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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作者:春柚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你让别人亲了吗 不能弄掉吗


    在御风术的作用下, 两人坠落得越来越慢,到最后,耳畔的风声几不可闻, 心跳声变得那么清晰。


    咚。


    最后落进一片草地里, 宫忱将徐赐安护在怀里,后背着地。


    这摔的一声并不小, 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疼, 到现在还恍惚地觉得整个人在空中,落不下来。


    良久,才抬手拂去徐赐安肩上的一点儿草屑,嗓音喑哑道:“你能不能再说一遍,就一遍?”


    徐赐安怕脸上的面具磕到宫忱, 轻偏着头,竟然没有拒绝:“宫忱?”


    宫忱喉结微动:“然后呢?”


    徐赐安唇角的笑容微展,正要继续说, 却忽的一僵,猛地掀起面具,耳朵贴紧宫忱左侧胸膛。


    糟了。


    宫忱心脏揪紧, 摁住他的肩膀轻轻往外推:“你还没恢复全部的记忆,我可以解释我现在的……”


    “你别说话, 我听不到了。”


    徐赐安打断他。


    就这样继续靠着宫忱的胸膛,静静听了几秒,徐赐安茫然地问:“为什么没有声音。”


    “是衣服穿得太厚了吗?”


    他有些任性地扒开了宫忱的外衣,继续俯身听着, 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声音出现了一丝无措:“是我听不见了吗,为什么没有心跳?”


    “不是的, ”宫忱说,“有心跳的,只是很慢,你再等一会。”


    咚。


    徐赐安怔了好半天,一点点攥紧双手:“宫忱,你生病了吗,还是……”


    他像是要确认什么,又去探宫忱的手腕,触感冰凉,脉象沉伏。


    死脉。


    “不可能。”徐赐安如同被蛇狠狠咬了一口,飞快收手,从宫忱身上下来,似乎怕宫忱就这样被他压得喘不上气,“不可能的。”


    最后,他颤着手,要去掀开宫忱的面具。


    宫忱握住他的手腕,坐起身:“我自己来吧。”


    于是掀起面具。


    徐赐安的瞳孔里倒映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棱角分明,目光深邃,比记忆中要更沉稳一些。


    与此同时,他看见了,这张脸上挥之不去的苍白和死气。


    徐赐安竭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极其缓慢地动了动唇:


    “你死了吗?”


    “没有,我没有死。”宫忱捏了捏徐赐安发凉的手,“没事的,别怕,只是变成了这个样子。”


    徐赐安任由他摆弄,低着头:“我只记得十七岁收了你做师弟,那之后的事情还记不起来。”


    “宫忱,是我没有护好你吗?”


    “不是,”宫忱心口顿时一阵酸软,忍不住把他抱在怀里轻哄,“你怎么会这么想啊,是我自己要变成这样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我喜欢你啊,”徐赐安没有被哄好,反而眼尾发红地抬起头。


    “我也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看着你变成这样?”


    “除非……”


    徐赐安深深地吸了口气,有点艰难地吐字。


    “我们是不是,直到你变成这样之前,都没有在一起吗?”


    “………”


    宫忱怔忡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要怎么回答?


    「是,没在一起。」


    「十七八岁时就互相喜欢的两个人,不仅没修成正果,反而老死不相往来。」


    ——难道要这么告诉徐赐安吗?


    宫忱还没来得及为徐赐安接连两句的告白感到欣喜,就被最后一句反问泼了瓢凉水。


    岚城的短短七日固然温情。


    而此前有漫长的七年。


    「我“死”之前的那七年,我们连陌生人都不如。」


    即便什么都没说出口,宫忱的沉默便是答案。


    “为什么没在一起,”徐赐安眼睫微垂,“我想不起来,你告诉我。”


    “你会慢慢记起来的。”宫忱说。


    “我现在就想知道。”


    宫忱曾以为他在天泠山的幻境里偷亲徐赐安是两人渐行渐远的开始,现在却隐隐觉得不是。


    那个时候的徐赐安,明明跟自己是一样的心思。


    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


    宫忱刚要开口,瞳孔里面倒映的身影忽然开始长大了。


    骨骼抽条,五官越发清峻,不似幼时还有些圆润可爱。


    只是两秒过去,徐赐安就变成了少年模样,正赶上他记忆停留的年纪,十七左右。


    薄唇淡眸,清冷冷的。也正是当初少年宫忱自以为一见钟情的模样。


    宫忱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结巴了起来:“这、这么突然,还好,衣服是天心蚕做的。”


    徐赐安忽然说:“鞋子。”


    “啊?”宫忱懵了一秒,猛然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衣服虽然是天心蚕做的,可以任意变换,但鞋子不是。


    “快脱了。”


    宫忱立马蹲下,给他脱鞋,把自己的外衣铺在草地上:“先踩这里。”


    徐赐安垂眸,照做。


    “疼不疼?”


    宫忱帮他揉了揉,又脱下自己的鞋,摆到他面前,“来,你先将就着穿,一会我带你去买双合脚的。”


    宫忱风尘仆仆来见徐赐安,为显得郑重换了新衣裳,但是又急,忘了换鞋。


    他的鞋又脏又旧。


    怎么看都有点配不上徐赐安。


    徐赐安把手掌放在宫忱的肩上,似乎要拒绝。


    宫忱抬头望他,温声道:“将就一下,总比挤着脚好。”


    徐赐安对他误解自己似乎有点不太高兴,闷闷道:“你自己穿。”


    “那你……”


    徐赐安没等宫忱说完,放在宫忱肩上的手掌往前一滑,换两条胳膊搭上去,整个人微微靠了过来。


    宫忱下意识搂住徐赐安的腰,听见他的师兄轻轻说:


    “你背我吧,宫忱。”


    两人现在明明是抱着的姿势。


    ……徐赐安主动抱的。


    他抱在宫忱身上,要宫忱背他。


    “好。”


    宫忱喉结用力一滚,用尽浑身力气才将手从徐赐安腰上拿开,转过身,让徐赐安伏在自己的背上。


    站起身时,他的腿隐隐发软,但好在步子迈得很稳,不会被徐赐安看出来。


    “之所以没在一起,”他强自镇定开始解释,“是我太鲁莽了,我在我们还没确定心意的时候轻薄了你。”


    “如何轻薄了?”


    徐赐安在宫忱耳边问。


    “我、我……亲了你一口……”


    “亲了一口?”


    徐赐安沉默了一会:“然后呢?”


    “没了。”宫忱怕他以为自己是流浪,连忙道,“我发誓,真的没了。”


    徐赐安问:“那时候我的修为在大乘境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


    “我是什么反应?”


    “你很生气。”


    “你觉得,我是因为你亲我生气的吗?”


    宫忱说:“我不知道。”


    徐赐安静了片刻,又问:“你是不知道我喜欢你,还是不知道,我修的是无情道……”


    “亦或是,都不知道?”


    无情道?宫忱的脚步瞬间止住,偏过头,表情空白:“什么?”


    徐赐安看着他的反应,忽然有些埋怨那时选择了闭口不言的自己。


    “十三那年,我就修了无情道。”


    “大乘境之前,如果我动心了,就会走火入魔。”他眼睫微垂,轻轻说。


    “你说我很生气,可其实是……我应该很喜欢那个吻。”


    徐赐安能感觉到体内的无情道气已经是荡然无存了,不然他可能没法像现在这般坦诚。


    可比起喜欢,他更想说的是:


    “宫忱,我什么都没告诉你,让你受委屈了,对不……”


    最后一个字被堵了回去。


    宫忱侧着脸,轻轻碰了下他的嘴唇,瞳孔极深,眼角微红。


    “你是说,你喜欢这样吗?”他声音嘶哑地问徐赐安,“很喜欢?”


    徐赐安怔怔地看着他,不自觉搂紧了他的脖子,抿了下唇,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太快了。”


    “嗯?”


    “再来一次。”


    这一次,是徐赐安闭着眼,气息有些散乱地凑了过去。


    十七岁的徐赐安不会亲人的。


    但他的嘴唇很柔软。


    宫忱被这生涩的触碰惹得心神荡漾,却只是轻轻地回应着,忍耐着,没有做过分的事情。


    十七岁的师兄。


    还太小了。


    “好了。”


    稍后,他难耐地偏开头,带走了洒在徐赐安脸颊上微凉又沉重的呼吸:“先去买鞋。”


    他碰了碰徐赐安有点冰凉的脚,用温暖的灵力覆住。


    “你不生我的气吗?”


    徐赐安不自在地蜷了蜷脚趾,想起宫忱能看见,便立马一动不动。


    生气?宫忱不知道要怎么对这样的徐赐安生气。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宫忱边走边道。


    “什么事?”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要努力对彼此坦诚,不要再相互隐瞒。”


    徐赐安怔了怔:“无论我问什么,你都会对我坦诚吗?”


    “嗯,前提是你也得做到。”


    “好。”


    徐赐安答应得比宫忱想象中要快,抿了抿唇道:“那我现在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宫忱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既然是他提出来的,他必须以身作则:“你问。”


    徐赐安手指划过宫忱的下颌,慢慢往上,停在了一个位置。


    “这个吻痕,是谁亲的?”


    如今才想起来面具已经摘了的宫忱瞬间踉跄了一步:“…………”


    ——


    这痕迹自然是宫忱在万鬼地狱里遇见的金鬼留下的。


    虽说没有它的帮助,宫忱不可能这么快就抵达凤鸣城。


    但它向他强制索取的报酬,实在是太无赖了。


    与其说是宫忱被它偷亲了一下,倒不如说,是它身上的地狱火烫了宫忱的脸颊,烙下一个疤痕。


    金红色的,显眼极了。


    “除了我,你也让别人亲了吗?”


    徐赐安凝视着这里。


    宫忱哪敢隐瞒,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末了还小心翼翼道:“那家伙太快了,我躲不掉,我也不想的。”


    “疼不疼?”


    听到徐赐安这么问,宫忱才稍宽了心:“不疼。”


    徐赐安这才真正将手放到那痕迹上,碰了一下,眼眸微闪。


    “不能弄掉吗?”


    “我试过了,”宫忱干巴巴道,“上面好像残留了一股强势的血脉印记,我蹭掉了一层皮也没用,除非让印记的主人收回去。”


    “蹭掉了一层皮?”徐赐安声音提高,竟比一开始还要凶,“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是你说的,我的身体是你的,当然得为你守身如玉。”


    “我什么时候说了这种话?”


    “你以后会说的。”


    徐赐安不信:“我不是那种人。”


    “哈哈。”


    宫忱笑了两声。


    真可爱。


    他心痒了一下。


    徐赐安不管他,注意力又回到了那道痕迹上:“只有印记主人能收回去吗,一定得是那只金鬼?”


    “说来奇怪,”宫忱也挺纳闷,“虽说是金鬼留下的,但上面的气息好像又不属于它。”


    “我再试试。”


    徐赐安执拗地在上面擦了擦,还调动了体内本就不多的灵力。


    该解释的都解释了,可他好像还是很在意,宫忱一点也不觉得烦,眸光柔和地问:“你要是不想看见,我施个障眼法如何?”


    “不要。”


    徐赐安继续捣鼓。


    宫忱笑了笑:“前面就到街市了,那我们先把面具戴上?”


    闻言,徐赐安才终于垂了手。


    “宫忱。”


    他忽然叫了他一声。


    “诶。”宫忱扭过头,愣住了。


    秋阳下,他的师兄那张矜贵清俊的脸上正徐徐漾开一个浅笑。


    “你看,我擦掉了。”


    徐赐安勾着宫忱的脖子,有点儿茫然,又有点儿得意地说。


    第62章 无路可走 陪他死又何妨


    ——


    “你用驭鬼之术杀死门派的长老, 可想过会有什么下场?”


    “师兄,你就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放我走吗?”


    “我不会放你走的。”


    “既然如此——”


    宫忱往后退了一步。


    他扯开嘴角, 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任身体被群鬼拽入深渊。


    “那你有本事,就来地狱抓我。”


    “宫忱!”


    徐赐安的心脏骤然停滞, 失声往前扑去, 想要拉住宫忱,却被身后的少年死死抓着衣袍。


    “徐师兄,不要救他!”


    “让他死!”


    徐赐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离宫忱只差毫厘,那个人的身体便全部被地狱吞没。


    视线最后交汇的刹那,宫忱的眼神冷漠得让徐赐安心惊。


    “自寻死路, 他活该!”


    少年眼里的仇恨犹如烈毒一般,腐蚀了他那个年纪本该有的良善。


    “徐师兄,多亏你刚才卸了他的胳膊, 救了我一命……”


    下一秒,少年的身体被一股强横至极的力量挥开,向后横飞数米, 狼狈滚地,吐了一大口鲜血。


    “我救了你, ”徐赐安的声音像淬了寒冰,“不是让你阻止我救他的。”


    “崔彦是吗?若宫忱今天出事,我不会放过你。”


    话音刚落,肆虐而出的灵力终于强行将万鬼地狱撕开一道裂缝。


    徐赐安头也没回, 跳了下去。


    ——


    哗啦。


    地狱火绵延不绝,在黑色大地上燃烧着金红瑰丽的光芒。


    那是万鬼地狱唯一的光源。


    而天空极度暗沉,久封于炼狱的鬼魂们嗅到了活人的气息, 尖叫着从四面八方涌来,却被暴掠而来的紫色灵鞭抽得鬼哭狼嚎。


    “不吃了不吃了。”


    “饿坏也不吃了。”


    “别打鬼了呜呜。”


    “………”


    虽然目前遇到的鬼都是低阶的,但徐赐安能感受到,不远处有好几道强大的力量在窥伺着这边。


    若他表现出任何破绽,就会立刻被它们冲过来撕碎。


    初步迈入大乘境的徐赐安尚且觉得危险,更何况是宫忱。


    若是宫忱运气不好,刚进来就碰上那种级别的恶鬼……


    徐赐安不敢再想。


    “刚才进来的那个人呢?”他用灵鞭绑过一只来不及逃窜的鬼,沉着声问,“他在哪?”


    “什、什么人啊?”


    一只鬼魂瑟瑟发抖地回答:“除了您,我也没看到别的活人了。”


    “我只比他晚进来片刻,怎么可能没看见,”徐赐安冰冷地看着它,“最后问你一遍,那个人在哪。”


    “如如如如果不是同时进来,就就就就可能被传送到其他地方。”


    “是啊是啊。”


    “它说得对。”


    “对对对对。”


    周围的鬼魂真诚附和。


    徐赐安还是没放过它:“那我该如何找人?”


    “我鼻子灵,你给我一件他的东西闻闻,闻闻,试试。”


    宫忱的东西?


    徐赐安愣了下,两秒后,把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你你你你你你啊?”鬼惊道。


    “……我的手刚才碰到了他,可能有些许的气息残留。”


    “哦,哦哦。”


    嗅了会,面前的鬼魂焉了下去。


    “不行吗?”


    徐赐安心急如焚。


    “不是啦,我太饿了,你这个活人,都快香晕我了。”它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


    徐赐安没吭声,割开手掌,让血流出来,汇聚成一团,停在它面前。


    不等徐赐安让它吃,它便张开血盆巨口,啊嗯一声,一口将血团咬走一个小口。


    “好吃好吃。”


    “你也吃。”


    剩下的则往旁边一个个传去。


    “真香真香。”


    “你也吃。”


    接着传。


    “饱了饱了。”


    “你也吃。”


    “………”


    “再闻。”


    徐赐安不耐烦地催促。


    那鬼却不闻了,狡黠一笑:“骗你的,其实我怎么可能闻得出来嘛……啊别打我。”


    徐赐安面无表情地揍了它一拳:“我在血里注入了灵力,再不说实话,就让你们全都灰飞烟灭。”


    “啊啊啊啊啊啊。”


    鬼魂们闻言,都如同中毒了一般躺倒在空中,纷纷丧着脸吐出白沫。


    “狡猾狡猾。”


    “坏坏坏坏。”


    “我们就想跟你玩玩嘛。”


    “罢了罢了,比你先进来的那个人,往那边去了。”


    “要小心哦,那边有只大鬼!”


    “………谢谢。”


    徐赐安飞快离开。


    身后,鬼魂们又笑嘻嘻地抱团。


    “不过他的血真的好甜呀。”


    “喜欢喜欢。”


    几乎在徐赐安离开后的下一瞬,地底涌现一阵强烈波动,只见红光一闪,一个身着金红奢华服饰,发尾焦红的俊美男子突然出现在它们面前。


    这群性格顽劣的鬼魂们如同小鸡崽似的,瞬间排好立正。


    “阎君大人。”


    “您怎么过来了?”


    有鬼问:“小金大人快要历劫了,您不应该在地宫里守着吗?”


    “本君似乎感受到了一位老熟人的气息。”


    “老熟人?阎君大人您都多少岁啦,您的熟人还活着吗?”


    “他自然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很有可能是有着他血脉的后人。”


    男子捻熄发尾上的火焰,视线一一从它们身上掠过,似乎确认了什么,眉头似笑非笑地挑起:“你们可知自己吃了什么好东西?”


    “好东西?”它们喜道。


    “好到,”男人嘴角温柔地勾起:“最多一刻,就能撑死你们这些贪吃鬼。”


    此话一出,它们都吓破了胆,赶紧跪下:“呜呜再也不敢乱吃了,求大人救命。”


    男子指尖轻轻一点,将它们身体所不能吸收的那部分抽了出来。


    垂眸轻扫手中一缕极细的淡紫气息,他忍不住低低一笑。


    “这东西来得太及时了,看来,小金这次的历劫有办法了。”


    “不过,还不够。”


    “唔,用什么办法找那个小家伙再要一些呢?”


    ——


    越往里走,就越寂静。


    正如刚才那些鬼所说,附近是某只恶鬼的地盘,周围的低阶小鬼不敢过来造次,因而放眼望去,唯有一片空空荡荡的赤红。


    不知过了多久,徐赐安终于寻见了那道熟悉的背影。


    “宫忱!”


    宫忱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叫自己,正要回头,前面的恶鬼冷笑一声。


    “想走?”


    余光中一道庞然黑影向自己笼罩而来,宫忱左手瞬间搂紧怀中青瑕破碎的魂魄,右手五指张开,在空中结出一道防护结界。


    咔擦!


    可惜时间太短,被恶鬼一爪撕开,大口咬上宫忱的手臂。


    噗呲!鲜血迸溅。宫忱神色漠然,一脚狠踢拉开距离。


    在身体腾空的两秒钟内,恶鬼喉管轻轻抽搐了一下,嗓音粗哑:“没想到区区一个金丹境的除鬼师,身上竟然有如此浓厚的福泽。”


    它舔了舔嘴角,瞳孔一点点绽出贪婪的光芒:“若是都能吃了,也许我就不用被关在这里了……”


    下一息,它怒吼一声,冒着惹怒地狱主人的风险,咬碎身上的锁链。


    它在赌。


    赌那位阎君大人这段时间为了守护珍贵的火种没空管它。


    赌眼前的除鬼师身上的福泽能净化它身上的所有罪孽。


    这样即便是阎君来了,也没有理由杀死它。


    哗啦!!!


    足有方才三倍之多的阴气在这一方天地中腾然升起。


    面对着这庞然大物,宫忱弱小得似乎连它一掌都无法承受。


    恶鬼面目狰狞,再次扑了过来,身上罪孽堆叠的血红气息令宫忱感到强烈的不适。


    他闭了闭眼睛。


    ——


    在和方显山的那一战中,青瑕为了给宫忱争取打开万鬼地狱的时间,生生被方显山折磨到连魂魄都碎了。


    “青瑕!!!!!”


    宫忱被万鬼地狱强行定在原地,无法中断,眼睁睁看着青色的光点在空中散开,眼眶瞬间通红。


    “不、不要……”


    “凭什么,凭什么啊??”


    凭什么这偌大的人间,竟然容不下一只爱吃草,种花,从未做过一件恶事的鬼。


    凭什么?


    千钧一发之际,宫忱嘶吼一声,终于将地面撕开一道裂缝,万鬼地狱打开,青瑕的碎魂被吸了进去。


    可当他也跟着想下去时,却被万鬼地狱无情地挡在了外面。


    “为什么……”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宫忱疯了般砸向地面,砸得双手浸满鲜血,双目湿润。


    ——无罪之人,何苦来哉?


    终于,冥冥之中脑海里似乎响起了这样一个冰冷的声音。


    宫忱才记起来。


    万鬼地狱其实是一座监狱,被认定为没有罪孽的人自然是不能进的。


    于是,他将目光转向了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方显山。


    那一刻的方显山还不知道,万鬼地狱是一种怎样诡邪的力量。


    他竭尽了所有灵力,也没能杀光从里面爬出来的鬼魂,最终像个废人一样任宫忱宰割。


    “啊啊啊啊啊啊啊!!!”


    宫忱拖起方显山的右手,举高,抡起铁锥,凿穿手腕,钉在墙上。


    惨叫声。


    声声不绝。


    宫忱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一根一根,砸烂了他的四肢,牢牢将他钉在朱墙之上。


    ——够了吗?


    ——不够。


    宫忱让鬼魂把方显山剥皮扒肉,从下往上,一点点将他身体啃食。


    ——够了吗?


    ——不够。


    在等待入口再次打开的时间里,他不停地折磨方显山的那时,仿佛沦为了一个冰冷变态的侩子手的那时,万鬼地狱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仿佛在地狱看来,他做得没错。


    直到……


    方显山的弟子崔彦推开大门,跌跌撞撞,浑身发颤地跑了进来时。


    宫忱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于是他伸出手,扼住了这个无辜之人的脖颈。


    手指一点一点地收紧。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有一种无比可怕的东西正在侵蚀他的内心。


    明明被掐住脖子的人不是自己。


    他却感到痛苦。


    快要窒息的痛苦。


    ……直到这时。


    ——够了吗?


