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逼婚 “我倾心他人,此生不改,也不另……
慕啸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被宫无岁这样挑衅, 心中不愉,但也未能说什么,只冷哼一声。
收到父亲的示意, 慕章再不犹疑, 长刀对着面前的花妖直直斩下, 双刀碰撞时,振出刺耳的声响,慕章毫不留情, 冷脸出刀,却慢慢察觉那芍药花妖竟在学他的招式,不过两刻, 他的刀法就被学走大半。
他一时心急,却被一条藤蔓缠住双腿,重心不稳就往下栽倒, 一抬头, 只见宫无岁还靠在演武场边缘的大鼓上, 身边好几道婀娜倩影正殷勤地给他喂葡萄, 好不悠闲自在, 而慕章却被一只芍药花妖缠住, 不上不下, 颇为狼狈。
又过了两刻,慕章额头已经渗出冷汗, 隐现颓势, 宫无岁全程连一片衣角都没脏, 此刻明眼人都知道以一对多毫无胜算,慕章败局已定。
正僵持间,台下忽有人道:“无岁公子驱使花妖对战, 以多对一,是否有失公允?”
宫无岁淡淡瞥一眼台下,见出声的是天武台弟子,却没什么表示:“哦?我一没请帮手二没作弊,驱使花妖也是我神花府秘术,威力全凭修为深浅,哪里有失公允?”
那人又道:“话虽如此,但你让花妖纠缠慕章公子,自己却不出手,即便胜出夺魁,又怎能服众啊?”
宫无岁琢磨了一会儿,忽然道:“那我懂了,你的意思是以后遇上天命教的魔孽,若是他们驱使傀尸与你对战,你也要劝他们光明正大决斗,否则就算他们侥幸杀了人,也必不能服众。”
“你——”那人被他几句就怼得哑口无言,一张脸登时涨红,宫无岁的手段是有投机取巧的嫌疑,但要说作弊也不至于,只是灵花术难破,不管谁对上他,都难有取胜的机会,一时间,台下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对。
宫无岁吃完了葡萄,慢慢站直了:“不过你说的也有点道理,若我就这么赢了他,别人只会觉得是灵花术威力惊人,慕公子生不逢时,纵然惨败也让人惋惜。”
他微一抬手,身边婀娜多姿的花妖顷刻得令,瞬间隐入风中,只留一只芍药花妖在身侧,轻拍剑鞘,无遗剑应声出鞘,他一袭红衣在春风中猎猎作响,唇边带着不羁的笑意:“但其实就算不用灵花术,他也会败得很惨。”
宫无岁还在火上浇油:“慕章公子方才和我的花友对战时久,消耗甚巨,公平起见,我让你一只手。”
他伸出左手,又慢慢负在身后。
“如果不够,我再让你两只眼睛。”
那芍药花妖将小雪竹篮里的手绢取出来,蒙住宫无岁的眼睛,又在后脑勺打了个蝴蝶结。
宫无岁偏了偏头,面向慕章的方向,上扬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慕章公子,动手吧。”
慕啸一拍桌:“竖子狂妄——”
慕章更是心气翻涌,振刀而上:“你找死——”
锵——刀剑相接!
如此狂妄自大的一战,让神花府的二公子一战成名。
当着慕家堡家主的面,目中无人的天武台慕章公子,被全程负手蒙眼的宫无岁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最后如丧家之犬一般,脸色铁青着被踹下了台,从此威风扫地。
慕啸本来还等着看儿子的凛凛威风,谁知却被狠狠打了几个耳光!
他一时失态,拍桌而起,正要拔刀,却被宫照临笑眯眯地按住手臂:“家主冷静,这是年轻人的比试,你我不宜下场。”
“若家主有意切磋,在下愿意相陪,”他今年也不过及冠,这几日接人待物温和从容,一副人人可欺的姿态,如今却不见胆怯,俨然一副护短长辈的模样。
慕家堡这几日在神花府作威作福,宫照临一直以礼相待,众宾客都以为他们不敢得罪天武台,没想到是在这儿等着。
可再一细想,若没什么胆魄和智计,宫照临十五岁撑起神花府,偌大的门派又怎么可能不退反进?他必然是隐藏锋芒,在一众门派掌权者中游刃有余。
如今宫无岁才十五岁,就能号百花为用,这兄弟二人一文一武,一静一动,假以时日,神花府不知会壮大到什么地步?
慕啸越深想,脸色就越差,上官夫人脸色也不好,但显然比他冷静许多,只道:“还有最后一组比试……别耽搁了大事。”
最后一组是沈奉君对慕姿。
他们处心积虑,不惜放低姿态来神花府赴宴,不就是为了最后能成事。
慕啸吸了口气,再不言语,只冷哼一声,坐回原位。
宫照临笑了笑:“茶凉了,来人给慕啸家主换盏新的。”
宫照临走后,慕章终于拖着半条脱臼的手臂来到他面前:“父亲……”
慕啸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废物!”
慕章有些屈辱地垂下头去,在父亲身边落座,慕啸喝了口茶,终于平复了心情,只定定望着负剑上台的沈奉君:“现在只能看你妹妹了……此事若成,慕家堡再非今日。”
慕章却道:“可为何一定是他?儿和妹妹再过几年必然能独当一面,修为也不差,天武台总会慢慢好起来,何必低声下气与仙陵结亲?难道我们天武台就真的逊色于人吗?”
“混账!”慕啸低骂道,“若你们有沈奉君和宫无岁一半天资,我和你母亲也不必苦心筹谋,天武台出了那么大的事……慕家绝不能败落在你我手里,阙主是最好的人选。”
慕章道:“可父亲真的忍心让妹妹受委屈吗?”
慕啸顿了顿,半晌才道:“事已至此,就算不忍,也只能狠心。”
慕家父子慢慢静默下来,宫无岁远远见这二人未发作,还挺意外,但很快就被台上的比试吸引,将这二人抛之脑后。
沈奉君的修为又进益了,宫无岁只随意一瞟,就看出慕姿绝不是他的对手,尘阳剑是他生父渡云阙主的佩剑,是他惯用之剑,而初魄剑却藏在鞘中,一出鞘必得取命才肯罢休。
双剑齐出,不死不休,而如今慕姿连单剑都敌不过,又何谈胜算?
好在慕姿也有自知之明,也不想着取胜,这一战比之柳恨剑和宫无岁要迅速许多,不过两刻慕姿就败下阵来。
“得罪,”沈奉君毫无疑问取胜,却没什么反应,正要下台,却见上官夫人从座位上起身,欣喜万分。
“恭喜阙主。”
儿女双双落败,她还能笑意盈盈说出恭喜的话,可见上官夫人比之两父子要有体面很多,宫无岁一边想着,又听上官夫人笑着吩咐女儿:“傻孩子,拿出来呀。”
他一顿,抬眼去看,却见慕姿从腰间取下一个香囊,香囊中有一枚同心佩,她捏着同心佩踌躇许久,才递给沈奉君:“请阙主收下。”
这回台上台下都看不明白了,沈奉君未收玉佩,只微微皱起眉:“这是何故?”
慕姿道:“我从小起过誓,要嫁给第一个将我打败的男人。”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一片哗然。
宫无岁也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当面求亲吗?
有人道:“这慕姿小姐容貌出众,修为也不俗,还有这样说到做到的气魄……其实配阙主也算郎得上才女貌!”
有人反驳道:“可她今年的都十七了,比阙主还大两岁,如何能结亲?”
“天武台不愧是屠刀武夫,连这样不知廉耻的事都做得出来……我说他们怎么纡尊降贵来神花府赴会,原来早就打算好了!”
“阙主就算娶亲,仙陵还有那么多慈心貌美的仙子,未必看得上慕家的女儿吧?”
窃窃私语中,沈奉君面不改色:“多谢你的美意,但我并无成亲的打算。”
慕姿微微一怔,很快又恢复姿态:“可我已认定了你。”
沈奉君道:“婚姻非儿戏,慕姑娘三思。”
他显然不领情,见如此,上官夫人和慕啸也站了起来,前者道:“天武台和仙陵虽无姻亲,但慈心的生母曾与宋夫人有年少同修之谊,幼时宋夫人到天武台做客,就曾与小女定下姻亲。”
沈奉君生母姓宋。
宫无岁听得一愣一愣,忍不住看向宫照临:“真有这事?慕慈心的母亲和宋夫人是同修?”
宫照临对此事也不甚了解,只道:“我只听说宋夫人在世时确实常去天武台探望师妹,可惜后来她为渡云阙主报仇而惨死,她的师妹没过多久也病重而亡。”
宫无岁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层,可就算宋夫人与师妹同门情深,又和慕家有什么关系?怎么能证明沈奉君和慕姿有婚约?
再退一万步,幼年时父母开个玩笑哪能作数,真要算起来,他和沈奉君也还有娃娃亲呢,怎么他没让沈奉君负责?
简直扯淡!
“上官夫人既说慕姿姑娘与我师弟有婚约,此事要如何证明?”柳恨剑不咸不淡地出声,竟然和宫无岁想一块儿去了。
上官夫人却早有准备,唤了一声:“慈心。”
人群中的慕慈心慢慢现出身形,他看了上官夫人一眼,恭敬道:“夫人。”
上官夫人耐心道:“你当时就在场是不是?”
慕慈心默了默:“儿年幼时,宋夫人确实常来探望母亲,至于指婚一事……”
他语带踌躇,像是不愿说,然而一对上慕啸和上官夫人的目光,他还是道:“此事……确有此事。”
这就算证据了。一无信物二无凭证,算什么证据?
柳恨剑又阴阳怪气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他说完这四个字,就再未说什么,只留沈奉君自己决断。
沈奉君道:“若确有此事,母亲自会同我言明。”
上官夫人却道:“他们仙逝时你才五岁……又如何能记事?”
慕啸也道:“她的刀败在你手下,就算没有婚约,她这辈子也非你不可!”
慕姿又将同心佩往前一递:“请阙主……”
“这慕家真是恬不知耻,与仙陵攀亲带故就算了,还要逼人家娶自己的女儿……人家凭什么娶她?”
“也就是孟掌门身体不适故而未曾赴宴……他们才敢这样逼迫人家!”
宫照临身为东家,虽然头疼,但也不能坐视不理,可这事也不好理,他只能上前当和事佬:“婚姻大事,几位不妨私下再商量……”
他其实只是为慕姿的名节着想,纵然慕啸和上官夫人已然打定主意要将女儿拱手送人,但此事若不成,她在修真界如何立足?
“不必了,”沈奉君打断他们,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台下的宫无岁身上,随后斩钉截铁道:
“我已倾心他人,此生不改,也不另娶。”
第62章 争端 “手下败将就只配跪着和我说话。……
沈奉君冷淡寡言, 但鲜少疾言厉色,他将佩剑回鞘,言语掷地有声:“请家主和慕姑娘收回成命。”
见他不为所动, 慕家的人也有些挂不住, 上官夫人扯出个苦笑, 做最后的挣扎:“可我儿早早立誓,要嫁与她首败之人,这要如何是好……”
沈奉君微一皱眉, 指尖灵力发出,只听一声脆响,那刻着沈奉君名字的玉牌从武决榜高悬之处坠落, 碎成一地。
“那我认败退出。”
说罢转身就走,沈奉君就这样气得负剑离开了会场,只留满场静默。
“阙主动了好大的气啊……他毁了玉牌, 不就是连接下来的比试都不参加了。”
“修真界也不乏比武招亲求婿的事, 虽然事发突然, 可若慕家放下身段要把女儿嫁给我, 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气什么?”
“这你不就知道了吧!仙陵弟子把名声看得最重, 慕家逼婚嫁女, 这跟当众调戏他有什么区别?而且他都说他有心上人,又怎么会接受慕家的婚事?”
“真的假的?怕不是说出来搪塞人的吧?阙主冷冰冰的, 一看就不像会喜欢人的类型, 我还真想象不出来他会喜欢谁……”
好好一场比试闹成这样, 宫照临太阳穴已经突突跳了,宫无岁耳听着宾客窃窃私语,一时也跟着出神。
是啊, 像沈奉君这样的,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自己随便调戏一下他都气得要死,跟和尚似的,宫无岁实在想象不出来这人成婚以后和道侣你侬我侬甜言蜜语的画面,只稍稍一想就觉得渗人。
沈奉君一走,慕家下不来台,会场顷刻乱成一团,宫照临百忙之中还给弟弟递了个眼神,宫无岁立马会意,转身就追到了沈奉君的住处,却见门扉紧闭,不知里面有没有人。
他眼珠一转,绕到窗外,果然见小窗虚掩着,他想也不想就翻身钻了进去,谁知刚站稳就对上了沈奉君怔愣的双眼。
宫无岁抱着手嘿嘿一笑,宽慰他:“我还以为你气得直接离开神花府了……还好找过来了。”
沈奉君见了他,紧皱的双眉微微舒展一些,宫无岁见他一副冤大头的模样:“别生气了,不喜欢就不娶呗……他们明摆着欺负人,你一怒之下退出决斗,不是正中他们下怀吗?”
