地往前奔走。 待他终于逃到温府处,追逐的锦衣卫见状霎时拔刀,警告道:“指挥使处,尔敢擅闯!” 萧询置若罔闻,只飞上外院墙壁。 那锦衣卫更不犹豫,使出袖箭对着萧询后背致命处射去。眼见箭矢即将追至,一柄长刃挡在萧询身后,拦下了这场凶险。 “……指挥使!” 锦衣卫看见温如吟突然出现,有些意外,立刻抱拳:“有贼人闯进您的住所!” “不必追究。”温如吟的脸色在黑夜中分外苍白,语气却不容置喙,“退下吧。” “是!” 待人退下,温如吟立在墙上,垂眸望向依靠在墙下的萧询。 风吹起了他的衣角,一身玄衣肃杀冷冽,叫人不敢靠近。 萧询却不惧,双手抱胸,微笑道:“指挥使威风凛凛,御下有方,实在叫人敬佩。” 温如吟未曾接话。 萧询以为他是在为自己的逃离而生气,于是软和态度道:“我想了想,觉得你那些话说得很对——” 一滴血忽然落在他的脚下,随后是两滴三滴,越来越多。 萧询顿觉有异,蹙眉昂首,便看见温如吟目光飘忽,面无血色,下一秒竟身子一软,直直从墙上摔落下来。 他想也不想,张开双臂先接住了人。 温如吟已然无意识,向来刻薄凶狠的眉舒展开,眼睫微微颤动,牵动着眼尾处的痣。 萧询打量片刻,随后便听见府内起了动静,再仔细听时,叶行已经寻到此处。 看见自家指挥使虚弱地晕倒在敌国廷尉的怀里,叶行惨叫两声,赶忙上前欲将人夺回来。 萧询却不许。 “若非你,指挥使又怎会如此?”叶行愤恨指着他,“待会我就将人把你的手脚都挑断,叫你再也跑不了。” “恐怕你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萧询抱着温如吟就往盼雪居处走:“现在开始,我再也不会跑了。” 天亮了。 第一缕晨光打入帘帐,落在温如吟的眼睑上,带着些不属于寒冬的温暖。 温如吟蓦然醒了。 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苦着脸给他扎针的杨明昌。 杨明昌见他醒了,一肚子怨言犹如开了闸的洪水,滔滔不绝。 “呦,这是谁醒了?这不是我们那身经百战,无坚不摧的指挥使吗?平日里装得强硬的不像人,怎么昨晚晕得快死过去,折腾的我半夜起床给你熬药啊?” 温如吟忍了忍,问道:“萧询呢?” 杨明昌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指挥使是在叫我?” 熟悉的声音入耳,温如吟寻声望去,就见萧询坐在不远处的榻上,正翻着书望他。 似是知道温如吟想说什么,萧询举起手,给他展示手铐:“指挥使不必担心,你的手下给我拷上了奉御司最新研制出的镣铐,据说刀砍不断剑劈不开。我自然是不敢乱跑了。” 温如吟沉默,然后道:“这般说辞能让你相信,也是怪了。” 杨明昌懒得夹在这俩人之间做事,收拾好药箱直接要走。 萧询见状问:“温指挥使可是受了廷杖,旁人挨了这么多,估计小命早就没了,你为何不多看顾他些?” “命大,死不了。”杨明昌冷哼,“他当年被人暗算,伤得身上没几块好肉,血流的根本止不住,那样情况尚且能扛过来,这杖刑于他而言,不过是挠痒痒罢了。” “那你也不必这般着急走吧?” “如何不着急?”杨明昌道,“我行囊收拾了一半被人喊过来救命,现在人活着,我不得赶紧回去收拾完?”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去,门摔得震天响,留得温如吟和萧询双双沉默。 “不必误会。”温如吟道,“若非他医术精湛,我早就把他赶出府了。” 萧询斟酌语句:“温大人智勇卓绝,自然也能留的住这样的奇人异士。” 二人一个坐着一个趴着,不似初见时那般剑拔弩张,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温如吟道:“你已知晓我受了杖刑,想来昨晚不顾一切出府,是有了许多收获。” 萧询道:“不过是出去散心罢了,指挥使不必忧虑,我心真诚如金。” 温如吟赫然一笑,长眉微扬:“昨晚你答应我,我以为是错觉,现下发觉,原来不是假的。” 萧询又翻过一页,书页的清脆声悦耳动听:“鹤冰台以玄鹤为信仰,鹤语忠诚,绝不食言。” 他又望向温如吟:“不过,我想与你谈谈条件。” “不妨直言。” 