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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藻牧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同眠 “……不可白日宣淫。”……


    说完这些话, 宫无岁脑袋也跟着眩晕起来。


    他戏弄沈奉君,对方非但不生气,还给他台阶下, 愿意息事宁人。


    宫无岁也可以继续装傻充愣, 可是作践他人真心罪无可恕, 宫无岁虽然认不清沈奉君的心意,也不知他何故封禁记忆,但当沈奉君以疗伤为借口为自己开脱, 心里像被一只手攥禁,几乎喘不过来。


    他想,就算沈奉君封禁记忆真是因为恨他入骨他也认了。沈奉君那么好的人, 就算真恨自己,也必定是自己太过分的缘故。


    他看着沈奉君怔愣的神情,又小声重复:“对不起。”


    沈奉君终于回过神来, 闷闷道:“你不必道歉,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虽然每次都是宫无岁先撩拨, 但最后失控的都是自己, 情之所至, 原本就难分谁对谁错。


    他说完这些话, 又迟疑道:“你刚刚说喜欢……”


    宫无岁果断道:“喜欢。”


    他捧住沈奉君的脸, 让他和自己对视:“虽然你现在记忆还没恢复,但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戏弄你, 也不是为了取笑你……我只是喜欢你这个人, 喜欢和你在一起。”


    沈奉君眨了眨眼。


    宫无岁继续道:“我之前不敢说, 是怕你恨我不想见我,后来不敢说,是因为你不记得我, 你那么端正守礼的人,怎么听得了这些……说了连朋友都没得做。”


    他心里打着小算盘,揣着明白装糊涂,下定决心要当狗皮膏药跟着沈奉君,当朋友还能分一半流风阙,说出口了还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虽然你现在可能会觉得我是因为知道了咒印的真相才心怀愧疚,没什么诚意,但是日久见人心,你以后就知道了。”


    他不想刨根究底,也没问沈奉君喜不喜欢自己,沈奉君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他何必一定要求个答案。


    就算想知道答案也不必急于一时,至少要等他知晓所有前尘再说。


    他见沈奉君还是呆呆的,心中忐忑不安:“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说完他又揽上沈奉君的脖颈,低声道:“我之前对你那么坏,你原不原谅我?”


    他盯着面前的人,想听他说出点什么话来,谁知沈奉君动了动唇,忽然皱着眉偏过头去。


    “你……”话音未落,沈奉君惨白着一张脸,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口红血,显然是怒急攻心之兆,宫无岁吓了一跳:“沈奉君!”


    他手忙脚乱地去拍他的肩背:“你不原谅我就算了,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好了好了我是乌龟王八蛋,以后再也不说这种话了!”


    他骂完自己,火急火燎地冲出房门:“楚自怜!”


    沈奉君只能眼睁睁看着手里的衣带滑走,没过多久楚自怜就被带进了房间。


    “稚君……你先让我穿好衣服!衣冠不整,成何体统!”楚自怜这辈子没想过成何体统这种话还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他才宽衣躺下房门就被宫无岁一脚踹开,不由分说就拖着他往外走,活像个土匪。


    宫无岁脑袋里就只剩下“沈奉君被我气吐血”一个念头,才不管他有没有好好穿衣服。


    拉扯之中,楚自怜终于找机会把衣服穿好,他看见榻下的血迹,微一凝眉,坐到床边:“好了好了,我看看。”


    沈奉君却道:“我无碍。”


    宫无岁安静如鸡地守在一边,生怕楚自怜说出点什么不好的话来,谁知楚自怜先看了脉象,又看了丹田,默然片刻,笑道:“阙主是心绪大动才吐血的,现在淤血吐出,行气顺畅,阙主又身强体健,不出半月就会好。”


    沈奉君客气道:“多谢。”


    宫无岁“啊”了一声,难以置信:“没事了?”


    “的确没事,”楚自怜笑完,又道:“虽说关心则乱……但稚君以后别再半夜闯进在下的房间,扰乱在下的仪容,让人误会你对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


    宫无岁皱起眉:“谁会对你有想法?”


    “没有就好,没有就少来劳烦在下,”楚自怜理了理头发,突然变脸,丢下句冷冰冰的话,转身就走。


    “告辞。”


    房间里很快只剩他们他们两人,宫无岁挪到桌前,有些心虚地给沈奉君倒了杯茶,沈奉君接过喝完,他又把茶杯放回桌上:“天色不早了,你快睡吧。”


    沈奉君道:“那你呢?”


    宫无岁道:“我守着你……你睡着了我再睡。”沈奉君生了那么大的气,他可没脸再和他一起睡了。


    沈奉君看着他的表情,猜到他心中所想,只道:“我没有生气。”


    他只是觉得意外。


    六禅寺初见,他就察觉宫无岁身上有他留下的咒印,后来朝夕相处,他也猜出共命的缘由,纵使他前尘尽忘,也记得他在等待此人的心意,可当这份心意真实摆在眼前,他仿佛置身梦境,又觉得空茫,心悸之下才吐血。


    宫无岁一愣,一颗沉下的心慢慢浮起来:“真不生气?”


    沈奉君“嗯”了一声。


    “那你原谅我了?”


    “我没有怪你,”沈奉君顿了顿,有些失落道,“只是我不记得。”


    沈奉君还要再说什么,宫无岁挪过来:“不记得也没什么,你只要记得我现在喜欢你就好。”


    他嘿嘿一笑,厚着脸皮爬上床:“天好冷,我们一起睡吧!”


    他们在弃颅池呆了大半个月,沈奉君又受了伤,此刻二人已然筋疲力尽,才钻进被窝就有了睡意。


    以前同床共枕,宫无岁都心绪微妙,此刻把话说开,他反而胆子更大了:“我能不能牵着你睡?”


    沈奉君伸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宫无岁又拱了拱,和沈奉君平齐,等灭了烛火,他又悄悄挪近了些,等闻到那股熟悉的白梅香,他才慢慢闭上眼。


    一觉睡到第二天日落时分。


    要不是他肚子饿得厉害,约莫还要再睡一天一夜,甫一睁眼,就察觉后腰微紧,被人揽在怀里,牵着的手已经松开,变成了自己抓着沈奉君的衣袍,姿态说不出地亲昵。


    再一抬眼,就对上沈奉君清明的目光,对方显然比他醒得早,脸色也不似昨日苍白吓人,只是不知为何也没起床。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下,宫无岁露出个笑容,光明正大把脸往沈奉君胸口埋了埋,揶揄道:“阙主,你身上好香,昨晚我闻着香味还做了美梦。”


    沈奉君微微一顿:“梦见了什么?”


    “梦见你来神花府游学,还和我打架,你还在梦里欺负我。”


    沈奉君显然已经不记得过往,只以为他在做梦,但仍实事求是:“我若和你打架,一定是你先做坏事。”


    宫无岁:“……”


    好个沈奉君,果然很有自知之明。


    他眼珠一转,意味不明道:“那你想不想知道我在梦里做了什么坏事?”


    沈奉君道:“什么?”


    “我当着仙陵长老的面亲你,你恼羞成怒之下对我动手,说要我好看,”沈奉君果然神情微滞,宫无岁见状立马添油加醋,“谁知你竟把我捆起来,还关进流风阙,整日整夜折磨我。”


    这情节实在耳熟,宫无岁信口胡诌完,也不由自主想到那本大逆不道的禁书,立马闭嘴了。


    沈奉君也和他想到了一块,微有些不自在,开脱道:“我不会折磨你。”


    宫无岁见他神情微妙,那点捉弄人的心思又升了起来,贴着他的耳朵暗示道:“我又没说是哪种折磨……你可以在床上折磨我。”


    沈奉君显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不知羞的话,胸口起伏两下,立时就有了反应:“不可。”


    “不可什么?”


    宫无岁自然也有所察觉,他只等着沈奉君化身虎狼扑过来,谁知后者偏头看了一眼窗外,正直道:“……不可白日宣淫。”


    宫无岁一愣,忍不住大笑起来:“沈奉君,你怎么这么好玩儿?”


    他笑得东倒西歪,直直从沈奉君怀里滚出来,沈奉君听着他笑,面容隐带愠色,宫无岁正得妙趣,哪里容易停,谁知下一刻就被人翻身按在身下。


    他吓了一跳,两只手却被沈奉君抓在胸前,动弹不得:“你不会来真的吧?这是楚自怜的房间……你先放开我。”


    “不放,”沈奉君抓着他。


    “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逗你了,”宫无岁赶紧认错,一边暗示,“你现在身体还没恢复,还不能做那种事。”


    不说不要紧,一说沈奉君脸色反而更差,两人正焦灼着,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楚医师可在?”


    二人身形一僵,对视一眼,宫无岁用嘴型道:“找楚自怜的。”


    咚咚,又一阵敲门声:“楚医师可在?”


    宫无岁正要说话,却见靠外一侧的窗户边贴着两道人影,怕是早早埋伏下的,他微一凝眉,静静催动灵花术,却听窗外传来楚自怜的声音:“我出门采药,不在房中,你有事?”


    门外那人半信半疑:“我方才听见房间里有说话声,故而唐突。”


    楚自怜的影子印在门外,他悠闲摇扇:“听没听说过金屋藏娇?我房间里有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必大惊小怪?你还没说出此行的目的,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那人踌躇片刻,压低声音:“城主请您到夜照城一趟。”


    楚自怜道:“我行医自有规矩,若要治病,就自己带病人来找我。”


    那人冷硬道:“请圣手体谅,随我们走一趟。”


    听这意思,不同意就要硬带走,楚自怜也冷下声来:“七日前我就说过,得不到梦花入药,你们就算把我带到夜照,燕孤鸿也无力回天。”


    宫无岁似有所觉地和沈奉君对视一眼,然而门外的人打定主意要将楚自怜强行带走,楚自怜惧于威势,只能退步道:“好吧,容我去进去和我的心肝们告别几句。”


    那人虽不情愿,但还是道: “情势紧急,请您从速。”


    “好,那你们守在这里,”楚自怜说着,一边推开了房门,宫无岁和沈奉君不敢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粉衣人影绕过偏室屏风,来到他们面前。


    眼见床上两人正难舍难分,他眉头微动,眼中燃起一点微妙的神采,但很快又压了下去。


    他取了两本药经,又将一个香囊放在显眼处,才笑着告别。


    “我要到夜照出诊,今日就不用伺候我了。”


    “我走了,心肝儿们。”


    第52章 神花府 “宁愿守活寡也不轻易移情别恋……


    二人静等着楚自怜离去, 窗外壁虎似的人影也悄无声息退去,此刻谁都没了玩闹的心思,宫无岁一骨碌翻起来, 取过楚自怜留下的香囊。


    “越非臣这么急着带走楚自怜, 看来燕孤鸿的病况的确不容乐观。”


    楚自怜虽然艳情风流, 但医术卓绝,就算是大人物也少不得给他几分面子,越非臣逃回夜照城时没带走楚自怜, 现在却回头来强虏,可见越非臣已经束手无策。


    当然宫无岁也不希望燕孤鸿撑不住,一来他们也算有交情, 二来喻平安的遗物还在他手里,好不容易才得到金面人的线索,他可不想功亏一篑。


    他又不解:“说来也怪, 越非臣那种又心机又冷血的人, 居然那么看重燕孤鸿, 越兰亭在弱水畔失踪的时候, 他半点慌乱的反应都没有。”


    而且他记得上任夜照城主一直重用燕孤鸿, 那时候越非臣还不知道在哪打酱油, 如今越凭天暴毙越非臣继位, 越非臣和燕孤鸿兄弟相称,又把人提到二把手, 个中经过实在不让人多想。


    他捏着香囊沉思, 沈奉君却已将衣冠穿戴完整, 走到他身边:“夜照城为燕孤鸿求药多年,六年前掌门师兄去夜照赴宴,越非臣还特意给药堂的长老递了请帖, 求他为燕孤鸿看诊。”


    沈奉君性情疏冷,不喜宴饮人情,所以这种场合一般都由柳恨剑出面,他了解不多。


    “原来如此,”宫无岁听他这么说,又有了信心,手心却被人轻轻一碰。


    他微微一顿,却见对方面不改色将香囊取走:“天气寒凉,先穿上外袍。”


    宫无岁不疑有他,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再回来时沈奉君已坐在桌边,桌上摆着拆开的香囊,他走过去:“楚自怜留了什么?”


    他伸头一看,却见香囊中有些细碎的干花和草药,还有一张揉皱的药方。


    楚自怜又不傻,吃饱了撑着才特意进来和他们告别,宫无岁看了一会儿,却见药方中有一味很特殊的药:“梦花?这是燕孤鸿的药方?”


    沈奉君:“嗯。”


    梦花只生长在风诏神花府,难以养育照料,且花期极短,只在夜半开放,花朵落株后顷刻腐败,宫无岁从小到大也就见过两次盛开的梦花。


    想和越非臣做交易,就要拿出他最想要的东西,一株梦花换他义弟性命,想必他也会动容。


    宫无岁听见楚自怜在门外说梦花就有这个打算,若是从前的他,拿出一株梦花也不是难事,可如今神花府败落,有奇珍异宝也早被搜刮走了,想要一株梦花必定难上加难。


    沈奉君听完却道:“未必不能得到。”


    宫无岁眼睛一亮:“你有办法?”


