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白见微刚踏入行动部大楼，就被迎面冲来的苏蘅拦住了去路。
“老师！部长找您！”少女怀里抱着一摞摇摇欲坠的文件，还没等白见微回应，她就风一般地跑远了。
白见微挑了挑眉，乘电梯直达顶层。
“进。
推门而入时，晨光正透过落地窗洒满整个房间。林缚罗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手里那份报告被她攥得微微发皱。
“找我有事吗？”
“当然有。”她把手中的报告递过来，“你看看。”
白见微接过报告，直接翻到最后一页——鉴定非人基因为100％。
“百分之百？”她蹙起眉，说道：“百分之百的非人基因，不就是……”
“纯种妖怪。”林缚罗接话：“也就是说，那支针管里是完全纯净的妖怪血素。”
白见微合上报告，“据我所知，纯种妖怪已经绝迹上百年了。”
“是啊，”林缚罗点点头，“而且，注射这支药剂的人应该也不是他们的头领‘神使’。技术科发现他的眼睛里被植入了一颗芝麻大小的传输设备，可以实时转播他看到的一切。”
“追踪到接收端了吗？”
“当然，这就是我找你来的原因。”林缚罗点向浮在桌面上的光屏，“目前定位到信号位于寒古拉高原，我需要你带领你的小队去一趟。”
白见微扫过那片毗邻永恒冰原的荒芜之地，微微颔首：“明白。”
“而且，北部分院不是也在那边吗。”林缚罗随口道：“也快到毕业季了，部里缺人，你可以顺道去那里为我们部门做个宣讲。”
白见微嗯了声：“阿罗。”
“嗯？”
“你的身体有什么异常吗？”
林缚罗明显怔了一瞬：“一切正常，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她开始犹豫要不要告知林缚罗她昨晚做的噩梦，但最终，也只是摇摇头：“没事。”
她转过身，刚握住门把手，身后忽然传来林缚罗的声音：“别担心。”
她停下脚步，微微侧首。
林缚罗一字一句道：“她死了，见微，你比谁都清楚。”
晨光中，林缚罗的影子在地板上延伸，像一株枝叶蔓延、遮天蔽日的树。
“是你亲手杀了她。”
下午，景常思从特殊医疗学部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三人匆匆登上飞往寒古拉的航班，昏暗的灯光在舷窗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苏蘅压低声音跟景常思聊天：“小七怎么样了？”
“恢复了不少，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苏蘅哦了声：“你去了那么久，就只看了小七吗？”
“当然不是，”景常思摇摇头，“我还去看了那个注射药剂的人，他的状况可不怎么好。”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苏蘅嘀咕道：“一个普通人类，竟然给自己注射纯种妖怪血素，他的血管没全部崩裂都算是好的了。”
说完，她倾身向前，趴在前排座椅靠背上，正想和白见微说什么，目光却不经意瞥到了她的屏幕。
耳机隔绝了声音，画面却清晰可见。
那是最近大热的狗血仙侠剧，此刻正播到女主被师尊亲手献祭的桥段。屏幕里的少女被法阵束缚，长发凌乱，眼中含血，痛苦而绝望的声音几乎要穿透静默的画面：“总有一日，我会从冥府归来——我诅咒你——”
“……”
苏蘅默默收回视线。
相处大半年，她早已习惯了这位平日里总是一副倦怠模样、对什么都兴致缺缺的老师，唯独对狗血仙侠剧情有独钟的奇怪癖好。
于是她不再打扰，缩回来继续跟景常思咬耳朵：“这次行动闹得这么大，就算接收端那头真是他们老大，现在肯定也早跑没影了吧？”
“所以才派我们一个队去啊，”景常思白她一眼：“要是重大任务，肯定是多小队联合的。”
果然，信号来源于寒古拉高原上一处人迹罕至的峡谷深处。那栋孤零零的石屋更像是巡山人废弃多年的临时歇脚处，而非有人常居的住所。
白见微用指尖轻触斑驳的门板，随着“嘎吱”一声响，腐朽的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阴冷的空气裹挟着霉味扑面而来。
屋内只有一套还算干净的桌椅，墙灰剥落，地面黑得像是凝结了经年累月的阴影。
她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确认这个逼仄的空间里不可能藏匿任何人后，随手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张。
她怔了下。
沾满泥灰的纸张上绘制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银白生灵，金色的眼瞳熠熠生辉，仿佛能透过纸张窥见她的灵魂。