萧询道:“我虽被北国陛下忌惮所害,但鹤冰台到底是萧家人多年心血。我投奔你处,不愿以毁了鹤冰台为代价。如此,据点,情报,眼线,我一项都不会透露。” 温如吟平静如常,点头道:“明白,同意。” “我还希望有一个侍从,由我亲自培养,调遣,甚至可不听命于奉御司。” 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请求,萧询目光灼灼,以为温如吟至少会与他争辩几句,谁曾想下一秒听见温如吟道:“可以,待我解除禁足,重回奉御司,我带你去挑人。” “指挥使是个爽快人。”萧询不再言其他,“如此,萧某愿鞍前马后,听候差遣。” “举手之劳罢了。”温如吟道,“能留萧廷尉在此,也算是幸事。” 他趴在床上,背上伤痕累累,倒叫萧询想起了昨夜满手鲜血之景,不由得将手覆在书页上,开始转移话题。 “方才读书中一章,深有所感,你我既然闲来无事,不如探讨一番。” “萧廷尉若有高见,不如说来听听。” 萧询道:“千古名篇,百家批解,我又何来高见?只是不免感慨,有人位列贤臣,谏言时尚且要由情入理,分析时弊,才能打动皇帝。你我做不成贤臣,那又如何献言献策,让你我的主子采纳呢?” 温如吟沉吟片刻答:“依我之见,你我办妥事情即可,并无献言献策之需要。” “事实并非如此吧。” 萧询转了话锋:“若是只用办妥事情,你按照梁王吩咐,悄悄把白光送到大理寺又有何难?奉御司上上下下,竟无一人能挑个合适的时机吗?还是说,有人刻意指使,让消息外泄,引来注意,将事情闹大呢?” 屋内一瞬间安静下来,只听得外面奴仆的脚步声,来来往往,匆匆忙忙。 温如吟终于抬起脑袋,散落的头发顺着肩头垂落在地,对上萧询探寻的目光。 “看来昨夜之行,你知晓不少。鹤冰台到底安插了多少奸细在皇宫里?” 萧询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温如吟也不知不觉地跟着笑起来:“不过……这种被人猜中的感觉竟然十分不错。” “是我做的。” 他的语气很从容:“你既然知道是我设计,那必然也明白我的目的。” 萧询点头:“太后掌权,意欲拉拢宗室。梁王是皇亲之首,犯下不少错事,太后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包庇着,本意是□□,但现下被你害得不得不罚。” 说到这,萧询眯起眼:“如此说来,崔太后打你不算冤枉。换做是我,得给你打死才行。” 温如吟道:“梁王其人过于无德,此番是他送上门来,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以身做局,有点意思。”萧询道,“刚好盐税案是个烫手山芋,你干脆丢给内阁手上,让他们去得罪人。” 温如吟道:“你我二人虽然立场不同,但考虑事情都挺一致的。原先是我想错了。” “怎么?”萧询反问,“你把我想成什么了?” “没什么。”温如吟道,“就是当时看你又是闹又是寻死的时候,觉得你此人意志软弱,不堪重任,除了一副好皮囊之外一无是处。” “哼。” 萧询看似淡定,却默默攥紧了手中书卷。 这个混蛋。 第6章 公子梁惟 那晚过后,温如言称病不出,自禁府中,奉御司事务一应交给叶行打理。不过这也只是个对外做做样子,许多事情,叶行还是为找他拿了主意后再做。 院子里的景象单调,长廊柱上藤蔓慢慢垂落在地,萧询路过时踩了一脚,连点声音都不曾发出。 叶行正被罚着扫地,一脸垂头丧气的模样。一旁的温如吟坐在石凳上慢悠悠地嗑瓜子,手里的瓜子壳一会往左扔一会往右扔,一副姿态散漫的样子。 萧询上前替叶行说话:“指挥使也太捉弄自己的手下了。要我看何必罚人家扫地,不如罚去前院练刀法去。” “萧廷尉说笑了,叶行受罚可是因你而起。”温如吟转头大声喊道,“你说是不是啊,叶行?!” ……… 叶行只低头哼了一声,握紧扫帚,一言不发,闷头扫地。 萧询轻笑,随即坐下,仰头望着天道:“算着你这称病也有一月了,朝臣竟无一人来你府上探望。温如吟,你这指挥使当的真是有意思。” 温如吟不咸不淡地回应:“奉御司本就只忠于陛下,你身为鹤冰台廷尉,连这点都意识不到?” “萧氏好歹是护李氏入城登基的世族。