    ——够了。


    宫忱得到了万鬼地狱的肯定。


    他有罪。


    ——


    宫忱睁开了漆黑的眼睛。


    手臂上的血越流越多,面向越来越近,逐渐占据他整个瞳孔的黑影,他嘴唇轻动两下。


    “绞杀。”


    恶鬼没看清他在说什么,还以为他是在求饶,眼中闪过戏谑的嘲讽:“垂死挣扎………”


    突然,它的表情凝固在半空中。


    连同全部鬼身也一同定格,一动也不能动弹。


    这是什么。


    周围的空间瞬间扭曲,像拧麻花一样,四面八方朝它挤压而去。


    它的脸迅速变形,皮肉崩裂,骨头错位,那一丝嘲讽的表情,显得格外丑陋。


    为什么这个人能控制万鬼地狱?


    区区一个金丹境?


    不,不可能——


    它不要死——


    不!!!!!


    “蠢货。”


    这时,一道冰冷的声音在它脑海里响起。


    如若是平时,它听到阎君的声音只会觉得是噩梦,可这一刻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阎君大人,救我!!”


    “这是万鬼地狱认可的人,”阎君淡淡道,“就凭你,也敢妄想在这里杀他?”


    “我、我知道错了,只要您救我,我愿意……再为您效忠一百年……”


    “你这贪婪无度的东西,也配提忠?”阎君轻笑一声,“你别搞错了,本君不是来救你的,”


    “本君是来,送你一程。”


    话音刚落,恶鬼骤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只见它的身体瞬间膨胀至原来的两倍,连周围的空间都不能把它禁锢住,咔擦咔擦碎裂。


    它要自毁。


    宫忱犹如遭到重击,脸色一白。


    好不容易进了这里,好不容易找回了青瑕的碎魂,还有挽回的机会,决不能让碎魂再受到一点伤害。


    他放弃逃跑,全力在青瑕四周凝出一个坚固的防护罩,在最后一刻咬牙将它从旁边推了出去,用身体去挡恶鬼炸开后带来的冲击。


    嘭!!!!!!!!


    宫忱的身体向后倒飞而出。


    在短暂的三秒钟内,他的意识几度陷入黑暗,却又挣扎着脱离。


    不,不能死。


    他还要带青瑕出去。


    前段时间忙着修炼,疏于打理山上的小院,新种的石榴花不知道怎么样了,青瑕说过想吃石榴的,如果都枯萎了可怎么办?


    哎,柯小神医为自己的病忧虑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治好了,要是莫名其妙就死了,多亏啊。


    他还答应了段钦要陪他出去闯荡两年,一同惩恶扬善,身为兄长,就要说到做到才行。


    不过,如果宫忱真的死在这里,最先知道死讯的人……


    是徐赐安。


    他现在会不会还在外面,等着自己出去,好抓去戒律堂领罚呢?


    徐赐安那个人真是的,就算再不喜欢我,可毕竟我是他的师弟啊,为什么问都不问一声,就觉得是我做错了呢?


    还对我那么凶。


    现在好了,要是我死了,你后悔也没有用。


    后悔也……


    昏迷之前,宫忱觉得自己应该是出现了幻觉,竟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丹桂的淡雅,海棠的幽香。


    同时出现在他的身后。


    冲击力太大,意识太模糊,他分不清自己撞到的是石壁还是什么。


    但不管是什么,他靠在上面,久违得感受到了一丝安心。


    “反正,你也不会后悔吧。”


    “那样就好。”


    那样也就不会为我伤心了。


    喉间的血在此刻涌出,宫忱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刹那不省人事。


    ——


    “小友,需要帮忙吗?”


    看着僵在原地的徐赐安,阎君这才不紧不慢地出现,手掌中,青瑕的魂魄变成了血红色。


    尽管魂魄破碎,看到奄奄一息的宫忱,它依然本能地感到悲伤。


    徐赐安恍若没注意到阎君的存在,只是一味将灵力灌输给宫忱。


    然而却无济于事。


    宫忱的身体被阴气侵入,十分抗拒徐赐安的灵力。


    接着,徐赐安又试图将他体内的阴气转移到自己身上。


    阎君摇了摇头:“你应当知道自己血脉特殊,阴气入体对你的损害可比他严重多了。”


    “而且,他之所以陷入昏迷,也不是因为阴气的缘故,而是强行操纵万鬼地狱,遭到了反噬。”


    当然,若非阎君干涉,单凭那恶鬼,就算自毁也很难打破空间的束缚,宫忱也就不会遭到反噬。


    阎君猜到宫忱对徐赐安很重要,故意设计了这一出——让宫忱受伤,自己再出现及时给予救治,就能理所当然地向徐赐安讨要报酬。


    闻言,徐赐安抬头。


    “要我做什么您才肯救他?”


    阎君咦了一声:“本君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本君要你帮一个忙?”


    “我差一点就能救下他了,”


    徐赐安又低下了头,看着怀里的满身伤口的宫忱:“只差一点。”


    “您的实力在我之上,只要您想,必然能救下他,却要等到这个时候。”


    “我猜,您要我帮的忙,与我体内的李氏血脉有关吧。”


    阎君的打算被戳破了也丝毫不恼,反而笑眯眯道:“小友还真是通透,那本君便直言了。”


    “你的先祖乃是上神,身为他的后人,你体内的血伴有一丝神息,于你已无用了,但是对本君却有大用,可否借给本君啊?”


    “放心,本君不用它来干坏事,只是要用它助本君弟子度过天劫,用完后再还给你。”


    天劫?


    徐赐安陷入了沉默。


    凡是要历天劫的,大多都是一些为祸一方不为天道所容的家伙,若是助它过了天劫,后果可想而知。


    为救一人而不惜苍生……吗?


    很快,徐赐安心中便有了决断,手中凝出长剑如霜,剑尖直指阎君的面庞:“前辈,恕我不能答应。”


    “哦?”阎君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你不想救他了吗?”


    忽然,他瞳孔微缩。


    只见一道血红的线从徐赐安的手掌流出,顺着剑柄往上,直至剑尖。


    血贯长剑。


    这是用性命为代价来暂时提升修为的办法。


    “我会竭尽全力,为他博一条生路。”


    徐赐安嘴唇瞬间苍白无比,神色间有一种疯狂的平静。


    “若无路可走,陪他死又何妨。”


    第63章 一起去看烟花吧 笑一笑。真好看。……


    “这就拼命了?”


    千钧一发之际, 阎君手掌翻转,浓郁的灵力涌现,看似简单地往前一推, 竟将剑上的血硬生生逼了回去。


    “天资不错, 但性子还是太浮躁了。”他摇了摇头,故作高深地背过身去, 实则额角渗出一层心虚的薄汗。


    要是刚才没及时出手, 把那家伙的后人逼死,麻烦就大了。


    “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我的那位弟子虽不为天道所容,却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辈。”阎君幽幽叹了口气。


    “口说无凭,你跟我去见了就知道了。”


    ——


    万鬼地狱。


    地宫。


    一座瑰丽大气的殿宇中, 扎高马尾、皮肤泛金的少年正坐在黑岩地面上,神情专注地堆着两个火人。


    其中一个已经塑出了大致的四肢和五官,一头长发垂腰, 风流雅致。


    “嘻嘻。”


    一完工,少年就迫不及待带着刚成形的火人满殿宇你追我跑上蹿下跳,耍得不亦乐乎。


    “金子。”


    这时,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少年一把拽起火人的手, 噔噔噔跑到门前:“师父,你看像不像你?”


    “本君应该更高一些吧?”


    阎君随意道。


    “哦,那就是不像。”少年似乎觉得他说得对,挥挥手把火人拍散掉, 小手牵起一点阎君的头发,又往身后指了指,一脸期待, “那个呢,你看像不像我?”


    阎君皱了皱眉,没看过去,随手捻熄了发尾冒出的一簇小火苗:“天劫将至,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玩?”


    “我这不是在做准备嘛?”


    “你倒是说说,准备了什么?”


    “后事。”少年笑嘻嘻道。


    阎君脸一黑,狠狠锤了锤这小子的脑袋:“胡说八道。”


    “呀。”


    无所谓地歪了歪头,视线一转,少年发现了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赤红的眼睛转过来,直勾勾盯着他,“是人诶。”


    徐赐安掐灭衣角莫名燃起的火焰,在“是”和“你是吗”中选择沉默。


    少年继续盯他。


    “……你好。”徐赐安只好说。


    “你好你好,”少年瞬间高兴,掌心凝出一枝火焰化作的花,大方道,“这个送给你。”


    衣裳上刚熄灭的火因为少年的突然靠近又“唰”地蹿了起来。


    ……他能说不要吗?


    徐赐安眉头一突,有点头疼。


    “阎金,”好在阎君把少年拽回去,“说了多少次,别靠客人太近。”


    “知道知道了。”


    少年听了,但没全听,又凝出一朵火花塞到阎君手里,大方道:“师父也想要对不对,这朵更漂亮哦,师父喜欢吗?”


    “不喜欢,烫手。”


    阎君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握在手里,没一会儿,那火花就在他的手掌里自然消散了。


    ——


    “我的身份不方便明说,你姑且当我是这万鬼地狱的看管者吧。”


    “而它的掌控者实际上是弥漫了整个地狱的火焰。”


    “大约十三年前,阎金从地狱火的焰心中诞生了。”


    “那时,我只是把他称为火种。”


    阎君带徐赐安来到一处静室,方才去见阎金前便将宫忱和青瑕安置在了这里。


    “他就好像地狱火的一道化身,天生就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不仅能肆意操纵火焰,还能创造阴物。”


    “你刚进万鬼地狱时遇到的那几只鬼便是他闲着无聊捏出来的。”


    闲着无聊捏出来的?


    徐赐安表情复杂:“造物本是天道独有的法则,他身为天道之外的存在,却掌握了一部分这样的能力……难怪天道容不下他。”


    “不只是天道,”阎君怅然道,“起初,我也想抹杀他的存在。”


    “但当我靠近焰心,将杀招对准他和他所创造的小鬼时,他的第一反应竟是用自己的身体护住那些小鬼。”


    “一个没有意识的火种是不会做出这种举动的,于是我犹豫了,给了他临死前开口说话的机会。”


    ………


    “你为什么这么做?”


    阎君淡漠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少年似乎知道男人要杀他,也知道回答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就当作没听见,然后抬头,还很有礼貌地问:“请问我可以多活一天吗?”


    “为什么?”阎君还是冷漠。


    “因为我的家人让我多陪它们一天。”少年指着小鬼们说。


    少年对生死没有概念,却格外重视“家人”和“陪伴”。


    大抵他的诞生,就是因为地狱里燃烧了数百年的火焰太孤独了吧。


    于是阎君让他多活了一天。


    那一天中,少年跟附近关押着的恶鬼们学会了耍赖和撒娇,全数用到了阎君身上,眼巴巴地问他能不能再延长一天。


    “大人,你就行行好。”


    “就一天好不好嘛。”


    阎君虽然无所谓这一两天,但怕他没完没了,索性给了他一年时间。


    “一年之后,本君定取你性命。”


    “好。”


    契约达成,只要这小火种不太闹腾,阎君也懒得管他的死活,偶尔差鬼仆问问他最近干了什么。


    鬼仆:“从早到晚,都在挖坑。”


    阎君:“?”


    “持续多久了……这种症状?”


    “半个月了,要阻止他吗?”


    阎君拧了拧眉:“随他吧。”


    这小火种估计脑袋里也有坑。


    估计一时半会停不下,阎君乐得清闲,两眼一闭,就找了块大黑岩石又睡了半个月的觉,一醒来,坑挖到了自己面前。


    大坑上,一座宏伟宫殿拔地而起。


    阎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见他终于醒了,少年兴冲冲跑上来。


    “大人,为了感谢你不杀之恩。”


    他灰头土脸但得意洋洋。


    “这座小小小小的宫殿,是我的一点点点点点点点心意,请笑纳。”


    阎君:“…………………”


    笑不出来。


    “所以呢?”


    “大人请起,去宫殿里睡觉吧。”


    “本君说过收下了吗?”


    “那也请起,”少年理直气壮,“你身后那块岩石,我铺地板要用的。”


    阎君:“…………呵。”


    从此,万鬼地狱就多了座地宫。


    经过阎君的修缮,现已成了全地狱最赏心悦目的地方。


    紧接着,一年之约如期而至。


    火种该死了。


    少年虽然没活够,但也不是不能死,摆摆手,同所谓的“家人们”告别,然后给阎君递上一把刀。


    特特特特大的刀。


    群鬼在他身后哭得稀里哗啦。


    阎君:“这是干啥?”


    鬼仆也有些不忍,但君心不可违,只能委婉地提醒他:“今天是火种诞生一年的日子。”


    “啊,已经一年了么?”


    阎君恍然,接过那柄大刀,左右看了看,寻什么似的,吓得群鬼不敢出声。


    少年也紧闭上了眼睛。


    却只听阎君问道:“祝寿的糕点在哪呢,快拿出来,要本君给你切是吧?”


    说完,一片死寂。


    原来——


    阎君忘了要杀少年的约定了。


    ………


    这之后的事情,阎君就不太想讲给徐赐安听了。


    “如你所闻,本君的弟子笨是笨了点,但心性单纯,善良可爱。”


    “长大了呢?也能如此单纯?”


    阎君正色道:“你觉得有本君的教导,他能长歪吗?”


    以刚才听到的来讲,很难说。


    徐赐安欲言又止。


    其实听到这里,他便已经能答应阎君的请求了,但难得对一个问题起了好奇。


    沉吟片刻,徐赐安问道:“您会永远让他待在万鬼地狱——这座监狱里吗?”


    这个问题,阎君早就想过了。


    “在这里,要杀他的只有本君,一旦去了别的地方,要杀他的,可就是除本君以外的所有人了。”


    “但即便如此,”男人云淡风轻道,“若有一天他想要自由,本君会给他。”


    “至于关他一辈子?没本事护他周全的人才这么做。”


    太狂妄了。


    徐赐安想。


    “你好像并不觉得本君是个疯子?”阎君有些诧异地看着没什么表情的徐赐安。


    徐赐安则低头,凝视着昏迷中眉头紧锁的宫忱,几秒后,自嘲一笑:


    “若前辈是疯子,那我也是。”


    “我答应帮您,不过在这之前,您要先治好我的师弟和他的家人。”


    “师弟?”


    徐赐安好似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意味深长,眸光微闪,轻轻“嗯”了声。


    “他好像做噩梦了。”


    “麻烦您快一点。”


    ——


    阎君不愧是活了几百年的老东西了,只花了一刻钟就把宫忱遭到的反噬清理得干干净净,还顺便修复了青瑕的碎魂。


    徐赐安检查了三遍,确认他们确已无恙后才松了口气,郑重地递上自己的手腕道:“多谢前辈,取神息吧。”


    阎君愣了下。


    “你不会以为是要放血吧?”


    “不是吗?”


    “神息毕竟和血脉相容,本君要取的量可不少,若全靠放血提炼,你不要命了?”阎君摇了摇头。


    “罢了,也怪本君没和你说。”


    “本君这有个转渡神息的法子,无需经过体外提炼的过程,便可将神息从你体内直接转移给阎金。”


    “不过可能会损失你的一点修为。”


    “损失修为?”


    徐赐安神色一变。


    “只有一点,”阎君不知他为何反应这么大,耐心解释道,“神息会在修为境界降低的刹那与血脉分离,我看你刚到大乘境,最多只需散掉七日的修为就可倒退一境,相比放血损害身体根基,几乎不算什么代价。”


    但阎君不知道,哪怕只有七日的修为倒退于徐赐安意味着什么。


    徐赐安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说:“我需要单独考虑一会。”


    “可以。”


    阎君体贴地关门离开。


    本就暗沉的室内又陷入了寂静。


    徐赐安端坐在床前,瞳孔落在阴影中,一动未动。


    ——


    宫忱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不学剑,是因为要把全部的时间用来学除鬼术。


    报仇,是他十几年来一直在走的路。


    从无情道破了的那天开始,徐赐安才明白了这一点。


    情窦初开的他对宫忱说的最大限度的情话是:“从今天开始,你的血你的骨头你的命都受我保护。谁也不可以伤害,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行。”


    于是为了成为宫忱的羽翼,他选择了压抑自己的心意,用了两年的时间,将无情道修炼至大乘境。


    因为如果不那么做,他就是个道心崩塌的废人。如果不那么做,他就不能强大到能一直站在宫忱面前。


    不能灭了让宫忱家破人亡的那东西。


    ——徐赐安刚突破大乘境的那晚就立即去找宫忱,原本以为终于可以坦白这一切,却不凑巧,撞上了宫忱掐住崔彦的那一幕。


    双双进了万鬼地狱,一顿折腾活了下来,又不凑巧,要倒退七日的修为。


    要再多等七日。


    明明两年都熬过来了,不过七日而已,徐赐安却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醒一醒吧,宫忱。”


    “不要再陷在噩梦里了。”


    他终于一点点垂下了头颅,额头抵在宫忱的胸膛之上。


    “你再不醒的话,我就又要变成你讨厌的师兄了。”


    “你要是现在醒来,天泠山的事情,我就跟你道歉。”


    “你不接受也没关系。”


    “不喜欢,也没关系。”


    谁会喜欢一个两年来冷酷无情几乎没给过他好脸色看的师兄呢?


    徐赐安闭着眼,声音忽地嘶哑了。


    “可是,到底有多讨厌我,才会当着我的面跳进万鬼地狱,你是觉得自己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有反应吗?”


    “你这个………”


    徐赐安呼吸一止。


    一只手突然放在了他的脑袋上,很轻很轻地揉了揉。


    徐赐安心脏漏跳一拍,几乎是立刻微抬起头去看宫忱。


    宫忱仍然闭着眼,呼吸平稳悠长,手落在徐赐安脖颈,无意识地喃喃:“别闹了,青瑕。”


    “我不需要你救我。”


    徐赐安盯着他。


    半晌,徐赐安扣住了宫忱的手腕。


    他抓得非常用力,用力到要把宫忱的骨头拧下来似的,可即便如此,宫忱依旧睡得安安稳稳。


    徐赐安好像明白了什么。


    剧烈的心跳声在胸膛里渐渐平息,随之而来的,是面容上浮出的冰冷的讽刺。


    他极其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你这个,混蛋。”


    宫忱双目阖着,呼吸依旧那么均匀,任凭他说什么都没有醒来。


    可是怎么可能醒不来?


    除非——


    徐赐安一寸寸松开宫忱的手,直到此刻才突然明白。


    真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深渊不是一次又一次的不凑巧。


    不是他没能说出口的心意。


    不是一切悲哀的误会。


    而是宫忱自己。


    只要他不想睁开眼,谁也不能让他睁开眼。


    谁也不能。


    徐赐安霍然起身,背过身去,什么也没说,推门而出。


    然后大口大口地喘气。


    一直以来,徐赐安都太过狂妄了。


    自顾自地站在宫忱面前,自顾自地说要保护他。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被站在身后的宫忱一把推开。


    那句“我不需要你救我”,其实是说给徐赐安听的吧。


    徐赐安手掌微微颤抖。


    一点点抬起来,轻轻地覆上眼睛。


    在报仇和我之间。


    原来我,是这么轻易就会被抛弃的。


    ——


    “你的师弟走了,你要去看一眼吗?”


    “不用。”


    “你哭了。”


    转渡神息时,少年有些好奇地看着徐赐安:“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吗?”


    “没有。”徐赐安擦了擦唇角的血,道,“只是有点疼。”


    已经抽取了七天的修为,他的心大抵又变回了一颗玉石,冰冷而坚硬。


    这滴泪,不过是神息离开身体时的疼痛带来的罢了。


    正要揩去脸颊上的泪水,少年却忽然凑上来,明亮的火焰将那滴泪水和徐赐安身上的血同时卷入空中,眨眼间蒸发了,只留下一抹金红色的印记。


    徐赐安不甚在意。


    少年伸手去碰的瞬间,忽然小脸一皱巴:“恩人,你的记忆好苦好苦好苦啊。”


    徐赐安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能力,面色一沉:“谁准你看的?”


    少年揉了揉眼睛,委屈地道歉:“不是你说疼,我就想通过吸收你的眼泪,分担一点你感受到的痛苦嘛。”


    徐赐安不吭声。


    要不是还在给这家伙传渡神息,他现在就能甩脸走人。


    “知道了知道了,”少年很快就想出办法了,热情道,“我也把我的秘密告诉你,我们就扯平了。”


    他的想法和行动力都太活跃了,徐赐安还没说出一个“不”字,少年就把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小火人招呼了过来。


    “恩人,你好啊。”


    小火人调皮的语调也和少年别无二致。


    “我花了一个多月才捏好的,”少年得意洋洋地说,“容貌,声音,脾气都完全和我一样。”


    “等天劫一过,我再把最后一口气给它,它就能拥有我的记忆了,到时候再送给师父……”


    徐赐安何等敏锐,立刻反问:“这就是你说的准备后事?”


    “是呀,”少年支着下巴,“不过你可别误会呀,如果能活着当然好,但是天劫真的很可怕的,即使有你的神息,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抗过去,所以说,如果会死的话,”


    少年赤红的瞳孔满是真诚。


    “我要送师父一个永不熄灭的我,在我死后继续陪着师父。”


    徐赐安沉默了良久。


    “阎金,希望你能活下去。”


    “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我,”徐赐安郑重道,“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片刻后。


    少年惊讶地问:“你真的要把来到这里的记忆全部抽走吗?”


    “是。”


    “可是为什么啊,你不想记得我了吗?”少年低落道,“我好不容易有人做朋友了。”


    徐赐安说:“对不起,我不是想忘记你,但这里有我必须忘记的事情。”


    “……好吧,”少年蔫了吧唧地问,“那我可以把这段记忆留下来嘛。”


    徐赐安点了点头。


    “太好了。”


    少年伸手靠近徐赐安的额头:“我准备开始了,最后确认一遍,恩人,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徐赐安闭上眼,没有说话。


    他做不到被宫忱推开了还能毫无波澜。


    或许只有消除这段记忆,他才能继续坚持下去。


    他厌恶自己突如其来的软弱。


    并无比希望,在宫忱面前,他依然是那个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动摇的徐赐安。


    只要忘了今天。


    只要假装不知道宫忱醒着……


    “反正,你也不会后悔吧。”


    “那样就好。”


    “那样也就不会为我伤心了。”


    徐赐安的脑海里冷不防再次想起宫忱昏迷前说的这几句话。


    他猛地睁开眼睛:“等下。”


    可万一,宫忱不是想要推开他,而是不想连累他呢?


