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理科状元双双逃课的新闻并没有震撼整个高中,但确实给一群闲得放屁的校园生活提供了一些饭间话题。教导主任把二人叫到办公室,唾沫横飞地批评他们行为的恶劣,也许逃课在他的世界里约等于世界末日。
李查德认错态度非常良好,黄淮才知道这位同学居然还有这么乖乖仔的一面,昨天他拉着自己去电玩城时可不是这样的。此时的他低眉顺眼的,附和主任的每一句话,仿佛自己真的不小心毁灭了世界。黄淮看得一愣一愣的,直到主任喊他的名字了才反应过来。
“——还有你,黄淮!”
主任嗓门很大,黄淮被吓了一跳,连忙把视线移回前方。李查德偷偷捏他一下,黄淮就又把视线移到脚尖。
他们主任向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某些时候的暴躁让人怀疑他是否患有一些激素类疾病。那天这个中年人骂得口干舌燥,骂得书记都看不过去了,求爷爷告奶奶地才把这人劝下去。两位状元好不容易离开了办公室。李查德无所谓地左看右看,黄淮满脸通红。
理科状元发现文科的那个情绪不太对了,用手肘怼怼他,“行啦,确实是咱俩逃课在先,别气成那样。”
黄淮狼狈地擦擦泪水,“我知道——但是他——!他明知道我——还要讲那些话!!”
李查德不知道主任知道些什么,那时候他对黄淮的印象只停留在“记性特别特别好的天生文科料”,但他还是尽可能安慰了两句:“没事,刚才主要骂的也是我嘛。我还想说怎么就点下你名儿,后边儿唾沫还是飞我脸上呢!”
“但他还是让我看到了!”黄淮没控制喊出声,李查德条件反射地环顾一圈,发现周围没人才松了口气。黄淮又擦擦眼泪,“而且,他骂你,我也不开心。”
向来擅长打直球的李查德突然就被人打了个直球。他愣了一下,摸摸鼻尖,装模做样地轻咳两声,昂首挺胸。
反正都被骂了一节课了,也不怕再耽误一节课。两人不知怎地走着走着就又走到那堵墙边,坐到花坛边的大理石砖上望天。李查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口香糖,掰成两半,一人一半把它分吃了。小得可怜,牙都找不到糖在哪。
嘴里糖没味儿了,李查德突然问:“你觉得咱学校咋样?”
“很烂。”黄淮回答得斩钉截铁。
这句话不知道戳到李查德哪个笑点了,他咯咯笑得直不起腰,夸道:“你真有意思!”
黄淮觉得这人好奇怪,却忘了注意自己勾起的嘴角。
那确实不是个好学校,也确实是个很烂的学校——先一步尝到了“内卷”的甜头,虽说不至于扣手指甲都要扣分但也开始实行起了上厕所不自由。但这又偏偏是个小学校。老师们在办公室锁门打牌,前来问题的李查德只能徒劳地一遍又一遍敲着门。有一次他敲入迷了,敲得有个老师主动把门打开,说“你这孩子是不是有病?”。李查德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缓慢地拿着试卷走回了教室。
独苗电风扇徒劳地搅动炎热潮湿的空气。“成绩下滑严重”的李查德打开后门,继续在教室后面罚站,任由汗液沾湿了错题。
他从没怪过谁。他知道老师是真心想让他又有一个明艳的未来,只是老师也确实选错了方向。挨体罚的时候,李查德会忍不住叹气:或许人这一辈子都只是在不断重演小学生活。
李查德并不痛恨这样的日子。他奋力地学习,认真记下所有知识点,课下会热情地给同学们讲题,被打手板或扇耳光时从无怨言。但他也确实不喜欢这样的日子——不喜欢又如何?命就是这样,认了就行。
但有些时候,他看着昏暗的朝阳,也会忍不住想:什么时候才能停下?
老师们似乎总把“高考”视为终点,但李查德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知道,毕业的那刻,人生才算开始——并且暂停键被扣掉了。跑吧,命就是这样。
那年的他还不曾了解生活的荒诞无常。焦虑于成年生活的少年怎么也猜不到自己就被这么被河流冲向了未知:不知怎么就举了刀枪,不知怎么就成了英雄,不知怎么就被砍了头。理查德从没试过去找李查德的尸体,他知道他找不到。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总之,十七岁的夏天,正在罚站背课文的李查德看着自己肿得握不住书的手心,突然悟了。
那天下午,他骑在墙头,遇到了黄淮。
如今,又是这个墙头,又是黄淮。
口香糖都快被嚼稀了,附近没有垃圾桶,李查德就把它咽了下去。
他闪亮地看着黄淮,指指围墙,“再来一次?”