“要是有个貌美的姑娘倾心于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生这么大的气做什么?”
他说完,沈奉君却突然抬眼盯着他,带着一种怪异的打量:“若换做是你……你会答应?”
“当然不答应啊,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我就算找道侣也要找个喜欢的,最好是长得美又性格安静的……何况人家慕姑娘看不上我,我肯定遇不到这种事,”宫无岁振振有词。
沈奉君不知想到什么,欲言又止半晌,还是道:“……你要娶她进门?”
宫无岁一愣,心说这是什么话:“明媒正娶天经地义……不过她要我入赘也成。”
反正神花府还有他哥。
谁知沈奉君听完,脸色更差了,他冷着脸沉默片刻,忽然转身背对他:“……出去。”
怎么又翻脸了?
宫无岁一头雾水,凑过去:“喂,你又怎么了?”
沈奉君默了默,只道:“我怎么样,又与你何干?”他不知是气宫无岁还是气慕家,又或者只是在自己气自己。
宫无岁再傻也听得出他这回真不高兴了,只以为是自己又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惹他讨厌,压下眉眼:“知道你脸皮薄,好了我不说了。”
他轻轻撞了撞沈奉君的手臂,一双眼盈着笑意,很有些狡黠:“别生气了沈奉君……”
沈奉君看着他,眼中闪过波澜,半晌慢慢垂下眼,盖住那些复杂的情绪,就像收起缓缓沉下的心意,宫无岁还来不及看清那些情绪都是些什么,耳边就响起沈奉君的声音:“与你无关……是我不好。”
那些烦躁失态的情绪似乎被他强自镇住,可这些话非但没有安慰到宫无岁,反而让他更困惑,沈奉君明明欲言又止,明明有话要说,为什么最后却不说?
他怕再挑起来此人的伤心事,赶紧转移话题:“喂,你刚才在演武台上说已经有喜欢的人,是真的假的?”
沈奉君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猜应该不是真的……但也只是猜的,所以我来问你啊。”
沈奉君不语。
宫无岁后知后觉挑高眉头:“啊?原来你上次不是在开玩笑,你真有喜欢的人?”
沈奉君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这回你能不能告诉我她是谁?”
沈奉君冷酷无情:“不能。”
宫无岁上回死缠烂打就没问出究竟,这回还是没问出来,一时更觉抓心挠肺,接下来几日怕是吃不好睡不好了,两人僵持到晚饭时分,宫照临终于打发阿连来请他们赴夜宴。
沈奉君想也不想就拒绝:“不必了。”
阿连道:“大公子说慕家今夜就要离开神花府,不会赴宴……另外命相已经抵达神花府,若二公子有空可先去相迎。”
宫无岁一顿:“命相?她姓什么?是我知道的那个命相吗?”
阿连道:“姓叶。”
“那就是了,”宫无岁心觉意外,叶峭眉受人敬仰,从来不参与修真宴饮,多少名门正派递拜帖相邀都得不到一个好脸,如今居然肯来赴文会宴,“奇怪,我怎么不知道哥哥和命相也认识。”
既有贵客,他二人就不能不出席,宫无岁赶到正门迎接时候,正碰上天武台的弟子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个个满脸晦气,他心说还好沈奉君没跟自己一起过来,否则见了慕家人说不定更生气。
神花府大门前,一道瘦削的青影正指挥着人搬东西,他左颊还浮着一团臃肿刺目的红,一见宫无岁,有些局促地笑笑:“无岁公子。”
宫无岁虽然讨厌慕家人,但对慕慈心颇有好感,他未说什么,只与他寒暄:“今晚还有大宴,何必急着走?”
慕慈心道:“天武台出了点事,十万火急,不能耽搁……若日后有机会,我们再到神花府一游。”
他话是这么说,但谁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慕章被宫无岁大败,慕姿又被沈奉君拒婚,再留下就是落人笑柄,天武台没脸再留下。
天武台好歹是名门大派,慕姿天之骄女,在家受尽宠爱,突然逼婚实在蹊跷,宫无岁猜测应该有缘由,但到底是天武台的家事也不好问,他琢磨半晌,只试着问了别的:“令慈当年与宋夫人是同修,宋夫人果真让阙主与慕姑娘定下婚约么?”
慕慈心一怔,似有踌躇,宫无岁道:“我只是随口一问,你若为难就不必告诉我。”
慕慈心却摇摇头,如实告知:“宋夫人只来见过我母亲两次,彼时我尚在襁褓之中,和母亲住在佛寺……宋夫人只见过我,没见过我姐姐。”他母亲是妾室,家世不如上官夫人,也不得慕啸宠爱,生完他没多久就被赶到佛寺居住,后来母亲病故,他也一直被寄养在佛寺之中,从小带发修行。
他言外之意就是宋夫人根本没见过慕姿,那他们之间何来婚约?
可慕家的人却威逼慕慈心作证,颠倒是非。可见他在慕家受尽冷落欺凌。
“好你个慕慈心,让你搬东西,你怎么在这偷懒?”炸雷似的声音忽自身后传来,宫无岁一抬眼,就看见那对讨人厌的兄妹气势汹汹站在门口,约莫是看见慕慈心和宫无岁说话,故而发作。
慕慈心遭兄长训斥,连忙站直身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即刻可以启程。”
宫无岁笑眯眯抱着剑:“既然你们有事要忙,那神花府就不留客了,好走不送。”
慕章一看他这幅嘴脸就觉得恶心,一时心气上涌,还未说话,却被身边的慕姿拦下:“我们走罢。”
她转身走走,却突然撞上了捧着妆奁要上车的慕慈心,那妆奁落地,首饰和胭脂水粉一股脑的滚落出来,二人齐齐一愣,慕慈心连忙道歉:“姐姐……”
慕姿一双美目忽然吊起来,她胸口上下起伏一阵,整张脸瞬间裹上阴郁,下一刻她忽然抬手,重重掴上了慕慈心的另一边脸颊:“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种!你就是故意弄坏我的东西故意报复我……我出了丑,你很高兴是不是?你恨不得在背地里幸灾乐祸是不是?”
慕章倨傲,惹人讨厌,但慕姿一直维持着名门闺秀的风度,就算被沈奉君拒婚,她仍面不改色笑意盈盈,可是如今只是被撞坏了妆奁,那些压抑的情绪像是忽然找到了发泄口,不管不顾就开始当众折辱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慕慈心被她一耳光打得偏过头去,此刻他两边脸颊都红了,眼眶也是红的,握着佛珠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是我毛手毛脚……请姐姐饶恕。”
宫无岁难以置信,扶住慕慈心摇摇欲坠的身形:“摔了东西而已,你凭什么动手打人?你还是不是姐姐?”
慕姿瞥他一眼,冷笑道:“姐姐?他娘不知廉耻,生出来的儿子也下贱,我可没有这样的弟弟,他只配当下人伺候别人……难道我教训天武台的下人你们神花府也要管?”
“哈,”宫无岁冷笑一声,“你们又有多高贵?你们高贵还不择手段地讨好仙陵?逼阙主结亲?”
慕姿被戳中软肋,登时涨红了脸,慕章见妹妹受辱,也上前来:“宫无岁,注意你的言辞!”
宫无岁对他更不客气:“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的手下败将,白天挨的打好全了吗?”
“手下败将就只配跪着和我说话,你见了我不下跪,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第63章 少年笑 “找喜欢的。”
“你——”
慕家兄妹两已然伸手扶住佩刀, 大有愤然一战之意,气氛剑拔弩张,宫无岁却不卑不亢:“要动手就赶紧, 还怕你们不成?”
那二人脸色青白一阵, 最后却不知想到什么又放弃下来, 慕章临走前只咬牙切齿威胁:“宫无岁,你给我等着。”
宫无岁:“好啊我等着。”
二人绝尘而去,临走前还瞪了慕慈心一眼:“你那么喜欢神花府, 就一个人在这待着吧!”
慕慈心张了张嘴,却被宫无岁拦下,眼看着慕家的车队慢慢走远, 他才温声道:“……你没事吧?”
慕慈心摇了摇头:“多谢无岁公子……只是你今日为我出头,来日他们一定会报复你。”
他被打成这样,心中却还担心连累别人, 实在心善, 宫无岁都怀疑慕慈心不是慕啸亲生的, 只能宽慰他:“他们先前就在神花府受辱, 早就对我怀恨在心, 现在撕破脸也没什么不好, 倒是你以后回了天武台……他们必定变本加厉。”
慕慈心却摇摇头:“我在佛寺清修, 偶尔为他们料理琐事,并不住天武台, 何况他们如今焦头烂额, 哪里还有心思为难我。”
宫无岁还有心情开玩笑:“若实在不行你就留在神花府吧, 我兄长肯定没意见。”
神花府的弟子和家仆中有大半都是无家可归或因故流落之人,譬如蝶奴当年被人毁坏容貌,奄奄一息扔在江边, 宫照临将她带回神花府医治,她恢复后就自请留下当个不起眼的种花女,和长老们一起培植灵花。
后来的嵇忧和喻平安也是如此,只不过前者伤好后就天天缠着蝶奴不挪道,不愿再回到族中。
慕慈心感慨道:“芳首广施善行,品格更如清风明月,让人敬服。”
说话间,一女子闭着眼慢慢行到神花府大门口,布衣白发,脚步缓慢,好一会儿才出声:“此处可是神花府?”
宫无岁将她上下打量片刻,只以为是本地的农户:“是,姑娘找谁?”
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封请帖:“路上耽搁了点时间,故而来迟。”
宫无岁恍然大悟:“原来是命相……兄长已让我在此久候多时,请进来吧。”
叶峭眉微微一笑:“多谢。”
她布衣上还打着补丁,面貌年轻,却已满头白发,唯有身后背着的命榜灵气涌动,不可逼视,若非宫照临亲口介绍,谁也没想到大名鼎鼎归隐多年的命相竟是如此模样。
没了慕家捣乱,宴会和谐了很多,只是沈奉君退出武决会,只待明日宫无岁和柳恨剑一战,就能决出魁首。
第二日,众目睽睽之下,仙陵大弟子柳恨剑败于年方十五的宫无岁剑下,宫无岁一战成名,神花府威望更甚。
武决之后就是文会,宫照临不喜争斗,也无意争什么第一,加上来赴宴的也大都是相熟的年轻子弟,故而也只是设宴款待,以会友为先,神花府又散漫,众人在此游玩了大半个月,也渐渐融入,不可自拔。
夜宴之上,宫照临抚琴为庆,白日里宫无岁武决夺魁,心情甚好,故而换了身更漂亮的红衣。
他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喝了两杯,又笑眯眯地给庆祝他夺魁的人道谢,却见一紫一白两道人影一并行来,柳恨剑虽落败,却未见愠色,只是仍旧不理人,脸上总带着一抹阴阳怪气的笑意。
“沈奉君!这里这里!”他在座位上招了招手,沈奉君见他,也点了点头,遂和柳恨剑一起入座。
他们座位虽在一起,但中间好巧不巧隔着个柳恨剑,宫无岁干脆端着酒绕过柳恨剑,直直去找沈奉君。
“喂,我和你打了半天照顾,你怎么都不来找我?”他端着酒杯和沈奉君抱怨。
柳恨剑瞥他们二人一眼,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
沈奉君道:“夜宴隆重,不合规矩。”
“这里又不是你们仙陵,没那么多规矩,你看我不也来找你了吗?”他手指在沈奉君桌上绕了几个圈,忽然凑近道,“你觉得我今晚怎么样?”
沈奉君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宫无岁摊开手给他看:“我的新衣服,好不好看?”
他甚爱穿红色,也最适合,今夜也如此。
虽无甲胄,却做了文武袖的款式,半是利落半是不羁,衣袍扎在腰带中,恰好贴身勾勒出漂亮的腰线,头发也用朱红的发带高高束起,跟人说话时总是眉眼带笑,即便尚未完全长开,却已然是个俊美惊人的郎君了。
沈奉君定定看了一会儿才垂下眼:“嗯。”
宫无岁心中受用,继续刨根究底:“那是我好看还是衣服好看?”
