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户部尚书府。
“岂有此理!”
“莫名其妙!”
“不可理喻!”
风栖院里,舒桃抱臂坐在软椅上,轻柔的嗓音中染着怒,巴掌大的小脸涨红着,像一个随时要炸的火药包。
她冲着青杏将手里的明黄圣旨抖得哗哗响,瘪着嘴气的眼圈泛红,
“方晏!那方晏是什么人!整个京城谁不知他方佑安是个吃喝玩乐的浑不吝,如今竟要本小姐嫁给他?”
青杏小心翼翼的将舒桃手里那张已经被她捏的皱巴巴的圣旨接过来,轻柔的为她打着扇,担忧道:
“小姐消消气,可千万别为了这件事再气坏了身子。”
舒桃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水喝了一口,被青杏手疾眼快的撤下去,重新给她上了一杯热茶。略微烫嘴的茶水咽下去,烧的舒桃一把心火着的更旺。
——
今日清晨,五更天的梆子刚敲过,舒桃就被青杏从被窝里揪了起来。窗外天色尚且昏暗,隐约还传来微弱的虫鸣,只有东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舒桃起床气重,青杏好声好气的将她扶起来,声音里略带这些焦急,
“小姐快些起来了,宫里来了人,现在已经在外院了,老爷叫咱们即刻去前院候着。”
舒桃迷迷糊糊的还没睁开眼,随着青杏在身后为她梳头,问道,“一大清早的,宫里这个时辰来人干什么?”
青杏手脚麻利的为她绾了个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又选了件藕荷色绣兰花的对襟襦裙,不过半刻钟,一个端庄素雅的官家小姐就出现在了镜中。
她也摸不着头脑,答道,
“我也不知道,夫人已经命人备好了香案,看那来人,好像是太后身边的福公公。”
舒桃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些预感。
前些日子与母亲一同用膳时,母话里话外间几次三番的与她提起近些日子意在选妃的三皇子,舒桃自己也倾心这位置,与她娘亲聊起过好几次。
看那样子,母亲对这相亲对象定然也是极为满意的,想必也会为她争上一争。
今日宫里来人,不会就是要将她许给三皇子吧?
舒桃坐在桌前,铜镜中的少女有着一张标准的美人面孔——柳叶眉。杏仁眼,笑起来两颊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皮肤白的好似透明。
望着镜中的自己,侧头又看了看青杏为她挽好的精细发髻,舒桃满意的点点头,嘴角笑漪轻牵,宛如春花明媚。
她舒家二小姐声名在外,品貌才学皆是上品,在京城闺秀中也是极为出挑的,想必被太后皇后相中,也是理所当然的。
就算是上嫁赐婚给皇子,她舒家二小姐定然也是能撑得起台面的。
院内,一队身着绛紫色宫装的太监缓步而入,为首的张来福手捧着张暗棕色卷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宣太后懿旨,户部尚书舒成儒之女舒桃接旨——”
舒家众人俯身跪在地上,舒桃看着地上大理石的纹理,听见福公公尖细声调,
“诏,仰承太后慈谕,舒氏女舒桃温良恭俭,德才兼备...”
舒桃没看见的地方,她爹紧张的攥着拳,嘴里念念有词的不知道在嘟囔什么。
正当这千钧一发之际,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侍卫的通报声:
“圣旨到——”
张来福宣读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只见另一对身着明黄服饰的太监快步自正门而入,为首的竟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德全。
舒家一众人没人敢起身,舒成儒随手用袖子抹了把方才额头上渗出的冷汗,用没人能听到声音小声说了一句,“还好是赶上了…”
随即起身迎着那又新来的李德全,
“李公公,这陛下与太后两道旨意同时赐下来,此事也是前所未有,这......”
李德全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他扫了一眼张来福手中的懿旨,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圣旨到,太后懿旨容后再宣。舒大人,听旨吧。"
李德全声音尖细中带着不容置喙,舒桃有些看不明白眼下这乱七八糟的情形,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不自觉的绞紧了袖口。
这...是唱的哪一出?
舒桃不过出神片刻,前边李德全已经端起圣旨宣读开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户部尚书舒成儒之女舒桃,贤淑端庄,德行兼备,柔顺贞静,具温婉之姿,特赐婚宣武侯世子方晏,册宣武侯世子正妃,礼部择吉日九月初八完婚。钦此。”
舒桃猛地一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
奈何这婚是赐给她的,只得僵硬着起身,不知是起太早还是别的缘故,竟身形不稳的晃了一晃。
青杏赶忙上手扶住舒桃,舒桃将那道烫手山芋般的圣旨接在手里,脑中一片空白。流水线般的叩头谢恩,直到送走两队太监回宫复命,还是怔怔的没回过神。
她被赐给方晏做正妃了!
好好的皇子妃之位,大好的光明前程在等着她,怎得就突然变成什么纨绔世子妃了!
一想到这,舒桃压在心口的愤懑就忍不住,
本小姐这天人之资,如花美貌,上品才学,嫁与哪家优秀儿郎不是顶顶相配!
自她及笄,到了成亲的年纪开始相看人家起,她舒府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指了媒婆来求亲的人家也是踏破了门槛。现如今怎得,如何就沦落到要嫁给这声名狼藉的纨绔做世子妃了呢!
“这般坐以待毙定是不行,我们必须得想想办法。”
舒桃将那杯子热茶搁回桌上,长长的叹了口气,向青杏吩咐道:
“给我梳妆,抹的苍白些,眼角再涂的红点,我们得去安和院走一趟。”
送走早上那几尊大佛,舒府上下亦不得安生。安和院堂屋里,舒成儒和林卉坐在正对门的一双紫竹太师椅上,正不知道在聊着什么。
舒桃进门,屈膝行了一个福身礼,
“阿桃给父亲母亲请安了。”
舒成儒面间带着笑意,见舒桃来了,向她挥挥手道,
“阿桃来了,坐。”
“怎得脸色这么差,是昨个夜里没睡好吗?”
