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说,潞市今晚会有二十年不遇的大风天气。风雨欲来,来往潞市的航班开始大面积延误或取消,这个海滨城市往返于各个离岛间的渡船也已经全面停航。
温澄他们要去的波尔特漫云度假酒店位于潞市东北角的火烧屿。
为了不打乱原定计划,酒店特意派来了艘小游艇赶在风暴降临前来接人。
平时挤满游客的游艇此刻空空荡荡,只有最前面两排座位零零星星安置着人和行李。
虽然人少,可船舱里的气氛却很热闹。
说话最多的那位,是波尔特漫云酒店前厅的接待主管,姓赵。
酒店接待,最拿手的就是跟人打交道。打从机场接到人起,赵主管就笑吟吟地跟人天南海北地聊,从潞市的历史风俗,到传闻中潞市对火烧屿的未来规划,每一次开口都恰到好处,即不让话掉到地上,也不让人觉得突兀,将几位西装笔挺、不苟言笑的律师哄得眉飞色舞。
只除了温澄。
温澄觉得他们吵闹,一方面是他喜欢安静,另一方面是他实在有点累。
三天前刚刚回国,不仅没找到房子正式安顿下来,甚至还没有踏进衡天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就被一个电话莫名其妙派到项目上,任谁也不会有好心情。
这是个股权并购项目的法律尽调,甲方是收购方叠润集团,被并购的波尔特酒店是国际知名酒店集团Dingao在境内的自营高端度假品牌。
温澄他们这一次来潞市就是为了参加这个并购项目尽调工作的启动会。
按说衡天那么大的律所,团队里那么多人,不知道合伙人李渊出于什么考虑,特意安排刚刚加入衡天的温澄负责这个项目。可毕竟是初来乍到,温澄不想一开始就给老板留下挑活干的印象,就算时差还没倒明白,也得咬牙出这趟差。
这时海上已经起了风,小艇摇摇晃晃,本就犯困的人更睁不开眼。
迷迷糊糊中,温澄听见赵主管接了个电话,应了几声“好”,继而是她提示大家的声音:“各位老师办理完入住后,可以先回房间稍作休息,原定于下午三点半的会议需要推迟一小会,等时间确定,酒店前台会电话通知各位。”
听到这话,抱着手臂靠在座位上闭眼小憩的温澄微微皱起眉。
在英国学习工作的这几年,温澄培养出了很强的时间观念。上学时,他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对时间的规划精确到分钟。毕业后工作,为了早日还清读书期间欠宋景行的钱,他什么项目都不拒绝,有时手上的项目是别人的两倍还要多,对时间的利用效率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浪费时间等于谋财害命。
这句话,温澄深以为然。
所以,听见会议时间被推迟,并且无法确定新的会议时间,他心里郁闷,忍不住要问个明白:“请问,是什么原因导致会议推迟?有团队受天气影响无法赶到吗?大致会推后多长时间,我们好视情况安排其他工作?”
“不是的,大家都已经陆续到达酒店。”
赵主管看得出说话的这位大概是项目负责人。这人挺年轻,长着一副漂亮的好皮囊,看着斯文俊秀,可全程一言不发,她有些摸不准路数,与他说话的语气还不敢太随意:“叠润集团的对接人只通知前厅先帮各位办理入住,安排各位休息,但是具体原因和后续安排还未告知我们。我们会持续跟进,一有消息马上同步告知各位。”
觉没睡饱,就被薅到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荒岛上,还无缘无故地改schedule!
什么垃圾项目!
温澄更气了。
好在会议最终只推后了半个小时。
四点整,收购方叠润、出让方Dingao、转让标的波尔特酒店、法律尽调团队、财务尽调团队、商业尽调团队几方人员依约齐聚在波尔特漫云酒店三楼会议室。
然而,会议依旧未能准时开始。
叠润的项目负责人王希脸上堆着歉意的笑:“我们集团对这次并购波尔特酒店非常重视,集团总经理宋景行总原本在新加坡出差,也特意赶回来亲自参加今天的尽调工作启动会,麻烦各位再稍等片刻。”
谁?
叠润集团总经理是谁?
宋景行?
