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绥宁慌乱地俯下头去看,梦中所见的墨绿嫁衣竟真在她身上,而且严丝合缝地贴着皮肤。
雪白的颈子暴露在空气中。
她又抬手,见手上一点红痕没有,恍然间脑袋一团乱,也分不清梦境现实了。
赵绥宁尴尬地搓手,下巴扬起一个弧度,偷偷去望郁净之的神色。可郁净之八风不动,依旧挂着笑,她也看不出来那笑里有几分真。
还好香囊还挂在身上。
她忽然蹦出个不着调的方法,干脆吃颗小药丸装死吧。郁净之总不至于坏到连她不小心穿错衣服也要鞭尸的地步吧。
这衣服怎么到她身上的?
定有奸人陷害!赵绥宁咬紧牙根,愤愤瞪着白玉铺成的地砖,若让她逮住,必定给那人吃上十个八个毒丸泄愤。
“赵医师?”
郁净之的声音渐冷,黑沉的眸子定定看她,好像方才的笑容都是假象。
她仿佛看到了从前的郁净之。
凶戾、狠辣,不择手段。
还没当上世子的郁净之最具标志性的就是那双深黑如墨的眼睛,冷漠中带着野性,像未经驯化的狼,谁踩他一脚他下一秒就龇着牙扑上去扯人一块肉。
她第一次见到郁净之,少年正被几个人重重摁在地上打,拳头和脚铺天盖地地落在他身上。
她出现的那瞬间,少年的眼中亮起光,奋力挣脱开桎梏,腰背直挺着看她。
赵绥宁平白被烫到了。
又是一阵拳脚相加。兀然一声铮鸣,削铁如泥的匕首从鞘中“唰”地刺出,电光火石间划过那几个人的腹部。
几乎一瞬间的光景。
猩红的血大面积落到少年眼下,少部分飞到他唇上,为发白的唇染上绮靡。
眼白部分也沾上几滴。
又有星星点点溅在他黑色花鸟暗纹的衣袍上,晕开一小团暗色。
铁锈一样浓烈的气息争先恐后涌入她鼻腔。赵绥宁眼前一片血色。
没有人想到郁净之能这么狠,全然不顾他人性命。
那时,赵绥宁的腿灌了铅似的立在原地。
她听见郁净之喊她。
“赵绥宁……”
缓慢而沙哑的调子,属实算不上好听,但赵绥宁始终难以忘却。伴着滚烫的鲜血和不绝的哀嚎声,郁净之咧出一抹笑,像是锁定猎物一样朝她示威。
她想,她可能什么时候得罪过郁净之。
所以才被他记了很久,又恨了很久。
直到冰凉的手指再次抵上她的手,赵绥宁才回过神来。
她愣了两秒,郁净之和她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缩小了很多。
太近了。
她几乎能看到郁净之长着浓密睫毛的薄薄眼皮。
赵绥宁蓦然落地,做了一个她此生都不想回忆、不愿承认的动作。
对着轮椅上那双没有知觉的腿,她没有一丝犹豫地扑了上去。
“冤枉啊!世子!我对此事丝毫不知呀!”赵绥宁发了狠,暗戳戳拧了拧自己大腿根的肉,瘪着嘴哭道:“世子大人大量!求您饶过我、放我走吧!”
郁净之先前勾起的唇角在赵绥宁下半句“放我走”后直直抿成一条线。他似笑非笑,俯身轻语:“这么想离开吗?”
赵绥宁觉得他这话来的没由头,且十分怪异。这走也生气,不走也生气,真真是万分难伺候,比之她当小姐时更为阴晴不定。
但人在屋檐下,她只得胡乱猜着男人莫名其妙的心思答道:“怎么会呢!”
“只要世子不杀我,我定结草衔环以报世子大恩。”
翻涌的冷气顿时消了大半,她捂着胸小口小口呼吸着。
“还会用词,读过书?”郁净之靠回轮椅。
赵绥宁摇头又点头:“读过一点。”
下一秒只听得男人悠悠说道:“原觉得赵姑娘很像亡妻,现下却了然,你们一点也不像。”
“毕竟我那亡妻,字都不认得几个,遑论念书。”
赵绥宁深呼吸,挂着勉强的笑,应和道:“哪里哪里,小人怎敢同世子妃相较?”
在他看不到的角落,赵绥宁目光如炬,恨不得化作万根针刺,深深扎进郁净之腿中。
她故作懵懂:“小人听闻世子鳏居多年,只是貌似未能与那位姑娘成亲?”
