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晏春日》 第1章 第 1 章 京城,户部尚书府。 “岂有此理!” “莫名其妙!” “不可理喻!” 风栖院里,舒桃抱臂坐在软椅上,轻柔的嗓音中染着怒,巴掌大的小脸涨红着,像一个随时要炸的火药包。 她冲着青杏将手里的明黄圣旨抖得哗哗响,瘪着嘴气的眼圈泛红, “方晏!那方晏是什么人!整个京城谁不知他方佑安是个吃喝玩乐的浑不吝,如今竟要本小姐嫁给他?” 青杏小心翼翼的将舒桃手里那张已经被她捏的皱巴巴的圣旨接过来,轻柔的为她打着扇,担忧道: “小姐消消气,可千万别为了这件事再气坏了身子。” 舒桃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水喝了一口,被青杏手疾眼快的撤下去,重新给她上了一杯热茶。略微烫嘴的茶水咽下去,烧的舒桃一把心火着的更旺。 —— 今日清晨,五更天的梆子刚敲过,舒桃就被青杏从被窝里揪了起来。窗外天色尚且昏暗,隐约还传来微弱的虫鸣,只有东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舒桃起床气重,青杏好声好气的将她扶起来,声音里略带这些焦急, “小姐快些起来了,宫里来了人,现在已经在外院了,老爷叫咱们即刻去前院候着。” 舒桃迷迷糊糊的还没睁开眼,随着青杏在身后为她梳头,问道,“一大清早的,宫里这个时辰来人干什么?” 青杏手脚麻利的为她绾了个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又选了件藕荷色绣兰花的对襟襦裙,不过半刻钟,一个端庄素雅的官家小姐就出现在了镜中。 她也摸不着头脑,答道, “我也不知道,夫人已经命人备好了香案,看那来人,好像是太后身边的福公公。” 舒桃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些预感。 前些日子与母亲一同用膳时,母话里话外间几次三番的与她提起近些日子意在选妃的三皇子,舒桃自己也倾心这位置,与她娘亲聊起过好几次。 看那样子,母亲对这相亲对象定然也是极为满意的,想必也会为她争上一争。 今日宫里来人,不会就是要将她许给三皇子吧? 舒桃坐在桌前,铜镜中的少女有着一张标准的美人面孔——柳叶眉。杏仁眼,笑起来两颊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皮肤白的好似透明。 望着镜中的自己,侧头又看了看青杏为她挽好的精细发髻,舒桃满意的点点头,嘴角笑漪轻牵,宛如春花明媚。 她舒家二小姐声名在外,品貌才学皆是上品,在京城闺秀中也是极为出挑的,想必被太后皇后相中,也是理所当然的。 就算是上嫁赐婚给皇子,她舒家二小姐定然也是能撑得起台面的。 院内,一队身着绛紫色宫装的太监缓步而入,为首的张来福手捧着张暗棕色卷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宣太后懿旨,户部尚书舒成儒之女舒桃接旨——” 舒家众人俯身跪在地上,舒桃看着地上大理石的纹理,听见福公公尖细声调, “诏,仰承太后慈谕,舒氏女舒桃温良恭俭,德才兼备...” 舒桃没看见的地方,她爹紧张的攥着拳,嘴里念念有词的不知道在嘟囔什么。 正当这千钧一发之际,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侍卫的通报声: “圣旨到——” 张来福宣读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只见另一对身着明黄服饰的太监快步自正门而入,为首的竟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德全。 舒家一众人没人敢起身,舒成儒随手用袖子抹了把方才额头上渗出的冷汗,用没人能听到声音小声说了一句,“还好是赶上了…” 随即起身迎着那又新来的李德全, “李公公,这陛下与太后两道旨意同时赐下来,此事也是前所未有,这......” 李德全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他扫了一眼张来福手中的懿旨,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圣旨到,太后懿旨容后再宣。舒大人,听旨吧。" 李德全声音尖细中带着不容置喙,舒桃有些看不明白眼下这乱七八糟的情形,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不自觉的绞紧了袖口。 这...是唱的哪一出? 舒桃不过出神片刻,前边李德全已经端起圣旨宣读开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户部尚书舒成儒之女舒桃,贤淑端庄,德行兼备,柔顺贞静,具温婉之姿,特赐婚宣武侯世子方晏,册宣武侯世子正妃,礼部择吉日九月初八完婚。钦此。” 舒桃猛地一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 奈何这婚是赐给她的,只得僵硬着起身,不知是起太早还是别的缘故,竟身形不稳的晃了一晃。 青杏赶忙上手扶住舒桃,舒桃将那道烫手山芋般的圣旨接在手里,脑中一片空白。流水线般的叩头谢恩,直到送走两队太监回宫复命,还是怔怔的没回过神。 她被赐给方晏做正妃了! 好好的皇子妃之位,大好的光明前程在等着她,怎得就突然变成什么纨绔世子妃了! 一想到这,舒桃压在心口的愤懑就忍不住, 本小姐这天人之资,如花美貌,上品才学,嫁与哪家优秀儿郎不是顶顶相配! 自她及笄,到了成亲的年纪开始相看人家起,她舒府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指了媒婆来求亲的人家也是踏破了门槛。现如今怎得,如何就沦落到要嫁给这声名狼藉的纨绔做世子妃了呢! “这般坐以待毙定是不行,我们必须得想想办法。” 