沈奉君就不说话了。
柳恨剑虽极力想忽略这二人的声音,谁知离得太近根本忽略不掉,他莫名其妙地看了宫无岁一眼,心想哪有男人会大庭广众问另一个男人自己好不好看?
他将茶水咽下,冷冷道:“花孔雀。”
宫无岁今天心情好,不想和柳恨剑一般见识,闻言只道:“你管我是花孔雀还是灰孔雀,反正又没有对着你开屏,你少自作多情。”
柳恨剑一噎,心说神花府的人还真是不知廉耻,正要说话,却听身后有人揶揄道:“稚君这话说的,好像你现在对着阙主开屏一样,小心阙主误会了不高兴。”
他这几日有事无事都要逗逗沈奉君,众人都看在眼里,不过他性情散漫跳脱,跟谁都走得近,故而也没人怀疑什么。
宫无岁也笑眯眯道:“谁让阙主长了一副好容貌,他难得来神花府,我当然要好好和他比一比。”
又一人道:“我还听说仙陵的姑娘知道阙主清心寡欲,又难以亲近,还为他取了个‘仙陵不见月’的美称呢,我要是有一天能得那么多芳心青睐,一生无憾矣。”
有人笑道:“看薛兄满心艳羡,不会是想找道侣了吧?”
那薛姓弟子却反驳道:“你这话说的,谁不想找个温柔漂亮的道侣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惜我无才无貌,没人看得上我。”
在座不少少年人,没有家室,聊起道侣都难免心血涌动,忍不住憧憬一番,有不少女修听他们畅想日后想找什么样的道侣,听着听着耳根就红起来。
众人七嘴八舌哄笑着,宫无岁却下意识把目光落在沈奉君身上,再过几年沈奉君就及冠了,他会找什么样的道侣呢?
他会不会把他喜欢的人娶进门,然后一辈子对她好?
沈奉君有了道侣,会不会忘了自己呢?
他那么冷淡的一个人,每每见面说话都是宫无岁主动,仙陵到神花府路远,沈奉君成婚以后肯定更想不起神花府还有个好朋友。
这种古怪的想法毫无预兆地占据了宫无岁思绪,搅扰着,盘旋着,还带出一点微不可查的失落,连带着玩笑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神游天外,却未听见有人正和他说话。
“稚君?稚君?”
“啊?”他登时回神,却见一群少年都望着他,一阵莫名,“怎么了?”
“问你话呢,在问以后要找什么样的道侣?你这样出神,不会是在思念哪位佳人吧?还不从实招来?”话音刚落,众人又哄笑起来。
宫无岁心虚搪塞道:“什么佳人?你别乱说,我是在替我兄长盘算道侣。”
主座上的宫照临闻言只笑道:“不要拖我下水。”
“就是,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先回答咱们的问题!”
宫无岁退无可退,只能投降:“好罢,让我好好想想,找什么样的道侣……”
他一边说着,抬眼却对上沈奉君的目光,对方不言不语,只定定等着他的答案,宫无岁那些信手拈来的花言巧语就这样噎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张了张嘴,却吐出几个似是而非的字句:“随、随便……”
有人眼尖,惊奇道:“不是吧?你脸红什么?”
宫无岁下意识伸手,却摸到一片滚烫的脸颊,霎时呆住。
起哄声越来越大,宫无岁却好像全听不见,那些巧言令色的本事今夜似乎都失了效,脑袋里只剩下沈奉君那对深池静水似的长目,他张了张嘴,却被沈奉君抢先一步拿走手中的酒盏:“……你有些醉了。”
沈奉君一说话,众人都反应过来,却见宫无岁扒在沈奉君面前,已有醉态,登时明白过来:“这才喝了几杯,稚君你不行啊。”
宫无岁顺着台阶下,赶紧摆手:“不行了不行了,你们放过我,我先吃点东西醒醒酒。”
他揪了两个葡萄扔进嘴里,无声无息地逃过了这一阵热情似火的揶揄,然而很快少年们的热情就转移到了沈奉君身上:“既然稚君不肯说,那轮到阙主了!”
连日相处,众人多少都知道沈奉君并非不近人情,只是寡言而已,此刻气氛火热,他们也试探着和沈奉君开玩笑。
谁知沈奉君非但没扫兴,还反问:“你们想问什么?”
众人一听有戏,登时兴高采烈:“那阙主想找什么样的道侣?清冷端庄还是温柔动人的?”
沈奉君道:“找喜欢的。”
立马有人刨根问底:“先前武决会上,阙主说已有倾心之人,可当真?”
宫无岁剥葡萄的手跟着一顿,却听沈奉君轻飘飘道:“嗯。”
他这话引得众人欢呼一声:“是谁是谁?”
沈奉君就不说话了。
柳恨剑先前也以为沈奉君是为脱身才找借口,此刻听完心中却忽然有不好的预感,他看了看宫无岁,又看了看沈奉君,一个大逆不道的猜测就这样在他脑海里成形。
他生怕沈奉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让仙陵颜面扫地,故而打断:“你们那么喜欢打听别人的事,怎么不打听我?”
湘君是什么德性大家心知肚明,这人怕是除了自己谁都不喜欢,但他既然开口,还是有人解了围,宫照临坐在上首,笑问:“的确是我们疏忽,既如此,那请问湘君想找什么样的道侣?”
柳恨剑瞥了宫照临一眼,开口就不负众望:
“找配得上我的。”
第64章 荷影红衣深 “连酒坛子也欺负我!”……
此话一出, 气氛果然微微凝滞,宫照临默了默,显然不知如何评判, 最后只弯起眼睛礼貌笑笑:“……原来如此。”
柳恨剑却皱起眉:“有什么不妥吗?”
众人见微知著, 也学着宫照临:“啊哈哈……没什么不妥的!很妥!特别妥!”
“湘君是何等人物, 日后必定要找一位容貌出众、修为高深、性情温柔的道侣!”
柳恨剑平日里阴阳怪气多了,哪里听不出来这些人言外之意,闻言只冷哼一声, 却未发作,反而道:“承各位吉言。”
宫无岁心说柳恨剑这样的都能找到道侣简直天理不容,谁知这人转过头来, 直勾勾盯着沈奉君和宫无岁,意味不明道:“不过我师弟天之骄子,又早早继任流风阙, 说不定以后还要继任掌门……就算要找道侣也是他先以身作则, 我这个做师兄的何必着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宫无岁微微一愣, 一抬眼就对上了柳恨剑锐利的眼神, 这人从不承认沈奉君比他出色, 什么都要和师弟相比, 如今怎么轻描淡写将沈奉君继任掌门的事拿到明面上说?
“我说得对不对,稚君?”
是阴阳怪气, 还是故意暗示什么?
暗示沈奉君日后要继任掌门, 娶妻生子?
这种念头一出, 宫无岁心却重重跳了两下,像是头晕目眩时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打得他醉意上头的脑袋也一阵清醒。
是啊, 沈奉君怎么可能一辈子不成婚,一辈子和他做好朋友?
宫无岁呆呆想完,连平日里牙尖嘴利刻薄柳恨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勾了勾唇:“阙主前途正好,湘君说的是。”
他没有注意到沈奉君微变的神情,只是拿过自己的酒盏,绕过柳恨剑,乖觉地回到了自己位置上。
他自顾自斟满酒,一手拖着下巴慢悠悠地喝下去,像是懒散又像是不高兴,沈奉君见状,盯着桌上未动的酒水,抬手就饮下半盏。
柳恨剑目光在二人间逡巡片刻,心中畅快,不动声色的喝了口茶。
这三人突然不说话,气氛一时有些怪异,但在场的人又说不出哪里怪,宫照临也是一阵莫名,不知他们又在闹什么矛盾,好在余光瞥见一人,连忙解围道:“命相来了,快请坐罢。”
叶峭眉点了点头,脚步温吞地坐在一边,她仍是闭着眼,穿着打满补丁的布衣,在这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位命相到底什么来历?我怎么从不识得?修真界还有这样的人物?”年轻弟子在背地里窃窃私语。
他身边的弟子道:“命相常年避世不出,少在名门大派走动,认识的人不多,我也只是偶然听我爹提起过。”
“她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年纪轻轻就满头华发,还是个瞎子……芳首为何对她如此敬重?”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知晓内情的小弟子看了一眼叶峭眉,煞有介事道,“她其实不是瞎子,只是不愿睁眼罢了。”
“为何不愿?”慕慈心和燕孤鸿坐在一处,前者闻言也忍不住出声询问。
那小弟子一看他是天武台的人,心中不大乐意,但毕竟是宫照临请来的客人,他还是道:“因为命相身上有一对禁瞳,可堪人世天命,她背后还有一道命榜,被禁瞳观照过的人,命榜会降下批语,红尘之人,生死劫难,无出其右。”
慕慈心叹道:“禁瞳是天下至宝……她身怀异宝,竟无人觊觎么?”
那人又道:“禁瞳虽然是宝贝,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驾驭得了的,据说在命相之前曾有数百人成为禁瞳的主人,无一例外都疯魔惨死,甚至自戕身亡的……还有几人为祸修真界,险些酿成大祸,想想也是,我要是一睁眼就看到别人的死生祸福,甚至能看到我自己的,我肯定也会承受不住的……”
宫无岁静静听着他们说话,忽然想起宫照临先前和他说过的旧事。
叶峭眉在得到禁瞳之前,只是一个平凡的农户之女,早出晚归,有天傍晚她偶遇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修士,那修士浑身是血,似乎经历过一场惨战,死前苦苦哀求她挖掉自己的眼睛。
叶峭眉将修士安葬后,又按照他的遗愿将他双眼挖下葬在荒冢之中,谁知回家的路上就出现了幻觉,她只要遇见人就会看见他的死状,睁开眼只看得见世间疾苦,恍惚中她看见父母家人邻里乡亲的死状,急忙赶回村中,却见村落已经被歹人屠尽,一百八十条人命无一活口。
后来有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和她说,若不是这对禁瞳相救,叶峭眉也早已死在歹人刀下,她是天命选中的人,注定要以凡人之眼看遍举世之哀鸿却无可奈何。
而那屠村的歹人,就是先前求叶峭眉将他双眼挖下的修士,他被禁瞳操控,走火入魔,杀人如麻,最后道心崩毁而亡。
她睁着眼在横尸遍野的村外跪了整整一夜,第二天那老道再来时,却见年方二八的年轻少女满头华发,一夜白头。
他们将尸骨入殓,超度亡魂,叶峭眉不愿这对禁瞳再流落别处酿成惨案,故而将身体作为容器,宁愿永受天下哀鸿之苦也要困住禁瞳,后她拜入老道门下,成为纵横天相师唯一的弟子。
众人听完那年轻弟子一席话,顿时对这位衣饰简朴,年少白头发的女子心生敬意。
举目哀鸿,却步履蹒跚踏遍红尘,悯世大爱,令人拜服。
慕慈心听完,只捏着手里的佛珠静静出神,燕孤鸿也难得停下了专心吃饭的动作,盯着叶峭眉背后的命榜不知在想什么,谁知下一刻却被宫照临按住肩膀:“诸位,请尝一尝这些梨花酒。”
宾客尽至,宫照临亲自为客人斟酒,刚从后院里启出的梨花酒,酒意沁人,口味清甜,是去年宫家两兄弟亲手埋在后院中的。
他诚心相待,众人难免心头微热:“芳首实在有心了!”
而宫无岁却心不在焉,他看着杯中晃动的透明酒水,闷闷地喝了一口。
一口,再一口。
他最爱热闹,可此刻坐在这里只觉得没什么意思,酒意上了头,连话都懒得说,他下意识偏过头去,却见沈奉君背着双剑,身形板正地坐着,宴席上献舞的年轻女子将刚摘下的花瓣一抛,落得人满头满身,沈奉君微微一愣,下一刻落雨似的花枝带着少女心意,瞬间将沈奉君淹没,少男少女们的调笑声像惊雷似地下来,吵得宫无岁又一阵烦躁。
以前神花府的姐姐见了宫无岁都是前赴后继给他抛花的,现在沈奉君不仅有了喜欢的人,连给他抛花的姐姐都要抢!
这个沈奉君!简直天理难容!
他又埋头灌了一大口酒,闷闷不乐地靠在桌上赌气,好一会儿才被人戳了戳肩膀,一转头,那些献舞的姐姐围在他桌前,将花枝堆在他面前,笑眯眯道:“别吃醋了,姐姐们只是看那位沈小郎君一本正经,忍不住逗上一逗,但姐姐们心里最喜欢的还是咱们无岁公子……”
宫无岁信她们才有鬼,但心中还是勉强得到点慰藉:“谁会吃他的醋?少自作多情。”
那姐姐微微一笑,又到别的桌前抛花,那些未能得花的少年少女都伸长了手,唯独柳恨剑皱着眉前排,偶尔偏头躲开落在自己身上的花枝,十分不解风情。
一片热闹中,忽然有人道:“命榜亮了……命相睁眼开榜了!”