    沈奉君道:“你可记得蝶奴?”


    宫无岁当然记得,蝶奴曾因病流落,后被宫照临收留,后来成了神花府的种花女,性情幽默,种花也是一把好手:“她还活着?”


    可神花府出事后,宫无岁就再难得知其他人的下落。


    沈奉君点头:“她与嵇忧公子如今同住神花府,或有办法。”


    这回宫无岁更意外了:“嵇忧?他也在?”


    嵇忧并非风诏人,原本是出身高贵的异族贵胄,没想到居然在神花府呆了这么多年。


    沈奉君道:“他二人已成婚多年,嵇忧公子一直留在神花府陪伴妻子,再不涉红尘恩怨。”


    宫无岁怎么也没料到这一对还能修成正果,深觉意外,但很快又喜出望外:“那还等什么?我们即刻启程去神花府寻梦花,等燕孤鸿醒了再取喻平安的遗物!”


    如今修真界都以为他们凶多吉少,他们浑水摸鱼更方便。


    吃了晚食,两人同楚自怜的两个小弟子告别,连夜坐上了非攻鸟往风诏而去。


    走的时候,沈奉君又买了一大堆吃食和橘子放在舱内,只是如今已快入冬,橘子被霜打过,长得丑丑的,好在味道不错。


    沈奉君身体还有些虚弱,故而每日都在打坐修养,宫无岁无所事事,挽着拂尘去外面看一会儿云,又回来吃点东西,吃完就在舱中走来走去,闲不住似的。


    后来他走得太频繁,连在一边修身养性的沈奉君都注意到不对:“你……”


    宫无岁转头看他:“吵到你了?那我出去吧。”


    沈奉君只是静坐修养,又不是练功,故而摇头:“你有心事?”


    宫无岁没想到这都能被看出来,把拂尘往后腰一插,坐回沈奉君身边,实话实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十年没回神花府,有点……有点担心。”


    话一开了匣,那些担忧就有了倾吐之处:“当初我走时,神花府已经是断壁残垣,一片焦土,后来我盲了眼,耳里听到的也只有神花府的噩耗,我兄长和父母的坟冢十年无人看顾,不知会成何等模样。”


    他们会不会怪自己那么多年都不去看他们?


    他们会不会怪自己没有抓住那个背后嫁祸的人?


    转念又想,父母兄长何其疼爱自己,怎么会因为这种事责怪?他们只会担忧自己孤身存世,无人照拂。


    说来说去他也只是近乡情怯,害怕面对那些过往。


    他的故乡被付之一炬,从此神花府小公子身如浮萍,无家可归,如今连归家都不敢。


    沈奉君没有打断他,只静静听着,等到宫无岁有些沮丧地垂下头去,他才道:“我陪你。”


    宫无岁微微一怔,对上沈奉君静谧的长目。


    这人惜字如金,又不会什么甜言蜜语,可短短三个字却像有某种安抚人心的能力,把宫无岁心底的燥乱抚平大半。


    他弯了弯眼睛:“是啊,还有你陪我。”他有沈奉君,不是一个人回家。


    他笑完,又凑过去一些:“沈奉君,你真好。”


    沈奉君却不解:“好?”


    宫无岁反问:“难道不好吗?你陪我风里去雨里来,忙前忙后还不求回报,还一句抱怨都没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


    “不必回报,”沈奉君似乎不太喜欢宫无岁说“道歉”“回报”这样的字眼:“我父亲也这样对我母亲。”


    沈母晕船,沈父就总是陪她步行下山,沈母不喜与人交往,就遮住容貌,不以真容示人,此举多惹非议,沈父却从来不置一词。


    后来沈父也带着年幼的他陪母亲步行,久而久之连带着自己也不识水性,一上船就晕头转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宫无岁心头一跳,忍不住想:“他怎么突然拿我们和他父母相比较?还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


    又想:“他父亲只对他母亲一个人这样,那沈奉君是不是也……”


    他莫名其妙地想着,方才那点担忧全然被冲到脑后,脑子里就只剩沈奉君那些话。


    他想完,又突然道:“等到了神花府,你陪我去见父母和兄长怎么样?”


    他突然想让他们见见沈奉君,无论以后的事会如何变幻,无论沈奉君会不会恢复记忆,会不会改换心意,宫无岁还是想让他们见见这个人。


    他一脸期待,沈奉君也未迟疑:“好,我们一起去见。”


    三日以后正午,非攻鸟在风诏上空盘旋落地,最后越变越小,收进沈奉君袖中。


    甫一落地,一股异样暖意扑面而来,神花府的冬天来得晚,如今弃颅池已经寒风萧瑟难以出门,此地却仍是暖阳高照。


    偶有扛着锄头的农夫路过,眼见两道俊美人影,不由好事多望几眼:“两位郎君好风姿!可是外乡来的?”


    宫无岁笑着应他:“是呀,我们来寻故旧。”


    那农夫盯着沈奉君看几眼,又把目光转回他身上:“郎君一袭红衣,实在夺目,差点让老汉看走了眼。 ”


    宫无岁以为他看出什么,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何出此言?”


    那老汉却笑笑:“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们神花府也有位红衣郎君,小时候到处捣蛋,招猫又逗狗,生了一副好相貌,他兄长很是头疼,只不过……”


    他说着又回忆起什么,叹息一声:“罢了,陈年旧事……老汉无心冒犯,郎君莫怪。”


    等老汉扛着锄头慢慢走远,宫无岁才如梦初醒,心情复杂:“……吓我一跳,还以为我们要被他认出来了。”


    宫无岁又想起什么,一拍脑门:“你我这般穿着,实在引人注目。”


    他也就算了,一身红衣,又是个死了十年的人,虽然显眼但不惹人怀疑,但沈奉君不光人长得俊,且背上双剑,眉心点红,但凡知道点仙门事的都会怀疑是阙主,他二人这样大摇大摆进神花府,恐怕不出半天就会被人认出。


    “这样,我们先换身行头。”


    入乡随俗,沈奉君自然也无异议,且再走一段就进城了,宫无岁小心翼翼带着人找到一家成衣铺,在里面转了半个时辰。


    那成衣店的老板是个妇人,一见了沈奉君眼睛都直了,一边招呼茶水一边夸沈奉君风姿出众,说自己有个乖巧的小女儿,又问沈奉君可曾婚配。


    沈奉君实话说已有心仪之人,那老板一听,果然大失所望,不再问了。宫无岁本来在尽心尽力给两人选衣裳,一听她打听沈奉君的婚事就不乐意了,笑道:“姐姐怎么只问他不问我?难道我生得不好吗,要你这样厚此薄彼?”


    那老板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就知道他性子好相与,玩笑道:“哪里生得不好?放咱们神花府也挑不出第二个的好相貌!只是郎君眉眼含情,嘴又这样甜,一看就是小风流坯子,姐姐可不敢把女儿嫁给你。”


    宫无岁不服气,一指沈奉君:“哦?那你怎么愿意把家里妹妹嫁给他?”


    那老板见他不恼,隐有调笑那白衣郎君的意思,一时心领神会:“这位郎君可不一样,冰清玉洁又端方,一看就是长情守诺之人,姐姐我放心着呢。”


    又小声揶揄道:“他这样的,怕是宁愿给娘子守活寡也不轻易移情别恋!”


    第53章 爆竹声 “沈奉君……你笨不笨?”……


    那老板煞有介事, 宫无岁先是一愣,想起沈奉君中元节偷偷烧纸钱,随即也跟着大笑起来:“姐姐果真好眼力!”


    唯独被当做谈资的沈奉君立在原地, 眼看这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凑在一起笑得花枝乱颤, 欲言又止片刻, 转过身去,将目光移到手边的成衣上,闷闷地不说话。


    那老板娘笑够了, 赶紧道:“姐姐忽然想起库房里还有两套皂衣,大方又不惹眼,身量也合适, 给两位郎君正合适。”


    “有劳姐姐!”


    她说完就转到铺子后头去了,宫无岁看沈奉君呆呆盯着一套衣服,笑眯眯地凑过去:“怎么, 生气了?”


    沈奉君默了默:“……没有。”


    宫无岁道“果真没有?没有怎么不和我说话?”


    沈奉君还是盯着衣裳看。


    宫无岁又道:“她在夸你呢, 没有恶意, 不会真拿你怎么样, 而且长情又不是什么不好的话, 你不用不好意思。”


    见沈奉君还是不领情的样子, 他又退步道:“好吧好吧, 是我故意和她这么说的,你要怪就怪我。”


    沈奉君终于把目光收回来, 不解道:“倾心他人, 自该此生不移……何故以此取笑?”


    宫无岁先是一愣:“取笑?你觉得我们在侮辱你?”


    见沈奉君没有辩驳, 他终于忍无可忍,爆发出另一阵笑声:“你简直是……谁会拿这种事取笑,你听不出我们是在调戏你吗?”


    世界上怎么会有沈奉君这么老实的人, 连玩笑都听不出来?


    他就说仙陵都是些修为高深的榆木脑袋,别人听了这些话都会羞赧害臊,沈奉君听了这些话却以为别人讥讽他长情,还一本正经说长情是应该的,不让取笑。


    宫无岁笑得止不住:“谁让你总这么一本正经,何况遇上这么俊美的仙君谁都会忍不住调戏一下呀。”


    他才调戏完,现在又想调戏了,他笑眯眯凑过去和沈奉君对视:“沈奉君……你笨不笨?”


    沈奉君终于后知后觉自己理解错了意思,宫无岁又不依不饶,被他笑得耳根都泛起红来,半晌才低声道:“……是你孟浪。”


    他不会骂人吵架,说来说去也只会说那几句,宫无岁非但不觉羞耻,反而沾沾自喜:“多谢阙主夸奖。”


    沈奉君彻底没话说了,好在那老板来去如风,很快就把衣服取来,宫无岁和沈奉君也没挑三拣四,换好衣服就爽快结账,临走前老板还依依不舍留他们吃饭。


    一出成衣店,宫无岁就忍不住将沈奉君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啧啧称奇。


    沈奉君少穿皂色,宫无岁以前只见过一次,不过阙主毕竟是阙主,脸摆在这儿,换了衣服也掩不住风姿。


    他本来还打算将沈奉君的眉心用脂粉点去,后来又觉得光点脂粉也不太保险,为免调戏之扰,又担心不方便,所以沈奉君干脆以帷帽遮面,又将双剑缠起,免去一桩烦恼。


    宫无岁带他穿过街市,一边介绍熟悉的事物风景。


    “这家醉梦楼我小时候经常吃的,老板娘的儿子还和我打过架,他没打过我,就哭着和他爹告状,他爹和我父亲告状,我父亲就罚我抄书。”


    他父亲是琴修,每次罚他都是抄书,他母亲不爱舞文弄墨,每次罚他都是把他屁股打开花。


    “等穿过了长街应该有一颗大槐树,经常有小猫爬上去不敢下来,都是我去救的。”


    “可惜这个时节花已经不多了,要是春天,神花府满街百花盛开,到处都是花香。”


    他丝毫不觉无趣,恨不得把小时候吃过玩过的都全分享给沈奉君,后者虽不怎么说话,但每次都认真听着,偶尔回应几句。


    他心感奇妙,总觉得像离家闯荡十年的丈夫带着寡言的妻子回乡探亲,虽然多年来都挣到大钱,一事无成,但妻子相貌却惊为天人,惹人艳羡。


    他这么想着,不由笑出声来,要不是时间紧急,他说不定还要带沈奉君游遍神花府,注意到他的笑声,身边的人微微侧过头:“怎么了?”


    宫无岁哪里敢说出心中所想,随便搪塞道:“没什么,就是闻到甜味了。”


    他随手一指,却见前面有个小摊,居然在卖龙须糖,那糖丝细白绵密,色泽极佳,一看就好吃,沈奉君脚步顿了顿,很快就到了摊前。


    半刻后,他带着油纸细细包好的龙须糖走过来,宫无岁道:“你喜欢吃这个?尝都没尝就买那么多。”


    沈奉君却把塞进宫无岁怀里:“给你。”


    “给我的?”宫无岁动作一顿,心情复杂,“我随口一说,不是让你买……而且这些都是小孩子爱吃的。”


    沈奉君却道:“无妨,你既归家,买些也没什么。”他虽然不问,但也听得出宫无岁声音里的向往。


    宫无岁捧着那一大包糖,只觉心中有暖流淌过:“这一路都是你付钱,就不怕我把你吃穷吗?”


    沈奉君却道:“不会穷,若是不够流风阙还有。”


    宫无岁却道:“可你不是把流风阙送我了吗?现在钱也是我的,你花完身上的就不能回去拿了。”


    沈奉君后知后觉,却连一句辩驳责怪都没我,只道:“没有流风阙也不会穷。”


    宫无岁就没见过这么实心眼的人,也没再逗他:“要是穷了也没关系,我会养你。”


    二人说说着话,忽听长街上锣鼓喧天,前头挨挨挤挤,宫无岁拉着沈奉君退到街边,垫脚伸头一看,居然是有人在娶亲。


    那新郎和新娘都骑在马上,年纪很轻,两道飞扬恣意的红影,皆是面带笑容,后头马车上有几个垂髫小花童沿街撒花送喜糖,背后是长长的仪仗。


    宫无岁带着沈奉君围观,看着新郎新娘行过,那载着花童的马车路过,还不待反应,里头的小花童将喜糖塞进宫无岁手里。


    宫无岁眼睛一亮:“谢谢小宝!”