这些年虽然没落,但朝中依然有世代交好的官员。” 萧询吹了口气,额前碎发轻扬,神色波澜不惊:“我自有记忆起,家中常有客人来访,只是父亲顾及身份时常避而不见。哪里像你这样,根本无人上门。” “清净些不好吗?”温如吟振振有词,“若是人来人往,你暴露了怎么办?” 说到这他又想起来什么,问道:“对了,前些日子让你自己想个假名字,可曾想好了?” “想好了,就叫禹鹤隐。” “哪几个字?” 萧询还未来得及解释,一小厮从外面跑进来,有些慌张道:“大人,有人,有人来了。” 温如吟十分意外:“皇宫里来人了?还是刑部来人了?” “都不是,”小厮摇摇头,喘气道,“是客人,有客人上门来拜访了。” 温如吟愣了会,随即望向萧询。 二人面面相觑。 来者是工部尚书家的公子,梁惟,一同而来的还有他的妹妹,尚书家小姐梁荷华。 温如吟坐在大厅中,有些尴尬地看着兄妹二人向自己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然后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梁公子和梁小姐不必客气。” 梁荷华柔声道:“若无指挥使出手相助,我和哥哥如何再有侍奉母亲的机会?如此大恩,怎能不谢?” 她生的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可人,连着说话声音都温婉有度。哪怕温如吟平常杀伐果断,遇见这样的姑娘,语气也不免轻了几分:“我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罢了,真正救人的是杨明昌。” “我们此番前来也是为了感谢杨大夫。” 一旁站着不语的梁惟出声:“小妹特意做了点心带来,给杨大夫。” “哦——” 温如吟想了想,随即唤了下人进来,吩咐道:“杨明昌现在人在哪?” “回禀大人,杨大夫现在正在收拾临行的包袱。” “……行。”温如吟道,“你把梁小姐带过去,就说是有客人亲自上门感谢救命之恩,务必叫他见见。” “是。” 梁荷华微微一礼,感激道:“多谢指挥使。” 她跟着下人出去,独留梁惟与温如吟二人在原处。 一阵风吹来,温如吟忍不住轻咳几声,梁惟闻声立即关切问道:“听闻指挥使近来身体抱恙,不知可好些了?” “多谢梁公子关心,已然好多了。” 梁惟道:“大人不必一口一个梁公子叫着,叫我和苏就好了。” 到底和梁小姐是亲兄妹,梁惟说话做事亦是亲和儒雅,人长的也俊朗,气质更是出尘,俨然一位端方有礼的贵公子模样。 温如吟打量几眼,心道工部尚书家里是歹竹出好笋。 梁惟抬眼,刚好对上温如吟的视线,不曾恼怒,只是眉眼一弯,道:“其实今日前来,不光是为了感谢指挥使当日的救命之恩,还有另外一件事。” 温如吟道:“梁公子指的是什么事?” 梁惟微笑道:“指挥使去年曾在我父亲面前提及,想给锦衣卫制作一件可随身携带的轻型火器。” 梁惟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递了过去:“如今图纸已经设计好,指挥使看看有什么问题?” 温如吟想起来了,因着这些年南国发展火药,制了些武器,他瞧着,想着也给锦衣卫造个类似的东西。 只是工部尚书梁林是个狡猾又固执的老狐狸,一听他要给锦衣卫搞火器,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回回都说工部人多事杂,造火器是个耗时费力的大工程,腾不出人手,这事便一拖再拖,就此搁置了。 结果竟来了转机。 温如吟接过图纸,见图上是一件类似袖箭的物件,但又比袖箭看着精巧,甚至还专门设计了与锦衣卫有关的云纹。 “此物名唤火云缠。”梁惟语气缓缓,音色清冽,“与袖箭使用方法相似,但其中之物不是箭,而是火丸。” “火丸?” “火药而制的小型炸药,可容纳六枚。只一枚就威力巨大。” 温如吟讶异,又细细看了许久,脸上展露笑意:“此物甚妙,图绘制的也精巧工整,真是多谢了。” 梁惟见他笑容,目光柔和,只道:“能得指挥使喜爱,是在下之幸。” 温如吟惊讶抬眼:“竟然是梁公子设计的,以前只听闻你文才出众,年纪轻轻便中了榜,没想到在工造上亦有钻研,真是年轻有为啊。” 