众人闻声看去,却见叶峭眉身后的命榜微微展开,榜上金光大盛,一句句批语似有生命般脱落出来,最后落到了几人面前。
宫无岁一抬头,看面前写的是:天不授我我收天。
沈奉君:仰山日月怜草木。
宫照临:强于污淖陷渠沟。
柳恨剑:湘君何以不机锋?
燕孤鸿:春掩荒野难逍遥。
慕慈心:野焰临身万禅空。
禁瞳可观天命,命榜可断祸福,若能堪破,就能逆转生机,更改天命。
这是命相送来的贺礼,也是对神花府最大的敬意,当年谁也未料到,多年后的修真界,这几道批语的主人已然成了如雷贯耳的大人物。
那些字句倏忽一瞬就消散在空中,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再转头时,却见叶峭眉已经重新闭上双眼,再不言语。
没过多久宴会又恢复热闹,只是收到批语的几人却已然若有所思,宫照临吩咐弟子将误喝了梨花白的喻平安送回住处,脑中却不时盘旋着那几句话,再一转头,宫无岁的座位上已然空无一人。
他不解道:“无岁呢?”
阿连立刻窜了出来,忧心忡忡道:“二公子刚才…刚才从小的这里抢了一整坛梨花酒,醉醺醺地往水榭去了!”
大晚上去水榭可不好,宫照临刚要吩咐弟子去寻人,身旁一人就站了起来:“我去找他。”
宫照临微微一顿,心说除了沈奉君别人怕是难对付宫无岁,于是不再推辞:“……多谢阙主。”
沈奉君绕过回廊,那些喧闹的灯火人声缀到身后,慢慢消失不见,连带着醉后浮荡的心绪也平静了不少。
四周静地出奇,他循着记忆,很快就来到水榭之上,地上是飘落满地的梨花,水面是逆时节而开的红莲,空气中还弥漫着梨花酒的清香,地面有一小团洒落的酒痕,那个喝醉的人却不见踪影。
“宫然?”
无人回应。
沈奉君微微皱起眉,想去宫无岁的房间一看,刚提步要走,却听哗啦一声水响。
他转身面向莲池,却见夜色掩映处,一叶小舟慢慢飘了过来,一袭红衣醉卧在荷影之中,眼尾如残荷褪红。
他怀中还抱着一坛梨花酒,迷迷糊糊地往嘴里送,谁知酒还未喝到,就已经全数漏进衣领里,他一呆,将酒坛扔得远远的,一拳打在水面里。
“连酒坛子也欺负我!”
第65章 初吻 “沈奉君力气好大,脾气好凶。”……
这人已然醉得神志不清, 开始拿酒坛子撒气。
沈奉君眼看着他又恶狠狠给了水面几拳,半截衣袖都湿了,打完“嘿嘿”傻笑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又扒在船边看着水中的倒影, 漫不经心地伸手搅水, 像是要把月亮拘起似的, 活像个傻子。
沈奉君眉头一跳,生怕他栽进水里,脚下微动, 身影顷刻落到小舟之上,他弯下腰,尽量不惊吓到醉酒的人:“宫然?”
玩水的人微微一顿, 困惑地“嗯?”了一声,转过半边身子,眯着眼打量来人, 神情莫测。
见他不说话, 沈奉君一时弄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只能道:“很晚了, 我带你回去。”
宫无岁狠狠推他一把, 差点把人推下水:“你谁啊?别以为长得俊就来使唤我!”
他好像醉得有点认不清人, 沈奉君好容易稳住身形, 耐心道:“……我是沈奉君。”
宫无岁果断道:“沈奉君才不会来找我。”
沈奉君不解:“为何?”
“他忙着和神花府的姐姐们挤眉弄眼,嘴上说什么已经有倾心之人, 还不是收一堆花……男人的话最不可信了, 我也是男人我知道。”他嘀嘀咕咕, 沈奉君却听得一清二楚。
“宫然,我从未骗你,”他凑得近了些, 几乎将宫无岁罩在身影之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宫无岁呆呆和他对视半晌,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
“谁信你,”他小声说完,又理直气壮起来,“除非你告诉我你到底喜欢谁?否则我绝不信你!”
沈奉君默了默,未曾言语。
宫无岁像是抓住什么把柄似的:“说不出来了吧?我就知道你是在搪塞我!你连最好的朋友都不肯告诉,你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
他越说越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现在即使沈奉君愿意说他也不想听了,愤然中打算翻身下船,沈奉君眼皮一跳,立马揽着腰把人抓回来:“别去,水里危险。”
宫无岁像条上了岸的鱼一样被他按着,忍不住挣扎起来,那本就不大的小舟在水面上晃动起来,沈奉君怕他把船闹翻了,不由分说就把人按进怀里。
宫无岁果真是喝过头了,衣领都湿了一片,沈奉君摸到他浸湿的领口,心下微叹,低声道:“为什么喝得那么醉?”
“不开心吗?”宫无岁贯爱花言巧语,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沈奉君猜不出他不高兴是因为抢了他的花枝,或者只是因为自己不肯对好朋友剖白。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想把心迹脱口而出,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宫无岁还未及冠,在神花府每日招猫逗狗,他还什么都不明白。
沈奉君不想连朋友的都没得做。
他搂紧怀里的人,把乱糟糟的头发理顺,宫无岁安分了一小会儿,就开始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小狗一样嗅他的胸口:“沈奉君……你身上好香啊,你是小姑娘吗?”
沈奉君:“不是。”
宫无岁嗅着嗅着,忽然突发奇想:“那你能不能变成小姑娘?”
这回沈奉君真的不懂了:“为何?”
宫无岁抬起头来,一双笑眼带着水光,浑然不觉已经说出了心里话:“这样我就能光明正大把你娶进神花府了……”
沈奉君微微一怔,还来不及反应,宫无岁就在他怀里打了个转,直挺挺地跪起来,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嘴唇,活像个登徒浪子似的,偏偏宫无岁自己无知无觉:“你是不是也喝多了?嘴巴这么红……像花一样。”
长手一伸,只听“啪嗒”一声脆响,一朵初绽的新荷就被折进手中,宫无岁托着荷花,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指腹摩挲完红莲的柔软的花瓣,又伸手去碰沈奉君的嘴唇。
“摸起来也像,”宫无岁比对着手感,还是更喜欢沈奉君,他迷迷糊糊想,不知道亲起来是不是也一样软?
沈奉君僵硬一瞬:“别碰……”
宫无岁却不肯听他的,他将荷花递到唇边,咬下一片来,竟然当着沈奉君的面就要吞吃下去。
“别吃……”眼见宫无岁要吞花,沈奉君伸手去拦,谁知话还未出口就被堵进了喉咙里,他瞪大眼睛,宫无岁吐掉花瓣,眉头皱得老高:“苦的,不好吃。”
他边说着,唇已经贴了过来:“沈奉君,你嘴巴那么红,我帮你舔舔……”
梨花酒的香味透过探出的唇舌送过来,宫无岁勾着他的肩膀,手臂却软,全然忘乎所以,却还低声叫他的名字:“沈奉君……你能不能嫁给我?”
他亲够了嘴唇,又仰头去够沈奉君眉心那一点红,怜惜似的轻啄着:“或者我嫁给你也行……”
他还待再说什么,下一刻却被按倒在小舟之中,两只手被按在头顶,挣脱不开,蛮横又粗暴的吻落下来,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喘声,让宫无岁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
他脱力地靠在湖舟之中,迷迷糊糊地想:“沈奉君力气好大,脾气好凶。”
静静停在荷丛深处的小舟随着他们的动作摇晃起来,晃动的荷丛遮住这一方天地中的隐秘风月,宫无岁被亲得喘不过气来,好容易才把一只手挣脱出来,却是火急火燎地揪住了沈奉君一丝不苟的衣领。
那清淡的白梅香气此刻非但没有凝神静心的功效,反而让他晕头转向。
“嗯……”他探手进去,却贴到滚烫皮肤下热情鼓动的心脏,烫得他指尖都麻了,什么话也说不出,连衣服也解不开。
迷迷糊糊中,他只弄乱了沈奉君的领口,自己的衣衫却被褪去大半,露出脖颈和胸口大片的皮肤,冷风吹过,把他的理智吹回了笼。
他朦胧睁眼,却对上了一双汹涌的长目,沈奉君像是换了个人,那些疏冷守礼,端严不肯逾矩的风度全然消失不见,眼底只剩下浓烈的,可怖的狂澜。
他顿时如梦初醒,翻身欲逃,谁知却被死死摁住,耳边唯有晃动的水声,他像是水面上的浮萍,无所依靠,慌乱中他一把搂住沈奉君的脖颈,下一刻身形就控制不住地向外翻去。
“扑通——”小舟再也承载不了二人胡闹,纠缠的人影就这样毫无预兆落进水中,压断了几片荷丛……
湖水冰凉,宫无岁被冻得一哆嗦,呛水猛咳了几声,抱着他的人身形骤然一僵,神智刹那回笼。
“宫然!”沈奉君手忙脚乱把人抱起来,带着他跃回水榭之上,看着浑身湿透又神志不清的人,他懊悔万分,将他的衣领拢上,“抱歉,我不该趁人之危……”
可宫无岁哪里听得见他在说什么,他只是觉得这个人突然就变得很冷淡,眼神很深,像是不高兴的样子,连带着自己也不太高兴。
他想伸手想把皱起的眉头抚平,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道诧异的声音:“无岁?”
他转过头,只看见宫照临带着几个人快步赶来,下一刻就被按住肩膀,把他从沈奉君怀里拖了出来:“怎么弄成这样了?”
宫无岁烦躁地甩开兄长的手,下意识往沈奉君那边去:“你别不高兴……”
他伸手捧住沈奉君的脸颊,想亲一亲他皱起的眉头,下一刻又被宫照临拽了回来。
“抱歉,小弟醉酒,冒犯阙主了……”他看了看浑身湿透的二人,又看了看池中晃动的小舟,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宫无岁酒醉后神志不清,轻薄人家沈奉君,他重重吸了口气,“我会将他带回去好好管教,请阙主移步去更衣。”
话音刚落,他抬手劈在宫无岁后颈,方才还挣扎乱动的人顿时失去了声息,晕在宫照临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沈奉君说不出什么,他盯着宫无岁熟睡的面容,张了张嘴,最后只道:“有劳。”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本来还在宴席上饮酒闲话,谁知久不见阙主和稚君的人影,宫照临才提要亲自去看看,众人就提议也好心跟过来一看,还能醒醒酒。
谁知刚来就看见醉酒的宫无岁捧着沈奉君的脸,差点就亲上了,怎么看怎么像个登徒浪子调戏良家少男,二人浑身湿透,沈奉君眉眼阴沉沉的,什么话都不说就转身去更衣了,怎么看怎么不高兴。
神花府的二公子公然调戏流风阙主,话本里都不敢这么写,宫照临一阵头疼:“诸位先请自便,我安置了小弟再来相陪。”
慕慈心最善解人意,闻言只道:“家主何必客气,无岁公子醉酒落水,需好好照料才行,我们在这边赏莲就好。”
宫照临感激道:“告辞。”
好在一起跟来的人不多,唯有慕慈心和柳恨剑,还有吃多了出来消食的燕孤鸿和喻平安,其余几个弟子也都知道宫无岁平日里招猫逗狗的花名,只以为宫无岁是喝醉后把沈奉君当成什么绝世美人,闹了笑话,只揶揄玩笑了两句,倒未曾传出什么不好的传闻。
唯独一人极其反常,他一路都没说话,待众人将此事抛诸脑后,说笑着慢慢走远时,柳恨剑才停下脚步。
他盯着沈奉君离开的方向,神色却慢慢阴郁下来。
第66章 情丝 “怎么,敢做还不让人说吗?” ……
宫无岁睡醒时已经日上三竿, 他在被窝里翻了个身,脑袋还有点晕晕的,眼睛睁开好一会儿才回神。
他盯着窗外的日光, 想:“我不是在喝酒吗?怎么睡在房里?谁把我送回来的?”
他鲤鱼打挺坐起来, 下一刻却感觉后颈酸痛, 像被人用棍子狠狠敲过,脑袋里闪过乱七八糟的画面,最后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遂放弃回忆, 又想:“沈奉君呢?”