黄淮笑了。
凡事有一就有二,接着二生三,三生万物。一个学期下来,李查德和黄淮成功从三好学生变得人人喊打。老师们愁秃了头发,但也想管也管不了,毕竟他们还要打牌呢。
一方面这个小破高中人少病多,不敬业的老师一抓一大把;另一方面黄淮拥有较为严重的家庭和心理问题,敬业的老师(包括李查德的班主任)大多密切关注他的状态——自打逃课和李查德去电玩城之后,他的精神状态确实好了很多。所以最后,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重要的是,二人的成绩都没有下滑。成绩单上的数字让少男们拥有了老虎机、捞糖果、小钢珠、抓娃娃和头文字D的底气和实力。
但暴脾气的主任忍不了了。期末前夕的升旗仪式上,他突然来到升旗台,点名李查德和黄淮,要求他们现在、立刻、马上走上台前。
黄淮心里咯噔一下。他下意识寻找李查德的身影,很好找,毕竟全场在动的就他一个。
同学们窸窸窣窣地讨论着,黄淮忐忑地走上前去。
他和李查德一起站在主任身后。中年人拿着麦克风,张大了嘴——
黄淮才知道现实生活中也存在慢镜头。
那是一场毫无疑问的批斗大会。主任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情到深处难自控甚至给二人挨个来了一脚。黄淮闭上眼睛,并试图捂住耳朵。站在最后方的老师发现了他的动作,强制地把他的手臂掰向身后。
他力气太大了,黄淮的肩胛骨“嘎巴”一声。那一瞬,他的脑子断了线,那是2016年7月16日上午8:25分。他昏迷了二十七分钟,醒来时主任的批斗进行到了尾声,一句铿锵有力的“你们的人生就是彻彻底底的零分!”为这场闹剧做了结。接下来是两位“罪人”的忏悔时间。
手臂还被身后的人控着,黄淮不敢动。于是,李查德走到话筒前。
那天的李查德穿了件不太干净的上衣,领口处有一滴洗不下去的红油;他还穿着开了线的裤子和干净的凉鞋,露出明亮的脚踝和脚背。
他清清嗓子:
“呃……确实没想到第一次上升旗台是以这种姿态吧。刚才老师莫名其妙地把我叫到前面,还给我大骂一顿——还给我来一脚!说实话,我是很生气的。他说要让我们忏悔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妈的,那我等会儿就要好好骂骂你了。
“我想让他知道,他平时到底带给我们多少压迫!不知道同学们咋样,但我每天晚上啊,都不能说''睡过去了'',得说''昏过去了''。我们老师给我们讲过,咱每天十点半放学,假设十一点钟到家,也有七个小时可睡。
“诶,确实没算错帐。但怎么说呢……七个小时本来就不太符合一些人的生活习惯吧,反正我不睡满八个点儿醒不过来。而且这算得太理想了!我每天晚上那么多事儿要干呢!我要洗脸、刷牙、洗衣服、有时候再洗个澡……这些零零碎碎的就起码花一个点儿了。而且说真的,娱乐时间呢?!哇噻,我真不是钢做的啊!
“就我个人而言吧,我每天最多就能睡上六个小时。完全不够用,加上午睡那一个点儿也不够用。太困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挺清醒呢,再一睁眼老师突然就站我面前了,突然就要打我手板了。哇噻,太surprise了。
“所以主任刚才开骂的时候我就想,我要好好吐一吐我这些年受的苦。但刚才主任还说了句什么——''近期逃学率飙升''。那真就跟一桶凉水一样,一下子砸我脑瓜上了。我这怒火一下子就灭了。
“呃……说实话,我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别当我说瞎话啊!我同学都能帮我作证的!——我本来没想上台讲怎么多了,意思意思来一句''我错了''呗,我也是个要面子的。可是主任这话太振聋发聩了,我必须来两句了。
“作为一个逃课的楚翘啊,我得告诉同学们:别逃课。我能逃课打游戏还不被骂,是因为,我学习够好。我可是个清华北大的苗子!讲难听的,只要不发生啥特别大的意外,最后985肯定是没问题的。我逃课是因为,我知道,我够厉害。我有充足的自我认知。
“但我今天站在这里忏悔,是因为,我害怕那些跟风的同学没有。我每天都在焦虑这个焦虑那个,我逃学是因为我知道自己这把刀太钝了、我必须磨一磨,但目前的时间表好像没给我留磨刀的时间哈,所以我得逃跑了。
“嗯……讲得很乱七八糟的。但总之,我是在深刻思考过未来的前提下来进行当下的放松的。我感觉自己的思想深度算咱们这年龄段的上档了!所以我害怕,有些同学没做到。当下的放松太让人羡艳了,可一切馈赠都是有代价的,我希望所有人都是在意识到代价的前提下去争取馈赠的。
“——非常抱歉,作为第一名却没能给同学们做一个好的榜样。”
这一番话下来,下面的讨论声已经压不住了。有一个同学高举着手,李查德看向那个人,后者扯着嗓子喊:“你就不能不装吗?!”
