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对我尸体做什么》 1、见鬼,我坟被掘了 宫忱死前,被人抽了仙骨。 整整十一根骨头,他只在右手手骨被抽走时呜咽了一声。 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骨头,半月状,长在右手掌心正后方。 “剑骨?!” “他竟然有剑骨?” “不是说他没有练剑天赋吗,怎么会有剑骨?” “谁知道呢,反正抽了剑骨,他这辈子都别想拿剑了。” “哈,他还有这辈子?” 惩恶台下人头攒动,在剑骨出现时响起一片议论,但很快又平息了。 反正,宫忱就要死了。 执刑人是宫忱曾经的表弟,段家小公子,段钦。 被血水糊住的视线里,宫忱看到了一双熟悉的黑靴,边上绣了金线,是段钦他娘亲手给段钦制的。 而段钦他娘,是宫忱亲手杀的。 宫忱脸颊极轻地抽动了一下,万分艰难地翻了个身,身上十一个血洞当即齐齐叫嚣。 他痛到五官扭曲,但一声没吭。 接着,开始用手在地上扒拉,一寸一寸,缓慢挪动这具残破的身体。 黑靴踏着血痕跟在宫忱身后,一步,一步,像是前来索命的恶鬼。 台下一片唏嘘。 曾几何时,两人还手足情深,一起行走江湖除魔卫道。段钦被恶鬼附身栽下悬崖之际,是宫忱奋不顾身拉住他,再一巴掌给他甩清醒了。 后来不知怎的貌合神离,几多争吵,再后来,便是这般—— 一个在地上爬着,一个拿着剑,在身后追着砍。 终于,宫忱不动了,停在原地,段钦也耐心全无,踩在宫忱的肩膀上,缓缓道:“我说过,你一定会死在我的手上………” 话音未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段钦的瞳孔蓦然一缩,连退两步,手一颤,竟然把剑掉在了地上。 众人不明所以。 这时,远远传来一道尖锐的声音:“罪人宫忱的命灯灭了——!!” “人死啦,速速住手!!” 死了? 一阵寂静之后,忽然有人猛拍大腿:“我就说呢,他都死到临头了还跑什么,定是提前备吃了毒药,拖着时间等毒性发作!” 别人能想到的,段钦早在发现宫忱没有呼吸时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只是毒药不是提前吃的,是在看见段钦之后才咬碎了嘴里的毒囊,真正放弃了生的希望。 这算什么? 被人抓来凌虐两天两夜时你不想死,被人抽十一根骨时你不想死,偏偏在这个时候…… 你宫忱罪恶滔天,死不足惜,人皆可辱,我辱不得? 段钦清俊苍白的面孔浮现一丝扭曲疯狂之色,他召回地上的剑,欲要捅宫忱几剑泄愤,台下却飞快地窜出一道白色身影拦住他。 “段公子,住手吧。” “你明知练你们段家功法的人,活着时怎么对待都可以,但是绝不能虐尸,你想被诅咒缠身吗?” 段钦死死盯着眼前眉清目秀的男子,声音森寒:“柯岁,毒药是不是你给他的?” “是或不是,他都是要死的,”柯岁疑惑道,“有什么分别?” “让他活,”段钦气红了眼,以剑指他,“我要亲手杀了他。” “我是剑医,不是神仙。” 柯岁盯着段钦颤抖不已的剑刃,扬了扬下巴,嘴角扯开一个嘲讽的弧度:“人死不能复生,段公子……” “节哀咯。” 段钦大骂一声“我节你娘的哀”便冲上去跟柯岁打了起来,柯岁一边与他缠斗,一边狼狈喊道:“来人,把宫忱的尸体扔进污秽之地!” “谁敢?!”段钦眼底猩红吼道。 柯岁也吼:“别管他!收尸!!越快越好!!!” “…………” 一阵刀光剑影手忙脚乱后,宫忱被人抬进棺材,封好后,连人带棺一起扔下悬崖。 轰隆一声巨响,直接入土污秽之地,算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坟。 那之后,耳朵终于清净不少。 哎哟,他还有棺材呢。 宫忱喜滋滋地想。 哦,这并非重点,重点是—— 是的,他没死。 “准确来说,是你的灵识未消,但我给你做的这具假肉身已经死去了,待时机成熟,我再把你的灵识安回被我藏起来的真肉身里。” 几天前,宫忱的好友顶着熬夜数日钻研古籍的黑眼圈,长长地舒了口气:“如此一来,我便算救下你了。” “好办法,听起来通俗易懂,就是不知成功的可能有几成?”宫忱虚心请教。 “不好说。”好友答。 “没什么不好说的,”宫忱看得倒开,“左右能有一线生机,再小我也很高兴了。” “别高兴,”好友真诚道,“我也是昨夜刚想到这种办法,从未试过,谈不上一线生机。” 宫忱沉默了一会,微笑:“哈哈,早知如此,我便不问了。” 毒发身亡,灵识还在的那一刻,宫忱第一时间不是为自己感到高兴,而是由衷地为好友高兴。 “柯岁,”他用好友教他的办法秘密传音夸道,“你真是个天才。” “你表弟也真是个天才。”柯岁也第一时间感知到了他的灵识。 “怎么了?” 宫忱耳朵一竖。 “他有病,”柯岁简直头疼,“你没死的时候恨不得砍死你,你死了又一副要哭的样子,给谁看呢?” 宫忱勾了勾唇角:“他呀,从小就这样,性子很扭捏的,就跟……” 话止于此,宫忱诡异地陷入了一阵沉默。 柯岁没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抛开段钦的话题,跟宫忱交代:“虽说污秽之地能掩盖你的生息,但那里毕竟穷凶极恶,要等上一个月,你的灵识才能彻底与假肉身脱离。如果有什么状况,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宫忱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我知道,我不在的时间里,你帮我看着点段钦,还有……” “还有谁?”柯岁疑惑。 “没有了,口误,”宫忱尴尬道,“就这样吧,你忙你的。” 柯岁确实还要为一个月后的仪式作准备,匆匆两句断了联系。 有人聊天时,宫忱尚且还觉得一个月不算什么,如今骤然四野寂静,灵识被困在肉身,肉身又被困在一个小小的棺材里动弹不得,便逐渐难受起来。 棺材是特制的,段家人通灵,因常年与鬼尸打交道,死后肉身极易化成诡物,碰之则倒霉,伤之则诅咒缠身,而且不能烧只能埋。 因而每一位段家人刚出生之时,其父母便会为其打造一副刻有禁制的棺材,年年都会加固,死后用来封印尸体,避免作恶。 此等能力通天、又正气凛然的家族,世代承担着守护一块石碑的使命。 该碑名为云青碑,是人界和鬼界的界碑,因阴气过重,其周围百余里地寸草不生,寥无人烟。 宫忱是第二十七任守碑人。 而在他上任的第三年—— 云青碑裂了。 众妖魔鬼怪倾巢而出,所过之处尸山血海,时值大雪,一日夜下来,竟然未能尽覆…… “罪人宫忱,先有守碑期间数次擅离职守,后有勾结鬼界致使界碑封印破裂,其心可戮,其罪当诛。” “宫忱,你可认错?” “不认,我没错。” “哪没错?” “哪都没错。” “呵,冥顽不灵!十一万条人命,就用你的十一根骨祭奠。” “宫惊雨,下地狱去吧。” “………” 呜—— 吼—— 宫忱察觉到不对劲,立即从冥想状态解除,尽管尸身一动不动,但他其实已经睁开了眼。 他的灵识能探查的范围很有限,只模糊感受到地表的阴气愈来愈重。 有两种情况。 一是污秽之地里的恶鬼察觉到了自己的肉身所在,于是往这边聚集。 二是有活人靠近这里,因而吸引了周围大部分的恶鬼前来捕食。 不管是什么,情况都不乐观。 宫忱正欲联系柯岁,那股浓重粘稠的阴气又咻的一下全部消失了。 与此同时,正上方数米处,一股极其强大、霸道的剑气弥漫开来。 剑气异常凌乱凶残,眨眼间将方圆几里管他什么级别的阴气通通绞成碎片。 “有事?”柯岁疑惑,脑海中属于宫忱的光团亮了起来,但没有声音。 好半天,宫忱才缓慢道: “没事。” 柯岁一边研究手里的手中的药草,一边琢磨着问:“你是不是无聊了,但是又不好意思打扰我?” 宫忱心不在焉的,没应。 柯岁便安慰他:“没关系的,你要是无聊,这一个月,你随时可以找我说说话。” “我可以给你背《草药大全》里的九千多种药草的名字,或者你喜欢什么,我也可以给你说………” “说话倒不必了。”宫忱像是忽然牙疼似的,嘶声压气。 柯岁立刻放下药草:“怎么了? 宫忱道:“好像有人在掘我坟。” 说是坟,其实就是一个大坑,碎石土块震下来铺上,勉强算是个坟。 而此时,上面的土块被强劲的剑风迅速卷着往上飞出,很快露出下面沉甸甸的黑木棺材。 棺材质量极佳,从高处坠下,不过是掉了几块漆皮,上上下下仍然严丝合缝,散发着诡异不详的气息。 有什么跳进坑里,落在棺旁。 发出一声闷响。 砰—— 柯岁惊了一跳:“真被掘了?” “你在哪,我来救你。” “救我倒也不必了,” 宫忱浑身都跟着那声音震了一震,牙齿开始打颤,又疼又酸,“估计你来的时候我已经被碎尸万段了。” “你放心,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能把你缝回去。” “……那真是多谢你了。” “所以,”柯岁好奇道,“是谁这么狠毒?死了都不肯放过你?” 宫忱迟疑了一会,终于把那个到嘴两次都咽下去的名字吐了出来:“我在紫骨天求学时的师兄,” “徐赐安。” “嘶,”柯岁倒吸一口凉气,“这不就是那个七年前绕着天泠山顶追杀了你整整八圈的疯子——” 话音刚落。 一只脚狠狠踹在棺木上,里面自宫忱出生起年年加固至今已有二十五次的血红禁制轰然亮起,密密麻麻如数万只猩红蚂蚁…… 砰!!!! 又是一脚狠踹。 禁制碎了。 宫忱简直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和好友深入吐槽徐赐安此人—— 一只手掀开了棺材板。 一道森寒无比的视线犹如实质般钉在了宫忱的尸体上。 宫忱看着徐赐安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要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 2、它归我 随着黑棺揭开。 