他穿好衣服洗漱完下床,一推开门却正好遇上来找他的阿连:“二公子你终于醒了!芳首让我来看看你,你好些了吗?”
宫无岁摇摇头, 一边揉着脖颈:“我没事,就是脖子像被谁砍过似的,谁这么大的胆子, 竟敢趁我醉酒偷袭。”
阿连迟疑道:“其实……其实是芳首打的你。”
“兄长?”宫无岁瞪大眼睛:“他为什么打我?”
“这个……似乎是和阙主有关, 具体我也不清楚, ”阿连挠挠头。
一提沈奉君, 宫无岁眼睛就一亮:“沈奉君呢?”
“在住处, 今日他和湘君都没出门。”
“那就好, ”宫无岁收拾了心情, 先穿过水榭去找了沈奉君,谁知敲半天窗户都没人应, 他只能走正道, 刚一踏入别院, 就看见沈奉君房门紧闭,柳恨剑悠哉悠哉在廊下喝茶。
宫无岁心觉奇怪,开口问道:“沈奉君呢?”
柳恨剑目不斜视:“自己找。”
说话还是那么不讨人喜欢, 宫无岁“切”了一声,敲响了沈奉君的房门:“自己找就自己找。”
过了好一会儿,沈奉君的房门才被打开,宫无岁顿时睁大眼:“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沈奉君也没料到宫无岁还跟个没事人似地找上门来,昨晚又发生过那种事,他以为宫无岁至少会害羞两天:“……昨夜喝多了。”
“你也喝多了?那你记得昨晚发生过什么吗?阿连说昨夜兄长因为你把我打晕了……可我什么都不记得。”
此话一出,沈奉君一僵,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失望,神色却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你不记得?”
宫无岁理所应当地点点头:“所以我才来问你。”
他还等着沈奉君说话,谁知这人面色阴晴不定片刻,喉咙里发出一个冷冷的音节:“……我也不记得。”
咣当——房门被沈奉君无情关起,一头雾水的宫无岁被拒之门外。
宫无岁又敲了两次门都没人应。
沈奉君以前再怎么不高兴,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地教训两句,这回二话不说就把自己关在门外,显然是气狠了。
宫无岁苦恼地站在门口,余光瞥见柳恨剑,决定打探打探消息:“湘君?”
柳恨剑没好气:“何事?”
宫无岁指了指沈奉君的房门,压低声音:“沈奉君怎么了?”
柳恨剑皱起眉:“你干的好事来问我?”
还真怪自己,可宫无岁脑袋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想不起来:“就是因为记不清才问的嘛。”
柳恨剑道:“那你也问错了人……你们神花府都是巧言令色之徒,有些事你们做得出,不代表别人能接受。”
“柳恨剑!”宫无岁立马变了脸色,“我做过什么是我的问题,和神花府无关,你不要攀扯旁人。”
柳恨剑却道:“怎么,敢做还不让人说吗?”
他咄咄逼人,不留余地,宫无岁面上不显,却忍不住怀疑自我,心想:“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让沈奉君和柳恨剑都这样生气?”
他纠结片刻,最后忍不住回望一眼沈奉君紧闭的房门,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别院。
宫无岁前脚刚走,一道细微的开门声就响了起来,沈奉君推开了房门,不言不语地盯着离去的人影。
柳恨剑一直守在廊下,就是为了看个笑话,见状还有什么不懂,可笑他这位光风霁月的师弟,受尽师门万千宠爱和青眼,居然和神花府的二公子闹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一时升起一阵报复似的快意,还有连自己都察觉不出来的不甘。
像是在说:你看,你们费尽心机栽培出来的沈奉君,就是这样一个不求上进,不争大道,早早囿困于情爱中无法脱身的沈奉君。
“我不管你和宫无岁背地里要如何不检点,但你对师尊若还有半点感激,身为流风阙主还有半分廉耻之心……就不要污损了仙陵多年的清誉。”他把丑话说在前,沈奉君听完,脸色果然更差,却未辩解,只是垂下眼去,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
沈奉君一整日都不曾离开别院,宫无岁火急火燎找完宫照临,在得知自己喝醉后差点在众目睽睽之下亲了沈奉君,心情登时复杂起来。
宫无岁不解:“可那不是还没亲到吗?沈奉君为什么这么生气?”
宫照临一顿:“你还想亲到?仙陵门规森严,门下弟子洁身自好,就连我和湘君说话都要时时把握分寸,何况是阙主?而且就算在神花府也没有喝醉了就乱亲人的道理,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他无异于羞辱。”
宫无岁闷闷地“哦”了一声,又隐隐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要是没亲到,沈奉君应该不至于生那么大的气啊。
他想回去问个清楚,可现在沈奉君都不愿见他,一时进退两难。
宫照临看着弟弟抓心挠肺,又是叹气又是拍脑袋,心中隐隐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
他心疼弟弟,也知道宫无岁平日虽然散漫调皮,但绝不是头脑一热就不计后果的人,沈奉君若真生气,断然不会再留在神花府,想了想,还是道:“这样吧,今日没有大宴,宾客都出门游玩去了,晚上我陪你去找阙主道歉。”
“不必了,我做的事我自己解决,兄长不必为我操劳……”宫无岁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拒绝了宫照临的帮助。
“好罢,”宫照临没说什么,只拍了拍宫无岁的肩膀以作安慰。
夜间时分,宫无岁领着一队弟子,充当送饭的,贼头贼脑地进了别院,沈奉君的房门仍旧紧闭着,宫无岁抬手敲了敲,没多久房门就被“哗”一声拉开了。
柳恨剑有些不耐烦:“何事?”
“怎么是你?”宫无岁一顿,又想起什么:“今夜不开宴,我们来送吃的。”
柳恨剑挑了挑眉,到底没拆穿他的意图,只侧身让开一条道,宫无岁一眼就看见立在房中沈奉君,他面前摆着个小香炉,香炉里还残留着半张未曾燃尽的符箓。
沈奉君看着他进门,宫无岁挤眉弄眼地笑笑,颇有些谄媚的意思。
“既然稚君在,也省了一桩麻烦,明晚我和师弟就要启程回仙陵,届时会亲自拜别芳首。”柳恨剑抱着手站在门边,不冷不热道。
宫无岁笑意僵在脸上,转头向沈奉君确认:“明天就走?”
沈奉君点了点头。
待送饭的弟子出了房门,柳恨剑大发善心:“有什么想说的悄悄话就趁着今晚说完,不要等明天人多的时候藕断丝连丢人现眼。”
说完“啪”地一声拉上了房门,独留房中二人沉默相对。
宫无岁心中一酸:“为什么这么快急着赶回去?不能再多留两天吗?”
他只带沈奉君逛过一次神花府,还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没来得及去,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好了,反正文会武决都已经到尾声,这几日他不必陪着兄长应酬,就可以带着沈奉君到处闲逛,一来可以赔罪,二来可以把儿时那些乐事乐景都和他分享一遍,沈奉君在仙陵天天只知道修炼,肯定没有敞开玩过。
谁知还没来得及提,沈奉君就要走了。
沈奉君公事公办道:“掌门之命,不可拖延。”
孟知还白日传信,说天命教隐尊因故流落在外,喻求瑕正让教徒大肆搜查,仙陵边境已经有不少佛寺遭难,他和柳恨剑必须尽快回去。
他和柳恨剑到神花府赴宴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与芳首暗中商议对抗天命教的事宜,如今文会宴既然已到尾声,他们早离开晚离开都没什么相干。
既是公事,那就是走定了,宫无岁当然不会无理取闹劝人留下,只是心里话没说出来,他总觉得不甘心:“你那么急着走,除了师命难违,是不是也因为昨天晚上我对你做那些事?”
“你生我的气,所以不想理我了是不是?”
他刚进门沈奉君就已经打定主意不提昨晚,可他低估了宫无岁,这个人从来不会逃避,也不知道什么叫各退一步,他只会理直气壮地闯进别人的领地,质问自己为什么不理人。
“我没有生你的气,”沈奉君顿了顿,终于说了实话,“此事与你无关……是我之过。”
他越说宫无岁越不懂:“是我喝醉了调戏你,怎么就变成你的错了?”
沈奉君想了一整天,终于开始庆幸宫无岁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庆幸昨夜荷影兰舟中那些旖旎又不堪的记忆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宫无岁是可恶,是他先说那些模棱两可又孟浪不知羞的话,也是他先动手动脚,可那时他已然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唯独沈奉君清醒着,他逾越雷池,纵容自己沉沦,还差点做出了不可挽回的事。
最后人人都夸阙主洁身自好又高洁大度,却让宫无岁自以为罪大恶极,提心吊胆。
要说生气,沈奉君也只会气自己,他定了定心神:“宫然,昨夜的事只是意外,忘掉吧。”
宫无岁愣了愣,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像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一般:“忘掉?”
沈奉君:“嗯。”
宫无岁却陡然炸开:“那你还不如生我的气呢!”
第67章 和好 “宫然……别生我的气。”……
生气了宫无岁还有办法哄好, 可沈奉君这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反而更让人心寒。
宫无岁以往呼朋引伴,除了哄街上的小孩还从没三番五次低声下气哄过谁,如今沈奉君非但不领情, 还这样疏远他, 就算他再热脸贴冷屁股, 还是难免失落。
他深吸一口气,抱着一种莫名的心绪,赌气道:“好吧, 你想忘就忘吧,我还以为咱们是好朋友,现在看来的确不太合适, 我一个整日无所事事的闲人,天天缠着阙主也实在讨人嫌。”
他话一出口,对方脸色果然就变了, 宫无岁做势转身要走, 沈奉君下意识想伸手去牵他, 最后不知想到什么, 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宫无岁一路走到门口, 见沈奉君仍是无动于衷, 难以置信地回过头:“你就这么放我走了?”
沈奉君抬眼看他, 很有些手足无措,宫无岁只觉一股无名火烧起来却无处发, 冷笑一声, 一把推开了门:“走就走!”
离开时还遇到在门边看好戏柳恨剑, 宫无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别院。
明明是沈奉君留在神花府的最后一夜,宫无岁深知要抓紧时间, 至少要体面分别才行,可他不知怎么,一察觉出沈奉君的疏远就心绪浮动,忍不住恶语相向。
他一个人回到住处,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沈奉君不知是不是被他伤透了心,也没找来。
他转念又想,沈奉君这样冷心冷情的人,怎么会被自己伤透了心,他现在一定在收拾包袱准备远离神花府这个是非之地。
两人就这么别别扭扭地捱过一整夜,宫无岁睡得不安稳,第二天还是阿连把他敲醒的:“二公子!二公子!你醒了吗?”
震耳的敲门声吵得宫无岁一阵头疼,他皱起眉头:“什么事?”
阿连的声音隔着房门传过来:“大公子让我来问问你,仙陵弟子马上就要启程离开神花府,你要去送一送吗?”
宫无岁一骨碌从被窝里翻坐起来:“什么时候走?”
“现在。”
这么快?宫无岁火急火燎地追到正门时,仙陵的弟子已经收拾好行李,一片雪白飘逸的人影中,宫无岁一眼就找到了沈奉君,与来时那天无异。
他还是那么出众,只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不可逼视,不可攀折,他眼神时不时望进神花府的大门之中,像在等谁又不像。
四目相对时,宫无岁忽然想起沈奉君十岁那年到神花府游学,他也是这样目送沈奉君离开。
他呆呆看着沈奉君,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话,还是宫照临眼尖,顺手将他扯到身后,不至于失礼。
“既有要紧事,那宫某就不留客了,这些薄礼还请湘君代为收下,顺便替我问候孟掌门的身体。”
宫照临照旧和柳恨剑寒暄,后者已然恢复了仙陵大弟子仙风道骨的体面,客客气气:“多谢芳首。”
他瞥了一眼姗姗来迟的宫无岁,又下意识去看沈奉君,那些刻薄话在喉咙里绕了两圈,显然欲言又止,宫照临后知后觉,赶紧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长盒:“这是单独给湘君的礼物。”
“给我?”柳恨剑一顿,断然拒绝:“不必了,无功不受禄,我是仙陵大弟子,什么都不缺。”
相处半月,宫照临多少摸清了柳恨剑的脾气,被拒绝了也不觉得难堪:“不是贵重之物,只是神花府的寻常特产物件,湘君带回去一看便知。”
盛情难却,柳恨剑再三推辞无果,最后还是皱着眉头收下了。
宫照临都给柳恨剑准备了礼物,宫无岁却两手空空,他又一阵后悔,想主动和沈奉君搭话,又想起昨夜自己气势汹汹说走就走,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他像是被提着脖子的蔫鸡,不上不下的,眼看着仙陵的弟子已经准备启程出发,正打算鼓起勇气说点什么,一道挺拔的人影就无声无息走到面前。
他一怔,下一刻手里就多了件东西,定睛一看,居然是包龙须糖。
沈奉君从哪儿弄来的糖?干嘛突然送糖?他又不是三岁小孩!
