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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饲养疯狗的第三天

作者:酥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到了正式医治的那天。


    手下接触到的肌肉已经有些萎缩,赵绥宁问:“世子有什么感觉吗?”


    郁净之摇头,他感受不到她的触碰。


    “什么时候腿受的伤?”


    “三年前。”


    熟悉的数字让赵绥宁一愣。三年前,正好是她全家下狱灭族的时候。很巧。


    她尽力抛去脑中杂乱思绪,专心解释:“世子,您这腿彻底断了。而且看样子,这三年,您也没好好治过。今后若要能够正常行走,须得先把筋脉续上,然后再为您接骨。”


    “有一味药能保筋脉,只是国公府药园中没有。”赵绥宁掂量着,半真半假试探道,“渡神草,曾经的赵府府库倒是有。”


    “可惜。”郁净之幽幽叹气,“赵府查获的东西都收缴国库了。”


    “如果有什么物件流落在外呢?”赵绥宁松手,抬眼直视他,问。


    郁净之轻笑,手附上赵绥宁的脖颈,比着动作。


    空气中凉风蹿过。


    “私藏反贼之物,无异同党——自然是杀头的死罪了。”她听见郁净之说。


    一丝寒意爬上心头,赵绥宁没由地垂眸,躲开了视线。


    她从香囊中拿出一颗深褐色的药丸,捧在手心递给郁净之:“世子,吃药。”


    “此药……”话刚开口,她就看见郁净之喉结滚动,已然是咽下了药,“与麻沸散相似,可以止痛……”


    似乎有些不对。不应该是先来回交锋几下,这药有无毒、有何副作用、不信你先尝尝之类的吗……郁净之还怪……直爽?


    看着她这副怔愣的样子,郁净之顿了两秒、补充道:“是否有副作用?”


    “有的有的!”赵绥宁露出上下各四颗牙齿,“起初人还能保持清醒,后面会稍微陷入美梦,对外界事物一概不知。”


    然后就迷迷糊糊被她问出各种话,再失去这段记忆。她笑得愈发灿烂。


    “世子,稍后接完骨,我会引一种蛊虫以毒攻毒帮您解决体内余毒。”她观察着郁净之神色,“帮您排忧解难。”


    “嗯……”


    她很聪明,在看到满园九仙草的时候就猜到了。可观郁安面色红润,想来无虞,而郁净之肤色苍白,手脚冰凉,还有“疯病”,稍微一联想就知道是谁中毒了。


    谄媚的笑容再次浮上赵绥宁的脸,她说:“世子,其实小女自幼便有一个梦想,若能为世子治好身体……求世子帮忙。”


    “小女想做官!做个大好官!”赵绥宁眼咕噜一转,又严肃道,“唯愿政治清明、百姓安乐。”


    郁净之以手抚唇,生硬地咳嗽两声,“想不到赵医师竟有如此宏愿。只是当官不易,女子更是艰难。姑娘若真立志,我愿替你筹谋。”


    他粗糙的裤腿被赵绥宁急切地向上卷得更加深,直至大腿根。赵绥宁迫不及待地说:“那我开始了,世子!”


    摇曳的烛火隔着琉璃罩子肆意晃着,勾勒出一条游蛇般的焰。乳白色的烟荡悠悠蹿过白纱,痴缠着卷上郁净之泛着莹白晶光的腿腹。


    她从药箱里拿出一把短而小的刀,大概有半根蜡烛那么长,蘸了酒,在揭开罩子后的烛焰外层炙烤。


    火焰顿时绞上锋利的刀刃,滋滋作响,剧烈地同酒液跳跃、燃烧、最终化为青烟消逝。


    刀刃抵在那薄薄一层皮肉上。赵绥宁握的这头是微凉的,贴在郁净之腿上那端经过高温带着浓浓的热度。只是郁净之感受不到,常年伴随他的是无时无刻不在的麻木和肿胀,就像蚂蚁啃咬一样的痛感。而现在,在药丸的作用下,这点温度更加不明显,甚至连之后刀划开皮肤他都不会有感觉。


    郁净之稳着呼吸,肩部自然下垂,目光聚在赵绥宁认真割开他皮肉的手上,随即向上扫过,落在她被烛光暖暖照着的脸上。


    她的动作干净利落,她的眼中不带一丝怯意。


    审时度势,一往无前。她向来是这样的,确定了要做的事就十分坚定。


    被接回国公府那年,郁净之十七。那并不是他第一次和赵绥宁见面,只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忘了,彼时她正深深迷恋郁安的高洁。和皎若明月的郁安比起来,郁净之简直就是地上的烂泥,任人践踏,无人在意。