“我与她,成过亲。”
“她大丧那日,我抱着她的灵牌,进了郁家。”
郁净之居高临下俯视她,低低笑出声:“全京城都知道的事。
·
翠绿的鲜叶孤零零躲在角落,砂红土壤松软肥沃,背着坚硬外壳的小虫卖力地攀上枝叶,用细长的口器扎进叶脉,贪婪汲取嫩汁。
九仙草!
她眼睛一亮,跳着蹲在叶子前,两只手指挑起扒着叶缘摇摇欲坠的小虫,重新将它送上叶子。
先前听侍女说国公府有块药园,满当当种着各类草药,如今亲自来,果然如此。
尤其是九仙草,性热效烈,可驱寒暖身,也是压制剧毒的良药。
眼前这株九仙草被小虫无意啃了几口,药效定然有缺,所以赵绥宁决定替国公府清理掉。
她环视四周,哼着调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薅起揣进袖中,速度快得连残影都看不清。
哎,她实在不忍这草因小瑕疵被遗弃。
才不是因为没钱。
“噗!”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赵绥宁僵着身子,认清命运般转身。
“姑娘可是新来府上的医师?”
她婉身行礼,瞄见清俊儒雅一张脸,比之郁净之更为柔和。
男子拱手,靛蓝色衣袍顺着动作拉伸。眉清目秀,一点泪痣落在眼下,平添几分温润。他的瞳色偏浅,宛如清澈的溪水。辗转间,眉目流盼。
“郁……公子?”
再见郁安,赵绥宁心中百感交集。
曾经,郁安是她最喜欢的少年。他风度翩翩、玉树芝兰,待人接物从和有礼,连说话都是斯斯文文、谦和宽厚,实可谓之君子。赵绥宁会把所有她会的美好词汇都用在郁安身上。
初见郁安时,她十岁,正蹿在树上捉小雀,一群人站在树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比雀鸟聒噪十倍。只有小郁安远远地看着她,等人潮离开后跑到她身边,声音软软地问:“它受伤了吗?”
见她疑惑,小郁安又说:“我刚刚看到它掉下来了,是你把它送上去的。”
“我想照顾它,可以一起吗?”小郁安露出手上的药瓶,磕磕绊绊说,“我去拿了金疮药……”
赵绥宁直到现在都没和郁安说过,金疮药是治人的,治不了鸟,应下后的那几日,她每天都要偷偷换掉郁安带过来的药,而且,小鸟只是擦伤,过几天就好了。
“赵医师唤我郁安便可。”郁安笑道,“前几日便听说你来,未曾得见。”
“不知二郎病症可重?腿可还能治好?要用什么药,府库中尽可挑。”
赵绥宁被问得有些心虚,弱弱道:“公子,世子还未曾让我近身查看。”
“啊……”郁安神色凝重,摇头叹息,“二郎确实不喜人靠近,而且阿绥去后,他脾气愈发古怪了……”
“可也是他着意找人选医师的……”郁安不解,“罢了,赵医师还是等二郎的话吧。”
“另外,姑娘要小心二郎。”郁安拂去赵绥宁肩上落叶,放低声音,“他……”
“我怎么。”
空气凝滞。
散漫的调调从赵绥宁身后传来。
兄弟齐聚一堂,夹着她这个外人在里面不尴不尬的。
“兄长还是这么讨人欢喜。”侍女推着他上前,郁净之扯起唇角嘲讽道。
他对郁安说话,整个人却转着朝向赵绥宁,乌黑的瞳仁自上而下、淡淡扫过她全身。
“午间腿疾犯了,本想请赵医师来看看,没寻着人。”郁净之垂眸,“又听侍女说赵医师可能在药园。不想竟撞见赵医师同兄长在园中、这般眉目传情。”
“——是净之叨扰了。”
郁净之以手挡唇,略微轻咳。阳光下,他的皮肤更显苍白,眼皮病怏怏耷拉着。
明明之前还步步紧逼。
“二郎,你误会了!”郁安迈出半步的动作被郁净之冷淡的眼神止住。
“兄长,你的手还放在赵姑娘肩上呢。”郁净之淡淡道。
飘在半空的绿叶霎时间如尖刀般划过郁安的手,留下一口血痕。血液从伤处源源不断流出,郁安吃痛。
郁净之咬着唇恹恹开口:“赵医师,我胸口好闷,许是腿疾又犯了。”
少来。腿断了关胸什么事。
“二郎……”
郁净之抬眼,打断:“兄长,她是我的医师。你若有病痛,我再差别人给你使,或者,你去找国公要人。”
“赵岁,推我回去。”郁净之冷着脸下了命令。
赵岁是她的化名。她快速应下,小跑到郁净之木质轮椅后上手推了起来。
仆从也行了礼跟着离开。
半晌,独自站在树下的郁安目光黯然,薄唇紧抿。
“方才,你一句话也没说。”
郁净之状似不经意,凉凉道。
赵绥宁大脑飞速运转:“郁公子和世子身份尊贵,我不敢插话。”
“郁安的手很漂亮吗?”郁净之并不满意这个回答,转而问,“我瞧你一直盯着。”
赵绥宁发誓,她只迅速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了,点烛火都没那么快的。
“你为何叫我世子却叫他公子?”
