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缕发带 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哭……
鬼界, 无尽莲池。
男子闭眼倚坐在池边的一把摇椅上,暗红色的袍角垂在水中,沾湿了袍上穿插交叠的树干经纹。
血色莲叶层层叠叠, 无数张鬼脸在缝隙中挤挤挨挨, 受他吸引,欲与之亲近, 却又畏惧地看着这个男人。
少顷, 湖中倒映出另一道身影。
“鬼主。”
一张空白面具朝向男人的背影,慵懒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我已经让段瑄和新任青王签订了契约,有它在,这次选拔应当十拿九稳了。”
男人轻轻睁开眼,望着远处红日落幕:“三年前, 他拒绝过我一次。”
白王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彼时他还是天之骄子,自然有不假于物的心气,不过, 三年前的那场落败想必已经折断了他的傲骨。”
“如今宫惊雨藏头露尾,闻人絮自甘堕落,也该轮到他段世安出头了。”
鬼主平静道:“若真是如此, 多少叫我有些失望。”
“您的意思是,您不看好段瑄?”
白王迟疑了一下:“还是您那边有更合适的人选……”
“不, 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你在人间可以继续助他一臂之力。”
鬼主伸手,苍白的手指接住了莲池中一只新生的血莲幽灵:“但我还想到一个人,若能用上, 肯定很有趣。”
刚诞生的幽灵还很虚弱,似乎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压着,飞不起来, 只能楚楚可怜地抱着鬼主的指尖。
“云青碑明明已经被我破坏过一次,可还不到一年,似乎又恢复如初了,连幽灵都很少出现。”他将这幽灵放在掌心,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你可知是何缘故?”
“我已经派属下去打探了,但这段时间云青碑的守卫加强,听闻是大祭司特意增派的人手,我的人没能深入,目前还不知道他们是如何修复的云青碑。”
“让我想想,弥漫在鬼界的这股压制力是从何时重新开始出现的呢。”
鬼主自言自语地轻喃:“似乎,就在他死之后,可他区区一个大乘境,到底做了什么……”
声音一顿,低头。
原来是那只小幽灵被掐得疼了,竟然咬了手指头一口。
下一秒,它浑身一僵,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漆黑的毒素深入肺腑,身上的光芒迅速黯淡,倒在鬼主的掌心中。
“你是第一个敢咬我的小家伙,”鬼主轻笑一声,手掌一拢,幽灵的尸体便碎成了无数光点,零零散散飘入无尽莲池,被池中的鬼魂争相吞食。
“宫惊雨,”他冷不丁说出了这个名字,扭过头去,面容模糊,唯有脖颈处的红色纹路像熔浆一样清晰地流淌着,“这个人现在在哪?”
这是他生气的前兆。
白王心下一惊,忙低头道:“我还在查,污秽之地的鬼仆亲眼看见他被徐赐安复活之后带去了岚城,眼下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么?”鬼主闭了闭眼。
少顷,又睁开眼,暗如深渊的瞳孔似乎要将白王的面具侵蚀了去。
“把他找出来。我不管宫惊雨是死是活,这一次,如果他再敢来打搅我的计划,我会让他死得比他的爹娘还惨,再也没有复活的一丝可能。”
短短几秒,白王身上便出了层冷汗,低声:“我明白,我这就去办。”
“等会。”
鬼主不知何时又转了回去,不轻不重道:“你我难得相聚一回,不说坐下来小酌两杯,起码也要待上半个时辰吧。”
“可是我在人间还有………”
“嘘。”
鬼主抬头望向夜空,淡淡一笑。
“月亮出来了。”
——
今夜是仲秋前夕。
邺城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处处欢声笑语,灯火重重。
一辆高大华贵的马车在街上稍作停留,随后便拐了个弯,匆匆驶出汹涌的影流,去往人烟稀少的僻径。
将繁华的夜市远远甩在身后,四周幽暗、寂静,车内烛光晃荡,隐约传来低沉的人声。
“按照惯例,守碑人选拔共有三大轮,分别是识鬼、驭鬼、除鬼。各轮的比赛形式每年均不相同且严格保密,所以你要准备的东西还有很多。”
“不过,后面两轮允许除鬼师携鬼上场,也就是说,后两轮有我在。”
宫忱抬眼看向段钦:“你需要做的,就是拼尽全力通过第一轮,不用太担心。”
忽略歪在角落里盖着医书睡觉的柯岁,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单独相处了,更别提面对面地坐着谈话。
“我不担心,输赢对我不重要。”
段钦面无表情道。
自从在崔府发觉段瑄与“复活”后的方显山订立了契约,且他对段钦心存杀意后,宫忱决定暂时将段钦带在身边。
光这还不够他头疼的,段钦还在燧光阁的请帖上滴血报名了。
守碑人选拔不是儿戏,如若段钦不去,不仅会被取消往后的参赛资格,届时还将被挂在排行榜榜末丢人现眼。
宫忱揉了揉眉心,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你既然如此无所谓,为何要浪费我的请帖报名?”
“这是别人送我的东西,你若是真的想要请帖,大可以先跟我说,怎么能………”
“那又如何,你欠我的。你不还,我还不能自己拿吗。再说,你身上也没有比这更值钱的东西了吧。”
“………就当是我欠你的,我且问你,你参加这场选拔,到底有没有自己的想法?”
“有啊,我的想法就是让你不痛快。”段钦耸耸肩,“你不痛快,我就痛快了。”
宫忱手指用力到几乎要掐进自己眉骨中去,缓缓道:“你少犯浑,你可知道这场选拔背后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里面又混入了多少妖魔鬼怪?”
“云青碑岌岌可危,鬼界蠢蠢欲动,倘若让有心之人赢得比试,协助鬼界一举进攻人界……”
“真是听得我快吐了,”段钦冷不防打断他,“你别忘了,现在最有可能勾结鬼界的人就是你。”
他嘲讽地勾起嘴角:“是你啊,宫惊雨。你一个罪人,死了都没资格参加选拔,你算什么东西?我不是都说了吗,别自作多情地把自己当我哥。”
“你、不、配。”
宫忱忽然没说话了,盯着他看了两秒,下一瞬,骤然出手抓住段钦的衣领,胳膊上青筋暴起,左手将他拎着,几乎拖过来重重砸在窗边。
段钦开始没反应过来。
直到肩膀在窗角上撞得生疼,骨头似乎都要错位。
马车中央的桌子哐当!一声歪撞向角落,他扭头怒吼:“你他………”
“给老子闭嘴。”
宫忱森然打断他,掐住他的后颈压向窗外,终于耗尽了所有的耐心。
他俯下身在段钦耳边道,“你当真以为我没有别的办法再拿到一张请帖,只能求你去比试吗?嗯?”
“让我不痛快,你就痛快了?若段瑄成为守碑人首领,几年后卸任,和你一个怕鬼的废物争夺家主之位,你能拿什么跟他比?一张烂嘴皮子?”
“他日段瑄在段家如鱼得水,你知道自己会是什么处境吗,不痛快的人到底是我,还是你,段钦?”
宫忱能感受到他说段钦是废物的时候,后者的身体僵硬得厉害。
夜风呼啸,宫忱用力闭了闭眼,漠然的声音被凉风裹挟着,几乎是灌进段钦的耳中。
“段清明,你要杀得了我,就杀,你要杀不了我,就滚。”
“别一个劲黏在我身边,整日大吵大闹让我告诉你当年的真相,你要是有本事,就自己想办法逼得我把真相吐出来。眼下你既然知道这场比试对我很重要,就该好好利用起来,而不是只会在这阴阳怪气。”
“段瑄有句话说得没错,段夫人走了一年了,没人愿意再惯着你这臭脾气,懂吗?”
“清醒点吧,段清明。”
“………”
“诶,你弟手腕脱臼了。”
动静太大,连睡得正香的柯岁都被吵醒了,把医书从脸上挪下来,瞥过来一眼。
“没听见吗,他说我不配当他哥。”宫忱扯了扯嘴角,一把将段钦拽回来,“我为人没什么涵养,下手重,对不住了段大少爷。”
说罢,便从怀里摸出一本方才在街上买的《百鬼全解》,啪地扔在桌上:“这里面记载了世间最常见的一百九十八种鬼的特征与弱点,我给你一个晚上,全背下来,背不成明日一早就滚蛋,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了。”
深吸了一口气,掀开帷帘。
“元真,我出去睡会,他要是想走你就让他走,别拦!”
“?”柯岁打了个哈欠,“荒郊野岭的,你要出去睡啊?”
“睡什么睡,我出去修炼!”
“………等会,”柯岁一脸无语,捂着肚子朝他伸手道,“你刚才不是说下去顺便买吃的吗,哪呢,给我来点。”
差点忘了。
宫忱从右袖中拿出一个布袋,往他那里一甩,十分冷酷地弯腰出了马车:“就给你买了,没有别人的份。”
柯岁接过,打开一看,是两块黄灿灿的肉馅月饼,还都有印字。
正面写着团。
背面写着圆。
——
更深露重,月明星稀。
红叶飘在肩头。
犹如落在一片平静的湖中,四周泛起涟漪般的风波。
在那片叶子即将被风卷走之前,宫忱悄然睁开双眸,二指伸出,夹住它轻轻一抬。
在灵力包裹下,叶子向上升起,叶茎折断处与树枝重新相触,粘连,合为一体,一如片刻之前。
“……回到大乘境中期了。”
经过这两日见缝插针的修炼,宫忱不断修补这具身体,终于使之能重新发挥生前的水平。
本该是好事,他却像遇到什么麻烦一样紧锁眉头。
——他的体内,如今同时充斥着活人的灵气和死人的阴气。
人死后,体内原有的灵气会散,尸体只能从外界吸收阴气,但自从徐赐安给他喂血后,他的尸体便也能够吸收灵气,逐渐有了活人的体征。
两股气息黑白割裂,犹如衔尾蛇一般彼此吞噬,吃掉对方补充自己,循环往复,竟然谁也不输谁,最后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不过偶尔会有失衡的情况。
譬如方才——
受这片红树林阴气过盛的影响,体内阴气强过灵气,他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才对段钦发了火。
“灵气和阴气同时修炼,修为提升得虽然很快,但也易损心性。”
每一次失衡,就像一个人在性格两极切换,精神割裂似的。
“不能有下次了。”宫忱低喃,“本来就闹得够僵了,我还……”
忽然,声音戛然。
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眼珠子转向黑黢黢的树林深处。
簌簌!
沙沙!
传来了类似于慌忙逃窜的声响。
来得正好。
宫忱起身活动了下筋骨,没打算让自己歇下来,指尖点了点玉佩:“青瑕,出来玩会不?”
“太好了,我都快闷死了。”青瑕迫不及待地从玉佩里钻出,激动地在月光下滚了滚。
“比一比谁捉得多?”
“好!”
“呀,姐姐,我也要玩!”应春来叫道,俨然忘记了白天从段瑄身上受到的惊吓。
“不玩,睡呢。”应婉眼皮都没抬,懒懒道。
“姐姐,玩嘛,玩嘛。”
鬼眼游到应婉的眉毛下,使劲在她的眼皮上扯来扯去,一个劲地撒娇,差点没把她眼珠子漏出来。
“………笨蛋,你以为真是玩啊,就是给人家当苦力。”
应婉弹开应春来,用两根手指把自己眼睛戳回去,虽然一脸烦躁,还是配合应春来飘出了玉佩。
“玩咯,玩咯!”
在她欢快的笑声中,树林里响起一阵又一阵的鬼哭狼嚎,求饶声经久不息,在月圆之夜,莫名有种诡异的喜庆感.
一个时辰后。
宫忱平躺在让月光映得雪白的地面上,野草盖过耳边,不远处的红树林像抹开的朱砂。
应婉的叫骂声连着应春来的笑声时不时响起,一会在东边,一会又在西边,再过了一会,只剩下了笑声。
“宫先生,”躺在旁边的青瑕问,“我捉了三十七只,你呢。”
“我捉了三十……只。”
宫忱故意说得含糊,青瑕没听到,忍不住剥开草丛,紧张兮兮地探出脑袋,“比我多还是少啊。”
“比你少一只。”宫忱勾了勾唇角,从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大月饼递给它,“给,奖励。”
“奖励!原来我也有月饼!”
青瑕捧着月饼高兴地滚了好几圈,小口地吃起来,“唔……红豆馅!我超喜欢!谢谢宫先生!”
见他高兴成这样,宫忱失笑:“一个月饼而已,这么开心做什么。”
青瑕忽然停下,莫名其妙地说:“宫先生,请你把手抬高一点。”
“嗯?”宫忱照做。
“平着放,手心朝下。”
宫忱似乎意识到青瑕要做什么了,笑容加深,十分配合。
青瑕把脑袋往他手心里凑,就像只贪恋温暖的小鹿一样。
“才不只是一个月饼,您忘了吗,我都快五年没跟您一起过仲秋节了。”青瑕很小声地反驳。
宫忱一怔,手心像被烫了似的,猛然缩了回去:“青瑕,我………”
“——什么,我都累死了,你们两个竟然在这偷吃!”应婉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怒气冲冲地从树林里飞来。
“累什么累,”青瑕哼哼唧唧地趴回去,“就你笑得最大声了。”
“你说什么?!”应婉头一扭,正要骂爹骂娘,宫忱突然坐了起来,给她也抛了一块月饼,她下意识接过,愣了一下,“……呃,我也有?”
应春来眼睛转了转,看了看大家手中的月饼,眼皮耷拉着:“我没有嘴巴,没有月饼。”
“没有,什么都没有。”
“诶,春来,你有别的,”宫忱早有准备,拾起一片大红叶子合拢,割开掌心,让流出的血汇聚在叶子上,很快将叶子装满,递了过去,“给。”
应春来高兴地“哈”了一声,飞快从应婉的脸上游到她的指尖。
“姐姐!快点让我过去!”
应婉犹豫了一下,在应婉的催促声中接过那片叶子,指尖在血水中轻碰一下,应春来很快顺着血游了进去,泡澡似的在叶子里打起了滚。
咕噜。
咕噜咕噜。
“哈!”
“………”
“宫先生?”只有青瑕忍不住在旁边提醒他,“记得止血。”
宫忱回过神,“嗯”了一声,没看青瑕,而是转向应婉。
“应师姐。”
“今日已经见到了段瑄,他确实还留着春来的另一只眼睛。”
掌心的伤口迅速恢复,宫忱将残留的血擦拭干净,缓声道,“其实,当时的情况我本可以试着把它从段瑄手里抢回来,但……”
“行了,”应婉不自在地咬了一口月饼,“我又没说什么,你也有自己重视的家人,是我有求于你,你不用跟我道歉。”
宫忱点点头:“好。”
“不过说真的,你最应该跟我说的是谢谢,”应婉两三口把月饼塞完咽下去了,吐槽道,“你知不知道,为了你弟的那个什么破比试,老娘今晚快把整片树林的鬼都抓来了……哦,对了,有个死鬼拿这个贿赂春来,我就给它放了,也不知道是什么。”
应婉说着掏出一个小白壶子。
青瑕:“打开看看?”
宫忱:“嗯?”
打开了,都凑过去一闻——
浓浓的酒味。
一人两鬼面面相觑.
——
“等!等一下!”
宫忱用手死死捂着酒壶:“在开封之前,我有个很很很很很严肃的事情要做。”
“那你还不快去做,我先喝。”应婉卯足了劲在抢。
“应师姐,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宫忱一个巧劲把酒壶抢到手,“等我发个传音再一起喝呗。”
应婉打不过他,只好一屁股坐在地上,翻了个白眼:“给谁传音啊,什么事非得现在说?”
“当然是给师兄,”宫忱抱着酒壶,坐在另一块地上,小心摸出怀里的传音符输入灵力,“我今天还没跟他说过话呢。”
“大半夜的,你拿什么理由联系他?”应婉咬着牙道。
“还需要理由吗?”宫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既然成了亲,像在外面喝酒啊和谁单独相处啊这种事情,那都是得提前………”
“他要是不同意呢?”应婉没听完,脸色有些狰狞地打断了他。
“他不同意,我就偷偷喝咯,反正我对他忠贞不渝,我就压根不可能做出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那你还问个屁!!!!!”
“宫忱!!”应婉忍无可忍,怒吼一声,“你踏马再装一句试试!!老娘要宰了你!”
宫忱边跑边说:“应师姐,别激动,我开玩笑的,其实是我算好了时间,现在是师兄出发的第三日零两个时辰又一刻,他应该已经回到凤鸣城了,我主要是想问问他有没有平安到家………”
“刚到。”
此话一出,两人都齐齐刹住。
“………!”
宫忱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手中的传音符已经是彼此连通的状态了。
应婉一脸幸灾乐祸。
他简直是瞬间把酒壶放在地上,不再胡闹,火速窜进树林,找了个没人也没鬼的地方。
青瑕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远处,神色有些落寞。
“师、师兄,”宫忱把头发上沾到的叶子取下,喘了口气,“晚上好。”
“想喝酒?”许是舟车劳顿,徐赐安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有点想,可以吗?”
“问什么,不是说就算我不同意,你也要喝吗?”
果然听到了。
宫忱脸上有点儿发热:“那是我说笑的,你别当真……你不让的话,我哪敢啊。”
“真的不敢?”
“不敢。”
徐赐安淡淡道:“喝吧,我还没那闲功夫什么都管。”
“哦,”宫忱用脚尖戳了戳面前的树根儿,道,“知道了,你不想管,那下次就不跟你说这些了。”
徐赐安仿佛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失落似的,自顾自问地翻了篇:“你在邺城怎么样了?”
“挺顺利的。”宫忱心不在焉。
“顺利?没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没有吧。”
徐赐安沉默了一会:“那我倒想要问问,在崔府放了三把火,把新娘子抢走的野男人是谁?”
“野男人?”
宫忱回了神,声音一扬,“不是,谁传的?这明显是有人故意败坏我名声!师兄,你不能信了吧?”
徐赐安没说话。
宫忱立马解释起来。
“那个新娘子是我以前的部下,是受我连累才被崔彦抓去虐待,我是去救他的,根本不是什么抢亲。”
“受伤了吗?”
