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死后病娇世子为我守节》 第1章 饲养疯狗的第一天 灿亮如蛇信的细长闪电直射下来,照出女人惨白的脸。 黑暗中,她的手高高扬起,巨大的阴影投射在里间壁画上。 又是一阵雷鸣。 银针折射出瘆人的寒芒,壁画上色彩斑斓的人物仿佛动了起来。 她突然动了,身后的影子在墙壁上张牙舞爪地示威。 “叮——” 板门上珍珠串成的帘子发出声响。 细微的蜡烛光明明灭灭亮起。 “赵医师!”为首的侍女大呼。 赵绥宁顿在原地,手上的银针还高高举着。她唇色发白,满面愁容,似乎颇为烦恼。只是嘴角上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啊。 被发现了。 “赵医师!赵小姐!”侍女提着蜡烛就往赵绥宁那边靠,三步一跨,十分豪迈,“国公府不能有这夜磨子!您怎么又给带回来了!” 小鼠们“吱吱”叫出声,热闹得很。 侍女胆子极大,将蜡烛灯座“砰”一声立在桌上就风风火火地要去捉那耗子。 赵绥宁连忙挡在侍女面前,扯出真挚笑容求道:“姐姐,好姐姐!您就大人有大量让它们留下吧!” 为求效真,她硬是挤出两颗小小的泪珠。 但是她犯过太多次,侍女已然不吃这套,直截了当表明来意:“世子唤您去房中看诊。” “另外,您豢养小鼠的事,奴婢会如实禀报世子。” 赵绥宁僵着脑袋,笑得比哭还难看,口中嘟囔着:“姐姐,这些小事范不着告知世子……” 赵绥宁,现在是安国公府一届小小女医。医术学得中规中矩,但毒术了得,最擅长制毒,下能让人痴笑发癫十数日,上能让人痛不欲生如坠阎罗。 在当女医前,她是样样精通。曾为村中大娘浣过衣,也同坊间绣工学过刺绣,更是利用自己最擅长的毒为邻里阿婆惩治坏鼠。颇得美名。 当然,在这所有的所有之前,赵绥宁是宰相之女,恩封县主,张扬跋扈,目中无人,坏名远扬。 直到相府被灭,赵氏三族夷平。 她得了假死药,爹娘李代桃僵换她苟活世间。 已经三年了。 赵绥宁曲着步子,故意延缓去那恶世子院子的时间。 六日前,她本在坊间跟了一位老医师治病救人准备了此残生,却不料收到一封密函告知安国公世子郁净之手中有她父亲的遗物,或与相府冤案有关。 正逢国公府招医师,她马不停蹄地就赶过来,拙劣地通过考试,然后被郁净之晾了三天。 赵绥宁和郁净之有旧仇,其实主要是她的错。郁净之作为连外室都算不上的私生子初来京城那些时日,她为了原来的世子——郁净之的哥哥,给郁净之找了不少麻烦。轻则让他端茶倒水,重则打骂踹踢,反正是恶事做尽。 她猛地打了个激灵,手指悄悄附上面皮。为今只能盼着郁净之认不出她吧,不然……挖眼削耳灌鼻,嗯,她也算离死不远了。 “世子今日心情不好,赵姑娘当着心。”入室前,侍女轻声提醒赵绥宁。 赵绥宁又是感动又是畏惧,挪着碎步子一厘一厘往内室蹭,半晌,猛闭眼,英勇就义般闯进去。 临行前还不忘同侍女说:“好姐姐,且留我小鼠一命!若今日我还能归来……我必重谢!” 硕大的雨滴斜射在薄薄一层纸糊的窗上,刻薄的风从缝隙里挤进来,先狠狠刮过赵绥宁的脸,然后将屋内满地的白纱一股脑卷起。 隔着轻柔曼丽的白纱,赵绥宁隐约窥见一片衣角。 纱从她后背划过,带起一层颤栗。 赵绥宁心中恨叫,郁净之这厮果真有病!好好睡觉的屋室给他摆的不像人间! “赵医师,久仰。” 温润的声音蓦地从背后袭来,刮蹭着沿着赵绥宁的脊柱向上爬,再飞进她耳道。 冷汗浸湿了她单薄的衣衫。 她打着颤勉强撑起笑容,转过身去拜:“见……见过世子……” 冰凉的手指触上她的腕,像冷血的蛇类动物一样带着窒息的力道,黏腻、阴冷地缠上她。 她张着嘴,笑是僵的。 “多,多谢——”赵绥宁刚想谢礼,颤颤巍巍抬头,又对上今后此生最不愿回想的情形之一,还未说出口的“世子”封在嘴里,硬生生咬碎在牙间。 电闪雷鸣。惨白的电光从窗外猛劈入内,将郁净之挂着温柔浅笑的俊俏面庞平白切成阴阳两块。 而被照亮的这一侧,白得像死了几天的尸体一样森冷。点滴艳红的血迹呈飞溅式在他眼下散落,衬得皮肤更加苍白。 红白分明。 白纱白衣白脸,红血红唇红舌。 赵绥宁哆嗦着躲开了郁净之的手,身子发虚发软,苦着脸倒地。 “无事吧,赵医师?”郁净之微侧头,故作担心。 分明是和善的问候,却因为那墨黑的瞳孔、艳红的唇,平添上几分迤逦,活像索人性命的鬼! 赵绥宁瞳孔紧缩,小心翼翼地掐着笑回道:“不、不打紧……” “适才雨大,湿了鞋,没站稳打滑了。世子勿怪。” 她低着头不敢对视,胸中千言万语化成一个“惨”字! 天菩萨!三年不见,郁净之这厮、怎的更加疯魔了! 从前还是只会咬人的疯狗,如今更是恶趣味,还会吓人了。果然是越活心里越扭曲! 赵绥宁陡然听到一声轻笑,寒浸浸的,恍若三月初雪凝成冰。 “我有旧疾,一到阴雨天容易犯疯病,赵姑娘见笑。”郁净之忽地滚着轮椅往屏风旁去。 他捻上三支香,不知道对着什么拜了三拜,漫不经心道:“夜雨来急,赵姑娘快些回去罢,莫着风凉。” · 赵绥宁走了。 赵绥宁又来了。 她越想越气,从前尽是她欺负郁净之,如今颠来倒去让郁净之欺负她也就算了,没成想这厮居然借医治之名行恐吓之实,实在恼人! 况且自己心脏不好。 郁净之绝对是故意的。他犯病就找无辜路人“赵医师”吓,实在不是个好人。 赵绥宁决定以恶制恶。 方才她观察过,郁净之的院子没有人站岗,守备如此松懈,再者郁净之犯病身上无力,根本不足为惧! 真是轻率,哼哼。 赵绥宁压着步子,指尖攥着她自夸能迷倒一头成年猛虎的自制小药丸,桀桀奸笑。 