舒桃将那杯子热茶搁回桌上,长长的叹了口气,向青杏吩咐道: “给我梳妆,抹的苍白些,眼角再涂的红点,我们得去安和院走一趟。” 送走早上那几尊大佛,舒府上下亦不得安生。安和院堂屋里,舒成儒和林卉坐在正对门的一双紫竹太师椅上,正不知道在聊着什么。 舒桃进门,屈膝行了一个福身礼, “阿桃给父亲母亲请安了。” 舒成儒面间带着笑意,见舒桃来了,向她挥挥手道, “阿桃来了,坐。” “怎得脸色这么差,是昨个夜里没睡好吗?” 林卉看着舒桃苍白的小脸,问道。 差就对了,不差要怎么卖惨博心疼? 舒桃面上不显,柔柔坐下来,苦笑着摇了摇头,“娘亲放心,女儿没事的。” 林氏身边的侍女给舒桃上了茶,茶香浓郁,是她最爱的冻顶乌龙。舒成儒与林卉平日里贯喝绿茶,这府上唯有舒桃自己爱这乌龙,但府中也是日日备着的。 舒桃端起茶碗,手腕轻压,用杯盖撇去浮沫,低头轻抿了一口。醇厚甘润的茶水在口中品开,眼前透着氤氲热气,再抬头时,眼圈已泛起了红,声音发着颤, “爹爹,阿桃当真要嫁到宣武侯府去吗?” 说罢,还用那嵌着银丝的袖口轻轻拭了拭眼角。 这般作态,意图昭然若揭。舒成儒看着她,却笑了, “瞧瞧,这委屈的。阿桃,爹问你,这桩婚事,你可是不愿?” 舒桃:“……?” 这样问是可以的吗? 她有些尴尬的转转眼睛,西子捧心状, “...这京中人尽皆知,那方世子就是个走马章台的纨绔,若是女儿嫁过去,还不知道会受怎样的委屈!” 顿了半晌,又扭扭捏捏的补偿: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阿桃定然是不敢置喙的,但是...但是……” 舒成儒有意逗她,俯身瞪着眼吓唬舒桃, “无妨,阿桃大胆说便是。若是对这桩婚事不满意,爹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帮我的宝贝女儿另寻良配。大不了这官,爹也不做了,咱们一家老小远走高飞,离京另寻出路!” 舒桃:“…………!?” 她爹今日是吃错什么药了,竟这般善解人意? 还不等舒桃问,舒成儒挺直身子,越说越起劲, “我还不信这普天之下还给阿桃找不到个良配了,阿桃放心,爹定然给你做主!” 看已经听傻了的舒桃,林氏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老爷莫要再吓唬她了。” 舒桃搞不清状况,瘪着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里的泪珠眼看着就要掉下来,“我……” 舒成儒重新靠回椅背,端着茶盏仰头喝了一口,也哈哈大笑起来, “好了,阿桃同爹说说,你对这桩婚事究竟是有什么不满?” 不满的地方多了。 他方佑安个臭名昭著的浪荡子,整日走鸡斗狗不务正业的,哪个京中闺秀愿嫁与他? 舒桃方才硬挤出来的眼泪还没等掉下来就又被挤了回去,直起身一本正经的数落, “爹爹你有所不知,这方世子在京城里,名声也是…不怎么样的,都说他不思进取,是个整日游手好闲的,那女儿嫁给他,能有什么好前程…” 舒桃一气数落了方晏一顿,什么招猫逗狗风流成性纨绔不羁性格懒散,把她这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贬的一无是处,盼着她爹突然看清此男真面目,好救她与水火之中。 “是吗,有这回事?” 舒成儒面带微笑的回问,笑得舒桃如坐针毡。也不知道她爹是不是被那姓方的下了**药,开口净是她不爱听的: “可依爹看来,这方世子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选。” 好人选? 舒桃皱了皱眉,想起前些日子为她提起的另一桩婚, “可从前父亲母亲分明是意属三皇子的,女儿也心甘情愿,怎得突然就变了卦?” “母亲是提起,可不是因为想将你嫁进去的。”舒母看着她,满眼疼爱, “这皇家媳,可不是这么容易做的。” “你可知,你舅舅刚在北疆打了胜仗?” 舒成儒也没直接回答她,反倒又提了个问句,人还莫名有些得意。 舒桃莫名其妙, “阿桃当然知道,舅舅英明神武,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是咱们大启朝的英雄。他......” 说到一半舒桃回了回神,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了。 她舅舅刚在北疆打了接连胜仗,手握重兵实权,正是功高盖主的节骨眼上,她爹去年迁升又上了户部尚书一职,管着财政国库,这时候若是她嫁给了三皇子...... 若是她真的在这风口浪尖上嫁给了三皇子,如今宫中尚未开始的这夺嫡之战,就算是不用开战了。权利加身,储君之位三皇子便是唾手可得。可这皇子私下结交大臣的罪名,定是逃也逃不过的。 皇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舒桃心里明白,若是她再议高门显贵之亲,她爹少不了要被算上拉帮结派的名头。虽然她爹,的的确确是个忠君为国的勤勉之辈。 所以她爹就为她看上了那个一看就是极为不靠谱的宣武侯世子? 这是什么道理? 放眼这偌大京中,家有上进儿郎的数不胜数,为她寻得一安稳度日的富庶人家不是难事,她爹怎得就偏偏看上这臭名声的浑不吝了? 等等,嫁给三皇子有这般担忧,那方晏呢? 况且这方晏家世不俗,要舒桃嫁与他,怎么感觉还不如嫁给三皇子。不论如何,这三皇子,好歹的也是皇帝的儿子吧? 舒桃越想越不对,方才好似恍然大悟的思绪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丝毫没有通顺逻辑啊! “女儿明白,可就算是要避嫌,让女儿嫁给三皇子何不比嫁给方晏更好?” 舒桃疑惑,她不明白, “那方晏是宣武侯世子,这拉帮结派的罪名,要算也是先算在他的头上吧?” 第2章 第 2 章 舒父没解释,只一味的安抚她: “如今圣旨已下,也是断无转圜余地了,你只管安心嫁过去,这门婚事还是爹为你争取来的,定不会委屈了你。” 舒桃无语,“那爹爹方才问我是否满意,只是为了戏弄阿桃?” 她爹施施然点头,“是啊。” 