“这是……龙？”苏蘅凑过来，疑惑地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世上真的有龙的吗？”
“当然有了，”景常思插话：“我们体内还流淌着千百年前的妖怪的血脉呢，龙这种自古以来都有传说记载的生灵，怎么可能只是虚构？。”
“那怎么没见过有龙族血脉的非人？”
白见微眨了下眼，声音平静得近乎淡漠：“因为她们是神。”
两人一愣，面面相觑：“神？”
“因为是神，所以不会与人类缔结因缘，更不会留下混血的后裔。”
“为什么？”苏蘅蹙起眉：“她们讨厌人类吗？”
白见微将纸折起，放入口袋：“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根本不在意。”
她不会在意自己庞大的身躯与生俱来的神力会对人类造成怎样的灾难。她不会思考自己在云间翻腾时掀起的风暴会摧毁多少村庄，不会顾虑随意的吐息能冰冻整片森林，更不会意识到一次漫不经心的驻足就可能压垮一座城池。
因为不在意，所以人类的苦痛，于她也是无关紧要。
白见微垂下眼睛，转身向外走去。
“老师，”苏蘅下意识追上去：“所以说，神是恶的吗？”
白见微脚步一顿，叹了口气：“恶这种词，也不过是人类创造出来的评判标准。”她边走边说：“神既不善良，也不邪恶。她只是存在着，如同日月更替、四季轮回。她的天性就是如此，不会因怜悯而收敛爪牙，也不会因恶意而故意伤害。”
女人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中，身体轻盈飘起：“她不是恶，但对人类而言，她确实是一场灾难。”
苏蘅仰头看着她：“老师，你要去哪儿？”
“这里没有更多线索了，你们先回镇子，我还有其它事情要办。”
苏蘅：“哎？”
还不等她继续询问，女人便转过身，一瞬飞远，缩成了天际线上一个微不可察的黑点。
苏蘅遥遥望着，百思不得其解：“在这里有什么事情要办？”
“老师的事少管，”景常思敲了下她的脑壳：“走了，再磨蹭就天黑了。”
向北飞行近百里，空气越来越稀薄，最后一点稀薄的绿意也彻底消逝在视野尽头。
眼前铺展开来的，是纯粹到令人眩晕的白色。无边无际的雪原一直延伸到天地交界处，这里本该是生命的禁区，却奇迹般地存在着唯一的例外——那棵巍然矗立的白色流苏树。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片被称为永恒冰原的土地还是一片水草丰美的绿洲。直到动乱过后，永不消融的寒冰自地底喷薄而出，绵延数百里，迫使世代居住于此的人与动物仓皇逃离。
这里便成为了被时光遗忘的荒芜之地。
她轻盈地穿过透明的防护罩，靴底与冰面相触的瞬间，发出“嗒”的一声响。
呼出的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冰晶，面前这棵遮天蔽日的古老流苏树依然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据说，人类科学家一直想搞清楚这棵树存活的理由，甚至在不远处建立了一座小型研究站。
她抬头静静凝视着这棵参天古树，片刻后，缓缓半跪下来，将掌心贴在了晶莹的冰面上。
她的肉身停留在原地，灵魂却骤然下沉，穿透坚硬的地表，不断向着地心深处坠落。
光明在刹那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刺骨的寒意。不知在黑暗中坠落了多久，她终于停了下来，指尖亮起一点荧光。
巨大的阴影在微弱的光芒中若隐若现，荧光所能照亮的范围实在有限，只能勉强勾勒出阴影的一小部分轮廓。无数虬结的粗壮树根如同巨蟒般相互缠绕，在错综复杂的根系间隙中，隐约闪烁着微弱的银光。
她抬了下手指，荧光骤然暴涨，照亮了方圆数百米的空间，而她也终于看清了那个庞然大物的全貌。
一条纤长漂亮的银白色巨龙被无数树根捆缚缠绕，手指粗的细小根须嵌入了她的身体，钻入了她的血肉。
巨龙头颅低垂，眼睛紧闭，没有呼吸，亦没有温度。
她下意识凑了过去，掌心贴上巨龙冰冷的鳞片。
那只几乎与她整个人一样大的眼睛安静合拢，浓密的银色睫毛投下深深的阴影。但她知道，倘若这双眼睛能够再次睁开，定会迸发出如烈日般灼人的金芒。
但这一切都不会再发生了。
死去多年的巨龙就这样长眠于此，宛如一尊被时光遗忘的冰冷石像。白见微久久地凝视着她，最终，一声轻若叹息的呼唤在寂静的地下世界回荡：“白黎……”
当年为她取这个名字时，不过是偶然望向山外，看见群星渐隐，黎明将至。
可多年后，当她亲手结束她生命的那一刻，竟然也是在破晓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