    那时不知是谁擒了条烈犬赠与郁安,带着挑衅的意味。野犬脾性极差,刚出笼子就龇着森白的牙朝郁安扑去,粘稠的涎液在青砖地上拖出长长一条线。


    势头太快,所有人都愣了。


    是赵绥宁站在郁安面前,拔了侍卫的刀毫不犹豫地捅进野犬的后腿。手起刀落,血液飞溅,在她旖丽的面庞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事后,郁安白着脸怔怔愣在原地。没人能想到,一个世家小姐可以面不改色地用刀去砍。


    只有他知道,赵绥宁很害怕;只有他看到,赵绥宁藏在衣袖下的藕节似的小臂抖着、颤着。


    她并不像面上那么镇定。可她还是忍着恐惧保护住郁安。


    她的坚定、她的勇敢是为了郁安,她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留给了郁安。


    而他郁净之,甚至都没入过她的眼。


    那时,他多想站上前说,看吧,你喜欢的君子,也不过如此;你满心满眼要守护的人却弃你而去。他想嘲讽,想打击她,可赵绥宁的脸苍白又可怜,却仍然只一心飘过去看郁安。


    千言万语堵在他喉口。


    烛火昏黄,晃得他眼睛疼。


    他看见赵绥宁饱满的额头隐隐沾着汗,乌黑的发丝黏在一块。而赵绥宁正专注地盯他的腿,紧绷着不眨眼,很近,几乎要凑到他的骨头里去看。


    白骨森森,郁净之仅是随意瞥一眼,神色不显。


    至少现下,她眼里只有他郁净之一人。


    抽出一方丝帕,他捻在指尖,对着即将滑落的珍珠似的汗滴印上去。


    额角有轻柔的触感。


    赵绥宁错愕地睁大眼睛。长时间没有闭合有些干涩,加之烛火晃眼,灼烧感涌上,莫名掉了一滴泪出来。


    苍白的手指又追逐着蹭上,轻轻拭去那滴小小的珠子。


    她飞快埋下头去,继续先前动作。


    “赵医师,我有些难受。”他面无表情地用撒娇似的口吻说出这般示弱的话。


    是药效还没上来吗?不应该啊。赵绥宁拧眉,暂时空出一只手去探郁净之的踝骨。


    “这里疼吗?”


    “嗯。”


    她的手离踝骨毫厘之隔,还没彻底碰上郁净之就低低开口。


    “这里呢?”她狠狠拧上另一只腿的腿腹软肉。


    “嗯。”一模一样平稳的音调。


    呵呵。她笑着,手下更加用力地拧,问:“还痛吗?”


    郁净之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抿唇说:“不痛了……”


    顶着头顶灼热的视线,赵绥宁浑然不觉,只专心摆弄着刀具,剔除其中腐肉,每个角落都没有放过。然后用纱布包裹住,竹片固定,嘱咐道:“腿恢复需要细养,之后每日我给您煎药续筋骨、通血脉,再辅以针灸疏通经络,三个月就能正常行走。”


    直到另一条腿也重复着固定住,她抽回手,用酒倒了冲洗干净,再在剩下的纱布上擦拭干净手,连带着清洁完小刀。


    赵绥宁咬破指尖,挤出殷红的血滴。不一会儿,一只近乎透明的米粒大的小虫从伤口中爬了出来。它的足肢不多,只有前面两节,腹部柔软地贴在赵绥宁的指腹上,因此动作迟缓,爬得很慢。


    血。


    殷红的,想来又是滚烫的,带着腥甜香气的。


    郁净之似乎嗅到了某种甜蜜的气息,他断定那是赵绥宁的血液的味道、是她的味道。


    蛊虫刚被引到酒瓶瓶口,她指尖就被温暖包裹。赵绥宁疑惑一瞥,就看见原本端坐在轮椅上的郁净之、现下正半弯着腰,手掌托起她的小臂,将她冒血的指尖含进薄薄的唇,用湿热的口腔缠住她。


    他甚至用舌尖轻轻勾了下赵绥宁的指腹,羽毛般轻。郁净之的脸和她的手贴得极近,长长的睫毛扫过她的手背,带起一层瘙痒。他就这样专注含着。


    低头一看,没一个省心的。小蛊虫早已爬进酒坛咕噜咕噜打着转儿,而面前的男人旁若无人地把着她的手认真舔舐,赵绥宁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激烈的反抗还是迷惑的拒绝,好像都难以描述她目前的心境。更恐怖的事,赵绥宁居然没有一丝反感,这样柔软、包容的感觉,她莫名地不排斥。


    “……世子?”