舒桃:“……” 一旁的舒母笑起来,她看着舒桃气鼓鼓的脸,道, “婚期已定,阿桃便是备嫁的姑娘了。近些日子也在府中安分些,过两天宫中春宴,你也要跟着去走动一二。” —— 天色不早,晚膳便摆在了安和院里。 用过晚膳,回到风栖院里,临窗对镜,青杏给舒桃绞着头发, “小姐,您真的要嫁给那方世子吗?” “圣旨都赐下来了,婚期也定了,那还能有假?” 舒桃闭着眼靠在床头,脸上装模做样抹的粉已经洗了去,露出素白红润的小脸,想起方才饭间她爹圆成她的样子,不高兴的道, “也不知道爹中了什么**药,现在竟已然觉得方晏是他的乘龙快婿了!” 舒桃一蹬腿坐直起来,“不行,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青杏看着她家小姐亮晶晶的眸子,疑惑道, “小姐,您要做什么?” 舒桃连鞋都没穿,光脚就从床上跳起来,在桌旁的抽屉里翻出一本蓝皮册子,提笔娟秀字迹在封皮上写下几个大字: “备、婚、考、察、手、册。” 青杏一字一句的念道,问她, “小姐,这要怎么做?” 舒桃狡黠一笑, “既是要成婚,便是一辈子的大事,自然要早了解早做打算。” 她将晚间时宣武侯府侍卫暗中交予青杏的帖子翻开,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字迹苍穹有力,笔走龙蛇,倒是与平日不学无术的纨绔形象大相径庭。 “宫宴当天酉时三刻,醉仙楼天字阁,方某诚邀小姐一叙,望小姐拨冗一见。” 不知礼数的东西。 舒桃暗暗想,还未成婚,便要私下相见,果然如传言所说,是个酒囊饭袋,不过...... “去。”舒桃抬头,眼里闪烁着古灵精怪的光。 “当然要去。”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然他主动相邀,定然没有不见的道理。” 青杏皱着眉头,“可是小姐,闺阁女子独自去见外男不合规矩,况且......” “谁说我要这样去,” 舒桃打断她, “你去找一身男子衣裳,我扮作男郎去见他,你若是觉得不安全,叫上杨浦在不远处同你候着便是了。” 杨浦是家生子,比舒桃大几岁。 舒府向来待下人亲厚,孩子的友谊又简单,杨浦便是与舒桃自幼一起长大的。没几岁管家便将送了去学武,致得这小子有几分身手。 他又素来与舒桃关系好,舒母便将他指来风栖院给舒桃做护卫,平日里护她护的像眼珠子那般。 见青杏仍是犹豫,舒桃拍板定夺: “我不管,你去随他说,此事就这么定了。春宴是非去不可的,这醉仙楼,本小姐必须也得去看看。” “耳听为虚,” 舒桃对镜将头发撮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 “不过还有这么几天,本小姐倒要看看,他这葫芦里,到底买的是什么药!” —— 春日的京城似浸在胭脂缸里,玄台湖粼粼波光揉随满天飞絮,殿堂檐角悬着的银铃被穿堂风装的叮当作响。 日悬中天,鎏金朱漆的承明殿敞着十二扇雕花楼空门,舒桃身着一袭月白织锦流云裙,腰间系着一条镶嵌的宝石腰带,迈步走进来,淡黄披帛被风鼓起,显得她腰肢纤细,沉稳端正。 此等宫宴,按规矩青杏是进不来的。宫中侍女将舒桃引到座位上,位置不靠前,却很通透,前面无甚遮挡,台上定是能瞧见她的。 舒桃隐蔽的向两旁看了看,周围都是些与她年纪相仿的官家小姐。左手边坐着的,是素来与她不和的庆元侯府五小姐赵芷兰。 赵芷兰正端着架子,面上作的温婉淑静,见舒桃看她,悄悄扫她一眼,眼神里明晃晃的“看见你真晦气”的意思。 哼。 赵芷兰看不服她,舒桃也不遑多让。 两人对上视线,虚假的笑了笑,私底下 彼此互嗤一声,又都嫌弃的转过脸去了。 本着敌人的舒适就是我的失败的原则,舒桃云淡风轻的抬手,轻抚面颊上被清风吹动的发丝,视若无睹的将视线转回去,只留给赵芷兰一个饱满圆润的后脑,压根不想看她的意思已经体现的淋漓尽致了。 切, 本小姐根本连个正眼都懒得给你,懂吗? 赵芷兰气的冲她翻了个白眼就转过头去,舒桃也没再看她。在这边相看两厌了一番,也少了些刚进宫来时的紧张。 时间尚早,此时还未开宴。 舒桃落下视线,面前的雕花长案上,白玉盏盛着今春新贡的蒙顶甘露,碧色茶汤里飘着两瓣茉莉,翡翠碟中整齐的码着水晶般的荔枝冻,衬着嫣红的樱桃更显剔透。 美食虽美,这会也没人会吃。 这边的些个贵女小姐们,大多都跟舒桃一样,象征性的喝了口果茶,便又在位子上演好淑静角色。 没一会,先前领她入座的侍女又进场,身后带着一位年轻女孩,还没来得及落座就向舒桃打招呼。 “阿桃!” 舒桃回眸,见江绾一坐在她身后不远的位置。现在还没开宴,大臣们都在三五成群的交流,倒也没人注意这边。 江绾一还没坐稳便又跑来找她, “想死你了阿桃,你再不出门,我都要忘了你长什么样了!” “你敢!” 舒桃作势要拿帕子砸她, “我这不是不便出门,你倒好,也不知道来府中探望我!” 这不便出门的缘由两人都心知肚明,也不是什么能随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聊起的家长里短,便很快又换了话题, “这才几日不见,你怎么出落得越发苗条了,腰也细了几份,可是寻到了什么见进的良药房子?” 江绾一一手端着面前的清甜果茶喝了一口,另一手在桌下悄悄捏了捏自己肚子上的软肉, “开春这衣裳马上就要薄起来了,腰间的肉如何再能藏住!” 说罢又叹了口气, “唉。我也想要轻盈纤细,令人怜惜之感。” 舒桃看着她圆圆的脸,笑她, “你啊,先制住你这张励志大吃四方的嘴,便是最好的良药了。” 江绾一气鼓鼓的收回刚准备再悄悄伸去拿糕点的手,瘪瘪嘴, “人生在世本就已经够不易了,若是连美食都吃不到,还有什么趣味可言?这美丽身姿倒也甚是残忍了些!” 舒桃忍笑,不等再接话,就看见前厅的通传太监迈进门厅,忙叫她回了自己座位。 下一秒, “皇上驾到——” 通传太监尖细的声音扬着高调,众人齐刷刷的跪了一地。皇帝一身明黄色龙袍,嘴角带笑,看着心情极好,颇带些压迫感的坐上了置在主位的软椅上,摆摆手, “众爱卿都平身吧。” 皇帝笑眼盈盈的与大臣说了几句话,皇后在他左侧端庄的坐着,操持着母仪天下的端方笑着向下扫视,不时与下面的视线交汇点头示意。 她始终都面带微笑,温柔端方。