“………”
“你受伤了吗?”徐赐安道,“我想知道的是这个,宫忱。”
宫忱张了张嘴。
却没能再随意地说出“我没有”。
他沉默着,缓缓坐靠在树下,一安静下来,耳边便响起许多道声音。
「我不认你这个哥。」
「你不配。」
「原来我也有月饼。」
「宫先生,我都快五年没跟您一起过仲秋节了。」
「记得止血。」
「………」
“说话。”徐赐安道。
风从南边吹过来,宫忱的心脏像草木一样微微颤动。
“师兄,我手背疼。”
“手心也疼。”
“明明连伤口都没有,为什么会这么疼。”他喃喃道。
偶尔会有这样的时候。
宫忱并非磐石般坚不可摧。
“………”
“你把传音符拿起来。”
“一直拿着的。”
徐赐安说:“这不是普通的传音符,可以通感,我现在往自己的手上集中灵力,你应该也可以感受到。”
话音未落,宫忱便看见一股紫色灵力从符中闪烁而出,落到自己的手上,像突然有人伸手碰了碰自己,一开始有些痒,等过了一会儿,就被灵力完全覆住,只剩暖洋洋的感觉。
“我都不知道。”
灵力中有徐赐安的气息,宫忱屈起一根被灵力包裹的手指,放在鼻间轻嗅,“怎么传,你教教我。”
“不是传过去的,”徐赐安说,“你感受到的灵力是我事先留存在你那张符里的,现在不过是被我调了出来。”
“那不是很快就会用完吗?”
“嗯,一张符能存的灵力有限。”
“我不疼了,”宫忱抿了下唇,“你快收回去吧,下次还要继续用呢。”
“那我收了?”
“……嗯。”
宫忱眼睁睁看着那光愈来愈小,快要没有的时候,忍不住攥紧了手,出声阻止:“等、等下。”
徐赐安是趁他睡着的时候突然离开的,所以宫忱还没有体会过看着徐赐安渐渐消失的那种感觉。
没想到这么难受。
宫忱将脸枕在了手背上,低低道:“再陪我一分钟……不,半分钟。”
徐赐安没有说话。
这三十秒两人都异常安静。
“好了!”
宫忱猛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语速飞快,生怕自己后悔似的:“这次真的好了,快收回去罢!”
可他说完后,那紫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亮得更盛了些。
“师兄……”宫忱急了。
“无妨,”徐赐安呼吸略沉,“我明日就给你寄一箱过去。”
一箱。
宫忱哑了,心脏跳得很快。
“不要舍不得用,以后在那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及时告诉我,若总是像今天这样让我从别人口中知道——”
徐赐安深吸了口气,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似的,一字一句道:“我会让人把你从邺城绑过来。”
这样的威胁,宫忱早就当作是情话来听了,比起这个,他还沉浸在“一箱”两个字所带来的震撼中。
“一箱……这得多贵啊?”
“我送你的发冠呢。”
“啊,”宫忱不知道他问这个干嘛,下意识道,“我戴着。”
“除了在崔府拿下来过,其他时间一直都戴着。”
“睡觉怎么办?”
“睡觉,我,”宫忱倏地脸颊烫了起来,“这两日……没舍得摘。”
徐赐安终于轻轻笑了一声,不再用冷淡的语气同他讲话了。
“戴好了,这个更贵。”
宫忱喉结一滚:“嗯。”
“师兄,你今晚赏月了吗,我现在在邺城的红树林里,月亮好圆。”
他不经意地抬眼,眼眸被映得很浅,仿佛盛满了皎皎月色。
可一低头,仍是漆黑一片。
“我今日才想起来我扔下青瑕的那晚,也是一个月圆之夜。他分明求我不要丢下他,可我还是……”
话到喉咙中,分明没吐出来,嘴巴却仍然尝到了苦味。
“……当初若不是你收留他,我都不知道他现在会在哪里流浪。”
“我真的不知道,那段时间他是怎么过来的,他怎么能……”
宫忱用手掌覆住眼睛,声音又苦又涩:“就因为我给他买了一块月饼,就高兴成那个样子。”
徐赐安今晚没能赏月,他的面前只有冷冰冰的徐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在此之前他一直跪得笔直,直到此刻,忽然低头,捂了一下胸口。
缓了片刻,徐赐安轻叹道:“你想喝酒是因为这个吗?”
“我只是想早点熬过今晚。”
“你在逃避,宫忱。”
徐赐安语气有些冷硬,他说得不错,但宫忱想听的不是这个,他鼻腔微酸,哑声道:“我知道,可我没办法。”
“我不敢面对,还一直骗自己没有后悔,其实我早就后悔了无数次……我甚至没有勇气去问青瑕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怕他怪我……师兄,我真的好怕……”
一股异样忽然出现在手中。
只见灵力从符中一缕缕逸出,上浮,犹如一条紫色发带,细长而柔软,在月光下的红树林里随风飘动。
宫忱抬头,怔怔地看着。
那发带最终轻轻覆盖在宫忱的眼睛上。
像有人遮住了他漆黑的眼眸。
“宫惊雨。”
“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哭。”
“不然我只能跟你说说话,简单地碰碰你,哄不好你怎么办?”
徐赐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些许的沉闷和沙哑。
“但如果,你不是要我的安慰,而是想要从我这里获得勇气。”
下一瞬,发带尾端向上飘去,将一股温凉的触感带至宫忱的额上,蜻蜓点水,恰如一个吻。
“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不知过了多久,“发带”散开在夜空中,视线恢复,洁白月色洒下来。
这一次,真正照亮了眼底。
第52章 孤魂野鬼 别放弃。他自己说的。
——
“他刚出生的时候不吵不闹, 很安静,别人碰他没反应,我碰他他还会跟我笑一下, 唯独每次看见府上的嬷嬷就要号啕大哭。”
“那嬷嬷被恶鬼夺舍了近十年, 和附身不一样,夺舍非常隐秘, 十年来她早就和人身融为一体, 食死婴而活,几乎没有破绽。所以一开始谁也没发现,后来她趁我不在要吃了孩子,终于显露出了鬼身,好在家主及时出现, 把她杀死了。”
“也就是在那之后,我们才隐约察觉到钦儿的特殊体质,经过反复检查终于确定——”
“钦儿身上所保留的段家血脉是近一百年来直系中最为纯正的。”
段夫人缓了一缓。
食指微颤地端起茶杯, 尽管此事已经过去多年,每每提起时,她仍会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刚倒的, 会很烫。”宫忱提醒了她一声。
“………谢谢。”
段夫人回过神,又把茶杯放下。
“因为段钦在除鬼道上有天赋, 所以他执意要修剑道时,段叔叔才那么严厉地惩治了他吗?”宫忱问。
段夫人并没有直接回答,沉默了片刻,道, “你知道为何这个家族的人死后一定要封印在特制的棺材里吗?”
“说是常年与鬼尸打交道,死后肉身极易化成诡物,为了不给世人带来困扰才这样的。”
“这只是一个原因, 说得很好听,对吧?”段夫人轻叹一声,“但其实也有自私的方面。”
“杀人会罪孽缠身,而杀死一只罪孽缠身的鬼能够福泽加身。那倘若,一只罪孽深重的鬼吃掉一个福泽深厚的人,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不会相抵了吧?”
“是。”
“怎么能这样,那恶鬼不就能够依靠吃掉那些有福泽的人来消除罪孽了吗?这太不公平了——”
宫忱瞳孔猛地一缩:“您是说,段家人之所以要将自己的尸体封印起来,是为了防止被恶鬼吃掉。”
段夫人摸了摸他的头:“真聪明,段家先祖是有大福泽之人,这福泽通过血脉传承绵延至子孙后人,使得即使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也会遭到恶鬼垂涎。”
“对于段家人来说,不修除鬼道,就难以保护自己。”
“这是传承,亦是诅咒。”
“钦儿血脉如此强盛,这就决定了他的生命从诞生起,便会被无数的恶鬼觊觎,哪怕是最贪生怕死的夺舍之鬼也会在他面前张开獠牙。”
段夫人苦笑一声:“事关他的安危,家主又怎么可能会放任他去修习剑道呢。”
“………我明白,”宫忱用力抿了下唇,还是忍不住问,“难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您也知道的,他害怕和鬼接触,也不喜欢除鬼术。”
“有什么是我帮得上忙的吗,不然您不会叫我来的对不对?”
他认真道:“您不妨直说,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尽力去做。”
“………好孩子。”
段夫人手指微蜷,落到他的肩膀上,逐渐抓紧,深深地看着他。
“有一个办法。”
“其实对于血脉中福泽的处理,不同除鬼家族有不同的方式。”
“和段家在人死后把尸体封印起来不一样,我知道有一个家族,他们懂得如何转移福泽。”
宫忱微微一怔。
段夫人眼中光芒闪烁,痛苦和希冀同时杂糅在一起。
“你这么聪明,肯定也能想到,只要将钦儿的福泽转移到另一人身上,他就可以永远摆脱段家血脉的诅咒,可以自由自在地选择他自己的道,再也不用因为恶鬼担惊受怕………”
“所以,您想找一个人,替他承担这份福泽。”肩膀上传来鲜明的疼痛,宫忱的声音却十分平静温和。
“而这个人,您希望是我吗?”
段夫人嘴唇一颤,忽然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似乎想从宫忱的眼神中看出他内心的想法。
可是没有。
她无力地松开宫忱,抿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水,轻声道:“抱歉,我有点太激动了。”
“虽然我知道这个要求实在过分,但作为母亲,我必须要提。”
段夫人凝视着他:“宫忱,你愿意为你弟弟改一次命吗?”
“只要你答应,我会给你足够的补偿,也会尽最大能力庇护你。我给你一段时间考虑,你可以提一切你能想到的要求,”她似乎完全恢复了冷静,温柔道,“这个时间,你希望是多久合适呢?”
“不用考虑,”宫忱却说,“我现在就能回答您,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恳请您如实回答。”
“你尽管问。”
“为什么选择了我?”
“福泽的转移对血脉有要求,我已经测试过了,只有少数几人符合,而你是其中最合适的一个。”
宫忱安静了一小会。
段钦今日定道,段夫人显然不可能是在他定道之后才做的测试,宫忱在这期间也没有被测试的印象。
“也就是说,这个测试是很久之前就开始了,或许………”
“从一开始,我能够被段家收留,就是因为通过了这个测试?”
宫忱眼睫微垂:“甚至您一直以来都对我这么好,也是因为您知道我是您儿子最合适的,”
“替死鬼吗?”
他一字一顿道。
段夫人脸色倏地变得僵硬。
半晌,才张了张唇。
“有时候我希望你不要这么聪明,这样我还能多骗骗你。”
“但是宫忱,”她偏开头,轻轻道,“你应该明白,你姓的是宫。”
“不是段。”
“如果没有必要,谁会把一个外人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对待呢?”
——
“几乎每个除鬼师都会养一只鬼在身边,你为什么不呢?”
段钦跟人打完架回来,吃饭的时候忽然用手肘碰了下宫忱,“不会定道两年了都没学会驭鬼术吧?”
“是啊,不会,谢谢关心。”
“我当初都让你别选别选,你非不听,你知不知道别人背地里都怎么……哎。”段钦扯到了嘴角的伤口,疼得吸了一口凉气。
见宫忱不紧不慢地吃着饭,毫不在意的模样,他磨着牙道:“算了,等你学会了,我非得带人陪你去抓一只厉害的鬼回来养着。”
“你不是怕鬼吗?”宫忱鼓着腮帮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以后要是养了鬼,你还敢靠近我?”
“………”段钦表情僵了僵,似乎才想到这个问题,硬着头皮道,“那就找一只不丑的,混熟了以后应该没问题。”
“不是,”宫忱咽了一下,偏头看他:“干嘛非得让我养鬼啊?”
“就……别人都有,你没有不就让人笑话吗?”段钦被他盯得不太自在,补了一句,“更重要的是,你自己被笑话就算了,还会丢我段家的脸。”
宫忱大概知道他为什么打架了。
把筷子一放,宫忱撑着下巴,笑了一声:“段清明,你还是多学点除鬼的门道吧,养不养鬼跟一个除鬼师厉不厉害没多大关系。”
段钦一脸不信地看着他。
“或者这么说吧,你知道除鬼师为什么要养鬼吗?”
段钦一脸我怎么知道地看着他。
宫忱啧了声:“除鬼术不是什么阳刚之术,每用一次,都会在除鬼师的身体里产生阴瘴之气,这些阴瘴会影响人的心性,不过有两种办法解决。”
“第一,自己花时间净化。”
“第二,让鬼吃掉。”
“所以那些养鬼的,都是自己懒得净化阴瘴,走捷径罢了,当然,也有些除鬼师会驯养一些力量强大的鬼来提高自己的实力。”
宫忱耸耸肩,觉得讲得差不多了,重新拿起筷子夹菜:“但以我现在的水平,驾驭不了太强的鬼。”
“那你就养只小鬼啊,”段钦听懂了,狠狠把宫忱的筷子拍开,“你自己花时间精力去除阴瘴麻不麻烦,用它不轻松吗?”
宫忱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
“………我不想为了让自己轻松,去养一只孤魂野鬼。”
“我怕时间久了,它会误以为我是它的家人。”
“那样当它明白我只是想要利用它时,会伤心地质问我为什么。而我只能告诉它——”
“如果没有必要,谁会把一只野鬼当成家人来对待呢?”
宫忱看着微微茫然的段钦,低声说:“我真的打心底,”
“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
但宫忱最终还是养了只鬼。
如段钦所愿,是只小鬼。
十八那年,在紫骨天被李南鸢一脚重伤后,他独自养了许久的病,然后在某一天,独自下山。
其实那段时间他的心疾发作越发频繁,能不能活过那一年都说不定。
他到紫骨天求学是为了这里的一门高阶心决,柯岁说只要修好这门心决,心疾便有完全治愈的可能。
可他连修炼心决的门槛——至少是灵虚境——都没达到。
无论他这些年多么努力,恨不得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修为提升上,他仍然还是在金丹境二阶徘徊。
他拼了命地攀住从悬崖顶上扔下来的绳索,绳子都嵌进了肉里,只为往上再爬一步,却仿佛总有一股力量在压制着他,想让他就此止步。
是老天爷不让他活吗?
眼看着时日无多,自己却仍然弱小不堪,报仇雪恨之日几不可见,原本坚不可摧的道心隐隐有些动摇。
还要坚持下去吗?
就这样松开手,放任自己掉进深渊,会不会更轻松一点呢?
宫忱不知道。
但他已经很疲惫了。
下山的台阶一步步往下走,就好像他正一寸寸放了手。
太阳也一点点地变暗。
山林寂静无声。
没有人叫他停下。
也没有人叫他再坚持一会。
快到山底的时候,宫忱却脚步一停,忽然回了头。
一双眼睛藏在树林里看他。
嘴角还沾着草屑。
宫忱目光先是如死水一般平静,在某一刻,愕然掀起一丝波澜。
柳……
柳……小……宝?
当年,给了宫忱一个烧饼的柳先生的儿子,最小的那个,宫忱曾经还帮他把一对耳扣从墙上捡回来。
他怎么在这?
不。宫忱眸光微闪。
不是“他”。
是“它”。
已经不是活人了。
还跟印象中的年纪相差无几,说明那之后不久,便……死去了吗?
“你,”宫忱嘴唇动了动,“认得我吗?”
小鬼摇了摇头,边往嘴里塞了一把阴草,边疑惑地看着他。
宫忱眉头皱了起来。
“好吃吗?”
“不好吃。”
“那你还吃?”
“好吃。”
“………”宫忱静默了几秒问,“为何不去别处,这个地方偏僻荒凉,草都没生几根。”
“我在这里才不会被赶走。”
“为什么?”
“这是我的坟呀。”
小鬼歪了歪头,稚嫩的声音中夹杂着一股死气沉沉。
紫骨天山脚的灵气不像山上那么浓厚,普通的小鬼待着也不会有事,而微薄的灵气又能够驱散一些恶鬼。
倒是一个好去处,也不知是谁把它葬在此处的。
重逢本是莫大的缘,但宫忱好像也没什么能帮得上它的。
等我死了以后再过来看看它吧。
宫忱想着,正要继续往下走,忽然被它叫住。
“宫忱,别放弃。”
如同一块石头击入潭中,让原本平静的水面陡然掀起波澜。
他猛地转过身:“你说什么?”
小鬼被吓了一跳,往后缩了一步,茫然地望着他,讷讷道:“我说……宫忱,别放弃。”
“你不是不认得我吗?”
“我是不认得你,”小鬼小声地打了个饱嗝,“我连自己都不认得了。”
“那句话,是你自己说的啊。”
“是你自己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在嘴里念叨这五个字。我听得多了,才不自觉地说出来了。”
太阳仍旧在不断地往下,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它的沉没,余晖将山林染成血红色,肃穆而壮烈。
宫忱却仿佛定在了原地。
光芒在他身上缓缓消失,却在他的眼睛里重新亮了起来。
宫忱,别放弃。
——他自己说的。
第53章 我替你扛 明天见,宫先生
宫忱能感觉到心跳如擂鼓般。
一声比一声重。
“谢谢你, 小鬼。”
他神情迅速焕发神采。
“我要上山了。”
“可是天都黑了,”小鬼眨了眨眼睛道,“而且你才刚下来, 这样不是白走了一趟吗?”
“天黑了还有月亮, ”宫忱低头冲它一笑,“何况我也没有白来啊, 能遇见你我很高兴。”
“我、我也很高兴。”
小鬼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只是把脸上沾的草摘下来,又塞进嘴巴里,堵住自己的嘴,干巴巴地道。
“再见。”
宫忱看着它,少顷, 下定了什么决心,上前几步,在它面前蹲下。
他朝它伸出一只手, 掌心朝上,目光温柔:“自己待在这里会不会太冷了,要跟我去暖和一点的地方吗?”
“没关系的, 我不怕冷,”小鬼犹豫了一下, 终于懊丧道,“但是你可以偶尔陪我说话吗,我总是很无聊。”
“只要你跟我走,我天天都能陪你说话。”宫忱道。
“那我跟你走, 你等一下我!”小鬼拍了一下宫忱的手,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转身就飘向自己的坟头, 埋头吭哧吭哧地在干什么。
跟去一看,竟然是在揪草。
宫忱失笑:“你要带走吗?”
