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吟跪在弘德殿前,举着玄策刀,脊背挺直,一动不动。
殿内灯火通明,只听得清脆的摔盏声,从里面传出威严尖利的女子声音。
“你以为你是先帝亲自任命,哀家就不敢动你?你以为拿着先帝亲赐之物,就能在南国耀武扬威,逼迫朝臣触柱明志?温如吟,你好大的胆子!”
崔太后凤眉张扬,朱唇丹面,怒火满身。
“哀家将差事交给你办,你却利令智昏,惹是生非,收了梁王的好处,敢把人提前交到大理寺去!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哀家和皇帝!奉御司以下犯上,是想造反吗!”
温如吟立马叩首:“微臣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崔太后恨道,“皇帝年幼,哀家坐朝辅政,孤儿寡母,人人得而欺之。你是先帝看重的人,哀家托付信任予你,你却敢收受贿赂,侮辱臣下。若非游章志及时得救,保住一条性命,要不然,你万死难辞其咎,连带着哀家都得遭天下唾弃!”
“微臣罪不可赦,”温如吟道,“请太后责罚。”
“罚?哀家不光得罚你,还要罚梁王!仗着是皇室宗亲,陛下长辈,胆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哀家早就知道他与白光与盐税案有牵扯,顾念着他是先帝手足,不去动他。他倒好,不想着悔改还想着包庇犯人,简直是放肆!”
崔太后道:“传哀家旨意,梁王行事不端,禁足府中,无诏不得出。”
她又远远望向跪地不起的温如吟,目光精明中夹杂几分探究。
“奉御司指挥使,收受贿赂,私德有亏,赐廷杖三十,闭门思过两月。那玄策刀,奉御司若是不会用,就交还内廷,免得污了先帝声誉。”
温如吟闭上眼,长舒一口气:“谨遵懿旨。”
殿内灯火暗了些许。
叶行站立宫门,左盼右望,等了许久,才终于看见缓缓而来的温如吟。
他激动又担忧地迎上前:“大人,您没事吧?”
温如吟睨他一眼,哑声道:“无碍。”
叶行道:“那属下就让车夫先回去,给您安排马匹。”
“等等。”温如吟破天荒地出声阻拦,“今晚……还是坐马车回去吧。”
“哦,好。”叶行以为他累了,关切道,“那我扶大人上马车。”
温如吟没接话,自顾自地踏上马车。叶行顺势扶了他一把,手掌碰到了他的后背,语气轻快道:“大人不知道,我听闻您出事后吓得寒毛直竖。乖乖,您说您怎么就这么倒霉,碰上个刺头……”
叶行停顿下来。
他摊开手掌,发现手上具是黏腻腥红的鲜血。
“……大人。”
车内传来温如吟低抑的声音:“不许声张,立刻回府。”
萧询行至西街,行入巷角,来到一处卖米粮的店铺,静默一会,上前叩门。
片刻后门内传来响动:“谁?夜半来此,所为何事啊?”
萧询说出暗语:“东周无水,某为义士,特请西周下水。”
门吱呀开了,从门后探出一张略显疑惑的脸来。
萧询立马抱拳,温声道:“谢大哥,一别数年,一切安好否?”
南北两国皆有谍司,为更方便探查情报,常在对面安插人手,谍者扮做寻常百姓,行走民间,传递讯息。
早年间,萧询父亲掌管鹤冰台时,曾往南国送了一批训练有素的青衣候官。或许那时他已察觉到了什么,往其中安插了几个自己的亲信。
当时萧询只觉父亲杞人忧天,如今真落了难被困南国,才发觉,所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并非一句空话。
灯火昏黄,随风摇曳。谢戈为萧询倒了一杯茶,叹气道:“当年先使大人时觉不安,鹤冰台虽效忠皇室,但陛下多疑,帝心难测。萧氏看似深受恩重,实则如一叶浮舟,待风雨飘摇之际,便是覆灭之时了。”
“是我疏忽大意。”
萧询闻言面色颓然。见到谢戈,他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暂且安定下来,只是谈及未来,依旧觉得晦暗难明。
谢戈安慰他道:“莫丧气,从目前的消息来看,北国应当是不清楚你是死是活,只吩咐内廷报了个下落不明的名头,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
“回转的余地,估计是无了。”萧询振作精神,“陛下设计杀我,收回鹤冰台,必不会容忍我再活着回去,只是我担心母亲和阿苒……”
谢戈立刻表示道:“廷尉不必担心,老廷尉交代过,萧氏除他这一脉在京城之外,本家族人皆留守兰陵,想必陛下不会动手。”
萧询轻轻点头,心中略有慰藉,不过犹豫片刻后又道:“但她们呆在皇城总不是办法。若是谢大哥得力,不知可否寻找一些人,看护好她们?”
谢戈当然道:“廷尉所托,我必然尽全力所为。”
萧询听他总是称呼廷尉,苦涩一笑:“如今我无身无份,谢大哥不必再以廷尉相称了,便还是如少时一般,唤我名萧询或允意就好。”
谢戈见状不免惋惜:“想来昔日陛下与老廷尉以手足相称,如今下此狠手,可见心思深重,倒也叫我们这些人明白了些唇亡齿寒的道理。只是允意,鹤冰台是萧家心血,你就愿意这般看着它被陛下彻底夺走吗?”
“我接管鹤冰台之际,想的是以己之力,终身效忠皇室。但如今经此一劫,确实觉得一味忠心不过是愚忠。”萧询的语气平淡,话却多了些凉薄,“唯有私心重于忠心,才能不任人摆布。”
谢戈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并不意外,只是担心问:“那你是打算,与温如吟联手了?”
“说是联手,想来也是他利用我。可我身处劣势,鹤冰台现下不能联系,若想顺利回去,也只能先仍他摆布。”
谢戈神色复杂:“温如吟此人,犹若猛虎,你与他相与,无异于与虎谋皮啊。”
萧询回想起温如吟的面容和话语,沉默片刻只是道:“北国弃我,南国非我故土,天下之大我无处可去,若留他身边能为自己挣一条出路,我甘之如饴。”
二人对谈间,从窗外飞进一只信鸽,停在桌上。萧询一眼便认出这是为了传递情报而专门训练出的鸽子。
谢戈取下信鸽脚上纸条,细阅其中内容,随即目光微动,将其递给了萧询。
萧询接过一瞧,上面赫然写到:太后震怒,禁足梁王,温如吟受杖三十,盐税案交由崔首辅亲自督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