浓重的血腥气从里面逸出。 呜—— 阴气重新聚来。 只是还没靠近半分,便被铺天盖地凌厉可怖的紫色剑气残忍绞杀,四周顿时恶鬼哀嚎,如同炼狱。 而宫忱的尸体安静地躺在棺底。 可能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生前受过抽骨之刑的罪人,死时的表情竟然并不可怖,甚至是平静、温和的。 看到宫忱尸体的瞬间,徐赐安的眼睛里,除了一如既往的冰冷,还有一种别的情绪。 是恨。 宫忱捕捉到了。 愈来愈烈,像冻伤后的灼痛烧在眼里,恨不得将宫忱碎尸万段的恨。 如若宫忱还能完整地见到柯岁,他定要同他重新介绍徐赐安。 ——徐赐安,我名义上的师兄,实际上的死对头。 两人的渊源还要从七年前他们下山误入的一场幻境说起。 当年宫忱年纪小,以为幻境里的记忆出去后就没了,便大着胆子对着垂涎已久的师兄亲了一口嘴。 就啵了一下。 后来被徐赐安追杀了七天七夜。 宫忱绕着大山逃窜了足足八圈,是真的打也不过,跑也跑不掉,脸都丢尽了。 当年宫忱尚且年轻,哪受得了这等羞辱,连夜死了那见色起意的心,跟徐赐安划清界限。 从此两人水火不容、见面就撕、无论在什么场合,在门派里只要相见,就绝不会让对方好过。 若徐赐安不是来找自己挫骨扬灰解气的,宫忱也想不出其他理由—— 宁肯孤身犯险来到污秽之地,也要挖宫忱坟、拆宫忱棺的理由。 但,至于吗? 宫忱郁闷地想,这么多年了,他都已经滚出了紫骨天,还发誓再也不招惹他…… 思索间,徐赐安动了。 他一把拽起宫忱的衣领。 凑近了,宫忱发现他眼底猩红可怖,鬓发凌乱,灵力也不甚平稳。 这是,走火入魔了? 当年徐赐安之所以能不顾颜面砍他七天七夜,也是因为走火入魔! 宫忱灵识一抖,赶紧自封灵觉,任谁也不想感受一下被疯子大卸八块的过程。 灵觉封闭的下一息,徐赐安的唇贴了过来。 什么都没感觉到的宫忱:“?” “???” 不确定。 好像看到了,好像没看到。 再看一下。 宫忱先小心地恢复视野,入目便是徐赐安鸦羽般低垂的眼睫。 再往下,两片薄薄的唇贴着自己干裂的嘴唇。 尽管没有恢复触感,但宫忱几乎是立刻回想起七年前的天泠山上,这对嘴唇恰如其分的柔软。 它形状漂亮,颜色如二月早桃,是害自己见色起意的罪魁祸首。 画面太刺激,宫忱一激灵又封了视线,灵识在一片黑暗中抱头发呆。 不是…… 这、这是亲了吧…… 徐赐安…… 亲我了? 该不会他…… 他…喜…… “他有病吧?!!” 脑海中猝不及防响起柯岁咬牙切齿的喊声,“做什么把天谴招来了?” “啊?天谴?” 宫忱才想起柯岁这个好友还在赶来救他的路上,心虚道:“哪有什么天谴?他也没做什么呀,就是……” “宫忱,你是死了又不是聋了!” 柯岁御剑一半,在污秽之地上空飘摇,大吼着打断他:“以前老子放个屁都被你嫌弃,这么大的雷声你听不见!!” 话落,一道巨雷劈响在他身后。 轰隆—— 一缕鲜血顺着徐赐安的嘴角,沿着宫忱的下巴滑落。 徐赐安眉头一皱,嘴唇离开了,手指稳稳接住那一滴血,然后挤入宫忱的牙关,在舌头上搅了搅。 刚恢复灵觉的宫忱:“!” “就刚才这道雷,差点没把我劈死,”柯岁抱着剑,心有余悸,“这下听见了吧?” “啊,这个,真没听见。” 回过味来的宫忱尴尬道。 柯岁:“……………” “但是他好像想喂我喝血,”宫忱咳了咳,“这跟天谴有关吗……嘶,血怎么会是甜的?” 这边,徐赐安似乎是嫌站着喂血太没效率,又把宫忱放倒在棺材里。 他抬了抬脚,见缝插针地踩在空余的地方,然后跪坐在宫忱身上。 他们挤在一个棺材里。 徐赐安弯下腰,两掌撑在宫忱脸庞,重新将唇覆上了去。 因为调整了姿势,这次的血很听话地渡进了宫忱嘴里,徐赐安蹙起的眉头缓缓平舒下来。 与此同时,在棺材的上方,逐渐升起一对巨大诡异的凤凰图腾。 宫忱十分艰难地把注意力从徐赐安身上移开,观察那对凤凰图腾。 凰鸟缓缓亮起紫光,然后紫光一点点蔓延到旁边暗灰色的凤鸟。 随着徐赐安加快渡血的速度,紫光更快地蔓延过去,凤鸟也逐渐散发出漂亮、瑰丽的紫光。 不安的预感涌上心头。 宫忱迅速说明当下的状况。 “紫凤凰图腾?好像在哪听过……” 柯岁低头凝视着下方若隐若现的紫光,仿佛有凤凰虚影成双穿梭在浓重的黑雾当中,明明是祥瑞之物,却诡邪得令人心生寒意。 某一刻他脸色大变,发出一声怪叫:“凤凰涅槃,是复活禁术!” “快阻止他!” 宫忱也急忙道:“可我只是灵识,要怎么阻止他?” “你不是能尝到味道了吗?” 柯岁一边躲开阴气的攻击,一边迅速往宫忱的方位降落:“这就说明你肉身的五感正在恢复,你只要在图腾全部亮起前打断他就好了。” 想到这个禁术,柯岁不禁冷汗涔涔:“正常人死亡后灵识会大部分受损,残余的灵识将在死后七个时辰内慢慢消散于天地间。” “他想把你残余的灵识锁在这具肉身里,如果不是你灵识本就是完整的,复活的将是一个一辈子痴呆的傀儡,甚至傀儡都不如,就是头活尸!他明知道这一点还……真是个疯子。” 随着时间推移,高处云层愈来愈厚,里面阴雷闪烁,是天谴之象。 某一瞬间,一道雷光轰隆劈开云层,刺目白光将棺材里的景象映照得清清楚楚—— 尸体有血洞的右手食指极其细微地动了动。 徐赐安动作一滞,腰微微直起,坐在它身上,低头看它。 而它,不知何时睁了眼睛。 它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身体,漆黑的瞳孔瞪得很大,紧紧抿着嘴巴,无神地仰视他。 血进不去,顺着嘴角流下。 徐赐安没说话,缓缓用手背擦了擦嘴唇,嘴唇像涂了红胭脂。 “柯元真!” 宫忱急得在脑海里喊柯岁大名,“是不是我现在不喝血就没事了啊?” “……没事,” 柯岁刚落地,抬头看着天穹即将成型的巨大天谴,咽了下口水,“你喝不喝血都没用了,已经来不及了。” “这算个屁的没事!”宫忱大吼。 “我是说,你没事,”柯元真不是很想靠近天谴的正下方,原地坐下,一抹额角的冷汗,“天谴只会落在发动禁术的人身上,我刚刚想了想,虽然这禁术邪门得很,但对现在的你好像没什么坏处,所以不用太担心。” “天谴威力如何?” “大乘境以下,无活口。” . 轰隆—— 徐赐安望向头顶的天谴。 此时阴云完全被密密层层的雷光覆盖,天谴之凶,势必让违背天道的人付出血的代价。 正欲出棺迎天谴,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腕。 这么快就能动了? 徐赐安回头看了一眼宫忱,神色微动,但并未打算作停留。 他随意扯了扯脚,竟没扯动。 有用!! 宫忱心中一喜,他把灵识都集中在手臂上,可暂时恢复手臂的力量。 如此一来,他便能跟徐赐安一起承受天谴的威力了。 反正他都死了,尸体再怎么样也不打紧,能救一条命是一条命。 但宫忱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徐赐安便哑声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宫惊雨,等着我。” 徐赐安的身后,天谴裹挟着千道雷光,四野狂风大作,亮如白昼。 而徐赐安表情冷淡,仔细看,还有一种宫忱从未见过的平和与放松。 下一秒,他卸掉了宫忱的胳膊,转过身去,一道剑光浮现前方,他踏上去,御剑升空。 与此同时,黑棺棺盖重新回到上方,缓缓地,隔开了宫忱的视线—— 自从灵识被禁术锁进肉身里,宫忱便无法用灵识探测外面的情况了。 眼前最终陷入一片漆黑。 轰隆隆—— 吼—— 外面除了天雷声,还有恶鬼逃窜的尖叫声,山石滚落,地面坍塌…… 宫忱明明没有心跳,却仍觉得胸膛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 不知多久过去,棺材被人打开。 宫忱立刻转动眼珠去看。 “是我,”柯岁的脑袋从外面冒了出来,嘿嘿一笑,“趁他自顾不暇,我来带你走。” 宫忱:“可是……” “可是什么?”柯岁扶着他的身体出来,忍不住吐槽,“他竟然都大乘境圆满了,那天谴奈何不了他多久,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宫忱没说话了。 当然得跑,一个想把他变成傀儡的人,能安什么好心? 可惜这具身体还很僵硬,走得很勉强,柯岁学剑不精,一柄剑载不动两个人,只能带着宫忱缓慢步行。 “等等,”宫忱没办法开口讲话,只能用传音,“雷声停了。” “这么快?”柯岁神色一变,也注意到了天谴正在消散,咬咬牙,让宫忱坐上了剑,自己也站上去。 “死马当活马医了,我就不信我的剑术一点长进都没有!” 宫忱很想说这种事不应该逞强,一不小心就尸上加尸了,但是想想不赶紧跑就要给徐赐安当傀儡,还是勉强一下吧。 便吃力地坐上了剑。 “啊啊啊,坐稳啦——” 剑身摇摇晃晃,带着一人一尸升空,稳是不稳的,快又是很快的。 总而言之,很刺激。 距离崖顶还有几十米时,一道紫色剑光直直冲柯岁的后脑勺飞来。 柯岁立马抱头蹲下,忿忿道:“他是想杀了我呀?他知道我是谁吗?” “我需要知道吗?” 一道声音森然响起在头顶。 就在这一刹那的功夫,徐赐安已超过两人堵在上方。 紫色剑光密密匝匝,铺成一张巨网,随时都能将他们扎成刺猬。 柯岁:“…………” “知道一下也没什么吧,”他讪笑道,“我家很有钱的。” 徐赐安不为所动。 尽管剑光比一开始暗淡许多,但想要对付柯岁这个金丹境的废物还是易如反掌。 柯岁又道:“我还是神医二代,你不是想把宫忱做成傀儡吗,我能帮你。” 徐赐安动了动唇:“比如?” “比如……”柯岁装模作样在宫忱身体上点了几下,高深莫测道,“我可以让他行动更加灵活,用起来更顺手。” “来,招个手看看。” 宫忱:“………” 它呆呆坐在剑上,抬头看着徐赐安,卯足了劲缓缓竖起了两根手指,朝他屈了屈。 