“不。”小鬼羞涩地抬起头来,把草全部塞进宫忱的怀里。
“都送给你。”它说。
宫忱低头。
月光朦胧,照在那些沾着黑色泥土的青草上,像微瑕的青玉。
——
“它说,是你给它取名青瑕,是你牵着它一步一步去到温暖的地方。”
“它始终称你为先生,哪怕我养了它五年,也只叫我一声公子。对它来说,你是它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但它从来不肯告诉我,被唯一的亲人丢下是什么感受。”
“你若在意,就自己去问清楚,这些年来它到底过得怎么样。”
“不要留遗憾,宫忱。”
徐赐安的声音低而缓慢,他从未在谁身上用过这般的耐心。
他知道宫忱并不脆弱。
这个人像一株孤草,柔韧,顽强,风过会折,雨打会沉。
但永远不垮,就是不垮。
尽管徐赐安知道这一点,他仍要在宫忱弯折的时候撑起他,在他颤抖的时候给他肩膀。
……甚至亲吻他。
他偏要宫忱来依靠他。
像依靠土壤,水和阳光那样,本能地向他寻求温暖和庇护。
「每当这时——」
“师兄。”
宫忱眸光晶莹,他抓住面前最后一缕“紫发带”,情不自禁托至脸旁,用力地蹭了下。
“谢谢你。”
“我不会再逃避了。”
徐赐安“嗯”了声,膝盖发麻,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急促地跳。
「——每当宫忱更依靠他时,徐赐安都会涌起一种可怕的冲动。」
「但他不得不忍耐。」
“对了,”宫忱最后想起什么,“师兄,我给你留了一块桂花馅的月饼,等下次见面的时候给你。”
“你想毒死我吗?”
“怎么会,我会用灵力一直封着,不会坏的。”宫忱说,“邺城的月饼比岚城的绝对好吃多了,你等着好了。”
“好。”
徐赐安抿了下唇:“我等着。”
「一次又一次地。」
「忍耐。」
——
明月被一片孤云遮住,四周没那么亮了,地上的酒壶也空了。
应婉在不远处呼呼大睡。
宫忱一路从红树林奔跑而出,一眼捕捉到了抱坐在树林外面,缩成一团的小鬼。
“………宫先生?”
青瑕揉了揉眼睛:“你回来了。”
“青瑕啊,”宫忱蹲在它面前,微喘着气,“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我能问吗?”
“宫先生,”青瑕两颊被宫忱捏着,含糊不清地说,“你可不可以先把我的脸松开?”
“啊,对不起,”宫忱松手,忽然意识到什么,狠狠刀了一眼睡着的应婉,“应师姐带你喝酒了吗?”
“我刚才以为宫先生不想理我了,”青瑕眼睛和鼻子红红的,“心里好难受,就喝了一点。”
“对不起,是我的错。”
宫忱心脏抽疼了一下,轻声哄道,“以后再也不会不理你了。”
“那太好了,”青瑕破涕为笑,“宫先生,你这么急是要问我什么呀,为什么不早点问呢?”
“……因为……因为……”
宫忱垂下头,就地一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初是我那么狠心不要你的,如果再来问你过得好不好的话,是不是很虚伪?”
青瑕愣了一下,眼睛弯了弯,耳朵上的碧绿耳扣轻轻晃动:“宫先生怎么会这么想呀。徐公子把我捡回去后,每天都给我喂好多好吃的,还特意让人用玉佩打造储灵空间,时不时带我出去透气,我在他那里真的过得很好很好,很好,只是……”
小鬼微微攥紧了手中舍不得吃完的半个月饼,偏开头,吸了吸鼻子:“只是……经常会想念宫先生。”
宫忱将手掌撑在了一块尖石子上,却感觉不到痛似的,没有移开。
“在那之前呢?”
“什么?”
“还没被人捡走的时候。”
宫忱动了动没什么血色的唇,声音越来越缓慢,越来越低哑。
“在哪儿睡的觉,饿了还是啃草吃吗,有没有被坏人欺负,下雨了怎么办,会不会自己躲在哪里哭,哭着说讨厌宫先生……这五年……”
五年。
宫忱声音颤了颤。
恍然感觉到了一丝疼痛,他蜷了下手指,更加用力去摁掌心的伤口。
“这五年来——”
宫忱问:“恨过我吗?”
“不……”
“骗人。”
青瑕猛地回头看他,眼眶深红一片:“我没有,我最喜欢宫先生了!”
并非只有眼睛是红的。
甚至它的身上,也逐渐有什么因为醉意而躁动的气息快要挣脱束缚,散发出猩红阴冷的光芒。
是罪孽。
千千万人惨死的血债缠绕在青瑕的身边,像弥漫不开的粘稠雾气,不仅染红了它的眼睛,也掩盖住了耳扣上的一抹碧绿。
面对这样的青瑕,宫忱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诧。
——他早就能看到这些了。
从重逢的那刻起,他便能清楚地看见青瑕满身的血气。
六重罪孽。
他比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一直装不知道,装看不见,像从前一样和青瑕相处,他一直不敢问青瑕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不敢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他不敢。
怎么可能过得很好。
一个宁愿吃草都不愿意害人的小家伙,如果不是因为他,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
他真的不敢。
他怕青瑕恨他。
宫忱轻轻伸出手去,颤抖着抚摸了一下青瑕的头发:“你说什么?”
“我、我说……”
青瑕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眼中积蓄起恐慌的泪水,边惶然往后退边道:“宫、宫先生,我刚才没控制好自己,你看到了?”
“青瑕……”
“不要,你别看,别看我。”他努力把身上的罪孽收回去,哭着说,“求你了,别看我。”
“好,好,我不看。”
宫忱快被胸膛里的内疚和心疼压得喘不过气来,沉沉地闭上眼。
好一会儿,他才向它伸出一只手,艰涩地发出声音:“没关系。”
“……没关系的,青瑕,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会和你一起扛。我绝对,绝对不会再丢下你了。”
青瑕怔忡地看着他。
眼泪从小鬼苍白稚嫩的脸颊上流下:“你真的……不会再丢下我了吗?”
“……如果我,杀了很多人呢?”
“那就让我不得好死。”
宫忱一秒都没再犹豫,向前一伸,将他拉入自己的怀中,用力地抱着,沙哑道,“是我带你上山的,不管你做了什么,要遭什么样的报应。”
“一千次,一万次,我替你扛。”
青瑕久久未语。
半晌,发出了喜悦、破碎、痛苦的呜咽声。
“宫先生,我刚才说最喜欢你了,你听见了吗?”
“嗯,我听见了。青瑕,你听我说,其实我一开始就知………”
宫忱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眼睛蓦地睁大,脑袋犹如被数百根针同时扎了一下,尖锐的疼痛令他瞬间失语,几乎昏厥过去。
强撑着意识低头看去。
青瑕红着眼睛也在看他,身上的罪孽化身成血红的尖刺轻轻地扎在宫忱的后脑上。
“青瑕最喜欢宫先生了,所以,怎么可能让你替我扛呢。”
他小声地哽咽着:“就请你,忘了青瑕的这个样子,好好地睡一觉吧。”
“明天见,宫先生。”
——
日光洒在脸上,四周那么明亮,地上的酒壶也空了。
应婉在不远处呼呼大睡。
宫忱躺在一望无际的草丛里,睁着眼看了一会天空。
万里无云。
总感觉昨晚的夜空不是这般。
“宫先生,起床了。”
“快,起,床。”
一只手忽然从旁边剥开草丛,小鬼把脑袋探了过来,耳扣闪闪发亮,冲他天真无邪地笑着。
“起——床!”
看见它的瞬间,宫忱不知为何心脏颤了一下。
在紫骨天的时候,青瑕就喜欢像这样突然大声叫他起床。
太久没这样了。
吓他一跳。
而他以前又是怎么反应的来着?
宫忱想了想。
听到第五遍的时候,他终于伸手,在小鬼头上使劲揉了揉,然后轻轻推开它,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你好吵,青瑕。”
“再让我睡一会啊。”
宫忱笑着,掩去眼底一丝水光。
真是的。
太久没这样了。
第54章 他慌了 不丑,我觉得挺好看的啊……
“宫先生——”
青瑕的声音不满起来。
“好了, 好了,不睡了。”
宫忱不再逗它,刚挺身坐起来, 懒腰伸到一半, 忽的扶住脑袋,轻轻地嘶了一声。
怎么回事?
头有点晕啊。
“酒还没醒吗?”青瑕忧心道。
“……我昨天喝酒了?”
宫忱一怔。
“是啊, 我都让你不要喝了, 都怪应婉拿了壶酒回来,害鬼不浅。”
后半句青瑕说得多少有些幽怨。
宫忱扫了眼地上的酒壶,想了半天也只能隐约记起一些碎片。
应婉拿出酒壶……
他很快抢走……
紧接着,他从怀里拿出传音符……
“青瑕,”宫忱猛地扭过头, 表情格外严肃,“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
青瑕一僵:“啊?”
“我没有对传音符胡言乱语吧?”
“……哦,这个啊, ”青瑕干巴巴道,“你昨天确实用传音符联系徐公子了,但我不知道说了什么。”
宫忱拿出传音符, 讪笑一声:“我还是亲自确认一下吧。”
青瑕紧张地盯着那符。
半晌后。
符咒另一边仍毫无动静。
“奇怪,往常天刚亮的时候师兄就起床了, 怎么不回我。”
宫忱越想越直冒冷汗:“难不成我昨晚真的跟他发酒疯了?”
青瑕悄悄松了口气道:“兴许只是有事在忙,宫先生,你别多想啦。”
“………”
宫忱抓了下头发,不死心地盯着那传音符。
不知为何, 总有点心神不宁。
——
“我扎了?”
柯岁说着,朝着胸膛扎下一针。
呲。
“你丫我还没说好。”
宫忱哆嗦了一下,却没有躲, 只是在瞬间攥紧了掌心。
一小缕深红的血从心头的位置流出,被柯岁用一个小巧的瓷瓶盛着。
“没办法,对付你就得出其不意,不然针没扎进去,还得挨你两拳。不过,你这次怎么不闭上眼睛了?”
“……别废话了,快点吧你。”
语气是怂的,不过直到收针,宫忱都没做出任何挣扎或者发出惨叫。
采集心头血的过程顺利得让柯岁有点不敢相信。
然后他发现宫忱原来在走神。
“想什么呢?”他诧异道。
“元真,你快看这个。”宫忱拢好衣裳,连忙把手掌在他面前摊开。
掌心里有徐赐安之前给他缝的一道红线,早就和新长出来的肉交缠在了一起,颜色也已辨认不清。
柯岁了然:“要我给你拆线?”
“不不不。”
听到他要拆了它,宫忱立马把手往回缩了点:“不能拆。”
他表情有点儿苦恼:“我是想说,这道红线都快看不见了,我每次把它从肉里扣出来,又会很快被盖住,你说,有没有办法………”
“宫惊雨,”柯岁提高声音,“你是要把这丑不拉几的东西留在手上?”
“不丑,我觉得挺好看的啊。”宫忱说,“师兄给我缝的,我想留着。”
“所以到底有没有办法……”
“没办法,”柯岁把装血的瓷瓶收了起来,啧道,“反正你喜欢扣手,就天天扣呗,也不麻烦。”
“顺便一提,本公子五岁第一次缝针就缝得比这漂亮多了。”
他炫耀这一句话的功夫,宫忱已经低着头,把完整的线扣出来了。
真够熟练的。
柯岁嘴角抽了抽。
——
“你们在干什么?”
一回头,段钦不知何时出了马车找过来,手中拿着昨夜那本《百鬼全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向柯岁,“为什么要取他的心头血?”
柯岁觑了眼宫忱。
宫忱沉默片刻,如今段钦也算是跟自己绑在一条船上,赶也赶不走了,有些事便没有向他隐瞒的必要。
遂冲柯岁点了下头。
“取心头血是为了判断这具肉身还能坚持多长时间。”柯岁于是说。
“什么意思?”段钦立马追问,“这肉身不是他的吗?”
段钦一直以为宫忱当初是联合柯岁在惩恶台装死,但并不知道他是用假肉身真的死了一次。
“意思是,如果这具肉身不是假的,他那日就会真的死在惩恶台。”
柯岁难得耐心地解释道:“本来,假肉身变成尸体后,他的灵识要被困在里面一个月都不能动弹,后来有人对他用了复活术,才使得他的尸体也能像活人一样活动——我需要用到他的心头血,才能估计这种状态能维持多久。”
“这下明白了吧?”
为了消化这段话,段钦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然后才缓缓走过来。
“那真的肉身在哪?”
“什么时候换回去?”
“换不回去会怎么样?”
“这些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宫忱忽然回头。
“管好你自己就行。”
宫忱从小跟段钦冷战的次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以往□□成都是他先哄的段钦。
很少会像今天这样,段钦主动搭话,他还这般不冷不热。
“……我随便问问。”段钦噎了下。
宫忱看了看段钦眼底熬出来的血丝,又瞥了眼他手中被攥得皱巴巴的书,叹了口气:“背好了?”
段钦做了个把书合上往旁边一扔的动作:“倒背如流。”
啪。
柯岁在它砸到自己脸上之前接住了:“干嘛砸我?”
“谁让你瞒着我。”段钦道。
柯岁一边眉毛抽了抽,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把话都咽了下去,认命地拿着书。
宫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只当他俩关系比以前缓和了,并没有想太多。
“坐。”他冲段钦道,“既然你说倒背如流,我就简单考考你。”
段钦嫌弃地看着两人。
“我不坐地上。”
“那就直接开始吧。”宫忱也不勉强,没什么表情地打了个响指。
嗒。
段钦突然感觉背上一沉。
“什么东西?”
他正要扭头。
“我劝你别看。”柯岁幽幽道。
“呵,又想戏弄我。”
段钦可没忘这两人曾经用一根柳条吓过自己,如今必然也是……
他果断扭头看去。
与此同时,宫忱和柯岁都抬起手掌捂住了耳朵。
下一秒,尖叫声响彻云霄。
“啊啊啊啊啊!!!!”
只见一大团阴暗模糊的东西被远远甩出去,而段钦腿软得不行,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两眼一翻,差点要晕过去。
宫忱眼疾手快点了他的穴位,让他又转醒过来。
“……你这个……卑…卑鄙的……”
段钦嘴唇惨白着发出颤音,指着宫忱的鼻子骂。
“第一题,”宫忱把他的手指轻飘飘拍开,“刚才那只鬼是尸鬼、怨鬼、阴鬼中的哪一种?”
段钦瞳孔放大,腾地从地上坐起来:“我都没看清!”
“那是你的问题。”
宫忱漫不经心道:“给你一分钟。若是答错,就立刻走人。”
“你让我再看几眼。”
“凭什么?”
“一眼也行。”
“就一眼,宫惊雨!”
“还有五十秒。”
“王八蛋。”段钦骂了一声。
“骂人减十秒。”宫忱冷笑一声,“还有四十秒。”
段钦攥紧拳头,在脑子里回想尸鬼、怨鬼、阴鬼这三者的区别。
尸鬼由人尸化成,怨鬼由人魂化成,而阴鬼则由天地阴气汇聚形成。
最容易辨认的办法就是看眼睛。
眼瞳全黑是尸鬼,正常是怨鬼,泛灰则是阴鬼。
只可惜段钦刚才魂都被吓飞了,压根没注意它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只能另寻他法。
既然那个东西能被他抓住,说明有实体,所以是尸鬼吧?
等、等下。
如果是实体的话,怎么可能就这么被他一只手甩飞了?
难道是怨鬼?还是阴鬼?但是这两者按理来说,根本碰不到才是啊!
“还有十秒。”
到底是哪个。
段钦呼吸急促,额头冒汗。
就在这时,他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还没来得及坚定心中所想,就听宫忱缓缓倒数。
“三。”
“二。”
“………”
“是怨鬼。”段钦卡在最后一刻脱口而出,心跳开始加快。
“你确定?”
段钦就是在这时瞥了一眼自己的肩膀,果然看到一团血印,方才就是嗅到了这里散发的血腥味。
——如果怨鬼身上沾了血,就能被凡人看见和触摸。
“我确定。”
段钦看着宫忱滴水不漏的神情,心脏漏跳一拍:“答案呢?”
宫忱:“是怨鬼。”
“怨鬼?!我对了?!!”
“哈哈哈哈哈,我对了!!!”段钦狂喜道:“答对了如何?”
宫忱冲他微微一笑。
“答对了,就下一题啊。”
“………”
段钦的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一共多少题?”
“青瑕,我们四个昨天一共抓了多少只鬼来着?”宫忱问。
“一百一十九。”
青瑕有问必答。
它的声音刚从玉佩里传出,便被关在玉佩空间一角的一百多只鬼的哭嚎声淹没。
“大人——”
“下一个我来!”
“你一边去!让我来!”
“大人呐!这里挤得我想再死一次啊!什么时候轮到我走啊!”
“啊啊啊啊扁啦啊———”
“………”
密密麻麻传入段钦的耳朵里。
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一百一十九只。
脑子里重复了一遍这六个字,他几乎是立刻背过身:“疯了,真是疯了!!”
一边扶着腿起来一边骂,后槽牙几乎都要咬碎,“老子不跟你玩了,不玩了!天杀的!我真是有病我才花一整晚背那玩意………”
“段清明。”
宫忱在他身后叫了他一声。
“狗东西,你就算把这个数减半我也绝不会回头!”段钦喊道。
“走之前把书钱付一下。”
“三个铜币。”
“………”段钦回头,眼底布满血丝,“你就给我买这么便宜的书?”
“钱。”
“没钱。”
“滚回来。”
柯岁被他俩笑得不行。
——
徐家。
凡心堂。
与鸡飞狗跳吵吵嚷嚷的红树林不同,这里面的氛围格外凝重。
一道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听说昨日徐公子回府了,怎么也不告知老头我一声,难不成——”
客位坐着一位身着灰袍、面白无须的瘦矮老头,一双眼睛如鹰隼般犀利,微微眯起时,脸上横七错八的陈年旧伤像一道道褶子。
“徐家明知他用了禁术,还想要包庇他吗?”
闻言,坐在对面的徐家大长老云淡风轻道:“我们已经罚那孩子在祠堂跪了一宿,谈何包庇?”
“在祠堂跪了一宿?”
南宫夙嘿了一声:“得,不然老头我也把我当年那个偷学禁术的混账儿子从河里一块块捞出来,让他在祠堂里跪上一宿然后息事宁人,你看被他害死的镇民们答不答应?”