这几个问题脑子里转来转去,还没发问,沈奉君又凑近了些,低声道:“宫然……别生我的气。”
静谧的长目多了些犹疑,沈奉君显然不知道该怎么求人和好,只能用最笨拙的办法,却不太自信。
宫无岁简直受宠若惊:“卖糖的阿婶不是下午才出摊吗?你什么时候买的?”
沈奉君道:“天亮时问了阿连,他说你喜欢,我请他带我去买。”
这个人居然大清早不睡觉跑去外面买糖?
这是想和好吗?
宫无岁这两日的憋屈瞬间消失大半,一双眼睛立马绽出神采:“那你什么时候再来神花府?”
沈奉君就知道他不生气了,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唇角微微勾起:“以后。”
柳恨剑清了清嗓子,在后面催促:“时间不早,走罢。”
“嗯。”沈奉君应完沈奉君,又转过头来和宫无岁告别:“我走了。”
宫无岁眼睁睁沈奉君背着两把剑走了,脑子里却只剩沈奉君临走前那个昙花一现的笑,只觉得心尖上被人轻轻攥了一把,好不古怪。
“仙陵有湘君和阙主,来日前途必不可限量。”宫照临目送些二人的背影,发自内心赞叹。
“兄长,”宫无岁一边抱着糖一边愣声道,“你有没有过一种……心头过电的感觉?”
尤其是看见别人笑的时候。
“嗯?过电?”宫照临收回目光,有些莫名地看着他,“你身体不适吗?”
宫无岁就知道自己问错了人,压下拿点异样的感觉,幽幽道:“没什么。”
和沈奉君和好,宫无岁心情都晴朗起来,继续和宫照临一起招待宾客,有时忙不过来,慕慈心也会帮忙照料一二。
谁知他还没高兴多久,晚上就和夜照城的燕孤鸿杠上了。
他整日忙里忙外,连口水都来不及喝,沈奉君送他的龙须糖还没来得吃就落在了宴席上,等宫无岁火急火燎回去找时,正好看见燕孤鸿捏着一个纸包吃得起劲。
里头的龙须糖已经没了大半,宫无岁顿时只觉一个晴天霹雳:“燕孤鸿?你为什么在吃我的糖?”
燕孤鸿平日沉默寡言,在宴席上也无甚存在感,只有吃饭的时候最及时,突然被质问也是一阵莫名:“它掉在地上,我看小厮要扔掉,觉得浪费就捡回来了,这是你的?”
宫无岁两眼一黑:“这是别人买给我的!”
燕孤鸿默了默,退步道:“哪里买的?我明天买来还你。”
宫无岁:“那怎么能一样?”
燕孤鸿:“都是糖,哪里不一样?”
宫无岁心在滴血:“反正就是不一样!”
燕孤鸿自然理解不了哪里不一样,他盯着油纸上晶莹的糖丝,沉默半晌才道:“……你在故意找我的茬?”
他微微侧身,修长的手掌下探出一把漆黑的佩刀,上面刻着一个“燕”字,威胁意味十足。
宫无岁深觉难和此人沟通,见他亮了刀,无遗剑也瞬间出鞘:“谁在找你的茬?想打架是吧?来啊!”
这一架打得莫名其妙,却十分投入,他们从会场打到了水榭,从水榭打到了神花府外,又在街上大了一圈,最后又打回了会场。
燕孤鸿为人孤僻,但刀法诡谲异常,十分阴险,就像一头常年隐在暗处的孤狼,杀意和野性被藏在孤僻沉默的躯体下,随时都能暴起取人性命。
宫无岁未用灵花术,只贴身和他比试,一开始确实是冲着给那半包龙须糖报仇去的,越战到后却越上了兴头。
最后棋差一着,宫无岁忙着保护剩下半包龙须糖,一不小心就被燕孤鸿反手就按倒在石台上。
燕孤鸿懒得和小孩一般见识:“一包糖而已,你还要再打吗?”
宫无岁被按着,不服气道:“什么叫一包糖而已?它只是一包无辜的糖,你吃掉就算了,居然还想把它毁掉?简直歹毒!”
“兵不厌诈,我要是不对它下手,又怎么打得赢你,”燕孤鸿想起之前骨埙遗落时宫无岁聒噪的那些话,后知后觉,“你这么着急这包糖,是心上人送的?”
居然还活学活用,宫无岁把剩下的糖拢了拢,学着燕孤鸿以前的话:“与你无关。”
燕孤鸿就不说话了,这包糖总归是他打开的,吃人嘴短,他只好放了宫无岁:“糖我已经吃了,想要原来的肯定没有,最多我买来赔你。”
宫无岁和他打了一架,反而没有那么生气,何况这糖是燕孤鸿从地上捡的,要怪也只怪自己粗心大意,只好摆摆手:“算了算了,这不是还剩半包吗,我将就着吃,不用你赔了。”
想来沈奉君也不会怪他,大不了下次沈奉君来神花府再求他买。
宫无岁只是觉得奇怪:“也多亏你帮我捡回来,否则我连另一半也吃不到……掉在地上的东西,你居然不嫌弃。”
名门大派的弟子都有些清高骄矜的臭毛病,谁会捡地上的东西吃。
燕孤鸿却道:“它只是掉在地上,又未启封,何况一米一粟皆是血汗,我当罪奴时连填饱肚子都困难,现在又嫌弃什么。”
燕孤鸿在被越凭天提拔前曾是罪奴出身,这事不是什么秘密,燕孤鸿也没想过隐瞒,反而坦坦荡荡。
有宴席时他就老老实实吃饭,有多少吃多少,和喻平安一样没忌口,但对人却十分冷漠,宫无岁还偶然听过一些年轻的弟子背地里讥笑他的做派,说他就算如今登上高位,骨子里的卑微也难改。
他这样坦荡,宫无岁反而欣赏:“今天我们打了一架,也算有缘,不如交个朋友?”
“朋友?”燕孤鸿似乎对这个提议觉得意外。
打了宫无岁肚子也饿了,他让伺候的家仆上了酒菜:“你来神花府一趟,总不能吃完就走一个朋友都不交吧,你看看我,交一堆朋友,多神气。”
燕孤鸿笑笑:“我看都是狐朋狗友吧……真有难那天,他们未必能帮你。”
“那可不一定,”沈奉君肯定会帮他,宫无岁在心里说完,又道,“交朋友是为了开心,又不是为了他们帮我,难道你一个朋友都没有吗?”
燕孤鸿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半晌才道:“算有一个。”
宫无岁眨了眨眼,脑子却灵光:“送你骨埙那个?”
燕孤鸿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猜的,”宫无岁耸耸肩,“那只骨埙已经老旧,必然有些年头,你那样珍视,且我当时问你是不是心上人送的,你那样不屑一顾,就知道是重要的朋友送的。”
还真给他猜对了,燕孤鸿瞒不住,也没打算瞒,想起送他骨埙的人,微有些怅然:“其实也不算朋友。”
“我与他相依为命多年,虽非骨肉至亲,却已视彼此为亲人。”
“我此次替城主出席文会宴,就是为了将他引荐到夜照城,脱离罪奴之身。”
第68章 大梦一场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
说话间, 好酒好菜已经上了桌,方才打过一架,燕孤鸿反而没那么不待见他, 略思索片刻就坐下来陪宫无岁喝酒。
上回喝醉闹了笑话, 宫无岁这回可不敢乱来, 喝了点酒,又把那半包龙须糖塞进肚子里,和燕孤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说起这次他一个人替越凭天赴宴, 燕孤鸿却很反感:“我不喜欢与人交往,本不愿来。”
宫无岁道:“那你怎么不求越凭天换个人?”夜照城家大业大,应该不缺人手。
燕孤鸿默了默, 只道:“城主帮我摆脱罪奴之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理当如此。”
身份卑微的家奴没有选择的权利, 但至少能活得很好, 而一个连名字都不配有的罪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人死去而无可奈何。
或许是酒意太深, 又或是多年不与人倾吐真话, 对着宫无岁他反而愿意多说几句, 说起他那位相依为命的好友, 燕孤鸿眼睛里也多了些期许。
“我将他带到夜照城,他也不再是罪奴了, 等我报答完城主的恩情, 再过几年我们就一同归隐, 做寻常农户,到深山耕种酿酒。”
“他脑子比我聪明,挣钱也快, 只要有了身份,我们可以过得很好。”
面前的男人不过二十出头,却已然厌倦了刀尖舔血的日子,身上浸着一种难言的悲凉,像一只用线系起来的风筝,又像是漂泊的浮萍,只是那时候宫无岁还是无忧无虑的神花府小公子,不能切身体会这种漂泊无依之感来自何处。
宫无岁又听燕孤鸿道:“我虽是微贱罪奴,但一不为人刀俎,二不屈膝求和,三不奴颜媚骨,此生不改。”
他说着说着,就突然沉默下来,显然是醉后吐真言,宫无岁还清醒一点,抬眼去看,却见燕孤鸿粗粝的手指摩挲着腰间的佩刀,又碰了碰老旧的骨埙,没过多久,他将骨埙取下,一道呜咽似的音节断断续续响起,将这春夜衬出一段无边的寂寥。
宫无岁低笑一声,没再说话,只拖着下巴听他吹埙,就算他无甚心事,听着这哀戚的曲子,也难免触景伤情起来。
谁知伤心才起了个头,一位不速之客却突然造访,他戴着歪斜的鹅绒圆帽,两眼挂着泪痕,气势汹汹地闯到二人身前,后边还尾随着一道青衣人影,颇有些手忙脚乱,宫无岁定睛一看,不是慕慈心是谁?
慕慈心道:“喻公子……天色太暗,你别再乱跑了!”
喻平安充耳不闻。
这几日慕慈心待在神花府,大半时间都是和喻平安在一起,他脾气甚好,喻平安也很信任他。
二人磕磕绊绊来到近前,宫无岁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问怎么了。
慕慈心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本来在照顾喻公子睡觉,谁知突然听见一阵埙声,喻公子二话不说就跑出来了。”
喻平安虽然年纪和他们差不多,但心智无孩童无异,很难照料,宫无岁看着他眼下两道泪痕,耐心道:“你为什么出来呢?”
喻平安盯着喝醉后忘情吹奏的人,猝不及防地推了燕孤鸿一把,近乎无理取闹:“啊啊!啊……别再吹了啊啊!”
燕孤鸿被他打断,也有些不愉:“与你何干?”
喻平安继续流着泪道:“啊啊吹得太伤心……啊啊别再吹!”
“啊啊……砸掉!”他伸手就要燕孤鸿的骨埙砸了,其他三人皆是一愣,慕慈心赶紧上前去劝,喻平安却怎么也不听劝,推搡之中,只听“啪”一声脆响,紧接着又是噼里啪啦的坠落声。
“啊啊……又断了……”喻平安抓着一条断裂的绳子,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瞬间停止吵闹。
宫无岁低头去看,却见慕慈心手里的紫檀佛珠又被喻平安扯断了,他露出个无奈的苦笑,却没有责怪,只是弯腰将佛珠一个一个捡起来:“没关系,下次再换条结实点的绳子。”
喻平安将绳子放在桌上,看见慕慈心的笑,却像是回忆起什么,开始自责:“啊啊没用……啊啊只会闯祸……”
“啊啊会拖累所有人……”
他说完就开始噼里啪啦掉眼泪,连喝醉了的燕孤鸿都吓了一跳,只以为是自己吹埙把人弄成这样,不动声色地把骨埙收起来。
喻平安情绪起起落落,简直让人猝不及防,宫无岁咂了咂嘴,把人扶起来,哄小孩一样哄他:“没关系的,你已经很好了,你住在神花府,我们都很开心。”
没有被责怪,喻平安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他两眼通红地看了宫无岁一会儿,忽然抬手抱住他,像流浪的狗崽找到了落脚处:“啊啊……啊啊想姐姐了。”
这几日宫照临都在派人去找喻平安姐姐的下落,只是线索太少,一直无所获,宫无岁皱起眉头,换了个问法:“你不知道姐姐叫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以前住哪里,那有没有什么地方是你知道,或者那里的人也认识你?”