台下爆发出哄然大笑。
李查德也笑了。他说:“好,那我也不装了!”
黄淮还记得那天他的眼睛。清澈的,黑亮亮的,像一块糖水冰。
李查德走到主任面前,给他一个朝下的大拇指。
“你坏透了!”他大喊。主任发现事情不太对,开始抢他手里的话筒,被李查德三两下躲过了。
“你根本不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李查德扯着嗓子喊,黄淮从没看过他那么用力地皱眉头。主任气急败坏地追他,李查德还在拼命喊。
“——我的人生是只属于我的!”
少男不小心绊到了电线,身体一下子向后仰去。与此同时,主任抓住了话筒。李查德的腿和地面形成了一个四十五度的锐角。
肾上腺素让这个弱不禁风的理科生爆发出强大的核心力量。李查德保持住了这个姿势,喊出了最后一句话。
“——只有我——只有我!——有资格为它评分!!”
说完,他松开手,任由自己向后倒去。
那是个不太妙的方向。他的肋骨正好撞到了升旗台的边角,眼泪一瞬间就蹦了出来。那年的他还不用熟悉疼痛。但好在痛苦马上就结束了,因为下一刻,他便滚下了台,头先落地,即刻昏迷。
塑胶草坪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第一名终于有机会睡一个饱觉。
黄淮竭力挣脱开束缚,脱臼的手臂晃晃荡荡。他不顾一切地跳下台,跪倒在朋友身旁。一片寂静中,只听他徒劳地重复着:“你说说话呀?你怎么样啊?你别吓我!你醒醒啊!”
没人敢靠近他们。
假期弥足珍贵,而李茶牧在假期第八天达成了一个“人生第一次”成就。
人生第一次被车撞。
那天清晨下了一场大雪,寒风拂过地面,送出一片雾一般的细雪。李茶牧一到冬天就会很想吃高热量食物——毕竟那么大的体格,需要的能量也不是盖的——那天她就突然特别想吃提拉米苏,骑着自己的自行车去蛋糕店买。
雪还没化开,又是早高峰的点儿,一辆轿车没刹住——“哐”!
她就这么华丽丽地骨了折。
左侧腓骨中段骨折,程度较轻,没有明显移位,打上石膏固定两个月就差不多能好。医生说她这已经算很幸运的了,毕竟那辆车的车速可不低。
相关费用自然都是车主报销。对于这场飞来横祸,李茶牧依旧采取她一向的态度:还行吧,不算特别坏。她还真没觉得腿有多疼,而且康复期两个月的话就说明即使开学她也有理由请假了。
医生说她这样的可以拄拐杖,李茶牧试着走了两步,也还可以。但王晚女士看着那比她都高的拐棍和自己姑娘颤颤悠悠的两步道,觉得这东西坚决不行,最终强制性地买了轮椅。
李茶牧就又达成了“人生第一次坐轮椅”。
和左右手的游玩计划泡汤了,现在倒是真有时间好好练练级了。周右和陈左自然是放心不下她,亲自来她家看过两次,发现牧姐依旧是那幅石头样也放心了不少,一起快乐地打起了游戏。
同时,李茶牧也发现了一件很神奇的事。
她的腿部骨折并没有反映到游戏里,“牧羊少女奇幻之旅”还是可以正常行走的。
……有些东西,不能细想;一旦细想,另一些东西就要崩塌了。所以李茶牧花了点时间,去游戏官网上给自己打了个轮椅MOD,坚持上游戏下游戏都要坐轮椅。
周右对此很是兴奋,扭扭捏捏了半天“诶呀这下子我不是只能推你了吗”“诶呀这下子牧姐岂不是离不开我们了?”。李茶牧第一次见她兴奋得这么满脸通红的模样,木着脸地推动摇杆,慢悠悠地把自己推向夕阳。
——又被周右拽了回来。好吧,她真就落在她手里了。
游戏中的春天还没过完,虚拟的花粉带来了数码的香气。他们漫步在走过无数次的商业街,看NPC定点上下班。
“都半个月了,怎么一点新东西没有啊。”周右百无聊赖。
似乎是为了回应她的话,玩家们的主控板都震动了一下。
李茶牧点开公告。
『全新活动开启!为了回应玩家们的期待,制作组决定……』
写这章的时候我还是个易怒的高中生(对不起),现在已经记不得当时的心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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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逃学威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