白梅岭是出了名的大义灭亲,南宫夙身为白梅岭的执法长老,眼里更是容不下一点沙子。
若干年前,其子南宫恒之在一次下山中受人蛊惑,偷学禁术,不料走火入魔,残忍害死了一镇百姓。
白梅岭念在南宫恒之过去一直行善积德,且并非有意为之,罚其在一座孤岛禁足三十年。
是南宫夙在南宫恒之去往孤岛的船上埋下炸药,亲手将自己的独子炸成肉沫,沉入河流之中。
尸骨无存。
“禁术向来为世人痛恨,更何况贵公子擅用禁术,只为救一个罪恶滔天之人,就更令人大跌眼镜了,若徐家只是小施惩戒……”
南宫夙的语气意味深长,“恐怕传出去,不好听呐。”
“南宫夙,这是徐家的家事。”
二长老眉头一皱:“我徐家的人犯了错,自然要由徐家家法来管束,用不着你在这指手画脚。”
“现在不让我说上一句,二长老难道想让全天下的人一人说一句吗?”
南宫老头意味不明道:“我不保证,今日之后,只有我知晓此事。”
“你——”
“二弟,”大长老伸手,示意二长老噤声,目光扫过南宫夙,“那你觉得要如何惩罚?”
“这个嘛,”老头摸了摸下巴,伸出一个巴掌,“五十下断魂鞭?”
断魂鞭乃是修炼世家用来惩治罪大恶极之人的刑具。
十鞭抽骨,二十鞭抽魂,三十鞭下去,哪怕是大乘境的修士,亦会意识溃散,不死也残。
五十鞭。
用在徐家的天纵奇才上?
桌上名贵的四杯雪山松茶刚添不久,尚且冒着滚滚热气。
屋内的气氛却如同瞬间凝固。
咔擦。
南宫夙手边的名贵茶杯上开始出现一丝丝裂纹。
无形中,屋内仿佛有两股力量开始暗中较劲。
下一刻,热气倏地散开,忽有一缕凉风穿堂而过。
——吱呀。
“大长老,二长老。”
徐锦州着一身蓝袍,推开堂门,先冲左侧坐着的两位长老颔首示意,随后望向右侧,目沉如水:“别来无恙,南宫师叔。”
徐锦州也师从白梅岭,与南宫夙见过几次,按辈分当称一声师叔。
“徐师侄!好久不见啊!”
打量着这位年纪轻轻的第一世家掌权人,南宫夙肉眼可见的郁闷起来,“怎么十数年过去,你还跟当年一样丰神俊朗,不像我,老咯,只剩一把老骨头咯。”
恍若没发现茶杯的裂纹,老头一边摇头叹气,一边仰头,将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
哗啦。
茶杯重新置于桌上,脱离他手的片刻,终究成了一摊碎瓷。
“师叔说笑了。”
徐锦州一步步走到正前方的圈椅坐下,双手平放在扶手上。
“听说我不在的这几日,师叔每日天还未亮便等在我府前问人,精力如此充沛,怎么就说自己老了呢?”
不知想起什么,徐锦州淡淡一笑:“不似我有个小徒弟,年纪轻轻,喜欢日日赖床不起,真是惭愧。”
南宫夙大笑起来:“我孙儿常说,人不管到了多大年纪,只要有一股劲在,做什么都能成功——”
“所以他觉得自己现在无需努力,老了再努力也是一样。”
“若是我孙儿和你那小徒弟认识,肯定臭味相投,哈哈哈哈。”
“可惜了,”徐锦州道,“我那小徒弟已经死了。”
南宫夙顿时唏嘘:“节哀。”
“我一共收过三个徒弟,只可惜,其中一个尸骨无存,另一个东躲西藏,仅剩的那个,”
徐锦州声音一顿,眸光冷淡地看过来:“没听错的话,师叔方才说要给他用五十下断魂鞭,这是要,”
“绝了我的传承吗?”
——
“公子——”
“不好了!”
邱歌冲进祠堂,反手就拿门栓锁住大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家主、家主和南宫夙,拿着断魂鞭过来了,我听说要、要罚你五十鞭!!”
“那可是断魂鞭啊,这老混蛋怎么不直接说朝你心口捅刀子呢!”
“公子别跪了,快从密道跑吧!”
徐赐安一宿未眠,眼底泛着淡青,有点儿无奈:“我跑了,事情就能解决吗?邱歌,把门打开。”
邱歌猛地摇头:“真的不行,你别逞强了,以你现在的身体,根本不可能扛过去的。”
“南宫夙纵然迂腐,心里容不下使用禁术的人,但这里是徐府,他不敢真的要我的命。”
徐赐安起身,身体一晃,扶了下供桌,等腿部恢复知觉后,才一步一步朝门口走去。
“放心吧。”
大抵是跟宫忱待了几天,他也会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实在扛不下去的话,我就假装晕过去,绝不让你家公子英年早逝。”
邱歌仍十分坚决地挡在面前:“公子,你别想骗我,以你的性格,肯定会坚持到最后一刻。”
“我骗你干什么呢?”
“那你现在就装晕躲过去。”
“………”
绝无可能。
他堂堂徐家公子绝不是跪一晚祠堂就不行了的废物。
不是宫忱,就是不好骗。
“最后说一遍,让开。”
徐赐安懒得再装。
邱歌咬牙推了他一下,被面无表情地拎着扔往一旁。
徐赐安刚打开门栓,倏地意识到什么,伸手摸了下腰间,空空如也。
淡色瞳孔剧烈收缩。
他猛然扭头——
邱歌从他身上顺走了传音符。
她知道自己劝不动徐赐安,只能寄希望于另一人。
虽然心里很不服气,但她不得不承认,如果是宫忱来劝的话,徐赐安才有可能会听。
“我明白,公子不想让他知道这些,”灵力正从邱歌的指尖传出,她低声道,“但我没办法。”
“他总要知道的。”
“你不听我的,总该听……他的……”
“吧。”
声音僵在空中。
只见一线紫光从她眼前一闪而过,以极快的速度穿透了传音符。
哗。
传音符在她手中一分为二。
她在裂缝中看清徐赐安脸上几乎要凝成冰霜的寒意。
符光黯去,彻底沦为废纸。
“谁准你,擅作主张。”
徐赐安的声音又冷,又沉,一边压抑着什么,一边冲她伸手——
“给我。”
邱歌并没有被吓到。
她跟了公子多年,旁人觉得可怕的,她都已经习惯了。
真正让她愣在原地的,是她仿佛从徐赐安的眼里,看到了一丝——
无措。
原来他不是不屑于让宫忱知道。
竟是……害怕吗?
为什么?
第55章 知错 我要你承认,他该死
邱歌定了定神, 将两片残符小心置回徐赐安的手上。
“公子,抱歉,我不知道你会这么, ”她顿了顿, “生气。”
“我希望公子能理解,我是真的很担心你现在的身体, 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受断魂鞭之苦。”
“所以, 能不能答应我,待会受罚时能服软就服软,能少受些罪就……”
“看不了,就出去。”
徐赐安合拢手掌,语气平静地打断她, 变回了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担心。”
邱歌目光闪烁,正要说什么,恰时, 身后大门吱吱响起。
“父亲。”
徐赐安转身,冲最前面的人拱手行礼,同时微微拢紧手中的残符。
紧跟徐锦州身后的是南宫老头, 不知为何,脸色不是很好看。
“赐安啊, ”二长老看见他憔悴的脸蛋时,瞬间心疼了,“诶哟,傻孩子, 喊你跪,你就真跪了一宿,又没个人在旁边监视………”
大长老用力地咳了两声, 道:“二弟,先进去吧。”
“是,这当爹的下手向来没点分寸,我得进去好好看着才是。”
两人正要进来,徐锦州负着手,手中持着断魂鞭,背对他们道:“祠堂阴寒,不比厅堂舒服,就不麻烦二老进来受累了。”
“锦州,你什么意思?”
为避免二长老发飙,大长老先冷静地出声:“我们阻止不了你惩治赐安,难道还不能在一旁看着了吗?”
徐锦州不希望与二老起争执,瞥向自家儿子:“赐安,你觉得呢?”
两个长老自小疼爱徐赐安,又深知他的秉性,即便他做了错事,也不忍心真的罚他。
徐赐安沉默片刻。
“徐家家规有二,不走邪门歪道,不弄禁断之术,如有违者,重罚之。身为徐家长子,更应以身作则。”
“请两位长老回去吧。”
二长老嘴唇嗡动:“赐安啊,至少让我们在旁边……”
“只要你们不在旁边看着,”徐赐安微微移开视线,“我就不疼。”
两位长老都没再说话。
“赐安说得不错。”
徐锦州点点头,摆了摆手道:“二老快回去吧。邱歌,把门关上。”
“是,家主。”邱歌低着头应声。
路过徐赐安时,她手中拿着什么轻轻晃了晃。
徐赐安目光瞬间变化,摊开手掌一看,细细区分后,才惊觉这张被他毁坏的符竟是假的。
而真正的传音符在——
“公子,记住我刚才说的话。”
「待会受罚时能服软就服软。」
邱歌将手中分明完整无缺的真符当着他的面往袖中一塞,嘴唇勾着,用只有徐赐安才能听清的声音道。
“十鞭之内‘晕倒’,不然我就把这张符贴在门外。”
“这不是恳求,而是威胁。”
“你敢?”徐赐安抓住邱歌胳膊,眼中隐隐有怒,欲强行把符夺走。
“家主啊——”
邱歌立即扯袖,大声告状,“公子抓我胳膊,不让我走。”
“赐安?”徐锦州不知他怎么会突然情绪波动得如此厉害,“放开邱歌,莫要胡闹。”
徐赐安几乎是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目光森寒。
邱歌已经掌握重大利器,才不怕他,恶狠狠地瞧着他,以报方才徐赐安凶她的仇,皮笑肉不笑道。
“公子啊,好自为之吧~我会在门口一直等着你的~”
徐赐安:“滚。”
——
“我就不滚。”
段钦大吼:“就不!”
“这才是第七只鬼,你就识错了,后面还有一百一十一只,而这都还是最常见的。”
“可你现在连色鬼和吊死鬼都分不出来,继续挣扎还有什么意义?”
宫忱冷笑:“趁早放弃!”
柯岁不知上哪抓了几条鱼回来,美滋滋地提着,听见二位又吵了起来,过来好言相劝:“饿不饿,要不要先坐下来吃条鱼再继续吵啊?”
段钦:“不爱吃。”
宫忱:“没空烤。”
柯岁:“请继续。”
“操,那只色鬼和吊死鬼舌头都能一样长了,我认不出怎么了?”
段钦脑袋都要冒烟了。
“而且它还是只男鬼,一直色眯眯地盯着我看,我要是承认它是色鬼,那我成什么了???”
他竟然还是故意说错的。
宫忱简直气笑了:“那又怎么了?男色鬼就不能喜欢盯着男的看吗?”
“又不是让你承认你喜欢男的,你在那瞎隔应个什么劲!”
段钦脸色涨红,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但竟然没继续和宫忱吵下去,而是咬紧牙关道:“这个不算。”
“下一个。”
还算上进。
宫忱脸色缓和些许。
“先暂停吧。”
他接过青瑕递过来的水壶,先丢给段钦,“喝点水,等我一会。”
段钦快被方才见的那几只鬼恶心得吐了,正需要水压压嗓子。
他拧开壶嘴,没立即喝,憋了一会,好不容易张开嘴唇,“哦,谢……”
却见宫忱飞快从胸前取出传音符,迫切地送入灵力,垂着眼睛等待回应,压根没注意段钦在说什么。
倒是青瑕察觉到了,冲他露出一个笑容:“段公子,不客气。”
段钦盯着它,神情郁郁。
——
“你真的准备好了?”
“当然。”
“那你倒是睁眼啊。”
“别催,我正在睁了。”
段钦咬紧牙关,眉毛扯得老高,但上下眼皮就跟粘住了似的,死都不肯分开。
“你在搞笑吗。”宫忱道。
“它长得真的不可怕吧?”段钦第不知道多少次确认。
“一点也不。”
“就一小鬼,”宫忱笑了笑,“能有多可怕啊。”
“别骗我啊,骗我的话你真的会死得很惨。”
段钦终于把眼皮掀起一条缝,虚虚往前看去,隐约瞧见一团浑身死气、模糊不清的东西看着自己。
他心中发寒,身体抖了抖,本能地又要闭眼。
不料被宫忱从身后推了一把,直直往前跌去,当场大惊失色,“啊啊!!你别过……”
“来。”
愣了一下,脚步停在小鬼面前。
……是不吓人。
就是脸上没血色,有点儿瘆。
“你好。”小鬼似乎也有点怕他,往后退了两步。
段钦瞪着眼,盯着它看了又看,反而往前逼近。
小鬼继续后退。
“你叫什么?”
“青瑕。”
“多大了?”
“不知道。”
“会干啥?”
“除草。”
“然后呢?”
“种花。”
“还有呢?”
“看家。”
退无可退的时候,小鬼用求助的眼神望向宫忱。
“差不多行了,段清明,”宫忱懒懒地拦住他,“别欺负鬼啊。”
段钦立马回头,顺势把宫忱拽到一旁,压了压嗓子:“你不想养个有用的,也不能养个一点用的没有的吧,他连我都怕,能干什么啊。”
“除草种花看家,不是很多吗?”
“而且它,是位故人。”
这一点也让宫忱觉得很好。
“故人故人,又是故人。有那么多故人,你赖着段家来干什么,你——”
“别当真,”段钦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抿了下唇,眼神略显尴尬,“我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宫忱拍了下他的肩,“你其实是替我着想。”
段钦哼了一声。
“知道就好,赶紧把它丢了,从哪儿捡的,就丢回哪儿。”
“不可能,”宫忱摇了摇头,“还记得我当时拒绝养鬼的原因吗?”
“当然了。”
不只是因为段钦记性不错。
【如果没有必要,谁会把一只野鬼当成家人来对待呢?】
更因为,宫忱的这句话当时把段钦噎得不轻,听完后一整天都感觉有什么卡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后来也就没再劝宫忱养鬼。
谁知道当初油盐不进的家伙,为什么好端端又变了主意。
“现在有这个必要了。”
“什么?”段钦一愣。
“现在,我也该给自己找个家人了。”宫忱望着不远处的青瑕。
小鬼刚才还被人凶了,但好像一下子就忘了这件事情,蹲在地上,从阴影里小心地伸出手,拨弄着灿日下刚破土刚出的花苗。
那是宫忱为了防止自己修炼的时候青瑕会无聊,教着它一起种下的。
再过不久,或许院子里就要开满各种各样的花了。
段清明本来要说“我不就是你的家人吗”,但他向来扭捏,犹豫了两秒,才张了嘴唇。
可那时宫忱已经在看着青瑕了。
这个过去总是钦弟钦弟地叫着自己的人,眼中忽明忽暗,最后眉梢微微舒展,自言自语地喃喃。
“真希望我能陪青瑕久一点。”
“这么想着,好像就又能坚持一段时间了。”
——
段钦用力拧紧水壶,再渴,也一口没喝,扔了回去。
“我不渴。”
水壶朝着青瑕的方向,宫忱伸手挡了一下,抬起头,眉头是皱着的。
因为传音符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没有任何反应。
他没注意段钦说了什么,心不在焉地问:“喝完了?”
“我说了,不渴,”段钦语气一冷,“什么时候继续?”
宫忱犹豫了下,把这半天都毫无动静的传音符递给青瑕:“如果师兄那边有回应了,立刻叫我。”
“好的。”
青瑕乖乖道。
半个时辰前宫忱还担心徐赐安是不是因为他半夜发酒疯,才故意不理他的。
如今倒希望师兄是真的不想理他——而不是不能。
千万别是出什么事了。
宫忱攥了攥手心。
“第八只。”
他强压下心底的忧虑,放出第八只鬼,沉声道,“段钦,别把时间浪费在害怕上。”
“……知道。”
段钦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强迫自己仔细辨认鬼的特征,哪怕腿在打颤,也没有像最开始那样倒地上。
“这只是,未生娘。”
“弱点是?”
“——腹部,未生娘的力量大部分来自于腹中的阴阳胎。”
“不错,”宫忱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继续放出下一只鬼。
“第九只。”
“第十……”
——
“第十鞭。”
徐锦州道:“跪直。”
祠堂里,徐赐安缓缓挺直了鲜血淋漓的脊背。
这九鞭,鞭鞭入骨。
触目惊心。
他脸上已毫无血色,回家前本就凌乱的灵力一散而尽。
明明是外伤,却仿佛有两股力量在体内打架,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连最微末的障眼法也撑不下去。
第九鞭时,白发尽显。
又被血染红了一半。
徐锦州却只是淡淡地让他跪直。
连南宫夙也看不下去似的,在一旁出声:“其实嘛,这五十鞭也不是非要打完。”
“哦?”徐锦州瞥了他一眼,甩了甩沾血的断魂鞭,声音不紧不慢,却带着莫名的寒意。
“方才,可是南宫师叔执意要罚五十鞭,否则就要毁我徐家的声誉,如今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南宫夙正色道:“徐师侄,惩戒的目的不在惩,在戒。若是赐安真心认错,我自然同意他少受些惩罚。”
“那师叔觉得,他何错之有?”
“这一错,错在偷学禁术。”南宫夙看向徐赐安,宽容地笑了笑,“若你肯承认,可少你二十鞭。”
“孩子,你知错吗?”
认错吧,公子。
邱歌在门外用力攥着双手。
都要第十鞭了,你再不认错,我就真的要把这一切都告诉宫忱了。
你不是在乎他吗?
不是害怕他知道吗?
求你了,就认错吧。
她红着眼睛,在心里祈祷。
屋内,徐赐安垂在身边的一只手微微一蜷,心中渐渐生了悔意。
原来……
鞭子打在骨上,是这样的感觉。
那,把骨头一根一根抽走。
又该多疼。
徐赐安眼睫轻抖了下。
他不该……
不该在宫忱受了抽骨之刑后,还那样刻薄地对待他。
不该打他。
斥责他。
甚至,用他最怕的针扎他的伤。
他本该对他好一点。
该问他疼不疼。
而不是在他手上留下一条那样丑陋的红线,还自以为是对他好。
宫忱该多讨厌那道红线呢。
徐赐安想。
“赐安,你可知错?”徐锦州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含任何情绪。
“我……”
若是让宫忱知道了,那个向来不懂如何心疼他自己的家伙,向来只会把他自己折腾得伤痕累累的家伙……
却要为他的师兄心疼了吧。
笨蛋。
我可是师兄啊。
想到这里,徐赐安轻轻低了头。
他说:“我知错了,父亲。”
邱歌在门口几乎是瞬间捂住了自己的嘴唇,失声半晌。
尽管她这么做是为了徐赐安好,可听到徐赐安说这四个字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眼眶发热。
对不起,公子。
徐锦州不言,南宫夙却痛快地笑了起来,笑容隐约有些扭曲:“好,好,好!!偷学禁术就是错了,当年南宫恒之就是这样,犯了大错,不可饶恕,死不足惜!!”