他花了好半天才解释清楚自己的问题,喻平安脑袋里乱成一团,最后只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个名字:“啊啊……护…护生寺。”
他话音才落,头顶突然炸开一道春雷,也惊醒了一直沉在回忆里的宫无岁,突如其来的春雨瞬间把神花府浇透。
宫无岁眼睁睁看着四道人影慌忙躲到屋檐下避雨,年少时的宫无岁已经渐渐走远,而自己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他下意识前进几步,试图再重新回到那具身体,然而脚下却跟灌了铅似的,一动也不动。
这是大梦将醒的征兆,因为他已经知晓了接下来的结局。
至少再让他看最后一眼……见兄长最后一面,这种执念驱使着他,游魂似地在梦境里穿梭起来,谁知下一刻,一双有力的手却攥住了他。
“宫然……”一回头,沈奉君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不肯松开“我们走罢。”
不能沉迷在过往的美梦之中。
“我带你离开。”
宫无岁被沈奉君紧紧攥着,强硬地带出了梦境,他频频回头,却只看见雨幕之中几道若隐若现的人影,十五岁的宫无岁淋了雨,却还在嘻嘻哈哈地打趣,无忧无虑。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恍惚朦胧间,却对上了两张忧心忡忡的面容。
“我……”他张了张嘴,蝶奴却比他先开口。
“总算醒了!你们睡了一天一夜!”
她头顶上的大红芍药随着说话时一摇一晃,晃得宫无岁眼睛疼,他撑坐起来,一时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直到一只手抓住了他汗湿的手心,他才转过头去。
沈奉君与他一起醒来:“宫然,我在这里。”
宫无岁眼眶一热,大梦一场又突然醒来,他几乎分不清谁真谁假,心绪翻涌间只觉得水深火热,隐有走火入魔之像,好半天才平复下来:“……我没事。”
“梦花怎么样?拿到了吗?”
“我正要说!”蝶奴碰了碰嵇忧,后者将一支新鲜摘下的梦花递过来,碧玉色的花枝上顶着如血的花朵,此刻紧闭的花朵已经大开,灵光涌动,一看就是至宝,“梦花受美梦灌溉,早早就开花了,我们已经及时摘下,只是你一直不醒,我们还担心出了事。”
嵇忧自然看得出宫无岁是受美梦所困,他将梦花小心收好递过去:“二位连日奔波劳碌,睡一觉也好。”
宫无岁收下药囊:“多谢。”
梦花到手,他也得到少许安慰,事不宜迟,他们要尽快赶到夜照城与柳恨剑汇合。
眼看着天边已经亮起一抹鱼肚白,嵇忧却坚持留人道:“吃过早饭再走罢。”
早饭又是嵇忧下厨,没有大鱼大肉,只下了面,但味道很好,宫无岁吃得胃里暖暖的,但还是没什么心情说话,一反常态地沉默着,有时候还盯着盘子里的荷包蛋发呆。
“再不吃就坨了。”沈奉君将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送到他碗里,他一顿,抬眼却对上蝶奴嫌弃的眼光。
“要是我的孩子以后吃饭也这么扭扭捏捏,我非揍他一顿不可!”
宫无岁再未出神,赶紧把碗里的东西吃光。
临走前,蝶奴又取了个包裹递给他们:“这里面是我和嵇忧一起做的药材和花茶,可以凝神静气,有益身心。”
人家两口子已将梦花拱手相赠,宫无岁还有点不好意思:“何必这么客气?”
蝶奴却很坚决:“这么多年我们受神花府恩惠,也受阙主帮扶,即便涌泉相报也拿不出什么,这点东西不算什么,别再推辞了。”
宫无岁拒绝不成,只能收下。
嵇忧已经套好了牛车,要送他们出朝雾林,蝶奴定定看着宫无岁,她是个极爱笑的女子,此刻却慢慢收起笑意,长叹一声道:“公子,往事不可追,爱惜眼前人。”
宫无岁一怔,呆在原地。
直到沈奉君找来,他才浑浑噩噩上了牛车。
蝶奴有孕在身,嵇忧不能离开太久,只将他们送出朝雾林,叶峭眉要赶回去回去处理水患,宫无岁和沈奉君也有事要办,多年不见,如今又要匆匆告别。
叶峭眉:“稚君,阙主,一路保重。”
“命相也保重,”眼看着叶峭眉挺拔的身影渐渐远去,宫无岁忽然想起文会宴时,她身背命榜,降下批语。
“等一等!”
他鬼使神差地追上去,叶峭眉似有所料,停下脚步,却未转身:“稚君还有话要说?”
宫无岁点点头:“我只想冒昧一问,命相为那么多人解过命,无一错漏,那你……可曾为自己解过命?”
“自然,”叶峭眉想起自己的批语,苦笑一声。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第69章 草丛 “你特别想幕天席地……吗?”……
“人命由人, 天命由天。”
这是叶峭眉离开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禁瞳带命相看遍哀鸿,却解不了世间悲苦,她插手不了所有事, 只能尽力做好能做的事。
直到布衣白发的人影慢慢行远, 逐渐消失在视线中, 宫无岁才回过神,他转身,沈奉君仍静静负剑立在丛林掩映之中, 挺拔又坚定。
沈奉君还在等我——这个念头在宫无岁脑子里转了几圈,一股神奇的力量将他纷乱遗憾的心绪抚平下来,大梦一场的失落和惘然也有了安放之处。
他弯了弯眼睛, 伸手又摸到怀里的半包龙须糖,忍不住走近些:“我们走吧!”
沈奉君“嗯”了一声:“去夜照城?”
取梦花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既然柳恨剑未传音, 那应该还不急, 再耽搁半天也不打紧, 宫无岁想了想:“先不去, 我再带你去个地方!”
沈奉君同意下来, 出了朝雾林就是城郊, 农户和田地零零散散, 一簇一簇地坐落着,他们走在田间地头, 正午的阳光照得人心里暖暖的。
为免引人注目, 沈奉君又戴上帷帽, 一言不发跟在身后,宫无岁在前引路,忽然想起回忆里发生的事, 捋顺了什么:“当年燕孤鸿极力举荐的那个朋友应该就是的越非臣吧?我记得你说过越非臣也是罪奴出身,在弃颅池中他叫燕孤鸿二弟,也对得上。”
原来如此。怪不得燕孤鸿愿意给越非臣卖命,甚至不惜背上磷州闻家满门血案。
如今看来一切早就有迹可循,只是故事的发展出人意料,又耐人寻味。
譬如当年宴席结束后,宫照临派人将喻平安送回护生寺,又哪里猜得到他无意间出手救下的傻子会是天命教流落在外的隐尊,喻求瑕的亲弟弟。
更没想到名震修真界的佛门圣寺,万人朝拜敬仰之地,早已成了天命教的根据地,护生寺住持戒妄其实是天命教下三尊之一的禅尊,也是屠灭神花府的罪魁祸首。
当年喻求瑕欲以黄沙城十万男女老少血祭,命祸尊设阵屠城,后大阵被宫无岁和沈奉君联手所破,修真界各大门派及时赶到,免去一场十万人的惨案。
然而他们明面上屠城献祭,背地里又偷偷派禅尊夺神花,血洗神花府。彼时宫无岁和沈奉君被困黄沙城,风诏其他十二府都尽数支援黄沙城,仙陵和夜照城远水难救近火,宫照临孤军作战,最后血战而亡。
等宫无岁战胜归来,神花府已成一片焦土,再难转圜。
惨案接二连三上演,宫无岁原以为他死后修真界能太平些时日,谁知还是重蹈覆辙,磷州闻家满门被灭,夜照城从中作梗,天命教重出作祟。
叶峭眉的批言一一应验,当年文会宴的宾客也早已物是人非。
“他二人同为罪奴出身,从小相依为命,越非臣当年受越凭天器重,必是此缘故,”沈奉君也捋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定论,“所以后来越非臣广求名医,为燕孤鸿治病。”
至于越非臣是怎么从越凭天手里拿下城主之位,其中隐秘,不言而喻。
宫无岁想起什么:“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越非臣这次大张旗鼓到弃颅池求冥谶,其实也是为燕孤鸿求活命之法?”
不然怎么解释越非臣发现冥谶是骗局时如此失态?
沈奉君点点头:“不无可能。”
若如此他们胜算就更大一分,梦花是燕孤鸿的续命良药,越非臣不会轻举妄动。
不过这些都是猜测,还得眼见为实,越非臣那种临阵变卦反水的阴险小人,把他想得太重情义反而有悖常理。
二人默然思索片刻,宫无岁透过帷帽上的细纱去看沈奉君的眼睛,他忽然想起回忆里,自己喝醉了把沈奉君按在船上亲,后来酒醒了又什么都不记得。
要不是这次入梦,他还真不知道他十五岁那年还做过这种混账事,简直是丢人丢到家门口。
沈奉君和他一起入梦,必然也看见了这段记忆,那怎么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以前没反应是因为失忆,现在怎么还是没反应?
注意力一放到沈奉君身上,什么越非臣什么夜照城都被瞬间抛诸脑后,他走着走着,忽然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把沈奉君堵在田埂上:“沈奉君。”
他停得太急,沈奉君猝不及防,迎面和他撞了一下,两人差点翻进田里,沈奉君险险稳住身形,困惑地眨了下眼:“何事?”
宫无岁感觉自己脸都热起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发制人:“那晚我在莲池水榭里亲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亲我?”
沈奉君一怔,没料到他居然这样青天白日就问出口:“我……”
说话间,有个农人牵着牛慢慢悠悠路过,招呼着水牛咬吃最后一口冬草,眼见田埂上杵着两道黑影,颇有些不解地望过来。
宫无岁全然没在意身边有牛还是有人,只是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隔着那层纱贴上沈奉君的鼻尖,声音也故意拉长:“嗯?你为什么亲我?”
若换了常人,必定知道怎么反击,先轻薄人的明明是宫无岁,如今他还倒打一耙。
那农人见这两人越凑越近,只以为这两要打起来,点了水烟袋,靠在田埂上看戏,悠悠道:“现在的年轻人哟,肝火太旺……打吧打吧,打伤了正好让老牛给你们驮回去。”
修真之人耳聪目明,二人又怎么会听不见,可没听到答案,宫无岁又怎么肯放过沈奉君:“……你为什么不回答?”
他话未说完,就被沈奉君伸手捂住了嘴:“……别再说话。”
说完就在农人期盼的目光中,拖着宫无岁迅速离开。
宫无岁被沈奉君挟持着走了好一段,路过一片树丛,眼看着沈奉君还不肯松手,他忽然灵机一动,转身一扑,沈奉君猝不及防,瞬间被他扑进草丛里。
宫无岁的嘴巴终于重得自由,他笑眯眯地按着沈奉君:“神花府可是我的地盘……你居然敢当着别人的面欺负我。”
他把沈奉君的帷帽一掀,露出底下一张俊脸,作威作福道:“问你话呢,怎么一直不回答?当年为什么亲我?不说我就挠你了。”
说罢把手探到沈奉君腰间,做势要挠他痒痒。
沈奉君一把按住他的手,有些招架不住,只能退一步:“晚上……再告诉你。”
宫无岁费解:“为什么是晚上不是现在?你是不是又要敷衍我?”
沈奉君彻底没办法,只能道:“青天白日,不可说。”
宫无岁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缘故,顿时大笑起来:“这又是哪儿的说法?不会又是你们仙陵的规矩吧?什么时候调个情还要专门等到晚上了?”
“我知道了,原来你们仙陵都是白天一本正经,到了晚上就可以为所欲为,”他开始歪曲事实。
沈奉君被他缠得没办法,好一会儿才道:“当时酒后乱性……是我之过。”
“事后没和你说实话,抱歉。”
他不仅没告诉宫无岁,还让宫无岁一头雾水地自责了许久,简直坏透了。
好在宫无岁也不是什么好人,他看着这个连道歉都一本真经的人,越看越喜欢:“那你喝醉后也会亲其他人吗?”
沈奉君不语,但答案不言而喻,半晌反问道:“那你呢?”
宫无岁斩钉截铁:“当然不会,我从小到大只亲过你一个!”
他大声道:“以后也只亲你一个!”
他说罢还真凑近了些,在对方唇上落下个蜻蜓点水似的吻,沈奉君实在招架不住他这口无遮拦的模样,虽然高兴,还是道:“要是被人看见……”
“怎么可能?这地方那么隐蔽,谁闲着没事跑来听我们悄悄话?”