    那小花童道:“哥哥不用谢!”


    遇上这种喜事谁都高兴,宫无岁把喜糖递给沈奉君:“吃了喜糖来年就能心想事成,你也吃一个。”


    沈奉君没拒绝,伸手去接,却听背后有人高喝道:“放炮了放炮了,大家看着点!”


    宫无岁身体微微一僵,身后就响起成串的爆竹声,那噼里啪啦的红纸被炸得乱飞,炸出一片白烟,刺鼻的火|药味涌入鼻尖,他脑子却霎时一片空白。


    啪嗒,没递出去的喜糖掉落在地。


    沈奉君有些不解,弯腰将喜糖捡起来,却对上一张惨白的脸,宫无岁眼底全是惊恐,嘴唇微微发抖,全然没有方才笑着吃喜糖的轻松情态。


    他很快发觉不对,上前将人扶住,却摸到一双全是细汗的手:“宫然!”


    宫无岁艰难地闭上眼:“我不想看了,走吧。”


    鞭炮声中,怀中的人手脚都在微微颤抖。


    沈奉君带他离开,直到仪仗和围观人群都被远远抛到身后,宫无岁终于脱力似的跪倒下去。


    只是他还未落地就被沈奉君抱住,他半瘫半跪在沈奉君怀里,几乎喘不过气来。


    沈奉君忧心忡忡:“宫然……你怎么样?”


    宫无岁狼狈地垂下头,喉头哽着,说不出话,沈奉君从没见过宫无岁这幅模样,他搂着怀里的人,却只看得见他后颈凸起的骨节,脆弱到几尽分崩离析。


    只是一阵鞭炮声,为什么会吓成这样?


    他手足无措地抱着人,宫无岁却慢慢抬起头,眼底染上一层化不开疲态,他撑着身体想站起来,却被沈奉君一把按住:“不要强求自己。”


    宫无岁右脸正贴着沈奉君的心脏,他听着那震耳的心跳声,恍惚一瞬,张了张嘴:“那天是除夕。”


    沈奉君一顿,很快就明白他说的那天指的是什么。


    除夕夜,是神花府灭门之期。


    “当年我们联手诛灭天命教总坛,后来诸事皆尽,和你匆匆分别后我就赶回神花府……我本来是想趁着除夕回去和兄长一起过年……”他再难说下去,沈奉君却什么都明白了。


    那年神花府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到处白茫茫一片,长街上的小孩在玩耍放炮,雪人堆得老高,街上没什么摊贩,他想着院子里暖乎乎的火炉,一边加快回家的脚步。


    他兴致勃勃地回家,远远却看到一片将尽的火光,他不明所以走近,烧毁大半的神花府牌匾突然闯入视野,废墟之前,他的兄长满身浴血,垂头跪在神花府的牌匾之下,早已失去了生息。


    琴弦尽断,长剑已折,宫照临双膝所跪之处,还留有一封字迹圆钝的血书,是宫照临留给他的。


    他跪在兄长面前,颤抖着取下那张血书,山下的长街却忽然响起一阵阵爆竹声。


    啪——鞭炮和烟花彻夜响到天明,他跪在冬雪之中,好像也慢慢死在那个阖家团圆的除夕夜。


    宫照临嘱咐他长命百岁,可他却连第二个除夕夜都没活过。


    他再也不想看见别人的团圆,因为一听见那些声音,他想到的不是万家灯火,而是神花府满门血战惨死。


    他以为重活一世可以慢慢接纳真相,可当爆竹声在耳边响起,却一瞬将他拉回那个噩梦般的除夕夜。


    什么醉梦楼,什么槐树龙须糖,全都像碎裂的镜花水月,再难恢复如初,神花府依旧,可属于他的神花府却再也没有了。


    “你说我既归家,想买什么都可以,”他贴着沈奉君的胸膛,声音却钝钝的,没半点生气,“可是我早就没有家了……沈奉君,我该怎么办呢?”


    第54章 蝶奴 “我炖了乌骨鸡汤,请进来吧。”……


    他连站都站不稳, 只能睁着眼,空茫看着远处。


    沈奉君默然片刻,忽然低下身来, 单膝跪落, 一手揽着他脱力的脊背, 与他平齐,低声道:“宫然,我陪你。”


    他说不出漂亮的话, 也不知如何开口安慰,一切言语在惨烈的悲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又无能。


    宫无岁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抱着他。


    宫无岁伏在沈奉君怀里, 直到身上的疲惫和无力慢慢退去, 神智逐渐回笼, 他转了转眼珠, 恢复了力气, 慢慢挺直脊背。


    察觉到他的动作, 沈奉君手臂松了松, 宫无岁终于意识到他们大白天在长街拐角抱作一团,简直成何体统, 不由动了动:“我好了。”


    沈奉君看他:“果真?”


    “千真万确, 刚才只是被爆竹吓傻了, 缓一缓就好,”他牵着沈奉君站起来,弯腰替对方拍了拍灰扑扑的膝盖, “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也不会意志消沉,好不容易重活一次,我还等着去流风阙看雪呢。”


    沈奉君大费周章给他换心,他再整日浑浑噩噩未免不识抬举。


    沈奉君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心中柔软,连眉眼都温和下来,唇边染上半点笑意:“嗯。”


    “你笑了?”宫无岁难以置信,沈奉君大部分时候都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他少见此人笑意,现在一笑,却像云开雾散,魄光清辉,不可攀折的仙陵孤月落进密林山涧,照拂草木,连带着四周都晴朗起来。


    他一笑,宫无岁的心就跟着荡漾。


    沈奉君道:“我不能笑?”


    “当然能,你笑起来更好看,要多笑!”阙主一笑,神花府的姑娘必定茶饭不思,日思夜想,送花的人要从城南排到城北。


    谁知他说完这一句,沈奉君反而收敛了神色:“那我们走罢。”


    昙花一现的笑容,宫无岁倍感可惜,但好歹有力气走路了,他擦干手心冷汗,紧紧握住怀里的龙须糖,走到沈奉君身边:“好,走吧。”


    蝶奴和嵇忧住在郊外,位置偏僻,要找人脚程就要快些,他们穿过长街,一路往西,出了城借不到车马,他们就沿着大道走。


    宫无岁一路跟着,心觉奇怪,沈奉君一点都不像个外乡人,竟像熟门熟路一般。


    “你怎知道他们住哪里?”


    沈奉君道:“我之前到过神花府,曾与他们夫妻二人相见。”


    “怪不得,”他说完,突然又道:“你来神花府干什么?”


    沈奉君却没多说,只道:“求药。”


    宫无岁还待追问,却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哄笑声,双双抬眼看去,却见一女子失足踩空,差点从牛车上栽了下来。


    “她怎么闭着眼?是个瞎子吧?”


    “不光是个瞎子,还是个女道士呢,你看她手里甩个拂尘,装得跟什么似的,年纪轻轻有什么道行,出来唬人的吧!”


    “一个女瞎子孤身在外坐什么车?去去去,车上已经满了,载不下了!”那车夫怕出事,一听那女子是个瞎子,就不敢载了。


    那女子重新站起来,掸净布衣上的灰尘,也不见气恼,犹豫片刻又退后两步,不卑不亢道:“那好罢。”


    正待转身,却听身后有人扬声道:“她哪里孤身在外,不是还有我们吗?”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两道皂衣人影行来,皆是身形高挑不俗,一人吊儿郎当地挽个拂尘,另一人用帷帽遮面,很有些神秘。


    有人道:“得了,又来两个招摇撞骗的。”


    宫无岁笑眯眯地和那牛车的主人商量:“这位姑娘和我们是一起的,老伯你通融下吧。”


    那老伯正要一口回绝,那戴帷帽的男子忽然往前一步,在他手里放了片金叶子,声音却低:“通融。”


    他张大嘴,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赶紧把金叶子收进怀里:“好好好,您三位上车上车!”


    “李三儿你几个挪挪地儿,不然就别叫我载你们!”


    其他几个农户见状,不敢说什么,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让了位置,等宫无岁三人上了车,那大水牛就慢悠悠地拉着车往西。


    “三位道长仙风道骨,定是外乡来的,大晚上出城是要去哪儿啊?天色不早,我直接送你们过去吧。”


    沈奉君没拒绝,只道:“朝雾林。”


    那女子也点点头。


    “朝雾林不远,我送你们去!”


    连上前头的车夫,马车上一共七个人,沈奉君和那女子都不多话,那几个农户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话,没过多久就进了村子,那车夫收了钱,答应送他们到朝雾林,其他人农户就先下了车。


    无关的人下了车,宫无岁终于松了口气,他看向那女子,却见她十年未改,身上的布衣整洁,还打了补丁,臂挽拂尘,身背命榜,虽然面容年轻却满头白发,虽未睁眼却像是早知天下事,即便衣饰老旧,也难掩此人身上高风。


    宫无岁迟疑片刻,还是出声道:“命相。”


    那女子听见声音,微微偏过头来,却仍是闭着眼,她好似对宫无岁的复生没有半点意外,宠辱不惊,半晌才道:“我早知会有重逢日,却没想到是今天,多谢你们替我解围。”


    命相叶峭眉,是道门相师,可观世法,解天意,她师从已然退隐多年的纵横天相师,受人尊敬,在修真界威望甚高,大名不亚于流风阙主,同时也是禁瞳的主人。


    可惜此人常年在外游历,神龙见首不见尾。


    宫无岁也觉得意外:“你要去朝雾林?”


    叶峭眉将一张药方递过来:“东南水患,流民得了疫症,我去向蝶奴姑娘求花制药。”


    一双修长的手上布满厚茧,必然是成日辛劳才留下的,宫无岁当年逃出客栈,孤身杀上护生寺,烈阳行路时被行人的马匹撞翻,他当时浑身是血躺在山道上,口干舌燥,有一瞬间只想就这样死在黄尘之中。


    就是这双布满厚茧的手将他扶起,叹息一声后将一杯水留给他。


    命相只是个看客,她解天意,却从不强改天命,杯水之情就已经算动了恻隐之心。


    宫无岁心中感念她当年的那杯水,一直记到如今,他将药方认真看过,又递回去:“巧了,我们也是去求花的。”


    叶峭眉笑笑,未再说什么,又转对沈奉君道:“我这些年潜心耕织,整理出一本《四时农桑论》,可为生民助益,已经打算请各大门派将此书下放传授,今日相见,还请阙主将它转交给柳掌门。”


    沈奉君接过书册,果然厚厚一本,他将书本妥帖收好:“多谢。”


    她亲耕亲织,亲力亲为,费尽心力,这样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不在动荡红尘中追名逐利,而是像隐世的农人一般苦撰农书。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牛车却很快驶入一片浓雾,几乎辨不清方向,那赶车的农人却道:“三位仙君稍安勿躁,穿过这片雾气就到了,蝶奴姑娘是个爽快人,平日里咱们村里人家没少受她的恩惠。”


    他说完蝶奴,又说起嵇忧公子:“说来也是怪,她那个相公,相貌实在是惊为天人,咱们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那般人物,听说他还是什么贵族,不知怎么会愿意陪她隐居在这种地方。”


    沈奉君道:“旁人家事,不足为奇。”


    那车夫却道:“话是这么说,但换做是我,有这么好的出身和相貌,肯定不会娶一个平平无奇又爱穿红戴绿的种花女,可惜了,蝶奴姑娘一片热心肠,但凡相貌好些……”


    他一边说着,隐有惋叹之意。


    宫无岁道:“心善则美,你又不是嵇忧公子,大可不必替他遗憾。”


    夜雾之中,隐约可见周围茫茫一片花海,有些含苞待放,有些迎风盛开,在这初冬时节竟成一片别样异景。


    穿过浓雾,那农人不再前进,将牛车赶到一边,招呼他们下车。


    直到牛车再次驶离,独留浓雾中一间小屋,小屋前隐约有一道红影,走近一看,却是一个红衣女子在扛着锄头挖坑。


    她发间带着两朵硕大的红色芍药,身上穿一件水红长裙,外头裹着一件黑色的鹅绒大氅,衣饰艳丽,搭配略古怪。


    “这么晚还过来,我先说好,这儿可没有多余客房给你们住,”听见脚步声,她头也不回,只是一心一意锄地。


    宫无岁伸头一看,发现她正把几团落花放进新挖好的坑里,锄头再一勾,泥土就结结实实把落花盖起来,他忍不住道:“姑娘怜香惜玉,夜半葬花,实在好情致。”


    蝶奴一听,反驳道:“花落了就该埋进地里沤肥,等明年开得更好,我可不是伤春悲秋的人,更没有情致。”


    宫无岁:“原来如此,是我浅薄了。”


    蝶奴仔细将花埋好,又道:“知道浅薄就好,这方圆十里的花没一朵比得上我,与其为花伤感,不如多看看我完美的容颜。”


    听着这熟悉的话语,宫无岁终于忍不住笑起来:“经年未见,蝶奴姑娘还是那么风趣。”


    那蝶奴一听,果然狐疑地转过头来,在看清宫无岁的容貌后,眼睛都瞪大了:“无岁公子?”