    “这毒六年前就有了。”郁净之突然提起,“是西域的一种怪毒——蚀骨醉。”


    蚀骨醉。她从前听师父说过,此毒极为狠戾,发作时骨中刺痛不已,日夜不歇,中毒者活不过五年,浑身根骨都会被腐蚀。看来郁净之结怨不少,连西域怪毒都整他身上了。


    纵使有九仙草的压制,郁净之也只能多活半年,可他现下安好。且她接骨时看过,郁净之的腿骨是好的,外面洁白如瓷玉,内里坚实,不像是毒发很久的样子。


    见她疑惑,郁净之开口:“我年少时所得至宝,可保我性命无虞。”


    说话时他似有若无地瞥着赵绥宁。


    “至宝?”赵绥宁好奇反问。除了她师傅制作的保命小药丸,应该没有东西能压制这种奇毒了。可是她师傅只给她一个人做过。郁净之又是从何而得?


    没有应声。她抬头,发现郁净之已经懒懒靠在轮椅上,双目紧闭。


    赵绥宁打了个响指。郁净之立刻睁开双眼,只是眼球上覆着薄薄一层白,显得无神。


    成了。


    “你手里有赵玄孺的遗物?是什么?”她放下手,猛地向前靠近。


    “……”


    “一纸告罪书,上面一一承认了御史指控的罪状。”


    她登时怔住,瞳孔紧缩。这不可能!她爹根本没做过那些事!否则怎会在牢狱中还受人毒害,险些没撑到行刑。


    当时赵府众人初下狱,便有人迫不及待在她爹的饭菜里下了毒,若不是蛊虫还在赵绥宁体内,恐怕她爹早早落得个畏罪自杀的名头。只是纵然救下爹爹,赵家的罪名仍然未得澄清。


    “笔迹有异,每字末顿笔,不是赵大人的惯常写法。”


    “你是如何得来?”赵绥宁疑惑。


    “在三皇子殿下内殿所得。”


    三皇子?当时负责主审的明明是太子,三皇子并未参与其中,怎么会又出现在他那里?


    “东西现在在哪里?”她继续追问。


    郁净之闷闷垂下头,一言不发。


    她蹙眉,却发现喝饱了酒腹部胀大的小蛊虫早已爬上郁净之手腕处,咬出口子爬了进去。


    很快郁净之难受地哼声,无意识地在轮椅上动起来。


    蛊虫在他体内蹿动着把毒吸收。


    “宁娘。”他又莫名其妙出声,身体前倾倒在赵绥宁左肩。


    重量压上了她带有印记的左肩。


    那里,曾经被一个人咬了一口,咬得很重,留下了印子。


    只是时间太久,赵绥宁已经不记得是谁咬的,又为何咬了。


    “起来。”她凶巴巴地对着失去意识的人命令道,“不然我把你扔地上了。”


    说完她尴尬地抹了抹虚汗。


    “喂,东西到底在哪里?”她没有停止追问。


    轻轻的低语没在她发中。


    “不要。”


    “很暖。”


    赵绥宁:?


    她冷着脸嫌弃地将郁净之扶着靠回椅背,问:“在哪里?”


    郁净之的手掩着宽袖藏在背后。


    赵绥宁心下了然,当即兴高采烈地伸手摸过去。只是郁净之尚处于昏迷状态,身体又沉又重,直接把她刚伸进去的手压在劲瘦的腰下。


    此刻她的手被夹在郁净之的腰和手中间,并且这厮好像很冷,身体颤个不停,压得她手发麻。


    想了想,赵绥宁又缓慢地将整个手臂彻底揽住郁净之后腰,身体稍微前倾好让郁净之枕在她肩上。同时她空闲的那只手飞速探进袖中摸索,果然有一张叠好的宣纸!


    一拿到想要的,赵绥宁就毫不留情地把郁净之推回椅背,自己急切地打开纸张查看。


    很像她爹的字迹,但确实如郁净之所说,每字末顿笔,不是爹爹的习惯。方才着急探听消息,现下找着了,她又奇怪为什么郁净之会知道爹爹的书写习惯。但眼下更紧急的是,牵扯进来的人很多,不止官员,还有皇子,赵绥宁不敢再想下去了。


    她必须尽快入仕,培养自己的力量。


    赵绥宁将纸重新叠起来收回袖中,眉头紧锁地往自己院中走,仿佛全然忘记了郁净之还靠在轮椅上,正意识全无。


    夜风呜咽着刮进室内,卷起层叠帐幔。郁净之睁眼,掀起袖口露出方才被赵绥宁触碰过的小臂,羽毛般轻柔的触感在他心头荡漾。


    此刻,温度不再,人不在。


    他痴痴盯着那一小方漆黑的夜,任凭眼睛再怎么瞪,也瞧不见那带着温度的人影。


    小白探头探脑地从暗室里爬出来,见只剩郁净之一人落寞,这才飞奔到他身边用毛茸茸的头蹭他的手掌。


    但无论如何,总比上一世真正失去她的时候好过千百倍。


    只有这么想,郁净之才能释怀。


    “竹影。”他喊。


    少年仆从恭敬地步入室内,说:“世子。”


    “递拜帖至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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