他说罢又在沈奉君眼皮上亲了亲,半点不正经道:“而且话本里寡妇偷人都是幕天席地,不是在田里就是在林子里,我们也要这样才刺激……”
沈奉君耳根已经浮起一片红,呼吸也急促起来,宫无岁一见他害臊的样子就觉得心里被你猫抓过似的,还要再逗,下一刻却只觉天旋地转,沈奉君抱着他打了个滚,两人顿时上下对调,滚进丛林更深处。
滚烫的呼吸在耳边响起,忍无可忍的吻落了下来,宫无岁被狠亲了两下,下意识去抓沈奉君的手臂,却只碰到了衣袖里的一只玉镯,下意识想出声,身体却一僵。
吻过了唇,沈奉君又吻上了他的脖颈,最后落到了喉结上。
宫无岁像是被点了穴,喉结上恐怖的触感让他浑身发软,吓得连吞咽都不敢:“别……别咬我。”
沈奉君一手拖着他的后颈,强迫他把脖颈露出来,居高临下,但神色颇有为难之处:“你特别想幕天席地……吗?”
宫无岁被抓着七寸,哪里还敢逗他,谁知沈奉君居然还当了真,赶紧否认:“不我不想!我其实只想和你在流风阙……不用白天!晚上,晚上就好!”
沈奉君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反问:“在流风阙干什么?”
宫无岁低声下气道:“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都听你的……你先放开我行不行?”
他说罢,沈奉君终于点了点头,把宫无岁从草丛里扶起来,还贴心地替他拿掉头发上的树叶。
宫无岁只觉水深火热了一遭,哀怨地瞪了沈奉君一眼,后者察觉到他的眼神,安抚道:“这里不好……如果你真的特别喜欢,我带你回流风阙。”
特别喜欢什么?亲嘴还是别的?
这话模棱两可,宫无岁却忍不住想入非非,见他半天不说话,沈奉君以为他不高兴,忽然叹了口气,微微俯下身,在他唇上贴了贴:“别不高兴。”
宫无岁仰着头,被那浅淡的白梅香迷得晕头转向,一瞬间居然真的有点想和沈奉君幕天席地来一次。
恍惚间他忽然听到一阵咔嚓咔嚓的咀嚼声:“沈奉君……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一抬头,却见不远处停着一头大水牛,它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此刻睁着水亮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再远处,一道黝黑的身形追着牛找过来,嘴上还在骂:“你跑啥跑?那边儿有你爹还是有你娘?我打个盹你就没影儿是吧?”
眼看着人已经要过来了,到时候一定会看到他们两不知羞耻叠在一起,宫无岁赶紧推了推沈奉君的胸膛:“有人来了……快起来起来!”
第70章 携手 “我喜欢他,你们不要骂我。”……
那大水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看着那农户已经要到面前,宫无岁想也不想,抓起帷帽扣在沈奉君头上, 拽起人就跑, 转瞬没了影。
那农户只见树丛中两道黑影一闪而过, 顿时捏紧水烟袋,警惕道:“谁?”
等他靠近水牛,却只见冬草被压塌了一片, 地上却空无一人,唯独敦厚的水牛悠闲地咀嚼着草叶。
宫无岁拉着沈奉君跑出半里外,眼见周围没什么人, 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好险好险,差点儿就被发现了!”
沈奉君伸手扶了扶帷帽,将衣裳上沾着的草叶取下来, 竟比宫无岁更淡然些:“你我是修真者, 可用术法隐匿身形。”
“对哦, 我怎么给忘了?”他后知后觉, 才反应过来拉着沈奉君跑了半里挺傻的, “刚才太紧张, 下意识就拽着你跑了。”
他小时候顽皮, 做了坏事怕挨打,第一反应就是逃, 如今修为涨了那么多, 习惯却改不掉。
不过没关系, 这些都不重要,只要没被抓到就算赢。
他先带着沈奉君回到长街,买了些酒水瓜果, 又到街角大槐树下的面摊上买了一碗凉面。
在摊上忙碌的是张年轻面孔,他旁边站着位穿粗布衣的妇人,脚边还有个四五岁的小孩,宫无岁盯着老板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最后拎着凉面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沈奉君身边。
后者察觉到他的神色,只打量了面摊老板一眼,未察觉什么特别之处,也没有妖邪之气,于是问:“认识的人?”
宫无岁点点头,把碗里的面举起来给沈奉君看:“嗯,小时候我还和他在槐树底下打过架呢,他比我大四岁,还被我揍得直哭,他爹就看着我们打完,然后揪我们进去吃面。”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居然已经成家有了孩子,还继承了他爹的面摊。”宫无岁颇为感慨。
沈奉君道:“时移世易,总会有些不同。”
宫无岁又看一眼那面摊上的男人,一边带着沈奉君往外走,回忆起过往:“以前兄长最喜欢他们家的凉面,他每每从其他门派议事回来都心情不佳,把自己关在书房,我只好来这里给他买一碗凉面送到书房,他吃完心情就会好很多。”
“你别看兄长平常笑吟吟的,脾气好,也不和人动手,但他生气起来可吓人了,我都不敢惹。”
“我记得七岁的时候,有次我们一群狐朋狗友不小心压塌了人家一小片麦田,兄长罚我们种了半年地,把小麦种出来还和人家才肯罢休。”
平常小打小闹犯点小错宫照临不会管,和谁家的纨绔子弟打架也不会管,但要是敢欺凌弱小给别人添麻烦就惨了。
他虽父母早亡,但兄长早慧,故而童年无忧无虑,加上修为秉赋卓绝,早早扬名。
他想到过往,就不由自主想到沈奉君:“那你呢?你小时候都玩些什么呢?”
沈奉君如实道:“读书,奏琴,修炼,观雪。”
宫无岁瞪大眼睛:“所有仙陵弟子都这样?”
“大多如此。”
宫无岁啧啧称奇,怪不得大家都说仙陵弟子都清高,就这种毫无人味,清修一样的生活,能坚持下来的肯定都得成仙男仙女,说不定喝口露水就能活,就连柳恨剑那种刻薄鬼,人前也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沈奉君又道:“不过我要掌管流风阙,师尊亲自教导,故而很少下山。”
宫无岁又想到沈奉君五岁失去父母,孟知还为了让他早早成为阙主,必定揠苗助长,时时敦促,当年沈奉君到神花府游学,其他人稚气未脱,唯独他端着一张脸,和其他同门也不亲近。
人人都知道沈奉君十四岁成为流风阙主,却不知他早早经受分离和苦修,宫无岁只觉得心口酸酸的:“那你觉不觉得得遗憾?”
沈奉君摇摇头:“职责所在,并无遗憾,也无辛苦,且师兄与我同修,少了许多寂寥。”
不愧是沈奉君!如此高华的气度,如此舍身为人的情操,难怪人人敬仰!
宫无岁在心里夸完沈奉君,对这个人更喜欢了一些,一边憧憬着以后:“那以后我住在流风阙,你无聊的时候我就来找你,你下山除祟的时候就带上我,我们正好作伴!”
他没地方去,沈奉君一个人无聊,待在一起不正好?
他美滋滋地打着小算盘,沈奉君微微一顿,半晌才“嗯”了一声。
出了长街,宫无岁就带着沈奉君往一条旧路上去,沈奉君知道这条路是通往神花府的旧地,猜到他想做什么,也未多说。
这条路以石板铺就,十分宽阔,可见修路的人何等阔绰,只是多年无人踏足,半条路都被花草挡住,宫无岁带着人一路上到了半山腰,终于看见一片残破的建筑。
他深了吸一口气。
大门上半块漆金匾额已经看不清字迹,只隐约可见当年的繁荣,亭台楼阁也倒坍大半,神花府大火之后,余下值钱的东西也已经被搜刮走了,如今已经不剩什么。
十年过去,断壁残垣中已经被花草藤蔓覆盖,墙头上来着几朵嫩黄的小花,在风中摇摇晃晃。
重生这么久,他终于有胆量重回故地。
回忆中的画面与这片废墟隐隐重叠,宫无岁似乎能看见春日宴百花盛开,宾客进出往来,他的兄长穿着一身淡蓝的衣袍,发后缀着儒巾,在梨花树下浅笑。
“要进去吗?”沈奉君见他呆呆的,忍不住出声。
“不必了,他们不在这里,”宫无岁强迫自己回神,转身向更高处走去:“走吧。”
又走了一段,却遇上一片桃林,宫无岁轻车熟路地走进去,很快就在桃林中见到一片密密麻麻,错落林立的坟冢,粗粗一看,不下几百之数。
宫无岁找到前面最大的三座坟墓,是他父母兄长,坟墓干干净净,坟前还摆着一些酒器和茶盏,两边还种了花,看得出是有人费心打扫照料过,宫无岁猜出这些事大概率是嵇忧和蝶奴所为,心中一热,十分感激。
他将买来的东西摆在墓前,茶水、美酒、凉面,然后敬了香,又把酒水瓜果堆在一起,对其他人道:“来不及一一拜过,你们自己分一分吧。”
沈奉君听着他自言自语,默然片刻,也过来替他摆瓜果,见宫无岁只是垂着眼有些不高兴,却未流泪,嘴里还嘀咕:“他们人还挺多的,也不知道够不够。”
沈奉君道:“下次我们再多带一些。”
宫无岁听见“下次”,眉头微微舒展来:“好,我们下次再来!”
东西都摆完了,香也敬了,宫无岁立在三座坟前,慢慢跪了下去。
第一拜,他在心里说话:“爹,娘,兄长,此去夜照城,我一定会把罪魁祸首找出来。”
第二拜,他又道:“我现在和沈奉君在一起,我们一定好好活着。”
他拜完两拜,余光却落到身边的人身上,沈奉君跪在他身侧,和他一起拜下。
他忽然想起六禅寺初见那一夜,鬼使神差地抓住了沈奉君的手。
沈奉君有些意外地转过头来,却没甩开他的手。
“我们一起拜,”宫无岁感觉喉咙在发颤,却还是忍不住说出口,他紧紧抓着沈奉君,从不曾没有那么坚定。
沈奉君“嗯”了一声。
宫无岁闭眼拜下,只觉得心口,喉咙,眼眶都像是要烧起来,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头哽咽。
他在心里默默道。
“如果你们在天有灵,就保佑沈奉君一世平安。”
“六禅寺里我们已经穿过喜服点过喜烛,这三拜就当做拜堂,不过这事是我私下决定的,他根本不知道。”
“虽然他不能嫁来神花府,但我可以去仙陵,他把流风阙当聘礼,还给我买龙须糖,连心都换给我了,我觉得很划算。”
“我喜欢他,你们不要骂我。”
他在心里絮絮叨叨说完,才慢慢站起来,他抓着沈奉君的手,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来:“我们这样拉拉扯扯,他们会不会在地下骂我?”
沈奉君笃定道:“不会。”
宫无岁狐疑地挑起眉:“你怎么知道不会?”
“他们只希望你平安,不会骂你。”
我亦然。
宫无岁很聪明地听懂了他的未竟之言,眼神亮起来,刚要说话,却见沈奉君周围忽然飞出一片红蝶,紧接着一道熟悉的人影猝不及防出现在二人面前。
柳恨剑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差,在看见两人手牵着手站在一片荒冢间时,更是差到了极点:“这就是你们的假死权宜之计?”
“我替你们拖延时间,你们就是这样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在荒山野岭的乱葬岗,在别人的坟前做这种不知羞耻的事?”
柳恨剑每次出现的时机都不怎么凑巧,宫无岁清了清嗓子,略尴尬地松开了沈奉君的手,柳恨剑刚要发作,却瞥见最右边的墓碑上刻着“宫照临”三个大字,顿时一怔。
他似有片刻恍然,很快就明白这二人出现在这片乱葬岗的缘由,陡然沉默下来。
宫无岁没有察觉到柳恨剑突然变化的情绪,也没像以前一样针锋相对,只笑了笑:“我们事情已经办妥了,立刻就会启程。湘君此刻传信,夜照城又出什么了事吗?”
柳恨剑冷哼一声,不动声色地揭过刚才那些话:“燕孤鸿病重,越非臣抓了好几位医者回夜照城。”
宫无岁点点头:“梦花已经到手,我们即刻出发去夜照,只要燕孤鸿活命有望,越非臣就不敢轻举妄动。”
谁知柳恨剑却打断他们:“不行,你们先别过来。”
宫无岁皱起眉:“为何?”
柳恨剑揉了揉眉心:“三日前夜照城边境就出现了成群的傀尸,正在合围夜照城……如今各大门派都不相信你们未死的传言,只以为稚君在报当年护生寺被逼死之仇。”
“那个金面人在故意逼你们现身。”【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