徐赐安沉默片刻,道:“太傻。” 宫忱:“…………” 为了柯岁的小命,他忍。 柯岁尴尬一笑:“那敢问公子,你是想要什么样的效果呢?” 徐赐安眼睫微垂: “跟原来一样。” “哦,跟原来一样啊……什么?!” 柯岁瞪大眼,忍不住问道:“这跟死而复生有什么区别?” “死而复生又如何?”徐赐安歪了歪头,“他没经过我同意就敢死,等他活了,我就把他挫骨扬灰。” 柯岁:“…………” 柯岁悄悄跟宫忱说:我觉得他精神有点问题。 宫忱悄悄咽了口口水:所以我一直挺怕他的。 “好,公子果然是性情中人,”柯岁拊掌大笑,“实不相瞒,宫忱生前与我有些交情,我此次前来也是想复活他,既然我们目的一致,今后就一起友好合作吧。” 宫忱:我说你精神也有点问题。 柯岁:住嘴! 徐赐安用看垃圾的眼神扫了一眼柯岁:“报上姓名住处,然后滚。” 柯岁松了口气,交代完后指着宫忱问:“那它……” 徐赐安眯了眯眼,伸出一脚,轻轻踩在它的肩膀上,又一推。 “它归我。”他轻描淡写道。 话落,宫忱坠下高空。 柯岁惊愕去抓,抓了个空。 下一秒,数千道紫色剑光追着宫忱的尸体俯冲而下,倾泄如瀑,映在宫忱的瞳孔里。 耳边风声嘶鸣,他听不清徐赐安又跟柯岁说了什么,只能看见徐赐安立于高处,无悲无喜地审视着自己。 他在观察宫忱,到底还有没有生而为人的恐惧。 而宫忱毫无破绽。 他没有灵力,任凭残破的身体像一只坏掉的蝴蝶,无力地坠落。 数个时辰前,人们将他的棺木推下悬崖,棺材里没有风声,只有失重感和无穷无穷的黑暗。 那短暂的数秒,多少令他有些心生惶恐,等到轰然坠地,恶心的眩晕感过后,才感到安稳。 现如今,他再次下坠。 成千上万的紫色剑光绕过他,淹没他,铺在他身后,像千万朵花,载着他缓缓落地。 宫忱仰躺在地上,睁着眼,看到徐赐安衣诀飘飘,不疾不徐地下来。 剑光消散,斑斑点点浮在四周,给徐赐安整个人镀上一层朦胧、柔和的光晕。 宫忱惭愧,但不得不承认—— 他生来便很容易对徐赐安动心。【你现在阅读的是 】 3、你毁了我 徐赐安脸色有些苍白,随手掐散一只刚才下来时挂在衣裳上的小鬼,命令宫忱道: “起来。” “来我面前。” 宫忱恍惚一瞬。 这一瞬,他觉得这里好像不是世人避之不及的污秽之地,而是七年前春意盎然的天泠山。 紫藤花漫山遍野,十八岁的宫忱阖着眼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时,年轻的徐赐安站在宫忱面前,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叫他的名字: “宫惊雨,起来。” “我找到幻境的出口了。” 当年两人真的从幻境里走出来了吗?如今会不会也只是幻境呢? 这样荒谬的想法没持续多久,一股暖流淌过僵冷的四肢百骸,操纵着着“它”灵活自如地爬了起来,走到徐赐安的面前。 这到底是什么禁术? 宫忱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它现在不仅拥有五感、能自由活动,还能跟随指令行动。 它算什么? 活尸?还是傀儡? 不,比活尸听话,但又比傀儡自由,就像……真的复活了一样。 ——算了,纠结这个没用,重要的是,宫忱诡异地看着徐赐安,他把自己变成这样到底想干什么? 没让宫忱失望。 徐赐安扬起手臂,啪的一声,甩了宫忱一个响亮的巴掌。 “我让你等着,”打完后,徐赐安的手又轻轻从宫忱的脸颊抚过,“为什么不等?” 继而沿着冰冷的下颌线,虎口一点点掐上它僵硬的脖颈,逐渐用力。 “为什么总是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抽骨之刑……抽骨之刑……你可知,你的血你的骨头你的命都不属于你……都是我的。” 那股恨意又从徐赐安眼里缓缓渗出,几乎要将宫忱冻在原地。 要说现在的宫忱尸体是徐赐安的,宫忱是无话可说,但活着的宫忱怎么会是徐赐安的呢? 可惜他的嗓子被余毒腐蚀,无法为自己申辩,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但渐渐地,他发现了不对劲。 徐赐安的身体在颤抖,掐住自己脖子的力道也越来越小,某一刻他推开宫忱,吐了一大口血,脸色惨白。 宫忱下意识去扶他,又被徐赐安推开,眼底的冰寒迸发:“不准动,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碰我?” 宫忱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徐赐安缓缓地站直,嘴角扯开一个嘲讽的弧度:“……真听话。” “你生前那么骄傲,怕是宁肯下地狱,也不想变成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吧。” “但是宫惊雨,”冰冷冷的话从薄唇蹦出,徐赐安歪了歪头,“你毁了我,我就要毁了你。” “你偏要死——” “我就偏不让你入轮回。” . 一刻钟后。 宫忱背着放完狠话就昏厥过去的徐赐安狂奔,身后是一大堆争先恐后闻味追来的阴魂恶鬼。 “晕啦晕啦!” “香啦香啦。” “追啦追啦!” 一只尖耳小鬼的速度奇快无比,抢先抓住徐赐安的袖摆往上爬,然后龇出尖尖的牙齿! 可使不得使不得。 宫忱眼疾手快腾出一只手揪起小鬼,往旁边一丢。 何苦来哉。 亲徐赐安一口就很惨了,咬徐赐安一口简直想都不敢想。 看在我俩都不做人了的份上,赶紧走吧,别追了,哎呀。 宫忱现在是要灵力没灵力,叫柯岁柯岁不应,好在他有一对能绕天泠山跑八圈的腿脚。 而且他隔一段路就洒洒血啦,那帮只是在污秽之地外围游荡的低级阴物没什么灵智,很容易被骗。 一尸背着一人跑回大坑,把徐赐安放棺材里,自己也钻了进去,从里面把棺材板合上。 虽说里面禁制碎了,但棺材外面的血符能压制阴气,它们不敢过来。 辗转半天,最后还是回到了棺材窝里,宫忱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他侧着身,缓缓抽出刚才情急之下揽住徐赐安身体的手。 空间是小了点,挤挤还是有的,就是作为尸体而言,人的体温对它来说有点烫了。 一只手冷不防摁住宫忱的手臂。 “别动。” 宫忱哪敢动,眼珠子都不转了。 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只有徐赐安沉闷的呼吸声。 “你还有灵识……不然你不会知道要往棺材里跑,对不对?” 它没有回应。 徐赐安的手沿着它的手臂往上,抚过肩膀和脸颊,指尖最后停留在宫忱的眉心。 “我以前教过你,在没有灵力又不能开口的情况下,就用这里交流。” “你要是能听到,就应我一声。” 和徐赐安滚烫的身体不一样,他的指尖没有什么温度,玉石一样贴在宫忱的眉心上。 声音透过肌肤轻轻传入脑海。 “我刚才没有晕只是偶尔乏力,可你背着我的时候,我又有点晕了。” “我分不清这里是污秽之地还是天泠山,当年在幻境里,你也这样背过我。” 徐赐安停了一会,似乎是想等宫忱说一句“是”,可惜没有,再开口时,嗓音里带了些许疲惫。 “我可能疯了,凭这点就以为你还活着,以为你就算灵识残缺,也总归还记得些什么。” “或许是我运气太差了。” 说到此时,徐赐安的声音已逐渐变得平静:“听到你被抓的消息,我没日没夜赶路,还是迟了一刻。” “就像我希望在二十岁之前不要喜欢上别人,至少不应该喜欢到走火入魔,却还是在十九那年,为你破了戒。” “宫惊雨,我们总是这样,”徐赐安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声音很轻, “太不是时候了。” “什么?”宫忱怔怔地听完全部,几乎是在徐赐安叫他名字的下一刻,就艰涩地反问,“你喜欢我?” “可……怎么可能,你明明……” “靠,谁喜欢你?!”脑海里传来柯岁惊悚的声音,“我警告你,宫惊雨,你不要乱说!我不喜欢文盲!” 宫忱:“………我也不喜欢智障。” 刚才是还不太熟练,传错人了。 见笑。 就在宫忱摸到灵台传音的诀窍,徐赐安又忽然松了手指,屈起一臂抬开棺材板,露出一线缝隙。 昏昏光线照在他的脸上,眉头紧皱,眼底晃过冰冷的光。 细碎人声透过缝隙传了进来。 “找到了,好像就是这个棺材。” “要不要开棺验一下?” “开个屁,你没看见上面画了那么多符吗,乱动把里面的东西放出来了怎么办?” “真这么邪门?” “就这么邪门!” 约莫有三个人,匆匆在大坑周围走来走去,悉悉索索地在倒什么。 硝石味越来越浓。 “刚才这一块忽然电闪雷鸣,大长老担心是棺材里的东西作祟,比起封印,还是彻底除掉放心。” “你说宫忱这狗东西,生前作孽就算了,死后还………” “等、等等!” “你们有没有觉得,刚才棺材盖好像动了一下。” “呸呸呸,别吓老子!” “不是,我是说真的,啊!!!” 声音变得惊恐万分:“棺材、开、开开开开了——救——” 命。 三道剑光分别插进三人嘴里。 “太吵了。” 徐赐安一步一步,踩着剑光从坑底走上来,漫不经心地理着在棺材里压得凌乱的衣角,“从现在起,我问谁,谁再说话。” “大长老是谁?” 他抬眼,看向最左侧的人。 那人呜呜两声,目光恐惧,指了指嘴里的剑光。 “不说?” 见徐赐安却丝毫没有把剑光移出的意思,那人忍着颤抖,一点点蠕动嘴唇,唾液混着血液从嘴角流出:“大长老是……白梅岭的……南宫长老。” “你们此行为何?” 徐赐安看向另一个人。 “炸、炸掉棺材,”第二个人苦着脸说,“我也是奉命行事,不知道您、您也在棺材里。” 徐赐安又将目光缓缓移向最后一个人。 那人微妙地察觉到了徐赐安眼里的杀意,顿时冷汗涔涔,求饶道:“我、我也什么都能说。” 徐赐安低低笑了笑:“你刚刚说宫忱是狗东西,这话……” “我听了不是很高兴。” 