“你能意识到这一点很好。”
“——但还没完。”
老头眼中转而露出精光。
“其次,你还错在妄救不该救之人,甚至伤及无辜之人。”
“那日,我派弟子用炸药去处理宫忱的尸体,本是为民除害,你却出剑伤了我三个弟子,其中一个舌头险些断掉,只因那弟子骂了宫忱一句。”
“若你认错,可再少二十鞭。”
事实上,正是那三个弟子将见到徐赐安疑似使用禁术的事情回去告知了南宫夙。
才导致今天这个局面。
——早应该斩草除根的。
——但宫忱不喜欢杀人。
——该杀。
——不该杀。
徐赐安脑中两个全然相反的念头相互碰撞,嗡嗡作响。
他沉默了好一会,最终道:“我那日险些走火入魔,下手是重了些,若见到他们三人,我可以道歉。”
“不,”南宫夙却俯身告诉他,“根源不在你是否走火入魔,而在于,在你心底,你根本不觉得宫忱有错,所以你才要出手救他,甚至为他伤人。”
“你想如何?”
徐赐安并不否认。
“我不要你认你的错,”南宫夙微微一笑,“我要你认他的错。”
“我要你承认——”
“他该死。”
室内瞬间一片死寂。
脑中的嗡鸣声也停了。
“他该死?”
徐赐安掀起眼皮,轻轻重复着这三个字。
“对,就是这个,”南宫夙高兴道,“只要你承认,我就当你已经知错,这剩下二十鞭,你便不用受了。”
“我明白了。”
徐赐安忽然低声笑了一下。
“真恶心。”
“………什么?”
南宫夙脸上表情一僵。
“是我听错了吗,”老头看向徐锦州,眼中同时出现茫然和狰狞的情绪,“他在说谁?”
“我说,南宫夙,你这人可真恶心。”徐赐安漫不经心地重复。
“让我来猜猜,你这些天是为了什么找上徐家的。”
“你恐怕是在想——”
“
「当年我儿子偷学禁术,我大义灭亲,所以你儿子偷学禁术,你也得大义灭亲。
我觉得使用禁术是错的,所以我杀了我儿子。
我都杀了我儿子,所以使用禁术一定得是错的。
你们都得认错,不然我不就白杀儿子了吗?」”
南宫夙越听脸色越阴沉,碍于徐锦州在旁边,没有跟他动手。
“胡言乱语,简直是胡言乱语!”
“你刚才根本就没有真心认错!好你个徐赐安,你当着你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也敢说谎!”
“我可是真心认错的,”徐赐安勾着苍白嘴唇,冷冷道,“但我是跟父亲认错,同徐家认错,跟你有关系吗?”
南宫夙脸上青红交加。
仔细一想,刚才徐赐安确实只是在同徐锦州认错。
“我再来猜猜,你非逼着我说宫忱该死的理由是什么?”
徐赐安眼眸中闪过一抹极深的紫色,沉沉看着他,字字诛心:“因为如果宫忱不该死,那么该死的——”
“不就是你这种,死后还要上去踩他一脚的人么?”
“我本以为,你只不过是迂腐,但至少在坚守自己心中的正道,没想到你从头到脚都是一滩腌臜。”
“未免太丑陋,太龌龊。”
徐赐安明明跪在牌位前,目光却仿佛从上而下压迫着南宫夙。
“五十鞭,一鞭都不用你少。”
第56章 以死入局 对他来说,想必也深受煎熬吧……
完了。
这下全完了。
邱歌扶额, 在门外无力地蹲下,苦笑一声。
罢了,若是真的继续容忍下去, 这也就不是徐赐安了。
她看了眼又开始闪烁着的传音符, 心想:但公子,我也不会因此妥协的, 第十鞭之后, 我不会再帮你瞒着宫忱。
你为他受的苦,他不该不知。
我很好奇,你那么放在心尖上的一个人,届时是会为了你赶来凤鸣城,还是继续留在邺城。
铮!!!
里面终于传来了第十鞭抽打在骨头上的闷响。
邱歌眼中泪光闪闪, 再也不能忍受,狠了狠心,把传声符贴在门上, 开始催动。
忽然,她整个人往前一栽。
用手险险撑地,瞪大眼往上瞧。
家主波澜不惊的脸出现在上方。
“赐安晕过去了, 带他回房。”
看着徐锦州眼底轻微的血丝,邱歌愣了一秒, 然后立即翻身站起,冲进祠堂。
南宫夙正暴跳如雷:“不是说五十鞭一鞭不少吗!第十鞭就晕过去了?啊?臭小子,起来,不就流了点血吗, 你别给我装!”
老头光骂还不解气,还想把倒在地上的徐赐安翻过来看个究竟,手刚探去, 被一股巨力推开。
“哪来的……小丫头??”
面前的丫头看似身材娇小,却不仅能一把推开他,还一鼓作气将徐赐安抗在肩上,呸了一声:“死老头!”
说完吭哧吭哧就跑了!!
“嘿,徐师侄!这就是你家的家仆,如此没有教养——”
南宫夙刚要大发雷霆,那丫头的眉眼在眼前一晃而过。
他浑身一震,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时说不出话来。
最终眼睁睁放她走。
少顷 。
老头喃喃:“这丫头是谁?”
“正如师叔方才所说,是我这里的家仆罢了。”徐锦州轻挥衣袖,身后的大门便牢牢合上,上面贴着的传声符也被他收入袖中。
“不可能,普通家仆怎敢如此顶撞客人,何况她的眼睛那么像……那么像……”
“她的眼睛,像恒之,对吗?”
徐锦州替他说完了。
南宫夙猛地看向他:“这只是巧合,恒之没有孩子,他明明跟我说他不可能有子嗣的。”
“他撒谎了。”徐锦州不再隐瞒,淡淡道,“只有这样,向来重视子嗣的你才会因此冷落他,把父爱匀给兄长一些。”
“他说,过去你总是太偏心他,忽略了兄长,兄弟俩因此关系很僵,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兄长,才故意跟你撒谎,说自己的身体要不了孩子。”
“你那时信了他。”徐锦州说,“可你后来却又不信了。”
后来——
老头怆然,无力地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想起了曾经在天牢里,南宫恒之在他面前长跪不起。
“爹,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他说,“如果可以,我也想一死了之。”
“可我还有个孩子。”
他抬头看着南宫夙,声音嘶哑而痛苦,过去熠熠生辉的眼睛只余下一星半点的光亮。
“我只想再看一眼那个孩子,那之后我就死而无憾了。”
“求您了,放我走吧。”
可南宫夙根本不信他有个孩子,对他这一番话彻底失了望:“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
“恒之,爹救不了你。”
“只能亲手杀了你。”
“……何况,”
南宫夙拂袖,留下一个冷漠的侧影,“即便你真的有孩子,你也是不配再看他一眼的。”
南宫恒之眼里的光便彻底碎了.
徐锦州轻叹了口气。
“你糊涂啊,师叔。”
这一声将南宫夙从犹如泥潭一般的回忆中拉了出来。
老头沙哑地开口:“为何那孩子会在你这。既然瞒了这么多年,又为何现在要来告诉我?”
徐锦州也坐下,目光闪烁,声音穿过祠堂内燃烧的烛火。
“南宫恒之,”
“是我徐锦州的大弟子。”
“之所以瞒了这么多年,是他请求我,如非必要,不要让你和他的孩子相见。”
南宫夙目光中闪过一丝震惊:“原来如此,当年我要给他荐师,他说自己已经找好了——竟然是你?”
“也难怪他不肯告诉我是谁,你才比他大几岁,这臭小子真是……”
说着说着,南宫夙眼神一暗:“所以,你现在是想替你弟子报仇?”
“我是要报仇,但不是向你。”
“什么意思?”
“若只是要杀你,我何须等待这么多年。”徐锦州手指在木质扶手上轻轻敲了敲,这一瞬间,整个祠堂如同被什么层层围住,密不透风。
“南宫夙,你听好了。”
徐锦州目沉如水。
“南宫恒之不是你杀死的,害他尸骨无存的,另有其人。”
“这不可能!”
南宫夙心中登时掀起惊涛骇浪,无数情绪翻涌上来:“如果不是被炸,他的肉身为何会在前往孤岛的船上……变成碎块。”
“他确实是被炸死的,”徐锦州闭了闭眼,“我知你当初给他留了一线生机,只要不站在船中央,船底的炸药量不至于让他身亡,甚至,还可以助他假死脱身,免受孤岛之苦。”
“你不愿饶恕他,又不愿亲手杀他,便把一切交给命运。”
“是又如何,”南宫夙用力攥着手,如同被戳中心事一般,怒不可遏地大吼,“那么大一艘船,谁让他恰好就站在船正中央,说明这就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
“倘若,”徐锦州沉声道,“恒之当时,四肢动弹不得,被人强行置于那里等死呢?”
“我如何信你?”
“这是他生命最后关头给我传音的符,我当时用了留声术,你一听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南宫夙伸手接住一张旧到泛白的符纸,放在耳边听着,好长时间身体都像僵住了般,一动不动。
“………谁?”
他双目猩红,几乎是从喉咙中挤出三个字:“谁干的?”
徐锦州平静地看着他。
“杀他的人游走于阴阳之间,或有双重身份,一重深隐于世,几无破绽,我至今无法勘破。”
“而另一重,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又无人能除。”
“它是——”
徐锦州最终轻吐四个字,令南宫夙瞳孔一缩。
“万鬼之主。”
“你现在告诉我真相,”但老头眼中并无惧意,反倒戾气横生,“看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了。”
“是。”
徐锦州顿了顿,说:“但准确来说,要用你的人,不是我,是他。”
他?
南宫夙最烦的就是这种有话不直说的,正要出声问他又是谁,房间里忽然响起第三道声音。
“是我,南宫前辈。”
那声音年轻,低冷,因为极力隐忍着什么,有些许的嘶哑。
南宫夙愣了一秒,哗地站了起来,盯着徐锦州从袖间挥出的另一张传音符,不禁失声。
“怎么是你?!!”
“这不可能!你分明已经死了!”
——
一刻后。
邺城,红树林。
宫忱站在灰红的阴影之下,好一会儿都像现在这样,攥着传音符,一个人,如同雕像般一动不动地站着。
“喂,宫惊雨!”
“还没跟你的好师兄聊完吗?再不出发去燧光阁就来不及了啊——”
直到柯岁催促的声音从树林外面传来,他才仿佛从某个梦境中惊醒似的,手指动了动。
“来了。”
“不是我说你啊,今早才多久没联系上那姓徐的,你就担心好一阵,好不容易联系上了,你又要腻歪一阵,这半天就要这么浪费了。”
柯岁远远一见宫忱,便痛心疾首地谴责道:“你从前不是这样不思进取的人啊,你现在这般模样,别说娶他了,活脱脱就是一个被他勾了魂的小媳妇……”
“诶,跟你说话呢,宫小媳妇——”
“元真,让一让。”
“你……”柯岁看见他眼底成片的血丝,猝然一怔,往旁边挪了下。
他身后站着的是段钦。
眼见如此不对劲的宫忱走到了段钦面前,柯岁忍不住道:“段清明刚才不是已经表现得很好了吗,他才背了一晚就能做到这个地步,剩下的一天半,只要多加引导,未必不能通过第一轮选拔。”
“你难道……还是要赶他走吗?”
“不,要走的人不是他。”
宫忱说:“或许是我。”
“你要走?这个节骨眼,你还打算要去哪?”柯岁震惊了。
“他就是觉得我赢不了,”段钦面容阴郁,冷冷道,“直说让我走就是,何必以退为进?”
“我并非这个意思,”宫忱不想做过多的解释,哑声道,“上次在岚城,你跟我说,你知道使用复活术的后果,那是什么?”
段钦眼神略带嘲讽:“可我也说过,要想知道,你得先告诉我,我娘死的真相。”
“不过你当初宁肯自己下黄泉,也不肯松口,如今又怎么可能……”
“好,我告诉你。”
宫忱说。
段钦的表情倏地僵住了。
“你疯了?”
“不,不可能,”好半晌,段钦才扯了扯嘴角,“你肯定是想,先随便扯个理由应付我吧。”
宫忱没回应,只闭了眼,两指抵在眉心处,很快,将一个透明的光球从眉心一寸寸抽出,送到段钦面前。
只是简单的几个动作,却让他的脸色苍白了许多。
“收好,这是你娘死的那日,我所有的记忆。”
“当真?!”段钦瞬间红了眼眶,迫不及待伸手触了上去,却被光球外乍现的白色屏障弹开。
“现在不要看,”宫忱摇头,“我不是有意拖延,只是这件事肯定会对你造成影响。眼下你要先准备第一轮比试,等两日后,比试结束,这层屏障自然会消失。”
“我凭什么信你?”
“我可以立血誓。”
对峙片刻。
“不必。”段钦先偏开了头,小心翼翼地捧住那光球收好,旋即深吸一口气,绷紧了声音。
“但宫忱,你必须先告诉我,我阿娘,到底是不是你害死的。”
宫忱沉默了半晌。
“抱歉。”
他低声说:“你娘当时被鬼噬身,已经没救了,我不得不结束她的生命,以减轻她的痛苦。”
这段话信息量太大,段钦骤然将目光刺了回来。
“这是你的苦衷?”
“部分是。”
“也就是说,你并非故意杀她,但你却一直只跟我说,是你杀了她,故意引导我恨你。”
“你是觉得,让我恨你,就能减轻我内心的丧母之痛吗?”
“不是。”
宫忱的嘴唇略显苍白:“我没有这么想。”
“那你是怎么想的?”
抽出记忆并不是多愉快的经历,宫忱脑袋已经像针扎了般疼了起来。
脑中不停地回响着,方才传声符中传来的“赐安晕过去了”“五十鞭”“流血”“………”
他不想再与段钦争辩什么,用力拧了拧眉,竟草草说出一句。
“不要问了,我是为了你好。”
话出口的那瞬间,宫忱便清醒了,懊悔袭上心头。
果不其然,这一句宛若一道引火线,段钦眼底的情绪顷刻间炸开。
痛苦、委屈、愤恨在这一刻如洪水般倾泻而出。
“为、了、我、好?”
“你自认为忍辱负重,受尽委屈,你自认为不告诉我是为了我好,可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吗?”
“语言太苍白了,”段钦牵了牵嘴角,“你也应该体验一下。”
“不如我现在就告诉你,施展复活术究竟有什么代价吧,徐赐安他啊,为了你,放弃了三十年的寿命。”
“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呢?”
“你以为他是回家干什么?你以为他为什么见都不见你一面就走?”
“是因为,他的身体早就撑不下去了。”段钦一字一句道。
“他为你不惜遭天谴,命数说弃就弃,可你呢,要不要我来提醒你,有一年你生辰,他托我送一柄短刀给你,你立马叫我还给他,你真该看看我把刀还给他时他的那副表情。”
段钦呸了一声:“原来他从那个时候就对你有那种心思,或者更早。”
“要不是我,这些事情他到死都不会告诉你,若是你对他纠缠不休刨根问底,他被逼无奈,还说一句是为了你好。”
“为了你好,哈哈哈哈。”段钦大笑起来,眼眶一片通红。
“你现在来感受一下,你觉得你感动吗?你告诉我,徐赐安为你做了这些,却死都不会让你知道,宫惊雨,你感动吗?!”
段钦瞳孔剧烈一缩,在他咄咄逼人下,宫忱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但有两滴泪划过了脸颊。
段钦不知道这两滴泪是为谁而流,但他并没有因此放过宫忱,夹杂着恨意和痛意的声音同时挤出喉咙。
“宫惊雨,你要知道,一直以来,我就是这种感觉啊。”
“王八蛋。”
——
到了正午,天空却阴云密布。
“你真的要走?”
柯元真眉头紧锁:“你们兄弟俩的矛盾我都能理解,吵归吵,但就因为这个,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你突然要去凤鸣城,是不是太不理智了?”
“我很理智。”
“第一轮比试我不可能上场,”宫忱平静地收拾着包裹,“里面有我的人在,我对他很放心。至于段钦,我会让青瑕留下护他,并继续教他识鬼。”
“宫先生。”青瑕眼泪汪汪地攥着他的衣角,“你会回来的吧。”
“我会的,”宫忱低声道,“我去看看师兄,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那青瑕同意你去,”青瑕吸了吸鼻子说,“青瑕也好担心徐公子。”
宫忱把行李系在身上,摸了下它的头:“乖,那我走了。”
“等下。”柯岁头疼地叫住他,“那我怎么办啊?”
“你,”宫忱随口道,“去哄哄段钦呗,反正都是亲过嘴的关系了。”
他语出惊人。
柯岁当场石化。
“你、你怎么知道……”
“段钦嘴角有油,”宫忱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确认,叹了口气道,“这里有油的食物只有你上午烤的鱼,但他不爱吃烤鱼,你说他如何沾的油?”
“照顾好他,待我回来再审。”
柯岁捂着胸口倒地,痛苦道:“冤枉啊,都是他强迫的我。”
“柯元真,”这时,马车外传来段钦沉闷的声音,“他走了没?”
柯岁还没说话,宫忱就冷笑着大喊一声:“走了!”
身影遂消失在远处。
——
“公子呀公子,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跑远了,邱歌边擦眼泪边轻笑道:“解气,太解气了。”
“这下一装晕,狠话说了,鞭子也不用挨了,那老头该气死了!”
“公子,公子?”
“你说句话呀公子。”
“……完了。”
邱歌小脸煞白。
公子原来是真晕了。
“谁?”
邱歌刚心惊肉跳地把徐赐安放在床上摆好,猛地察觉房内还坐着一个人,先是眼神一凛,看清那人的相貌后,又如见救世主一般狂奔过去。
“夫人——”
“你可算回来了,”
她嘴唇一撇就是哭:“公子刚才在路上,一直在吐血。”
“哭什么,好事啊,”李南鸢漫不经心道,“毒血吐干净了没?”
“这会倒是没吐了。啊,毒血?”