    又难以置信道:“你不是已经……了吗,清明我还给你烧过纸钱,是我累出幻觉,还是我到地府了?”


    宫无岁道:“当然不是幻觉,保证货真价实,天底下哪有我这么英俊的鬼?”


    蝶奴将信将疑地围着他转了两圈,终于慢慢放下心来:“果然是真的。”


    又看向沈奉君:“阙主也来了,你已经四年没过来了,我还以为你今年也不来。”


    沈奉君一顿,神情有些困惑,但没多问,只道:“有事耽搁。”


    宫无岁听他二人寒暄,心道:“听她的意思,难道沈奉君以前年年都来吗?”


    恰此时,一道蓝影从屋中步出:“三位远道而来,请到屋里坐吧。”


    他体态修长,面貌极俊美,初见时他还和宫无岁一般大小,一晃过去多年,俊美不改分毫,还更甚从前,完全将身边的蝶奴衬地黯淡无光。


    他慢慢走过来,小心翼翼搀住蝶奴:“天色太暗,明天再锄吧,饭菜都做好了,先吃饭。”


    蝶奴将锄头往脚边一扔,满意夸赞:“干得不错。”


    “正好你们来就一起吃吧,他手艺不错的,”她走了两步,一边扶住腰,露出微微凸起的肚子。


    宫无岁看得一愣,忍不住和沈奉君对视一眼:“这是……”


    嵇忧看得出他眼底的困惑,微微笑道:“她有身孕不方便,需时时照顾着。”


    又道:“我炖了乌骨鸡汤,请进来吧。”


    第55章 夜话 “他多年堪不破,又自愿受劫。”……


    嵇忧领着几人进屋, 屋舍不大,但五脏俱全,檐下的瓦罐里种了各式花卉, 屋后围栏里的有一群母鸡在悠闲啄食, 屋内干净整洁, 金黄的鸡汤飘香,另配三四个小菜,十分丰盛, 不禁引人食指大动。


    在座的都是熟人,也没那么多客套,嵇忧先安置好蝶奴, 替她盛饭置汤,又道:“几位自便。”


    叶峭眉目不能视物,嵇忧将饭菜放到她手边, 前者礼貌道:“多谢。”


    “没想到运气这么好, 刚来就遇上你们开饭,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宫无岁一整天没吃东西, 现在肚子空空。


    说来也怪, 他复生的事明明令人匪夷所思, 但桌上的人却好像没多意外, 嵇忧闻言只笑笑:“无岁公子自便,若无你和阙主照拂, 我和蝶奴此刻也不能在此自由自在。”


    宫无岁也就罢了, 但沈奉君以往和嵇忧是没什么交情的, 如今这夫妇话里话外与阙主熟识,过去几年沈奉君似乎每年都过来找他们,还挺让人意外。


    他满腹疑问, 但在饭桌上又不好问出口,等一顿饭用完,嵇忧套上一个灰围裙就去洗碗,蝶奴揉揉肚子,主动道:“你们结伴而来,肯定不只是来找我们叙旧吃饭,有什么要紧事吗?”


    叶峭眉将药方递给她,宫无岁也将梦花的事一一告知。


    蝶奴听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原来你们不是一起的,这药方不是难事,天心草和无衣花我种过不少,到库房去取就行,人命关天,你行走不便,到时候让嵇忧将你送出朝雾林,即刻就能启程回东南。”


    叶峭眉松了口气:“多谢你。”


    蝶奴却道:“这有什么可谢的,这些花草我本来就是种着玩儿的,能救人也不错。”


    转又道:“只是梦花不好办。”


    宫无岁一顿:“为何?”


    蝶奴实话实说:“梦花难以留存,我库房里没有,而且现在也不是梦花开放的时节,你这朋友到底得了什么病,居然要以梦花入药?”


    宫无岁实话实说:“其实也不算什么朋友了,我求梦花只是为了和他交易,而且蝶奴姑娘也认识的,他叫燕孤鸿。”


    “就是那个文会宴你找他打架,结果打输了的燕孤鸿?”


    蝶奴和嵇忧退隐日久,对修真界的大小事也不甚关注,乍一听这个名字还觉得挺陌生。


    宫无岁没想到她在这时候揭自己老底,反驳道:“那次是个意外……意外!”


    “哦……我懂的,意外意外,”蝶奴笑着揶揄了他几句,嘴上说意外,脸上却半点不信,感慨,“虽然他这人不讨人喜欢,但在夜照那种地方肯定不好过,血海恩怨易进难出啊。”


    宫无岁道:“所以嵇忧公子有先见之明,早早就和你一起归隐,免去许多灾祸。”


    蝶奴却道:“归隐不归隐无所谓,只是我是个种花女,自然沾不上什么恩怨,也不想沾上恩怨,他想和我在一起,就只能断去前尘,我不肯就他,他只能委曲求全来就我。”


    说话间,嵇忧已经洗完碗出来,听见这话也不恼,只道:“娘子说的对。”


    当年嵇忧公子在文会宴向神花府一个其貌不扬的种花女深情求爱的事可是惊呆了一众仙门大流,此事与慕家堡逼婚阙主一样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都以为嵇忧公子被下了蛊,神志不清才做出这种事,谁知他果真为这个种花女放弃贵胄身份,从此退隐江湖。


    可如今再看,文会宴诸人,唯有他夫妻二人和睦美满,平安顺遂。


    若早知会有今日,宫无岁也宁可不做名满天下的稚君,只求神花府满门平安,可以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后悔也太迟。


    “既然梦花那么紧要,那我今晚再想想办法,天色不早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蝶奴怀着身孕不能伤神,他们就算再急也要等着,只能等天亮再说。


    这小屋中只有两间卧房,蝶奴和叶峭眉一间,他们三个大男人勉强挤一间,宫无岁这几日心绪凌乱,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夜半时又惊醒过来。


    他下意识翻身去找沈奉君,却见左右地铺里空荡荡的,沈奉君和嵇忧都不在。


    人呢?大半夜不睡觉都跑哪儿去了?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才慢悠悠地出了门。


    谁知他才出门,却见昏黄的烛影中,叶峭眉还在点数药材,敢情这些人半夜都不睡觉:“命相?”


    叶峭眉淡淡地“嗯”了一声,给宫无岁指路:“他们出去了。”


    宫无岁被看穿,下意识挠了挠头,走过去帮忙:“我只是出来喝口水。”


    叶峭眉不知信没信,但也没说什么,这屋子里五个人只有蝶奴一个人在好好睡觉,其他人都各有心事,宫无岁点着点着药材,忽然低声道:“当年……多谢命相杯水之情。”


    叶峭眉顿了顿:“不必谢我,我不涉红尘,但不是铁石心肠,于情,你我相识一场,我也不希望你上护生寺,玉石俱焚;但于理,我知道你会不死不休,命中死局已定,阙主留不住的人,我亦无能为力。”


    宫无岁下意识握紧手中的药材,犹豫半晌,还是道:“可如今我二人共命……我怕再连累他。”


    他没说名字,但叶峭眉却能听懂他言外之意,默了默,道:“伸出手来。”


    宫无岁一顿,察觉到她要做什么,迟疑地伸出手。


    叶峭眉抓住他的手背,布满老茧的手指抚过他手心的纹路,不见旖旎,却十分温暖,宫无岁任她动作,不敢作声,一颗心却慢慢提起来,直到叶峭眉收回手,他才道:“……可有看出什么?”


    叶峭眉也有些意外,宫无岁复生,按理说多少会有些改变,但她给这人解过两次天命,都是一如既往,不改分毫。


    她衣袖微动,身后的命榜就缓缓浮空展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旋转腾飞,最后凝成一行金光闪闪的大字,宫无岁定睛一看,却是——天不授我我收天。


    与他十五岁那年的批语分毫不改。


    “你死劫已过,但夜照城是凶险之地,千万小心。”


    宫无岁不太担心自己,只是担心沈奉君:“那他呢?”


    叶峭眉道:“他多年堪不破,又自愿受劫,此去或许有转机。”


    她解天意,却不能把话说得太明显,总是让人云里雾里,胡思乱想,宫无岁不听还好,听完果然忐忑不安,更睡不着了。


    二人整理完草药,叶峭眉就回房去照料蝶奴,宫无岁脑袋里乱糟糟的,只能在灯影下发呆,等再回神时候,人已经到了屋外,远处有两道谈话的身影,宫无岁本来打算出声,却不知想到什么,蹑手蹑脚,做贼似地贴过去。


    靠地近了,就听到这两人在说什么。


    沈奉君道:“当年我和他……不相熟吗?”


    嵇忧道:“无岁公子倒是喜欢和你说笑,可惜阙主不苟言笑,后来又闹出慕家逼婚一事,无岁公子怕你不高兴,就不自讨没趣来逗你了。”


    沈奉君听完,果然沉默下来。


    宫无岁耳朵动了动,心道:“他们这是在聊什么?怎么又扯上我了?”


    嵇忧公子又道:“我记得有一夜无岁公子喝醉了酒,半天都找不到人,芳首心急如焚,最后还是你把他找回来的,只是你二人双双落水,无岁公子神志不清,还差点当众轻薄你,你当时脸色很不好,没过几日就和湘君启程回仙陵了。”


    “是么,”沈奉君听着他讲过往之事,极力想回忆起什么,最后却只道,“……我记不清了。”


    宫无岁更是一头雾水:沈奉君记不清也就算了,他怎么也记不清这一段?


    他什么时候醉过酒?什么时候醉后当众轻薄过沈奉君?


    他明明是清醒的时候就轻薄了!


    他正困惑嵇忧怎么信口胡来,污蔑自己的清白人品,脑子里却忽然闪过一道光。


    醉酒……醉酒……他想起来了,当年文会宴他确实大醉过一回,醒来后就躺在自己房里,他还以为是宫照临给他带回来的,彼时浑身酸软,脑袋也晕乎乎的,宫照临进来看他,他什么也没听进去,只听懂一句:“阙主和湘君已经回仙陵去了。”


    他当时还气愤了好几日,怪沈奉君不告而别,沈奉君嘴上答应当他的好朋友,背地里连告别都不愿意。


    所以当时把他带回来的人是沈奉君?


    怎么可能呢?


    他心中难以置信,又想再听听嵇忧接下来会说什么,于是继续猫在花丛里。


    嵇忧听沈奉君说记不清,多少也猜出他这两年没再来神花府的原因,心中复杂,只能道:“我所知的就是这些……其实你和无岁公子朝夕相处,过去发生过什么,你大可以亲自问他。”


    沈奉君却摇摇头:“他不喜欢提过去的事,会难过。”


    每次论及过往,宫无岁提得最多的就是“英年早逝”,“短命鬼”,嘴上轻巧,但心里一定是很难过的,沈奉君听了也生气。


    宫无岁没想到他是因为这个才不问,心中一暖,紧接着又跟着难过起来……沈奉君连这种事都小心翼翼。


    嵇忧却不赞同:“可两人相爱,重要的就是坦诚相待,你们谁都不说,又怎么解得开心结?”


    听者有心,宫无岁猫在花丛里,听见这句话也愣住了。


    嵇忧又道:“你若说不出口,我可以替你去。”


    沈奉君却拒绝了:“不必,是我先纠缠不休,真心好,假意也无妨……我只要他平安。”


    言下之意就是不管宫无岁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甘愿承受,他受点委屈没关系,宫无岁一个人开心就好。


    宫无岁听得心气上涌,立马从花丛中跳出来:“沈奉君!”


    “你再说一遍试试?”


    第56章 文会宴 “你不是爱逗他吗?”……


    甫一出声, 前头两人都吓一跳。


    “无岁公子?”他一副气势汹汹不饶人的架势,嵇忧最先回过神来,不免心虚:“你怎么在这里……”


    宫无岁不想迁怒旁人, 两只眼睛盯住沈奉君:“我来找他。”


    嵇忧后知后觉, 讪笑一声:“那你们先聊。”


    无关的人离开, 宫无岁终于找到发作的理由,沈奉君立在原地,半点意识不到自己说粗话, 仍是一副不知悔改,理直气壮的模样。


    宫无岁强忍怒意:“你有本事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什么叫假意也无妨,我平安就好?”


    沈奉君:“……你听见了?”


    宫无岁道:“我不能听见吗?我还奇怪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偷偷说, 原来是背着我说一些气死人的话!”