那人大脑空白一瞬。 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舌头一凉,鲜血涌出……他呜呜几声,两眼一翻,往后晕了过去。 . 另一边,坑底。 宫忱趴在棺沿,努力伸长脖子想听清上面在说什么,未果,又扒上坑坑洼洼的石壁,往上爬了几步。 这下听得清楚了。 唔,白梅岭的南宫长老? 合理。 那老头脾气古怪,一把年纪了喜欢研究炸药,几年前宫忱向他求学,没整明白就算了,还不小心把他宅子整没了,因此结下仇怨。 炸自己棺材这种缺德事,是那老头能做出来的。 宫忱是狗东西? 哈哈哈哈哈,我可去你的吧。 听到徐赐安说“我听了不是很高兴”后,忽然一脚踩空。 哐哐当当一阵响。 最后尸体歪挂棺沿,脚朝上,拱着屁股,一头砸进棺底。 怎么回事。 宫忱把脱臼的下巴拧回去,一脸震惊地摸了摸左边的胸膛。 他刚才…… 怎么有种心脏跳了一下的感觉?【你现在阅读的是 】 4、天杀的 刚费劲地爬起来,整了整头发和衣服,站好—— “宫先生,您还好吗?” 头顶忽然落下一道声音。 这声音乍听清脆稚嫩,语调却又死又沉,活像被人贩子拐走的小孩干巴巴地向你乞讨一般,让人一听心里就不太舒服。 宫忱眼皮重重一跳,抬头看去。 一只小鬼趴在宫忱上方,四肢攒动着,尖耳上的碧绿耳扣一晃一晃,似乎迫不及待地想扑下来,又对棺材上的符咒有所忌惮。 四只死目对视良久。 小鬼叩头道:“宫先生,青瑕来迟了。” 青瑕,青瑕。 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宫忱非常清晰地感觉心脏拧了一下,随即大脑连同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 竟然是青瑕。 宫忱养的第一只鬼。 青瑕生前过得苦,被人污蔑偷玉,活生生打死了。死后不知怎么的,错过投胎,成了一只到处游荡的野鬼。 宫忱第一次见它,它正在吭哧吭哧啃着阴土里长出的草。 宫忱:“好吃吗?” 它:不好吃。” 宫忱:“那你还吃?” 它:“好吃。” 宫忱无奈,“为何不去别处,这个地方偏僻荒凉,草都没生几根。” 它:“我在这里才不会被赶走。” 宫忱:“为什么?” 它:“这是我的坟呀。” 宫忱当即将它捡了去。 问它怎么那么毫不犹豫地就跟着走了,不怕有人害鬼吗。 “怕的。” 它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腼腆道:“可是……我觉得先生面善。” 宫忱笑笑,承诺青瑕:“从今往后,我带你行善积德,让你来世生在好人家,庭前种满桃李,月下亲朋为伴,快活一世。” 好一个,快活一世。 五年前。 青瑕被宫忱害得魂飞破散。 宫忱拼了命把它重新聚起来,鬼身是恢复了,却再也投不了胎。 也不会有好人家。 段位越高的除鬼师,越喜欢在身边养几只听话的鬼魂。 宫忱却一直孤零零的。 他把青瑕赶走,那之后再没养过第二只鬼。 宫忱疼得没站稳,半只膝盖跪了下去。 “宫先生——!”青瑕惊呼。 宫忱来不及细究青瑕怎会在这,抬头,隐约看到徐赐安的身影出现在上空,费力地咳了一大口黑血,嘴唇才能勉强发出嘶哑难听的嗷嗷声。 “跑………” “跑………啊………” 徐赐安苍白修长的手抓住了青瑕,只消轻轻一捏,青瑕这样的小鬼便能再一次魂飞魄散。 不要!! 不要杀它!! 宫忱双目瞬间猩红,惶恐甚极。 他怕极了青瑕魂飞魄散,也怕极了杀青瑕的人是徐赐安。终于重新站了起来,往徐赐安那里猛地一扑。 “宫先生,其实——”青瑕急忙解释。 宫忱人已经如狼似虎地扑进了徐赐安怀里。 徐赐安纹丝不动。 青瑕怔怔道:“徐公子是好人,是他带我来找您的。” 宫忱:“…………” 他头疼。 青瑕啊青瑕,宫忱心里哀声连连,脚下连连后退。 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早说吗?我刚才那样无缘无故扑上去,虽然心里没别的意思,但这、这成何体统啊? 徐赐安眯了眯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不认得我,却认得它?” 有的人就连生气起来,都有一种优越的架子,动怒之前先要眯一下眼睛,好让人知道他生气了,不得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宫忱把头埋下去。 “你以为我要害它?” 埋得更低了。 “你还想对我动手?”徐赐安的声音又低又冷,语气里充斥着要把宫忱捏死的暴力,一双淡紫眸寒气逼人。 宫忱羞愧地,将脸转向一边。 “徐公子,”青瑕劝了那个又来劝这个,心疼道,“先生他都吐血了。” “你还敢说?” 徐赐安陡然拎着青瑕的后脖子提至眼前,眼底戾气横生:“不就是因为见了你?” “我五年前留你一命,你就这么报答我?我才离开片刻……” “徐公子,” 青瑕耳朵尖蜷了又蜷,实在忍不住打断他:“他这样,也可能是因为见了您啊。” 徐赐安还在气头上:“什么?你还怪起我来了?” “不是的,”青瑕小声说,“自从您从棺材里出来,宫先生就不对劲了。后来他出来找您,从岩壁上摔了下来,我是实在担心才出来的。” 徐赐安死死瞪着青瑕。 “所以,您再仔细想想,是不是您在棺材里跟宫先生做了什么?” “做什么?在棺材里能做什么?!”徐赐安的脸青了又白,拎着青瑕的后脖子把它扔飞了出去,“滚外边守着。” “徐公子,您怎么这样啊——”青瑕被抛向远处,欲哭无泪,声音越来越小,“我想跟宫先生再亲近一会……” 也就青瑕这种孩童心性的小鬼才会把想与人亲近这句话常挂嘴边,不觉羞耻,坦坦荡荡大大方方。 徐赐安深吸了一口气,冷着脸扭头,倒要好好看看这宫忱到底是因为什么吐的血! 谁想宫忱当他的面,又吐一口! 黑中夹红。 墨梅似的成片地溅在衣服上、土地上。 徐赐安目光一震,刚要仔细查看,宫忱却垂着头,抹了嘴角,手一伸,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徐赐安。 徐赐安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 他缓缓抬手,搭在宫忱肩上,作势要推,但又没推。 再抬,还是如此。 宫忱没注意这些,他用力地抱住徐赐安,脑子里嗡嗡作响,心里对徐赐安郑重无比地说道: 谢谢。 谢谢你收留青瑕。 宫忱从未后悔过抛弃青瑕。 但那仍然是,他做过的最痛苦的决定之一。 他常常会在之后想起这只小鬼,想起它哭着说“您别不要我”,想起自己冷冷地看着它,骂它,让它一辈子都别出现在自己眼前。 那是宫忱人生中第二次明白,什么叫言不由衷。 . 黑血乃是体内毒血,排出去于宫忱而言其实是件好事……但也未必。 他的心脏如今每隔一会跳一次,有时是一分钟,有时是好几个时辰,毫无规律,真是令人担忧。 柯岁那边不知出了什么事,迟迟联系不上,宫忱无法跟他交代自己的踪迹,只觉得更加忧愁。 ——他离开污秽之地了。 好消息是去的是岚城,秦家的地盘,他在这边正好有想打探的消息。 坏消息也是因为岚城。 宫忱不敢说自己臭名远扬人尽皆知,至少在岚城,他绝对称得上有头有脸。也不敢说是个人物,至少也是个谈资。 他数了数,每走三步,必有一句关于他的是非议论,说法不离两种。 “死得惨呐——” “此人被手足捅了四十几刀,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死得好啊——” “此人勾结鬼界第一个迫害的就是老家岚城,狼心狗肺,合该去死。” “死得冤啊——” 嗯?这个倒是不太一样,宫忱压低头上斗笠,附耳往一处人满为患的茶馆里凑热闹。 奇也,说书人竟是一蓝衣学童,十二左右,站在凳子上,表情肃然。 “怎么个冤法?”有人问。 “其一,”学童竖起一根手指头,音色稚嫩,“宫忱身世凄惨,自幼父母双亡,在岚城乞讨长大,每日与野狗争食。我请问你,若你是他,你对这里印象如何?” “肯定差极了对吧?但是宫忱成名后做了什么?岚城原先破破烂烂的野庙全部被他修葺一新,成百上千的孤儿在他的资助下得以上学成才,这叫什么?以德报怨,有情有义!” “试问,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出放恶鬼入城这等罪孽深重的事呢……大家别都站着,找地坐啊,茶水已经备好了……什么?一盏茶一金太贵?那您上别家去吧,别挤着后面的客人了……等下,我说到哪里了。对,其一说完了。” “那么下面,我们来说一说………” 虽然众人听得义愤填膺觉得这纯属是瞎扯,但还是忍不住想听听他还能编出什么诳语。 不一会,茶馆便坐满了人,生意不可谓不兴隆,财源滚滚来。 宫忱嘴角抽了抽。 正悻悻离去,身后的茶馆忽然爆发一阵惊慌的闹声。 “这位公子,你干什么?” “再怎么也不能和孩子动手啊?” 想来是有人实在听不下去了,恼火地一剑挥出,面前茶几当场一分为二,哐当砸地。 “这位公子,你不认同我说的话可以,但动手就不对了,”学童不知从哪变出一个算盘,噼里啪啦敲着, “孟兰大师亲制八宝琉璃茶几一具,八百五十九金,羊脂玉瓷品茗杯三具,四十五金……” “什么?一个破茶几你要八百多金,你们岚城怎么不去抢?!” “公子,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这茶几本来不是破的,是您砍破的,诶诶诶,有人打小孩了,大家快来看呐……都坐,都坐,坐着观看,茶水都还有!!” 闹到这个地步,宫忱实在忍不住,扭过头,看那砍人的公子一眼。 这一看不得了。 那公子正好往他这也瞥了一眼。 段钦满脸的怒火一滞。 墨色瞳孔瞬间死死锁住宫忱。 宫忱:“……………” “站住!!!!” 眼见一道眼熟的身影拔腿就跑,段钦吼了一嗓子,跟见了肉的饿狗般疯追而来。 