邱歌表情滞了片刻,想起什么,打着哆嗦道:“您先前让我为公子熬的药,有、有毒吗?”
“傻姑娘,我给你的药方,哪个不是难得一见的剧毒。”
李南鸢温柔一笑,起身走到徐赐安旁边坐下,手轻轻挥去,徐赐安脸上的血和灰便没有了,露出苍白冷峻的面庞。
他的呼吸急促,沉重,额头青筋微突,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李南鸢脸上的笑意很快隐去:“唯有剧毒,才能扼杀他体内的魔气。”
“魔气?”邱歌呼吸一窒。
“十几年前,您不是就带领驱魔军将世间的魔物尽数除尽,如今世上早就没有魔了,公子身上怎么会有魔气……难不成,还是因为禁术?”
“是。”
李南鸢将灵力缓缓输入徐赐安体内,细细探查着。
“过去,大多禁术其实本是极为高阶的灵术,只是真本被魔物偷去改编并焚毁,留下的版本使得后来修习之人,皆会魔气入体。”
“魔物除去之后,各大家族门派开始全力排查藏书,一旦发现此类修改过的灵术便将其列为禁术,这些年来一直尽力将其还原,实在不能还原的才会拿去焚毁。”
“我明白了。”邱歌忿忿道,“但这复活术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早该焚了,害公子少了三十年精血。”
“精血就跟修为一样,时间长了,总可以补回来,只要他自己愿意就好。”李南鸢说。
“但这魔气,只会坏我儿心性。”
她眼睛一眯,终于探得徐赐安体内一丝残余的魔气。
十鞭之后,毒素已充分扩散至四肢百骸,那魔气不得不躲在灵台中,深紫色的一缕,瑟瑟发着抖。
“不除之,我心不快。”
话音未落,李南鸢的灵力化作一只手,犹如捉一只兔子似的,将它从灵台中一点一点拽了出来。
看似柔弱无骨的它在脱离徐赐安的那刻发出了惨叫。
“呀啊——!!!!”
“别杀我!!我不想死!!!!”
尖锐到几乎要穿透人的鼓膜。
邱歌捂住了耳朵。
李南鸢眼中水波不惊,只将五指虚虚一握。
砰!砰!砰!砰!
刹那间,屋内杯盏全碎成齑粉。
再一松手,那魔气也化成一缕无神无形的灰烟,彻底消散不见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东西死前还是只会这两句。”
“聒噪。”
“夫人,”邱歌放开耳朵,一脸崇拜地看着李南鸢,“威武。”
“傻姑娘,”李南鸢擦掉她眼角的泪水,笑了笑道,“它依附于赐安,赐安虚弱,它便跟着虚弱了,捏死它又有何难。”
“谢谢夫人,”邱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原来家主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惩罚公子,打他鞭子是为了去除魔气。”
“不止如此,事关家族声誉,若不罚得狠些,大长老二长老尚且好说,其他长老可没那么容易糊弄。”
李南鸢站了起来,将这几天在外奔波寻来的灵药往桌上堆好,拿出一张药方子给她。
“魔气已除,但他体内还有毒素,这是熬制解药的方子,就麻烦你了。”
见邱歌面露谨慎,李南鸢微哂:“这次没下毒。”
“那我这就去熬药。”
邱歌笑嘻嘻地,抱起那一大堆药材,毫不吃力就跑远了。
房间一片安静。
“既然醒了,还装什么?”李南鸢把目光转向床榻。
“娘……”
徐赐安轻轻睁开眼。
她自然是极其了解自己这个儿子的,悠悠道:“怎么,不过十鞭就晕了过去,嫌自己太丢人了?”
“谢谢。”
被这两个字一打断,李南鸢目光瞬间变得有趣了起来:“再说一遍听听?”
徐赐安抿着唇:“说过了。”
“不愧是徐锦州的好儿子,”李南鸢啧了声,手掌一翻,一瓶丹药出现在掌心,“此丹名为轮回丹,可在一个月内补回你三十年的精血。”
“但有一个副作用,每补回十年精血,身体都会经历一次轮回,且在轮回期间修为会大大受限。”
“当然,如果你觉得不够稳妥,为娘还为你准备了其他丹药……”
“要最快的。”徐赐安说。
“……不过它们回复得都不如轮回丹快。”李南鸢懒懒一笑,把药瓶在他面前放下,“我就知道你急,所以那些都没带来。”
“趁你爹不在,赶紧吃了吧,若是他,肯定让你慢慢来。”
徐赐安缓慢地翻了个身,幅度很小,仍然疼得厉害。
伸手,将丹药倒出,咽了。
他脸色苍白,眼神汗湿,微微侧身看向李南鸢:“是我没处理好此事,害爹娘为我操心了,对不起。”
李南鸢沉默了一会,眼神一点一点柔和下去:“道歉该我来说。”
“若当初在你闭关时,我替你护好宫忱,你也无需做到这个地步。”
“不怪娘。”
徐赐安意识渐渐薄弱了,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轻:“你不救他,肯定有,你的原因。”
“您是真心待他,和我一样,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我信你,绝对不是,不想救。”
李南鸢看着他的眼皮一点点沉下去,良久,终于彻底昏睡过去。
“傻孩子。”
她这才长长地吐了口气。
“你以为,是谁阻止我救他的。”
李南鸢闭了闭眼。
“你以为他身边的那些人,我,柯家公子,秦家公子,甚至那身居高位的大祭司,是没有手段救他吗?”
“区区一个惩恶台,又有多大的能耐,才能泼他一身脏水,判他死罪。”
“在这世上,唯有一个人能同时阻止我们这些人的救援。”
“唯有一个人,让他死,他就得死,让他入地狱,他就得入地狱。”
李南鸢无奈一笑。
“便是我那傻徒儿自己啊。”
——
“师父,此局无解,除非——”
宫忱双手被锁,望了一眼隐于人群中的李南鸢,轻轻传音道。
“以死入局。”
——
“只是宫惊雨把所有可能会救他的人都算进去了。”
“唯独,漏了一个徐赐安。”
李南鸢回望,却只见窗外逐渐积聚起漫天的阴云。
“对他来说,此时此刻。”
“想必也深受煎熬吧。”
第57章 重回幼时 我就是徐家长子徐赐安。……
窗外, 风雨欲来。
徐赐安的梦里却是一片祥和。
——
梦中大雪像鹅毛一样轻轻飘落,年幼的自己坐在书房内,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书, 目光时不时落在外面。
看多少次都一样。
好无趣的白色。
徐赐安合上书, 完成了今天的任务,站在起了一层白雾的窗玻璃前。
不自觉地, 伸手, 在上面画了一个有一点点扁了的圆。
柿子。
那个请他吃柿子的人说柿子是他自己家里种的,有好多好多。
应该很漂亮吧,那个家。
徐赐安想。
若是小哭包明日请我去他家看看,我也不是不能答应。
指尖传来一片凉意。
徐赐安眸光微动,在那个扁圆的柿子旁边, 看到了自己稍不留神写下的两个字。
宫忱。
雪,明天能停吗?若是不能停,他会不会就不来了。
徐赐安收了手指, 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莫名起了一丝不快。
“小公子——”
门外响起了喊声。
徐赐安抹掉了窗上的水雾。
“小公子,不好意思,今日路上积了雪, 我来迟了。”送饭的小厮裹着棉袄,顶着一头风雪站在门口, 拎着饭盒的手被冻得通红。
徐赐安接过饭盒,同时将一只暖手的香炉放到小厮手中:“这个给你,明日你不用来了。”
“谢谢小公子。可是我来得太晚,惹小公子生气了?”
“不是, 元宵日,你可以休息。”
“呀,不打紧不打紧, 就是送个饭,顺手的事。”
小厮送了这么久饭,还是第一次和这个长得又好看又贵气的小公子说上两句话,乐呵呵道:“你爹爹每月给我那么多钱,不送我心里过意不去,对了,既然明日是元宵,小公子想不想吃饺子。”
徐赐安默了默,才道:“我明日自行做厨。饺子……也有人会送。”
小公子还会做饭?
怎么,家中有客人要来?
小厮吃了一惊,见小公子脸上表情淡淡的,不想多说似的,便只好将诸多疑惑吞入腹中,很快道别了。
他一走,徐赐安把门一合上,静了片刻,嘴角微微上扬。
明日爹爹就回来了,他当然要亲自下厨。
若是那个小哭包也能来,自己就顺便留他下来,三个人一起在屋子里吃一顿饭。
只是……
他仰头看着漫天大雪,那丝不快又浮上心头。
这雪,要什么时候停呢?
徐赐安不想过多忧虑这种自己掌控不了的事情,像往常一样,用完晚膳便去沐浴。
但他今天睡得格外晚些。
一直到天色漆黑,屋内点了灯,雪不再落下了,才解了衣裳,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明天早些起吧。
把院子里打扫打扫,读一会书,再练一会剑。
把事情都做完了,就可以像其他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和家人,朋友,一起过元宵节。
应当,会很热闹吧。
徐赐安噙着笑,沉入了梦乡。
——
咚,咚咚。
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所以说,我家公子昨日感染了风寒,现在正在休息,你不要动不动就联系他。”
“………”
“是啊,一上午都在休息,不行吗?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先进去了。”
“公子,你醒了吗?”
“我进来了哦——”
邱歌端着药碗,一手推门而入。
“公子啊,传音符我寻回来了,之前不小心落在祠堂,还好被家主捡到啦。对了,这个家伙一直找你。”
“公子,公子?”
无人应声,床上空空如也。
“人呢?”她愣了愣,又四处找了找,纳闷道,“真是的,还生着病呢,又上哪儿去了?”
“该不会,他也出去找符了?!”
这可不行!万一被那老头看到,又逮着他发疯怎么办。
砰。
想到这个,邱歌把药碗和传音符都往桌上一放,急忙往外跑了。
房内静悄悄的。
好一会儿,确定她离开之后,躲在竹帘后面的一道身影才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歪坐在地上。
徐赐安小脸惨白,身体裹在异常宽大的衣裳里,后背疼得仿佛要烧起火来。
可他顾不上这些,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窗外的景象。
没有雪。
为什么。
这是哪儿呢。
他为什么穿了这么不合身的衣裳,什么时候受了这么重的伤。
刚才进来的那个人又是谁。
符。
什么符。
……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让徐赐安混乱了片刻,但很快,他冷静下来,卷起裤腿,用力将多余的衣袖撕下,剩余的则系紧。
扶着墙,缓缓站了起来。
好疼啊。
他隐忍地喘着气,手不住地颤着,在后背上摸了一把。
还好,没在流血。
总之,先离开这个陌生的地方。
刚走了两步,路过方桌,身后突然响起一道低冷的声音。
“你是谁?”
“为何藏在别人的房间里?”
这里竟还有其他人!
徐赐安心脏猛地漏跳一拍,下意识是要跑,却被滑落的裤脚一绊,不小心撞倒了凳子。
哐当。
凳子往下砸到了他的背。
“啊!”
徐赐安额头瞬间直冒冷汗,痛叫脱口而出。
糟了。
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伤口崩开,后背一片濡湿。
“小孩?”
那声音猛然吃了一惊,温和下去不少:“可摔着了?”
“你是谁……”
徐赐安牙齿打颤,回头一瞧,这才发觉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桌边的一张符在一闪一闪发出声音。
没人,就是张符!
他一咬舌尖,压下心头的恼火,极其吃力地将凳子推开。
然后好一会儿都蜷在地上发抖,喘气,直不起身来。
“抱歉,看来是我吓着你了。”
“你不用怕,如果你只是进错房间了,慢慢出去就好。但是,如果你对房间的主人意图不轨。”
那个声音不轻不重地说:“我记住你的声音了。”
徐赐安心中的恼火蹭地上涨。
贼喊捉贼。
到底谁对谁意图不轨?
他一醒来就出现在这个地方,难道不是房间主人搞的鬼?
这群绑匪,把他满心期待的元宵日,毁坏得面目全非。
徐赐安撑着椅子,一点一点站直身体,眼里泛着冷光:“不用你说,我自然会从这里离开。”
不管是谁。
这个声音,他也记住了,日后必定让这些人为此付出代价。
“但在这之前,”他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符咒,“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听刚才那女孩说的话,这张符,想必对房间的主人很重要。
徐赐安轻轻道:“若你不能如实回答,我就撕了这张符再走。”
对面似乎没想到这小孩如此无赖,噎了半晌:“你……问吧。”
徐赐安先问:“我在哪?”
“你不知道?”
“不要废话。”
那边只好道:“凤鸣城徐家。”
“这是徐家?”徐赐安眼皮子抽了抽,真当他连自己家都分不出来么。
“虽然不明白你怎么进去的,”那边无奈道,“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是不是太笨了点。”
徐赐安从未见过这种睁眼说瞎话还要倒打一耙的人,磨了磨牙。
“你跟徐家是什么关系?”
干了绑架的勾当,还想往徐家泼脏水,倒要看看你是什么人。
对面不知是不是在拖延时间,竟诡异地陷入了沉默。
“你再不说,我就……”徐赐安刚不耐烦地催促,就被一声咳嗽打断。
“我是徐家的儿媳。”那人道。
徐赐安愣了整整五秒。
儿、媳?
荒唐。
这分明是个男人的声音。
何况、何况。
徐家只有他一个儿子。
那么,徐家的儿媳说的是……
徐赐安面无表情地盯着那符。
“你要脸吗?”
“嗯?”那人被骂了也不生气,反而被他逗得笑了两声,一直绷紧的声音松快不少,“你是谁家的小孩啊,别的不说,语气还挺像……罢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可以把符放回去了吗?从哪来的回哪儿去吧,别再摔着了。”
“实话?不如我也说一句实话。”
徐赐安低嘲一声。
虽脸色苍白,声色稍有稚嫩,但毫不轻软可欺,反而掷地有声。
“我就是徐家长子徐赐安。”
失血的晕眩阵阵袭来,他撑着桌子,一字一句道:“他日若见到我,最好把你那胡言乱语的嘴巴管好了,不然,我就用剑帮你堵上。”
说完,不等对面反应,便撕啦一声,干净利落地将符分了尸。
事了拍拍手,又若无其事踏上两脚,总算出了口恶气,转过身欲走之际。
与一个女孩四目相对。
邱歌瞪大两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被他踩在脚底的符。
她的瞳孔中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嘴唇不住地颤抖。
“公公公公公公子………”
“你你你你你你你………”
变小了?
还失忆了?
很快,她看到了徐赐安旁边的地面上有血,瞳孔一缩。
焦急当即压过了震惊。
“你先别动!怎么流了这么多血,是不是伤口裂开了。公子,我马上就过来扶你——”
“别过来。”
徐赐安往后退了一步,眼中闪烁着生冷的警惕。
“你为何喊我公子?”
“我认识你吗?”
邱歌哑然。
自己是在公子八岁那年入府的,眼前的公子,甚至比当初还要小上一些。
“公子,你听我说,你受了重伤,可能失忆了,现在是生宁241年。我是你的侍女,邱歌。”
“失忆?”
“生宁241年?”
不是生宁220年吗?
徐赐安愕然,匆匆瞥了一眼窗外的秋景,这个解释荒谬中又似乎带着一丝合理。
面对陌生的一切,他心中隐隐感到不安,又问:“那这是哪?”
“你的房间。”邱歌想到什么,立马补充道,“徐家举家搬迁过一次,所以你如今的房间和以前不一样了。”
也就是说,这里真的是徐家。
方才那个人回答他的问题之一,并没有撒谎。
徐赐安又后退一步,指着地上的符,小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那刚才跟我说话的人,是谁?”
“难不成真是我的,我的……”
那两个字他都说不出口!
“公子,你先别激动,这件事可能现在的你没办法接受,但以后你就能坦然面对了。”
徐赐安脸色顿时惨白。
邱歌咬了咬牙。
“他叫宫忱,是你的……”
还不待她说完,徐赐安表情出现了一丝空白,呼吸急促地张了张唇。
“宫忱?”
……小哭包?
第58章 不要见你 对不起嘛,宫忱
徐赐安本以为自己遭到了绑架,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他没有因此松了口气。
一切都是陌生的。
时节,衣裳, 身上的伤口, 还有身边的人。
尽管过去他也曾一个人在偌大的宅子里生活,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 仿佛突然置身苍苍大海, 心绪沉沉浮浮,内心如此不安。
是现实吗?
还是幻境呢?
神经一直紧绷着。
戒备,心烦,茫然。
可当邱歌说出宫忱这两个字时,他好像突然抱住了一根浮木, 不由地感到了一丝安心。
这是真的。
至少他记得这个名字。
可他刚才把符给撕了。
徐赐安咬了咬唇,又一点点弯下腰,将撕毁的符捡了起来。
“这个, 可以修好吗?”
他轻轻问。
邱歌没说话,摇了摇头,有点儿不能理解为何公子突然放松了许多。
徐赐安眼睫微垂, 并不强求:“我还不能完全相信你,你给我一点时间, 我想一个人待会。”
“可以修好。”
这时,一道徐赐安异常熟悉的声音从门口飘了进来。
徐赐安蓦然抬头,眼睛里有难以掩饰的欣喜:“娘亲!”
“我刚去找了你小时候的衣裳,这是你最喜欢的一件。”
李南鸢走近, 拿着件紫裳在他身前比划,感慨不已:“没想到还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这件徐赐安当然认得。
他正要去抱衣裳,半途又犹豫了一下, 先把手里黯淡无光的符拍拍灰,然后递给娘亲看。
“都这样了,真的还能修好吗?”
“当然了,”李南鸢蹲在他面前,笑了笑,“你抱一下娘亲,娘亲就可以做到。”
徐赐安愣了愣。
李南鸢很少抱他,大多数时候她身上都沾着洗不掉的血气和魔气,不愿让孩子靠她太近。
半晌,他小声说:“娘亲,可是我身上有血,没关系吗?”
李南鸢一怔。
下一秒,她主动抱住徐赐安,灵力温柔地包裹住他的背,温声说:“没关系。赐安,再睡一会吧,醒来就不疼了。”
徐赐安无法控制地闭了眼,在她怀中沉睡过去。
“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邱歌这才忍不住问。
抱着儿子放到床上,李南鸢轻轻拨开他背上让血浸透的衣裳:“我给他用了轮回丹,本以为只是身体变小,不想记忆也回到了过去。”
“轮回丹?”