梁惟道:“指挥使谬赞,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温如吟道:“公子大才,将来必然前途光明,不必谦虚。听闻近来太后想为陛下再择一位帝师,不限出身不看官职,择优而选,不知你是否有意,我可为你引荐一番。” 毕竟是让人家费了心思,温如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加之觉得梁惟此人心思玲珑行事有度,引荐一番也是合适。 谁料梁惟闻言,淡淡摇头:“多谢指挥使好意,只是在下近来已自请外放为官,无意于帝师之选。” “外放为官?你要去何处啊?” “抚州。” “抚州啊,”温如吟想了想,道,“此地偏远,又时常有东夷人来扰,烧杀抢掠之事不少,你能受得了吗?” 当然,还有话他没说。梁惟为人出色,年纪又轻,且父亲是工部尚书,若待在京城入翰林院,想必不出三五年便能再往上走一走,甚至放长远来看,十年后二十年后入内阁也不是不可能,眼下外放为官,走得轻巧,回来却是难了。 他能想到的,梁尚书肯定能想到,怎么会同意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这样做呢? 梁惟的回答令人出乎预料:“正是因为抚州的官不好做,我才要去做。” 温如吟听出言外之意,有些错愕:“你这是……” 外放为官的,能回来的无非两种,一种是安安分分在任上呆够时间,考评合格后调回皇城。 另一种便是政绩突出,以提拔之名破格召回了。 “说出来不怕指挥使笑话,”梁惟的语气很缓,却不容置喙,“若在京为官,能得父亲庇护自然是好,但也太慢。” 竟然嫌慢? 温如吟疑惑:“你年纪轻轻,何必如此着急?” 旁人有这样的仕途家世,恨不得把头埋起来,老老实实顺顺利利熬着。 梁惟不答,沉默片刻,抬眉,视线落在温如吟身上,神色复杂,却又藏纳了些别的意味。 “因为……已心有所属。” 他移开目光,有些不自然,耳根也渐渐红了,慢吞吞道,“我想快一些,能配得上。” 原来如此。 温如吟恍然大悟,也是,这世间若还有能让尚书家公子着急的,也就只有情之一字了。 他道:“原来如此,梁公子的心思,我理解。” 梁惟垂下眼眸。 “抚州路途遥远,你也定下何时出发了吗?”温如吟又关切道。 “就这两日了。” “好啊,到时候我派人护送你一程。而且抚州之地也有锦衣卫司所,我会发函过去,让他们护卫你的安全。” “如此,多谢指挥使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萧询忽然进了厅堂。 “指挥使,”萧询道,“又有人上门来了,说要见你。” 梁惟的视线一下落在他上,薄唇微抿,身体不由得紧绷起来。 温如吟全然不晓,只是道:“今日真是奇怪了。” 他起身,对梁惟客气道:“既如此,那我也不与梁公子聊了,我去前面瞧瞧情况。” 梁惟也起身,执礼道:“叨扰多时,我们也该告退了。” “好。”温如吟应和道,又转头看萧询,“你带着梁公子去找梁小姐。” “我吗?” 萧询明显愣了一下,对上了梁惟探究的目光。 温如吟问:“有什么问题?” 萧询道:“当然没什么问题。” 他向梁惟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 第7章 折梅代赠 萧询在前面引路,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梁惟在注视着。 直到他们第二次走错路。 当萧询意识到自己又带着人走错了,不由得拍了拍脑袋,懊悔道:“看来还是不对。” 梁惟见状,停下脚步,开口:“阁下不是府中奴仆?似乎不大认得路。” 萧询回头,有些尴尬道:“啊……是,我并非府中奴仆。” “方才瞧见阁下见指挥使,也不曾行礼。”梁惟淡淡道,“应该也不是身边亲卫吧。” 萧询没有否认。 天色有些暗淡下来,二人立在园子中,气氛颇为微妙。 梁惟道:“既然一时半会找不到路。那不如,我们先在这里等一等,想来不出一刻,就会有人来寻我们。” 