白纱将她灵巧的身形隐蔽,她流窜在各式各样的柜橱间,轻手轻脚地探寻。 她当然也不是纯粹为了报复,正事在身,爹爹的遗物还在郁净之手里。赵绥宁想了好几天,这种重要的东西她一定会藏在最安全的住寝,或者贴身。 翻完赵绥宁才发觉,这里除了一些书还有很多贡香外什么也没有。 方才郁净之对着拜的竟是一个檀木修成的黑漆牌位! 她突然感觉自己又发虚汗了,直打哆嗦,好像有利刃刺在她背上,一下一下,恨不得刮开那些骨肉。 赵绥宁连忙有样学样拜了三拜,口中念叨:“无意叨扰,无意叨扰……” 拜完抬头一口气几乎没喘上来。 夭寿了。 她看见漆黑如墨的牌位上几个鎏金大字赫然写着: 显妣赵氏绥宁孺人之神位。 她拜了她自己?! 很好。 赵绥宁瞪着眼,气势汹汹阔步走到郁净之床边。她看着完全陷入沉睡的郁净之,捏着拳头微笑,直愣愣盯着他。 她简单活动了右腿,猛地踹了郁净之几脚,全集中在下肢。反正郁净之的腿废了,废到他这个程度,也感受不到什么疼痛了。 不能说她肚量小,她本就不是良善之辈。只是如今落魄,才不得不虚与委蛇逢迎讨好。 只能怪郁净之疯得没边,把住的地方几乎搞成她的灵堂了! “嗯……”郁净之闷哼。 赵绥宁顿时僵在原地,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咕噜转着,转得飞快。 她的心脏跳得很快,几乎从细窄的胸腔蹦出来。 “阿宁……”郁净之吐字缓慢,几乎是咬着音节挤出来的。音调轻柔缱绻,尾音拖长。 赵绥宁一阵恶寒。 不会是在喊她吧…… 她一脸无法言说,走也不是,找也不是。 “好想你。” “阿宁,阿宁。” “阿宁。” 赵绥宁渐渐意识模糊,合上眼倒在床边。 床上本该沉睡的人却悄然掀开眼皮,动作小心地把赵绥宁抱上去。 郁净之克制地喘息,贪婪的目光游蛇般一丝一丝划过她的眉眼,像是逡巡审视着自己的领地。 他凑到赵绥宁乌黑鬓发边轻嗅,眸中亮光浮动。胸腔振鸣,他愉悦轻笑。 “笨。”郁净之盘拨着赵绥宁纤细的手腕,细细摩挲,转而又滑至指节,“宁娘好笨。” 这样拙劣的漏洞,摆明了请君入瓮,宁娘偏生没看出来。 这么笨还想着害人,坏。 又坏又笨。像以前一样。 “你又躲我,讨厌。” “真想把你锁在这里。” 郁净之不知想到什么,睫毛盖住眼球,洋洋洒洒一片阴翳覆在眼下。 “算了,你又要同我生气。” “还是睡着了乖。” 郁净之枕在她黑发上,安静感受着她绵长平稳的呼吸。 不知是不是被压到发丝,赵绥宁耷拉着脸,眉头紧拧。 “娇气。”郁净之哼哼评价,轻轻抽出被他压到的几绺发。 郁净之喜欢赵绥宁好多年,可赵绥宁忘了他,厌恶他,甚至欺负他。 郁净之做了一场梦,梦里他为了权力谋反篡位,登上皇座,他为赵绥宁翻了案。赵绥宁来谢他,回去便自尽了。 他久久难以平静。郁净之以为,世上权位第一,只要拥有权力,他就能做他想做的任何事,可天不遂人愿。 他不理解为何大仇得报赵绥宁反而死了。 不过没关系,赵绥宁又回到他身边,她还在这里。 浅淡的幽香伴着他,郁净之静了心。 赵绥宁做了一场梦,内容荒诞恐怖。 主角是她和郁净之。 梦里郁净之又犯病,给她套上一件墨绿色的衣裳。是对襟的阔袖上衣,领口修着华丽的飞鸟,只是这针脚实在粗糙,还不如她自己绣的好;下裳系在她胸部;还有轻薄的丝绸质披帛缠绕手臂。 虽然丑了点,但是质地极好。 赵绥宁许久没有穿过这么舒服的衣服了。 她吸着鼻子,想起从前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胸口隐隐发酸。 这三年自己每日粗衣麻布穿着,娇嫩的皮肤经常被磨红、磨破,渐渐也都起了茧子。 而郁净之过得那么好,甚至还当上世子了。 她不禁嫉妒心起,转念又想还是因果报应,不觉长吁短叹。 郁净之的指节紧紧扣住她的手,接着完整地覆盖着她整个手,让她动弹不得。力道稍微重了些,留下一片红印。赵绥宁低低抽泣,不自觉摸索腰间香囊,心中发狠,势要找出个毒药和这厮同归于尽。 银白的刃陡然抽出,寒光激灵射进赵绥宁眼中。刀刃上映着她红着眼睛、吸着鼻子的可怜模样。 赵绥宁又委屈又害怕,只能乖乖拉着郁净之的手求饶:“对不起,我再也不欺负你了……” “不要杀我……”她咬唇,眼中已经蓄满泪水。 郁净之冷冷看她,握住二人交缠的发丝随意劈开。 锋利的刀刃划过空气坠落在地,刀柄沉重撞在玉石上。 赵绥宁睁着眼,又惊又惧,抿着唇看郁净之用红绳将那绺发捆住,看着郁净之血红的唇,手脚冰凉。 “宁娘,如今结发,你我便是夫妻。你要怜我、爱我,与我——死生不离。” 死生不离—— 郁净之黑若深潭死水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她。 赵绥宁猛地惊醒,身体剧烈颤抖。 面前郁净之的脸同梦中重叠,只见他笑吟吟看她:“赵医师,缘何身着亡妻嫁衣?” 第2章 饲养疯狗的第二天 赵绥宁慌乱地俯下头去看,梦中所见的墨绿嫁衣竟真在她身上,而且严丝合缝地贴着皮肤。 雪白的颈子暴露在空气中。 她又抬手,见手上一点红痕没有,恍然间脑袋一团乱,也分不清梦境现实了。 赵绥宁尴尬地搓手,下巴扬起一个弧度,偷偷去望郁净之的神色。可郁净之八风不动,依旧挂着笑,她也看不出来那笑里有几分真。 还好香囊还挂在身上。 她忽然蹦出个不着调的方法,干脆吃颗小药丸装死吧。郁净之总不至于坏到连她不小心穿错衣服也要鞭尸的地步吧。 这衣服怎么到她身上的? 定有奸人陷害!赵绥宁咬紧牙根,愤愤瞪着白玉铺成的地砖,若让她逮住,必定给那人吃上十个八个毒丸泄愤。 “赵医师?” 郁净之的声音渐冷,黑沉的眸子定定看她,好像方才的笑容都是假象。 她仿佛看到了从前的郁净之。 凶戾、狠辣,不择手段。 还没当上世子的郁净之最具标志性的就是那双深黑如墨的眼睛,冷漠中带着野性,像未经驯化的狼,谁踩他一脚他下一秒就龇着牙扑上去扯人一块肉。 她第一次见到郁净之,少年正被几个人重重摁在地上打,拳头和脚铺天盖地地落在他身上。 她出现的那瞬间,少年的眼中亮起光,奋力挣脱开桎梏,腰背直挺着看她。 赵绥宁平白被烫到了。 又是一阵拳脚相加。兀然一声铮鸣,削铁如泥的匕首从鞘中“唰”地刺出,电光火石间划过那几个人的腹部。 几乎一瞬间的光景。 猩红的血大面积落到少年眼下,少部分飞到他唇上,为发白的唇染上绮靡。 眼白部分也沾上几滴。 又有星星点点溅在他黑色花鸟暗纹的衣袍上,晕开一小团暗色。 铁锈一样浓烈的气息争先恐后涌入她鼻腔。赵绥宁眼前一片血色。 没有人想到郁净之能这么狠,全然不顾他人性命。 那时,赵绥宁的腿灌了铅似的立在原地。 她听见郁净之喊她。 “赵绥宁……” 缓慢而沙哑的调子,属实算不上好听,但赵绥宁始终难以忘却。伴着滚烫的鲜血和不绝的哀嚎声,郁净之咧出一抹笑,像是锁定猎物一样朝她示威。 她想,她可能什么时候得罪过郁净之。 所以才被他记了很久,又恨了很久。 直到冰凉的手指再次抵上她的手,赵绥宁才回过神来。 她愣了两秒,郁净之和她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缩小了很多。 太近了。 她几乎能看到郁净之长着浓密睫毛的薄薄眼皮。 赵绥宁蓦然落地,做了一个她此生都不想回忆、不愿承认的动作。 对着轮椅上那双没有知觉的腿,她没有一丝犹豫地扑了上去。 “冤枉啊!世子!我对此事丝毫不知呀!”赵绥宁发了狠,暗戳戳拧了拧自己大腿根的肉,瘪着嘴哭道:“世子大人大量!求您饶过我、放我走吧!” 郁净之先前勾起的唇角在赵绥宁下半句“放我走”后直直抿成一条线。他似笑非笑,俯身轻语:“这么想离开吗?” 赵绥宁觉得他这话来的没由头,且十分怪异。这走也生气,不走也生气,真真是万分难伺候,比之她当小姐时更为阴晴不定。 但人在屋檐下,她只得胡乱猜着男人莫名其妙的心思答道:“怎么会呢!” “只要世子不杀我,我定结草衔环以报世子大恩。” 翻涌的冷气顿时消了大半,她捂着胸小口小口呼吸着。 “还会用词,读过书?”郁净之靠回轮椅。 赵绥宁摇头又点头:“读过一点。” 下一秒只听得男人悠悠说道:“原觉得赵姑娘很像亡妻,现下却了然,你们一点也不像。” “毕竟我那亡妻,字都不认得几个,遑论念书。” 赵绥宁深呼吸,挂着勉强的笑,应和道:“哪里哪里,小人怎敢同世子妃相较?” 在他看不到的角落,赵绥宁目光如炬,恨不得化作万根针刺,深深扎进郁净之腿中。 她故作懵懂:“小人听闻世子鳏居多年,只是貌似未能与那位姑娘成亲?” “我与她,成过亲。” “她大丧那日,我抱着她的灵牌,进了郁家。” 郁净之居高临下俯视她,低低笑出声:“全京城都知道的事。 · 翠绿的鲜叶孤零零躲在角落,砂红土壤松软肥沃,背着坚硬外壳的小虫卖力地攀上枝叶,用细长的口器扎进叶脉,贪婪汲取嫩汁。 九仙草! 她眼睛一亮,跳着蹲在叶子前,两只手指挑起扒着叶缘摇摇欲坠的小虫,重新将它送上叶子。 先前听侍女说国公府有块药园,满当当种着各类草药,如今亲自来,果然如此。 尤其是九仙草,性热效烈,可驱寒暖身,也是压制剧毒的良药。 眼前这株九仙草被小虫无意啃了几口,药效定然有缺,所以赵绥宁决定替国公府清理掉。 她环视四周,哼着调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薅起揣进袖中,速度快得连残影都看不清。 哎,她实在不忍这草因小瑕疵被遗弃。 才不是因为没钱。 “噗!”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赵绥宁僵着身子,认清命运般转身。 “姑娘可是新来府上的医师?” 她婉身行礼,瞄见清俊儒雅一张脸,比之郁净之更为柔和。 男子拱手,靛蓝色衣袍顺着动作拉伸。眉清目秀,一点泪痣落在眼下,平添几分温润。他的瞳色偏浅,宛如清澈的溪水。辗转间,眉目流盼。 “郁……公子?” 再见郁安,赵绥宁心中百感交集。 曾经,郁安是她最喜欢的少年。他风度翩翩、玉树芝兰,待人接物从和有礼,连说话都是斯斯文文、谦和宽厚,实可谓之君子。赵绥宁会把所有她会的美好词汇都用在郁安身上。 初见郁安时,她十岁,正蹿在树上捉小雀,一群人站在树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比雀鸟聒噪十倍。只有小郁安远远地看着她,等人潮离开后跑到她身边,声音软软地问:“它受伤了吗?” 见她疑惑,小郁安又说:“我刚刚看到它掉下来了,是你把它送上去的。” “我想照顾它,可以一起吗?”小郁安露出手上的药瓶,磕磕绊绊说,“我去拿了金疮药……” 赵绥宁直到现在都没和郁安说过,金疮药是治人的,治不了鸟,应下后的那几日,她每天都要偷偷换掉郁安带过来的药,而且,小鸟只是擦伤,过几天就好了。 “赵医师唤我郁安便可。”郁安笑道,“前几日便听说你来,未曾得见。” “不知二郎病症可重?腿可还能治好?要用什么药,府库中尽可挑。” 