    万一,宫忱做出推开他的这个决定时,比他还要痛苦呢?


    徐赐安脸色骤然苍白的样子吓到了少年:“怎么了?”


    徐赐安嘴唇几次张开,又闭上,最终攥紧双手,轻轻说:“我……会后悔。”


    少年立马收手,并没有笑话他,而是认真道:“好啊,那就算了,我就说嘛,记忆可是很珍贵的东西,这个泪水印记我也会帮你收着哦。”


    “如果我真的活下来了,或许会通过我的方式还给你。”


    “谢谢。”徐赐安释然一笑。


    笑容很浅。


    但很坚定。


    万一,那个人真的想抛开所有人独自进入深渊的话,至少我得拉住他。


    至少,我要为他伤心。


    无论被推开多少次。


    ————


    ————


    凤鸣城。


    郊野。


    宫忱脸颊上的金红色印记在徐赐安指尖消失的刹那,画面一股涌入徐赐安的脑中。


    他脸上的笑容微僵,头有些疼了起来,在宫忱的背上抱紧宫忱的脖子,低低地问:“宫忱,你有没有……看见什么?”


    他刚才就不该捣鼓这印记的。


    心中已悔青了肠子。


    这毕竟是他一部分不堪的记忆,若是就这样因为一时失误暴露给了宫忱,多少令他有些羞赧。


    宫忱不知何时将目光从徐赐安脸上转了回去,只看着前方的路,轻轻迈起脚步。


    “我看见你笑了。”


    宫忱说。


    “还有吗?”


    徐赐安追问。


    “应该还有什么呢?”宫忱问。


    徐赐安“唔”了声:“你先走,我想想。”


    应该没看到吧。


    徐赐安想,不然为什么是这种反应,平淡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徐赐安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暗自苦恼,自己以前也瞒了太多事情了,就算以后要开口解释,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可刚刚才答应宫忱要彼此坦诚,总不能再支支吾吾藏着掖着了,那不是徐赐安的风格。


    要怎么开口呢?


    思忖片刻,徐赐安打算先从天泠山讲起:“那个,你还记得…………”


    话音未落,啪嗒,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砸在了徐赐安的手背上。


    徐赐安愣了下,抬头。


    下雨了么?


    万里无云。


    啪嗒,啪嗒,啪嗒。


    徐赐安终于反应过来,两只手猛然抓上宫忱的脸,摸到一片湿润。


    “你哭了?”


    徐赐安愕然。


    什么时候开始哭的?


    怎么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心脏一紧,顿时明白宫忱也看到了那时的回忆,他说看见了徐赐安的笑,转过身却悄无声息地掉了眼泪。


    笨蛋。


    “哭什么?”徐赐安偏着头,擦拭着宫忱脸上的泪水,心中所预想的羞耻并没有到来,而是感到了一股难言的酸涩。


    “不要哭了,听到没有?”


    宫忱什么也没说,又或许是说不出话来,一步一步往前走,泪水一滴一滴从眼眶里滚落。


    “我、我又没有故意瞒你,我也刚刚才想起来的。”徐赐安擦都擦不完,干脆两手一抬,遮住宫忱的眼睛说,“别走了,你停下来说句话不行吗?”


    宫忱的眼睫在他的掌心里,又湿又凉。


    怎么哄不好啊。


    徐赐安强压下心慌,准备按照方才的思路,先把所有事情都坦白了再说。


    “其实在天泠山上,我们不止亲了一次,第一次是在你的梦境里,那时我是心甘情愿的………”


    “我知道的。”宫忱终于沙哑着开口,“在你的记忆里有,从头到尾。”


    “还有之后的那一整个月,你为了修复无情道,在洞府里独自克服心魔的事情,我也知道了。”


    徐赐安哑了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啊,那么,在万鬼地狱里,你受了重伤,我接住了你……”


    “嗯。”宫忱说,“那时我确实昏过去了,后来你靠在我的身上跟我讲话,其实我已经醒了,却像个混蛋,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即便如此,你依然为了我,不惜修为倒退,承受神息离体之苦。”


    徐赐安对他刚才还沉默不语,现在却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话而感到不安。


    “不苦的,”他忍不住抱紧了宫忱道,“你不要觉得我受了很大的委屈,那些痛,甚至比不上我以前练剑的时候。”


    宫忱没有认同,亦没有反驳,只是继续轻声道:“还有你跟阎金说要抽走那天的记忆,他跟你确认的时候,你却说后悔了。”


    “徐赐安,你真傻,那种糟糕透顶的记忆,就那么干脆地不要了该有多好啊。”


    温凉的泪水遮也遮不住,挤满了徐赐安的指缝间,再缓缓地淌下。


    “不要说了。”


    徐赐安心脏剧烈地疼了起来。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本来只要再等上七天,一切都还有好转的机会。”


    宫忱却停不下来,嘴唇一片苍白。


    “可谁知道呢,我第六天就被门派赶下山了,下山当天是你的生辰,你喝醉了,提着灯笼在山路上提前等我。”


    “你说酒很苦,要我吻你,我说我对你早就没有感觉了。”


    “你说紫骨天不要我,你没有不要我,我却把你按在石壁上……毫不怜惜地碰了你,我说我不喜欢灯笼,祝你生辰快乐。”


    “还说我们一辈子都别见面了吧。”


    宫忱牙齿打颤:“畜生一样。”


    他双目猩红、咬牙切齿地重复道:“我真想杀了那个畜生。”


    徐赐安捂住了宫忱的嘴,脑袋嗡嗡作响,这些记忆他还没有,不知如何反应,此刻终于浑身战栗地大喊:“不要说了!”


    宫忱才忽地安静了下来。


    “呜。”


    好一会儿,他就这样被徐赐安捂着嘴巴,不时发出压抑、短促而破碎的呜咽,浑身发冷般地颤抖着。


    徐赐安哄也哄不好,捂也捂不住,只能将脸深深地埋在他的颈间,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良久,他无力地松开手,低喃:“好,你哭,你哭吧!”


    宫忱说:“对不起。”


    “我不要听对不起。”


    宫忱静了静,忽然轻轻地说:“要是一开始你没有遇见我就好了。”


    “什么意思?”


    “徐赐安,我觉得我毁了你。”


    话音未落,左侧脖颈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疼——


    徐赐安在咬他。


    牙齿摩挲着薄薄一层皮肉,在上面留下深红的印子,徐赐安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冷。


    “放我下来。”


    宫忱抓着他两腿的力气加大了:“对不起,我不该说这种话的。”


    徐赐安声音完全变了,又低又冷:“可你已经说了,我让你放我下来。”


    “可是你没穿鞋……”


    徐赐安平静地打断他:“宫忱,你想让我讨厌你吗?”


    宫忱心一颤,原本痛苦到麻木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彷徨,立马蹲下,小心翼翼地把徐赐安放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


    徐赐安却偏偏踩在尖锐的石头上。


    宫忱瞳孔骤缩,手臂一下子托着徐赐安的腰,抓着他的脚踝想抬起来。


    徐赐安冷漠地看着他:“放手。”


    宫忱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石头上残留的鲜血,声音发涩道:“你受伤了。”


    “你放不放?”


    “………”


    宫忱两眼通红,最终渐渐地松开了手。


    徐赐安更加用力地踩了上去,鲜血刹那间涌了出来。


    “我说错话了!”宫忱心脏骤停,再也不能忍受,猛地抱住了徐赐安,发出了一声破碎的哽咽,“徐赐安,赐安,是我说错话了,我再也不说那种话了,你别这样吓我行不行?”


    徐赐安这次没有再让他放手,而是低着头,格外温顺地让他抱着。


    “冷静了吗?”他揉了揉宫忱的脑袋,“从现在开始,可以听进我说的话了吗?”


    宫忱红着眼睛点点头。


    “抱歉,”徐赐安轻声说,“是你先说让我心疼的话,我才这样的。”


    宫忱说:“是。”


    “以后不说了?”


    “再也不说了。”


    “宫忱。”


    “嗯。”


    徐赐安替他擦掉残余的泪光:“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如果了,但还有漫长的今后。”


    “你要是下定决心,愿意跟我一起度过的话,就笑一笑。”


    宫忱怔怔地看着他,眼泪止不住,但还是努力地笑了起来。


    那副模样滑稽又难看。


    “真好看。”


    徐赐安轻笑着,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


    “今天晚上,千层雪会放烟花。”


    “惊雨,一起去看烟花吧。”


    第64章 不看烟花了? 烟花有什么重要的,傻瓜……


    轱辘轱辘。


    邺城。


    两辆家族纹饰迥异的马车相向而行, 几乎同时停在燧光阁面前。


    靠左那辆先是下来一个朴素装扮的少年,清秀淡漠的面庞透着一股书卷气。


    “秦书佑?”


    另一辆马车紧接着跳下的人穿一袭黑衣,手里苦大仇深地掐着本书, 熬了两夜的眼底乌黑一片, 此时见到少年,微微一愣。


    “段公子。”少年略一颔首。


    “你来干什么?”段钦揉了揉眼睛, 确定这是秦玉身边的那个书童后, 看向秦书佑身后的马车,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秦玉那张笑吟吟的狐狸脸便从马车里探了出来,手中的象骨扇啪的一展, 悠悠下了马车:“你都能来,我的人怎么不能来。对了,我听说你前两天和段瑄杠上了——哟, ”


    他以扇掩嘴,看向段钦手中皱巴巴的书籍:“你跟段瑄来真的啊?”


    “管你屁事。”


    “你找死我不管,”秦玉不紧不慢道, “但死之前,能不能先把欠我的钱还了?”


    段钦脸色一黑, 正要说话,身后又响起一道声音:“段清明,你欠他钱啊?”


    一脸困意的柯岁也下了马车。


    这回轮到秦玉惊讶了:“元真,是你啊, 你这是……来送段清明的?”


    柯家和秦家有生意往来,两人也算有些交情,故而见面少不了寒暄几句。


    “算是吧。好久不见, 秦兄。”柯岁打了声招呼,旋即目光转向静立一旁的书童,挑了下眉。


    “听说邀请函发出当天,你给燧光阁捐了五车黄金,只是为了让燧光阁允许一个本不符合资格的人参加比试——就是你的小书童啊。”


    书童瞳孔一缩,显然不知道此事。


    “他很快就不是了,”秦玉笑了笑,“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开了,惭愧。”


    压根没想着瞒吧。柯岁啧了声,瞥向段钦:“所以你怎么欠的钱?”


    “干嘛,你帮我还啊。”


    段钦懒得再提。


    “说不准呢。”因为陪着段钦熬夜,柯岁脸上也有掩盖不住的疲倦。


    段钦神情不太自在,偏开头:“前段时间,我心情不好,砸了他家茶馆。”


    “砸了多少?”


    “没多少,就,”段钦越说越觉得丢人,“一千二百两……黄金。”


    他刚说完,就听到一声大笑。


    “哈哈哈哈,”柯岁刚才还困得不行,突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砸坏了一千二百两黄金的东西,果然是你干得出来的傻事哈哈哈哈!”


    段钦忍无可忍,回头给了柯岁一拳,咬牙道:“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没办法,这几日太累了,”柯岁捂着眼睛,正好掩住了快速晃过的一抹暗灰,低头笑道,“多亏你,我现在清醒一点了。”


    “我又没让你陪我,”段钦有点烦躁,“行了你滚……去睡觉,我进去了。”


    为保证比试的安全,所有候选人都要至少提前一天入住燧光阁接受检查。


    正往门口走近,柯岁突然又叫住他:“要不那一千二百两,我帮你还吧。”


    段钦脚步停了下来,回头,眉头下意识皱起:“你凭什么帮我还?”


    “段清明,之后的路,我不能陪你走了。”柯岁一改往日的欠揍,笑容忽然真诚了很多,“我想最后为你做点什么。”


    段钦愣了愣,很轻地“啊”了一声:“所以,连你也觉得,我会输给段瑄,所以才这么着急和我撇清关系,是吗?”


    不等柯岁回答,段钦就又背过身去,冷冷道:“你别误会了,这段时间,你只不过是我缓解心情的工具罢了,我们本来就没什么关系。”


    这一次,身后没有人再叫住他。


    不一会儿,便传来马车帘子被人掀开的悉索声。


    “段公子,需要这个吗?”


    燧光阁的大门前,同样前来入住的秦书佑将一块帕子递了过来。


    “你有病啊,我没哭。”段钦骂。


    “不是啊,你流鼻血了。”


    “………靠。”段钦立马仰头,去拿秦书佑手上的帕子,没拽动,才发现对面根本没有放手。


    “卖给你。”秦书佑道,“十两。”


    段钦面无表情地睨他一眼,大言不惭放话:“我给你二十两,等我一会。”


    下一刻,他扭头狂奔。


    “柯元真!”


    “吁——”


    踏雪乌骓刚跑了几秒,便被男子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只能扬蹄急停。


    马儿一歇,段钦气都没喘匀,随手一抹鼻子下面的血,就快步绕开它,踏上车阶,一把掀开车帘。


    “柯元——”


    声音戛然而止。


    不知是不是段钦的错觉,此时此刻端坐在车内,歪着头看着自己的男人,似乎和他所认识的人不太一样。


    浓黑的阴影中,柯岁的瞳孔因为看不清颜色而显得有些冷漠。


    “有什么事吗?”


    瞧着被鼻血糊了一脸的段钦,没有发出熟悉的嘲笑,也没有任何关心。


    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好像真的在看一个撇清了关系的陌生人一般。


    “你,”段钦心脏渐渐下沉,为自己一时头脑发热而感到后悔,和隐隐的失落。


    “借二……二两给我。”


    柯岁似乎有些不解,嗤了一声:“刚才我送你一千两你不要,现在却找我借二两,抽什么疯?”


    “………”段钦用手捂住了鼻子,站在马车外,撑着上半身仰头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你不借吗?”


    柯岁轻皱了下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了,从怀里随手拿出一张银票,道:“你都拿去吧,就当——”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找一个好玩的理由,然后牵动嘴角,轻笑着用冰凉的手拍了拍段钦的脸:“就当是前段时间的嫖资了。再见,段清明。”


    “…………”


    一分钟后。


    拿着手帕等在原地的秦书佑看见用撕成两半的银票卷起来堵住鼻子的段钦。


    “送你吧。”秦书佑轻咳。


    段钦抽出恶心透了的银票,哗啦,蓝火蹿起,瞬间将其烧得干干净净。


    然后面无表情接过秦书佑的帕子捂住口鼻,阴郁道:“谢了。”


    “你才学了两天,就能用幽蓝火了?”


    秦书佑惊讶道。


    “这很厉害吗?”


    “嗯,如果真的只学了两天,堪称绝世天才了。”


    “呵,”段钦猛地扭头,“放你的狗屁,要我真是天才,他们至于一个个都抛下我吗?”


    宫惊雨也是,柯元真也是。


    砰!


    “不,”段钦吸了吸鼻子,用力地敲响燧光阁的大门,“我要赢,就算没有他们,我也要赢。”


    秦书佑沉默了会,平静道:“不过你刚才,操作火焰的方式存在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如果你愿意打欠条的话,我可以教你。”


    “你教我?”


    段钦嘴角抽了抽,直言不讳:“你一个靠秦玉塞钱才有资格报名的家伙,凭什么教我?”


    秦书佑正要开口,咯吱一声,朱红大门被人打开。


    “请出示二位的邀请函。”


    守门人道。


    两人纷纷把邀请函递上。


    核实身份后,守门人恭敬道:“段公子,闻人公子,请进。”


    原来这家伙不姓秦。


    段钦瞥了秦书佑一眼。难怪,向来不参与选拔的秦家会重金派人………


    等下。


    段钦神色一震:“你姓闻人?”


    饶是段钦过去对除鬼的事情再不关心,也是清楚八大除鬼家族分别有谁的。


    闻人家是八大家族之末,本来都快被除名了,直到上一届守碑人选拔,一名叫闻人絮的少年横空出世。


    他毫不费力地打败了段瑄,又和当年的头名不分上下——那一日的辉煌,足以让闻人家族苟延残喘至今。


    “抱歉,之前答应过我家公子,所以对外一直有所隐瞒。”


    “不过公子说,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秦书佑,而是闻人絮。”


    闻人絮冲段钦微微一笑。


    “段公子,看在我曾经赢过段瑄的份上,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交钱拜师呢?”


    ——


    不到半个时辰,闻人絮再次露面的消息就传遍了邺城,甚至连千里之遥的凤鸣城也开始讨论得津津有味。


    “这不公平,闻人絮那家伙都参加过一次选拔了,凭什么还能再来一次?”


    “那段瑄不也是第二次?”


    “这不一样,闻人絮当年自大狂妄,在最后一场比试弃权,被明确取消了下一届的参赛资格。”


    “啧,你也不看看人秦大公子给闻人絮砸了多少钱,那燧光阁养那么多守碑人不用钱吗,谁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吧。”


    “那今年参加的岂不都是些熟人啊,段家两兄弟,闻人絮,还有在魔鬼山上潜修的曹大小姐也出关了。”


    “哈哈,你们说,要是宫忱真从污秽之地爬出来了,他是不是也会去?”


    “呃,别说那么邪门的事。”


    “…………”


    一家医馆内,平日里闲得发慌的病友刚聊完疑似死后复活的宫某某,新的话头又体贴地送上门来。


    喀嚓喀嚓。


    瓜子瓤磕了一堆连一堆。


    唯有刚进来的男人对此漠不关心,单膝跪地,如一座雕像。


    男人面前的木凳上坐着一位紫衣公子,这位公子的一只脚被他握在手中,伤口被细致地处理好,一层一层裹上白纱。


    “疼的话就告诉我。”


    宫忱动作很轻。


    其实脚伤已经让灵力恢复了大半,不过他还是坚持要给徐赐安包扎。


    “不疼。”徐赐安随口道,“他们说的上一届守碑人选拔,你也参加了?”


    “嗯。”


    “怎么样?”


    “赢了,”宫忱绑好纱布,系了结,“不过赢得不太光彩。”


    “是因为闻人絮弃权了?”


    “他是不得不弃权的。”宫忱把鞋给徐赐安穿上,淡淡道。


    “闻人家出了个天纵奇才,却不知道好好呵护,为了赢,试图下药控制他——那种药,是被燧光阁严禁服用的。”


    恰好那天闻人絮和宫忱约好交流术法,宫忱过来找他,及时阻止了此事。


    “可惜,除了明着来,他们暗地里还在闻人絮的饭食里放了药。”


    “我不想胜之不武,建议推迟我和他最终的比试,他却拒绝了。”


    ——


    “宫大哥,论术法,你我分不出胜负,但论如何在群狼环伺的环境里生存,我还是不如你。”


    彼时,年方十八的闻人絮脸色苍白,眼中却是藏不住的锐利锋芒。


    “我未必要战胜你,但我一定要战胜家族的束缚,和肮脏的人心。”


    “他们想让我赢,我偏不。”


    “等闻人絮不再是闻人家的闻人絮时,我一定会再找你比试的。”


    ——


    “看来,”宫忱轻轻一笑,由衷地为他高兴,“他现在已经摆脱闻人家了。”


    “时间还早,一会我们先出去逛逛,然后晚上再看烟花?”


    徐赐安沉默了会,问:“你不去吗?”


    “我肯定去啊。”宫忱失笑。


    “不是,”徐赐安眉头蹙起,“选拔明天就开始了,你不去吗?”


    宫忱笑容没变:“不去——好了,鞋子还合脚吗?”


    只穿了一只鞋,徐赐安起来,心不在焉地单脚蹦了两步:“可以。”


    回过头,宫忱正紧紧地盯着他,面具下的眼睛竟然一点点红了起来。


    “你怎么了?”徐赐安愣了下,又蹦回到宫忱面前。


    “明明就很疼。”宫忱偏开脸。


    “什……”


    徐赐安噎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单脚蹦的,当即把受伤的那只脚用力踩在地上,面不改色道,“没有骗你,真的不疼。”


    也不知道宫忱看没看出真假,反正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沉:“徐赐安,脚抬起来。”


    徐赐安既不心虚,又不怕疼,硬是没动,撩起眼皮子:“没大没小。”


    宫忱微眯起眼睛。


    下一秒,他手臂往前一弯,猝然将徐赐安拦腰扛在了肩上。


    十七岁少年的腰身,已经刚劲有力,但依然让宫忱觉得细瘦柔软。


    “你闹什么,宫………!”


    身体腾空的刹那,徐赐安咬住牙关,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出宫忱的名字。


    宫忱不吭声,直直往外走去。


    这一下,引得数位病友将目光齐唰唰投来,又喀嚓嚓聊上了。


    “这谁家的家仆,真是野蛮。”


    “不过他可太高了,刚才还蹲在那里,突然站起来吓了我一跳。”


    “长得高有什么用,不听主子的话,回去少不得被教训一顿。”


    “瞧瞧,那小公子耳朵都气红了。”


    吵死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半边身体倒过来的原因,徐赐安脸颊开始发热。


    他下巴磕在宫忱硬邦邦的后背上,第一反应竟然不是下去,而是扯了扯宫忱背上的衣服,压低声音:“下巴疼。”


    “我看师兄挺能忍的,这点疼,应该不算什么吧?”宫忱话是这么说,后背还是放松了些,没那么硌人了。


    可这是什么态度?


    徐赐安不乐意哄着他了,面无表情地承认:“我脚疼死了,行了吧。”


    “既然如此,就更应该少走路才是,姑且就让我抱着吧。”


    “这不是抱。”


    “这也是抱。”


    徐赐安用膝盖去踹宫忱的腰侧,闷闷道:“你成心气我?”