花圃旁边有两棵腊梅树,已经三月,腊梅花已经不开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桠。 梁惟踱步靠近,自顾自道:“当时我还不曾见过你。” 萧询不解其意,眉心微皱:“什么?” “数月前我母亲病重,我寻遍南国名医,皆说药石无救,朝不保夕。” 梁惟道:“直到有人告知我,说指挥使府上有一位神医,医术精绝,若是请他来,我的母亲尚有留存的希望。” “我从未见过这位指挥使,但我父亲和其他大人都不大喜欢他,说他杀孽太重,德行不堪。可为了母亲,我和小妹趁夜出府,还是到了他府上相求。” “当时已是亥时,温府家仆却说他不在,我和小妹不信,执意要等。直到一个时辰后,我们还是没能见到他。我们以为指挥使故意不见,心中不忿,正准备离开时,他却来了。” 提及此梁惟神色柔和下来:“当时指挥使肩上插了一只箭,脸上沾了鲜血,下马后还一瘸一拐的,实在是有些狼狈。但听到我们来意后,当即唤人去寻杨大夫,完全不顾及自己的伤势,甚至当着我们的面,直接把箭拔了出来……” 萧询越听越奇怪,瞥见梁惟面色,细细品味了一番,不由得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这位公子,是在和他回忆与温如吟的初见? 难道…… 萧询扬眉,有些欲言又止。 梁惟言毕,抬眼问道:“你和我应当都认识指挥使不久,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对于这突然抛出来的问题,萧询脑子里瞬间闪过几页纸的描述,但他还是谦虚道:“公子觉得呢?” 梁惟轻抚手中花枝:“大约和我手中的腊梅一般吧,多数人不大喜欢寒冷的冬日,它偏要在这时开花,叛逆张狂。” 萧询点头附和:“确实不错。于我而言,温大人的确是个超脱世俗的人。” “阁下何出此言?” 萧询微微眯眼,道:“方才公子探究我的身份,知晓我不是奴仆也不是亲卫,我确实不是,因为我是大人豢养的男宠。” 园中空气瞬间凝固,仿佛下一秒要掉下来。 梁惟整个人怔了约莫半刻,站在腊梅树下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滞了。 …… 待温如吟回来,只看见萧询手上捏了什么东西,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仿佛要看穿些什么。 “听说你把梁公子带迷路了。” 温如吟扶额:“我以为你认识路。” “指挥使明鉴。”萧询道,“我这两月都不怎么在府内走动。幸好府中一位婢女路过,解了窘境。” “你和梁公子共处,他聪慧有识,见你如此,没有怀疑你的身份吧?” 萧询笃定道:“当然没有。” “那就好。不过我看他离去时神色不大好,可是遇见什么事情了吗?” 温如吟随口一问,却招来了萧询的笑声。 “你笑什么?” 萧询边笑边摇头,一副故弄玄虚的表情,走到温如吟面前,将腊梅枝放在他的手里,眼底透出些似笑非笑的狡黠,态度诚恳道:“笑指挥使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 “你给我打什么哑谜?” 温如吟望着手中花枝,才发现是园中的腊梅,有些气恼:“你知道这两棵腊梅树有多贵吗?凭什么折它?” “此物并非我折下,我只是代为相赠罢了。” 日子一天天回暖。南国的冬天并不长,不似北国有白雪覆野之景,青山依旧,河水长流,唯一能证明冬日离去的,或许只有愈发鲜亮的朝阳。 温如吟解了禁足,重回奉御司的那一日,带了个身量高挑,为人和气的青年,名唤禹鹤隐,并言因容貌有损,特许其带着面具在司中行走。 奉御司上下纪律严明,无人言他,只道是指挥使又收了个与叶行一般的亲卫。 午后,温如吟领着萧询来到城外卫所。 萧询下了马,望向远处的营帐,不由得开口:“那儿可是禁卫军所在之处?” 温如吟只道:“是又如何,难不成你要单枪匹马闯进军营,再为李氏皇族卖命窃取情报不成?” 萧询一哽,收回目光,淡淡道:“不过是下意识反应罢了,指挥使何必阴阳怪气。” 温如吟不答,走进卫所,吩咐手下人道:“把最近招的一批新人带上来。” “是,指挥使。” 待人到齐,一起奉上来的还有一份名单,上面记载着这批人的家世背景,生平经历。 