赵绥宁被问得有些心虚,弱弱道:“公子,世子还未曾让我近身查看。” “啊……”郁安神色凝重,摇头叹息,“二郎确实不喜人靠近,而且阿绥去后,他脾气愈发古怪了……” “可也是他着意找人选医师的……”郁安不解,“罢了,赵医师还是等二郎的话吧。” “另外,姑娘要小心二郎。”郁安拂去赵绥宁肩上落叶,放低声音,“他……” “我怎么。” 空气凝滞。 散漫的调调从赵绥宁身后传来。 兄弟齐聚一堂,夹着她这个外人在里面不尴不尬的。 “兄长还是这么讨人欢喜。”侍女推着他上前,郁净之扯起唇角嘲讽道。 他对郁安说话,整个人却转着朝向赵绥宁,乌黑的瞳仁自上而下、淡淡扫过她全身。 “午间腿疾犯了,本想请赵医师来看看,没寻着人。”郁净之垂眸,“又听侍女说赵医师可能在药园。不想竟撞见赵医师同兄长在园中、这般眉目传情。” “——是净之叨扰了。” 郁净之以手挡唇,略微轻咳。阳光下,他的皮肤更显苍白,眼皮病怏怏耷拉着。 明明之前还步步紧逼。 “二郎,你误会了!”郁安迈出半步的动作被郁净之冷淡的眼神止住。 “兄长,你的手还放在赵姑娘肩上呢。”郁净之淡淡道。 飘在半空的绿叶霎时间如尖刀般划过郁安的手,留下一口血痕。血液从伤处源源不断流出,郁安吃痛。 郁净之咬着唇恹恹开口:“赵医师,我胸口好闷,许是腿疾又犯了。” 少来。腿断了关胸什么事。 “二郎……” 郁净之抬眼,打断:“兄长,她是我的医师。你若有病痛,我再差别人给你使,或者,你去找国公要人。” “赵岁,推我回去。”郁净之冷着脸下了命令。 赵岁是她的化名。她快速应下,小跑到郁净之木质轮椅后上手推了起来。 仆从也行了礼跟着离开。 半晌,独自站在树下的郁安目光黯然,薄唇紧抿。 “方才,你一句话也没说。” 郁净之状似不经意,凉凉道。 赵绥宁大脑飞速运转:“郁公子和世子身份尊贵,我不敢插话。” “郁安的手很漂亮吗?”郁净之并不满意这个回答,转而问,“我瞧你一直盯着。” 赵绥宁发誓,她只迅速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了,点烛火都没那么快的。 “你为何叫我世子却叫他公子?” 不然让郁安当世子吗? 赵绥宁面上赔笑。 “为何先说‘公子’,再喊‘世子’?”郁净之不依不饶。 她深呼吸,尽力克制住松开轮椅任郁净之自生自灭的想法。 “郁安的手很漂亮吗?”郁净之又问一遍。 不经意抬起衣袖,宽大的骨节外薄薄覆着一层皮肉,浅淡的筋络交叉分散在指骨间。 病弱、苍白、又精致。 赵绥宁摇头。 “你喜欢吗?” 她依旧摇头。 “可惜了。”郁净之轻叹,“不喜欢的话就砍下扔了吧。” 赵绥宁僵住。 “真的不喜欢?” 她犹豫了,试探着点头。 “那划下来送给你好不好,挂在你屋里?我亲自去。”郁净之比划着,边咳嗽边说,“我的手法很好,可以帮你把他的手完整地保留下来。” 赵绥宁这辈子没这么服气过。果然疯子就是疯子,妄图用正常人的方式去交流只会适得其反。 她发现,郁净之好像很在意她的看法。 “世子,我对大公子的手不感兴趣,只是出于医师的习惯下意识观察伤口形状而已。” “哦。”郁净之兴致缺缺。 “世子的腿怎么样了?”她问。 郁净之自己转着轮椅停在门口,无精打采道:“不打紧。” 尖锐的犬吠从室内一波接着一波跑出。 赵绥宁偷瞄一眼被黑暗包裹的内室,害怕又好奇。 “要进来坐坐吗?”郁净之眼尾发红,唇角勾起一个弧度,眼中噙着光。 犬吠从又快又尖的高频叫声转而低沉的呜汪。 赵绥宁溜得比兔子还快。 郁净之强撑着转动轮椅入内:“小白。” 毛发乌黑顺亮的大型犬类循着声儿扑到郁净之腿边,乖顺地去蹭他的腿。 “你闻到她的味道了,是不是?”郁净之咳嗽着给小白顺毛,小白舒服得眯眼,“汪”一声作为回答。 他体内有幻毒,毒血流遍四肢百骸,每月都会发作两次,尤其是情绪激动的时候。这毒暂无药可医,只能以九仙草压制,但九仙草长久服用会有依赖性。中毒者身体发凉如坚冰,且毒发时会产生大量幻觉。 早在药园的时候,郁净之就发病了。 现下眼前白光闪烁,看不见任何东西,耳边则被女子婉转轻柔的呼喊缠绕着: “净之。” 又变成:“阿濯。” 净之是他的字,而濯是他的名。 微风起,白纱飘转。袅袅青烟从台子上不断上升。 郁净之循着记忆拿下牌位,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燃香不慎刮伤他的手,滚烫的灼烧感从手背攀上耳廓。郁净之的耳垂红了,眼尾更是一片艳丽。 “宁娘,我在。”他轻声应着。 鲜血从他唇角流下,“嗒嗒”滴在深黑色的灵牌上,空荡的屋子安静得只剩下血流不止的坠落声。 “嗒嗒”。 极少的泪混合着血一起落下。 郁净之用帕子轻柔擦拭着牌位,沉浸在自己朝思暮想织成的幻梦中。 他又用内力在手上制造一条和郁安完全一致的伤痕。 “很像了。” 不知是在说伤口还是说人。 “好碍眼。”他抬手悬在半空中,食指勾着什么东西缠,“烦。” “我很像他了,是不是?”郁净之对着空气说话,似觉不够,又翻出那件嫁衣,把脸埋在其中,闷闷问道:“我学了好久,我如今比他更可怜——” “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分我一些注视?” 第3章 饲养疯狗的第三天 到了正式医治的那天。 手下接触到的肌肉已经有些萎缩,赵绥宁问:“世子有什么感觉吗?” 郁净之摇头,他感受不到她的触碰。 “什么时候腿受的伤?” “三年前。” 熟悉的数字让赵绥宁一愣。三年前,正好是她全家下狱灭族的时候。很巧。 她尽力抛去脑中杂乱思绪,专心解释:“世子,您这腿彻底断了。