若非宫忱被徐赐安施了障眼法,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一具破破烂烂的尸体在大街上狂奔真不知道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要命要命要命。 宫忱一具废尸,跑得过污秽之地边缘的尸体,但还真跑不过灵力全开的段钦。 段钦一道剑风从后刮来,直把宫忱掀翻在地,就要取宫忱头上斗笠。 好在这时天降一位好心人。 此人一身碧蓝锦服,脚踏黑靴,身上宝饰佩剑无一不贵气,无一不漂亮,笑脸盈盈地拦在段钦前面。 “秦玉?你让开。” 段钦见到此人,眼底的嫌恶之色溢于言表。 “让可以,” 秦玉手中的白玉折扇啪的一合,指着段钦说,“你先还钱。” “我什么时候欠……”段钦忽然骂了一声,“那茶馆是你开的??” “不是我开的,”秦玉慢条斯理道,“我家开的。” 段钦脸都黑了,取了身上的钱包扔过去,道:“我身上只有这点,剩下的记账上,日后再还。” “不好意思,”秦玉掂了掂钱包,笑吟吟道,“我和你可没有能赊账的情分,要记账也是记你哥账上。” “可惜,现在你哥没了。” “所以请问,你要记谁账上呢?” “那便记他账上,我送你下去找他讨账!”段钦阴森森地,提剑就对着秦玉砍来。 秦玉面露轻蔑,提扇去挡,几个来回后,见身后的人已经不见踪影,便后退一步,啪的一下又展开扇子,轻摇两下。 瞬间,周围多出数道蓝色身影,俨然全是秦家修士。 秦玉把破了一角的折扇丢给方才还在茶馆侃侃而谈的学童,学童毕恭毕敬收好,递上一柄新扇。 秦玉展开新扇,头也不回:“值钱的全扒了,剩下的打欠条送去段府。” . 那边热热闹闹,这边,宫忱被一只手拖着进了一家客栈。 “客官,请问……” “一间上房。”冷冷地丢下一锭金子,徐赐安继续拖着宫忱上了楼。 砰的一声大门一关。 室内寂静无声。 宫忱抱膝盖,悄悄抬头,瞅了一眼徐赐安。 生气了? “宫先生,这么大了还走丢哟。” 青瑕从墙壁里钻出来,叉着腰,故作成熟地教训他。 一大一小严厉地看着宫忱。 宫忱心虚地挪开视线,扣着手背上没有愈合的血洞。 他心情奇怪的时候,手指头就喜欢扣点什么,算是恶习。 虽然没有立马去找徐赐安是他的不对,但是人这么多,这么挤,他会走丢也是很正常的。 宫忱扣得指甲缝里都是血,不怎么疼,就是痒痒的。 “您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青瑕和五年前一样,气呼呼地控诉他。 徐赐安一句话也没说,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摸出什么,在桌上摊开。 宫忱余光偷偷瞥去。 这一眼,肝肠寸断目眦欲裂,恨不能立即从客栈的窗户上跳下去,跑回污秽之地,重新爬进棺材里。 寒光闪闪晃了眼—— 天杀的,是一排尖尖银针!!!【你现在阅读的是 】 5、鬼呗 知道宫忱恐针的活人不多,统共三个。 第一个是好友柯岁。 宫忱十岁那年,在外流浪高烧昏迷,怎么叫都不醒,怎么喊都不应。 柯岁为保他小命,从父亲那偷来价值连城的镇魂针,刚要扎上穴位。 宫忱忽然睁眼,严肃道:“停。” 柯岁一脸震惊:“你醒了?” 宫忱盯着针,没应。 “奇也怪哉,”柯岁转身收针,琢磨道,“莫非这镇魂针不扎下去也有效用?” 再回头,宫忱又昏死过去。 柯岁恍然:“回光返照!” 便急急捏起针来,再要扎—— 宫忱又睁开眼,道:“停。” 柯岁:“………” 思忖片刻。 他左手先在宫忱身上戳戳点点,确认毫无反应,右手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拿针准备刺下—— 砰! 宫忱惊恐的一拳砸在柯岁脸上。 柯岁:“…………” 如此反复几次。 宫忱眼皮颤巍巍、上下翻白,被折磨得心神衰弱:“……小柯神医,能不能,不扎针,啊?” “扎针和去死,你选一个。” 柯岁用布擦了擦鼻血,把他五花大绑后,十根手指夹住八根针,无比慈祥地看着他。 宫忱也无比虔诚地回视: “我,宫忱。” “我选去死。” …… 第二个是表弟段钦。 宫忱十二那年,住在段钦隔壁。有一晚段钦在外面不知惹了什么人,回来的时候后背被针扎成了刺猬,他怕丢脸不敢让父母知晓,偷摸进宫忱房间里。 一打开房间,香喷喷油腻腻的脆皮烤鸭味扑鼻而来。 宫忱听见有动静,第一时间把手上的鸭腿肉狼吞塞进了嘴里。 段钦见状咬牙切齿:“好你个宫忱!大夫让你戒荤腥,你竟然大半夜在这偷吃烤鸭,还想不想活命了?!” “我就是想活命,”宫忱含糊不清地说,“我再不吃,就饿死了,嗝。” “段……唔,小少爷,你要不要?” 段钦对这一看就是路边买来的东西不屑一顾,嫌弃道:“我才不要。” 宫忱:“哦。” 段钦大怒:“你是不是松了口气,你根本就没想真的给我!” 宫忱:“…………” “那你也是假的不要?” 段钦:“真的不要!” 宫忱便继续吃了起来。 段钦看得牙痒:“你别吃了,快去洗手,帮我做件事情。” 宫忱匆忙咽下,叹了口气:“你能先说什么事吗?” 这还用说? 看就完了! 段钦一点不怕在宫忱面前丢脸,微微侧身,给宫忱看自己的背。 刺猬一样的背,密密麻麻的针。 宫忱看了一眼,转过身,吐了。 吐得昏天地暗。 后来更是边拔边吐。 拔掉最后一根针的时候宫忱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水鬼,看起来比段钦还惨。 那天宫忱的房间充满了烤鸭味、胃里吐出来的烤鸭味,和针味。 导致两人这辈子再不想吃烤鸭。 …… 第三个就是徐赐安了。 宫忱为徐赐安挡过毒针。 …… 好你个徐赐安!你忘恩负义!抽一巴掌踹两脚哪一件不行?你竟然要拿针扎我!你这个恶毒的男人! 没能立马从窗户跳下去逃走是因为徐赐安就站在窗边。 宫忱又转身去拉门,徐赐安一句:“过来。”就浑身一僵,身体被操控着转了回去,满脸惊恐之色走向徐赐安。 徐赐安沉默了一会,让他伸手。 宫忱颤巍巍地伸出手。 “两只。” 宫忱颤巍巍地提起两手,像一只快要站不稳的傻狗。 “水。”徐赐安对青瑕道。 很快青瑕从水桶里舀了一盆水,抱着端到桌子上,然后撑着下巴趴浮在空中,打了个哈欠。 徐赐安从袖内抽出一块玉佩,扔到桌上,青瑕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他们,说了句“午安”,就钻了进去。 宫忱注意力稍稍被那枚玉佩吸引过去,觉得有些眼熟,但眼下身处险境,没心思多想—— 徐赐安捏住了他的两只手腕,不由分说摁进水里。 水是温的,宫忱瑟缩一下。 眼珠骨碌碌向下转,看了一会自己的十根手指头。 血迹斑斑,伤痕累累。 还沾满灰尘和土垢。 好丑。 反正宫忱自己是不愿多看两眼,眼珠又转上,窥了一眼徐赐安。 徐赐安目光微垂,好像看得很认真。 宫忱手指不自在地蜷了一下。 徐赐安这才回神般,动了起来。 他拇指游走在宫忱的手腕、手背,在水里抚过每一根指骨,再翻过来,揉宫忱带茧的手心,且避开了宫忱右手贯穿手心的血洞。 ——他在给宫忱洗手。 宫忱眼睫颤了颤,忍不住想抽离,徐赐安用了点力拉住他:“别动。” 这次徐赐安没用那股控制宫忱的霸道力量。 宫忱却真的不动了。 水逐渐变红、变灰、变污浊,慢慢地,什么都看不到了。 但宫忱知道,徐赐安在水底和他指尖相抵。 “宫忱,”指尖传来的那一抹温度被水同化,和徐赐安此时的语气一样,并不那么烫,是温和的。 “你当初为什么不想跟我学剑?” 过了一会,徐赐安没等他回答,起身换了盆水。 他好像只是在看到宫忱被挖掉剑骨的伤口后随口一问,或是惋惜于宫忱尚未开发就再也找不回来的天赋。 并没有多耿耿于怀似的。 宫忱却怔了很久,心说,想的。 特别想。 但是,不能。 等宫忱回过神来,手上的水已经被毛巾擦干了。 下一秒,徐赐安拿起了桌上的针,宫忱才注意到这和那些大夫扎在身上的银针不太一样,上面有细孔,穿了红色的线的。 是绣花针。 但不管是什么针,那冰凉的触感,尖锐的金属刺破皮肤的疼对宫忱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还是怕,忍不住往后退一步。 徐赐安早有准备,不容置喙地抓住他,道:“要缝起来,才好得快。” 缝?怎么缝? 宫忱想想那犹如银蛇一般的针要在自己的皮肉里钻来钻去,禁不住头皮发麻,浑身发抖连连避退,徐赐安被他带得也往前几步。 最后宫忱靠在墙上,避无可避。 徐赐安撑在他肩旁,看出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本能的恐惧。 良久,徐赐安垂了垂眼睫。 “现在缝,你才不会疼。怕也忍一忍吧。” “宫忱,”他说,“以后不要再受伤了。” 慢慢地,宫忱不怎么发抖了。 原来徐赐安也是会哄人的。他想。 徐赐安拉着他坐回去,低头,拿针的手顿了顿,还是扎进了宫忱的掌心,一针一针。 宫忱全程紧闭着眼,仿佛那小小的绣花针是什么洪水猛兽,不知道徐赐安每扎一针,手微微颤抖了好一会,才继续扎下去。 “好了。”再开口时,徐赐安还是那个徐赐安,稳稳地收了针,表情冷若冰霜滴水不漏,并将什么放到了宫忱的手心。 宫忱睁眼一看:是一块饴糖。 看来养青瑕的这五年里,徐赐安确实长进了不少,至少知道怎么哄小孩了。 宫忱把糖拿开,看着嵌在掌心两条彼此交缠的红线。 针脚别扭,但还算完整。 宫忱在心里“啊”了一声。 他想起来了。 他刚入门派的时候,手头极不富裕,比武时衣服被对方划烂了,腆着脸找隔壁师姐问她能不能帮忙缝一下,自己可以给她跑腿买饭半个月。 师姐当场拒绝,后来不知怎的,又主动找上门来,热情地向他要衣服,宫忱起先疑心犹豫,她还苦口婆心地劝,说自己缝得可好了,保证跟新的一样。 宫忱一心动,给了。 结果呢?那师姐隔天真给他送回来一件崭新的制服。 新的。 