温如吟看都不看,直接把名单扔给一旁的萧询。 萧询接过来细细看完,眉头高高皱起,低声问:“这都是些什么人。” 家世出身皆是低微,武功才学毫不精通,甚至还有随军的伙夫。 “锦衣卫选拔极其严苛,选出来的人皆要登名入册,上报朝廷,我不可能给你这些。” 温如吟道:“况且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在给什么样的人做事,恐怕会深觉羞辱,更会违背他们的立场。” 听得如此之言,萧询微微恼怒:“那若他们知道自己的上司和我这样的人厮混在一处,恨不得天都塌了吧。” 温如吟抚了抚手指中的茧,道:“你如此不忿,我可以理解。但你既不愿告知情报据点,那也恕我只能为你提供这些人选。” “……” 原来坑在这挖着,萧询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旁边的架上挂了许多武器,其中一柄长弓威风凛凛,弦影凛冽。他走过去,沉沉拿起,掂量了重量,随即搭箭拉满,瞄定了百米外的草靶,只听一道划破空气的锐利声,箭矢飞出,正中靶心。 卫所内,众人顿时安静下来,皆往此处看。 萧询对着被选拔的人道:“今日谁能拉弓射出我箭程的三成,可随我回京中奉御司。” 吩咐完一切,他将弓箭交付到第一个人手中,贴心嘱咐道:“拿稳了。” 温如吟站立一旁,双手抱胸,有手下为他搬来座椅,他顺势坐下,看着萧询是如何从劣中选优。 第一个人连弓都握不住。 第二个人也握不住。 第三个人堪堪握住,却又拉不开弓。 第四个,第五个…… 直到最后一个人,也没人能成功达到萧询提出的要求。 场面一时陷入沉寂。 萧询面色平静,似是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 他沉吟片刻,来到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前面前,犹豫一会,摸上他的肩膀,温声道:“你很不错。” 虽然这少年的箭弦只拉开了一点点,箭矢飞出不过几步远。 萧询做完选择,来到温如吟面前,抱拳道:“烦请指挥使为我安排。” 温如吟已然喝了几杯茶。听闻结束,他放下茶杯,站起道:“好啊。明日他会按时到奉御司报道。” 萧询点头,看似全然无所谓。 直到—— 他啪一声,狠拍一下柜台,愤怒地对谢戈说道:“温如吟就是个奸诈的王八蛋!” 此时夜色将至,街上没了人,谢戈正在擦柜面,一边擦一边听萧询骂人。 “他给我找的都是些什么人你知道吗?厨子,马夫!弓都拉不开!将强兵不壮,我哪怕有通天的本事,也带不好这种人啊!” “当初答应得爽快,我原以为他是个飒爽的人呢!好啊,在这给我使绊子!” 萧询气不大打一出来,差点就把柜台拍烂了。谢戈倒是淡定,只说道:“可你不是鹤冰台廷尉了。” 此话如凉水一盆般,瞬间浇灭了萧询的怒火。 谢戈又道:“换作是我,想必也不会把我们的候官交给一个敌国的人。所以温如吟这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你不必为此动气伤肝。” 气氛出离的安静,片刻后,萧询语气低落道:“我知道。离了鹤冰台,离了萧氏,我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他能给我人和承诺,已经很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道:“刚开始我还不觉得自己已落入窠臼,今日才算彻底明白了,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谢戈不言。很多事情,旁人劝解无用,只能靠自己想明白,认清楚。 他只将一封密信交由萧询。 萧询拆开来,发现是妹妹的字迹。 ——得闻兄长平安,母亲与我心皆甚欣喜。母亲只道望兄长保全自身,平平安安,安稳一生。小妹萧冉寄言。 灯火摇曳中,月光长明。 第8章 同盟已成 同一片天空下,温如吟正坐在盼雪居外,赏月品茶。 春天已至,连带着月光都增色几分,不似冬日般凉寒。 