而且看样子,这三年,您也没好好治过。今后若要能够正常行走,须得先把筋脉续上,然后再为您接骨。” “有一味药能保筋脉,只是国公府药园中没有。”赵绥宁掂量着,半真半假试探道,“渡神草,曾经的赵府府库倒是有。” “可惜。”郁净之幽幽叹气,“赵府查获的东西都收缴国库了。” “如果有什么物件流落在外呢?”赵绥宁松手,抬眼直视他,问。 郁净之轻笑,手附上赵绥宁的脖颈,比着动作。 空气中凉风蹿过。 “私藏反贼之物,无异同党——自然是杀头的死罪了。”她听见郁净之说。 一丝寒意爬上心头,赵绥宁没由地垂眸,躲开了视线。 她从香囊中拿出一颗深褐色的药丸,捧在手心递给郁净之:“世子,吃药。” “此药……”话刚开口,她就看见郁净之喉结滚动,已然是咽下了药,“与麻沸散相似,可以止痛……” 似乎有些不对。不应该是先来回交锋几下,这药有无毒、有何副作用、不信你先尝尝之类的吗……郁净之还怪……直爽? 看着她这副怔愣的样子,郁净之顿了两秒、补充道:“是否有副作用?” “有的有的!”赵绥宁露出上下各四颗牙齿,“起初人还能保持清醒,后面会稍微陷入美梦,对外界事物一概不知。” 然后就迷迷糊糊被她问出各种话,再失去这段记忆。她笑得愈发灿烂。 “世子,稍后接完骨,我会引一种蛊虫以毒攻毒帮您解决体内余毒。”她观察着郁净之神色,“帮您排忧解难。” “嗯……” 她很聪明,在看到满园九仙草的时候就猜到了。可观郁安面色红润,想来无虞,而郁净之肤色苍白,手脚冰凉,还有“疯病”,稍微一联想就知道是谁中毒了。 谄媚的笑容再次浮上赵绥宁的脸,她说:“世子,其实小女自幼便有一个梦想,若能为世子治好身体……求世子帮忙。” “小女想做官!做个大好官!”赵绥宁眼咕噜一转,又严肃道,“唯愿政治清明、百姓安乐。” 郁净之以手抚唇,生硬地咳嗽两声,“想不到赵医师竟有如此宏愿。只是当官不易,女子更是艰难。姑娘若真立志,我愿替你筹谋。” 他粗糙的裤腿被赵绥宁急切地向上卷得更加深,直至大腿根。赵绥宁迫不及待地说:“那我开始了,世子!” 摇曳的烛火隔着琉璃罩子肆意晃着,勾勒出一条游蛇般的焰。乳白色的烟荡悠悠蹿过白纱,痴缠着卷上郁净之泛着莹白晶光的腿腹。 她从药箱里拿出一把短而小的刀,大概有半根蜡烛那么长,蘸了酒,在揭开罩子后的烛焰外层炙烤。 火焰顿时绞上锋利的刀刃,滋滋作响,剧烈地同酒液跳跃、燃烧、最终化为青烟消逝。 刀刃抵在那薄薄一层皮肉上。赵绥宁握的这头是微凉的,贴在郁净之腿上那端经过高温带着浓浓的热度。只是郁净之感受不到,常年伴随他的是无时无刻不在的麻木和肿胀,就像蚂蚁啃咬一样的痛感。而现在,在药丸的作用下,这点温度更加不明显,甚至连之后刀划开皮肤他都不会有感觉。 郁净之稳着呼吸,肩部自然下垂,目光聚在赵绥宁认真割开他皮肉的手上,随即向上扫过,落在她被烛光暖暖照着的脸上。 她的动作干净利落,她的眼中不带一丝怯意。 审时度势,一往无前。她向来是这样的,确定了要做的事就十分坚定。 被接回国公府那年,郁净之十七。那并不是他第一次和赵绥宁见面,只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忘了,彼时她正深深迷恋郁安的高洁。和皎若明月的郁安比起来,郁净之简直就是地上的烂泥,任人践踏,无人在意。 那时不知是谁擒了条烈犬赠与郁安,带着挑衅的意味。野犬脾性极差,刚出笼子就龇着森白的牙朝郁安扑去,粘稠的涎液在青砖地上拖出长长一条线。 势头太快,所有人都愣了。 是赵绥宁站在郁安面前,拔了侍卫的刀毫不犹豫地捅进野犬的后腿。手起刀落,血液飞溅,在她旖丽的面庞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事后,郁安白着脸怔怔愣在原地。没人能想到,一个世家小姐可以面不改色地用刀去砍。 只有他知道,赵绥宁很害怕;只有他看到,赵绥宁藏在衣袖下的藕节似的小臂抖着、颤着。 她并不像面上那么镇定。可她还是忍着恐惧保护住郁安。 她的坚定、她的勇敢是为了郁安,她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留给了郁安。 而他郁净之,甚至都没入过她的眼。 那时,他多想站上前说,看吧,你喜欢的君子,也不过如此;你满心满眼要守护的人却弃你而去。他想嘲讽,想打击她,可赵绥宁的脸苍白又可怜,却仍然只一心飘过去看郁安。 千言万语堵在他喉口。 烛火昏黄,晃得他眼睛疼。 他看见赵绥宁饱满的额头隐隐沾着汗,乌黑的发丝黏在一块。而赵绥宁正专注地盯他的腿,紧绷着不眨眼,很近,几乎要凑到他的骨头里去看。 白骨森森,郁净之仅是随意瞥一眼,神色不显。 至少现下,她眼里只有他郁净之一人。 抽出一方丝帕,他捻在指尖,对着即将滑落的珍珠似的汗滴印上去。 额角有轻柔的触感。 赵绥宁错愕地睁大眼睛。长时间没有闭合有些干涩,加之烛火晃眼,灼烧感涌上,莫名掉了一滴泪出来。 苍白的手指又追逐着蹭上,轻轻拭去那滴小小的珠子。 她飞快埋下头去,继续先前动作。 “赵医师,我有些难受。”他面无表情地用撒娇似的口吻说出这般示弱的话。 是药效还没上来吗?不应该啊。赵绥宁拧眉,暂时空出一只手去探郁净之的踝骨。 “这里疼吗?” “嗯。” 她的手离踝骨毫厘之隔,还没彻底碰上郁净之就低低开口。 “这里呢?”她狠狠拧上另一只腿的腿腹软肉。 “嗯。”一模一样平稳的音调。 呵呵。她笑着,手下更加用力地拧,问:“还痛吗?” 