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时章怀疑自己被人做局了。
他是从小就体弱没错,他是在十九岁这一年生了一场大病没错,他是高烧昏迷过去了整整三天三夜没错。
但一觉醒来时,少了一点身体器官、多了一点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这就大错特错了。
他现在变成了谢家的嫡长女,谢明霓。
谢家他知道,家里做官的只有一个正五品的中书舍人谢允,和他煊赫的林家比起来,就像一粒芝麻。
他之所以知道这粒芝麻,是因为在昏迷的那三日中,偶尔意识有些清醒,听到父母讨论,想把这家的女儿娶进来为自己冲喜。
“虽说官职低了些,可毕竟是一直跟着咱们家的,这次也乖觉懂事,一听说时章病重昏迷,就旁敲侧击地想送自家女儿进来冲喜。”
“虽说生母早逝,可也毕竟是嫡长女,该有的礼仪教养也不会差吧?不如办个围炉宴,请来相看相看?”
谢家嫡长女,也就是现在的他自己,要被娶回去给自己冲喜喽。
这事实在荒唐,他林时章的命竟要靠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来维持吗?
林时章决不允许。
好在这事儿确实没成,因为谢明霓也高烧昏迷了。
与他的生病不同,谢明霓是被人寒冬腊月里推下了水,才高烧不醒的。
这就是林时章觉得大错特错的第二件事:结合他脑子里多出的记忆和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发现这个谢明霓,没有一点嫡长女的样子。
正五品虽然低了点,好歹也是官宦人家,竟能如此没有规矩,让小妾和庶女压在嫡女头上作威作福?
谢明霓昏迷这么些天,却没人去查谁推了她下水,全府上下都只当她自己不小心。可好端端的,谁会在这大冬天往池塘边凑,还偏巧把自己给凑进去了?
身边也只有两个从小跟到大的丫鬟伺候,一个叫云卷,一个叫云舒。连熬药都是这两个贴身丫鬟去外面守着熬的,打杂的小丫鬟哪去了?
更别提记忆里那些憋屈,简直像一出荒诞的戏文:
谢明霓的两位女先生都是母亲在世时为她请来的。母亲的娘家薛家虽无实权,却是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和素有清誉在外的文人雅士向来交好,才有这样的人脉。
母亲为她请了陈先生教琴棋书画,杨师傅教女红刺绣。陈先生琴棋书画皆至化境,才名动闺阁;杨师傅的绣品价值连城金银难求。
母亲在时,两位先生是只教她一个人的;母亲去世后,贵妾王姨娘并未辞退先生,而是求了谢老爷去和先生们商议,能否多教几个学生。
也就是家里另外三个女儿。
陈杨二人原是不会去教庶女的,到了她们这样的名望地位,谁都收只会掉了身价。然而故交薛氏去世时,她的女儿谢明霓年仅七岁。自收徒以来,这小女孩向来懂事乖巧,天赋更是极高。
她们怎么忍心看她一个人在这深宅大院之中呢?
于是思虑再三,还是应了谢老爷的请求,每隔两日来谢家授课,教四个学生。
本就是沾了谢明霓的光,但王姨娘的女儿谢明霏并不服气。
她一向就看不惯那个病怏怏的主母,和生来就是嫡女的姐姐。
谢明霏只比谢明霓小两个月,生母王姨娘虽只是妾,却是轿子正经抬进来的贵妾。
王姨娘进门时,正是谢老爷谢允谋求升官之时。
当时谢允还只是个从六品的起居郎,为求往上走,免不得要处处打点,谢家的家底并不殷实,也就总觉捉襟见肘。恰逢这时,王家有了攀亲的意向,托人来说合。
王家是商贾之家,最不缺的就是金银,只是想着叫女儿嫁入官宦之家,日后也好在官场上行个方便。
一家缺钱,一家缺官,两家一拍即合,王家嫡女王玥就被抬进了谢府做贵妾。
谢允有了王家的财力支持,一路走到了现在。这其中王家出钱不少,王姨娘在谢府的地位也就不可能低。
她的女儿谢明霏,吃穿用度处处比照谢明霓,从小就不觉得自己比嫡姐差到哪去。
也因此,有这两位好先生,谢明霏并不觉得是沾了谢明霓的光,反而常觉得先生偏心。
父亲对自己和嫡姐都一视同仁,甚至对自己还更好些,怎么先生夸谢明霓就更多一些,眼神也更亲切慈爱呢?