邱歌恍然:“原来如此,我听修叔说过,这是一种补精血的灵丹,但副作用很大。夫人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有副作用的丹药呢?”
李南鸢凝视着着这幼小身体上那狰狞的伤,心脏隐隐发疼:“不只因为它起效最快,我亦存了私心。”
“赐安年幼时,我在各地除魔,他爹则忙着徐家家主的考核,夫妻二人能陪着他的时间都很少。”
“换作其他家的小孩早就要闹了,他却从来不曾因此跟我埋怨过。”
“久而久之,我便以为,他生来就是如此,淡漠亲情。”
“可后来有个人跟我说——”
“不是这样的,他不是生来就喜欢独处,他也想要像寻常人家的小孩那样,拥有一个热热闹闹的家,哪怕只有一天。”
“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赐安他或许,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个人坚持了很久。”
“也寂寞了很久。”
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谁这样觉得过,包括他的爹娘。
除了这个人。
邱歌隐约猜到了这个人是谁,似乎也理解了为什么徐赐安会为了复活这个人不惜一切代价。
徐赐安背上的伤口在天人境极其纯净的灵力下缓缓愈合,结痂。
“那样的日子,我给的太少了。”
李南鸢的声音有些苦涩:“所以我想,如果有机会回到他小时候,至少要尽力去弥补一些。”
邱歌干巴巴地安慰她:“夫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像我的爹娘,从一开始就不要我了。”
“傻姑娘,”李南鸢起身,也抱了她一下,“你记住,每个父母将孩子带到人世,都是满怀期待的,除非身不由己,怎么舍得让你受罪。”
“乖啊,夫人把你当女儿一样,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了。”
“好。”邱歌仰头笑了。
——
另一边。
轰隆。
宫忱去往凤鸣城的途中,因为分心差点在半空中让雷给劈到了。
险险躲开,急坠而下。
挂掉了十几根树枝才落了地。
风急雨斜,细细密密扎在身上,他只扫开身上的残枝败叶,低着头,看着手中完好无损的传音符。
几乎要将这符给盯穿了去。
他没听错吧。
这小孩说自己是谁?
徐赐安?
可能吗?
语气是有些像,至于声音……若是不往这方面想还好,一旦将徐赐安和刚才那个声音联系在一起。
……怎么会有这种事。
宫忱心烦意乱地抓了抓头发,体内阴气躁动,眸仁愈发黑沉。
当初不该那么轻易被徐赐安哄睡觉的,不明不白地放他回了凤鸣城。
如今看不见人,又联系不上,还闹了这么一出,他真的……
“要疯了。”
“师兄,再等我一日。”
沙哑地对着传音符低喃一句,宫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泥土,继续全力在暴雨中赶路。
——
雨一直从邺城下到了凤鸣城,整个下午天空都灰蒙蒙的。
到了夜晚,凤鸣城的雨先停了。
街上灯盏五光十色,次第亮起,戴着面具的行人摩肩接踵,空气潮湿却又不失温暖。
而徐家则远离闹市,隐居在一座少有人来打扰的灵山之中。
推开窗户,月辉洒了进来。
徐赐安已经转醒,从李南鸢口中得知了自己生病的事情。
“所以,为了补回三十年的精血,你一共要经历三次轮回,每次轮回身体都会在不同年岁之间变换。”
“那我的记忆呢?”徐赐安已换上了那件幼时最喜欢的紫衣,玉冠束发,端坐在桌上。
“会恢复的。”李南鸢舀了一勺重新温过的药汤,喂到他嘴边,“不要担心,每天都会恢复一些。”
徐赐安“哦”了声,气色已经好了不少,说:“娘亲,我自己来吧。”
李南鸢笑了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偷偷打翻掉一些。放心,不苦的,娘又放了很多糖。”
放了糖的药,不是更难喝吗?
看着李南鸢的笑脸,徐赐安终究把话连同药一起咽了下去。
“是不是不苦了?”
眉毛古怪地翘了翘,被徐小公子迅速压平,若无其事地回道:“嗯。”
李南鸢喂完了药,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笑吟吟的:“想必再过两日,你就要变换到少年时期了,我已让人用天心蚕定做了两套能贴合身体变换的衣裳,明早送来,这样就不必担心衣服会突然不合身的问题了。”
徐赐安点了点头,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旧衣,这么多年过去,色泽依旧如新,袖口的紫金花瓣漂亮极了。
“那这件衣服,娘到时候继续帮我收着可以吗?”
李南鸢捏了捏自家儿子依依不舍的脸蛋,自然说好。
徐赐安有点儿不习惯,脸颊绷得紧紧的,但并没有躲开。
“对了,娘亲,”他若无其事地提起,我的符呢,是不是还没修好?”
“修好了,”李南鸢好像也才想起来似的,一拍手掌,“但落在娘房间里了。你要是不急,明日再拿给你?”
徐赐安微抿着唇:“不是很急。”
“那就明日再给你。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娘先回屋了。”
“……嗯。”
李南鸢数着,一步两步三步……第五步就要拐出大门的时候,徐赐安叫住了她。
“等一下。”
“怎么,还有什么事儿?”
“那个,”徐赐安憋了一会儿,闷闷道,“我送送您吧。”
“用不着,我两秒就能到。”
徐赐安终于忍不住道:“既然这么快,为何非要明日才把符还给我,明明不耽误……”
话还没说完,就见李南鸢笑得发抖的后背。他明白过来什么,立马不吭声了。
李南鸢哈哈大笑,从袖子里把符掏了出来:“我不这么说,怎么会看到我儿这么可爱的一面。放心,娘已经跟宫忱解释了你变小的事,你俩之间应该没误会了,别再乱撕了啊……诶呀,别推娘嘛,娘自己会走。”
徐赐安一只小手抢过符,另一只手推她,把李南鸢搡了出去。
李南鸢还以为他有多生气,结果这孩子把门关到只剩一条缝,轻轻飘出来一句:“娘亲,晚安。”
李南鸢笑了笑:“晚安。”
她替他合上那道缝,在门外站了良久,方擦去了眼角的泪花。
——
徐赐安扑到了床上。
背后的伤口还有点红肿,但不妨碍他心情好,滚了两滚,最终趴在枕头上面,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容。
真好。
娘亲抱我了。
若是真的就好了。但即便是梦,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梦。
他何必不安。
只是心中尚有一丝遗憾,怎么偏偏忘了元宵那日的记忆。
又不能直接去问爹爹。
娘亲说了,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是瞒着爹爹的,所以暂时不要跟爹爹见面。
那唯一还记得那日的人,就剩你了,小哭包。
徐赐安低着脑袋,看着传声符。也不知娘亲是如何做到的,上面竟然一点裂痕都没有。
“就直接问吗?”他有点儿犹豫。
毕竟,他只认识四岁的宫忱,又不认识二十五岁的宫忱。
要怎么和这个宫忱相处呢?
因为突然被打断了,邱歌没有说出他和宫忱现在的关系,他也下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
徐赐安很了解自己,他不喜欢和人虚与委蛇,因而宁愿自己一个人住,也不愿让不喜欢的人照顾自己。
如果有人能在他身边待过一年,那他一定对这个人还算满意。
更何况整整二十一年。
正愁怎么开口,手中的传声符就哗然一亮,自己送上门来。
徐赐安眼睛微微一亮,等了两秒,然后将灵力送了进去。
“师父,我方才忘了问,师兄小时候有什么喜好吗?”
白天听到的声音再次出现,只不过少了冷漠,多了几分紧张。
徐赐安想了想,尝试模仿李南鸢的声音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其实他的拟声学得不是很好,稍微认真听就会发现不对,但宫忱完全没注意到,苦笑道:
“我反省了下,白天我说话的语气好像有点凶,万一他生我气,明日不想见我怎么办,我得提前准备一下。”
徐赐安一愣,说:“我不生气。”
用的是自己的声音,对面猛地反应过来,立时传来砰!的一声,撞到了什么似的。
宫忱扶着树,又吓又喜,竟一下子结巴了:“啊,师、师兄,是你!我不知道是你,我、我是说白天的时候,害你摔了,疼不疼?”
当然很疼,当时动了怒是真的,但现在不生气也是真的。
大概因为,我是个讲道理的人?
徐赐安撑着下巴,不太在乎背后的原因,甚至有点想笑。
原来我还是他的师兄。
这么怕师兄啊?
白天还那么气势汹地威胁他,现在连说话都捋不直了。
没等徐赐安回话,宫忱又扶着被树撞了的额头,颇为懊恼:“不对,你这时候还没拜师,也不认识我,我该怎么喊你。”
“直接叫你赐安,可以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
徐赐安小脸一皱:“什么?”
宫忱一下听出了他的不高兴,连忙道:“你不喜欢,我就不这么叫了,等我们熟一点再说。”
“你觉得我们不熟?”
宫忱哑了哑。怎么不熟,都能睡一张床了,但总不能跟小孩子说这些吧,讪讪道:“我们以后会很熟的。”
什么意思?现在不熟?
徐赐安垮了脸,隐隐猜到什么。
“那你说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宫忱记得很清楚:“十三年前。”
放屁。
明明是二十一年前。
他果然忘了。
徐赐安牙齿轻轻磨起了颊肉,有点儿想把符卷起来扔出去。
“回想起来,”宫忱不知道他生了气,还不自觉地笑了笑,“那大概是我迄今为止最走运的时候。”
……这是什么话。
算了,不跟他计较。
徐赐安揉了揉耳朵,翻了个身,躺在床上,举起这张符,决定再给宫忱一次机会。
他仰着头说:“你再想想,二十一年前的元宵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的记忆刚好停在那天之前,说不定那天对我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我想不起来。”徐赐安顿了顿,轻声问他,“你也不记得了吗?”
徐小公子嘴角挂着一抹笑容,心想,提示得够明显了吧,记性再差都该想起来了。
对面却沉默了好久。
像个笨蛋一样。
久到徐赐安都以为这符是不是被自己太用力给捏坏了。
“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笨蛋终于出了声,但嗓音喑哑异常:“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徐赐安目光微微一亮。
“二十一年前的正月十五,是我爹娘的忌日,也是我人生中——”
“最糟糕的一天。”
啪嗒。
符纸从手中掉落,轻轻砸落在徐赐安的眼睛上。
“对不起,我本来不该把不好的情绪传给你的,”宫忱低声说,“但我已经决定,以后什么事情都不会瞒着你了。”
“我怕我瞒你一件,你便瞒我十件。我不想你受伤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我像如今这般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现在要说这个?”
徐赐安扭头,将脸埋在枕头里。
“是不应当现在说,也许你变回来后就不记得了,”宫忱自顾自道,“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会再说很多遍。”
“这个,重要吗?”
徐赐安终于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对着符大声道:“以后的徐赐安会不会受伤,会不会难过,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难道你不应该怪我逼你回忆起那种伤心的事情吗?我连那天是你爹娘的忌日都不知道,我还以为………”
“我………”
徐赐安声音一颤,忽然小了下去:“我不该问的,对不起嘛,宫忱。”
原来他满心期待的日子,已经是别人过去里最黑暗的一天。
那么,把他忘了也很正常。
人在伤心的时候,总要舍弃一些不重要的记忆。
徐赐安能理解的。
……能理解的。
听到这声几乎哽咽的道歉。
宫忱心脏骤停。
「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哭。」
「不然……哄不好你怎么办。」
混乱的大脑中莫名其妙出现这么两句话,他不记得是谁说的,也不记得是何时。
却如此感同身受。
“你别哭,别哭啊,”宫忱双目瞬间充血,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在他身边,为什么离他那么遥远,“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怪我,都怪我,我明天就来找你好不好,你喜欢什么,我都买给你好不好,求你了,不要哭了。”
我竟然发出了哭腔?
怎么可能?
徐赐安脑中嗡嗡作响,在眼眶发热的瞬间就重新埋进枕头,像要把自己捂死在里面。
“我没有哭,我是在生气。”
“你说了你不生我气的。”
“我是在生自己的气。”
“不要气了好不好?”
“你别管。”
“好,我不管,既然你不生我的气,明天就会见我的对吗?”
“我不要见你。”
都丢死人了。徐赐安攥紧小手。
宫忱说:“是我想见你。”
“……不要见你。”
小手松了松。
“那我偷偷来,”宫忱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你只要别让人把我赶出去就好,行不行?”
“………”
徐赐安抬手捂住耳朵,第一次因为无计可施而感到委屈,含着泪说:“我都说了不要。”
“宫忱,你长大后怎么这么讨厌。”
第59章 终于相见 我让你等得太久了,哥哥……
“………”
夜风泠泠, 吹乱窗外的一片秋海棠,明月下簌簌作响。
因为徐赐安说了讨厌,宫忱似乎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 才低低地回:“我知道了。”
“你讨厌的话,我就不说了。”
那声音喑哑而温柔, 像过窗的风, 笨拙地钻进手指的缝隙,还是入了徐赐安的耳中。
这个人没有脾气吗?
被他那样说,一点都不生气吗?
徐赐安打了个颤,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回想起了后来的事情。
——五岁,独自度过的元宵。
徐赐安一个人忙上忙下, 做了满桌的菜。有的是第一次做,不好吃,但也不舍得倒, 就摆在自己面前。
中午的时候,趁还没人过来,他就把那些先吃掉了, 其余的一道道用灵力温着。
那天下午,天空又飘了雪, 他看着被自己打扫干净的台阶,一层一层铺满了清冷的白。
天光亮了又暗了。
无人来踏。
——十三岁,在旧日的徐宅里再次遇见宫忱。
八年过去,宫忱变了许多。
徐赐安自然也变了。
他性子越发冷淡, 不再羡慕旁人的热闹,这些年身边添添减减,只留下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丫头, 还是徐锦州逼着他收下的。
起初只是邱歌在耳边笑,说那边的三个小少爷好生幼稚。
徐赐安瞥去一眼,只感觉其中一人有些眼熟,于是停了下来,漫不经心地为他驻足片刻。
彼时宫忱身边围着段钦和柯岁,三个人因为一根柳枝哈哈大笑。
他一笑起来,徐赐安便记起了当年的小哭包,怔在原地。
不然,他本来能躲掉向他砸来的那一朵朱砂红霜。
罪魁祸首跑了两个。
剩下的那个带着慌乱又困惑的神情,遥遥望来的那一刻。
徐赐安眼睫微动,心中了然。
他没认出自己。
——十七岁,在紫骨天的西峰,穿着一身黑布衣裳的少年与自己擦肩而过。
“这位师兄,请留步。”
徐赐安脚步一顿,心道,他应该认不出自己才对。
李南鸢自四年前见过故人之子后,便一直叫人暗中保护,知道宫忱来了紫骨天,第一时间嘱咐徐赐安出席寻花大典,替她收下这个徒儿。
但徐赐安不愿。
他已修了四年的无情道,一心只为修炼,如今再见宫忱也心无波澜,不想为了教他浪费自己两年的光阴。
为了躲开李南鸢,他稍微变换了容貌和身形,打算下山避些时日。
不想途中遇到宫忱,宫忱也不知抽了什么风,竟然叫住了他。
徐赐安回过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跑得脸颊发红的少年。
“怎么?”
“是这样的,我方才迎面过来,看见师兄腰上戴的这枚玉佩很是好看,便想问问师兄,是在哪儿买的。”
宫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疏冷,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若是不方便告知就算了。”
徐赐安说了个玉铺的名,言简意赅道:“还有事吗?”
“没有了,谢谢师兄。”
“师兄……”
徐赐安刚走了没几步,便又听见他的声音,并没有立即转身。
原是宫忱在与另一人打招呼,也礼貌地叫着师兄。
“啧啧,宫师弟啊,不是师兄我打击你,就刚才那个铺子的玉佩,你在子衿楼干一年都买不起。”
“谢谢张师兄提醒,”面对显而易见的挖苦,宫忱只是笑了笑,“不过一年不行,就两年嘛。”
“只怕你的心上人,没等到你送的玉佩,就和别人结为道侣咯。”
“诶,张师兄你误会了……”
这会儿,不远处又来一人。
“咦,宫师弟,来西峰送饭啦?”
“是啊,王师兄。”宫忱忙不迭转了话头,“刚送完一半呢。”
“………”
怎么那么多师兄。
有完没完。
徐赐安手指勾了勾腰间的挂绳,咔哒一声,羊脂白玉毫无征兆地掉在地上,又在灵力的作用下,悄然出现在少年脚边。
他离开不过一小会,身后便传来少年急急的叫声:“等一下,你玉佩掉了。”
徐赐安步履轻而快,没听见似的,直到再看不见那什么张师兄王师兄,才渐渐止了步。
“你的……玉佩。”
宫忱喘着气,脸颊更红了,勉强追了上来,眼里是止不住的可惜:“好像摔碎了,师兄看看还能用吗?”
“哦,多谢。”
徐赐安说完,却没接,看了看玉佩中间丑陋的裂纹,淡淡道:“既然碎成这样,于我就无用了,不过,在你那应该还能发挥点价值。”
“你若想上那家店买玉,将这块玉佩给店家看,可以便宜些许。”
春日暖阳下,少年神情一亮,似乎很是心动,但还在犹豫什么:“我才刚向师兄问玉,它就掉在了地上,师兄非但不怀疑我,还这么大方……”
“我还能有什么企图不成?”
徐赐安瞥了他一眼:“不是什么值钱玩意,许是出门的时候没系紧,掉了就掉了。”眼神毫无波澜,伸手去拿,“你不想要,我拿去扔了。”
宫忱这才扬起笑容,将玉佩握在手中:“要的,要的,多谢师兄。”
徐赐安递玉的指尖不慎被他轻攥了一下,顿了顿,然后不紧不慢地缩了回去。
他拿出一张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然后问宫忱:“还有事吗,这位师弟?”
宫忱略显局促地把手往背后藏,小声道:“没有了,真的。”
少年每天要绕山跑几圈,身上难免多灰尘和汗水,这副窘迫的模样有些可怜。可徐赐安却没有一丁点儿怜悯。
心上人?
呵,为了心上人,吃点苦头算得了什么呢?
若让那店老板看见这块碎玉,能卖徐赐安一个人情,便是免费送宫忱一块玉佩也无妨。
他让占了宫忱这么大的便宜,理应收点利息。
……
徐赐安是后来才知道,宫忱准备送玉佩的人是自己。
……
太多的记忆涌上大脑,徐赐安瞬间感到乏了,揉去眼尾的湿润。
“那你就不要说话。”他说一句,要停一会,“我要睡了。”
“这么快?”
