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那天,天气热得让人懒得说话。
私立诚英中学的开学典礼一向简洁,连讲话都不拖泥带水。才早上九点,学生们就陆续被导师带往各自班级。
教室门口贴著名字跟座位表。她的在倒数第二排。
走廊一阵鞋声混着耳机漏音,杜美鹊一手背著书包,一手握着透明文件夹,脚步不紧不慢地走进教室。
空调开得不强,墙边吊扇慢吞吞转着,带起些许凉意。教室里弥漫着刚开学那种淡淡的陌生感,就好像每个人都还没决定好要把自己放在哪里。
窗外阳光洒进来,落在每张书桌上,连影子都干净整齐。杜美鹊习惯性扫了一眼四周——墙边贴着学期行事历,还有老师们的联络分机表,一角压着几张没贴平的开学通知单。
"早啊。"有人在杜美鹊经过时点头致意,眼神还带点观察意味。
她轻轻应了一声。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转学对她而言早已不是新鲜事,这种打量的目光,她见得多了。
灯光偏黄,墙壁刷得很新,椅背上都贴了名条。她绕过两排桌椅,停在自己的位子前,放下东西。
前面那张椅子空着,但桌面整齐,角落压着一叠笔记本,书脊上贴着贴纸:罗龙驹。
她顿了一下。
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涌上来,少年戴着耳机的画面忽然浮现眼前,连沉默的气氛都重现了。
——是那天在别墅楼上房间里那个男生。
班上气氛不算吵闹,几个男生在窗边讲手机品牌和新出的战术游戏。有人低声笑:"lapis的那场我昨天又看了三遍,真的反应快得像鬼一样。"
她耳朵微微动了动,听得出那句话提到熟悉的名字,但她没回头,只是默默拉开椅子,在自己位子上坐好,把桌垫轻轻摊开。
她翻出讲义,把封面撕角写上名字,正准备打开第一页,前方那张椅子忽然动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坐了下来。
她抬头——是他。
他坐在她前面,穿着标准制服——深蓝色外套、拉链拉到一半,白T露出一点衣角。袖口整齐,衣服干干净净,没卷没皱,像洗完就立刻晒好的样子。
太干净了,干净到一点学生气都没有。
她忍不住看了他一会——
他没看她,静静的低头翻着资料。
"……早啊。"她随口打了个招呼。
他手停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早。"
就这样,像水面上短暂的波纹,一闪就没了。
第三节课是数学,讲义发下来时,杜美鹊翻了两页就愣住了。
她转学前的进度跟不上,这边刚好已经讲到立体空间与向量的应用题。
讲台上老师讲得飞快,板书写得密密麻麻,还没抄完上一行,下一题已经快擦掉。
她试图跟上速度,一边抄一边咬笔盖,越看越没头绪。
下课铃一响,她松了口气,整个人瘫在桌面上。
她头靠在手臂上,一边喘气,一边看着自己那乱得像战场的笔记。还没思考下一步,一阵椅脚轻动声从前方传来。
她抬起头。
只见罗龙驹站起身,手中夹着一张撕下的笔记纸。他没说什么,只是很自然地转身,把那张纸压在她课本上。
"这里有画图,你可能没抄到。"
他的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眼神没有多停留,只轻轻扫过她的桌面一眼。看到那乱糟糟的笔记,他像是想说什么,却忍住了。
——她的字写得不太像一般转学生。
他转身坐回去,动作俐落、沉静,好似一场风经过却没留下痕迹。
杜美鹊怔了一下,手还停在空中。
那张纸边微微翘起,笔迹干净俐落,立体图画得准确而明白。标注整齐,一笔不少,一笔不多,像是连画图都能精算节奏和角度,不浪费任何一个笔划。
她看着那张纸,心里有种奇异的触动。
不是感谢——至少不是那种"哇好贴心"的感谢。
而是一种……隐隐約約触碰到什么陌生的温度。
他这件事做得太自然了。
仿佛不是第一次,也不像是刻意而为。
感觉他不是冷淡,反倒像——他早已把"帮人"这件事,处理得像一种无声的日常,没有语气,也没有期待反应。
她忽然有点想知道:这样的人,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
有没有谁,能让他多说一点话?
午休的铃声响起,全班一下子闹了起来。
有人冲出教室,有人开始在群里传社团名单,连椅子拖动的声音都比刚才大了好几倍。
杜美鹊坐着没动,只是低头翻着课表,想着下午哪一节要用电脑。
前面的椅子也没动。
罗龙驹静静地坐着,手肘撑在桌面上,头微微垂着,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单纯在发呆。
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一边的侧脸和脖子──
……他动了。
很轻地,抬手按住了胸口。
位置不高,刚好在心前端偏左一点。他手掌紧紧贴着,像是习惯成自然的反应。没表情,也没声音。
她皱了下眉,本想开口问什么,但还没决定说什么时,那人就忽然站起身,起得很慢。
不是拖延,而是有种……计算过体力的沉稳节奏,像是知道自己每一秒能承受多少重量,不能多、也不能快。
他没往人多的前门走,而是绕到后门,静静地出去了。
杜美鹊没多想。她只是低下头,盯着刚才被压凹的课表纸角,忽然觉得有点闷。
她揉了揉太阳穴,也站起身,打算去学校食堂打饭吃。刚转进楼梯口,撞上一个抱着平板和资料夹的女生。
对方看了她一眼,眼睛亮了一下:"欸,妳是转学生吧?杜美鹊?"