可不知为何,舒桃总觉得她看向自己的时候,眼神里带这些不悦。 不悦就不悦吧,可以理解。 舒桃心想。 本来我要嫁给你儿子的,现在我却要嫁给你老公的弟弟的儿子了。 儿媳变侄媳,而且还是错过了我这么优秀的姑娘,有点怨气也是应该的。 望春台上,皇帝声音爽朗, “今日既是赏花,便是以放松为主,大家都随意些,不必拘束。开宴吧。” 御膳房的宫女托着描金漆盘穿梭席间,盘中现宰的鲥鱼还泛着银光,上面撒着嫩黄姜末与嫣红枸杞,宛如春日初绽的野花。 音乐奏起,阶下教坊司乐工合奏《霓裳续谱》,十二名舞姬身着淡粉软烟罗,腰间系着的紫色宫绦缀满珍珠,随着舞步叮当作响。 皇帝手执一枚青瓷盏,指尖摩挲着盏沿的缠枝莲纹,笑着道: “今日天气不错,春光正好,朕也觉得神清气爽,不若来对诗几首吧,免得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皇后在一旁附和,“陛下好雅兴,臣妾也觉得甚好,难得今日大家齐聚宫中,不如就来个...击鼓传花吧?” 皇帝欣然首肯,当即拍板叫人去推大鼓去绢花。 鼓声如雷,一朵方才太监送上来的鎏金绢花在席间飞速传递。 忽然鼓声骤停,舒桃抬眼望去,那朵绢花正落在一个小侍女手里,看位置,应是哪家身世显赫的公子哥。 唱名的太监收回绢花,尖声报到: “宁远将军府二公子祝景和——” 皇帝抚掌大笑,声音爽朗, “好!承元这学业一向做得极好,朕是知道的。那今日,便让承元来打个样罢!” 祝景和起身行礼,一身靛青锦袍衬得他温润如玉,“多谢陛下抬爱。” 他略一沉思,目光扫过玄台湖畔的桃花,朗声吟道: “嫣红迷蝶径,香雪落诗间。” 语罢,祝景和举起桌上斟满的酒杯,示意了一圈,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满座宾客皆是点头称赞,皇帝含笑颔首,手中青瓷盏盈盈如玉,在案几上投下粼粼波影, “好一个香雪,承元这诗倒是应了此情此景,叫朕离着这么远,都好似嗅到了这雪白桃花香气啊!” 昭和帝龙颜大悦,听得正起兴,摆手令那击鼓手继续, “再来一轮!” 鼓声再度响起,鎏金绢花又在席间传递起来,鼓点如雨。 “宣平侯府世子李泽阳——” 那宣平侯世子年纪略大些,现已成婚,为人温和沉稳,也起来对了句波澜不惊的诗句。 宣平侯世子坐下后,一直没开口的皇后凤眸微转,语带笑意, “各位世子才思敏捷,诗词歌赋皆是精通,本宫觉得甚是不错。” 她眼风扫过席间,视线在南边略作停留,又道: “陛下,今日在座的还有各家小姐们,此前还未曾有过这种热闹情景,不若传给她们再来一轮吧,臣妾听得正是起劲呢。” 方才皇后看向的南边,正是舒桃落座的方向。她前面又并无女眷,只得避无可避的与皇后对上了视线。 她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这皇后莫不是,要给本小姐穿小鞋吧? 第3章 第 3 章 皇帝自是欣然同意,当即叫小厮将那绢花送到南边来,递给了坐在最前端的静慈公主身边的丫鬟手里。 舒桃暗中观察着皇后,见她说完话后向身旁的小太监递了个眼色,偏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又回过头来坐正了。 不等她有思索的时间,台上昭和帝已经催促开来,“来吧,再传一轮。” 翻飞的绢花在丫鬟们手里传递,到递给舒桃身后伺候的小丫头时,竟没递稳,叫那花落在了地上。 等到那小丫头捡起来想传给身旁的赵芷兰时,鼓点已戛然而止了。 台上皇后瞥了她一眼,舒桃总觉得那眼神不甚对味,好像带着些赞赏。 总不能是赞赏她吧? 皇后不看不服她就不错了。 舒桃回头看了一眼那跟在她身边的丫鬟,年纪很小,感受到她的目光后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 舒桃:“......” 唉真不是本小姐说,身为六宫之主,你皇后这么小肚鸡肠是真的可以的吗? 虽说本小姐吧,确实是才貌双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没得到我这般优秀儿媳你心存不满,我也能理解,但倒也不必这般处处针对我吧? 席间骤然静下来,周围的数双眼睛都向这边看来。 舒桃思索着准备起身的时候,总觉得有人一直在盯着她看,可对面都是些世家公子,哪个胆大包天家伙敢这么无礼? 她顺着前方看去,在离望春台很近的地方,坐着一个同她一样一身月白的清瘦男子。隐隐约约看着他,好似视线一直都落在她这边。 距离太远,舒桃看不清他长相,但看见皇帝与他说了些什么。至于到底说了什么,当然也是一样听不清的。 台上皇后见皇帝有兴趣,皇后在一旁柔声细语的与他道:“陛下,这舒家二小姐规矩品貌皆是不错,在京中闺秀中颇为有名,是个有才学的。” 昭和帝点点头,“不错,这般姑娘许给佑安,也算的上般配。” 只有一旁的方晏没说话,勾着唇角,饶有兴趣的看着正站起来的舒桃。 舒桃站起身来,躬身行礼,温声道:“陛下,娘娘,臣女献丑了。” 她目光略过玄台湖畔的垂丝海棠,略经思索后曼声吟道:“灼灼庭前色,盈盈枝上春。” “简单利落,朗朗上口。” 昭和帝点点头,赞赏道: “好啊,小小年纪便如此温婉有才情,还真是给了朕一个惊喜啊!” 那语调中带着真真切切的满意,让舒桃刚才被觉得皇后针对她的坏心情瞬间一扫而空。 别的不说,陛下这眼光还是很不错的嘛! “陛下谬赞了,臣女不过皮毛学问,” 舒桃俯身行礼,又端方有礼的款款起身。 她向来规矩好,月白色裙裾扫过青玉地砖,禁步与头顶珠钗却都纹丝不动,“多谢陛下厚爱。” 待舒桃重新坐下后,又下意识往刚才那个方向看,却发现那人已经不在那里了。 古怪。 不过此等小事她也并未放在心上。 击鼓传花又传了好几轮,舒桃百无聊赖的听着,还得维持端庄美丽不受人诟病,累的连笑脸都快挤不出来了。 桥对面的六角亭里,方才也不知不觉逃跑的祝景和把玩着手里的扇子: “不声不响跟跑去跟人家订下婚,竟也不跟哥们说一声。说,是何居心?” 坐在他对面的,俨然是方才悄无声息不见了的那人。方晏倚着朱漆栏杆,手里拎着一壶梨花酿,懒洋洋地晃了晃,随他问,耍赖道, “不告诉你。” “你这厮,” 祝景和白他一眼,“哗”的一声将扇子收起来,盯着他看, “真要娶她?” 