    宫忱手掌轻轻包裹住徐赐安的膝盖,沉默了会:“不是,我不太想被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徐赐安愣了一下,想起刚才宫忱通红的眼睛,有点儿不确定地问:“你哭了吗?就因为我疼?”


    宫忱没说话。


    这个姿势,徐赐安完全看不到他的脸:“你放我下来,让我看看。”


    “不要。”宫忱哑声道。


    这下确定了。


    徐赐安这么多年来一直优秀的忍耐力开始摇摇欲坠。


    “给我看看嘛。”


    甚至不知羞耻地用上了小孩的把戏。


    幸好对宫忱很适用。


    男人的身体一僵,似乎受到了极大的诱惑,但还是咬紧牙关,一字一字道:“真的不行。”


    “为什么?”徐赐安不解。


    “你这个人有奇怪的癖好。”


    “我?”徐赐安冷声道,“什么癖好?”


    “…………”


    哦,忘了要转换语气。


    徐赐安:“说嘛。”


    宫忱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就进了巷角,拐了好几条路后,确定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才很轻地控诉。


    “徐赐安,你是不是,喜欢看我哭?”


    徐赐安这一瞬失去了表情的控制。


    太过震惊甚至忘记了抵赖。


    “……我……你……那……那你,你为什么不给我看?”


    竟然还说出了这种蠢话。


    “怎么可能给你看,”宫忱闷声道,“你要是知道我这么容易哭,以后不得欺负死我,尤其是你还喜欢折腾你自己。”


    说到他折腾自己时,宫忱委屈地掐了把徐赐安的大腿。


    徐赐安身体僵硬,却反驳不了,只能问:“那你现在告诉我干什么?”


    宫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架起肩上人的两条腿架在腰旁,抱着人抵在了墙上,反问:“你说为什么?”


    砰。


    脸上的面具和面具碰在一起。


    “嗯?”徐赐安不得不勾着他的脖子,后背靠着墙壁,胸膛里一片兵荒马乱,却故作镇定,“我哪知道。”


    宫忱看着他,用脸上的半张面具,蹭了蹭徐赐安的,温凉的呼吸拂过耳畔:“你先,帮我摘了。”


    徐赐安受蛊惑般腾出一只手,把他的面具摘了下来。


    真的……哭了。


    啪嗒。


    面具掉在地上。


    我喜欢他这副模样吗?


    真的吗?


    难以名状的、令人心脏发颤的情绪涌上了徐赐安心头。


    好像,一点儿没错。


    徐赐安伸手,抚上宫忱眼角的泪痕。


    有点痒,宫忱眼睫微抖,却还是定定地看着徐赐安,轻声道:“告诉你,就是打算放弃抵抗了,以后——”


    “随便你欺负了。”


    “…………”


    宫忱的眼睛怎么会这么湿漉漉的。


    深沉,又温润。


    像漆黑夜里飘着雨的树林,一个苍白英俊的男人站在那里,浑身湿透了,深情款款地望着经过的人。


    徐赐安呼吸急促了起来,异常诚实地接受了勾引:“宫忱,我想亲你。”


    宫忱说:“不要,你的还没摘呢。”


    是指徐赐安脸上的面具。


    徐赐安刚伸手,宫忱却道:“我来。”


    说完,扣住徐赐安大腿的五指突然攥紧,手背骨骼上的青筋格外分明,冷白的嘴唇咬住徐赐安的面具底部。


    男人一点一点扬起脖颈,慢条斯理,近乎磨人地,将它从徐赐安脸上掀开。


    他的喉结轻滚,在徐赐安面前一寸一寸刮过,甚至顶到了柔软的嘴唇,鼻尖。


    “我想亲你。”


    徐赐安再次说。


    直到能毫无遮挡地看清徐赐安绯红的脸,宫忱才松了牙,垂眸笑道:“你刚才说什……”


    这次没能说完,徐赐安的嘴唇不耐地蹭上了宫忱脖子上的突起:“你慢死了。”


    冷淡的声音贴着宫忱最脆弱的地方,然后包裹住它,发出了一声轻嘬。


    “唔。”宫忱闷哼一声。


    “我是喜欢你哭的样子,”徐赐安低声道,“但我不会像以前那样欺负你了。”


    “那你………”


    宫忱的话没能说完,又被更用力的吮吸刺激得头皮发麻。


    在无人的深巷里,徐赐安耳尖发红,说出了至少在目前的他看来出格又放荡的话:“我要亲哭你。”


    ………成何体统。


    一刻钟后。


    两人因为一些无可言说的反应终于老老实实地分开站好,各自戴上面具。


    “你好了吗?”


    “可能要再等一下。”宫忱说。


    “哦。”徐赐安低头整理着衣裳,越理越乱,明显有些烦躁。


    他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擅长做那种事,宫忱看起来并没有很舒服。


    宫忱大概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手握成拳放在嘴边,舌尖隐隐发麻,轻咳一声,“那个,你还……满不满意?”


    徐赐安的动作一顿,原来他也在意这个吗?瞬间心情好了不少,抬头看他:“下次再告诉你。”


    宫忱问:“还想要下次吗?”


    徐赐安抿了抿唇,勉强“嗯”了一声。


    看来是很满意啊。


    宫忱去牵他,笑声沙哑,全因喉咙上那道绯红的痕迹:“下次也可以试试别的,随你喜欢。”


    徐赐安皱了下眉,把手放到了宫忱的掌心,“不行,”他严肃道,“下次要随你喜欢。”


    宫忱失笑:“这么公正吗?”


    徐赐安起先“嗯”了一声,不一会,又摇了摇头,说:“但我其实不想那么公正,我想要偏心一点。”


    这是在跟他撒娇吗?


    宫忱仿佛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喜形于色:“当然可以。”


    意识到过于大声了,他停顿了一下,郑而重之:“我会对你很好很好,你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可徐赐安却好像没有什么触动,眼睫微垂:“是吗?”


    “听起来太假了吗?可、可我是真心的啊。”


    “我知道,”徐赐安第一时间肯定他,点点头,又摸了摸他的脸颊,“谢谢你,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那为什么不高兴呢?


    宫忱等待着徐赐安的下文。


    “但是,”


    果然,徐赐安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认真,“如果可以,我不想要那么公正。”


    “我想要我们两个,是我更偏心你一点,是我,对你更好一点。”


    宫忱错愕地看着他。


    徐赐安知道自己说话不够好听,于是这次等到在心里酝酿充分,才低声开口。


    “宫忱,你让让我吧。”


    “你让我多让让你,好不好?”


    宫忱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一时不清楚徐赐安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又要故意惹他哭了。


    如果是真的……


    他可以不可以,让徐赐安跟他一起做危险的事呢?


    宫忱垂下头,为自己即将宣之于口的请求而浑身发颤。


    “师兄,”太过愧疚,听起来就像是做错了事,在道歉一般,“我们能不能,不去看烟花了。”


    “为什么?”


    徐赐安好像并没有生气,宫忱却没有勇气再说下去了。


    “喂,宫惊雨。”


    徐赐安往旁边蹦了一下,歪头看着像小狗一样耷拉着脑袋的宫忱,叹了口气,“不去就不去,干什么要这么可怜地跟我说?”


    “一直等你说这句话的我才可怜呢。”


    徐赐安张开双臂,无奈地抱住这只让他心疼惨了的小狗。


    “烟花有什么重要的,傻瓜。”


    第65章 他们应该是好朋友 好吃的东西就是要分……


    烟花不重要。


    是我重要的意思吧。


    宫忱弓着腰, 一点点把沉甸甸的脑袋埋进徐赐安颈窝里,下意识喃喃:“那我可以,贪心一点吗?”


    他知道, 自己很喜欢很喜欢这个人。


    可二十多年的仇恨也早就融进了他浑身的骨和血, 同样难以割弃。


    徐赐安摁着他的脑袋:“可以。”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如一场巨洪倾泻而下, 捣入宫忱的内心, 转瞬之间,冲垮了一切令人焦头烂额的心事、自以为是的孤傲。


    只留下那最有力、最迫切的声音,在一片废墟中轻轻浮了起来。


    “我,需要你。”


    说出这句话后,宫忱猛然抬头, 目光炯炯,胸膛里有什么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悸动如野草丛生。


    “我知道……我的前方危机四伏, 刀刃上朝不保夕,而你……前途坦荡,终有一日定会无限风光。”


    “我知道, 我还不够强大,冒然把你牵扯过来, 纵使你是徐赐安,也未必能绝对安然无恙。”


    “可就算再险,再苦,再难, 我还是,我还是渴望着你能够陪我一起,走这崎岖之路。”


    “我………”宫忱怔怔地看着徐赐安, 脸颊上悄然滑下一颗晶莹的泪。


    “我好像不能没有你。”


    ——


    “他真这么说?”


    徐家主屋。


    李南鸢放下伸去夹蟹的筷子,改去端起茶杯,润了润嗓,“不是你为了离家出走,胡诌出来的?”


    “您不信的话,我让他再说一遍。”


    徐赐安坐在剑上,边咀嚼着什么,边一本正经地把传音符递到宫忱面前,期待道:“说吧。”


    “把刚才的话,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宫忱:“…………”


    老天爷,怎么可能还说得出来!


    通红的耳朵暴露无遗,宫忱偏开脸,开始装死:“什么话啊,不记得了。”


    徐赐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咽下口里的食物,然后凑近传音符,道:“娘,我不是自愿出城的,我是被宫忱绑架了,我………唔。”


    太狡猾了!


    宫忱扭头就把徐赐安的嘴给捂上了,眉头重重一跳,从喉咙里挤出尴尬的一声:“那个师父,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李南鸢砰的一声把茶杯放下,凉凉道,“做了一上午的菜,累了。”


    一旁的徐锦州把剥好的一盘蟹肉挪到李南鸢面前,边净手边淡淡道:“别不高兴,南鸢做了你们两个人的饭菜,结果你们都跑了,她发点脾气是应该的。”


    徐锦州这么一解释,宫忱就听明白了,原来李南鸢是做了两个人的饭菜。


    宫忱心里感动,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师父,我也挺想留下来吃一顿的,只是时间实在太紧张,现在已经在去邺城的路上了。”


    “还有就是,师兄确实是我拐走的,我会负起责任好好照顾他的。”


    “你小子,别太老实了,”李南鸢啧了声,夹了一筷子肉吃,“我看他是使了什么手段,骗着你把他拐走呢。”


    有人会故意被拐走吗?


    宫忱觑了一眼徐赐安,后者正低头安静地咬了一口宫忱从邺城带过来的月饼。


    宫忱立马道:“他不是这种人。”


    李南鸢当即扶额:“还真是谢谢你替我儿子说话。”虽然他自己都没有反驳的意思。


    徐锦州脸上也有一点淡淡的微笑,不过很快就话头一转:“不管怎样,你突然跑来凤鸣城都不是明智之举,回去的路上要沉下心为下一步做打算,切勿因一时疏忽坏了正事。另外,你要的东西已经寄去邺城了,千万要妥善使用。”


    李南鸢补充道:“还有一些补身体的药也送过去了,你和赐安都有。”


    “我也有?宫忱愣了下,“不用了吧,我现在的肉身没必要………”


    李南鸢挑了下眉:“炒着吃还是煮着吃都行,总之你自己看着办——夫君,再给我剥一只。”


    徐锦州:“好。”


    宫忱无奈,只好道:“那就多谢两位师父了。”


    ——


    万鬼地狱。


    两人同坐一柄飞剑之上。


    徐赐安咀嚼的动作一停,旋即抬头,疑惑地看向宫忱:“你喊我爹什么?”


    “你先吃。”


    徐赐安抿了下唇,便真的继续吃了。


    等他吃完,宫忱很自然地牵过他的手,帮他弄干净上面的碎屑:“说起来,我跟你爹拜师的时间比你还要早呢。”


    “不过那时他戴着面具,我不知道他是谁,后来他才愿意告诉我他的身份。”


    徐赐安表情茫然,他知道宫忱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可……


    “这么震惊吗?”宫忱晃了晃手。


    “不,”徐赐安终于回了神,皱眉,“在我爹那,你比我先拜师,在我娘那,我比你先拜师,那辈分不就乱了吗?”


    宫忱咽下了解释的话,故意道:“那我叫你师兄,你也叫我师兄不就好了?”


    “不行。”


    “为什么?”


    徐赐安不回他,一副反正就是不行,无论如何绝不动摇的样子。


    “好吧,那我就让你做师兄吧,不过,”宫忱叹了口气,“我记得今天有个人跟我说要多让让我的,原来只是说说而已吗?”


    徐赐安脸色微变,终于有所松动:“你……想要我让你?”


    宫忱唔了声:“其实,只要能叫我一声师兄,一次就好,我就满足了。”


    “真的就一次?”


    “对。”


    徐赐安沉默地看着宫忱,几秒后,竟然诡异地同意了:“好。”


    宫忱心脏漏跳一拍。


    来真的?


    “那你别动。”徐赐安说。


    别动?


    宫忱不懂。为什么就听他说一声师兄还不能动了?


    下一秒,徐赐安欺身而上,捧住他的脸颊,吻上了他的唇。


    之后宫忱确实没动了。


    他被亲蒙了。


    徐赐安一次比一次会亲人了,他心猿意马地想,唔,桂花味的月饼。


    好香。


    好甜。


    亲着亲着,徐赐安的双手不经意从宫忱的脸颊往后移,盖住了他的耳朵。


    “…………”


    宫忱看见他淡红的嘴唇动了动,在喘息的间隙,好像在说什么。


    不知道,还想亲。


    宫忱喉结一滚,主动凑了上去。


    徐赐安却忽然退开了。


    “说完了。”他面无表情擦了下嘴唇。


    什么说完了?


    说完了什么?


    宫忱后知后觉地睁大眼睛:“你刚才喊我师兄了?”


    “嗯。”徐赐安脸不红气不喘。


    “我没听到啊。”宫忱嘴唇都肿了,整个人凌乱又呆滞。


    “没事,”徐赐安怜惜地瞥了他一眼,“耳朵不好使不怪你。”


    “你耍赖!”


    “这怎么能是耍赖呢?”徐赐安捏住他的嘴唇,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还是你想要再听一次?”


    宫忱噘着嘴,脸红地点点头。


    “那,”徐赐安笑着凑近,“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你可要听好了。”


    “…………”


    “那两个人类好奇怪啊。”


    “这是在干什么呢,为什么要对着嘴唇咬来咬去的?”


    “人类的嘴唇红红的,好吃呗。”


    “不,你错了,绝对不好吃,你看他们吃了又吐出来呢。”


    “你才错了,明明都好吃到流口水了,但他们应该是好朋友,好吃的东西就是要你舔一舔,我舔一舔呀。”


    “…………”


    起初,宫忱聚精会神到甚至还能分出心思去听不远处一些新生鬼魂的谈天。


    徐赐安可能也听到了。


    不然怎么耳朵会越来越红。


    可慢慢的,就又什么都听不清了。


    他只知道,有那么一小会,徐赐安没让自己亲了,分开来说了什么,但至于究竟说了什么,宫忱完全听不真切。


    他把人捞回去,含含糊糊地继续:“好,好,就当你说了,我听到了。”


    不知是不是围观鬼众多了起来的缘故,某一刻,徐赐安的动作突然迟缓起来,有点儿僵硬地被宫忱磨着嘴唇。


    好像有哪儿不对。


    是害羞吗?


    在越聚越多的围观鬼众下,宫忱强撑着一丝理智,把徐赐安放开了。


    飞剑变快,甩开了大部分小鬼,还是有些不怕死的成年鬼闹着跟了上来。


    “宫大人,恭喜恭喜!”


    “这位就是您上次赶着要去见的心上人啊,哎哟可太俊了!”


    “长长久久,长长久久啊。”


    宫忱听得是心花怒放,但还是轻咳了声,将徐赐安抱在怀里遮住:“谢谢,谢谢了,不过,还是请你们散了吧。”


    “自然自然。”


    “懂得懂得。”


    “以后生一窝孩子带来玩呀!”


    说最后一句话的鬼是纯地狱里长大的,也没有接触过什么外来鬼,只知道地狱里诞生的鬼魂没有性别之分,自有特殊的办法结合,并孕育后代,便以为宫忱和他们也是一样。


    被看着亲了那么久,宫忱都能厚脸皮忍住,这会却是被这句话躁得不行:“唉,不能生,不能生!”


    就算能,也没到那个时候。


    这才哪到哪呢。


    冒失鬼们嬉笑着离开。


    徐赐安的脑袋从他怀里钻出,脸和脖颈都被闷红了,正要说话,忽然被宫忱捧起脸,瞪大眼端详了两秒。


    “你变回来了?!”


    不管怎么看,徐赐安的脸似乎都褪去了青涩,眉目疏淡,鬓若刀裁。


    徐赐安愣愣地看着他,没说话,维持靠着宫忱的姿势,摸上自己湿润的嘴唇,整个人好像都没反应过来。


    “怎么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记忆呢?恢复了吗?头疼不疼?”


    宫忱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紧张兮兮地把人扶正坐好,各个角度都检查一遍。


    徐赐安缓缓摇头,点头,又摇头。


    “没不舒服,记忆恢复了,头不疼,”宫忱一一解读,还是很担心,“可是,为什么不说话?”


    徐赐安的手又落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唇。


    “饿了。”


    宫忱立马心神领会,飞快把肩背上系的包裹取下来,翻出下来之前买的烤肉饼,撕下一小片,递到徐赐安嘴边。


    徐赐安沉默片刻,然后低头,咬进嘴里,一片接着一片。


    和身体发生变化后骤然干瘪的肚子不同,他脑袋被记忆塞得有点儿乱。


    就好像二十六岁的徐赐安睡了一觉,醒来后莫名多了一段梦游的记忆。


    那个梦游的徐赐安在昨天晚上对着传音符说“宫忱,你长大后怎么这么讨厌”,第二天就把讨厌的人压在草坪上表白,想说什么说什么,恨不得把二十六岁的徐赐安的老底全部掀起来给宫忱看。


    不久前,那疯子在巷子里面不管不顾地和宫忱亲热,现在为了耍赖,又……


    徐赐安抿着嘴,半天缓不过劲来。


    宫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他这会要是没被自己拐走,还在徐家的话,肯定是好吃好喝的让人供着。


    这么一想,他拇指蹭掉徐赐安嘴角的油腥,跟个不舍得孩子吃苦的老父亲一样,心酸无比:“我不应该这么急的,起码得带你去个好点的馆子吃一顿再走。现在只有这个,等去了邺城,我带你吃好吃的。”


    “这个,很好吃。”徐赐安垂着眼,逐渐有了力气,慢慢开口。


    “年幼时,要是想跟着忙碌的爹娘出远门,就得常常忍受一个人的滋味。有段时间,给我送饭的阿婶病了不能过来,我就自己下厨,做出来的东西不是没熟就是焦了——比起那些,这个饼好吃太多了——不过,我现在厨艺真的很好。”


    说话的时间,徐赐安也逐渐将记忆融合,没有刚恢复时候的不适应了。


    “宫忱,我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只要能待在重要的人身边,不管是什么我都可以做到。”


    “不过你可别误会,”说着说着,徐赐安忽然不太自在地看了宫忱一眼,“我不是……黏人的人。”


    “我是看在你为我来凤鸣城的份上,才陪你去邺城的………”


    “我知道,”宫忱用肩膀蹭了蹭他,深深地看着他,轻声说,“我是黏人的人,是我把你黏过来的。”


    他的眼眸黑沉,温润,与周围烧红了天的地狱景象格格不入,却又莫名相称,他认真地看着谁时,好像在往对方的心里扔了一把烈火。


    徐赐安被打断,似乎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只好继续低头吃。


    可浑身却越来越燥热,过了一会,受不了似的,又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我瞒了你那么多事情,如果不是突然失忆,我大概一辈子也不想告诉你,不是因为我无私,我只是……不想输。”


    “我不想输给你们正在做的事情,所以要么装不知道,要么装我很大度。”


    “但这是我第一次赢。”


    徐赐安抿了抿唇,缓了一会,才低低地说:“你来找我,我一点也不讨厌。”


    这种时候,好像不管问什么,徐赐安都会如实回答。好像不管做什么,徐赐安就会乖顺地接受。


    就像他刚恢复记忆那刻,强忍着不适和无措,安静地靠着宫忱,让宫忱亲。


    宫忱挨得和徐赐安更紧了,牵起他一只手,恨不得真用什么把两个人粘起来才好:“就算你讨厌,我也是要来的。我不是说了吗,我不能没有你。”


    徐赐安眼睫轻抖:“我也是。”


    两人相视,周围好像陡然升温,不知是谁的手心先出了汗。


    “你松开,”徐赐安说,“有点热。”


    “奇怪,是有点热,”宫忱纳闷,小声说,“但我不想松开。”


    “……那就这样吧。”


    “嘻嘻。”


    徐赐安顿时狐疑地看向宫忱,宫忱也似有所感,连忙道:“不是我。”


    那是谁?


    两人一起低头往下看去。


    只见一团金红的鬼火正在剑的下方熊熊燃烧着,剑飞到哪,它跟到哪,而且还游刃有余。


    徐赐安和宫忱好像都想到了什么,同时脱口而出:“阎金?!”