    “我问你,如果有一天我偷偷离开,你是不是也要跟我说平安就好?”宫无岁皱着眉头发问。


    沈奉君默了默, 不说话了。


    沉默就是答案, 不说话就是答案。


    “哈, ”宫无岁冷笑一声, 从未那么恨这人是个榆木脑袋, 他气这人对旁人百般纵容, 却对自己委曲求全, 更多的是气自己把本不该承受的苦楚带给他。


    叶峭眉说:他多年堪不破,又自愿受劫。


    纵然宫无岁三番五次说只喜欢他一人, 他却依旧不肯逾矩, 流风阙主本该是何等快意潇洒的存在, 他名满天下,受世人景仰,如今却困守在宫无岁这个麻烦身边。


    脑子里划过乱七八糟的念头, 最后化作一口沉沉吐出的浊气,他慢慢走到沈奉君身边,一双眼睛死死摄住面前的人:“沈奉君,我既然决定在你身边,就永远不会逃,也不会舍下你。”


    沈奉君微微一顿,宫无岁就凑得更近:“我要是逃走,你应该把我抓起来关在流风阙中,而不是只要我平安就好。”


    人都有私心,再高洁的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逃走,至少宫无岁不能。


    沈奉君似有所觉:“抓起来?”


    “嗯,抓起来,绑起来,关起来……你想怎样都可以,我不怪你,也不会生气,如果我不听话,你还可以打我一顿,反正我力气没你大,打不过你。”


    他循循善诱,沈奉君几乎被诱得失去理智,但很快又道:“不打你。”


    他舍不得。


    宫无岁看他这幅呆样,立马换了个话术:“那你知不知道,如果我跑了你不来追我,我也会很难过……难道你舍得看我难过?”


    沈奉君终于有所动容:“……舍不得。”


    “你再想想,我要是一个人在外漂泊,无依无靠,是不是很可怜?”


    沈奉君又“嗯”了一声。


    “那就对了!所以你以后千万不能轻易把我放走,好不好?”


    他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嘴脸,沈奉君果然受不了,点头同意下来:“好。”


    见他十分上道,宫无岁的心慢慢落回肚子里:“我说了那么多,那你呢?你就没什么话想问我吗?”


    与其半夜不睡觉和嵇忧出来说话,不如直接问他这个当事人比较好。


    “有,”沈奉君道,“嵇忧公子说当年文会宴你生气醉酒,为什么?”


    这回愣住的人换成了宫无岁。


    为什么?


    从来没人问过他为什么,只有宫照临看破不说破,他也从来不肯承认是因为沈奉君的婚事。


    迎着沈奉君困惑的目光,他抿了抿唇:“这个问题……我能不能明天再告诉你?”


    沈奉君显然有些失望,还有些不解,但还是道:“好罢。”.


    第二天天一亮,蝶奴就高兴地和众人分享取得梦花的方法。


    “催熟?”嵇忧咽下一口豆浆,闻言不明所以。


    “梦花可以把美梦当做养分,你们把美梦交给它,它当然就能提前开花,以前我在神花府,就见过药园的长老用这种方法培植梦花。”蝶奴对此很有经验,“这也是不得已的方法,不然等你们拿到梦花,燕孤鸿坟头草都三尺厚了。”


    宫无岁昨晚就猜到蝶奴会用这种方法,故而没什么异议:“嗯,就这样吧。”


    “那就请无岁公子入梦,阙主陪你一起,如果在梦中状态不对,也好及时阻止。”


    “命相会为你们护法,我和嵇忧会在梦花盛开时替你们摘下收好,”她搬来一盆欲开不开的梦花,碧绿枝干,鲜红花苞,乍一看平平无奇,仔细看却见植株上翻着淡淡的灵光。


    时间不等人,宫无岁和沈奉君一左一右躺在榻上,双手交握,嵇忧公子微一拂袖,二人闻见一股暖香,眼皮也越来越重,最后毫无知觉地入梦。


    白光自脑中闪过,宫无岁有些困难地睁开眼,眼前却见一道朱红的大门,大门上挂着一副漆金的匾额,上写着“神花府”三个大字。


    他微微一怔,下一刻却被抓住手臂:“我的小公子啊,你又跑去哪里野了?半天都找不见人,照临公子找你老半天了!”


    宫无岁定睛一看,见此人头戴一顶明黄绒帽,颇有些滑稽,是守门的家仆,叫阿连,以前他躲懒不练剑,偷偷跑出去,气得夫子亲自守在大门口准备拿他,夜里就是阿连给他开门。


    可无论夫子还是阿连,都早已不在人世。


    乍见故人,宫无岁心中百感交集,但很快又收拾好情绪,他还未说话,嘴巴却自己动起来:“兄长找我何事?”


    阿连道:“两日后开宴,不少门派的弟子已经抵达神花府,照临公子说来者是客,他一个人照应不过来,让你也去。”


    一听不是被夫子教训,宫无岁立马松了口气:“原来是叫我会客,那简单!我现在就去!”


    他拍拍胸脯,脚下生风地进了神花府大门。


    宫无岁的意识缩在这具身体里,在尝试好几次想控制梦中的身体都不得后,他终于放弃,一时怔忡。


    原来他梦到的是文会宴。


    这时候宫无岁也才十五岁,天真意气,神花府蒸蒸日上,前途一片大好,纵然当时只道是寻常,没有意识到这段光阴有多么弥足珍贵,可如今回看,十五岁已然是他再回不去的美梦。


    他像一个看客,静静看着已经发生过的事重演。


    阳春三月,神花府百花盛开,院中落樱和桃花争艳,一片云霞似的粉,花墙上爬满了明黄的九里光,花架上是花团锦簇的大牡丹,每穿过一道回廊,都有不一样的动人春色。


    宫无岁火急火燎地穿过回廊,终于在尽头的水榭处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


    那人着一身淡蓝衣袍,发顶带冠,发后却缀着一条儒巾,素净但不寡淡,眉眼带笑,给人一派如沐春风的儒雅温柔。


    神花府最年轻的家主宫渺,字照临,这一年他刚刚及冠,却已早早独当一面,独自操持神花府五年。


    洁白梨花随风悠悠落下,正好落进水中,点缀着满池红莲。


    一人道:“如今正是三月,何以莲花和梨花会一同盛开,真是奇也怪哉!”


    宫照临微笑道:“莲藕是冬日种下的,为迎佳客赴宴之喜,府中种花人故而小心照料,终于盼得莲花盛开。”


    那人道:“原来如此……芳首如此操持,实在是有心了。”


    “是我要谢各位赏光前来,”宫照临命家仆将客人带去安置,一转头就看见呆站在一旁的宫无岁,未出声笑意已先至,也未责怪他贪玩:“无岁来了,那就陪哥哥到前厅接待客人罢。”


    二人一路往前厅走,宫无岁道:“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咱们神花府真的住得下吗?”


    宫照临却道:“夜照城主越凭天喜得贵子,抽不开身,就不赴宴了,他只派了一位刀者过来送礼,想来应该会空出许多房间。”


    此话正合宫无岁的意:“不来也好,反正他们夜照城总拿鼻孔看人,上次兄长去夜照城还被他甩脸色,我巴不得他别来。”


    宫照临却不恼:“我年纪轻,他们难免将我看轻,情理之中的事。”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什么:“除了夜照城,天武台和仙陵也送来了重礼,说来也奇怪,神花府和天武台向来交情不深,这回慕家不仅送了重礼,连慕啸家主都亲自前来,他还带了上官夫人,慕章公子和慕姿姑娘。”


    宫无岁也不明所以:“慕啸不是一向目中无人吗?怎么这回倾巢出动?”


    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他们那么殷勤,不会是看中兄长品貌风姿出众,想和我们神花府结亲吧?”


    宫照临微微一顿,无奈道:“你又拿兄长取笑。”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实话实说嘛。”


    宫无岁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一时神游天外,宫照临却打断他:“这回仙陵也来了人,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一提到仙陵,宫无岁脑子里就无端浮现出一张冰清玉洁的脸,去年沈奉君被人暗算重伤,奄奄一息,他拼死拼活把人背上山,膝盖和脚都磨破了,不知道对方现在好些没有。


    他心有疑问,嘴上却道:“谁?难不成是孟掌门?”


    宫照临假装没看见他眼中一晃而过的情绪,道:“孟掌门年事已高,又事务缠身,他推说不好意思和我们这些小辈凑热闹,所以就派了他的得意弟子前来。”


    得意弟子?那不就是沈奉君?


    宫无岁眼神一亮,却听宫照临道:“他的大弟子柳恨剑,世人美称湘君,今年是第一次来神花府。”


    那个嫉妒沈奉君的刻薄鬼?宫无岁一听名字就失去了兴趣,油然而生出一股连自己都没察觉出的失落。


    “哦对了,他的二弟子沈奉君也要来,你很喜欢的那个,年纪轻轻就继任阙主,果真前途无量,”宫照临慢悠悠地补充,一边感慨。


    宫无岁先是生出一阵喜悦,最后又硬生生地强压下去:“他那么一本正经的,谁会喜欢他?”


    宫照临却道:“你不是爱逗他吗?我以为你挺喜欢他的。”


    宫无岁一噎,正要反驳,却被宫照临推着往前走。


    “说曹操曹操到……走吧,去见见他们。”


    第57章 倨傲 “……你们最好是好朋友。” ……


    宫无岁被宫照临推到门口, 门外忽然传来几道人声,是阿连在殷勤迎客,宫无岁抬眼看过去, 就见白花花一片人影立在门外, 个个身体挺拔, 仙气飘飘。


    他一眼就见到沈奉君那张一本正经的俊脸,一年不见,他甚至又长高了些, 就算在一众仙男里也显得格外风姿出众。


    柳恨剑穿了身紫衣,眉头微微蹙着,和阿连说完话后又转头对沈奉君说了句什么, 宫无岁不用猜都知道他又在说刻薄话,沈奉君面不改色地听完,点点头, 抬眼时却正好对上宫无岁直勾勾的眼神。


    他微微一怔, 下一刻宫无岁却咧嘴朝他笑起来。


    “仙陵诸位贵客登临, 有失远迎。”宫照临先开口说话。


    柳恨剑一见人来, 顿时收敛了神情, 一派飘然仙风, 他将请帖交到阿连手上, 和宫照临说话:“神花府盛情,师尊抽不开身, 派我们赴宴, 我是掌门大弟子柳恨剑, 这位是我师弟,叨扰家主。”


    宫照临笑道:“仙陵人杰地灵,个个才貌双全, 哪里算叨扰,下榻之处已准备妥当,让在下和小弟为各位引路吧。”


    宫照临和仙陵年轻一辈弟子都不相熟,两边人只能先寒暄客套几句,要看宫照临和柳恨剑在前头说话,宫无岁心痒难耐想和沈奉君打招呼,但只能一路礼貌微笑,等到了住处,他终于寻到机会和这位“好朋友”说悄悄话:“你来了?兄长说你甚少出席宴饮集会,我还担心你不来呢!”


    一年未见,他还如此热络亲近,沈奉君那冰雪似的神情慢慢融化下来:“原先不打算来。”


    孟知还一开始顾念他不喜与人交往,只打算让柳恨剑带人过来。


    “来了就好!”宫无岁喜出望外,“走,我带你去房间!”


    他特意给沈奉君安排了人少清净的大房子,从卧房打开窗就是莲池水榭,很有些漂亮,最重要的是宫无岁穿过水榭就能直接翻窗来找沈奉君玩。


    “这是我让兄长特意给你留的房间……虽然不比你的流风阙清净,但我们神花府的美景也是数一数二的。”


    沈奉君也不是挑三拣四的人:“这样就好。”


    安置好包袱,宫无岁又道:“你今天赶路也累了,等明天太阳落山我就带你上街去逛,神花府的姐姐们最喜欢长得俊的,你去了她们肯定喜欢,还会夸我眼光好会交朋友!”


    他说完又笑眯眯地用手肘碰了碰沈奉君的胳膊,揶揄道:“我们神花府的姑娘也很漂亮的……我带你去长长见识,要是碰上喜欢的,我还能给你搭桥牵线。”


    沈奉君却道:“神花府宴客,你也要招待客人,不必费这种心。”


    “没事,”宫无岁大方地摆摆手,吊儿郎当地倚在桌边,“这种事都交给我兄长在操持,我不给他添乱就算好了。”


    两人一起走出房间,宫照临已经和柳恨剑在前厅说话,一见宫无岁笑眯眯的模样,柳恨剑微不可查地翻了个白眼,宫照临也道:“小弟散漫,又爱玩笑,这些天可以让他带你们游玩。”


    柳恨剑却道:“不必劳烦。”


    宫照临也不勉强,只是如沐春风地笑笑,又说了两句,很快又起身接待其他门派的客人。


    房间里很快只剩宫无岁和沈、柳二人,柳恨剑那副仙气飘然的模样很快就消失不见,只看着沈奉君:“你不是自诩清高,宴会想推就推想拒就拒吗,怎么这回肯来了?”


    算上今天,宫无岁就和柳恨剑见过两面,可每一回见面,这人都在明里暗里刻薄沈奉君,一个做师兄的还这么小气。


    宫无岁道:“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你也要管?”


    柳恨剑瞥他一眼,阴阳怪气道:“也对,你可是沈奉君的救命恩人,他来见你也是情理之中。”


    宫无岁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我们是过命的交情,最好的朋友,他来见好朋友再正常不过。”


    柳恨剑似乎觉得这三个字有趣:“好朋友?他还有好朋友?”


    宫无岁理直气壮:“不然呢?你没有好朋友吗?你不会真的没有好朋友吧?”