不然让郁安当世子吗?
赵绥宁面上赔笑。
“为何先说‘公子’,再喊‘世子’?”郁净之不依不饶。
她深呼吸,尽力克制住松开轮椅任郁净之自生自灭的想法。
“郁安的手很漂亮吗?”郁净之又问一遍。
不经意抬起衣袖,宽大的骨节外薄薄覆着一层皮肉,浅淡的筋络交叉分散在指骨间。
病弱、苍白、又精致。
赵绥宁摇头。
“你喜欢吗?”
她依旧摇头。
“可惜了。”郁净之轻叹,“不喜欢的话就砍下扔了吧。”
赵绥宁僵住。
“真的不喜欢?”
她犹豫了,试探着点头。
“那划下来送给你好不好,挂在你屋里?我亲自去。”郁净之比划着,边咳嗽边说,“我的手法很好,可以帮你把他的手完整地保留下来。”
赵绥宁这辈子没这么服气过。果然疯子就是疯子,妄图用正常人的方式去交流只会适得其反。
她发现,郁净之好像很在意她的看法。
“世子,我对大公子的手不感兴趣,只是出于医师的习惯下意识观察伤口形状而已。”
“哦。”郁净之兴致缺缺。
“世子的腿怎么样了?”她问。
郁净之自己转着轮椅停在门口,无精打采道:“不打紧。”
尖锐的犬吠从室内一波接着一波跑出。
赵绥宁偷瞄一眼被黑暗包裹的内室,害怕又好奇。
“要进来坐坐吗?”郁净之眼尾发红,唇角勾起一个弧度,眼中噙着光。
犬吠从又快又尖的高频叫声转而低沉的呜汪。
赵绥宁溜得比兔子还快。
郁净之强撑着转动轮椅入内:“小白。”
毛发乌黑顺亮的大型犬类循着声儿扑到郁净之腿边,乖顺地去蹭他的腿。
“你闻到她的味道了,是不是?”郁净之咳嗽着给小白顺毛,小白舒服得眯眼,“汪”一声作为回答。
他体内有幻毒,毒血流遍四肢百骸,每月都会发作两次,尤其是情绪激动的时候。这毒暂无药可医,只能以九仙草压制,但九仙草长久服用会有依赖性。中毒者身体发凉如坚冰,且毒发时会产生大量幻觉。
早在药园的时候,郁净之就发病了。
现下眼前白光闪烁,看不见任何东西,耳边则被女子婉转轻柔的呼喊缠绕着:
“净之。”
又变成:“阿濯。”
净之是他的字,而濯是他的名。
微风起,白纱飘转。袅袅青烟从台子上不断上升。
郁净之循着记忆拿下牌位,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燃香不慎刮伤他的手,滚烫的灼烧感从手背攀上耳廓。郁净之的耳垂红了,眼尾更是一片艳丽。
“宁娘,我在。”他轻声应着。
鲜血从他唇角流下,“嗒嗒”滴在深黑色的灵牌上,空荡的屋子安静得只剩下血流不止的坠落声。
“嗒嗒”。
极少的泪混合着血一起落下。
郁净之用帕子轻柔擦拭着牌位,沉浸在自己朝思暮想织成的幻梦中。
他又用内力在手上制造一条和郁安完全一致的伤痕。
“很像了。”
不知是在说伤口还是说人。
“好碍眼。”他抬手悬在半空中,食指勾着什么东西缠,“烦。”
“我很像他了,是不是?”郁净之对着空气说话,似觉不够,又翻出那件嫁衣,把脸埋在其中,闷闷问道:“我学了好久,我如今比他更可怜——”
“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分我一些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