    叫出它名字的下一秒,火焰里伸出两只手,兴奋地抓住了剑柄,“嘿咻”一声用力挥动,将他们爆甩下去。


    徐赐安张着嘴,手里的肉饼一个没拿住,飞了出去。


    宫忱抱着徐赐安下坠的间隙,刚要用灵力把它捞回来。


    鬼火先他一步伸爪去抓。


    滋啦。


    ……烧没了。


    ——


    地宫。


    “道歉。”阎君拧眉。


    “呜。”金鬼变出一张火饼,可怜兮兮地往徐赐安那边送。


    和最初见到阎金时不一样,它现在已经没有了肉身。


    “没事。”徐赐安摇摇头,有些沉重地看着它,一时不敢问眼前的家伙是阎金,还是阎金死后留下的那个小火人。


    阎君看出了他的顾虑:“不用担心,阎金的身体在天劫中堙灭,但多亏你的神息,护住了他的魂体,虽然变傻了,好在活了下来。”


    “那就好。”徐赐安真心地替他松了口气,微微一笑,“阎金不傻,还跟以前一样天真可爱。”


    “咿呀。”金鬼立马把脸埋在阎君身后,似乎是害羞了。


    阎君道:“你这么说,恐怕你那师弟要不高兴了。”


    徐赐安道:“阎金是我朋友,我师弟是我今后的道侣,他不会不高兴的。”


    宫忱轻咳一声,立马收了表情,点头,要多乖有多乖。


    阎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让小金子带你们过来,一是想将神息物归原主,二是我看你们匆匆赶路,似乎急着去哪,或许我可以帮你们传送过去。”


    徐赐安眼中一喜,宫忱抛下比试过来找他,他虽然高兴,却比宫忱还着急回去:“前辈,我们要去邺城,越快越好。”


    金鬼有些不舍地看着他。


    徐赐安顿了顿,又说:“至于神息,既然它能护住阎金的魂体,就继续留在这吧,日后我会再来取的。”


    听到他还会再来,金鬼身上的火光直往上蹿起,高兴极了。


    “也好。”阎君摁了摁那火光,让它别那么失礼,然后毫不在意地抹掉手掌上的焦黑,上下合掌道,“你们把眼睛闭上吧,我送你们走,保证很快,就是会有点晕。”


    “多谢前辈。”


    见他们纷纷闭上眼,阎君轻声道,“最后,再送你们一个消息吧。”


    “鬼界的主人,很快,就要迎来他的最后一次天劫了。”


    闻言,徐赐安和宫忱猛地将眼睛睁开:“什…………”


    啪。


    只见阎君表情淡然,轻轻一击掌。


    下一瞬,空气撕裂,方位扭曲,四周景物发了疯似的不停变换,天旋地转,身体没动,脑袋里却像滚了七八百圈。


    还没来得及闭眼,两人便已出现在一处熟悉的地带——邺城边缘的红树林。


    一阵无言后,双双偏过头去。


    “呕——”


    而又还没来得及吐,便见红树林野草丛生,近百道幽幽鬼影跪伏其间,一道白衣人影背对他们,独立群鬼之中。


    听见动静后,那人低头,做了个戴上面具的动作,才缓缓转过身来。


    冰冷而熟悉的白面悚然对准两人。


    天泠山那个用毒针穿透宫忱肩膀的白面人、鬼界的无脸白王、十大天人境强者之一,此刻此刻,就站在于两人数十米前阴气森森的野地上。


    宫忱冷汗直冒,好在从它身上只感受到和自己差不多的修为波动,应该是鬼体的力量在人间遭到了削弱。


    “宫、惊、雨?”


    白王将这个本该封死在棺材里的前任守碑人认了出来,一字一句,声音里带着一种古怪的颤抖,像是在发怒:“你怎么可能会在这?”


    “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啊,呕。”


    “找死。”


    话音刚落,大片阴影朝宫忱笼罩过来,放眼望去全是幽魂。


    它们和之前宫忱在红树林里逮着玩的其实是同一批,但不知怎么的,力量均暴涨了数倍。


    倒也不是不能打……


    宫忱借着那两句话的功夫从晕眩中恢复过来,定了定神,一把抱起徐赐安就御风掉头狂奔。


    但打什么打。


    他师兄还饿着呢!


    ——


    地宫。


    “好久没有用传送术了,”阎君躺在一张虎皮软榻上闭眸休息,淡淡一笑,“还是这么成功啊。”


    “又给自己积德咯。”


    第66章 藏身之处 云青碑的祭品


    且说那白王性格阴晴不定, 方才还杀意汹汹,见宫忱和徐赐安出了红树林,又摆摆手, 喝止了新收入麾下的那群幽魂:“不必再追。”


    “为何不追?”


    这时, 一道一直隐藏在阴影中的英武男子踱步而出,他没张口, 声音是从他的右臂传来, 阴冷尖细:“鬼主说了,这个人是死是活都要抓住,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跑了?”


    “谁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白王平静道,“我刚控制住这具身体, 连衣着都没来得及换,若是被他认出在人间的身份,那便是得不偿失。倒是你, 怎么躲在一旁不去追?”


    “还不是这贱人拦我。”五骨天君重重掐住姚泽王的脸,发泄道,“一遇上那个女人的儿子, 他就跟钻进□□里似的,脑子里全是腌臜。”


    姚泽王脸皮都要被扯下来了, 左手拍打右手,痛叫道:“行了,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他们两个在一起, 本王要抓宫忱,赐安就一定会挡在他面前,可本王怎么可能对南鸢的孩子动手呢?”


    “你这烂货, 在这装什么深情,不就是怕李南鸢知道后找你麻烦吗?”五骨天君冷笑,把他脸都扯裂了才罢休。


    “哎哟,本王怕她,那是因为本王喜爱她,你懂什么呀。”姚泽捂着脸揉,不爽道,“你别忘了,当年就是看你长得和南鸢最像,本王才愿意冒险娶你的,这难道还不够深情吗?”


    “谁准你提这件事的?”霎时,五骨天君仿佛被鸡血淋了一头般,失声尖叫起来:“你给老娘闭嘴!!!!!”


    姚泽王被右手连扇巴掌,惨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别吵了。”白王脸色一沉,不耐道,“既然这么相看两厌,等这次任务结束,我给你们解除共生就是了。”


    姚泽和五骨天君同时安静了。


    “那可太好了,”姚泽喜滋滋道,“我终于能摆脱这个疯婆娘了。”


    “没想到鬼主连怎么解除共生的法子都告诉你了,”五骨天君心情也好了不少,腾出心思阴阳怪气起来,“每天游手好闲的家伙,还真受宠。”


    “游手好闲的是你们两个吧,”白王淡淡道,“我已经找到办法靠近云青碑了。”


    姚泽王抚掌:“当真?”


    五骨天君则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既然找到了办法,为何还要我们两个来人间帮忙?”


    “帮忙?”


    白王轻笑了声,缓缓吐字:“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们两个加起来,也谈不上帮忙,只是给我打下手的。”


    他身上弥漫着极为浓稠的阴气,灰败、森寒,是活人避之不及的,却对鬼魂有着致命的吸引。


    四周鬼魂蠢蠢欲动,甚至有的忍不住伸手去抓他的衣摆和短靴。


    白王低头,不知看到什么,咦了一声,蹲下,手指拨开杂草,发现了一株幽红色的野花,只可惜焉了吧唧的。


    他怜惜地抚摸着它柔弱的瓣,然后一只手伸向旁边,抓住了一只鬼魂的脑袋,轻轻用力,便捏碎了,揉了揉,将“汁水”浇到花上。


    嘀嗒,嗒,嗒。


    那野花不知受了什么影响,色泽忽然变得鲜艳起来,花蕊伸长,一根一根伸进鬼魂断裂的脖颈,开始大快朵颐。


    白王一边温柔地看着它,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听从命令,少问,多做,有不满也给我忍着。下次再敢对我提出质疑,就准备好去无尽莲池当那里的养分吧。”


    姚泽脸上笑容微僵。


    五骨天君也陷入了沉默。


    “没听明白?”


    “………明白。”


    ——


    “宫忱。”


    “宫忱?”


    徐赐安用筷子尖碰了碰碗沿,皱眉道:“你在想什么?”


    “我……”


    宫忱回过神,脑子里仍停留着方才远远一瞥的画面,白王的身影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眼中闪过一丝迟疑,然后又自我否定,晃了晃脑袋,“没事。”


    “我是在想,阎前辈送我们离开之前说的那句话。”


    「鬼界的主人,很快,就要迎来他的最后一次天劫了。」


    宫忱将剥了皮的烤蜜薯掰开,一半放在徐赐安面前的盘子里,面带思索,道:“书上记载,鬼主赤斫是魔物出生,早在二十几年前就经历过一次天劫,肉身堙灭,游荡世间,为了恢复元气不知吞吃了多少活人,我爹娘就是那时为他所害。”


    说至这里,宫忱微微出神。


    徐赐安用筷子夹起蜜薯最中间的一块金黄的芯儿,喂到了他的面前。


    宫忱眼眸轻垂,张嘴吃了,但并没有吃出什么味道,神色依旧恍惚。


    “恢复后,赤斫因为孽障太深,索性去了鬼界,恰逢前任鬼主被十年一次的天雷劈得灰飞烟灭,他便顺其自然上了位。可奇怪的是,二十年来,天道从未对他降下过惩罚。”


    “世人说老天无眼,但最可能的原因是赤斫凭借一门禁术蒙蔽了天道,那禁术,我们都见过的。”


    “共生术。”徐赐安很快想到,“他可以借此术,给自己找替死鬼,把招致天雷的罪孽都转移到替死鬼上。”


    “正是,不过师兄,”宫忱悄悄看他,“之前我就想说了,你对禁术好像都挺了解的。”


    “还好,”徐赐安不知夹了什么菜吃,脸颊微鼓,不紧不慢地咀嚼着,“之前去段家焚禁书时,都看了一遍。”


    宫忱惊愕张嘴:“都看了一遍?”


    徐赐安大抵觉得味道还不错,又夹了一块正要放进宫忱碗里,见他张嘴,便直接喂给他了,“嗯”了一声:“不学禁术,怎么对付禁术?”


    “那也不能都看一遍啊。”宫忱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叼住后,有些后怕道,“太危险了,走火入魔怎么办?”


    “不会,这世上能让我走火入魔只有两件事。”


    “什么?”


    徐赐安看了他一眼,不回反问:“烧鹅好吃吗?”


    “好吃。”宫忱立马道。


    “那就好,”徐赐安无声笑了笑,放了筷子,“如果像阎前辈说的那样,赤斫又要经历天劫了。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让天劫重新盯上了赤斫?”


    宫忱沉默片刻,凝重道:“其实,早在一年前,大祭司就找到我,告诉了我一个消息——赤斫正在准备突破天人境。”


    “哦?所以阎前辈口中的天劫,其实是破境劫?”


    “很可能。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却也不坏,”徐赐安随口道,“无论他是否度过破境劫,都会虚弱一段时间,这是杀他最好的机会。”


    “但,也是最后的机会。”宫忱摇了摇头,“稳妥起见,能阻止赤斫的破境劫是最好的,而不是希望让天劫收了他。”


    “更何况,他陷入虚弱后,肯定又会残害大量的修士来恢复自身,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徐赐安忽然笑了下:“没被仇恨冲昏头脑,很好。”


    宫忱愣了愣,旋即低下头,耳朵有点红,怎么这也能被夸啊。


    “你怎么不吃了,就吃饱了吗?”他没话找话道。


    “不是的话,”徐赐安支着下巴,淡笑道,“你要喂我吗?”


    “喂,我喂,”宫忱耳朵更红了,立马攥了筷子,去找刚才徐赐安喂过自己的烧鹅,在桌上转了两圈,才微微一怔。


    压根没这个菜。


    自己太心不在焉了,也难怪徐赐安变着法哄他开心。


    “笋干,排骨,还有这个,这个………”


    “快啊。”徐赐安不给他自责的时间。


    “好。”源源不断的暖意沁入宫忱的四肢,冲淡了方才想起父母时的沉痛。


    徐赐安吐出一截骨头,继续谈起正事:“既然大祭司一年前就找过你,想必那时你们便有对策了吧?”


    “嗯,”宫忱一边继续给他夹菜,一边温和道来,“要阻止赤斫,最首要的,便是守好云青碑。云青碑将天道法则和鬼界隔开,只要有它在,即便赤斫达到了破境的门槛,也会有一只手摁着他,不允许他再往上迈一步。”


    “其次,就是收服万火之首,能够焚尽所有邪异的红莲圣火。赤斫是鬼,亦是魔,其他驱鬼的火焰在他面前只能发挥一半威力,唯有圣火方能真正克制他。”


    “而要想使用圣火,就必须通过它的考验,只有每一任的守碑人才有这个资格尝试,只可惜——”


    宫忱眼睫微敛,轻声说:“这一年来,我始终没能通过考验,辜负了大祭司的期望。不仅如此,云青碑,我也没能守住。后来的事,师兄也知道的。”


    后来,云青碑裂开,千千万万的鬼魂分别涌向邺城和岚城,邺城除鬼师遍布,当即发起抵御,而岚城则损失惨重。


    等各地纷纷伸出援手,鬼魂尽数被除,废墟开始重建后,惩恶台站了出来,开始寻找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


    “我也知道什么?”徐赐安眼神一下子变得晦暗起来,咬走食物的时候,牙齿在宫忱的筷子尖上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宫忱手抖了抖。


    “罪魁祸首是你?云青碑,你毁的?岚城的鬼,你引的?”


    “抬起头来。”


    他舔了舔嘴唇上沾的汤汁,唇角垂下一点不愉而严厉的弧度,微眯着眼看过来:“你现在是要我跟那些听风就是雨的人一样,信这些蠢话?”


    “还是,你亲自把当时的情况,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说给我听。”


    “那我才算知道了。”


    “宫忱。”


    ——


    崔宅。


    崔彦意识到自己醒来的那一刻,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但还是挣扎着动了动手指,去摸床的另一边。


    冰凉的。


    奚何已经走了。


    他扯了扯嘴角,喉咙里似乎还能感觉到昨晚残留下来的腥甜。


    该死的。


    亏我整夜都那么卖力地伺候他,人走了就算了,连床被子都不给我盖。


    就这么讨厌我吗?


    崔彦的四肢禁不住地发寒,不知是因为昨晚给奚何缓解蛊毒而失血过多,还是因为想到——等蛊毒彻底解了,奚何就再也不会来见自己了。


    到底讨厌我哪里呢?


    是我利用迟秋来逼他成亲?还是我在地牢里朝他打了鞭子?或是更早……


    吱呀——


    似乎有不长眼的家仆推开了门,崔彦再不惜脸面,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衣不蔽体,浑身咬痕地缩在床上的样子。


    “出去。”


    说第一声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声音干涸而难听,想到那个人却连口清水都没给自己准备,便越发难受,而那家仆合了门,还往自己这边迈起了脚步。


    “我让你出去!”崔彦怒从中来,睁开眼睛,扭头嘶吼,“你他娘聋了——”


    看清来人的面孔后,他的声音忽然卡在了嗓子眼,像见了鬼似的瞪大眼。


    那人生了双细雨绵绵,好似会说话的眼睛,嘴角却平直闭合,如同永远也不会张开了一般。


    奚成雪左手抱着一床卷起来的崭新被褥,右手端着一盘什么,应该是粥,崔彦闻到了炖透了的肉和菜叶的清香。


    他看见崔彦身体的时候,眼底情绪微微起伏,似乎是没想到会有这么惨烈。


    崔彦注意到这一点,顿时抬起下巴,好让奚成雪看清他脖颈、锁骨、还有肩膀上青红交加的咬痕。


    他有气无力地侧躺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奚何,伸手,故意将手指擦过一处伤口,痛得呻吟一声。


    不知想起什么,奚何眼里的那丝情绪就像是结冰了一般,又给冻上了。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毫无波澜地看着崔彦搔首弄姿,跟看一截木头没什么区别,先将端粥的盘子搁到床边的桌子上,然后将棉被卷儿放下,展开,盖在了崔彦的身上,严严实实,一丝缝都不留。


    还有一点。


    他讨厌我,可能是因为我身体太干瘪难看了。崔彦裹紧身体,把一张冷脸从被子探出来,质问道:“你为什么不给我盖被子就走?”


    说完,他又把光溜溜的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对似乎在找纸笔的哑巴说:“用手,写这。”


    奚何拧了拧眉,把他的手臂塞了回去,意念一动,用灵力在空中凝出字来。


    「太脏,我扔了」


    “脏了又如何?”崔彦依依不饶,“脏了也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扔?”


    奚何神色冷淡。


    「你有洁癖,不是吗」


    崔彦正要继续说,脑子里忽然闪过一段模糊的画面,好像是自己把那床满是血污的被子扔到地上,任奚何说什么也不肯再盖了的。


    他自知失理,撇了撇嘴,强撑着说:“那你走之前,至少应该把你的衣服给我盖着吧。”


    奚何沉默了一会,低头冷眼看着他:「我的衣服,为什么要给你盖?」


    崔彦的表情顿时难看无比,却也说不出辩驳的话来,只能忍气吞声:“看在你给我煮了粥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我因为你现在饿得不行了,你得喂我。”


    「粥不是我煮的,我只是从厨房端过来。你能起来就喝,起不来就算了。」


    「没其他事的话,我就走了。」


    奚何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从床边捡起了自己的佩剑,转身欲离。


    “你站住!”


    崔彦已经坐了起来,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奚成雪,我昨晚没有惹你吧,为了给你解毒,我差点死在床上,你就算是木头做的,也不该这么狠心吧?”


    奚何脚步一停,灵力微微闪烁,似乎是在嘲讽。


    「那毒不是你下的?」


    “是我下的,还不是因为你要跑!”崔彦嘶声道,“我只是想和你成亲,只是想和你成亲啊……我没别的办法了。”


    「可我说过,我不喜欢你。」


    “我不信。”


    崔彦攥紧床被,脸色苍白,却又戾气横生,一字一字地重复,“我、不、信。”


    「随便。」


    奚何背挺得笔直,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重新迈开了脚步。


    “…………”


    崔彦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远,终于,惨然低下头颅:“你骗人,你以前明明是喜欢我的。”


    声音越来越嘶哑、颤抖,甚至带着一丝可怜的哽咽。


    “为什么,突然这么讨厌我啊?”


    “如果是因为我捅了你一刀,那你捅回来好不好?如果是我利用了迟秋,我会跟她道歉的……怎么样都行。”


    “奚成雪,你就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重新喜欢我吗?”


    不知是不是情绪突然爆发的缘故,崔彦脑海一阵耳鸣,眼前发黑,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四肢无力,头往地上栽了下去。


    好在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掌及时回来撑住了他的肩膀。


    崔彦从晕眩中缓了过来,心中一喜:“你愿意吗?奚成雪,我好像有点不舒服,你让我靠一会好不好………”


    忽然怔住。抬起头,正对的是奚何冰冷隐忍的眼眸。


    「别装了。」


    “我没……”崔彦嘴角扯开一个自嘲的弧度,眼圈忽然红了,用力推他,“是,我是装的,我现在身体舒服得不得了,那你走,走啊。”


    奚何没说话,也没有动——他的腰被崔彦用两条腿死死缠住了,可这个人还在一个劲地推他,让他走。


    他拍了拍崔彦的膝盖,示意他松开,崔彦恨恨地看着他,就不松:“我现在虚弱得快没命了,你要是敢推我,我就晕给你看!有本事你就走,放我一个人死在这里,尸体发烂发臭………奚成雪,不许走。”


    他抽泣了一声,眼神阴郁而委屈,像人格分裂一般,重复:“不许走。”


    奚何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你刚才说,让我给你一个机会。」


    崔彦瞬间停止哭啼,紧紧抱住他,目光欣喜:“只要你愿意重新喜欢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要跟迟秋道歉。」


    “没问题!如果不是为了得到你,我也不会利用她。我也是知恩图报的,不用你说,我也会给她赔礼道歉,就算她要我磕头也行。”崔彦一口气道。


    奚何垂眸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说的这些话有几分真。


    崔彦眼里满是诚意:“我是真心的。”


    「首领呢?」


    “嗯?”


    那诚意似乎微微一凝,崔彦脸上的欣喜也随之淡了去,“他怎么了?”


    「你也能真心给首领道歉吗?」


    “我为什么,”崔彦眼睛微微一眯,轻声说,“要给他道歉?”


    奚何闭了闭眼,似乎强忍着什么。


    如果他此刻能发出声音,那一定是饱含着失望和怒意,咬牙切齿着的。


    「是你,用阿佑的身份背叛了他,害他背负骂名,死前受尽折磨。」


    「一年前,勾结鬼界的人、损坏云青碑的人、引鬼去岚城的人。」


    「通通是你崔子明,不是吗?」


    四周霎时间陷入诡异的死寂。


    “如果我说是——”


    崔彦一点一点,松开了奚何,他的手指,轻轻夹着一张从奚何怀里摸索出的符咒……留声符。


    他歪了歪头,眼尾轻挑,仿佛方才的苦苦哀求全都是装模作样:“奚成雪,你要用这个东西,洗清你无比尊敬的首领的冤屈。”


    “然后换成我,在惩恶台上受尽鞭笞,被生生抽走十一根骨头,你要——”


    他忽然凑到奚何面前,病殃殃的脸庞升起一丝红晕,用亲昵的语气问:


    “用它亲手送我下地狱吗?”


    奚何瞳孔剧缩,猛然推开他,后退一步,呼吸急促到发出颤音。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你只要点头,我就立刻认罪,虽然代价很大,但为了让你原谅我,我会如你所愿。”


    “谁叫我喜欢死你了呢。”


    崔彦脸上带着甜腻的笑,像裹了糖霜的剧毒,欣赏着奚何为他慌乱的模样。


    见奚何似乎有转身的趋势,他笑得更为灿烂,声音却是冷的:“我在很郑重地跟你表白,你不可以逃跑。”


    “在你首领的清白和我的命之间,你现在,必须要选一个。”


    奚何脸色惨白。


    崔彦紧紧地盯着奚何,手指微抬,亲了亲指间的留声符,恶劣地笑道:“快选,好想亲你。”


    “…………”


    奚何还是什么都没说。


    可下一瞬,崔彦脸上的笑容却凝住了,他迟钝地察觉了什么,紧接着浑身一震,猛地展开手中的留声符,死死地攥着它。


    这不可能。


    他明明得到消息,迟秋给了奚何一张留声符,让他用在自己身上。


    若他刚才亲口认罪,此符足以要他身败名裂。


    可为什么……


    为什么,这张符咒上没有任何的灵力波动?也就是说,奚何压根没打算用?


    不打算用的原因是什么?


    准备了其他手段对付自己?还是……


    “为什么?”崔彦身体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扯了扯僵硬的嘴角,“你莫非,舍不得我死?”