她一愣,点点头。
"我是林烨,刚刚在讲台前面跟人讲手机壳那个,就是我。"对方笑得很自然,又补了一句:"我看到有人在群里说社团那张妳还没填,我记得妳在开学表格里有写有玩游戏对吧?"
杜美鹊没想到她记得这种事,有点意外:"……有写吗?"
"有啊,我帮大家扫表格的时候有看到,有点印象。因为我们班写这个的人很少,只有三个人。"
林烨眨了下眼:"下午社团博览会要一起去逛吗?我们学校有些社团挺厉害。电竞研究社今年好像会开台打ALX,还不错看喔。"
她愣了一下。
ALX——她沉迷了整个暑假的那款射击游戏。正是这款游戏,让她第一次知道了’Lapis’这个名字。
"……好啊。"她点了点头,忽然心口那股闷像被风吹开一点点。
电竞社……她还以为这种学校会禁止电竞社存在。现在看来,学生们比她想像中还热衷游戏。
"你现在是要去吃饭吧?一起走吧,我带妳去食堂。"林烨又说。
杜美鹊点点头,跟着林烨往食堂走,背包晃了晃,像是整个人也轻了一点。
两人走在通往食堂的林荫小径上。
林烨边走边打开手机,滑着刚才社团报名的群组:"我觉得如果要加电竞社,现在报名来得及啦,反正他们要凑够人数才能排试用机。我学姊去年还直接问他们能不能用自己滑鼠,超硬派。"
杜美鹊笑了笑:"电竞社是自己有主机?还是要排时间用电脑教室?"
"都有,看学期规划。不过平常比较自由啦,只要登记就行。"林烨顿了一下:"妳以前在哪打游戏?"
"我爸办公室楼下有个共用空间,我常去那边。"她想了想又补一句:"网速还不错。"
林烨歪头看她一眼,笑:"妳这个人感觉连玩游戏都很认真呢。"
午后阳光从活动中心高窗斜洒进来,把地板切出一格一格温暖的光。
整栋建筑此刻像换了一副声带,满是人声与喇叭广播交错的噪音。走廊尽头贴满了社团的海报,有人在发糖果、有人在吆喝、还有人穿着吉祥物布偶装摆拍——气氛热闹得像校园版市集。
"欸妳看,摄影社直接摆一排单眼,超狠。"林烨小声在旁边评论,指着其中一个摆满器材的摊位:"还有模联,去年那个学姐上央政,超强。啊——电竞社在那边,我带妳去看!"
她带路绕进角落的一个摊位前。
电竞社的摊位在角落,一张桌子两台萤幕,主机后头一个男生低头调设备,连牌子都快被挡住。没什么花俏摆设,但桌上那台正在播放的ALX实况片段,倒是吸引了不少人驻足。
画面一帧帧闪过操作画面,站在旁边的学生一边议论,一边下意识模仿手势。有人抬头看社团牌子,有人干脆拿手机录影留存。
"这是前几天打的邀请赛。"一个社员走过来解说,语气颇为自豪:"是我们前届学长匿名参赛的,单人打掉三队还能全身而退,论坛爆了一整天。"
画面里的角色蹲点时微调的视角、闪雷时干净俐落的抛物线、开枪后顺势切位的走位……没有任何多余动作。
干净、精准,像是对操作的每一秒都提前演算过。
这感觉她在哪里见过。
她忽然想起,那天在别墅楼上房间里,從背后看着那人打游戏的画面——
那时也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甩镜角度,甚至连停顿时呼吸的节奏都一致。
……太像了。
像是从记忆里拉出来的。
比起模仿,更像是——她再一次看见了那双手。
心跳,有那么一瞬变得不太规律。
但她没有退开。反而往前凑了一点,盯着画面中那个角色移动的角度。
那一个甩镜的幅度,仿佛也会出现在视频里这名玩家的手里。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也不确定那是不是他。
但那种熟悉的感觉像静电,贴在皮肤上,甩不掉。
而她知道——这不是第一次出现。
"妳也喜欢这款游戏喔?"旁边的林烨凑过来。
"……还行。"她语气平平,手却已接过社员递来的报名表,慢慢填上名字。
像是某种选择,在她说出口前,就已经悄悄做出了。
林烨偷瞄了一眼她填的志愿:"欸?妳真的选电竞社啊?"
杜美鹊点了点头,收起笔,又看了一眼仍在播放的影片。
光线太亮,看不清操作者的ID,只看到一个模糊的黑色空头像。
她没说话,却觉得有什么,正一点一点,向她靠近。
她脑中那个名字,还没出口。
但某种可能性,已悄悄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