林卉看着舒桃苍白的小脸,问道。
差就对了,不差要怎么卖惨博心疼?
舒桃面上不显,柔柔坐下来,苦笑着摇了摇头,“娘亲放心,女儿没事的。”
林氏身边的侍女给舒桃上了茶,茶香浓郁,是她最爱的冻顶乌龙。舒成儒与林卉平日里贯喝绿茶,这府上唯有舒桃自己爱这乌龙,但府中也是日日备着的。
舒桃端起茶碗,手腕轻压,用杯盖撇去浮沫,低头轻抿了一口。醇厚甘润的茶水在口中品开,眼前透着氤氲热气,再抬头时,眼圈已泛起了红,声音发着颤,
“爹爹,阿桃当真要嫁到宣武侯府去吗?”
说罢,还用那嵌着银丝的袖口轻轻拭了拭眼角。
这般作态,意图昭然若揭。舒成儒看着她,却笑了,
“瞧瞧,这委屈的。阿桃,爹问你,这桩婚事,你可是不愿?”
舒桃:“……?”
这样问是可以的吗?
她有些尴尬的转转眼睛,西子捧心状,
“...这京中人尽皆知,那方世子就是个走马章台的纨绔,若是女儿嫁过去,还不知道会受怎样的委屈!”
顿了半晌,又扭扭捏捏的补偿: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阿桃定然是不敢置喙的,但是...但是……”
舒成儒有意逗她,俯身瞪着眼吓唬舒桃,
“无妨,阿桃大胆说便是。若是对这桩婚事不满意,爹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帮我的宝贝女儿另寻良配。大不了这官,爹也不做了,咱们一家老小远走高飞,离京另寻出路!”
舒桃:“…………!?”
她爹今日是吃错什么药了,竟这般善解人意?
还不等舒桃问,舒成儒挺直身子,越说越起劲,
“我还不信这普天之下还给阿桃找不到个良配了,阿桃放心,爹定然给你做主!”
看已经听傻了的舒桃,林氏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老爷莫要再吓唬她了。”
舒桃搞不清状况,瘪着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里的泪珠眼看着就要掉下来,“我……”
舒成儒重新靠回椅背,端着茶盏仰头喝了一口,也哈哈大笑起来,
“好了,阿桃同爹说说,你对这桩婚事究竟是有什么不满?”
不满的地方多了。
他方佑安个臭名昭著的浪荡子,整日走鸡斗狗不务正业的,哪个京中闺秀愿嫁与他?
舒桃方才硬挤出来的眼泪还没等掉下来就又被挤了回去,直起身一本正经的数落,
“爹爹你有所不知,这方世子在京城里,名声也是…不怎么样的,都说他不思进取,是个整日游手好闲的,那女儿嫁给他,能有什么好前程…”
舒桃一气数落了方晏一顿,什么招猫逗狗风流成性纨绔不羁性格懒散,把她这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贬的一无是处,盼着她爹突然看清此男真面目,好救她与水火之中。
“是吗,有这回事?”
舒成儒面带微笑的回问,笑得舒桃如坐针毡。也不知道她爹是不是被那姓方的下了**药,开口净是她不爱听的:
“可依爹看来,这方世子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选。”
好人选?
舒桃皱了皱眉,想起前些日子为她提起的另一桩婚,
“可从前父亲母亲分明是意属三皇子的,女儿也心甘情愿,怎得突然就变了卦?”
“母亲是提起,可不是因为想将你嫁进去的。”舒母看着她,满眼疼爱,
“这皇家媳,可不是这么容易做的。”
“你可知,你舅舅刚在北疆打了胜仗?”
舒成儒也没直接回答她,反倒又提了个问句,人还莫名有些得意。
舒桃莫名其妙,
“阿桃当然知道,舅舅英明神武,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是咱们大启朝的英雄。他......”
说到一半舒桃回了回神,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了。
她舅舅刚在北疆打了接连胜仗,手握重兵实权,正是功高盖主的节骨眼上,她爹去年迁升又上了户部尚书一职,管着财政国库,这时候若是她嫁给了三皇子......
若是她真的在这风口浪尖上嫁给了三皇子,如今宫中尚未开始的这夺嫡之战,就算是不用开战了。权利加身,储君之位三皇子便是唾手可得。可这皇子私下结交大臣的罪名,定是逃也逃不过的。
皇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舒桃心里明白,若是她再议高门显贵之亲,她爹少不了要被算上拉帮结派的名头。虽然她爹,的的确确是个忠君为国的勤勉之辈。
所以她爹就为她看上了那个一看就是极为不靠谱的宣武侯世子?
这是什么道理?
放眼这偌大京中,家有上进儿郎的数不胜数,为她寻得一安稳度日的富庶人家不是难事,她爹怎得就偏偏看上这臭名声的浑不吝了?
等等,嫁给三皇子有这般担忧,那方晏呢?
况且这方晏家世不俗,要舒桃嫁与他,怎么感觉还不如嫁给三皇子。不论如何,这三皇子,好歹的也是皇帝的儿子吧?
舒桃越想越不对,方才好似恍然大悟的思绪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丝毫没有通顺逻辑啊!
“女儿明白,可就算是要避嫌,让女儿嫁给三皇子何不比嫁给方晏更好?”
舒桃疑惑,她不明白,
“那方晏是宣武侯世子,这拉帮结派的罪名,要算也是先算在他的头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