他摇头晃脑装模作样地吟了几句,什么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听得一旁随侍的叶行酸倒了牙。 见天色已晚,叶行问:“指挥使,这萧询怎么还没回来,他今天不是和你一起出去的吗?” 温如吟坦然道:“是啊,他今日出城与我办事,生气了,回来时半路跑了。” “啊?”叶行难以理解,“又跑了?那您不去追?您就让他这么直接跑了?” “追?我身为堂堂指挥使,凭什么去追他?他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北国他回不去。只要他还在南国,我就能找得到她。” 见温如吟如此态度,叶行琢磨了会,怀疑道:“您做了什么给他惹生气了?” 这么大一个活人突然跑了,正常反应不都是去追的吗? “你现在说话真是越来越放肆。我能做什么惹他生气?是他不识好歹!” 温如吟嚷嚷起来:“况且他一个被北国皇帝暗杀的人,落到此处被我救下,能有口饭吃有口水喝,已经是他命大了,他不心存感激对我感恩戴德,还要给我甩脸子,生气了还要我去哄吗?!” “指挥使你看你,我不就才说了一句话吗……” 叶行正嘟嘟囔囔着,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暗色中显现。 是萧询回来了。 温如吟听到动静,扭头一瞧,然后冷哼一声,端起茶水闷了一口,硬气道:“出外差时擅离职守,可是要扣月俸的。” 气氛略微沉闷,萧询没有回应。可待他走近,叶行却注意到他微红的眼眶。 这是……气哭了? 一瞬间叶行瞪大了眼睛,目光移到一旁还在试图找茬的温如吟,惊恐地摇了摇头。 可惜温如吟不解其意,反而更加变本加厉。见萧询不理他,他竟然将茶杯重重往桌子上一放:“站住!” 萧询停下脚步,不曾转身。 温如吟皮笑肉不笑道:“你对我的安排有意见,大可以不要人,但纵着奉御司的马,穿着绣云服,挂着锦衣卫的玉牌,到处乱跑,引得他人注意,就是让我难做人。” “谁叫我难做人,我就叫谁知道厉害。” 叶行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生怕萧询下一秒哭着扑过来和指挥使打一架。 谁料等了半晌,等得了萧询一句:“随你怎么说。” 他的声音不同于往日,低闷的很,带着鼻音。温如吟听着不对劲,正想问,就看见萧询低着头进了侧屋,眼角还挂着泪痕。 温如吟猛然起身,跟了上去。 屋内,萧询弯着腰收拾东西。其实他也没几件东西,大多数都是叶行给他拿的旧物。 温如吟跟了进来,见他左右忙活也不知道忙活些什么,凝望了会,点了一盏灯。 黑暗的房间瞬间亮了起来。 “你做什么?”温如吟问。 萧询答:“不做什么,收拾东西。” 温如吟不免失笑,抱臂依靠着墙:“你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的?” 萧询不理他。 温如吟上前,故作威严道:“行了,不准收拾了。” 萧询皱着眉,眼眶在明亮的灯火中分外湿润。 温如吟扫过他的面庞,声音软和下来道:“好好的,哭什么?” “这并不是哭,而是过于思念家人流出的泪水。” 萧询抹了把眼睛。 “……哭了就哭了,有什么好嘴硬的?” “我说的是实话。” 萧询抿着唇沉默,随后抬眼对上温如吟的目光,似乎有些明白,半晌道了句:“你或许误会了,我哭确实不是因为你。” “没关系的,我都明白。” 温如吟一副了然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了。 萧询:莫名其妙。 …… 盐税案从开办开始,朝中大臣吵了一波又一波,从奉御司扯到梁王再到内阁,最后首辅崔章宜直接拍板,三司会审,他亲自坐镇。 温如吟在得到白光以极刑论处,名单上牵扯的官员一应论罪处置的结果后,沉默了许久,最后只坐在堆成山的公务后,垂眸道:“老狐狸。” 名单上亦有宗亲贵族,这群人一点事都没有。 他来到靶场看萧询带着选的人练箭术。此时也有其他锦衣卫在一旁围观,有好者甚至一边模仿起了萧询拉弓搭箭的方式,一边奇道:“禹副使,你这箭法怎么和我们使得不大一样啊?怎么揣摩着,像是北国箭术?” 萧询一身劲装,马尾高束,整个人看着简练精干,带着面具。 “曾经与北国密探交过手,”萧询不急不慢道,“他们箭法高超,我深觉比不上,想着取他人之长补己之短,便学了点。” 有锦衣卫附和道:“有道理啊,看来我们也平常也可以多练练北国的。” 温如吟闻言立刻出声:“身为锦衣卫,怎可听风就是雨?” 萧询回首。 温如吟继续道:“北国与雪境接壤。雪境内柔兰势强,最擅骑射,鹤冰台的密探常与之交锋,必然要精通敌人之长,才不会落入敌手。我们不一样。” “可是大人,北国密探不也是我们要对付的敌人吗?” 温如吟沉默片刻,微微抬眼扫视:“你们觉得自己打不过他们?” 气氛凝滞,锦衣卫们赶紧闭嘴,离开了。 只留下萧询和他带的人。 面对此场面,萧询面无表情,只道:“别管他们,华义,你继续。” “是,副使!” 回话的是个十五六岁,高高瘦瘦的少年,眼神还很青涩。 温如吟问:“你怎么不带着练了?禹副使?” 萧询翻了个白眼:“北国不足为虑,我便不必再费功夫了。” 温如吟浅浅一笑,望着他:“你都在此处了,自然是不足为虑。” 萧询道:“今日怎么如此清闲,有空来这练嘴皮子?” 温如吟摊手:“其实我公务繁忙的很,架不住有看不惯我的人一本本折子往上递,骂我无道无慈,虚伪小人,实乃朝中大祸。他们骂我的折子还全被送到奉御司来了,堆在角落了跟座山似的,我看着心烦。” “既是心烦,一把火烧了就是,反正也是一堆废纸。” “那若是烧了,明日就要来两座山的奏折了,外加朝堂上一堆大臣的痛骂,你要知道那群文官那个嘴啊,厉害的很。” 萧询啧了啧,目光带上些同情:“想来是梁王禁足出来,缓过了劲,找你这个罪魁祸首报仇呢。他不是个傻子,当初被罚的时候没想明白,现在回过神了,知道这里面肯定你动了手。 温如吟有些惋惜:“这下两边都得罪了。” 萧询道:“要我看,这位首辅想的可比你远的多。皇帝总归是会长大的,到时候一旦太后还政,皇帝第一个要对付谁真不好说。不如现在卖给梁王一个好,定个有罪无实的话头,高高举起轻轻放过,也就罢了。” 温如吟道:“我当然知道是这个道理,可这些宗室有时候太过分,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 萧询睨他一眼:“原来指挥使心烦的不是骂人的折子,而是陛下啊。”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陛下不安稳,奉御司自然也不安稳。” 温如吟话没说完,但萧询知道他的意思,“善意”提醒道:“依我看,你操心这些,为时过早,不如先操心自己,万一奉御司没倒,你先倒了,岂不是更惨?” “确实如此,”温如吟深以为然,“你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我不能像你这样。” 萧询:…… 温如吟道:“这两天我出去避避风头,你就留守皇城,继续练兵吧。” “你要去哪里避风头?” “盛州。” “盛州?去那最少也是两日路程,你有必要避这么远吗?” “除了避风头,还有些事情要我办。” 温如吟说得轻描淡写。 萧询却听着不对劲:“盛州也是挺大的州府,锦衣卫数量必然不少,何事要劳烦你这位指挥使亲自去办?” 温如吟不肯说,嘘了一声,神神秘秘道:“奉御司机密,不可外泄。” 萧询再次翻了个白眼。 不说不代表他不会知道。 …… “这次确实没拿到情报。” 谢戈背了两袋大米到后院,一边擦汗一边说:“盛州出了何事,我们全然不知。” 萧询坐在院中枣树上,道:“那想来是万分紧要的事情,温如吟走得急,连人都没带走几个。” 谢戈道:“他身为指挥使,不会有失。但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北国最近传来消息,圣上有意提拔三皇子李谦,近来封了他为定王,鹤冰台廷尉之缺,也暂由他代理。” “三皇子?”萧询奇道,“怎么会选他?” “只是有这个消息,其他暂且不知。不过我也很好奇陛下在想着什么。” “论长论嫡,再怎么样都是二皇子或是五皇子。可选这李谦——皇帝看中了他哪一点?” 萧询跳下枣树,来回踱步道:“这里面,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