郁净之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抿唇说:“不痛了……” 顶着头顶灼热的视线,赵绥宁浑然不觉,只专心摆弄着刀具,剔除其中腐肉,每个角落都没有放过。然后用纱布包裹住,竹片固定,嘱咐道:“腿恢复需要细养,之后每日我给您煎药续筋骨、通血脉,再辅以针灸疏通经络,三个月就能正常行走。” 直到另一条腿也重复着固定住,她抽回手,用酒倒了冲洗干净,再在剩下的纱布上擦拭干净手,连带着清洁完小刀。 赵绥宁咬破指尖,挤出殷红的血滴。不一会儿,一只近乎透明的米粒大的小虫从伤口中爬了出来。它的足肢不多,只有前面两节,腹部柔软地贴在赵绥宁的指腹上,因此动作迟缓,爬得很慢。 血。 殷红的,想来又是滚烫的,带着腥甜香气的。 郁净之似乎嗅到了某种甜蜜的气息,他断定那是赵绥宁的血液的味道、是她的味道。 蛊虫刚被引到酒瓶瓶口,她指尖就被温暖包裹。赵绥宁疑惑一瞥,就看见原本端坐在轮椅上的郁净之、现下正半弯着腰,手掌托起她的小臂,将她冒血的指尖含进薄薄的唇,用湿热的口腔缠住她。 他甚至用舌尖轻轻勾了下赵绥宁的指腹,羽毛般轻。郁净之的脸和她的手贴得极近,长长的睫毛扫过她的手背,带起一层瘙痒。他就这样专注含着。 低头一看,没一个省心的。小蛊虫早已爬进酒坛咕噜咕噜打着转儿,而面前的男人旁若无人地把着她的手认真舔舐,赵绥宁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激烈的反抗还是迷惑的拒绝,好像都难以描述她目前的心境。更恐怖的事,赵绥宁居然没有一丝反感,这样柔软、包容的感觉,她莫名地不排斥。 “……世子?” “这毒六年前就有了。”郁净之突然提起,“是西域的一种怪毒——蚀骨醉。” 蚀骨醉。她从前听师父说过,此毒极为狠戾,发作时骨中刺痛不已,日夜不歇,中毒者活不过五年,浑身根骨都会被腐蚀。看来郁净之结怨不少,连西域怪毒都整他身上了。 纵使有九仙草的压制,郁净之也只能多活半年,可他现下安好。且她接骨时看过,郁净之的腿骨是好的,外面洁白如瓷玉,内里坚实,不像是毒发很久的样子。 见她疑惑,郁净之开口:“我年少时所得至宝,可保我性命无虞。” 说话时他似有若无地瞥着赵绥宁。 “至宝?”赵绥宁好奇反问。除了她师傅制作的保命小药丸,应该没有东西能压制这种奇毒了。可是她师傅只给她一个人做过。郁净之又是从何而得? 没有应声。她抬头,发现郁净之已经懒懒靠在轮椅上,双目紧闭。 赵绥宁打了个响指。郁净之立刻睁开双眼,只是眼球上覆着薄薄一层白,显得无神。 成了。 “你手里有赵玄孺的遗物?是什么?”她放下手,猛地向前靠近。 “……” “一纸告罪书,上面一一承认了御史指控的罪状。” 她登时怔住,瞳孔紧缩。这不可能!她爹根本没做过那些事!否则怎会在牢狱中还受人毒害,险些没撑到行刑。 当时赵府众人初下狱,便有人迫不及待在她爹的饭菜里下了毒,若不是蛊虫还在赵绥宁体内,恐怕她爹早早落得个畏罪自杀的名头。只是纵然救下爹爹,赵家的罪名仍然未得澄清。 “笔迹有异,每字末顿笔,不是赵大人的惯常写法。” “你是如何得来?”赵绥宁疑惑。 “在三皇子殿下内殿所得。” 三皇子?当时负责主审的明明是太子,三皇子并未参与其中,怎么会又出现在他那里? “东西现在在哪里?”她继续追问。 郁净之闷闷垂下头,一言不发。 她蹙眉,却发现喝饱了酒腹部胀大的小蛊虫早已爬上郁净之手腕处,咬出口子爬了进去。 很快郁净之难受地哼声,无意识地在轮椅上动起来。 蛊虫在他体内蹿动着把毒吸收。 “宁娘。”他又莫名其妙出声,身体前倾倒在赵绥宁左肩。 重量压上了她带有印记的左肩。 那里,曾经被一个人咬了一口,咬得很重,留下了印子。 只是时间太久,赵绥宁已经不记得是谁咬的,又为何咬了。 “起来。”她凶巴巴地对着失去意识的人命令道,“不然我把你扔地上了。” 说完她尴尬地抹了抹虚汗。 “喂,东西到底在哪里?”她没有停止追问。 轻轻的低语没在她发中。 “不要。” “很暖。” 赵绥宁:? 她冷着脸嫌弃地将郁净之扶着靠回椅背,问:“在哪里?” 郁净之的手掩着宽袖藏在背后。 赵绥宁心下了然,当即兴高采烈地伸手摸过去。只是郁净之尚处于昏迷状态,身体又沉又重,直接把她刚伸进去的手压在劲瘦的腰下。 此刻她的手被夹在郁净之的腰和手中间,并且这厮好像很冷,身体颤个不停,压得她手发麻。 想了想,赵绥宁又缓慢地将整个手臂彻底揽住郁净之后腰,身体稍微前倾好让郁净之枕在她肩上。同时她空闲的那只手飞速探进袖中摸索,果然有一张叠好的宣纸! 一拿到想要的,赵绥宁就毫不留情地把郁净之推回椅背,自己急切地打开纸张查看。 很像她爹的字迹,但确实如郁净之所说,每字末顿笔,不是爹爹的习惯。方才着急探听消息,现下找着了,她又奇怪为什么郁净之会知道爹爹的书写习惯。但眼下更紧急的是,牵扯进来的人很多,不止官员,还有皇子,赵绥宁不敢再想下去了。 她必须尽快入仕,培养自己的力量。 赵绥宁将纸重新叠起来收回袖中,眉头紧锁地往自己院中走,仿佛全然忘记了郁净之还靠在轮椅上,正意识全无。 夜风呜咽着刮进室内,卷起层叠帐幔。郁净之睁眼,掀起袖口露出方才被赵绥宁触碰过的小臂,羽毛般轻柔的触感在他心头荡漾。 此刻,温度不再,人不在。 他痴痴盯着那一小方漆黑的夜,任凭眼睛再怎么瞪,也瞧不见那带着温度的人影。 小白探头探脑地从暗室里爬出来,见只剩郁净之一人落寞,这才飞奔到他身边用毛茸茸的头蹭他的手掌。 