    虽然湘君有美名,修为也不俗,但他人缘确实不怎么样,这话虽然不痛不痒,但柳恨剑听完还是冷笑起来。


    他不仅讨厌沈奉君,他还了解沈奉君,什么样的好朋友会让他这位清高的师弟主动和师尊请命要到神花府赴宴?


    别人看不出来,他不会看不出来,只盯着沈奉君,意味不明道:“……你们最好是好朋友。”


    他特意加重了“好朋友”三个字,仿佛抓住什么把柄,有恃无恐,阴阳怪气。


    沈奉君神色不变,也不见局促,下一刻却被宫无岁护到身后:“喂,你这个做师兄的怎么总是为老不尊欺负师弟?能不能有点掌门大弟子的气度,沈奉君到底哪里招你惹你了?”


    柳恨剑在听见“为老不尊”四个字时眉头已经皱起来,听见“欺负师弟”更是整张脸都黑了下去,不可置信:“我欺负谁?他?”


    宫无岁理直气壮:“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你又在装什么无辜?”


    柳恨剑这回彻底气笑了,他强忍着没骂出声,最后起身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有病。”


    讨厌的人走了,宫无岁登时通体舒畅,转头对沈奉君道:“走吧,带你去看我的住处。”


    沈奉君没拒绝,陪着他走了好一段,还是解释道:“……我与师兄同修数年,他只是嘴硬心软。”


    谁知宫无岁非但不相信,反而感叹道:“怪不得人人都说你品性高洁,他都那么对你……沈奉君,你真是太善良了。”


    沈奉君:“……”


    他不再试图说服宫无岁,两人去无岁公子那个种满红莲的小院里逛了一圈,又看了他桌上堆积如山的罚抄大作,又约好第二天太阳落山一起上街玩儿。


    第二天天一亮,宫无岁就穿过水榭去找沈奉君,谁知才出门就被阿连拦下,继续陪宫照临去见客。


    明日就要开宴,就算是宫无岁这种无所事事的闲人也抽不开身,好不容易捱到傍晚,宫无岁兴高采烈地冲进仙陵弟子的别院,正准备和沈奉君一起出门,阿连又急急忙忙找来了。


    彼时柳恨剑正在院中翻着白眼品茶,宫无岁见到阿连也一阵莫名:“怎么了?”


    阿连忙道:“天武台的人到了,府外出了点事……小的怕出事,提前来通知无岁公子一声。”


    宫无岁皱起眉:“慕家?他们到就到了,兄长亲自去接还有什么事?”


    “好像是慕章公子要打杀一个乞丐,照临公子为乞丐求情,慕啸家主说他是小辈目中无人……哎呀总之您快去看看吧。”


    宫无岁一听果然黑下脸来:“岂有此理!敢在我神花府杀人,他天武台好大的口气!走!”


    宫无岁和沈、柳二人到大门口时,那个乞丐已经被打得浑身是血,伏在地上奄奄一息,他头上带着一顶暖和的鹅绒圆帽,显然曾经被人精心照顾过,他身上的衣饰微脏,但还不到乞丐的地步,一个青衣的少年搀扶着他,替他拭去额上的血迹,宫照临挡在他二人身前,微凝着眉:“慕啸家主,得饶人处且饶人。”


    慕啸未开口,他身边一个青年却抢先开了口,青年面容和慕啸七分相似,腰间一把泛着寒光的长刀,神色倨傲,十分目中无人,应该就是慕啸的长子慕章,他道:“我们刚到神花府,这乞丐就拉扯我的衣物想偷东西,偷东西不成还恼羞成怒对我动手,怎么,芳首贵为神花府之主,难道还要偏袒这种下贱无耻之徒吗?”


    那乞丐却捂着血流不止的父母,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啊啊……没偷……啊啊……我没打……”


    他虽已是二十出头的相貌身形,但神智好像与孩童无异,只会迫切地为自己辩白:“啊啊……没偷……”


    慕章听完,却道:“你没偷?难不成还是我平白无故打你一顿?”


    他不依不饶:“这种下贱乞丐,就爱装傻充愣博同情,就算我不杀他,也要断他手脚给他个教训!”


    乞丐惊恐起来:“啊啊……不要……断手……”


    宫照临心平气和道:“他神智有恙,先前或许只是为了和慕章公子说话,并非偷盗,就算对公子有所冲撞,也请看在在下的面子上放他一马吧,几位远来是客,神花府已经为你们安排了住处,何必为这些小事大动干戈。”


    那青衣少年也将乞丐衣兜里的鼓鼓囊囊的钱袋取出来,钱袋上还绣着“平安”二字,他弱声道:“他身上还有银两钱财,应该不至于偷盗,兄长是否有所误会……”


    “慕慈心!”青衣少年话未说完,就被恶狠狠打断,“我们未发话,哪有你开口的份?”


    那叫慕慈心的少年脸色一白,有些困窘,半晌还是道:“……请兄长放他一马吧。”


    慕章在前头疾言厉色,慕啸就任由儿子作威作福,他的妻子上官夫人冷眼旁观着,偶尔和身边的妙龄女子说话。


    那女子和慕章差不多大小,相貌也相似,颇有姿色,腰间也佩一把刀,察觉到有人靠近,一双美目将宫无岁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很快就失去兴趣,等目光落在沈奉君身上时,反而顿了顿。


    此人应该就是慕章的同胞妹妹慕姿,慕家无论男女老少皆修刀道,杀气大,戾气重,很有些目中无人。


    她见了沈奉君,居然仔细打量了几眼,才侧头和上官夫人说了句什么,宫无岁眼看着母女二人的小动作,没一会儿上官夫人就转过身来,甚至无视了领头的仙陵大弟子柳恨剑:“嗯?原来是阙主到了。”


    她一开口,剑拔弩张的氛围就散去不少,人群的注意点就集中到沈奉君身上,后者未说什么,反而是宫无岁笑眯眯开口了:“天武台在修真界威名赫赫,受人尊崇,何必为这种小事大动干戈?”


    慕章却道:“你知道天武台威名赫赫就好,向来仙门大会都是武决,偏偏你们神花府别出心裁要搞什么文斗第一,武决点到为止,还美其名曰是不想伤亡,实力不济就别怪别人看不起,还纵容不干不净的乞丐偷盗,你们蛇鼠一窝,简直可笑。”


    青天白日又是众目睽睽,宫无岁不好直接打死慕章,又怕让宫照临难收场,只道:“慕章公子如此武艺确实不应该埋没,不妨等武决时再大展身手,宫无岁敬候。”


    “罢了,既然阙主和湘君也在,那我们就饶他一次,”上官夫人看了一眼地上的乞丐,露出个和善的笑来。


    沈奉君和柳恨剑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却被如此恭维,慕啸和慕章不知想到什么,最后冷哼一声,对乞丐道:“别让我见到你第二次。”


    阿连赶忙引着慕家父子去安置,上官夫人却带着女儿走过来,主动和他们搭话:“我儿毛躁气盛些,心却不坏,看几位的模样,是要出门吗?”


    沈奉君未答话,宫无岁冷眼瞧着她演戏,最后开口解围的却是柳恨剑:“是我师弟和稚君相约出门。”


    上官夫人喜道:“那正好,小女慕姿初来乍到,很想看看神花府的风情,也请二位带她一起去转转,我老了,不如你们年轻人话意投机,最合得来。”


    宫无岁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虽然他一点都不想带第三个,但莫名之下反而不知怎么答话,只道:“如果你想……”


    他话音未落,沈奉君却道:“不投机。”


    第58章 悸动 “沈奉君,你有没有心仪的姑娘?……


    沈奉君干脆果断地拒绝完, 周围几人都愣了一会儿。


    上官夫人脸色一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赔笑:“又没有相处过, 怎么就知道不投机了……”


    沈奉君道:“今日有约, 不便相陪。”


    慕姿大概是头一次被人这样下面子, 愤愤地看了母亲一眼,上官夫人只好改口,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既然阙主有事要忙, 那就改日再一起游玩,我们舟车劳顿,也该回去休息一下。”


    母女二人转身就走, 宫无岁心中更觉古怪,心道:这慕家一向理直气壮,连我们神花府都入不了眼, 可对沈奉君态度却近乎谄媚, 当真奇也怪哉。


    待慕家的人走远, 宫无岁总算松了口气, 抱着手没好气道:“还好你拒绝她了, 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就拒绝女孩子……他们也真是, 既然不想来就别来, 来了又惹是生非,何必费这种周章, 不知道还以为他们这次来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


    宫无岁说者无意, 柳恨剑却听者有心, 他眼神落在沈奉君身上,又下意识去看慕家母女离去的方向,脑袋里一个怪异的猜想凝聚成型, 最后变成了一股挥之不去的阴沉。


    沈奉君才继任阙主,这些人就闻弦歌而知雅意,认定他会继任掌门,上赶着巴结讨好。


    但他把这话压在心里,只是默默抓紧了手中的欺雪剑,冷视不语。


    宫照临和那个姓慕的少年已经把乞丐扶起来,宫无岁和沈奉君凑过去:“他没事吧?”


    宫照临略通些医术,将人上下看过,才道:“都是皮外伤,但头上的破口要包扎。”


    又道:“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


    乞丐指了指钱袋上的绣字:“平安……啊啊叫喻平安……啊啊姐姐不见了。”


    “那你姐姐叫什么名字?我可以派人去寻,”宫照临继续追问。


    谁知喻平安却懵然摇头:“啊啊……姐姐……就是姐姐……啊啊不知道。”


    看这情形大概问不出什么,宫照临只能道:“那我先让你替你治伤。”


    喻平安却道:“啊啊饿……啊啊想要吃的……啊啊被打。”


    原来如此,他身上带着那么多钱却不知道怎么换食物,可见他家中亲人替他操碎了心,宫照临听完更是心中不忍,吩咐弟子将喻平安带回去安置,再送吃食给他。


    喻平安立马高兴起来:“啊啊……谢谢大哥哥。”


    他年纪看着比宫照临还大,却还是叫大哥哥,众人一时失笑,宫照临也不恼,道:“不必谢我。”


    喻平安刚要走,却忘了一只手还紧紧攥着慕慈心,只听“啪”一声怪响,地上滚落了一片珠子,喻平安一呆,摊开掌心,将一个紫檀佛珠递给慕慈心:“啊啊……断了。”


    慕慈心也不生气,只接过来:“丝线松了,我再重新串好就行,你先去包扎吧。”


    喻平安被弟子带走,几人终于松了口气,一边弯腰捡回滚落的佛珠,宫照临向来待人周全,对慕慈心道:“多谢慈心公子,若不是你及时拦下,今日免不了一条人命。”


    慕慈心却道:“是我父兄不饶人……多亏照临家主大度。”


    他一身青衣,十分简素,又挽着佛珠,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佛寺香火气,也未佩刀,而且善良有礼,一点都不像慕啸的儿子。


    而且他似乎在慕家很不受待见,但别人的家事也不好过问,宫照临又带人将慕慈心安置下来,终于彻底松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揉着眉心。


    柳恨剑这时候忽然冷不防开口:“刚才那个喻平安身份古怪,现在天命教的暗杀势力猖獗,家主还是小心为上,别什么人都往回带。”


    虽然他说话不中听,但道理没错,也是好意,宫照临叹气道:“我只是看他可怜,又无甚修为,任他流落在外也确实不妥。”


    宫照临心善是尽人皆知的事,三个月前他还收留了一位受伤的异族公子,名叫嵇忧,现在都还住在神花府中,据说这次文会宴也会出席。


    “素闻仙陵门风清正,济世为怀,没想到连这些事湘君都替我留心,实在多谢。”


    宫照临这人总是噙着浅笑,一副温和从容的模样,他说话也真诚,但柳恨剑听来却总觉得怪怪的:“仙陵和神花府交好我才随口一说,我可没那么好心。”


    他看够了热闹,转身就走,宫照临对沈奉君笑笑:“你这位师兄真是位嘴硬心软的人。”


    沈奉君深以为然,宫照临转头道:“你带阙主上街去吧,这里有哥哥主持。”


    宫无岁有些心疼宫照临操劳,但他昨天答应过沈奉君,食言也不好,于是道:“那好吧,等我晚上回来帮你。”


    他们出门晚,宫无岁带着沈奉君逛了两个时辰,买了一大堆东西才回到神花府,他又趁夜绕回宫照临的住处。


    夜灯亮如白昼,宫照临仍然埋首在案前,一笔一笔确认明日开宴的大小事宜,他手边还有已经冷透的浓茶,整个人带着倦意,双眼却带着温润坚定的神采。


    五年前他们兄弟二人的父母亡故,十五岁的宫照临带着十岁的宫无岁一起处理完父母的丧仪,匆匆成为了神花府的主事人,人人都以为两个少年人不能成事,就等着神花府败落那天,谁知一晃五年过去,神花府屹立不倒,还蒸蒸日上。


    然后风光背后少不了殚精竭虑,兄长虽然不说,但其中辛苦宫无岁都看在眼里,他推开门来到书桌前,宫照临停下笔墨:“这么晚还过来,你和阙主都玩好了?”