先生每夸谢明霓的功课比其他几人好一次,谢明霏就要在其他地方找回场子一次。
比方说与谢明霓抢她看上的珠花。
谢明霓早时还会争夺,直到闹到了父亲面前,谢明霏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王姨娘在一旁哭诉“妾生的女儿就活该被欺负”,谢允就会训斥她“当姐姐的不知道让着妹妹”,最后珠花是谢明霏的,谢明霓还要多挨几天禁足,她便不再争了。
再比方说遣走谢明霓的小丫鬟。
只需故意撞那丫鬟一下,把她手里端着的茶水泼到自己身上,或是假说自己丢了东西,从那丫鬟房里搜出来,便能把她逐出府。谢明霓的露华阁里,原都是母亲给她精挑细选的丫鬟,被一批一批换下来,也没几个贴心人了。
吃了许多亏的谢明霓终于意识到,原来并非她不占理,而是不占父亲的宠爱。府里没有主母,王姨娘管着后院,她也就更无反抗的办法。
于是她不再出头了。
她私下里找了两位先生,央求先生不要在人前表现出对她的不同来;自己的功课也有意收敛,显得平平无奇。
只有在先生们给她偷偷开小灶,或是躲在闺房里研究先生们给的棋谱、书本或花样子时,她的聪明和天赋才敢显出来。
林时章觉得她疯了。
堂堂嫡长女,竟要这样藏着掖着给庶女让道?她们这样欺负她,她就这么忍着?
“小姐,二小姐来看您了…”
云舒的声音传来,林时章从回忆里猛然惊醒。
二小姐就是那个谢明霏?
“姐姐昏睡了这么些天,莫不是偷懒不想请安和上课吧?”
林时章觉得谢明霏也疯了:一个庶女,敢未经通传就进嫡姐的房间;还不是来看望病人的,一张口就说自己是偷懒。
这谢府是怎么养的女儿?
他当即脸一冷,厉声斥道:
“谁让你进来的?是有丫鬟不听我使唤就擅自请你,还是你不守规矩就这样进来了?”
谢明霏几乎愣在原地。这几年来,这个嫡姐对自己处处忍让,何时这样声色俱厉过?更别提这通传才能进屋的规矩,自己何时遵守过?
一场高烧把她的脑子烧傻了,敢跟自己叫板?
她当即拔高了声音,不甘示弱道:
“我从来就是想进就进,有本事你就告到爹爹那里去!”
林时章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内宅的事为什么要告到父亲那里?内外有别的规矩你竟都不懂了。你擅入我闺阁,又顶撞嫡姐,是你自己去找祖母领罚,还是我请安时告诉祖母?”
“你!”谢明霏没想到谢明霓今日这样硬气,一时反应不及,指着她的鼻子就要开骂,却被一道熟悉的女声止住了。
“明霏,怎么能这样跟姐姐说话?”
走进来的正是姨娘王氏,也是来看刚醒来的谢明霓的。
谢明霏刚过了十四岁生辰,王姨娘也已三十出头了,然而她脸上并不见多少岁月的痕迹,若不做太多表情,竟一丝皱纹也无,年轻时的美貌并不减多少。这几年过得顺风顺水,周身的衣饰气度也雍容尊贵,不知道的真会以为她是一府主母。
“明霓大病初愈,身体不舒服,心情自然不好,便是说你几句,你让让姐姐不就是了,何必要顶撞她呢?”
这话说得好笑,听起来竟像谢明霓无故拿她撒气一样。
一个做妾的,林时章更不会让着她,张口就轻蔑道:
“你一个姨娘,不是应该叫我大小姐吗?怎么就能直呼我的闺名了?难怪谢明霏不懂规矩,原来是你这个也不懂规矩的生母教的。”
王姨娘嘴角的弧度僵了一瞬,温柔的面庞出现了一丝裂隙。
然而王姨娘到底是王姨娘,很快就调整好表情,柔声道:
“大小姐说的是。只是妾身刚进来,不知二小姐是哪里惹了大小姐不快?”
言语里还是暗指谢明霓发脾气,林时章懒得搭理她这些话中机锋,直接道:
“擅闯内室,不敬嫡姐,让她自己去找祖母领罚吧。”
王姨娘仍是柔柔笑着:“大小姐说笑了,二小姐一听说您醒了,就赶紧来看您,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谢明霏也懂了姨娘的意思,得意洋洋地接道:“是呀,姐姐哪里看见我不懂规矩了?别是要信口雌黄吧?”
“还是说要找丫鬟作证?可姐姐身边的丫鬟,想必是听你吩咐的,证词恐怕不足为信吧。”
林时章懂了,这是跟他玩死无对证那套。竟然有人敢在无赖面前耍无赖,他要给她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无赖。
下一秒,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自己一巴掌。
谢明霓生得白净,他打得也用力,脸上很快浮现出一个红红的掌印。
他捂着脸泫然欲泣道:
“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妹妹,竟要上来就给我一巴掌,难不成咱们府里的规矩已是庶女能随意掌掴嫡女了?我要去找祖母!”
只是他并不常用装哭的法子,哭得也就并不自然,呲牙咧嘴间更像在挑衅。
王氏母女呆了:谢明霓向来知进退、也要面子,何时用过这等下三滥的招数?
谢明霏先就急道:“这一屋子的人都看到你是自己打的自己,关我什么事?”
林时章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妹妹不会是要要找丫鬟作证吧?可妹妹身边的丫鬟,想必是听你吩咐的,证词恐怕不足为信吧。”
她几乎没有更改,把刚刚谢明霏的话原样奉送了回去。
这本是日更,全文不会太长,蛮轻松的小甜文,喜欢可以先收了养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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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谢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