但无论如何,总比上一世真正失去她的时候好过千百倍。 只有这么想,郁净之才能释怀。 “竹影。”他喊。 少年仆从恭敬地步入室内,说:“世子。” “递拜帖至公主府。” 第4章 饲养疯狗的第四天 翌日,国公府喧闹异常。 侍女们簇拥着涌入院落,有的捧着稀松疏落的网,有的提着长长的木棍,摩拳擦掌,像是要干一件大事。 而院落的主人——赵绥宁,正侧躺着缩成一团,长发披散,陷在柔软的被褥中做着香甜的美梦。 一只老鼠,两只老鼠……成群的老鼠整齐列着队,恭恭敬敬地托着光洁贵重的玉盘虔诚献礼。玉盘上摆满珍馐,清新的瓜果香沉静地逸散在空中,进而更浓郁的、掺着热气的肉味肆意席卷,将整个小小的房间包裹着,无处不在。 蜿蜒的队伍尽头,赫然是赵绥宁的床。 她正端坐在床边,趾高气昂德指挥着小老鼠,长相可爱圆润的,被她招来近身伺候,要摇扇、表演、闲聊解闷;身材干瘪的,她极为慷慨地分给它们巨大的肉块,令其分而食之。 赵绥宁本人,则没了拘束,惬意倚着细软枕头,一会儿叼着时鲜的葡萄,一会儿大口大口咬着肉,嘴里含糊道:“小乖乖们,只要你们好好伺候着主人我,少不了你们的好日子!” “我肯定会护着你们的!” “——吱!” “砰”一声。 葡萄没了,肉没了,床没了,成队的小老鼠们也没了。 转瞬间化为碎影。 赵绥宁惊醒,身子直挺挺坐起来,惨叫道:“那葡萄我还有一半没吃完呢!” 迷迷糊糊睁开眼,乌压压一片影儿,她呆滞地揉了揉眼睛。 先是叽叽喳喳又尖锐的“吱吱”叫占据了她的大脑,然后又时不时伴随着侍女的尖叫声、桌椅摇晃绊倒的沉重“砰砰”声,再有密密麻麻小爪子和地面、墙面相击产生的清脆“哒哒”声——拳头般大小的鼠鼠们捧着圆鼓鼓的肚皮,灵活又迅速地穿梭在赵绥宁房中。 最后是麻绳卷成的大网无意把眼神迷离一片茫然的赵绥宁整个头和上半身牢牢套中的寂静无声。 侍女们愣在原地,罪魁祸首双手高举在空中,手上空无一物,临了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连小老鼠都搓着爪子,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提溜提溜转,和赵绥宁面面相觑。 赵绥宁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竟成本次闹剧唯一受害者,笨拙地扯着网试图把自己解救出来,讷讷问:“可以先停一会儿吗?” 为首的侍女□□上前替赵绥宁拉开网,尽力控制住上扬的嘴角,说:“赵医师,方才看您睡得香甜不想打搅,原打算静静抓了就去交差,没成想误伤您了,没事吧?” “采惠,来给赵医师赔罪。”□□给还傻站在原地的年轻小丫鬟使了个眼色。 采惠局促地一步一步往前挪,白净的脸上羞得通红,小声说道:“是采惠的错,赵医师没事吧?” 看到采惠紧张的样子,赵绥宁突发奇想,她很想知道自己先前去给郁净之看诊时是不是也如采惠一般。 “不碍事的。”她摆手,抬起头可怜兮兮地问□□,“□□姐姐,之前我去见世子,回来看小鼠还在没被你弄走以为无事了,这次怎的……” “你刚刚说交差,是主子们下命令了吗?” “不知是哪位主子,可还有转圜的余地?”赵绥宁轻轻抚摸着一只偷跑到床上隔着被子趴在她腿上的瘦小老鼠,神情诚恳,“它们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定会好好管束不让它们乱跑出去吓着主子的!” □□有些不忍,微侧头躲开赵绥宁的注视,低声说道:“赵医师,赵妹妹,此次并非我有意刁难,实是国公爷怕这小鼠流窜碰到大公子才下了死命令,我等也着实为难。” “不会的,它们都很乖的,我……”赵绥宁脑子转得飞快,“□□姐姐,不是我不肯,只是这小鼠可以补虚消疳、解毒疗疮,是我……特地寻来给世子治病的!” “姐姐你也知道,世子身体虚弱,要大补养身。” 上面那番话自然是她信口胡诌的,其实这对郁净之的身体没什么用,只是为保着小鼠的权宜之计罢了。不过她想,郁安和郁净之同为国公的儿子,两相权衡自然是生病的更要紧了。 不料□□却摇头说:“赵医师,国公更疼爱大公子……”后面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赵绥宁一时愣住。 说起来,郁安确实惹人喜欢,相较于郁净之则更甚。可若说疼爱郁安,又怎会把他的世子之位拱手让给郁净之?奇怪。 “赵医师,对不住了。”□□面带歉意,扬手命令道,“都网起来带走。” 人群动了起来。 赵绥宁慌乱地披上外衣,闹腾着要拦:“别,别……” “出什么事了这是,怎的闹出这么大动静?” 身材修长的男人一袭玄色衣袍,泪痣明显,手上却提着略带泥的一揽子草药,站在门外,轻声询问:“可方便我进来?” 是郁安。 侍女们快速把赵绥宁围起来以便她正经穿好衣裙。没过一会儿,赵绥宁开口:“大公子请进。” □□同郁安简单解释了缘由。 郁安笑着说:“不碍事,就让它们留着吧。爹那里我去说。” 等□□一众侍女离开,赵绥宁才瘪着嘴,眼中水盈盈地看郁安,十分感激道:“多谢大公子救我小鼠!日后若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任凭差遣!” “不用日后,现下就可以报答。”郁安浅笑。 赵绥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塞了一篮子草药,手也沾上灰扑扑的泥土了。 “我采了些草药,一些是给二郎补身体的,还有一些是给你的,赵姑娘。” “给我的?”她疑惑地扒拉着篮子里的草药,都是些滋补的名贵物件儿,卖上一株就够她吃一年了。 郁安点头,说:“是。” “昨日我发现药园里这些都长得没什么精神,寻思着用来入药应该有损药效,便想着请你帮我处理掉。”郁安从那篮子里挑出半数草药,惋惜道,“还好赵姑娘来了府上,不然它们就要烂在那里无人问津了。” 郁安当然是夸大其词了。国公府药园都有专人打理,一日五次,要来回巡视检查,但凡有一片叶子坏掉下一秒就能被找出来,何谈“无人问津”?就连上次她趁机拿九仙草都是借着郁净之的名头才能动。 “处理掉?”赵绥宁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随便怎么处理都行吗?” 郁净之眯眼笑,说:“当然。” “不过我很好奇,姑娘为何对那小鼠这般爱护?□□说,你刚进国公府就把它们一起带来了。” 适才躲起来的小鼠们吱吱又跳了出来,凑在郁安身边嗅,热情地围着他转了起来。郁安温柔地用食指抚摸它们小小的头顶,和它们明亮的小眼睛对视。 小鼠们似乎很喜欢郁安。 “它们很可爱,毛发油亮,似乎不怕人。”郁安评价道,“赵姑娘很会养鼠。” 赵绥宁讪讪应话,道:“不敢当不敢当。至于为什么,大概是我有愧于它们吧?” “愧?”郁安收回在小鼠们身上的视线,转而望向她,神情专注,“洗耳恭听。” 她尴尬地摸着后脑勺,羞赧地组织了半天措辞,断断续续说:“我……有一天,风和日丽的一天,我不小心……吃了它们的饭。” 郁安抿唇,表情微僵,小心翼翼观察着赵绥宁的眼睛,问:“……吃饱了吗?” 她上下左右转着眼珠子,犹豫着说:“吃得很撑……” “那三天,我第一次吃上饭。” 所以吃得很急。一手扒开那些老鼠,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嘴几乎贴到泥土,也看不清吃的是什么,只知道有一团白花花的东西聚在那里。然后火急火燎地往嘴里塞,边吃边吐,好歹算是吃了点进去。长久不进食的胃很难一次性容纳太多食物,就那一点都让她撑得胃疼,捂着肚子缩在角落哭。 那是她爹娘死后一个月。赵绥宁还摆着清高和骄傲,也不愿意承认曾经拥有的一切转瞬消逝,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回忆从前让痛刻在骨子里,想看未来又迷茫,她只能假装不悲不痛、麻木地一天一天耗着时间。 “我从前没体会过愧疚这种感觉。在诗坛乐会上,我听他们说路有冻死骨,我会感慨,只是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我没感受过寒冷,没经历过饥饿,没看过人绝境中一点一点丧失生命。”她突然说,“我只会说,他们好可怜。这种感情,就像是可怜小猫、小狗一样。” 郁安伸手下意识想摸赵绥宁的头加以抚慰,临到头上却顿住了手,以为逾矩,又收了回来。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貌似故人的姑娘,也不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轻不重地说一声,都过去了。 “或许我们都是这样,没有经历过的事,很难体会。”郁安捧着小鼠端在她眼前,“就像现在,我也不能和你说轻飘飘的一句,没关系的。” “你很勇敢。”郁安说,“这很好。” · 泛着银白光的绣花针在红绸上翩跹翻转,郁净之眉眼低垂,用金线专心致志地绣着莲花的纹样。 “世子,松院那边刚刚闹起来了,说国公让把赵医师的老鼠抓了带走。”竹影拿着五颜六色的丝线进来,说道。 郁净之停了穿针引线,说:“把她的小鼠带到我院中吧。” “把她也叫来。” 竹影观察着郁净之的神色,补充道:“世子,大公子也在赵医师那处。” “嗯。”郁净之彻底停了手上的活计,拆开绣了一半的莲花纹样,“去吧。” “请她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送走郁安,赵绥宁刚坐下的身子又抬起来,被竹影带着和一整筐老鼠们去了郁净之那里。 “世子,您找我有事?”她问,“怎么把我养的小鼠也带了过来?” “您也不准我养吗?”赵绥宁没由得生气,认为强权属实霸道,最可恶的是,她还很难说不。 郁净之没有解答她的疑惑,只说:“带你去见公主殿下。” “我的鼠鼠们……”她瞪着眼去瞧双手提着筐子的竹影远去的背影,不甘道。 郁净之带她上马车,说:“先放我那里。” “竹影会帮你喂好。” 她也暂时不得不从,只能等回来再做打算,毕竟见公主的机会绝无仅有。 若说从前,她赵绥宁想见谁都是心情好递个拜帖的事,就连圣上和娘娘都对她疼爱有加。可那是从前,现在的赵绥宁,一届白丁,拦路想蹭个脸都来不及就被随从拖走了。 郁净之把赵绥宁安置在晚宴上,请公主府的丫鬟好好照看,然后才去拜见那位以艳名远扬的镇国公主。 一进去,轻柔婉转的调调便含着冷意问罪起来:“听说你带了个女人来?” “郁净之,你对阿宁不忠。”坐在高位上的女人轻捻丝帕,眼神都没落在他身上,“实在可恶。” 公主妈妈登场![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饲养疯狗的第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