    “那是自然,我才将他送回去,立马就来顶兄长的差事,”宫无岁接过笔墨,把人撵开,自顾自看起来,“剩下的交给我就行。”


    宫照临没拒绝,也没走,只是苦恼地捏着一卷宾客名单,颇有为难之处。


    宫无岁道:“怎么了?”


    “我只是有些不好的预感,”宫照临指了指宾客名单上慕家堡慕家四口,实话实说:“天武台与神花府一向没有交情,但他们举家前来,又说明对此行颇为重视……我怕他们在打别的主意。”


    宫无岁却道:“我看那个慕啸修为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真要有事打起来,在神花府的地盘,还怕他们不成?”


    宫照临却摇摇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是怕他们动别的脑筋。”


    宫无岁不解地“啊”了一声,还有心情玩笑:“什么脑筋?难道他们真要和兄长结亲?不会吧。他们不是最看不起我们吗?”


    宫照临一时失笑:“若他们有意和我结亲,我还能应对,不必那么苦恼,可惜人家看不上你这个凡俗平庸的兄长,有更好的人选。”


    “什么意思?”宫无岁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想到白天那慕家小姐要跟他们一起游玩,上官夫人那古怪的言行。登时回过味来,“你说沈奉君?”


    他深觉不妥:“可沈奉君不是才十五岁么?他和我一般大小,哪里能成亲?”


    宫照临这几年游走各大门派,自然看得更通透:“仙陵是仙门翘楚,根基深厚,孟掌门年事已高,沈奉君父母早早离世,且他又是仙陵立派以来最年轻的阙主,不出意外也会是最年轻的掌门,谁嫁给他谁就能得到仙陵的助力。”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一宗旧事:“其实当年母亲也有意和仙陵结亲,两家长辈还开玩笑说如果你是女儿,以后就嫁到仙陵去。”


    宫无岁完全没听过这事:“那我怎么不知道?”


    宫照临笑笑:“因为那时候你还未出生,但兄长已经五岁了。”


    他只记得沈奉君的父母也是两个很好的人,话都不多,但看得出很恩爱,宫无岁出生后母亲还惋惜家里没个女儿嫁去仙陵享福,后来此事就不了了之。


    宫无岁对过往的旧事不太了解,听兄长提起反而觉得很奇妙,他突发奇想道:“那要是沈奉君是个女孩,他也可以嫁给我。”


    他话一说完就发觉有歧义,赶紧找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他长得那么俊俏,变成女孩肯定也很漂亮……谁不想找一个漂亮的道侣?而且他跟了我肯定一辈子享福,不亏。”


    宫照临听他沾沾自喜地自夸自卖,不由莞尔:“行了,这话你敢说我都不敢信。”


    “不信就不信呗,”宫无岁耸耸肩,继续在名册上勾勾画画,脑袋里却忍不住幻想沈奉君变成女孩嫁到神花府的场景,冰清玉洁的貌美仙子肯定不好哄,但宫无岁嘴甜,肯定能给他哄得开开心心。


    他一边想一边乐不可支,毛笔下意识沈奉君的名字上绕圈,像是真要把人圈住一般,乐了好一会儿,他忽然一顿,猝不及防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在想什么?怎么会想着这种事出神,还笑得跟个傻子一样?


    他是不是也累坏了?


    宫照临也被他自己打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怎么了?”


    宫无岁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搓了搓指尖,半边脸颊却烧着一股莫名的热意:“我打蚊子呢,怎么三月还没过就有蚊子了,真奇怪……”


    两人在书房待到四更才把事情做完,好不容易回到房间,宫无岁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等终于有了些许睡意,天色已经微微发亮。


    他干脆不睡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又换了件好看的衣裳,飞一般穿过水榭,敲响了沈奉君的窗户。


    咚咚,咚咚。


    没过多久,窗户被人慢慢推开,今日开宴,沈奉君也换了件衣裳,虽然也是白的,但明显更漂亮,乍一见宫无岁,他也有些意外:“怎么了……进来说话。”


    宫无岁眼下还带着一点乌青,但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他趴在沈奉君窗边,有些急切。


    “沈奉君,你有没有心仪的姑娘?”


    第59章 当众调戏 “沈大美人……你皮肤真白。……


    一大早就扒在人家窗前问这种问题, 简直古怪,沈奉君默了默,却没正面回答, 只道:“……那你有吗?”


    宫无岁不满道:“是我先问你, 你怎么反过来问我?你先说!”


    沈奉君不上当:“……你先说。”


    好个沈奉君, 还学会拿捏人了,宫无岁咬了咬牙,他先就他先:“我还没有呢, 不过应该也快了……轮到你了,你快说。”


    沈奉君却皱起眉,什么叫应该?


    宫无岁等这人回答, 谁知沈奉君却一而再再而三耍赖,顾左右而言他:“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为什么不能问?”宫无岁理直气壮,又笑眯眯的, “而且你要是没有, 我还能帮你介绍介绍, 神花府的姑娘长得可美了!”


    谁知沈奉君听完却不见高兴, 闷声道:“……不必了。”


    他理了理衣袖, 将双剑负在身后, 宫无岁眼皮一跳, 似有所觉地眯起眼:“喂,看你这个反应……你该不会早就有心上人了吧?”


    他声音拉得老长, 沈奉君听完也未隐瞒, 只淡淡“嗯”了一声。


    还真有?他以为沈奉君这种闷葫芦以后要孤家寡人一辈子, 谁知竟开窍得这么早?


    宫无岁追根究底,几乎要顺着窗户爬进来:“是谁家的姑娘?我认不认识?芳龄几何?长得美吗?”


    沈奉君却不再回答了,宫无岁心痒难耐, 一路纠缠着沈奉君非要问个究竟,谁知沈奉君嘴像铁打的,怎么也撬不开。


    一直到会场宫无岁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眼见开宴在即,他只能暂时和沈奉君分别,坐回宫照临身边。


    宫照临年轻,除却天武台的慕啸颇有威望,其余来得都是些有身份小辈,故而宴席随意些。夜照城主忙着给儿子办百日宴,只派了个传信的燕孤鸿,仙陵来了湘君和阙主,其余的就是风诏其余十二府和一些小门派。


    宴会上也什么三教九流都有,譬如一位玉面蓝衣的嵇忧公子,一位头戴大红芍药的种花女蝶奴,还有前几日在神花府外救下的喻平安,不说话只坐在角落埋头吃菜,众人注意到宫照临下首还空了一个位置,地位与慕啸不分上下,纷纷猜测起此人是何方神圣。


    宫无岁最不喜欢这样的场面,觥筹交错却全无情意可言,偏偏他还要为了面子笑眯眯和人敬酒,慕啸还倚老卖老,总是阴阳怪气他们兄弟二人,当真烦人,再一想到他们这回大动干戈来神花府是为了沈奉君,就更烦人了。


    席间,慕啸喝多了酒,盯上了坐在对面的嵇忧:“这位公子好眼生,不知是师承何处?”


    嵇忧性格和顺,纵然听出他语意不善,却还是道:“在下嵇忧,流亡至此,得芳首收留。”


    慕啸又道:“我看你十指上缠灵线,可是西巫一族?”


    嵇忧道:“前辈慧眼。”


    慕啸又道:“我十年前进深山,曾偶遇一队迷路的西巫人,为了向我们求助,他们主动献舞,日夜不歇,奴颜媚骨,极尽谄媚。”


    慕章听罢,突发奇想:“听说西巫一族天生相貌阴柔,且擅歌舞,但不能识文断字,粗鄙不堪……芳首既请你赴宴,何不请嵇忧公子为我们献舞一曲?”


    宫照临一顿,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荒唐的要求:“今日诸位佳客齐聚,哪有让客人表演的道理?慕章公子别说笑了。”


    慕章却道:“修真界群英宴向来以武决为主,芳首既然以‘文会’为名,就该自己先做表率,这也不行那么不行,文不成武不就,只会惹人耻笑。”


    宫无岁一拍桌子:“慕章,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宫照临按住他的手:“我是琴修,又是东家,献艺也无妨,但嵇忧公子远来是客,实在不合规矩。”


    头戴大红芍药的蝶奴也忽然出声:“慕公子若想看,大可以回天武台请人为你跳,慕家威名赫赫,还怕找不到人给你跳吗?”


    这一开宴就是剑拔弩张气势汹汹,再傻的人都知道没那么简单,慕家人如此得寸进尺,不过势强欺负势弱,从心里看不起神花府,才借着羞辱嵇忧来羞辱宫照临,有心眼的人都知道不能吭声,只琢磨这一池静水下流动的暗潮。


    慕章见是个女人顶嘴,待看清时却冷笑起来:“我还以为是谁,一个低贱的种花女也配坐在这种位置?倒胃口!”


    蝶奴却道:“我只是身份低贱,不像某些人,骨子里下贱!”


    慕章瞪起眼:“你说什么?”


    眼看着刚开宴就要乱成一锅粥,天武台来势汹汹,一直坐在慕章身后的慕慈心终于站了起来,上前劝道:“兄长,还是不要为难这位嵇忧公……”


    他话音未落,却听“啪”一声脆响,连着整个宴会都齐齐一静,慕慈心被这手劲极大的一耳光打得直直偏过头去,连嘴角都溢出星点血渍,慕章阴沉着半张脸,语意不善:“吃里扒外的东西……我有没有说过,没我的允许不准说话?”


    慕慈心紧紧握着手里的佛珠,片刻低下头去,慢慢回到座位:“……是。”


    宫无岁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慕慈心再怎么说也是慕啸的亲生儿子,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欺负另一个儿子?


    这都是什么事?


    眼看着事态越来越乱,好好的宴会被这一家子搅得乌烟瘴气,宫无岁一拍剑鞘,寒光泠泠的无遗剑应声出鞘,谁知还未动手,就被嵇忧按住:“稚君冷静。”


    他起身掸了掸衣袖,不卑不亢道:“我们西巫一族的歌舞是为苍生祈雨赐福,非是献媚之作,趁着今日的时节,在下愿为神花府祈舞。”


    一个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羞辱相貌阴柔,又逼他跳舞,正常人都该怒不可遏,谁料嵇忧却是豁达通透,全然不觉被中伤。


    他层叠的广袖如同垂坠的花瓣,立在原地时候满身贵胄之气,却又带着独属于异族的神秘:“今日一舞,也望它替我求得心爱之人。”


    他笑了笑,目光微微落到远处头戴大红芍药的人身上,却不见那人有任何动容,无奈一笑:“请芳首替我奏乐罢。”


    纵然前因后果不让人舒心,但宫无岁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那么绝妙的舞姿,仿佛天幕之中垂下的透明丝线,一端绑缚着祈舞者的四肢,另一端被云雾后的天神操控着,轻盈庄重,又带着无与伦比的美感。


    宫照临一张古琴更是出神入化,犹如天籁,那种温和如清风明月般的琴音陪伴了宫无岁的多年,声一入耳,再难忘怀。


    一舞毕,阳春三月的天幕忽然炸开一记响雷,紧接着是淅淅沥沥的春雨。


    百花被春雨滋养,新翻的土地也慢慢苏醒,春雨中带着一股草木的新香,将这场战火慢慢浇透,嵇忧垂袖立在雨中,也十分欣慰:“天神降下甘露,神花府来年必定安泰,恭喜芳首。”


    他慢慢坐回座位,神花府的弟子施术将雨水隔开,谁都没想到嵇忧没说谎,这舞真能祈雨,一时诧异,唯独慕章不依不饶:“他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就只配一辈子跳舞祈雨,被人踩在脚下。”


    啪嗒,一双筷子无意中滚落在地,宫无岁眼尖,早早看出柳恨剑黑透的脸色,忍不住火上浇油:“哦?那依慕章公子所言,什么样的人才配把人踩在脚下而不必祈舞献媚?”


    宫照临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慕章嗤笑一声:“自然是孔武正直有血气的人,纵使武决不能夺魁,也不会用歌舞文墨来掩盖自己的无能。”


    “与其绞尽脑汁讨好别人,不如学学阙主,年少有为又淡泊名利……有些人追名逐利一辈子都赶不上。”


    他暗讽神花府无能,却不知这字字句句也戳中了另一人的痛处,又一声“啪”,柳恨剑面前的长桌生生碎成好几块,茶盏和吃食噼里啪啦滚落了一地。


    柳恨剑按着欺雪剑的手背青筋鼓起,但仙陵大弟子的教养让他忍耐下来,他意味不明地冷视慕章一眼,喉咙里又发出了独属于柳恨剑的,阴阳怪气的冷笑声:“哈,慕公子简直是能说会道……你这么恭维沈奉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上了他,想入赘我们仙陵。”


    慕章一呆:“你说什么——”


    他说完,又看了一眼座上的宫照临,拂袖而去:“恕不奉陪。”


    场面越来越混乱了,宫无岁喜闻乐见。


    宫照临太阳穴突突狂跳,苦恼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无奈道:“各位自便,我先失陪片刻。”


    这顿饭叫一个精彩绝伦叹为观止,还没吃就已经看得饱足,慕章后知后觉得罪了人,柳恨剑走后他反而消停不少,宫无岁拄着半边脸,百无聊赖地往嘴里扔葡萄,耳听一片窃窃私语,大家各怀鬼胎,唯有燕孤鸿、喻平安、还有沈奉君三人在目不斜视地吃东西。


    上官夫人见柳恨剑离席,沈奉君落了单,眼珠一转,推了推慕姿,让他来给沈奉君敬酒。


    宫无岁皱了皱眉,心说这家人简直没完没了,可那慕姿人如其名,相貌美艳,确实颇有姿色,烈女怕缠郎,反之亦然,沈奉君要是抵挡不住美色,真喜欢上怎么办?