不是缝成新的一样,就是新的。 这跟直接送自己一件衣服有什么区别?宫忱性格多疑,觉得诡异,便却之不恭,执意拿回自己原来那件。 师姐无法,只能尴尬地把角落里明显有缝补痕迹的衣服递给他,小声说:“……我劝你不要太嫌弃。” “怎么会呢?”宫忱预感不妙,穿上试试,结果右手卡在一半衣袖处,怎么也钻不出去。 定睛一看,原来有人把这只袖子缝死了。 针脚歪歪曲曲,黑线密密麻麻,形似蜈蚣。 用四个字来说是奇丑无比。 用两个字来说是丑绝。 宫忱:“…………” 后来他省吃俭用又买了一件,再没穿过那件。 因为太过气愤,他跟段钦吐槽过一次:“穿不了就算了,我买来准备送给师兄的玉佩放在里面,也没有了,着实可恨可恶可耻。” 段钦却骂他血口喷人:“那个师姐是出了名的手巧心细、蕙质兰心,你这话要跟别人说,她那些追求者们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你淹死!” 宫忱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把那件衣服扔给段钦看。 段钦端详好一会,要不是宫忱死也不会碰针,段钦宁愿相信这是宫忱自己缝的。 最后憋出四个字:“传闻有误。” 宫忱放声大笑。 . 这会盯着熟悉的针脚,宫忱却是半点也笑不出来了。 当初给他缝衣服的难道是…… 怎怎怎怎怎怎么会呢? 宫忱眉头都要打结了。 可如果不是,丢失的玉佩出现在徐赐安身上又怎么解释? 答案分明呼之欲出,宫忱却迟迟不敢相信。 “今天先这样,”徐赐安顿了顿道,“以后每天缝一处。” 也许是想得过于认真,宫忱竟然没有很害怕,迟缓地点了点头,徐赐安又差他去烧水沐浴,说一会要出门。 他说什么,宫忱都一一点头。 徐赐安皱眉道:“还不去,沐浴也要我来?” 宫忱徐徐地站了起来,往浴房里慢吞吞踱了几步,又忽然回头,在徐赐安不耐烦的眼神里快步走回来,弯下腰。 “你干……”徐赐安刚张口,宫忱便飞快地把手里的饴糖往他嘴里一放。 徐赐安脸颊微鼓,神情错愕。 宫忱看着他,冲他摊开右手。 徐赐安:“……哪里不舒服吗?” 宫忱摇摇头,上下晃了晃手。 徐赐安显然是误会了什么,偏开头,咬着糖说:“我不跟你一起洗。” 宫忱在心里叹息一声,坚持拉住徐赐安的手,往自己的胸膛一放。 徐赐安恼火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宫忱摁着他的手不让他拿开。 咚。 徐赐安瞳孔一缩,不可思议地看着宫忱的胸膛。 宫忱被他盯得心脏又是一跳,冲他轻轻一笑,不待徐赐安有所反应,迅速把他的手放开,跑去浴房了。 . 当日下午,宫忱过得很不好。 为什么? 因为徐赐安根本不上钩。 他甚至临时决定不带宫忱出门! 可是为什么啊? 宫忱独自在床上抓狂。 半刻钟前,徐赐安分明是想带宫忱出门的,他找店家买了一身干净衣裳让宫忱穿,给宫忱擦头发,还认真帮他梳好。 他好不容易对宫忱这么温柔,宫忱虽然不太习惯别人帮忙做这些,但都老实站好。 该低脑袋就低脑袋,该抬手臂就抬手臂,任徐赐安摆弄。 可是,徐赐安出门前盯着他看了一会,眉头忽然皱得厉害,兀自变得烦躁不已,原地踱步片刻,丢下一句:“算了,你别出去了。”然后在房内设下防护结界,头也不回地走了。 深夜,宫忱趴在窗边,颇觉自己像等待久出未归夫君的深闺怨妇,在他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的呼唤下,他的闺中密友终于发出了还活着的信号。 “别叫了,”柯岁在脑海里虚弱道,“叫春呢?” 宫忱大喜过望:“叫你呢,你昨天死哪去了。” “长话短说,”柯岁咬着牙说,“我被你表弟绑到岚城来了。” “啊,什么?你被他绑了?也是岚城?”宫忱诧异道,“这么巧,我也在岚城,改天聚一聚。” 柯岁道:“这是重点吗?重点是这吗?我快疯了,他把我绑进一家客栈,自己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宫忱嘶了一声:“他应该不是故意丢下你不管的,也许是身不由己。” 柯岁:“如何得知?” 宫忱:“我猜测,只是猜测,他欠钱不还,可能被秦家关起来了。” 柯岁:“…………………” “那、我、怎、么、办?”他咬牙切齿。 宫忱想了想,建议道:“你住得高吗,要不跳窗试试?” 柯岁:“不高,才六楼,好极了,我这就跳。” 话音刚落,宫忱感觉什么东西从窗户外飞快地一闪而下。 宫忱大脑空白一瞬。 下一秒,他推开窗,一只脚迈上窗棂,在脑海里咆哮:“柯岁?柯元真?!你脑子有病吗?你真跳??!” “………你才有病吧,”柯岁莫名其妙,“我没跳啊。” “那他妈谁跳下去了?!除了你还有谁大晚上穿一身白?!” 宫忱刚吼完,忽然感觉一股凉意自脚底直冲天灵盖。 什么东西攀住了他的脚。 低头看去—— 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的白衣女人挂在窗户下面,冲自己惨然咧嘴。 “还能是什么?”柯岁冷飕飕道, “鬼呗。”【你现在阅读的是 】 6、哦豁 寻常女鬼扒窗,不是寻仇,就是采阳。 前者太不可能,后者又太惊悚。 宫忱心里诚恳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找其他人吧,便一脚踩在女鬼脸上,卯足了劲往下踹。 谁知这女鬼身形娇小,力气却极大,无论宫忱怎么踹,它都死死地抓住宫忱的脚踝不放。 甚至骷髅般的手还在他小腿上摸了几下,咧嘴阴笑,脸颊上一道鲜红的疤痕蠕动着:“还挺结实。” 宫忱当即如遭雷劈,一个发力踢在它右脸颊上,这时,方才还不疼不痒的女鬼却忽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惨叫,“啊!!!!!!”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那道疤痕犹如活了一般迅速从女鬼右脸颊移到额头,上下裂开一道缝,缝里睁开一只血红的眼睛,怒瞪宫忱,“你完了!你完蛋了!姐姐!我要他!我就要他!” 原来那不是疤痕,而是眼睛。 “那就他了?”女鬼舔了舔嘴唇。 “对对对!!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快点!!” 宫忱汗毛倒竖。 一体两魂,这哪里是寻常鬼,而是以恶心难缠闻名的共生鬼。 共生鬼分主鬼和次鬼。 它们不算大凶,但却极难对付,稍不注意被碰到,就会被次鬼寄生,次鬼会在三个数之内和宿主融合。 而一旦完成融合,次鬼将会吸取宿主身体的血肉精魄供养主鬼,直至将宿主吸成人干。 女鬼一个蹬墙仰颈,张嘴就狠狠咬在宫忱的小腿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只血红鬼眼流出鲜血,犹如蝌蚪一般,好不快活地顺着鲜血从女鬼的额头游到右脸颊,奔向宫忱被咬的地方。 这是要以血为媒,寄生上身! 宫忱深吸了一口气,两指在身后并拢,片刻后……凝出一簇指甲盖大小、几乎透明的淡蓝色小火苗。 顿时哭笑不得。 喜的是,随着心脏重新开始跳动,灵力竟然也逐渐在恢复。 忧的是,就这点小火苗?能干什么?吹口气就没了! 但鬼眼已直逼伤口,宫忱不再犹豫,手指微抖,火苗如一缕烟飞去,正正落在鬼眼上面。 “好烫!姐姐!好烫啊!” 鬼眼瞬间发出凄厉的叫声。 女鬼神色微变,当即松手,欲伸去捻熄那簇火苗,却同样被烫得“啊”地惨叫一声。 “……幽蓝火……” 女鬼脸上被灼烧出一道伤痕,瞳孔微缩,眼底蓦然爆发出极深的恨, “段、家。” “春来,下次再找合适的肉身。” 女鬼阴森森地,一字一句道,“这个人,姐姐要他……现在就死。” 宫忱听得两眼一黑,转头就跑。 晦气!! 绕了一大圈,原来还是寻仇的。 这时,女鬼放开攀住窗壁的手,两只手都死死拽住宫忱,硬生生将宫忱从窗户上拽下来,扔下楼去! “宫先生。” 落至一半,青瑕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耳畔,“您能闭一下眼睛吗?” 宫忱愣了半秒,闭上了眼。 倾而,他感觉到一股极其浓厚的阴气从旁边擦肩而过,直冲而上,远比方才女鬼身上散发的阴气更强大、更邪异。 人分三六九等,修者有八大境界,鬼亦有七重罪孽。 杀一人为第一重,杀十人为第二重,杀百人为第三重,杀千人…… 纵使宫忱如今灵力几近于无,也隐约能感觉到,这等浓稠如实质般的阴气已经远超第五重。 五重之上,乃大凶之物。 段家祖训道,凡是罪孽有五重以上的鬼,见之必杀之,杀不了也当留痕于杀鬼榜,世世代代追杀,绝不放过,决不姑息。 宫忱眼睫颤了颤,还是忍不住想睁开眼,却被熟悉的剑气轻轻缓缓地裹着落地,温热的胸膛从身后靠来,一只手覆上了他的眼睛。 “别看。” 徐赐安在耳边低声道,“若被你看见那副摸样,他会伤心的。” 宫忱心尖一抖,两手逐渐攥紧,终究没有再动。 恶鬼厮杀之音,入不了常人之耳,因而夜晚在凡人眼里依旧静谧。 明月高悬,连影子都照不出,只有阵阵阴风拂面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徐赐安放开他,宫忱才缓慢地睁开眼。 “宫先生,您没事吧?”青瑕仍然干干净净地站在他面前,身上分明一丝阴气都没有。 宫忱盯着他,半晌,后退一步。 青瑕愣了愣,小心翼翼道: “您……看到了吗?” 宫忱不动声色,扶了一下右腿,神色温和地看着它,摇了摇头。 “那就好。” 青瑕自是信任他的,浅浅一笑,松下心来,化作点点绿芒,再次钻进徐赐安腰间的玉佩里。 “青瑕困,明天见啦,宫先生。” 他一离开,宫忱便不撑着了,劲一松,往旁边一栽——当然是徐赐安的方向,有人扶谁愿意摔地上去。 