宫忱的声音比他当初说“没有了”时要更可怜,且更小心翼翼,“能不能不要拿走传音符,就这么放着?我保证,你睡觉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发出一丁点声音。”
这缠人的风,终于撩动了徐赐安的一丝同情。
“嗯。”徐小公子闭上了眼睛,呼吸逐渐变得轻而缓,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
“你明天,真的会来吗?”
“会的,一定会的。”
“哼,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你这个……”
“骗子,”徐赐安喃喃,“晚安。”
宫忱屏住了呼吸。
徐赐安抓着传音符睡着了。
——
宫忱用了单向的隔音术,使得他可以听见徐赐安的声音,而他身边密密麻麻的鬼叫声却一丝一毫也不会传过去。
“急急急急急急急急,宫大人,你不会哄人换我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说讨厌你,好激动好激动好激动!”
“晚安!晚安!晚安!人家都说晚安了,你一句话也不说,噫,木头!”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平日里宫大人没少帮你们减轻地狱火的灼烧,你们倒好,宫大人出事了一个个都帮不上忙,只会笑,给我哭!”
“啊~~~”
“呜~~~”
登时一阵鬼哭狼嚎。
“………”
“都闭嘴。”
宫忱终于从那声“晚安”中回神,声音又低又沉,手中幽蓝火焰一出,四周鬼瞬间安静如鸡。
这里是万鬼地狱。
它不属于人间,亦不属于鬼界,和人间仅仅隔了一层“阳地皮”,是至阴之火——地狱火的诞生之地。
此火桀骜难驯,与人界各族代代相传的灵火不同,虽然也是灵物,却极其诡邪,以阴物为食,同时又孕育新的阴物。
只有天赋极高的除鬼师,方可以感应到万鬼地狱的存在,并以自身的灵火为引,借来地狱火,从而获得万鬼地狱的部分力量。
五年前,宫忱捡回青瑕,重新坚定求生的信念后,原本阻滞的修为开始松动,犹如坚不可摧的堤坝一丝丝出现裂缝,最终在洪水的嘶吼声中,轰然坍塌——
破金丹境,升灵虚境,他触碰到了能救他性命的心决的门槛。
随后不久,心决大成。
十六年来的心疾得以痊愈,无时无刻不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尖刀,终于,彻底消失。
在必死无疑的二十岁,宫忱终于活了下来。
也是在那一年,一直受心疾抑制的血脉天赋完全显现。
他不仅感受到了万鬼地狱,还成功将其召唤,这才得以布局杀死修为比他高整整两个境界的方显山。
方显山在万鬼噬咬中痛苦死去。
一个籍籍无名的紫骨天弟子因太过残忍被赶下了山。
与此同时,一个惊才艳艳的少年除鬼师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
虽然当今能打开万鬼地狱的高阶除鬼师,并非只有宫忱。
但,借助万鬼地狱来赶路的,恐怕只有他一人了。
一来,这里的版图与人间平行,除了地狱火和鬼魂,风雨无阻。
二来,这里的阴气和灵气均取之不尽,宫忱完全可以不眠不休。
本来至少两日的路程,如今只需一日便能完成。
不过……
宫忱低头看了眼衣服上被地狱火烫烂的几个大洞。
“咿呀,哇。”路过的一些鬼捂着脸,偷偷瞧着他隐约露出的肌肤。
“呼呼,呼——”有的鬼好玩似的,把火往他这儿吹。
能在万鬼地狱的鬼有两种,一种是被地狱火从外面抓来的食物,另一种则是在这自然孕育出来的,不仅不会被火焰灼伤,还能轻松控制。
后者若是好奇地凑上来,宫忱只是挥挥手,不会伤害它们。
对他来说,人和鬼只有阴阳之分,无仇无怨的,大方处之即可,性格赤诚可爱的,皆能结交。
宫忱有点儿无奈,这已经是被这些家伙烧坏的第三件衣裳了。
看来到凤鸣城后得先买件衣裳,可不能就这样破破烂烂地去见人。
徐赐安说讨厌宫忱的那句话,若再来一次,可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应该,不是真的讨厌吧?
宫忱压着嘴角,胸腔隐隐发闷。
“哈哈,哈哈哈。”
听见笑声,他随意一瞥,有只淡金色的鬼魂格外顽劣些,变换成他的模样,对着他掀开自己肩上的衣裳,露出宽阔的肩膀,还抛来一个媚眼。
周围的鬼登时都哇哇乱叫。
那金鬼受到了鼓舞,开始用这模样搔首弄姿,一会掐腰,一会甩发。
宫忱忍俊不禁,低低笑了一声。
他一笑,金鬼就捂着脸抖了抖,高兴似的,学着他的样子笑,又竖了个大拇指。
宫忱看懂了。
它说他笑起来好看。
“谢谢。”宫忱说。
“嘻。”金鬼捂着脸,又抖了抖,像变戏法一样,忽然一下子出现在远处,再一下,又回到了原处。
瞬、瞬移了?
宫忱愣了一下。
不,不是,是速度太快,他甚至连残影都无法捕捉。
宫忱瞳孔绽出喜悦之色:“你可以带我去个地方吗,我可以用你需要的东西跟你交换。”
“咦?”金鬼歪了歪头,似乎在消化他的话。
“我想见一个人,很急很急。”
“嘻。”金鬼明白了,唰一下瞬间凑近他,指了指他的嘴唇,又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宫忱呛了呛,脸色古怪:“你是要我亲你一下?”
金鬼身上的光闪了闪。
“这、这恐怕不行,”宫忱尬笑一声,连连后退,“能不能换一个。”
那金鬼身上光芒大盛,宫忱心叫不好,转身就躲,边跑边道:“不行,真的不行……”
“我是有夫之……啊!!”
他惊恐地叫了声,偏偏这时幽蓝火竟然在体内装死,根本不出来帮他,脸颊上有什么东西飞快碰了一下,还没抬手去擦,就被拎着后脖颈,唰地往前冲去。
完、完了。
——
徐赐安的记忆停留在了十七岁,宫忱成为他师弟的那一天。
少年抱着一块徐赐安随手捡起的石头,明明狼狈地坐在地上,却笑得那么灿烂:“谢谢师兄,我会好好珍惜的。”
徐赐安没有说话。
“长得真俊呐,”旁人悄悄咽了咽口水,道,“这要是再长大点……”
俊吗?
再长大点,又怎样?
徐赐安压下心中的一丝不悦,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自己的小手。
“………”
他眉头轻蹙,怎么记忆回来了大半,身体依旧是五岁的模样。
不太习惯。
他坐起身,换衣,洗面,拂齿,束发。很快,有仆人送上早食,低头站在一边:“公子,早安。”
“你为何戴着面具?”
“昨日被黄蜂蛰了脸,实在是肿得无法见人。公子要我摘下来吗?”
“无妨,你戴着吧。”
徐赐安对这个人没有印象,但不打算多问,反正即便现在不记得,过几天便会想起了。
将被攥了一整晚的传声符展开,徐赐安坐在桌前,边舀了勺羹汤,边叫了声:“宫忱。”
一片安静。
昨晚没回他的晚安,现在连早安也不说一声了么。
徐赐安眼眸微垂,正要将勺子送入嘴中,旁边仆人提醒:“小心烫。”
“我知道。”徐赐安这才吹了吹,若无其事吃了起来。
送来的汤和点心都合他口味,除了桌中间的一盘饺子。
“这是谁做的?”他用筷子隔空点了点,声音听不出喜怒。
“公子可是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徐赐安平静地说,“是讨厌。 ”
“一会拿去处理了。”
这仆人似乎还不太能适应他的脾气,过了好一会才说:“是。”
啪嗒。
徐赐安放下筷子。
“备车,我要出府一趟。”
“我和公子一起吧,夫人说公子现在情况特殊,不要单独外出。”
仆人拿出早就备好的面具,温和地说:“也请戴上这个,出去以后,我定会护公子周全。”
徐赐安自知灵力受限,在外或有不便,接过面具:“有劳,多备一辆马车给你自己。”
“不在同一辆马车,我未必能护好公子。”
徐赐安低头戴上面具:“那便不坐马车,御剑过去,你御双剑。”
再一抬眼,仆人戴着与他相同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漆沉的瞳孔,正专注地看着他。
“我只会御一柄剑,公子可否将就一下?”
“………行吧。”
共乘一剑总归比共坐一辆马车要容易忍受些。
虚剑飞快在身前凝实,仆人先行一步,站了上去。
徐赐安跟在其后,挑了个最远的位置站着。
“公子,去哪?”
“去千层雪。”
这是凤鸣城最有名的一家酒楼。
“好,”仆人扭过头道,“一会可能会晃,公子要不要靠我近一点?”
徐赐安不知道御剑水平这么烂的人是怎么进的徐府,沉默了一会:“就先这样。”
“好。”
话是这样说,但其实脚下的剑一路上都很平稳,穿过徐府周围的重重峰峦,许是云雾遮了眼,徐赐安恍惚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眼熟。
他有些心惊地发现,自己是不是太容易就跟着这个人出来了。
剑在出山的时候急停了下。
徐赐安没止住,往前趔趄一步,身前的人仿佛背后长了双眼睛,几乎是立刻转身接住他。
下面是万丈高空。
不远处,全城最高的酒楼也不过是一个蚂蚁大小的点。
徐赐安扶了下仆人的胳膊才站稳,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御剑是谁教的,他难道没教过你,载人的时候不要突然停下吗……干什么?!”
腰上一沉,身体腾空。
饶是徐赐安,也忍不住心一紧。
“是我没学好,”腰上的手腕微用了点力,男人俯着身,将徐赐安搂到了前面的位置,动作轻柔而有分寸,“怪不得教我的人。”
身后的嗓音忽然变了,和昨夜徐赐安睡着之前听见的一模一样。
“不愿靠我太近的话,就站在我能看见的地方,让我看着你。”
“这样可以吗?”
男人不愿吓到他,很快直起身,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可从身后笼罩过来的阴影依旧让人无法忽视。
“……你胆子可真大。”
徐赐安缓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转身,叫他的名字。
“宫惊雨。”
下一秒,徐赐安瞳孔一缩。
站在他面前的,已然是身形变换到和他相差无几的宫忱。
就像那年。
他五岁,宫忱小他一岁。
可又不像当年。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可我还是来了。”宫忱面具下的眼睛像深潭,盛着太多情绪了,“来之前我还以为你生我气,是因为我说那天的元宵节是我爹娘的忌日。”
“我以为我吓着你了。”
“可我没想到那天原来还是……和你约好见面的日子。”
怎么可以没想到呢。
宫忱想。
明明看小时候的徐赐安一眼就能记起的事情,却被他硬生生遗忘了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
他用力闭了闭眼,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忽然像一张薄薄的纸一样,在风中轻轻地战栗。
浑身都在发抖。
“是我不好。”
“太笨,太迟钝。”
“我让你等得太久了,哥哥。”
第60章 宫忱,喜欢 我不会再像喜欢你一样喜欢……
徐赐安很久以前就思考过, 如果宫忱在某一天忽然记起他,他该作何反应呢?
冷笑着说——
“现在才想起来,晚了。”
还是, 漫不经心地说——
“那又如何, 我早就不在乎了。”
怎样才能把这么多年的情绪掩盖得最彻底,看起来从容不迫呢?
但也许是宫忱一直没想起来的缘故, 徐赐安一直都……不是那么从容。
以至于在徐家家宴重逢时, 在紫骨天偶遇时,面对宫忱陌生的眼神,他总是忍不住生气。
其实不该生气的。
他与宫忱最初的相识,只占了他二十一年的岁月中微不足道的两天。
他不该记得这么久的。
可为什么就是忘不掉呢?
为什么要故意摔裂玉佩,为什么去了寻花大典, 为什么……
就这么想让宫忱想起来吗?就非得让宫忱在他面前忏悔吗?
宫忱想起来了,又怎样?
他就不生气了吗?
他就……不难过了吗?
啊。
徐赐安恍惚了片刻。
原来是这样。
一直以来,让他耿耿于怀夜里时而辗转难眠的情绪, 不是愤怒……
而是难过啊。
起初只是一点点失望,就像破了点皮,不疼。
后来每遇见宫忱一次, 又忍不住期待,然后继续失望, 伤口逐渐加深,经年累月的,竟也不觉得疼。
一直到现在,记忆里的宫忱站在自己面前, 像从前一样叫自己哥哥时,徐赐安才恍然察觉心脏有块地方已经溃烂。
真疼。
但这怎么能怪宫忱呢?
宫忱那天遭受的痛苦已经是他的千百倍,他为什么还要雪上加霜呢?
宫忱为什么, 必须因为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向自己低头呢?
“不是你的错,不怪你的。”徐赐安往前伸手,似乎是想安抚一下宫忱,却又觉得自己这样太虚伪了。
不就是他造成了现在的局面吗?
这么多年来,是他揪着过去不放,不放过他自己,也不放过宫忱。
他到底要干什么呢?
“你没错,”徐赐安将手收回去,苍白的嘴唇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反而是我,对你做了太多坏事了。”
“谁说的。”
宫忱却紧紧抓住他的手。
“是我失信在先,你怎样对我都可以的。”宫忱漆黑的眼中陡然泛起涟漪,一层层漫出透明的水,声音开始变得沙哑了。
“而且,我不觉得你对我做过什么坏事,你一直很好,特别好。”
这一瞬间,他仿佛又变回了徐赐安熟悉的小哭包。
好像又把人弄哭了。
徐赐安怔了一下,轻声说:“我不好,只是你不知道。”
“有一年,我在紫骨天西峰遇见你,你可能不记得了,那个时候我易容了,我………”
“我记得的,”宫忱呼吸急促,生怕说慢了,“那个师兄就是你,你给了我一块碎玉佩,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徐赐安心脏蓦然一跳。
“那个师兄当时掉了一块帕子,上面用金线和红线绣了丹桂,后来我只在你这里见到过这种绣纹一次,所以猜到了是你……这件事我早知道了。我、我不觉得你不好。”
竟是这样。
徐赐安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原来早就暴露了,偏开头说:“怎么可能 ,我是故意摔碎的那块玉佩,也是故意丢的那块帕子,都那么欺负你了,知道是我的时候,你心里肯定觉得不舒服。”
“欺负?”宫忱愣了愣,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你给我玉佩,明明帮了我,怎么算是欺负呢?”
“我假装嫌弃你脏了啊!当着你的面丢的那块帕子,这还不算吗……”
徐赐安一顿,忽地想到宫忱小时候在外面流浪肯定受过很多这样的嫌弃,所以才会习惯性地忽视,又皱着眉扭头回来。
“以后若是有人在你面前这样,就是欺负你,你得告诉我。”
宫忱深深地凝视着徐赐安:“所以你那个时候是假装的?”
说了这么多,这人却只记住了第一句,徐赐安恼道:“如何?”
“哥哥,”宫忱眼神复杂,往前走了一步,忍不住想靠他近一点,“你这样……真的好可爱。”
徐赐安被最后两个字惊得后退了一步:“……你胡说什么?”
“不是胡说,”宫忱脸颊发红,所幸有面具的遮掩看不出来,反而显得理直气壮,笑了笑,“我是说,当时知道是你后,我并没有不舒服,只是觉得你很可爱。”
还不如不解释。
徐赐安心脏漏跳一拍。
“你不说话,我就当这件事过去了,以后不准再说自己不好了。”宫忱继续靠近他,温柔道,“还有没有其他事情要说,若是没有,就轮到我说了?”
他的声音明明非常柔和,可不知为何,徐赐安却有点想要逃避。
“你……要说什么?”
徐赐安再往后,却惊觉已经站在了剑尖上,退无可退。
宫忱及时抓住了他,把他往自己的怀里轻轻一拉:“哥哥,小心点。”
在万丈高空一脚踩空的感觉让徐赐安心尖一颤。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时机场合都不恰当,”宫忱攥着他的手,“但不说,也许就再也见不到这副模样的徐赐安了。”
“所以,就让我趁人之危一次。”
“昨晚,我跟你说,二十一年前的正月十五,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
徐赐安身体微微一颤。
最糟糕,最糟糕……他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非要再说一遍?
见他这样,宫忱心中一疼,轻轻地抱住他:“我那样说的时候,你一定很伤心。”
“对不起,这句话已经无法收回了,但是我想告诉你,最糟糕三个字与你毫无关系。你对我的意义,从来都不止于二十一年前的那一天,也不拘于那之后的任何一天。”
“你没法用某一天去定义,而是我的这一辈子,只要一想起就会心生欢喜的存在。”
宫忱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哥哥,我不会再像喜欢你一样喜欢别人了。”
徐赐安脑袋顿时嗡嗡作响,耳朵刹那间红透了,风和云雾包裹着他,他觉得心脏好像失去了重量,在胸腔里漂浮起来,不知到哪里去了。
好奇怪。
他明明修了无情道,为何身体现在一点儿反抗都没有?
“……你……你,”他来不及去想,登时胡言乱语,“怎么能对一个才五岁的小孩说这种话?”
宫忱沙哑一笑:“哥哥,丢手帕是你十七岁的事情,你要假装自己还是五岁吗?”
徐赐安眼神闪躲。
“好,”宫忱并不坚持,轻声说,“那我就先收回………”
“不许收回。”徐赐安瞪大眼,下意识出声,“一个字都不行。”
宫忱并不笑他,仍是温柔地说:“也好。”
“好什么好,我要再想一想。”
徐赐安目光里夹杂着委屈和茫然:“但是我脑袋好乱,我……需要时间冷静一下。”
“我有个办法。”宫忱说。
“什……”
徐赐安瞳孔骤缩。
天旋地转,云雾一哄而散——
宫忱脚尖轻轻一点,抱着他,往后一仰,任身体从高空降落,与此同时,也一点点长大,变回二十五岁的宫忱。
“怕吗?”他告诉徐赐安,“我经常会这样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会让我死吗?”
“绝对不会。”
“那怕什么?”
真是疯了。
徐赐安想。
呜——
但奇怪的是,耳边呼啸着风声,他依在宫忱越来越宽阔的怀里,竟然觉得内心异常的平和。
他切实地感受到了,二十一年是何等漫长的时间。
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宫忱。”
“嗯。”
视线不自觉变得模糊了。
徐赐安将脸埋进宫忱的胸膛。
讨厌你,让我等了那么久。
讨厌你,记不得我。
但还是……
“喜欢。”【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