    “怎么,迷上我的身体了?其实你也就看起来温柔,做起那种事来,简直是在杀人,是不是觉得除了我没有人能受得了你,所以不舍得了?”


    “哈,这么说,你选了我,那你首领怎么办,你心中的道义怎么办?”


    一个哑巴无法打断一个疯子的自言自语,只能在他发完疯后,无声地回应。


    「我没有选你。」


    奚何神情恍惚而疲惫。


    「我只是,想先听一听你的解释再决定怎么办。」


    「我无法相信你是无辜的,但也不能相信,你会因为恨一个人就害死十几万人。」


    「崔彦,我总觉得,你不是那种人。」


    「你或许不善良,但也并不坏。」


    崔彦直到此刻才明白,奚何不是来让他认罪的,而是逼着他解释,可他刚才不明白这一点,对奚何说得那么难听。


    “我不知道,我以为……”崔彦喉头一哽,他以为奚何不可能信他的。


    「你以为什么,就是什么吧。」


    「不用跟我解释了,或许……是我太天真了。」


    奚何失望地转身,这次再没停下。


    崔彦没有再死皮赖脸地挽留,就这样看着他走到门口,无比决绝地离开,就像成亲那天逃婚一样。


    直到屋子里只剩他一个人,直到奚何端过来的粥冷了,坨了,崔彦才伛偻着身体,缩回被窝里,双眼无神地望着门口,如受锥心之疼。


    “你应该告诉他的。”


    不知何时,一道阴影出现在他的身后,一张白面无悲无喜地朝着他。


    “就老实交代,全部是我做的,和你无关,不就好了?”白王问。


    “我和你不一样,”崔彦哑声道,“我不会背叛对我有恩的人。放心,你的身份,就算我死了也会带进坟墓里。”


    白王笑了笑:“那还真是谢谢你替我保守秘密。不过,你现在是在含沙射影地说,我是背叛者吗?”


    崔彦没有回答,只是从枕下的凹槽取出一个拇指大的瓷瓶,动作依然很僵硬:“这是奚何的心头血,就一滴,我舍不得取多了,刚好够你化成他的样子接近云青碑。”


    顿了顿,他轻嘲道:“你三番两次地要毁掉你兄弟所守护的东西,不是背叛是什么?”


    “你错了。”白王接过瓷瓶,冷淡道,“第一,是他一直执迷不悟地要守护我想毁掉的东西。第二……”


    “我从来没有把他当成过兄弟。”


    ——


    临夜。


    霞光隐去,昏昏苍穹之下,一座高近百丈的石碑直耸入云。


    数道封禁结界将云青碑层层包围,四方皆有守碑人把守。


    “什么人?”


    正北面,一男子步履匆匆地往这边赶,被两个守碑人拦下。


    男子不语,只用灵力在身前凝出名字,说明自己是奉命前来检查云青碑。


    “不说话,你是哑巴吗?说清楚奉谁之命?以往检查云青碑的人不是你吧,为什么换人了?还有……”


    其中一个年轻的守碑人面目严肃,以至于有些咄咄逼人,却被另一个高个子急忙拦下,憨厚一笑:“原来是奚大哥,对不住,这家伙是新来的,不认识你,加上最近形势严峻,说错了话还请你多担待。那我们按规矩来,核实一下你的身份?”


    「好。」


    男子脾气很好,一一回答,并主动伸出手,割开手指,血珠冒了出来。


    “诶,一滴就够了。”高个子连忙拿出一块圆润如珠的黑石,让血滴在上面,几秒后,黑石毫无动静。


    “没问题了,奚大哥,你可以进了。”高个子将黑石卡进结界的圆形凹槽,奚何略一颔首,毫无阻滞地跨进了结界内部。


    越往里走,越能看清石碑表面布满的苔痕与风蚀纹路,不朽的符文蜿蜒密布,近似古松盘虬,远如一位俾睨天下的神将,身上青铠寒光凛冽,手中长剑深入地底。


    直到脱离守碑人的视野,男子才恢复了原来的容貌——正是面具覆脸的白王。


    多亏了奚何的心头血,他才能完美无瑕地从外表到血液都化作奚何的样子。


    白王眯了眯眼,抬头看去。


    就是这柄剑,数百年来无时无刻不在镇压着鬼界,寒气森森地悬在所有鬼的头颅之上。


    而就在剑刃某处,有着一道一年前他亲自留下的丑陋阙口。


    那一天,这阙口远比现在要庞大得多,足以让成千上万的阴魂迅速穿出,向人间肆意展开报复。


    而此时,阙口处弥漫着耀眼的红芒,犹如一轮红日,不断修补着阙口,到如今只剩下半人高罢了。若是放任不管,再过不久,云青碑又将坚不可摧。


    就是这团红芒,阻止了鬼主破境劫的到来吗?


    白王轻轻吐了口气,深灰的瞳孔里闪烁着探究的光芒:“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然能够修补云青碑。”


    冷哼一声,白王脚尖一点,承受着云青碑带来的威压,不断向红芒靠近。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若隐若现。


    在阙口中,那红芒似乎是由一股灼热的力量和血雾融合在一起而散发出的。


    白王眉头微皱,透过红芒,隐约看见了——一个人的轮廓。


    那应该是一名男子,披头散发,肩背挺拔如山岳,盘坐其间岿然不动。


    他赤.裸着血红的上半身,仿佛被血水泡过一般,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甚至每一个毛孔,都在不断渗出细细密密的的血珠,在那股灼热力量的作用下,血珠化成雾,一点一点融入四周的阙口中。


    是人?


    他在用自己的身体修补云青碑?


    但这怎么可能呢?


    这、这……


    白王心中大震,指间攥针,只要这人有任何的反应,他就会将其一针封喉。


    可是没有。


    那个人坐在那,无知无觉,无声无息,安静得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


    白王压住心头震颤,以及一丝莫名其妙的恐惧,缓慢地,伸手,忍受着灼痛,一点一点,掀开了那人垂在额前的头发。


    一张苍白冷峻的脸逐渐露出。双目和嘴唇都闭着——是死相。


    看着那张脸的瞬间,一道惊雷在白王的脑中炸开,耳边轰隆作响。


    惊悚、愤怒、不可置信……混乱的情绪如大雨倾盆,向他泼来。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又是你!阴魂不散,简直阴魂不散!贱人!!!你背叛我!!!”


    他好像在骂眼前的尸体,又像是在透过尸体,骂另一个人。


    白王捂着面具,像个疯子一样冷笑了起来,好一会,才紧紧地咬着牙关,伸出手去,正要掐住那个死人的脖子,恨不得将其掐断,捏碎!


    “别碰他。”


    这时,一道比白王还要冰冷的声音从他身后冷不防响起。


    什么—


    白王身上汗毛倒竖,还没来得及扭头,一只脚带着足以杀人的力度踢在他脸上——砰!!!!!!


    他整个人瞬间横飞出去,当场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面具碎成齑粉,地面灰土四溅!!


    ——


    “师、师兄。”在一旁默默看着的宫忱咽了下口水,头皮隐隐发麻。


    徐赐安因为轮回丹的缘故,身体的灵力还没有恢复,刚才那一脚的力量,全部都是通过借灵符从宫忱身上抽取的。


    体内灵力瞬间空了大半的感觉让宫忱非常深切地体会到,徐赐安此时此刻有多愤怒,踢得又有多狠厉。


    自从两人解开误会后,宫忱再没有看见过徐赐安脸上出现过这种表情。


    “你下次要出手前,能不能提前说一声,”宫忱因为某种原因,现下格外心虚,轻声道,“这要是在地面上,我怕是都要站不稳了。”


    徐赐安没理他,也没有再去管被他踹进坑里的白王,而是缓缓地,将晦涩的目光移到了红芒里那个盘坐着的死人身上。


    他稳当地抬起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再次拨开了死人赤黑的发,垂在身旁的另一只手却颤抖了一下。


    身后的宫忱低头,不敢看徐赐安。


    身前的,却不能看徐赐安。


    ——那个红芒中浑身是血的男人,用身体修复云青碑的祭品,有着一张和宫忱一模一样的脸庞。


    第67章 再入鬼界 他只是喜欢你,但他的生死,……


    “第二次了。”


    徐赐安的声音极轻, 以至于宫忱没能听见,也没能看见他的表情。


    事实上,宫忱就不太想往那边靠近, 换谁来了, 都受不了自己看着自己的尸体,那感觉可能比第一次见鬼还要渗人, 何况, 四周的灼热也让他感到不适。


    谁知徐赐安身体前倾,做出一个要将尸体拥入怀中的姿势,宫忱心脏高高一提,登时往前一蹦,险之又险地拉住了他:“你抱他干嘛, 他都好多天没沐浴了,而且!”


    徐赐安回头,看了宫忱一眼。


    “而且, 他没穿上衣,你抱他,我要吃醋的……”宫忱不禁小了声音, 讷讷道,“你要抱也是抱我嘛。”


    紧接着, 徐赐安就抱住了他。


    宫忱屏住呼吸,没等他将双手搭在徐赐安的背上,徐赐安又松开他,道:“走吧, 下去。”


    “……哦。”


    ——


    不一会,两人来到白王砸出的土坑旁边,只见此人脸面着地, 一动不动,似乎是晕厥了过去。


    一道被踩得扁扁的影子在白王的靴底挣了挣,啪叽滚落在地面上,然后像蒸笼里的面团一样迅速膨胀,哗地变成了一只无头鬼,断头处散发着淡淡的黑色孽障,四肢并用爬到了宫忱脚边。


    若白王还醒着,便能认出这正是被他捏碎了脑袋喂养花草的那只。


    它一路跟着白王,忍着一脚一脚的踩踏,偷偷向宫忱传达消息,只为了求宫忱帮它重新投胎。


    “辛苦你了。”宫忱蹲下,手掌摁在它后脖颈上,用一股温暖的力量将它全身包裹起来,这是除鬼师自愿转移的福泽,缓缓化解它身上的罪孽——因年迈的母亲独自在家被劫匪所害,而掐死劫匪无辜幼女的罪。


    为了赎罪,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在红树林里徘徊,救过许多误入迷途的人,却还是忘不了那个被他杀害的小女孩的眼睛。


    “这么多年了,还是忘不了吗?”宫忱问。


    “是。”它沙哑道,“我很痛苦。”


    那个劫匪后来被仇家所杀,死后早早抛却从前种种,迫不及待地投了胎。


    唯独它怎么也做不到释然,因执念太深,最终成了世间的一缕孤魂。


    “那就不要忘,”宫忱说,“你就是你,不要遮住任何,不要掩饰痛苦,至少还有一个人能接纳你的所有。”


    “谁?


    “你的娘亲——世上最知你苦,痛你所痛,唯愿你好的人。”


    “娘亲……吗?”


    无头鬼双手抓住膝盖,有些茫然地问:“去世这么多年了,她还等着我吗?”


    在福泽的净化下,它身上的阴气逐渐散去,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像是随时要消散。


    一个没有头的鬼魂,此时此刻,竟如同一个刚诞生的婴儿那样干净、澄澈。


    “不,比起让她等,我更愿她早些投胎,重活一世,能有一个懂她爱她,比我更常伴在她身边,善良又孝顺的好孩子。”


    宫忱收回手,无奈一叹,道,“那你还不快去投胎?”


    无头鬼愣愣地抬起断颈,似乎明白了什么。


    少顷,它彻底消失在了这世间,只留下地面上一滴暗色水迹,和一句真心实意的:“谢谢。”


    ——


    宫忱直起身前,从脚边捡了个拳头大的石块,在手中抛了抛,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的白王上。


    “还没醒?不能吧?”他目光微闪,每次转移福泽后,他的心情都会微妙地有些消沉,此时正需要发泄出来。


    正要将手中石头飞过去,却被徐赐安抓住手腕。


    宫忱扭头看他。


    徐赐安道:“我来。”


    说着,青黑土地上寒光一闪,刹那间,近百道凌厉剑气列成人形,森森白刃同时对准坑中一人。


    宫忱悻悻地扔了石头,道:“那个,一会还要问他问题,所以……”


    “我有分寸。”


    话音刚落,百剑裹着彻骨杀意,齐齐往下扎去!!


    宫忱眼皮子跳了跳。分……寸?


    这还怎么装?


    千钧一发之时,白王诈尸般弹起,猛地抬起手掌,阴气从掌心汹涌而出,汇成一张阴气滚动的网,挡住剑刃。


    “徐赐安!”


    白王脸上面具遍布蛛网般的裂纹,气急败坏地看过来:“我在天泠山的时候就应该杀了你这个疯子!”


    想起那次毒针,徐赐安眸光一沉,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一言未发,只是顷刻间又增了数百道剑气,紫光盛气凌人,唰唰搅碎阴网,砍向白王。


    白王被他刚才那一脚踹成了重伤,只能左躲右避,身上的白衣很快破破烂烂,鲜血淋漓。


    宫忱看了片刻,皱眉:“不太对劲。”


    “嗯,”经这一试探,徐赐安也有所察觉,肯定道,“白天在红树林遇到的他,比现在要强。”


    “强多少?”


    “约莫是现在的两倍。”


    片刻后,两人异口同声:“分身!”


    即使鬼王的修为在人间会受到压制,但也不该如此不堪一击才对,除非这只是他的一个分身。


    毕竟,在天泠山的时候,白王就靠分身的手段躲过了致命一击。


    “糟了,还有一道分身……”这时,似乎察觉到什么,宫忱猛地回头,只见另一道白影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云青碑的阙口旁,刚伸手掐住那具盘坐其中的肉身,又像被什么力量震开似的后退一步。


    宫忱知道,有“那股力量”的存在,白王想要摧毁他的肉身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正要往阙口那靠近,手腕又是被人一抓,紧紧往后一拉。


    徐赐安还是道:“我去。”


    宫忱微愣,他总觉得,从刚才开始,徐赐安就对他有点保护过度了。但眼下不是争辩谁去谁留的时候,等危机过去再好好跟徐赐安谈一谈也不迟。


    于是宫忱点头:“好,那你小心,我稳住这边就来。”


    ——


    另一边。


    “红莲圣火……竟然是红莲圣火?!”


    掌心传来刺骨的灼痛,不知想到了什么,白王心里登时掀起惊涛骇浪:“原来如此!”


    云青碑乃至阳之物所打造,而人的肉身血魄阴阳杂糅,本无法用来填补云青碑阙口,但若经过红莲圣火煅烧,除去血魄中的阴气,便能很好地与云青碑相融。


    这法子谁想的?


    宫忱?大祭司?


    不,不对,这方法实在太诡异,太惊人了,红莲圣火如此危险,稍有不慎,肉身就会灰飞烟灭,而面前这具身体上的每一缕圣火,都以极其巧妙的方式融入肉身的各个穴位里。


    要确保肉身的安全,又要彻底除净血魄中的阴气,这其中的难度不亚于将一个碎成万段的碎□□合成一具完整的身体。


    宫忱做不到,大祭司也做不到。


    在白王的认知里,世上只有两个人有能力完美地做到这一点,而这两人中,只有一人会这样做。


    “很好,又是你。”白王压着怒气冷笑一声,灰瞳阴沉沉的,“都要消失了,还净给我找麻烦。不过,就算这具分身被烧成灰烬,我今天也一定要,掐断宫惊雨的脖子。”


    说着,他强压下心中对红莲圣火的惧意,再次将手,一点点靠近、拢住了肉身染血的脖颈。


    收紧,收紧。


    伸出去的手上有火蔓延,皮肉一点点被火焰化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收紧,收紧!


    只差——


    突然,一线白飞快掠过眼前。


    白王眼睛死死地瞪大,看着自己的那只……已经和身体分离了的,孤零零地挂在那具肉身脖颈上、焦黑一片的手臂。


    凌厉的剑锋先来一步,砍断了他的那条手臂,同时划开了白王脸上的面具。


    咔嚓。


    徐赐安这时才携剑来到他的身后,手中长剑没有任何停歇的意思,直直朝白王的脖颈劈去。


    噗呲。


    白王刚转身,头颅便斜飞出去,一线暗沉的血溅在徐赐安雪白的一面剑刃上,被徐赐安挥开,脸上冷漠的杀意刺入白王的瞳孔中。


    “我也一样。”他这时才把方才没说出口的话吐了出来。


    ——我在天泠山的时候就应该杀了你这个疯子。


    ——我也一样。


    “是吗?”


    飞出的头颅被白王的手砰的一声抓住,提在身前,讽刺的目光和徐赐安对视的那一刻,面具从脸上滑落,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嘴角诡异地勾起了一丝笑容,“可惜——”


    “你,上,当,了。”


    徐赐安瞳孔骤缩。


    这个人是,这个人竟然是………


    下一瞬,白王的分身便消散在了徐赐安眼前。


    不好!徐赐安心中大震,但来不及平复,低头望向宫忱,在发现他同样掀开了白王的面具后,俯冲而下。


    ——


    啪嗒一声。


    宫忱手中的面具掉在了地上。


    和面对徐赐安时的反应不同,白王几乎是瞬间又在脸上凝出一副新的白面。


    然后他问宫忱:“你看到了吗?”


    宫忱没听到似的,像弄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下意识低头去捡那面具。


    白王被他的反应激怒了,猛然提起他的衣领,再问:“我问你看到了吗?”


    宫忱手中抓着满是裂缝的破面具,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脖颈暴露在了白王面前,又或者是下意识觉得眼前的人不会掐住自己的脖颈。


    他漆黑的瞳孔死死盯着白王,半晌说不出话来,脸色无比惨白。


    “看来是看到了。”


    白王于是明白了什么,短促地笑了一声,不一会儿,主动将新面摘下。


    “也好,这副面具我早就戴累了。事到如今,也没有再向你隐瞒的必要。”


    “你刚才说有问题要问我,不嫌弃的话,去我的地盘上聊聊?”


    与此同时,他的脚下出现一片影子,黑黢黢的,像泥潭一样,脏污的黑一点一点地将自己和宫忱拽向深渊。


    “宫忱!你别犯傻!”徐赐安的声音从不远处响了起来,“他不是柯元真!”


    柯,元,真。


    听到这三个字,宫忱头皮发麻,像是才回过神来,想要脱身,却被一根细长的针尖抵住了喉咙。


    “都、别、动。”


    针尖淬满毒液,闪着幽幽蓝光。


    “不,”宫忱身体微微一颤,嘴唇禁不住地发抖,不知是因为骨子里的恐惧,还是因为他明确地意识到了——


    “他就是,柯元真。”


    所以他才会用宫忱最束手无策的东西制住宫忱。


    天泠山那次是。


    现在也是。


    从前,一根针就能让宫忱两腿发战。


    如今,面具下的一张脸就能让宫忱遍体生寒,像掉进了冰窖。


    徐赐安呼吸变得急促了:“好,就算他是,你也不能跟他走,有什么想不通的我们一会再想,好不好?”


    宫忱茫然地看着他,如同刚刚受了当头一棒,听不懂声音,也搞不懂状况,但他努力回应徐赐安:“好……”


    这个字还没完全发出,毒针在他脖颈上横着划了一道,柯岁眼都不眨,冷冷道“我说了,别动。”


    脖颈间传来一阵凉,紧接着是剧烈的灼痛,宫忱被毒哑了般,怔在原地。


    “你刚才砍了我的脖子,这是回敬你的。”柯岁没去看宫忱的表情,只歪了歪头,对徐赐安说。


    徐赐安表情乍然变得异常可怖,他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柯岁带着宫忱的身体越陷越下,道:“你到底要怎样?”


    “我不想身份在人间暴露,”柯岁道,“只好拉一个人质罢了。”


    “换我来。”


    “不要,我对你没兴趣。”


    徐赐安深吸了一口气:“我和他一起给你当人质。”


    柯岁挑眉:“那你过来呗。”


    “不可以。”这时,宫忱极其艰难、缓慢地开口,声音嘶哑到像是生生扯开喉间的皮肉才发出来的。


    徐赐安刚动,身体又微微一僵。


    “你来了,也没有用,只会让自己也陷入危险。相反,你不来,柯……白王有把柄在你手上,便不敢动我。所以师兄,清醒一点,不要再过来了。”


    柯岁耸耸肩,略有些遗憾道:“可不是我不让啊。”


    “宫惊雨,”徐赐安双手一点点攥紧,用力到指节发白,骨头咔咔作响,“刚才那一针,你难道躲不开吗?现在不清醒的人,难道是我吗?!”


    当然不是。


    是我才对。宫忱垂着头想。


    可他已经混乱到没办法思考,他理不明白,想不清楚,为什么柯岁是白王,为什么白王是柯岁?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宫忱嘴角渗出一丝血,他闭上眼,只觉得头痛欲裂,耳边嗡嗡作响。


    他很小声跟徐赐安说:“对不起。”


    他想赌一把。


    但是好像赌错了。


    最终,徐赐安站在原地不再靠近,眼眸在昏黄的暮色中,像映了血一样。


    “看着我,宫忱。”他说。


    宫忱抬头。


    徐赐安眼神无比的沉着、冷静,像一根冰冷尖锐的刺扎进了宫忱脑袋,定在了某处,扎得他疼,扎得他不得不清醒。


    “我会想方设法,不计一切代价地救你,”徐赐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也一定,要振作起来。”


    “就算死也要活着,就算爬也要爬回来,就算一千根一万根针扎在身上也不能停下。”


    “你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


    万籁俱寂中,这一声犹如寒山上的铮铮钟鸣。


    “不要,让我第三次看见你的尸体。”


    刹那间仿佛有大雪崩塌,轰隆从山巅滚落,叫嚣着挤走了宫忱耳边的嗡鸣声。


    他有些滑稽地伸长了脖子,竭尽全力张开嘴唇想要回应,可身旁的毒针忽然毫不犹豫地贯穿他的咽喉,侵蚀他的声音。


    余光中,柯岁深灰的瞳孔犹如一座暗无天日的牢笼,把他自己和宫忱都关在了里面。


    “你凭什么,让他活着?”