耳朵敏锐捕捉到某个名字,温澄在笔记本键盘上翻飞打字吐槽的手指顿住。
大脑只空白了一秒,他顾不上回复陈蓦的信息,迅速打开浏览器,搜索叠润集团,很快在集团官网上找到了总经理宋景行的介绍。网页上有照片,那张轮廓冷硬、眉眼深邃的脸将温澄的侥幸心理赶尽杀绝。
温澄登时眼前一黑。
能怪谁?要怪,也只怪他自己疏忽大意,只跟助理律师要了标的公司的基础资料来看,忘了顺手查一查其他各方的信息,才会被意料之外的重逢打得措手不及。
照片里,宋景行的眉眼跟八年前一样好看,可眼里的光却令人陌生,冷峻,锋利,像八年前的那个冬天,将温澄困在奉城的那场风雪。
宋景行一定不知道奉城的雪天有多冷。
那是长在南方的温澄,十六年来见到的第一场大雪。在那之后,他又见过很多场雪,在伦敦,在布里斯托,却再没有一场雪下得那样大那样冷,他也再不允许自己被丢弃在漫天大雪里。
故人往事劈头砸来,温澄一时恍惚,会议室的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动静都全无察觉,直到宋景行被迎至座位上,才猝然回神。
长方形的会议长桌,宋景行就坐他的对面。
不似第一次见面时,他拘谨站在三合路那栋小楼空阔的客厅里,抬头仰看从二楼探身出来的宋景行;也不似去参加今州大学的活动,他远远望着舞台上的宋景行,炙热的目光被淹没在满场欢呼和掌声里。
这一次,他就坐在宋景行的对面,在同一个水平面上,与他平视。
大概经过八年的时光里濯洗,每个人都会被剥去一层旧日的皮,眼前的宋景行与温澄记忆中已经很不一样。
他比以前还要瘦,目光很亮,眉宇间的却浮着一层灰暗的倦怠,穿一身深色西装,显得身形越发颀长,银灰色的领带,打着漂亮的半温莎结,温顺地贴着雪白的衬衣。宋景行二十多岁时那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明亮张扬的锐利已经沉了下去,炼成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稳重。
温澄盯着宋景行的领带,不合时宜地又开始走神。
他学会的第一种领带打法就是打半温莎结,宋景行教的。
那时他转学到今州实验中学寄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所标榜素质教育的学校活动众多,那场校内音乐会就要求大家正装出席。温澄照着视频,对着镜子七手八脚学打领带,宋景行饶有兴趣地看名列前茅的优等生被一根布条闹得束手无策,笑够了,才舍得慢悠悠地走过来施以援手。
宋景行只给自己打过领带,不会面对面地教人。所以他只能站在温澄身后,伸出两条手臂绕到身前来,以一种近似于环抱的姿势,捏着领带边演示边讲解。那时温澄还在长个儿,跟宋景行差了小半个头,宋景行的气息落在他的头顶耳后,一呼一吸间,带着少年的心起起落落……
再次回过神来,是宋景行开始说话。
会议室里太安静了,他温醇的声音**裸地撞进温澄的耳朵里时,无遮无挡。
叠润是这个项目当仁不让的甲方,宋景行是叠润的集团领导,自然而然是这场会议里举足轻重的存在,他开口说话,全场异常安静,连惯于一心二用应付各种会议的咨询机构都停了手里的打字声。
宋景行先为推迟会议道了歉,而后客气地夸了Dingao及波尔特酒店一番,话锋一转,聊回这次尽调工作,提纲挈领地说了几点希望,最后感谢各方的配合。
一番话说得圆融漂亮,令人如沐春风。
这好像是宋景行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有的能力——
挖一个温暖甜蜜的陷阱,把人骗进去,在你沉溺其中时,手起刀落,猝不及防。
这场会议开始得迟,但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宋景行代表叠润发言,Dingao和波尔特酒店相继表态,一定会积极配合本次尽调工作。之后,波尔特酒店的负责人为三个尽调团队引见了各个部门的对接人,便由相应的对接人带着尽调团队分别前往提前准备好的小办公室对接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温澄本该和法律尽调团队一起,跟着法务部的对接人离开的。
可他没走开几步路,就被人叫回了会议室。
刚才满满塞了一个会议室的人都散尽了,连叠润的项目负责人王希都被送宋景行支了出去,偌大的房间里里只剩宋景行和温澄两个人。
温澄没有落座,就在会议桌旁站着,公事公办的语气:“宋总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什么公事得独独留着他一个人才能交代?宋景行支开所有人,想聊的当然是私事:“什么时候回国的?”
尽调项目的甲乙方之间还是要保持独立性的,这么多年没见,温澄也没妄想还能跟叠润集团总经理攀上关系:“宋总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大家还等着我商量后续的工作安排。”
宋景行没允许他走,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回国的?”
温澄不卑不亢:“这跟这次的项目有关吗?”
以前的温澄即便是装,也会装得乖巧温顺,何曾这样夹枪带棒地说话?宋景行愣了一愣,沉默了片刻,匆促间找到借口:“据我所知,你毕业于布里斯托大学法学院,并未系统学习过中国大陆法律,我需要判断由你负责本次项目是否存在无法达到预期效果的风险。”
温澄不服气:“我已经通过中国司法考试,在执业上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您对我能否胜任有怀疑,随时可以联系合伙人更换其他律师来负责这个项目。”
老话没错,三岁看老,十六岁的温澄就是这个样子的,不认输,不服气,一点就炸。
看着不卑不亢据理力争的温澄,宋景行冷峻的眉眼间掠过一丝促狭笑意。
这些年,他身居高位,习惯了针锋相对,早忘了怎么哄孩子,几句话就把温澄惹得横眉冷目。他扶着实木会议桌站起身,缓步走到温澄面前,站定。厚重的会议桌横亘在他们之间,像鹊桥两端一样远,而这样面对面、毫无阻碍地站着,才是他熟悉的距离。
他看着温澄,轻声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温澄抿着嘴唇不说话。
宋景行忍了忍,还是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抛出来:“你是一个人回来的?”
先一口气连更到周五~
之后依旧是二四六 周日随缘加更的节奏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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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 1 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