徐赐安被他沾上,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宫忱厚着脸皮装不知道,扭头去看女鬼。 女鬼四肢尽断,发丝脏乱不堪地铺在地上,唯有一双杏眼极黑极亮,盛满恶意。 “哈哈哈哈哈,”她大笑,“好一个除鬼第一世家!如今上上下下都勾结鬼界了吗?” “什么大义凛然刚正不阿,”她越笑,表情越狰狞,“蛇鼠一窝,都是狗屁!” 这鬼姑娘好大的怨气。 宫忱暗自思忖,如今段家中被泼“勾结鬼界”脏水的也就自己一个人而已,目前“已死”,可听她的意思,似乎还有其他人? 是谁? 这是个问题。 怎么问? 这也是个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 ——徐赐安的手摸上了他的腿。 宫忱一个激灵直冲天灵盖,腿一软,当场一屁股坐在地上。 徐赐安似乎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目光闪烁,迟疑半秒,最后还是半蹲下来,抓住他的右腿,一把掀开他衣服下摆。 女鬼怪笑起来。 笑个锤子! 宫忱拼命压住自己的衣摆,在心里大骂,是你想的那样吗你就笑? 虽然此时如果他能大喊几声“不要啊不要啊啊”,便和那些被世家子弟欺负的良家女子也没什么分别。 嘶啦——!! 宫忱仰头倒地,用手中撕下来的布料挡住脸,顿时生无可恋。 徐赐安作为压倒性胜利的一方,却始终面无表情。 他卷起宫忱的裤腿,露出小腿上一个深可见骨的漆黑齿印。 齿印上面半寸,是一只血红的鬼眼,滴溜溜地转,邪异得很。 宫忱掉下窗时便发现,共生鬼中的一只,已经转移到自己的腿上了。 ——他成了鬼眼的新宿主。 徐赐安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姐姐!!!!”鬼眼看见远处奄奄一息的女鬼,眼白瞬间变成猩红,凄厉道,“我要把你们都吸成人干!”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消停点吧。 再吸也变不成人干,顶多尸干。 宫忱默默坐起来,把裤腿放下,轻叹一声。 虽然自己倒霉也不是一两天了,但还是会忍不住感慨,怎么逛个街都能碰到段钦,怎么开个窗都能见鬼。 徐赐安现在应该知道自己捡了个多大的麻烦回来吧。 宫忱生前最怕两件事,第一怕针,第二怕给人添麻烦。 因此在外求人办事时,若对方皱一皱眉,他立马就会说算了算了,不办也没关系。 别人夸他知分寸,懂事儿,只有徐赐安每次看见他这样就烦。 见他受了伤还藏着掖着,更烦。 他起先还觉得徐赐安这样多少藏着点作为师兄对师弟的担忧关怀,只是骨子里傲,不肯言说。 后来才知道,徐赐安是发自内心觉得自己这个师弟虚伪,惹人厌恶。 宫忱生前没觉得徐赐安喜欢他,死后就算亲耳听见徐赐安说了,也觉得,啊,这怎么可能? 白日里心血来潮试探一番,徐赐安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在棺材里听到的那句喜欢,真的不是跟宫忱的死一样,是假的吗? …… 宫忱怅然地想着,低着头坐在地上,没去看徐赐安的表情。 反正鬼已上身,无论徐赐安再怎么教训他,哪怕砍掉这条腿,也无济于事了。接下来无非两条路。 第一,被吸成尸干。 第二,与鬼沟通,了其怨结,它自然会消散。 ——面前的靴子动了动,徐赐安背过身去。 宫忱思绪戛然,兀地攥紧了手。 终于还是忍不住仰头,盯住徐赐安的背影,在心里道: 其实,第二条路也不是很麻烦。 徐赐安,我……没有那么麻烦的。 不知是谁轻轻叹了口气。 “还不上来?” 徐赐安没有丢下他离开,只是蹲在他面前,微微侧过脸来,眉眼清晰印在宫忱的瞳孔里,“难不成要抱?” 宫忱怔了怔。 一秒后,他拖着右腿,费劲地蹦到了徐赐安的背上。 ……好香。 宫忱鼻尖陷在徐赐安的颈侧,须臾又仓促移开,拘谨地直起身,用双手搭住徐赐安的两肩。 这样? 片刻后,他舔了舔唇,将胳膊往里收了收,圈住了徐赐安的脖子。 这样吧。 徐赐安把人背起来,走了两步,路过女鬼时,低头,看了她两秒。 淡紫眼底一片寒冰般的冷厉,令女鬼脸上的笑容一僵,连同杏仁眼里的恶毒都凝滞了。 “师……” 她死后记忆有缺,能记下来的人和事很少,对这双紫眸却印象深刻。 嘴唇微微一颤,将完整的两个字送出:“……师、兄?” 徐赐安神色不变,倒是背上的宫忱微微一愣,师兄?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宫忱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 他是我的师兄才对。 叫出这两个字后,女鬼完全呆滞了,蓬头垢面躺在地上,仰头望天。 “应婉,” 徐赐安不再看她一眼,背着宫忱缓缓走回客栈,“这么多年,你还真是毫无长进。” 应婉? 宫忱脑海一炸,那不就是当年那个他以为给自己“缝衣服”的师姐吗? 蕙质兰心的师姐?那个女鬼? 这都能认出来? 宫忱忍不住扣了扣手指,一时之间,心绪颇不宁静,窥了眼徐赐安。 这都能认出来吗? 这都能? “宫惊雨,你想什么呢?” 宫忱大吃一惊,连忙摇头,心虚地扣着手,心道,我没想什么啊,没有别的意思! 绝对没有! “那、你、还、不、放、手?” 徐赐安语气饱含赤裸裸的杀意,似乎还有一丝奇怪的急促,令宫忱彻底回过神来,一秒后,僵硬地松开垂在徐赐安胸前的手。 等等,等一下。 他刚才扣的好像不是手指。 不是手指…… 那他摸了个什么东西? 被徐赐安摔出去前,宫忱脑袋嗡嗡,鼻尖一热,两行鼻血洒了出来。 他仰面朝天,哆哆嗦嗦举起手。 哦、哦豁?【你现在阅读的是 】 7、祖宗 宫忱捂着鼻子,第二次被拖回房间,路过一楼柜台时掌柜的递了张纸过来,宫忱目光感激,正要接过。 掌柜:“一张一钱。” 宫忱:“………” 此时掌柜的只感觉一股阴风扫过,不知道一只女鬼跟在他们后面飘上了楼。 宫忱前脚刚把门关上,应婉便从门外穿了过来,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她这会恢复的些许气力,大部分还是鬼眼从宫忱身上吸取的。 宫忱牙痒,一个白眼还没翻出去,鼻血又流了下来,连忙单脚蹦去舀了瓢水在脸盆里泡着。 “师兄,” 她真是毫不见外,一屁股坐椅子上,也不管额头哗哗流血,先跟徐赐安道歉:“今晚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对不住,动了师兄你的人。” “不是我的人,”徐赐安看了她一眼,“你动了几个?” 应婉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道:“数不清了。不过,我只杀段家人。”见徐赐安给她递了一张帕子,又道,“谢谢,但是不用了。又不是当年了,我人都死了,还在乎脸面这些做什么?” “对了,” 她提到某个字,想起什么似的,歪了歪头道, “我听说,宫忱也死了?” 房间内静了好几秒。 应婉缓声笑了笑:“抱歉,抱歉,我不是想强调他死了,我只是觉得,这种时候,师兄不应该在岚城才是。” 徐赐安:“那我应该在哪?” “在天泠,”应婉道,“挖坟。” 徐赐安:“……………” 宫忱在水里吐了两个泡泡,分不清是笑了还是呛水。 应婉似乎这才想起房间里还有一个谁,古怪地笑了一声。 “师兄,”她阴阳怪气道,“你倒是长进不少,我本以为你这辈子都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说着,她用带有挑衅意味的眼神看了一眼宫忱:“不过要我说,这家伙还真比不上宫忱。” 宫忱从洗脸盆里抬起头来:“?” 徐赐安看了他一眼,抓着他的后脑勺继续往盆里摁:“继续洗。” 宫忱在水里又吐了两个泡泡,耳朵竖起,继续听。 “应婉,”徐赐安敛眸,坐下,“叙旧就到这里,你把次鬼收回去,我可以帮你一个忙。” “好呀好呀,”应婉道,“那真是求之不得,可是,你真的能帮我吗?” “我想让段家灭门,”她舔了舔嘴角的血,杏眼里一派冷然,“可以吗,师兄?” 徐赐安沉默了一会,问道:“段家没了,然后呢?” “然后?”应婉略一思忖,“然后我就该下地狱了吧?” “不,”徐赐安平静地看着她,“会下地狱的不是你,是次鬼。” 应婉微微一怔。 徐赐安道:“我不知道你是在哪知道共生这门禁术的,但你肯定不明白,为什么仅仅是把两只鬼绑在一起怎么会被叫做禁术。” 应婉脸色微变,强自镇定,答道:“是因为两只鬼有共同的仇怨,共生后实力会增强数倍。” “你太小瞧禁术了,”徐赐安摇了摇头,“增强实力的功法有很多,但若仅仅如此,根本算不得禁术。” “真正的原因是,施展这门共生术之后,无论主鬼犯下什么罪,杀了多少人,所有罪孽都会被生死簿清算在次鬼头上,由次鬼一并承担。对了,她叫什么?” “……春来,”应婉十分艰难地开了口,“是我捡回来的,便跟我姓。” “应春来,很好听的名字。”徐赐安微微一顿,“可惜了。” “段家灭门之时,应婉,你会干干净净地去投胎,而应春来,她会带着你的罪孽一起,在地狱里魂飞魄散。” 噗通一声。 应婉忽然跌跪在徐赐安面前,表情先是有一点茫然:“什么?”然后逐渐染上彷徨,“为什么?” “做错事的人明明是我,”她轻轻地问,“可为什么……” “受苦的却总是她呢?” “为什么啊,师兄?” 血泪一点点从她的两只眼眶中流出,滴在地上,仿佛黑色的霉斑。 “师兄,不能这样,你帮帮我……不,你帮帮春来。” “她这辈子,”应婉爬到徐赐安脚下,恸哭道,“这辈子都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 呜…… 呜呜…… 哭声一长两短,哀转久绝。 不好! 宫忱猛地抬起头来,哗啦啦,脸色一片骇然,她不是在哭! 