    在离开人间的最后几秒,柯岁将手中的毒针拔出来,扔在徐赐安面前,眼中闪烁着讥讽又怪异的光芒。


    “一直以来,一次又一次救下他,让他能够活到今天的人,是我。”


    “他只是喜欢你,但他的生死,归我管。”


    “这就是为什么他不躲我的针,却要阻止你过来的原因。”


    “………”


    之后宫忱连声音也听不见了,意识彻底陷入了黑暗中。


    第68章 执刑人 执刑人只能是我


    鬼界, 东厢。


    不知过了多久,幽微的红芒从黑暗中亮了起来,映出面前一座素白宫殿, 几个黑袍鬼仆守在殿外, 恭敬弯腰:“白王大人。”


    白王已戴上新的面具,将因毒发而暂时昏迷的宫忱扔给它们:“关地牢里吧。”


    一鬼仆瞅了眼这张比鬼还死气沉沉的脸, 挠了挠脑袋:“大人, 确定不是直接埋了吗?”


    “那我带他回来干什么?”


    “给您的药园施肥啊。”


    “我看你挺合适的。”


    那鬼仆嘻笑一声:“错啦大人,我这就去。”便和另一同伴扛起宫忱就走。


    白王捂着面具,低咳了声,鲜血止不住地从喉间涌出,洇红了下巴。


    失去一个分身带来的冲击太大, 若非如此,他不可能会让宫忱有机会掀开自己的面具。


    这时,一个身材娇小的鬼仆快步上前扶住他, 轻声道:“我扶您进去。”


    “不用,”白王不耐地推开她,“丫头, 你跟过去,正好用他来练练医术。”


    “可是师父你, 呃。”


    她还没说完,便被白王掐住脖颈,重重甩至一边,声音低冷:“最后再说一遍, 不要喊我师父,滚。”


    “……是,大人。”


    ——


    “段公子, 你到底要怎么样,为什么总是要给我们惩恶台找麻烦呢?”


    “一共有五位执刑候选人,四位让你以杀死宫忱会被诅咒为由恐吓走了,一位在你拜访过后就病倒了。”


    “这个你不满意,那个你也不满意,好吧,那么这次由你指定一位执刑人,让我们评评合不合适,你看好不好?”


    惩恶台的议事堂里,几位长老一人一句,凌厉的目光齐齐落在一位身着寡淡黑衣的男子身上。


    “好啊,”段钦漫不经心地一一看回去,道,“那我就提一个人。”


    “谁?”


    “我。”


    长老们面色一凝,正要发难,却听段钦顿了顿,道,“我认为——”


    刚面色稍稍舒缓,又听段钦继续道:“执刑人只能是我。”


    长老们:“…………”


    “段公子,这人毕竟是我们惩恶台抓到的,你这样,怕是有些不合规矩。”


    “他也曾是我段家的人。”段钦右腿搭上左腿,将佩剑横在膝盖上,“虽然已经被赶了出去,但血缘是赶不干净的,你们怕被诅咒,我不怕,所以由我来担任,不正合适吗?至于规矩,如果非要用你们的人,这样吧,我现在就自荐加入惩恶台,你们收下不就好了。”


    “不好吧,段公子,我们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一位长老皮笑肉不笑道。


    “那是自然,不过那应该不包括我吧。”段钦回敬相同的笑容。


    他这幅态度激怒了这位长老:“你以为离开段家,你算是个什么……”


    这时,另一位年轻的长老低笑着“诶”了一声:“此言差矣,家族身世也是一种禀赋,我就觉得段公子挺适合担任执刑人的。”


    “子明。”立刻有人不赞同地看着他。


    “大长老,稍安勿躁。”崔彦姿势闲散地靠在椅子上,轻声说,“正好我手底下缺个抬棺人,不知段公子有没有兴趣来干几天?”


    抬棺人,以“棺”代尸,听起来好听些,其实就是做最脏最次的活,等别人大杀四方后,把残尸抬走处理掉的那些人。


    段钦是什么人?他会愿意做这种事?


    大长老微微一笑,只等段钦知难而退,谁知这个向来养尊处优的人沉默了会,拇指摩挲着手中的剑柄,阴郁地笑了声:“好啊,那我就多谢崔长老了。”


    崔彦也笑:“不打紧,只是近日不甚太平,少不了抬棺的活,要是累着了段公子随时跟我说。”


    其他长老笑而不语。


    他们笑,是因为料定段钦干不了多久就会主动离开,届时就没有理由再来找麻烦了。


    可段钦硬是做了下去,而且一刻不落。听闻他第二日回家被段天澜狠狠教训了一顿,身上缠满了绷带,第三日一瘸一拐,仍旧照来不误。


    崔彦放的这个台阶,不仅没让惩恶台众长老轻松下去,反而狠狠绊了一脚,不上不下的,很是焦头烂额。


    还能如何呢?其实段钦说的也没错,大家都忌讳亲手杀死段家人,让段家人自己来动手,本就再好不过。


    “再者,”崔彦道,“谁知道宫忱那种家伙有没有藏了逃跑的法子,若是从我们手上跑掉,惩恶台的名声就要坏了。但若是从段钦手上跑了,那就是他们兄弟情尚未断绝——是段钦,放跑了宫忱。”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换句话说,有段钦在,宫忱就跑不了,也不敢跑,段公子如此大义灭亲,我们何不礼让于他?”


    要不怎么说崔彦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长老呢。几句话便让其余长老们纷纷动摇,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终于,行刑日到了。


    暗不透光的房间里,段钦一遍又一遍地用沾满透明药液的黑布擦拭着剑刃,让药液浸透剑刃上每一道细小的纹路。


    他闭上眼,想象宫忱就站在他的面前,像这段时间排练过无数遍那样,举起剑,毫不犹豫刺入宫忱的左侧胸膛。


    噗呲。


    他曾经给宫忱缠过很多次纱布,他清楚这个人的心脏在哪,要如何精准地刺中它,又要如何恰好地避开它。


    他练了很久,哪怕十次中有九次都避开了也不满意,直到万无一失。


    咚,咚。


    他仿佛听见心脏边缘紧挨着剑刃传来的有力的跳动声,然后剑刃上的药液逐渐往那渗透,再渗透。


    咚。


    心跳声逐渐微弱,再微弱。


    最后,就好像真的死了一样。


    但那样还不够,他必须表现得像一个疯癫、残忍,一心想要泄愤的刽子手,往宫忱的胸膛里再捅上数刀。


    这数刀,一刀都不能中。


    他必须万无一失,才能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救下宫忱。


    为什么非要救下这个人不可?


    段钦问自己。


    是因为,你不相信是这个人杀了你的娘亲吗?


    是不相信呢,还是不想相信呢?


    亦或是,哪怕信了,哪怕,真的是宫忱杀了你的娘亲,你也……


    不想报仇呢?


    那你对得起你的娘亲吗?段清明!你这个懦夫!


    “不是……不是的。”


    段钦睁开眼,双手捂住耳朵,剑掉在了地上,发出好像有什么碎掉了一样的声音。


    “娘亲,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


    直到看到宫忱满身是血,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地躺在血泊里时,段钦脑中所有的痛苦、憎恶、迷惘,像是被谁忽然狠狠攥住了。


    那一瞬间的空白,让他产生了恐惧。


    惩恶台上,他一步一步跟在宫忱后面,手指在颤,手中的剑却纹丝不动。


    要是,刺歪了怎么办?


    终于,等到宫忱不动了,停在原地,段钦缓缓踩在宫忱的肩膀上。


    要是,真的失手杀了宫忱怎么办?


    他已经没有娘了……


    他不能再……


    不知察觉到了什么,段钦的瞳孔蓦然一缩,连退两步,这回手颤得厉害,竟然连剑都拿不住了。


    哐当。


    “罪人宫忱的命灯灭了——”


    “人死啦。”


    “…………”


    死了?


    服毒自杀?


    哈,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段钦惊惧中,似乎觉得那剑上的药液也渗进了自己的胸膛。


    心跳仿佛要停止了。


    被人抓来凌虐两天两夜时你不想死,被人抽十一根骨时你不想死,偏偏在这个时候……


    就不能再多坚持一会吗?


    你宫忱罪恶滔天,死不足惜,人皆可辱,我辱不得?


    那就——


    段钦清俊苍白的面孔浮现一丝扭曲疯狂之色,他召回地上的剑,欲要捅宫忱几剑。


    那就诅咒我!


    看清楚你的血沾在了谁的身上!看清楚是谁恨你!是谁害你!来啊,你死后来找我啊!


    我不怕你,你尽管来找我!


    你来找我,来报复我,来向我索命。


    怎么样都好,你来啊……


    起来啊……


    台下飞快地窜出一道白色身影。


    是柯岁。


    段钦动作忽然僵住——假死的药液,就是他向柯岁要来的。


    虽然他没明说,但他以为柯岁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可为什么——


    “柯岁,毒药是不是你给他的?”


    “是或不是,他都是要死的,”柯岁疑惑道,“有什么分别?”


    为什么装作不知道?


    为什么要让宫忱服毒而死?!


    “让他活,”段钦瞬间红了眼,以剑指他,“我要亲手杀了他。”


    “我是剑医,不是神仙。”


    柯岁盯着段钦颤抖不已的剑刃,扬了扬下巴,嘴角扯开一个嘲讽的弧度:“人死不能复生,段公子……”


    “节哀咯。”


    那个时候,不知是不是段钦昏花了眼,眼前站着的人好像是柯岁,却更像一只披着柯岁的皮,皮囊下是一只从容欣赏着自己丑态的……恶鬼。


    ——


    后来才知道,柯岁早就想到了更好的法子让宫忱假死脱身。


    他和宫忱那么要好,怎么可能真的下毒害他呢?也许,那只恶鬼只是我臆想出来的。


    段钦这么想着,强行抹平了那日留在心里的疙瘩。


    可是当他从燧光阁门口跑去拦下柯岁的马车,那时端坐在车内,歪着头看着自己的男人,似乎和柯岁不太一样。


    “有什么事吗?”那个男人居高临下地问。


    段钦觉得自己又见到那只恶鬼了。


    ——


    燧光阁。


    段钦从噩梦中惊醒,醒来后满头大汗,心悸不已。


    清晨,微微天光从窗外洒落,角落里,一只小脸惨白的小鬼双目无神地望着窗外。


    段钦强压下喉咙里的尖叫,深吸了一口气:“青瑕,你在那干嘛?”


    “对不起,段公子,”青瑕很勉强地冲他笑了一下,“睡得好吗?”


    “你怎么了?”段钦皱眉。


    “我……”青瑕眸光低垂,“我昨晚忽然联系不上宫先生了。”


    段钦瞳孔骤缩,立马穿好衣服下床,抓起剑和宫忱分别前留给自己的玉佩就推门而出。


    吱呀——


    这一声,引得庭院里大多数人都将目光转了过来。


    “他们怎么起这么早,”应婉也似乎一宿未眠,从玉佩里传出的声音带着几分倦意,“不是还有一个时辰才比试吗?”


    因为段瑄也住在附近,这一晚上应春来都因为另一只眼睛的存在而难受,应婉陪她说了一晚上的话。


    “出事了。”


    人群中,唯有闻人絮冲段钦招了招手,然后走过来,面色有些严肃。


    “什么事?宫忱被抓了?”段钦额角冷汗未干,压低声音问。


    “是有人被抓,但不是宫大哥,”闻人絮叹了口气,“是徐赐安。昨晚云青碑有异动,守卫进去的时候,看到他一个人在那,而当天唯一进去的人只有‘奚何’。”


    “可真正的奚何昨日午时就和我们一样来燧光阁了,仅剩的解释是——徐赐安化作奚何的模样接近云青碑。”


    段钦:“这怎么可能?”


    “是不可能,”闻人絮无奈道,“那可是徐赐安啊,但凡他随便说点什么,至少解释一句为什么出现在那里,大家都会信的,但问题是,他什么也没说,这就难免让有心之人借题发挥了。”


    “不是,”段钦脸色不太好看,“我是想问,他为什么是一个人,宫忱应该和他待在一块才对。”


    “他们两个……”闻人絮略有些诧异,然后不知想到什么,声音一沉,“我知道了,云青碑的结界最初是宫大哥带人打造的,他自然有出入的法子,如果宫大哥当时跟他在一起,就能解释为什么徐赐安能够进去,也就是说,假扮奚何进去的另有其人。”


    “那么,昨晚云青碑异动时,里面至少有三个人,或许是发生了某种变故,宫大哥和另一个人都消失了……”


    “你为什么要一直叫他宫大哥?”段钦冷不防问。


    “啊,”闻人絮愣了一下,道,“他年长于我,对我有恩,我敬重他不是很正常吗?话说这个现在重要吗?”


    “我有说重要吗?”


    “好吧,”闻人絮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你看起来很担心宫大哥。”


    “我没有担心,”段钦收了脸上的表情,冷冷道,“担心他,不如担心今天的比试。”


    “我担心宫先生,”青瑕悄悄从玉佩里钻出脑袋,眼泪汪汪地说,“他肯定出事了,不然怎么会留徐公子一个人。”


    “你错了,若他真出了什么大事,姓徐的就不会有闲心去趟牢房了。”段钦轻嘲一声,“而且,你担心他?你的担心有用吗?他心里全是那姓徐的,什么时候需要过你吗?”


    “…………”青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双手捂住了口鼻。


    “干什么?”段钦道。


    “有人嘴臭!”


    青瑕气鼓鼓地用脑袋撞向段钦下巴,不等人反应就咻的一声回了玉佩,里面使劲撺掇它的应婉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还不够狠,还不够狠!”


    青瑕蹲在角落,抹了抹眼泪就继续尝试联系宫忱了,谁也不想搭理。


    段钦下巴青了一大块,脸都气黑了,差一点没把这破玉佩狠狠砸了,最后还是往腰间佩好。


    第69章 缝起来 我给你缝起来


    咣——


    宫忱是被什么东西砸醒的。


    那东西冰凉又坚硬, 不知从哪飞过来,正正落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附近很闹,不知发生了什么, 隐约看见几个修士打扮的男子, 喊道:“找人了……找人了啊………”


    他眼皮都没还没完全睁开,就猛地起身, 攥紧了手中吃了一半的烧饼, 准备离开这个临时躲雪的街尾。


    没走几步,额头上贴着的那个东西忽然掉了下来,下意识抬手,用掌心将它接住,轻轻摊开。


    ——是一枚金叶子。


    宫忱瞳孔一缩, 那叶子那么轻,甚至比不过另一只手上的半个烧饼,他握在手里, 却让脚步蓦然沉重了起来。一步,两步,最终他咬了咬牙, 停下。


    为了防止被人认出,他将脑后扎着的头发解开, 抓了两把,回头蓬头垢面地挤进人群:“刚才,有谁掉东西了………”


    宫忱声音一哑,直到这时, 他才发觉,他挤进的这一堆人里,几乎人人手里都拿着一枚金叶子, 面上兴高采烈。


    “十五、十六……”唯一的女修士在数人头,点到宫忱的时候,笑了一下,纤手顺便扫掉了宫忱脑袋上的雪,“二十,够了,都请跟过来吧,试药结束后报酬翻倍。”


    几片雪不经意落在了脖颈里,宫忱缩了下脖子,看清了她袖口的花草银纹,茎叶蜿蜒,形如一个优雅端庄的“柯”字。


    岐黄世家之首的柯?


    试药?


    不是抓我的?


    提起的心稍稍放下,宫忱揉软了烧饼大口吞咽,跟周围的普通百姓混在一起,被这些修士用一片金叶子钓着往前走了。


    “你很饿吗?”女修士放慢脚步,到了宫忱身边,“能忍的话,等到了医馆,有很多热乎的点心给你们吃的,别吃冷的。”


    “谢谢大人。”宫忱嘴上应着,但还是习惯性地吃完了最后一口。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我叫箫芸,你喊我姐姐就行。”


    “这个……”宫忱犹豫片刻,又把刚才掉到自己脑门上的那片金叶子拿出来,“还给你。”


    箫芸愣了下:“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我刚才看了一圈,我的这片金叶子似乎比别人的要大上一些。而且,加上我,这里一共有二十一个人,你方才故意少数了一个。”


    “挺聪明呀,”箫芸扭过头看他,“不过,我要是你,我就拿着这白给的钱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如果我刚才手里连半个烧饼都没有的话,可能就跑了。”宫忱低头,似乎有些羞愧,“抱歉。”


    “不用不好意思,”箫芸笑了笑,把他的手推回去,“是我家小少爷托我日行一善,你放心拿着好了,他不缺钱。”


    宫忱没说话,垂下眼皮,手指一下一下摩挲那枚金叶子。


    也许旁人看不到,但在他眼里,那金叶子从始至终都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死气。


    大概一年前,他遇见柳直那时,也曾在他身上见过这样的死气。


    这次又是谁要死了?


    箫芸?


    还是,柯家的……小少爷吗?


    ——


    不知是不是宫忱看得太久了,都花了眼,掌心中的金叶子越来越小,越来越黯淡,旋即一道鲜红的线刺入眼帘,就像长在手心里似的。


    他下意识拢掌,用力闭眼,再睁开时,入目是一个幽暗的囚室。


    “咦,就醒了?”


    一个侧对着他的娇小身影本来在低头擦拭着什么,动作一顿:“脖子缝了十七针的感觉如何?”


    宫忱失去了对四肢和脖颈的感受,只有全黑的瞳孔转了转,盯着她。


    他似乎还沉浸在梦里,虽然面前的场景突然变换,可旁边的姑娘依然保留着当时的面容。


    “……箫……芸?”


    他依然很清楚地记得这个给了他一枚金叶子的姐姐,嘶哑地叫出她的名字。


    那姑娘猛地放下手中的细针,不可置信地扭过头来:“你认识我娘?”


    宫忱皱了皱眉,直到这时才体会到她说的“缝了十七针”是什么意思,方才那短促的两个字穿过缝缝补补的脖颈的感受,活像有人狠狠捅了嗓子眼两刀似的。


    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口黑血来,疼痛让头脑清醒了些。


    ——他被柯岁抓来了鬼界。


    “你别说话,”鬼姑娘也反应过来,飞快给他清理血迹,又仔细检查伤口有无开裂,方松了口气,小脸苍白又疲惫,“我不想再把手伸进你的脖子里掏烂肉了,有什么话,等你养好了再说吧。”


    “对了,我叫宁箫,我爹姓宁,我娘姓箫,所以叫这个。”


    “师……兄……”


    “这段时间我会看着你——唉,都让你别说话了。”


    宁箫眼神很无奈,手起手落,一阵迷香袭来,宫忱又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


    这间囚室暗无天日,只有墙上挂有几盏碧幽幽的烛火,眼睛一闭一睁,对时间的感知几乎是混乱的。


    “我躺了多久了?”


    宫忱坐起来,脖子缠了白纱,三根锁魂钉分别扎穿了他右手腕骨、两只脚踝。


    他只用了一秒就适应了现状,平静地看向了仍然待在这间囚室里的宁箫。


    “三日。”宁箫一身白衣,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前,上面摆满瓶瓶罐罐,她缩着手臂,低头翻看医书。


    不知想起什么,宫忱又偏开头:“这段时间,外面有发生什么事吗?”


    “我一直守在这,没有出去过。”


    “那你如何得知过去了三日?”


    “白王每日都会过来一次。”宁箫顿了顿,抬头看了他一眼,“锁魂钉,是他给你嵌上的。”


    “是吗,”宫忱的表情看起来没什么变化,“那他够闲的。”


    “托你的福,他很忙。”宁箫道,“不仅人间一直有人找他麻烦,鬼界也是,姚泽王因为他没能破坏云青碑屡次在鬼主面前说他的风凉话,他现在压力很大。”


    “他今日何时来?”


    “两个时辰后。”宁箫起身,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他,“差不多该我问了吧?”


    “你为什么会认识我娘?”她眼中隐约有冷光闪烁,“你不是说你是无辜的吗?如果你没害过她,为什么会在我脸上看见她的影子?”


    宫忱眉头微蹙,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我跟你说过话?我们之前见过?”


    宁箫动了动唇,似乎想解释,但又紧紧闭上,厉目扫了他一眼,手臂微抬,似乎又想给他下迷香。


    “同样的手段,能不能不要使两遍,”宫忱举手抓住宁箫的手腕,似乎感受到什么,他死气沉沉的眼睛里难得流露出一丝温和,“果然,你还活着。对了,你娘身体还好吗,我好多年没见她了。”


    “你不知道吗?”宁箫看他此刻的神情不似作伪,拧眉道,“她死了。”


    宫忱微怔。


    “岚城出事那天就死了。”


    “你还没看出我是谁吗?”宁箫的视线落在他的脖颈上,微微一凝,“罢了,与其问你,我不如自己去看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着,她五指在宫忱面前摊开,那掌心里画着繁复花纹,花蕊暗红邪异,仿佛吸食了血肉而生长出来,渐渐抽条,轻轻探进宫忱的灵台。


    紧接着,硬生生将什么从里面慢慢抽出来——她这是要强行取出宫忱的记忆。


    “等下,”宫忱自知无力阻止,只能出口相劝,“你若非要看,不需要用这种自损的邪法子,我给你看就是了。”


    “你为什么……”


    “我问心无愧。”


    宁箫沉默地看着他,半晌,收了掌心那朵邪花,深吸了一口气:“那你——”


    话音未落,宫忱另一只手已然来到她脖颈后面,用力一劈!宁箫到底还是个小姑娘,猝不及防,神情错愕地倒了下去。


    宫忱接住她,把她放在床上,一瘸一拐地下床,路过木桌摸走一柄短刀,盯着囚室大门上的锁链,先是晃动两下,声响发出后,门外并无问话声传来,说明只有宁箫在此守着自己。


    这锁链也不知是和何材质,他试着用刀砍了两下,竟然连一丝刀痕都没留下。


    也难怪白王如此放心,三根锁魂钉在身上,凭他现在的力量,就算搞定了宁箫,也搞不定这门锁,更没办法从鬼界跑回人间。


    真的,没办法吗?


    宫忱攥紧了手中的刀柄。


    ——


    一刻钟后,宁箫从昏厥中醒来,发现脖子上架着一把刀:“…………”


    她咬着牙,看向卑鄙的持刀之人:“这就是你说的,问、心、无、愧?”