    喜欢上别人还好,喜欢上慕家人可一点都不好,眼看着慕姿已经端着酒起身,宫无岁摘下个碧莹莹的葡萄,轻轻一扔。


    葡萄撞上沈奉君的肩膀,又落到桌上,沈奉君一抬头,见宫无岁斜坐着吃葡萄,一双眼睛却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往天上瞟。


    宫无岁本来还以为沈奉君不会发现,谁知仰头吃着葡萄,一道影子却投了下来,他眯了眯眼:“沈奉君?你怎么过来了?”


    沈奉君把那个葡萄拿出来,不明所以:“不是你叫我来的?”


    宫无岁一噎:“我没有,我只是请你吃个葡萄。”


    “好罢,”沈奉君没和他争辩,却也未走,只是在他身旁落座。


    宫无岁一顿:“你做什么?”


    沈奉君却道:“慕姑娘要来敬酒,你替我……挡一挡。”


    “原来你听见了啊……”宫无岁心中一喜,差点没压住笑容,嘴上却道,“这可是个苦差事,我帮了你,你怎么报答我?”


    沈奉君默了默:“……随你。”


    “好,那先欠着!”宫无岁得了承诺,迅速咽下嘴里的葡萄,正色道,“拔你的剑。”


    沈奉君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他一拔剑,宴席上的人纷纷把窥探目光投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宫无岁伸出一只手,先碰了碰沈奉君眉心一点红,又十分孟浪地搔了搔他的下巴:“沈大美人……你皮肤真白。”


    满座寂然。


    沈奉君耳根刹时染上一层薄红,低声道:“……宫无岁!”


    宫无岁拔腿就跑。


    第60章 少年天才 “不!除非你答应不打我!”……


    宫照临刚把愤怒离席的柳恨剑劝回宴会, 正温声让仆人重新换桌子布菜,却注意到客人们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目光逡巡片刻,终于道:“阙主和无岁去哪儿了?”


    贴身的家仆连忙凑过来和他悄悄话, 把宫无岁当众调戏沈奉君, 后者勃然大怒拔剑追去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 十分担忧:“公子还是去看看吧……要是真有什么意外,二公子不一定打得过阙主。”


    宫照临吸了口气,显然是头疼已极, 半晌才道:“……随他们去。”


    宫无岁对沈奉君有救命之恩,抛开这一层,宫无岁也未必打不过, 他实在没力气再管这些琐事。


    他都不管,众人自然也不说什么,只等着看宫无岁会被打成什么样, 谁知这二人一去, 就再也没回来。


    神花府外.


    宫无岁一路埋头狂奔, 半点不敢停下:“沈奉君!你别追我了……我跑不动了!”


    沈奉君却道:“你先站住。”


    “不!除非你答应不打我!”宫无岁扬声耍无赖。


    沈奉君就不说话了, 只埋头追他。


    两人一路追到神花府外, 眼见沈奉君离自己不近不远, 宫无岁眼珠一转, 闪身藏到屋后。


    他屏住呼吸贴墙站好,眼看着沈奉君的影子自头顶掠过, 他松了口气, 再一转头, 却见面前一条凶恶的黑犬,几乎半人高,正龇牙咧嘴地盯着自己。


    宫无岁安慰它:“嘘嘘嘘, 好狗狗,你别出声,待会我给你买鸡腿……”


    那黑犬警觉后退几步,尾巴垂在后头,仰头开始“汪汪汪”大叫起来!


    宫无岁:“!”


    他身形一动,黑犬就猛扑过来,宫无岁被堵在墙角,又不敢伤它,一时束手束脚,谁知下一刻就被人抓着肩膀提上了房顶。


    那凶恶的黑犬在底下狂吠,宫无岁一回头,就看见沈奉君一张冷冰冰的脸,松了口气,瘫在房顶上,一边给沈奉君比划:“吓死我了!就差那么一点它就咬到我的腿了!就那么一点!”


    沈奉君耳根还带着恼羞成怒的红,闻言又想到方才在宴席上的场景,忍不住道:“你活该。”


    宫无岁不乐意了:“是你叫我帮你,如今非但不领情,还追着我打,天底下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事?”


    沈奉君却道:“那你也不该那般……”


    宫无岁打断他:“这可是最快最有效的办法,不然此刻你还在里面受苦呢。”


    他可不想一直待在那种无聊的地方:“而且旁人都只以为是我在调戏你,觉得我浪荡轻浮,对你的名声又没什么影响,我这么舍己为人,你居然还要打我。”


    他拉长声音:“沈奉君,你怎么能这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背对沈奉君,不肯理人的模样,余光却偷偷瞥向背后的人影,沈奉君顿了顿,最后叹了口气,将尘阳剑还回鞘中,慢慢在他身边坐下。


    这就是不打他的意思了,宫无岁心中一喜,暗暗自得,却还是不转身。


    那黑犬只闻得见人味却不见人影,急得在屋下团团转,委屈叫唤两声,趴着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沈奉君终于主动开口了:“其实我也不喜欢宴会。”


    宫无岁耳朵一动。


    沈奉君出身高贵,但父母早亡,名门大派的时有盛会,他小小年纪就学会挺直腰背坐在桌前,偶尔回应一两句,但大多时候都沉默寡言。


    “我也不喜欢,”宫无岁翻了个身,和沈奉君并排坐在人家的屋顶,“不过兄长辛苦,我还是得装装样子。”


    好在神花府规矩没仙陵那么严,他逃席多次也没什么事。


    他在怀里掏了掏,没掏到吃的,只掏出一把瓜子,沈奉君不吃,他就自顾自嗑起瓜子,偶尔还砸一个在狗头上给它吃。


    他们心照不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沈奉君也十分默契地没提回去的事,直到天黑尽时,宫无岁看了看时辰,拍了拍衣摆:“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四肢齐全的回到神花府,连守门的阿连都是一脸难以置信。


    沈奉君回了住处,宫无岁又绕回宫照临的书房,谁知在路上却被人迎面狠狠一撞。


    宫无岁捂着鼻梁,只觉得自己鼻梁都断了:“谁啊?走路不长眼睛!”


    他一出声,撞他的人也停下脚步:“抱歉。”


    “是你?”宫无岁认出他是夜照城派来送礼的,好像叫什么燕孤鸿,在宴会上都没说过话,只低着头吃东西,对他颇有好感:“喂,你匆匆忙忙干什么去?”


    谁知燕孤鸿却不领情:“与你无关。”


    宫无岁一噎,心说此人真没礼貌:“无关就无关。”


    嘴上这么说,背地里却留了个心眼,文会宴鱼龙混杂,燕孤鸿大半夜出门不知道要干什么,他掉了个头,悄悄跟在这人身后,很快就跟到了白日设宴的会场。


    燕孤鸿在找东西,他先绕着自己坐过的桌子转了几圈,又慢慢扩大范围,宫无岁看得好奇,干脆从黑暗中现身,蹲在一边:“你在找什么?说出来咱们一起找呗。”


    燕孤鸿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也没把他赶走。


    约莫过了一刻,燕孤鸿终于在花丛中找到一个巴掌大的骨埙,约莫是宾客仆人来来往往,把无意中掉落的物件踢进花丛,他掸了掸上头的尘土,又仔细查看,确认没有损坏,才松了口气。


    “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它丢了你这么着急,心上人送的?”


    这位神花府的小公子又在耳边聒噪,燕孤鸿很有些头疼,但还是冷淡道:“与你无关。”


    说完折头就走。


    这人性情十分孤僻,宫无岁这几日观察过,燕孤鸿似乎与随行的夜照弟子并不交好,与其他门派的人也没什么交集,总是佩着刀独来独往,像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沈奉君只是喜欢清静,又寡言少语,才显得难以接近,实际上并不孤僻,可这位燕大刀者却是连人都不想见。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又绕进了宫照临的书房。


    首宴一开,接下来就是正经比试,虽然这次大会要以为会友,但修真门派还是以武为尊,宫照临只是不想你死我活,徒增伤亡。


    宫照临琐事缠身,又是东道主,不适合下场,宫无岁就自告奋勇代表神花府出战,武决是以抽签的方式选定对手,第一天淘汰一半对手,其余人晋级,第二天再一半,直到决出最终的胜利者和排名名次。


    随着时间推进,一些势弱的门派和散修渐渐被淘汰,越往后留下的对手越强劲。


    第六天时,场上已然只剩下年少有为的青年才俊,单拎一个出来都是日后修真界的栋梁之才,宫无岁还盼着和沈奉君打一架一较高下,谁知一抽就抽到了慕章。


    柳恨剑抽到了燕孤鸿,沈奉君抽到了慕姿。


    今日一战事关前三甲的入选人,故而围观者甚众,柳恨剑先对燕孤鸿,燕孤鸿刀法诡谲难测,很难应付,柳恨剑好几次都吃了亏,但最后还是险胜三分。


    他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但燕孤鸿却没什么表情,就算落败也只是淡淡拱手:“恭喜。”


    说完就下了台。


    柳恨剑心中颇为自得,连日紧皱的眉头终于舒缓开来,他收剑转身下来,却见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童走过来,将篮子里的手绢高高举起递给他:“……擦擦。”


    柳恨剑一顿,心说宫照临真会邀买人心,专门让这样的小孩来献殷勤,不管胜者败者都能得点安慰:“多谢。”


    他结过手绢,正想递个桃子给人解渴,谁知小童却道:“不谢!妈妈说女孩子最讨厌出汗,姐姐也要把自己擦干净,这样才香喷喷的!”


    她说得善良又真诚,柳恨剑拿桃子的手一偏,生生将桌角掰了下来:“……”


    宫照临见事态不妙,赶紧凑过来,他递了个桃子过去,温声道:“那边的燕哥哥还没有手绢,小雪可不能厚此薄彼哦。”


    “小雪明白!”小雪立马重重点头,提着篮子走远了。


    宫照临松了口气,把掉落的桌角捡起来,赔笑:“小雪才四岁,分不清人……这几日回暖天气热,我先带湘君去更衣吧。”


    柳恨剑总不能和一个小孩置气,他黑着脸瞪宫照临一眼,冷声拒绝:“不、必。”


    宫照临却跟了上来:“反正我也无事,一路陪湘君说说话也好。”


    柳恨剑黑着脸离开了演武场,约莫两刻,又和宫照临一起回来了,不知两人说了什么,他脸上那点不愉也淡去不少。


    柳恨剑坐在断了一角的桌边饮茶,而此刻台上对决的是宫无岁和慕章。


    传闻神花府二公子颇有天资,但却少有战绩,众人都想看看这位十四岁就带着重伤的阙主独上仙陵的稚君修为如何,故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台上。


    宫无岁看不惯慕章也不是一天两天,今天总算能出口恶气,他登了台却未拔剑,只是吊儿郎当地抱着手,似乎没把这场决斗当一回事,慕章自然看不惯他目中无人:“还不拔剑?”


    宫无岁没好气:“我想拔就拔,你管得着吗?”


    慕章冷笑一声:“好,这可是你自找的。”


    他卸下寒光凛凛的大刀,刀一落地,竟切豆腐似地将大理石地面切出一道细痕,刀面印着他坚毅的面庞。


    若说容貌,慕章慕姿两对兄妹也着实不差,若说修为,他们天赋卓绝,又肯吃苦,且敢如此倨傲,必然是有修为傍身,在年轻一辈中也是佼佼者。


    可惜宫无岁最不怕天赋卓绝的人,他活这么大,除了沈奉君还能让他另眼相待,其余的天赋在他眼里也只是小巧。


    眼见慕章的长刀裹挟着风雷扑面而来,他现在原地不闪不避,轻轻一打响指,神花府内百花似乎得到命令,五颜六色的曼妙花影一一现形,一只芍药花妖落在慕章身前,它目光落在慕章的长刀上,微一抬手,就化出一把一模一样的长刀,霎时挡住了他的去路。


    台上台下登时一片哗然!


    灵花术起源于风诏神花府,虽然威力惊人,但历来有记载的施术者中,最厉害的也只能同时驱使五只花妖。


    可宫无岁抬手就召出了上百只!


    这又是何等的少年天才!


    宫无岁没管台下那些惊诧艳羡的目光,宫照临为神花府立恩,他就得帮神花府立威,不拿出点实力来,别人真当神花府人人可欺。


    慕章是上上人选。


    还未动手宫无岁就已经先声夺人,他微一招手,两只婀娜的花妖笑着下了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们捧走了柳恨剑桌上的葡萄和桃子,送到了宫无岁手边。


    柳恨剑:“……”


    这些人怎么一个两个都那么讨厌?


    宫无岁假装没看到柳恨剑怨毒的目光,摘了个葡萄扔进嘴里,又十分闲情逸致兴致地抽出无遗剑开始削桃子,看戏似地。


    “慕公子,请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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