方晏嗓音懒散,眼角上挑,低声笑道: “当然,圣旨都下了,圣命难违啊。” “少跟我装,你若是不情愿,定然早就上去闹了。” 祝景和喝了口酒,眯着眼道,“这舒二小姐什么来头,竟入得了你的法眼。” 方晏抬头,往向湖对岸的宴席。舒桃薄背窄肩的坐在那里,累的一句话都不想说,午后太阳热,晒的小脸红扑扑的,像个洋娃娃。 “不过这舒小姐确实是难得的佳人。” 祝景和一哂,嘲他,“也不怪你跟个痴汉似的上赶着。” 宴席结束已是未时,青杏早在殿外等她,见她出来,眉眼弯弯的迎上来,又指使车夫放下矮凳, “小姐今日定是累了,快些回府让小姐休整一下。” 舒桃刚上马车,车还停在原地没走,隐约听见前面一顿骚乱。她撩开一角帘子,向外看去,只见几个宫人向北边宫殿跑去,中间夹着几位穿着蓝紫宫服的太医。 这么急急忙忙的,有人受伤了? “杨浦,去看看。” 舒桃叫杨浦悄悄跟上,混在人群里一道往北去,又让车夫将马车慢悠悠的停在了离宫门不远的地方。 舒桃让车夫告诉路过的小太监,说是舒府二小姐的香囊落在店里,派小厮去取去了。待杨浦回来时,都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手里还捏着俩不知道从哪来的李子。 回府的马车上,杨浦坐在车杆上,青杏撩着帘子道, “小姐叫你去探听消息,你跑哪里去贪吃了,怎得去了这么久?” 杨浦挠了挠头,张开手露出刚才一直攥在掌心的两个李子, “不是的,我跟着那堆人去了北边的宫殿,寻思看看是发生了什么,可我衣服不一样,跟他们一起走太明显了,我就想在草丛里藏一会,待他们走远一点我在跟上去。可我刚躲进草里,就有个小丫头端着脸盆从前面过去了。” 说到这,杨浦顿了顿,有些脸热, “谁料到她端不住盆差点绊倒地,怕摔倒靠了一下那草丛旁边的栏杆,正好与我对上视线,她就大叫起来说我偷窥她,骂我是登徒子。” 青杏瞪大了眼睛:“然后呢,然后你便和她辩解起来了?” “才不是,然后皇上便过来了,过来一大堆人,我怕暴露,就劝着她给他赔罪,在过来的小太监手里偷了几个李子送她,可她手太小了抓不过来,我就拿回来了。” 舒桃:“......” 这个憨子。 舒桃扶额,有些无语的看着她,“所以你这一趟除了结识了一段孽缘以外,什么都没听见?” 杨浦这才想起来这趟派他去的目的,又道,“那宫殿门前屋里的人太多,我不敢靠近,但听他们说,好像是三皇子生了急病。” 三皇子?那个差一点就成为她未婚夫的三皇子? 舒没再与他答话,垂下帘子来,靠在车厢壁上铺的厚厚的软垫上,没来由的有些心慌。 一定是晚上要扮男装有些紧张。舒桃宽慰自己道。 回到院里,简单用了些晚膳,青杏便给她作晚上装扮。 “小姐,这样世子真认不出来吗?” 青杏将她一头秀发绾进帽子,伺候舒桃穿上一身粗布衣裳,将她打扮成个寻常小厮的模样。 舒桃看着镜中的自己,皮肤白皙五官小巧精致,纵使换了衣裳,但也还是难掩姿容。 “不行,去拿些颜色深的粉来。”舒桃不满意的皱皱眉, “再把肤色抹的黑些。” 一切准备妥当,舒桃只带着青杏和杨浦两人,悄悄从侧门出了府。 —— 作为京城有名的酒楼,醉仙楼一如既往的人满为患。 店小二将舒桃引到青杏提前几天来定的包厢,就选在了方晏给她的地址隔壁。 不知为何,今日这天字阁感觉格外不隔音。 舒桃耳朵贴在墙上,听着对面的动静。 方晏方才不知在和谁说话,笑语连连, 一道粗犷的声音带着笑意,“世子,这酒楼的葡萄酒可得是好好尝尝,可是难得!” 另一道爽朗的男声哈哈大笑,“不喝了不喝了,李大人有所不知,我这些日子正戒酒呢,前些日子不过进殿前啜饮几杯,还被御史参了个‘酗酒失仪,’” 嬉笑间,有一阵翻腾的声音,接着是书折打开的声音, “你看,还得了个陛下御笔亲批的‘荒唐’!” 舒桃:“......” 这人有毛病吗? 随身带着弹劾自己的折子干啥? 青杏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看着她,“小姐,马上就要到时辰了,咱们就在这,不去看看吗?” 舒桃眼眸一转,拍了杨浦一把, “你去门口候着,若是有人给隔壁送东西,你便将那小二引导咱们屋里来。” “是。” 杨浦起身去了,青杏不解,“小姐,我们劫那店小二干什么,难道他是隔壁的探子?!” 舒桃摇摇头, “不。”她笑着冲青杏挑了挑眉, “本小姐自有办法。” “客官,您的茶来喽!” 店小二提着一壶茶水,身后还跟了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厮,手里提着个木盒,店小二介绍到, “客官,这可是本店的招牌茶,您尝尝。” 说完他向身后一挥手,“还楞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客官上点心?” 他身后那小不点小厮费力的将手里提着的木盒置在桌上,不慎熟练的将里面的点心一一摆在桌上,低着头没敢抬,故意压低声音,小声道: “客官请慢用。” 待到将吃食都摆好,小二又介绍了几句这几道样式精致的糕点,屋里那一直没开口的男人出了声: “嗯,你出去吧。” 这嗓音......竟意外地好听? 舒桃怔了怔,身旁的店小二已经准备退出去了。她趁着转头的功夫悄悄抬起眼,只见桌前的人身形修长,绛红色的锦袍衬得的肤色如玉,腰间悬着一柄乌木鞘的短刀, 再向上,是一张俊美不羁的脸。 这便是方晏? 舒桃愣神半刻,传闻中恶劣如斯的方世子,竟生的这般...端正? 面前的人眉目如墨染,鼻梁唇角带着三分笑意,可那双眼睛却黑沉沉的,像一潭深水,看不出半分轻浮之态。 小二已将门打开,舒桃才如梦初醒的回过神来,转身想往门外走。可坐着那人却突然起身,在舒桃的手触到门的那一刻,伸手将门推了回去,将一脸懵的小二拥了出去, “咔哒,” 门被关上, 舒桃被方晏以一个环抱的姿势困在他和门板之间,她身体一僵,只觉身后那人附身在她耳边轻语, “舒小姐,久仰。” 第4章 第 4 章 舒桃被他禁在怀里,脚底发麻,鼻尖浮着沉稳的白檀香,距离近到似乎能听到身后人有力的心跳。 舒桃僵着身子不敢动,好半晌才找回声音: “世…世子……” 男人在她头上轻笑了一下,舒桃视线向上抬到最高,也只能看见他轻颤的喉结。 “嗯?” 这个姿势维持了好一会,直到舒桃终于大着胆子,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角,方晏才松开撑在门上的手,揽着她的肩向屋内带了一下。 他自己从她身边擦过,晃悠悠又回了一开始舒桃进门时看见他坐着的位置上,重新坐下了。 他提起桌上的茶盏给对面的小巧瓷杯添了些茶,转头勾着嘴角看向还愣在门口的舒桃, “舒小姐,不过来坐?” 舒桃回过神来,肢体不协调的同手同脚走过来,在案旁柔柔行了个礼,小声道: “...臣女参见世子。” 方晏微眯着眼点点头,嘴角蓄着一丝坏里坏气的笑意,抬手示意了一下他对面的软垫, “舒小姐不必客气,请坐吧。” 舒桃装作无事发生,淡定自若的将头上的布帽摘下,乌黑的青丝瀑布般散开,舒桃伸手端起那小盏,借着喝了口茶的功夫,迅速不动声色的捋了捋头发。 罢了,又抬眼偷偷看他。 眼前的男人一改方才轻浮浪荡的作风,坐在对面稳如泰山,器宇不凡,周身气场沉静,畏惧间又充斥着些安全感。 这么一副好皮囊,没想到竟真是有一副轻浮里子! 方晏看着她好笑,这姑娘...心理素质倒真是不俗。 他哂道:“舒小姐这是,为掩人耳目?还真是......谨慎入微。” 舒桃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粗布衣裙,方才脸上的红晕还没下去,听见这话又觉得一股热气直往头上冒。 什么嘛!怎么这样也能认出来! 舒桃稳住心神,抬头故作镇定的看向他,柔声道: “臣女与世子素不相识,世子竟一眼就能认出是我,眼力真是非比寻常,臣女好生佩服。” 对面那人视线跟着她从门口走到屋内,舒桃不敢抬眼,让他看的浑身不得劲,正打算抬头看看这厮到底在干什么,一抬眸对上男人深黑色的瞳孔,还有他似笑非笑的表情: “小姐是第一次见我,可不是方某第一次认识小姐。” 舒桃没刹住车,猝不及防的和他对上了视线,忙慌乱的移开眼,盯着手里的小茶杯,疑惑的问道, “你...世子何曾认识我?” 方晏没答,只看着她,一开口就是扔出一个重磅炸弹: “小姐可知,今日这宫宴,有人暗中想要为你相看人家?” 舒桃猝然瞪大了眼,“什么?” 方晏神色淡定好似方才的话不是他说出来的,低头品了口茶,声音很轻: “今日方某在此与小姐一叙,保证所言皆真。舒小姐听完,要不要按方某说的做,便由小姐自行定夺。” 男人一改刚才笑意,说话也正经起来: “今日宴上那绢花传到你手里,是有人刻意为之,不知小姐看出来了没。” 舒桃声音带了些紧张的颤抖,嗫嚅着道:“我今日...是疑心此事,可我以为只是...” “只是什么?”见她没说下去,方晏接话: “以为皇后觉得你刚被赐婚对你新奇,想叫你起来看看?” 舒桃:“......” 那倒也不是,我以为她嫉妒你能娶到我这么贤良淑德的妻子。 “今日院中确实都是年轻一,受邀来赏花作乐。但前日南缘使臣入京进贡,花宴之时,便坐在承明殿中看。” 舒桃听得感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方才的旖旎心境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一股四肢升起的凉意, “......看...我?” “正是。” 方晏点头, “某只能言尽于相看,个中详情,小姐请自细心琢磨。” 待到马车都已到了舒府门口,舒桃小脸苍白,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小姐,小姐?” 马车下的矮凳早已摆好,青杏站在地下唤她, “小姐,怎么了?” 舒桃眼目无神的从车上下来,上台阶的时候心不在焉,险些绊倒过去。 婆子丫头们咋咋呼呼的将舒桃扶回房里,风栖院里人来人往,连林氏也被惊动了来, “怎么样,太医?” 林氏忧心忡忡的在一旁问道,太医收回搭在舒桃腕上的薄纱,起身行了个礼: “夫人放心,小姐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有些体虚,再加上晚上没用膳,一时血气不足才会浑身乏力,小姐一会将我方才配的药喝了,再让小姐吃点东西,便会无碍了。” “好了娘亲,我真的没事的,就是上楼梯时没站稳,不小心罢了。” 林氏在屋里亲眼看着她将厨房现做的小馄饨吃了,又将那完药一口喝掉,还是不肯离开,一会说怕她摔倒,一会又说怕她睡晕过去。 “好啦,阿桃好好地在床上睡觉怎么会摔下来,娘亲快些回去休息吧。” 舒桃好说歹说,好不容易将林氏哄着回了安和院。林氏一走,舒桃便跟浑身卸了力似得歪在了床上。 青杏刚将一从人送出门去,将门窗都关好,一回头看见舒桃一滩水似得软在床上,吓了一大跳,当即要回头去再把太医叫回来! 舒桃喊住她,有气无力的招招手, “给我回来,我没事,别大惊小怪的。” 青杏又讪讪的转回来,坐在床边的木凳上, “小姐,今日世子爷跟您说什么了,怎的自从出来就这般无精打采的?” 舒桃左右看看,确认四周门窗都关好了,低声将今夜方晏与她说的事粗略的与青杏讲了讲。 “什么!” 青杏惊的跳起来,声音也没收住,舒桃忙摆手让她坐下, “嘘!给我小点声,”舒桃按下她,“你可听懂了?” 青杏看着她家小姐,犹犹豫豫的开口,“小姐,您的意思是,皇后娘娘想将您嫁给外国使臣,让您出去和亲?” 她不解道:“可是您都已经和世子订过婚了,就算是南缘使臣不在乎,可陛下那边,定然也说不过的呀?” “陛下定是不能答应,” 舒桃对她道,“我问你,现下我与世子婚期已定,只要不出意外,这世子妃之位于我便是板上钉钉,对吗?” “对啊,”青杏点点头,“圣旨都下了,过些日子就要下聘了,此事不是早就定下来了吗?” 再提起来舒桃仍是觉得浑身发冷,将声音压得很低, “只要不出意外...可是若是叫我出点意外呢?” 青杏噤声不敢说话,瞪大了眼睛看着舒桃。 舒桃垂眸,又想起晚间方晏与她谈论时的神情,和临走时在门口落下的最后一句话, “方某自知不是良配,但若是小姐愿意相信我,方某愿护小姐周全。” 男人低沉的嗓音仿佛还映在耳边,让她慌乱不已的心竟奇妙的有了几分踏实的感觉。 