    宫忱脸色苍白,冲她微微一笑:“至少无愧于你。”


    “是我治好你的,你恩将仇报。”宁箫后脖颈现在还疼,瞪着他说。


    “我现在也可以先捅你一刀再治好你,你会感恩于我吗?”


    “可你的伤又不是我……”


    “我们见过,你刚才提醒我了,”宫忱打断她,刀背拍了拍她的脸,凉声道,“小丫头,不久前在岚城,就是你捅了我脖子一刀,我还没找你算账吧?”


    “你害死我全家在先。”


    “不管你信不信,不是我。还有,你娘死了,我也很难过。”


    宁箫冷哼一声:“口说无凭,给我看你的记忆。”


    “我说你们一个两个的,干嘛都喜欢看别人的记忆呢,”宫忱歪了歪头,神色恹恹,“不觉得有点无理取闹吗?”


    “我可以想办法放你出去。”宁箫笃定他会动摇,“这个条件如何?”


    “嗯,想办法?就是说你还没有办法?你说你一个活人小丫头,修为不高,却被派来看守我这凶尸,奇怪不奇怪?我怎么感觉,白王不止是在关着我,也在关着你呢?”


    “所以你要怎么放我出去?”


    “…………”


    宁箫被说中了,脸色一点点涨红,开始不吭声了。


    “算了吧,还是我带你出去吧。”


    “够了不要说了,我知道我什么筹码也没有……”她有点儿自暴自弃地说,忽地噎了一下,“你说什么?”


    宫忱稍稍侧开身,将身后打开的大门暴露在宁箫的视野里。


    “门开了,你怎么做到的?”宁箫遽然起身,脸上一喜,就要上前查看。


    宫忱差点来不及收刀,左手堪堪将刀从她脖子上拿开,冷冷道:“还没死呢,怎么这么不惜命?你这样没头没脑地想报仇,比我当年可差远了。”


    “要你管。”


    宁箫恼火,推了他一把,刚走下床,又立即不可置信地转身——宫忱只是被她轻轻一推,就倒在了地上。


    砰。


    身体重重砸地,连撑地的动作都没有力气做出。


    直到这时,宁箫才看清满地的粘稠,幽幽青光下,呈现出古怪的色泽,像染了血的湖泊。


    因为这三日来囚室内一直有处理宫忱伤口留下的血迹,所以她醒来后根本没注意到这股陡然加重的血腥味。


    现在才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看向宫忱空空荡荡的右侧。


    空空荡荡的,像缺了什么。


    然后呆滞地,将目光挪回门口的地面上不知如何断掉的锁链、一根被取出来的漆黑魂钉,以及……一只断臂。


    刹那间她明白了什么。


    白王跟她说过,锁魂钉锁住的是身体里面的魂,魂在,钉便在。所以没办法从身体上直接拿下来。


    但如果有人自断一臂,完整的魂魄缩到了残缺的身体里,那么,对一条没有任何魂魄的断臂,锁魂钉是否就失效了?


    宁箫不知道,但眼下看来,是可行的,宫忱明显是用从断臂上取下来的魂钉砸开了大门的锁链。


    “……疯子。”她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


    宫忱的瞳孔依然没有一丝眼白,在死寂无光的黑里,连痛苦都不够明显,只能从额角浮起的青筋窥见一二。


    莫名的,宁箫想起那一天宫忱站在雨中,告诉她路还很长,要往前走,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那时眼神坚定的男人,此时没了一条手臂,跌坐在血泊中,好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摧毁了似的。


    我没疯。


    宫忱想。


    他要振作起来。要快点振作起来。


    地上那么湿滑,两条腿里都有锁魂钉,从脚底,钉至膝盖,使不上什么劲,宫忱好几次在宁箫面前难看地歪倒在地上。


    他在做喘气的动作,脸上尽是疲惫之色,但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很累了,还是要用剩下的那只手爬起来,体力不支,跌倒,又爬起来,也不知是什么在撑着他。


    “我给你缝起来。”宁箫忽然说。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能给你缝起来。”


    她不够高,也不够有力量,但说出的话,却熟悉得让宫忱浑身一震。


    他在哪听过这句话。


    “你不信吗?”宁箫立马转身捡起地上的断臂,又去桌上拿针线,走到他面前。


    不知为何,越是看着这样的宫忱,她越是鼻尖发酸,双手发颤。


    她骨子里和箫芸一样,看见路边缩成一团,不成人样的人,会难过,会怜悯,会想要施舍一点什么。


    她觉得自己简直莫名其妙,竟然为这个可能是仇人的家伙感到了难以抑制的悲伤,但还是继续说:“你记得吗,你让我学医,我后来找了个很厉害的师父,我可以把你缝起来的,一定可以。”


    “你师父是谁?”宫忱轻声问。


    “柯岁。”


    她说的是柯岁,而不是白王。


    刹那间宫忱眼中似有精光乍现,却又很快泯灭,像人吹熄蜡烛那样快,他身体微微一侧:“那么,麻烦你了。”


    这次缝针时,宫忱垂眼坐在地上,没有躲避,也没有叫痛。


    当一个人忽然有了更加畏惧的东西,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陈年之恐,就会变成遇水的泥墙。


    在浪的尖啸声中,沉默地瓦解。


    第70章 夺舍? 等你好久了,白、痴


    ——


    “所以, 只要按时吃药,睡觉,连续三日, 就能拿到剩下的一片金叶子?”


    “这么简单?”


    “该不会是拿我们试毒吧?”


    “就是就是, 即便你们是柯家,不说清楚, 我们也不敢乱吃啊。”


    “还有这三日我们住在哪里啊?”


    “…………”


    “大家稍安勿躁, ”箫芸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冷静,和和气气地解释,“此药名为辰砂,是由我家少爷亲自栽培的草药炼制而成, 有镇心安神、清热养血之效。”


    “它本身无毒,只是药性偏烈,可能会使你们当中的一些人感到不适, 一旦出现异常,也不用怕,我们有全城最好的大夫, 随叫随到,不会让任何人出事。”


    说到这里, 大家已经安静了不少,箫芸松了口气,笑了笑:“至于住处,就更不用担心了, 难道还有比医馆更安静舒心的地方吗——”


    霎时,砰!!一声巨响从后院传来,冲击之大, 瞬间震飞了堂屋的大门。


    “丹房又炸了!”


    有人大喊:“来人啊!救火啊!”


    箫芸一拳轰碎迎面而来的门板,一秒都没犹豫,边咆哮着边冲出去:“救什么火!!!先救少爷啊!!!蠢货!”


    “少爷!!!!”


    屋内众人:“………………”.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少顷,冒着滚滚黑烟的炼丹房里,一个黑头黑脸的少年被箫芸扛了出来,浑身蛆一样扭动,大喊:“放我下来!就差一点就练成了!放我下来!我要回去!”


    “回什么回,”箫芸腾地打了下他屁股,一头秀发焦了一半,怒道:“少爷,我都说多少次了,别一个人偷偷炼丹。再来几次,什么法宝都护不住你!”


    “哎呀,箫芸姐,别打了,别打了,有人看着呢,有人!”


    “有个屁的人,门都飞了,我还没来得及锁,人肯定全跑了!”


    “不是啊,真的有人,”柯岁要死不活地趴在箫芸肩上,边咳边呕黑烟,颤巍巍地指着不远处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你也被炸啦?咳,怎么衣服破破,咳咳咳,破破烂烂的?”


    宫忱:“………………”


    他有点尴尬但是又不得不缓缓开口,“你刚才说,这里有全城最好的大夫,而且随叫随到?”


    “你说的应该是我师父,”柯岁也很尴尬地说,“但是不太巧了,为了借用他老人家的丹炉,我把他灌醉了。”


    “那怎么办,”宫忱捂着胸口,有点撑不住了,半跪在地上,冷汗涔涔,“我心疾好像犯了。”


    柯岁:“…………”


    箫芸:“…………”


    ——


    “好了。”


    暗室里,宁箫颤抖地收了针,小心翼翼松开宫忱的臂膀:“你这具□□的恢复能力很强,虽然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她话音一顿,有些僵硬地低头。


    “怎么了?”宫忱问。


    宁箫没说话,宫忱就自己低头看。


    “反了。”宁箫却立马挡住他的眼睛,声音听起来很绝望,“我缝反了。”


    “怎么个反法?”


    “手心手背反了。”宁箫也是第一次给人缝手臂,出了这种事简直是天打雷劈,想放弃学医的心都有了,急忙道,“我拆了再来一次。”


    “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啊!”


    宫忱淡淡地笑了一声:“不用那么麻烦,这样就好了。”


    只听咔嚓一声,宫忱握着那断臂的手腕,从左拧到右,一次到底。


    他动作太快了,表现得就像把一张软纸对折那样简单,宁箫嘴唇颤抖,连阻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好了,走吧。”宫忱站了起来,“白王还有一个时辰过来。”


    “我们真的能跑掉吗?”宁箫咬了咬牙,飞快去打包桌上的瓶瓶罐罐,也不知是什么东西那么稀罕。


    门锁只是最最简单的一关,他们想离开鬼界,前面只会有更多的阻碍。


    “几乎没有可能。”


    明知如此,宫忱走在前面,没有回头:“所以如果到时候被抓到了,我会第一时间把刀抵在你的脖子上,你只需要说是被我胁迫的就好。”


    宁箫沉默了下,跟了上去:“你不用那样,白王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嗯,所以你真是白王的徒弟?”


    “不……不是都说了吗?我师父是柯岁。”宁箫一咬舌尖,这一瞬间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缓慢道,“为什么要再问一遍?”


    “忘了,”宫忱似乎只是随口一提,语气平静,“他们是同一个人。”


    宁箫停了脚步。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她在宫忱面前把白王和柯岁分开来提了。


    宫忱怀疑了吗?


    他是故意那么问的?


    “怎么了?”宫忱忽的回头盯住她,漆沉的眼底划过一抹幽青火影。


    像箭矢一闪而过的锋,对准了她。


    “…………别走那边,”宁箫袖袍下的手无声攥紧,垂着眼说,“我来带路吧,这里,我比你熟一点,能避开守卫。”


    绷紧的弓弦无声松开。


    宫忱道:“有劳。”.


    他们花了半个时辰在地牢里面绕路,所幸不是白费时间,只遇到两拨鬼卫,宁箫用剩下的迷香晕死一拨,另一拨被宫忱放倒。再换上鬼卫的衣服,小心离开。


    “我们要怎么回人间?”一直到将阴森森的大殿甩在身后,混入鬼市后,宁箫才压着肚子舒了口气。


    “不知道。”


    “——啊?”


    “以我现在的灵力,没办法施展阵法传送出去。”


    “那怎么办?”宁箫眼神中透露出了一点绝望。


    “问路。”


    “呃,这不好笑……等,你来真的啊!”宁箫眼睁睁看着宫忱抹了把灰在脸上,径直走进一家鬼满为患的食肆。


    可能是活的还不够久,她是真没见过哪个在逃犯这么胆大包天的。


    可没一会,宫忱回来说:“成了。”


    “怎么说?”


    “它们这缺帮工。”


    “…………什么玩意?”


    宁箫神情古怪,心想也没把针扎进他脑子里吧,不情不愿地跟着宫忱被一位高挑冷艳的女鬼老板领到了食肆后的杂院里,坐在堆成小山的碗碟面前。


    “不是问路吗?”她问。


    “问完了。”宫忱低头,边洗边道,“离这十里的地方,有座山叫去星,一直往上爬就能到人间。”


    “大概要爬多久?”


    “不用多久。”


    宁箫顿时充满了斗志,只不过一会就又压着肚子,小声说:“其实,我也撑不了多久……我三天没吃东西了。”


    宫忱动作没停,笑了笑:“你以为我为什么来食肆?”.


    宁箫实在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坐在一个全是死人的食肆里吃东西,它们或牛头马面失了人相,或身体残缺相貌丑陋。


    她这样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坐在这里,着实有些扎眼。


    附近的几只鬼阴恻恻地瞥过来。


    “诶,你们看那丫头。”


    “不觉得她人气有点儿重吗,莫非……”


    “我滴个娘!”那说话的鬼突然变脸道,“见鬼了!她嘴巴怎么能张那么大!”


    “一整张饼就被她一口吞进去啦?”


    “哎哟,又是一个!”


    “太可怕了,这真是太可怕了。”


    “………”


    宁箫又虎吞完了两个肉油饼,一个梅花汤饼,一碗莲子头羹和两条烤鱼,摸了下肚皮。


    半饱。


    她瞅了眼杂院,那小山般高的碗碟竟然已经洗完了,宫忱甚至还有心思跟那女鬼老板闲聊。


    上次在岚城还跟她说有心上人了,转头就勾搭上别的女鬼了。


    宁箫翻了个白眼,“呸”地一声,把鱼刺吐了出来,又伸手去拿第三条烤鱼,狼吞虎咽起来.


    另一边。


    女鬼老板抖了抖手上的烟斗,吹了口风情万种的烟圈,灰雾缭绕中,一双凤眸沉醉地微微眯起。


    “多谢前辈相助,”宫忱低声道,“晚辈还有一事想问。”


    “别叫前辈,老娘不当守碑人很多年了,有屁快放,赶紧的。”


    宫忱只好改口:“孟娘子,你觉得一具身体,有可能既是鬼,又是人吗?”


    “有那么一个,你应该也清楚,”孟娘子漫不经心道,“鬼主赤斫——身怀人鬼相,游走阴阳间。”


    “他原本是魔嘛,有两条命的那种,死了的那条命变成鬼,没死的那条命就还是人咯。”


    “这我明白,赤斫是一魂两体,不管是人相还是鬼相,本质都是他。我说的是一体两魂。”


    “一体两魂,不就是共生吗?”孟娘子轻嗤,“把两个人的身体合成一个新的,然后两个魂魄就在这个新身体里挤咯。”


    “也不是共生……”


    “这个不是,那个不是,你就不能痛快点?”孟娘子拿烟斗给了他脑袋两刮子,哼道,“再跟段闲风那王八老乌龟似的磨磨唧唧,就给老娘滚。”


    全天下估计只有一个人敢这么称呼大祭司——王八老乌龟——他那病逝的亡妻。


    宫忱老老实实地让孟娘子揍,毕竟大祭司在她生前也只敢赔笑一句“夫人手疼不疼,要不歇会”。


    “…………”


    “倘若,这具身体是完整的,不是两个身体拼凑出来的呢?”宫忱低着头,轻声道,“一个完整的身体,能塞得下两个不一样的魂魄吗?”


    “那不可能嘛,”孟娘子还以为他要问什么,翻了个白眼,“除非是被鬼夺舍,这样两个魂魄会暂时在一个身体里,但时间一长,总有一个会被挤出去,不然就都得完蛋。怎么,你有认识的人被夺舍啦?”


    “是,”宫忱沉默片刻,道,“他是与我相识了十六年的挚友。”


    “您见多识广,能不能再想想,除了夺舍,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孟娘子瞥了他一眼,抖了两下烟灰。


    “没有。”


    不知是什么香,那味道寡淡极了。


    宫忱却仿佛被呛到了,猛然捂着胸口闷咳几声,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竟咳出了血,溢出嘴角。


    “那如果,真的是被夺舍了……原来的那个魂魄,会去哪里呢?”


    “能去哪里么。”


    灰白的屑末簌簌落地,孟娘子轻叹一声:“当然是魂飞魄散了嘛。”


    ——


    人间。


    燧光阁。


    随着一声钟鸣,有人高喝:“诸位久等,第一轮比试到此结束,现将五十名晋级者的名次宣布如下——”


    霎时间,台下数百人举目相望,视线均落向空中一张巨大的金色灵帛,上面正次第浮现晋级者的名字。


    “闻人絮、段瑄、曹清鸾、奚何……果不其然,都是些老熟人啊,也不知五年过去了,如今谁能更胜一筹。”


    “对了,段钦在哪呢?”


    “害,甭找了,没有!我早说了,就凭他刚入门的本事,就不可能……谁啊。”这人正说着,被人从身后拍了拍肩膀。


    扭头,一黑衣男子面色不善。


    “你瞎吗?”男子指着远处——那灵帛右下的一角——冷冷道,“那一行字是什么,你读给我听听。”


    “什么啊,”那人嘀咕着转回去,伸长了脖子念,“第五十名,段钦。”


    男子脸色稍霁,正要扬起下巴,就见那人噗地一声大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哎了个哟,段钦!最后一名!我刚才还没看着他呢,谢了啊兄弟,我早说了,就凭他刚入门的本事,顶了天也就是个垫底的!怎么跟段瑄比!”


    段钦:“…………”


    他攥紧拳头,忍不住远远瞥向被人群包围在中间的段瑄,一眼望见他爹在段瑄身边,拍了拍段瑄的肩膀。


    段钦不知道段天澜会来。


    自从段夫人死后,段天澜性格大变,对家事漠不关心,大部分时间都在闭关,无论段钦在外面惹了什么祸,他都懒得再动手惩罚——


    那只以前将段钦护在身后过、也曾抽过段钦巴掌的手,如今搭在了段瑄的肩膀上,看起来仁慈又宽厚。


    攥紧的拳头复又松开,段钦登时一点劲都没了,倒是玉佩里伸出一只脚丫子,看起来打算对着前面那喋喋不休的人猛踹一下——


    段钦眼皮一跳,把那只脚塞了回去,却没能管住另一只。


    青瑕一脚踹在那人屁股上。


    “哎哟,我的屁股!又是谁——”


    没等前面的人转过来问责,段钦匆匆转身,离开了人群.


    “干什么你,故意要我丢人吗?!”回住处的路上,他恼火地把青瑕拽了出来。


    “丢人的是他,”青瑕抱着膝盖,睁大眼睛道,“你有什么好丢人的。”


    “不然呢,最后一名很值得张扬吗?”


    “可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啊,要是宫先生在这,肯定会替你高兴的,刚才那个人的话,你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要是宫先生在这。


    这七个字让两人同时沉默下来,段钦深吸了口气,抱臂靠着门墙,是等人的姿态,不一会儿就不耐烦道:“怎么这么慢。”


    话音刚落。


    “段公子——”


    闻人絮急匆匆赶来了,再往他旁边隔了五六步,还有个绷着脸的秦玉。


    “你来干什么?”段钦还是第一次见这笑面虎撕下脸皮的模样。


    “我不能来?我这几年为了这破比赛捐了五万金,你们住的地方全是用我的钱盖的,”秦玉道,“我不能来?”


    “………你吃火药了?”段钦幽幽道,“我没心情跟你骂。”


    “你感谢我还来不及。”秦玉冷笑,从怀里抓出了一方罗盘,边缘的兽纹流动着暗金光泽,赫然是曹家的追踪罗盘。


    当初,秦玉厚着脸皮将其从曹清鸾手中骗走了,后来被曹家家主花了大价钱赎回。以为是赚了一笔,谁知风水轮流转,前两日秦玉拜访曹府,带进去的东西是一车接着一车,才勉强从曹家家主手里把东西借到手。


    不过这些他一字未提,只冷冷瞪了一眼闻人絮,又从怀里拿出几张烫金的护身符和几样法宝,手链子腰链子齐齐往人身上缠:“什么准备都没有,就想去鬼界找人?以为不做秦书佑,你就变能耐了?”


    “公子,”闻人絮已经被教训了一路,苦笑着说,“太多了,段公子他那……”


    “你别管他,”秦玉最后往他手指上狠狠套了个扳指,“他可不缺什么保命的手段,你就管好你自己。”


    段钦心说我有什么保命的手段,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先进屋去了。


    “公子,别耽误时间了。”见状,闻人絮一急,伸手就把秦玉拉了进去.


    屋内。


    三人齐齐低头,看向地面上图案诡异的阵法,鲜红的笔触勾勒的仿佛是挤挤挨挨的人体,没有面孔,无形中让人感到了尖叫般的压抑。


    “这个阵法可以通往鬼界?”


    “是。”


    “这不祥的气息,是禁术吧。”秦玉瞥了一眼闻人絮,语气不善,“你画的?”


    “我画的,”闻人絮立马解释了一句,“但图案是别人给的。”


    “谁给的?”


    “徐公子。”


    秦玉扯了扯嘴角:“他这人可真邪门,怎么什么禁术都知道,那他人呢,他怎么不去?”


    “他说他有别的事要做。”段钦低声开口,眼神稍显复杂。


    “当面说的?”


    “写信说的。”


    这还是段钦第一次知道徐赐安也会用“拜托”这两个字,哪怕是在信上——拜托你带他回来——徐赐安是这么写的。


    不用你说。


    段钦心想,还用不着你跟我说这个。


    接着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抓着腰间的剑柄,一手触发阵法,干脆利落地跳了下去.


    进入鬼界的刹那,段钦不知为何胸口陡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心悸。


    低头匆匆一扫,瞥见一道身影似乎已经在阵法下等候多时,身着飘飘白衣,立在重重鬼影之上。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的气息,那道身影抬了下头,一副森冷的白面映入眼帘。


    此时他们相距数十米。


    段钦几乎是立刻抬头大骂一声:“别来,是陷阱!”并将刚进来半个身子的闻人絮猛地推了回去,自己正要回去时——


    一只手冷不防摸上了他的小腿。


    “别走啊。”


    顷刻间,段钦汗毛倒竖。


    只见那修长的五指只轻轻一拢,被抓住的这条腿就传来咔嚓!的骨裂声,下一瞬,他被拽了下去。


    “段清明——”好在闻人絮反应很快,惊叫着拉住他。


    “叫什么,给我扔法宝啊……算了,别他娘管我了。”段钦声音发着颤,主动松了手,并立即封了传送阵法。


    在鬼界,白王是货真价实的天人境,所谓“一鬼之下,万万鬼之上”,即便他们三个加起来也打不过。


    而白王似乎也并没有阻止段钦的想法,冰凉的手顺着段钦鲜血淋漓的腿来到他的腰,搂住,极其恶劣地笑了一下。


    “等你好久了,白、痴。”【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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