舒桃又看了看面前已经听傻了的青杏,接着道: “原本一开始,我应该如谁所愿,嫁给谁,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可陛下一纸诏书将我许给了世子,此事没能成,我便又挡了谁的路。” 她声音轻的好似一片羽毛落在地上,乌黑的瞳孔亮晶晶的,带着些难过和不安, “所以,你明白了吗,她不是想要将我许给外使,而是他们要毁了我。若是我被施计毁了清白,我的婚事就算是完了。那外使若真是意属我,便不会不愿接受。再者说,陛下也定然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官家小姐和南缘邻国翻脸。” 舒桃眼角泛红,眼眶里蓄着泪水,似是委屈终于无处藏匿,随着说话间扑碌碌滚下来, “青杏,若真是这样,我就只能嫁去南缘,为那外使做妾了。” 青杏急得不行,“那怎么办,小姐,就不能再想想办法了吗?” 舒桃闭眼眨掉还存在眼眶中的泪珠,眼眸闪闪发亮, “我跟你说,世子说......” —— 一夜无眠。 舒桃素来是不到天大亮不起床的主,今日倒是破天荒的早起了一回。 门外的洒扫丫头拿着跑腿小厮刚送来的信笺, “小姐,今日绾一小姐约您过府一叙,您看......” “不去,替我拒了吧。” 舒桃摆摆手,由着青杏给她穿衣裳, “就说今日府中有事,不便出门。” “是。” 春光明媚,最是能够衬托女儿家娇媚。早膳过后,舒桃一身鹅黄织锦桃花裙坐在院中石凳上晒太阳。刚捏起一片新鲜雪梨送进嘴里,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伙房的丫鬟从门外进来,手上端着一个正冒着热气的青花缠枝莲纹碗, “小姐,夫人命我送今日的汤药来。” “汤药?怎么突然要小姐喝起汤药来了?” 青杏没接, “也没听夫人提起过,咱们小姐身子弱,这要可是万万不敢乱喝的!” 舒桃看了眼那碗中的药,颜色黑漆漆的,一看就不是怡口之物。 舒桃皱了皱眉,问道:“你可知这汤药是管什么的?” 那丫头年纪不大,答起话来怯懦懦的, “回小姐的话,这药,这药是玄武侯府送来的。今日早上世子叫人来传话,说知道小姐身子弱,特让太医为小姐配置了一份调身养性的药方为小姐滋补。” 小丫头顿了顿,又有些犹豫的说: “我们想问药方,世子也未给,这药竟是煎好了直接叫人送来的。” “什么药还神神秘秘的。” 舒桃冲那小丫头撇撇嘴,没好气道, “端下去倒了吧,本小姐才不喝。谁知道他送来的是什么东西,万一是下了毒将我闹死了,本小姐上哪说理去?” 丫头吓了一跳,当即做了个小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用门外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小姐可小点声,侯府的人还在门外没走呢!” “小姐,世子的意思真是叫咱们这样做吗?” 丫头婆子们都走后,青杏有些不安的问道,“这样诽谤世子,真的可以吗?” 舒桃自己心里也没底,但还是做足底气,信誓旦旦的点了点头, “没问题,你不用担心,忙去吧。” 青杏一脸疑虑的走了,留下舒桃一个人在屋里。 其实,她昨天说的也不全是实话,很大一部分是哄骗青杏让她相信的。 昨个,她被刚知道的信息冲晕了头,满脑子都是她即将要嫁去邻国的悲伤,方晏却还是一副平淡如水的模样。 消化了一会之后,舒桃又重新镇定下来, “今日世子既然找上我,定不能只是告诉我这些事让我担惊受怕的吧?” 方晏挑了挑眉,随即莞尔一笑。 舒家二小姐一向名声在外,今日一见,还真是所言非虚。 果真聪明。 第5章 第 5 章 面对舒桃的质问,方晏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道: “不错,我确实另有方法来帮助小姐,就是不知小姐愿不愿意,来配合我演这出戏了。” 方晏要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她如今日所发生的一般,府中对这桩婚事表现出一如既往的不情愿。 让她做出一副不想嫁给方晏的模样? 这还要演么? 本小姐本来就没有很想嫁给你。哦不,是很不想嫁给你。 于是便有了今日一早,风栖院里唱的那一出好戏。 起先舒桃并不知道,方晏也没提起来和她串通,不过听到是他送来的药,侯府的人还一路跟到了院里,便已心下了然几份了。 她院里,肯定有不属于她的人。 尽管在院里对着小丫头百般刁难,但方晏给她送来的那些药,舒桃还是全都喝了。 不知为何,这个仅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就是能给她一种可靠的感觉。 从先舒桃总觉得自己看人特别准,所以也没怎么犹豫的就答应了。反正无论如何,左右都是要出事的,与其坐等遭殃,还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至于为何有这种感觉.... 舒桃归结为是自己看人准...以及看人准。 反正绝不是因为看脸。 舒桃看着手里喝空的药碗,如是想道。 青杏那丫头太过规矩,如实告诉她未必能有些自然表现,待到晚些再告诉她好了。 舒桃今日没有出门的打算,睡起午觉,早上被她拒了的江绾一来府上找她, “阿桃,怎么如今外面都在传,说你对这桩婚事有些不愿?” 江绾一看着她,颇有些担心, “我知道你那未婚夫名声不好,都说他是个不思进取的草包,可你也不能表现的如此明显呀!” 她拉过舒桃的手,不满道: “到底是哪个这么不长眼的敢在外面乱传,阿桃,我们要不要想想办法,现下你还没过门,让夫家知道了,到底对你名声是不利。” 舒桃有些心虚的由她抓着, ....说不定这谣言,就是她那混不吝的夫家放出来的。 但这话可不能说出来,她摇摇头,安抚道: “清者自清,谣言长久不了的,不必担心啦。 江绾一还是不肯就此罢休,气的喋喋不休道: “让我知道是哪个长舌头的坏东西在背地里说你坏话,我非给她点颜色瞧瞧,整日里对自己的相貌才学都不上心,天天就知道盯着给你找气受,这个蛇蝎心肠,也不知道拿镜子照照自己是什么模样......” 舒桃越听越不对劲, 这骂的,指向性也太强了点吧? “唉唉唉,停下,”舒桃打断她, “我怎么听着不对呢,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江绾一挠了挠头,眼珠乱转: “......其实也没什么..” “快说!” 舒桃瞪了她一眼,作势要挠她, “有事竟敢不报,大胆,你别跑给我过来!” 江绾一躲她躲不及,让舒桃闹得眼泪都冒出来了,两人笑够了才又重新坐在一块,头低着头的说小话, “齐国公府三小姐今日不是邀我们过府吃茶,你是不知道,今日赵芷兰说话那嘴有多臭!” 江绾一刚说几句,却又犹豫了片刻才接着讲下去, “不知是哪来的消息,大家一下子都知道了你对这婚事不满意。又正巧今天聚会你没去,赵芷兰就又开始胡言乱语,说些个什么,你是因为觉得自己高攀不起世子,不堪为配,无地自容才不敢出门!” 她气的呼哧呼哧的,激动地就差要站起来: “谁不知道那方世子名声不好,是个不求上进的花花公子,现在又传你不愿,这个时候她跑来说些这凉飕飕的话,不就是在嘲你嘛!” 舒桃无语,赵芷兰素来与她不对付,她心里有数,可也不知她竟就如此恨她?见她嫁的不如意,便这般落井下石。 不过...... 舒桃咬着嘴唇看向江绾一,白净的小脸上莫名闪过一丝红晕, “但是一一...你可见过那方世子?” 江绾一摇头,莫名其妙:“我怎么会见过?” 后者揉揉鼻子,飘忽着眼神看向屋顶。 江绾看着她一番造作姿态,又想到前几次一提到就满腔不愿的舒桃,今日对世子竟半句不满都没说,忽然福至心灵, 江绾一:“!” 她转正身子盯着舒桃,回过味来伸手一把将她按倒在榻上: “你定然是见了!你给我老实交代,订婚这才几日,你怎的会与世子见过!” 舒桃细胳膊细腿的,哪里招架得住她。 舒桃无法,只得又将昨晚的事与江绾一细细讲了一遍,顺带还把昨晚就听了一半真话的青杏也叫了进来。 “小姐,感情您昨个夜里是骗奴婢的啊!” 一通话停下来,青杏委屈道, “奴婢还以为,您真的要嫁去别国受委屈了,昨晚伤心的一夜未眠,今日都没吃下饭去!” “那可不行,外面风言风语已经够多了,传出去再说咱们尚书府不给饱饭吃,还要不要在京城待下去啦?” 舒桃哭笑不得,随手从桌上捏起一块糕点塞给她, “诺,先吃两口。” “哼,有这种事也不知道带上我,” 江绾一冲着她气冲冲,“还是不是好姐妹了。下次再有这种事,必须提前告诉我。” 但江绾一和青杏都没想通到底是谁想害她,江绾一紧张道: “到底是何人不想让你嫁给世子啊?大家都说你嫁的不如意,怎么还会有人觉得不高兴?” “在我被赐婚前,我原本,是要嫁给皇子的。” 舒桃就着茶杯中的余茶倒在桌上,沾湿手指在桌面上写下两个字: “皇后” 娟秀的字迹很快随着风干消失,舒桃抬眸, “世子也是宗室,所以其实我不明白有什么,是我嫁给世子和皇子不一样的。但是,” 她指尖落在已经不见了的字迹处,轻叩桌面, “她肯定知道,所以想尽办法也要加害于我。” 江绾一倒吸一口凉气,小心翼翼的吐出来的时候感觉人都是飘飘的,她托着长音: “那...” 她顿了好一会,像唱戏唱到一半忘了词不敢动的小生一般,舒桃不知她要说什么,有些期待的等着她能讲出什么重要的话, 江绾一一个大喘气,秃噜秃噜跟烫嘴似的又一股脑倒出来: “那也不是你背着我偷偷去见世子的理由!方才那般做作,竟是连他坏话也不说了,还面红!舒、桃、,你定是背着我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还想瞒我!” 舒桃:“......” 她就不该指望这个棒槌能提出什么好主意来。 舒桃闹了个大红脸,打她一下,“什么见不得人的,我行的端做得正,才没有什么好瞒你的!” “真的没有?” 江绾一眯着一只眼睛,带着考究的语气又凑上来,贴近盯着她, 舒桃让她盯得浑身发毛,伸出一根指头抵在她俩之间, “哎呀好啦,就....他抱了我一下。” “什么!”“啊!” 一听这话,江绾一和青杏两个人瞪大眼睛“哗啦”一下围上来,江绾一一副看戏的模样,叫道: “速速交代,还能饶你一命!” 听完舒桃讲的,被方晏困在门口的情形,江绾一又问了几句,冲她翻了个白眼, “什么嘛,这哪能算抱的。” 舒桃面红耳赤的和她争辩:“你还想要怎样!还尚未成婚就暗地里私通,传出去本小姐还要不要做人了。” 江绾一撇撇嘴,随即又带上一脸姨母笑, “照你这个说法,对世子也不是不倾心了。怎么,难道这方世子生的极为俊朗,真叫你,芳心暗许啦?” 一说这话,舒桃脑中又泛起那张俊美的脸,自欺欺人带的声音也高起来, “胡说些什么,我才没有!” 恼羞成怒的舒桃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江绾一轰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她几句。但她们相识多年,事关自己小命的大事,舒桃是信得过她的。 一晃好几日舒桃都没出门。 春日天气舒适,京中小姐们最是喜欢在这时气里设些活动。 这几日也不乏有各家小姐们递来的邀贴。除了江绾一来府中找过她两次,其他人舒桃一律以身体不适为由,叫青杏一一回绝了。还让青杏备了几份小礼品送去,以表歉意。 “怎么不见阿桃这些日子出门去?” 这日午膳,林氏看着一反常态的女儿,不禁有些疑惑: “我听说这些日子有人来叫你,你都没答应?” 舒桃已经吃饱了,正捏着方丝帕慢条斯理的擦着嘴角,闻言抬头,甜甜一笑: “阿桃没事,就是前几天事情太多有些累,干脆在府中休整一下。” “没事就多出去玩一玩嘛,” 舒成儒皱皱眉, “上回太医来就说你身子虚,既无事,便不要老是在院里闷着,都闷坏了。多去活动活动,总归不是坏事。” “阿桃知道了。” 舒桃乖巧应下。 回到院里,舒桃叫青杏将时间临近的邀贴都找出来,青杏将那些五花八门的请贴都铺在桌上, “小姐,这些日子的请帖都在这了。” 舒桃视线落在齐国公府的帖子上,顿了顿,伸手拿起来, “三月十六,不就是明天?” 舒桃展开看了看,随手又扔回了桌上,对着青杏说, “将别的都拒了吧,齐国公府的留着。” 说罢,抬手抚了抚春风吹在脸上的发丝,有些期待, “也该出趟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