她在,问路。 ——通往鬼界的路。 为时已晚。 诡异的黑色如同影子一般,从应婉身下蔓延开来,吞噬着周围。 “应婉,你………”徐赐安刚开口,应婉将什么扎穿他的膝盖,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眼皮愈来愈重。 是锁灵钉!!! 师兄!!! 宫忱心头猛地一跳,正要过去,右腿却忽然被什么拧断似的,扭了一圈,又一圈!咔擦咔擦! 整个人倒在地上,右腿抽搐。 哐当,当,当。 铜盆跟着砸地,水泼撒出来。 该死的。 宫忱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向徐赐安爬去。 呜…… 呜呜…… 哭声还在继续,越来越凄厉,越来越尖锐。 “小鬼应婉,向五骨天君问路。” “小鬼应婉,向五骨天君问路。” “小鬼………” ——“功德几何?” 忽然,一道异常阴冷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在房间内。 应婉浑身一震,当即扣首道:“已杀修士九百九十九人。” ——“以何问路?” “以活人问路。” 黑影中猝然伸出一只森森鬼手,扣住徐赐安的脚腕,将昏迷过去的他一寸寸拖入鬼域。 宫忱瞳孔剧缩,抓住徐赐安的胳膊,将额头抵在徐赐安的额头上。 “师兄,师兄。” 他焦急地在徐赐安识海里喊。 徐赐安唇色苍白,毫无反应。 “事急从权……冒犯了。”宫忱一手捧着徐赐安的半边脸,一臂撑地,仰头轻轻吻住了徐赐安。 四片冰凉的唇瓣相触。宫忱的心里泛起一阵阵苦涩。 是柔软的,却不能沦陷,是朝思暮想的,却要拼命克制。 阴气从他的身体里飞快地渡入徐赐安体内。 一个被锁住灵力的活人进入鬼界太危险了。宫忱别无他法,至少要让徐赐安身上有死人的阴气。 “别出事。” 宫忱手指从徐赐安的脸上滑落,松开嘴唇,重新与他额头相抵,“我被次鬼附身,多半会跟它一起经历轮回路才能进入鬼界。” “你到了之后,等我来找你,最多三日,千万别出事,徐赐安。” “那个,宫先生,是我。” 识海里响起一道干巴巴的声音:“虽然青瑕很高兴看到你的灵识还在,但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我会保护好徐公子,你放心。” 宫忱怔了一怔,反应过来,郑而重之地道:“保护好他,也要保护好你自己。” 话音刚落。 他也被一只鬼手拖入黑影之中。 …… 所谓轮回路,是死人才能走的。 心平气和地走过了,就能忘却前尘,了无牵挂,前往地府安心投胎。 而走不过的,诸如生前有冤不能申,有怨不能解,有仇不能报,有情不能舍的,大都会在轮回路里越陷越深,地府引路的阴差也捞你不出。 陷到底了,有一个深渊。 这个深渊就是鬼界。 …… 宫忱是被吵醒的。 “我去你大爷的段瑄!你以为老娘喜欢你吗?我喜欢你奶奶个腿——” “啊啊啊啊——” “气——死——我——了——” 深山老林里,几声粗犷的吼声传到树上,飞鸟惊走乱窜,什么东西从树上滚了下去。 宫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就滚到了一个女子身旁。 “什么东西?!”女子惊了一跳,一双杏眼瞪得老大,“野、野人?” 宫忱从她眼里隐约看清自己—— 一个浑身灰扑扑的,又瘦又小,蓬头垢面的小野人。 宫忱缓了两秒,反应过来。 这里是应春来的轮回路。 眼前女子比女鬼好认,是应婉。 而自己附身的这个小野人,应该就是应春来。 小野人警惕地看了女子一眼,伸了只手,声音很清脆:“来。” “来什么来?你哪来的,刚才是不是偷听我讲话了?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说出去……” 应婉恶狠狠地,刚说到一半,忽然捂着脑袋痛叫起来,“白头鹰?!这又是哪来的?” 那白头鹰啸鸣一声,在应婉的头发上踏了一下,迅疾而过,两只利爪猛地扑向小野人。 小野人一跳,单手利落抓住老鹰的胫骨,被带着飞上天空。 应婉边追边喊:“你别跑!” 下一秒,砰—— 树叶簌簌,飞鸟惊窜,应婉一头撞在树上,忍无可忍大吼: “这又他妈是哪来的树!!!!” “哈。”小野人光着两只脏兮兮的小脚,在空中晃了两下,像是在笑。 下一秒,小野人就笑不出来了。 应婉拔出腰间佩剑,顶着额头的一个大包,气势汹汹御剑追来。 眼见要追上了,小野人慌乱松开白头鹰,“啊啊”往下掉落,最后如同虾米一般弯身吊在一株古树上。 “呵呵,”应婉将剑停在小野人身后,一脚踹上屁股,“老娘让你跑!” 小野人抱着树干,没吭声。 “想不想下去?”应婉又踹了一脚,“想下去就给我发誓,刚才你听到的话一个字都不准说出去!” 见到小野人被欺负,白头鹰一直盘旋在上空,时不时发出“咕咕”声,虎视眈眈地盯着应婉。 小野人焦急道:“不来,不来。” 应婉眯了眯眼睛,阴笑道:“不发誓,行啊,今天中午正好想吃鹰肉……哭了?” 她嫌弃地转到前面去,“让你发个誓有什么难的,男子汉大丈夫,你哭什么哭………” 小野人“呜,呜”地叫。 乱糟糟的头发下面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小豆子。 “女孩子?” 应婉脸色微变,正欲再说什么,咔擦一声,树干裂开,小野人掉了下去。 应婉纵剑而下,比她更快,抓住她的一只脚,不想剑穗被枝丫一挂,两人一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掉落,在空中抱成一个球,摔进灌木丛里。 世界是倒立的。 小野人头发扫地,脑袋离地面只差半掌,脏兮兮的小脸上泪痕未干,转着眼珠往上看去。 应婉抱着她的一条腿,脸被她的脚丫抵着,头发如鸡窝般凌乱。 “哈。”小野人破涕为笑。 应婉面无表情,松开手,小野人脑袋便在地上砸了下。 本来是以示教训。 小野人却觉得好玩,又“哈”了一声,倒着脑袋在地上,脚丫晃了晃,对应婉说“来”。 应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呸地吐出嘴里的树叶,“你是傻子吗?” 小野人歪了歪脑袋:“不来?” 咕噜噜—— 不知是谁的肚子发出巨大响声。 应婉抓了抓头发:“行了行了,我不跟傻子计较。我走了,我饿了,再见。你别那么看着我,我中午不吃鹰肉了……明白了吗?不明白是吧,好的,再见。” 她转身,干脆利落重复: “再见!” 过了几秒,她回头,狐疑道:“不对啊,刚才是我肚子在响吗?” 小野人这时正趴在地上,一只手上戳了戳地上的一个洞,顿时,数十只又肥又大的蚂蚁爬上了手指。 她张嘴,眼睛亮晶晶的,正把手指往嘴里送—— 一只手忽然死死捂住她的嘴。 应婉把她硬生生拖走,表情近乎崩溃:“人饿了应该吃饭,吃饭!吃饭你理解吗?不理解是吧,好的,我请你吃。就这一顿,吃完滚蛋!” 她忽然尖叫一声: “把手拿远一点!我不吃蚂蚁!” “祖宗!!!!”【你现在阅读的是 】 8、食人花 宫忱第二次是被饿醒的。 太阳透过窗缝洒进房内,身体在醒来后掀开一床湖蓝色薄被,急急忙忙一路小跑,撞倒了桌上的铜镜。 咣当。 回头匆匆一看,铜镜上映出一个皮肤白皙,黑发垂腰的少女。 这是应春来? 那个黑不溜秋的小野人? 宫忱在心里感慨,看来应婉不仅把人收留了,还收拾得如此得体。 就是看起来有点眼熟。 应春来似乎很着急,没去捡铜镜,推开门就要出去,和进门的应婉迎面撞了个满怀。 “……一碗饭,”应春来仰头看着应婉,干巴巴地重复,“一碗饭。” “急什么,饭还没送过来,”应婉狠狠给了她一记暴栗,“还有,是应婉,不是一碗。” “一碗?” “应婉!” 正教着呢,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叫声:“应师姐,饭来了。” “这么快?”应婉有些惊讶,她记得自己才刚点没多久啊。 出门一看,还是个少年。 这少年一身黑色朴素轻装,生得高高长长的,左手拎着一个食盒,右肩系着一个大包裹,额角有汗,一看便是跑来的。 看到少年的瞬间,应春来眼睛一亮,高兴道:“饭!”便迅速从应婉旁边钻出去,扑向少年手中的食盒。 这一刻,看着少年不断放大的脸,宫忱如遭雷劈。 等等等一下。 这个人是…… “不要急,”好在应婉及时拉住了应春来,温柔道,“姐姐还没付钱。” 应春来表情惊疑不定,歪了歪头,上下打量她,似乎在判断这个说话细声细语,举止温柔,表情亲切的人是不是应婉。 “咦,以前没见过你,”应婉从钱袋里摸出几个钱币,温声道,“是新来的小师弟吗?” 少年双手接钱,点点头:“是,谢谢师姐。”又摸了摸鼻子,道,“那个,师姐,其实我住你隔壁有一段时间了。” 应婉表情僵了一秒:“啊……” “你是那、那个,呃……段钦?” “对,”少年很体贴地接下去,“我是段钦的表哥,宫忱。” 应婉掩嘴咳了一声,“……宫师弟,对不住,我不太认得人。” “没关系,”少年把食盒递过去。 应春来立马抢过食盒抱住,被应婉轻轻敲了脑袋,不自在地抖了抖。 “师弟,你要不在我这吃点?”应婉道,“还有这么多,等送完了得什么时候啊?” “多谢师姐好意,但还是算了,”少年摇头,“迟到要扣钱的。” 应婉看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微妙了:“你很缺钱吗?段家对你是不是……” “没有,段家对我很好,”少年立马道,“我也不缺钱,我就是……” 他犹豫半晌,掩嘴微咳:“想自己挣个礼物钱。” “哦——” “给谁?”应婉拉长了调,顿时一脸了然,调侃道,“心上人?” “不是,”少年眼神诚恳,见应婉一脸似笑非笑,便又带了点无奈,“真的不是。” “师姐,我还有些食盒没送完,就不打扰了。” 应婉笑眯眯道:“好的,去吧。” 少年便一溜烟跑了。 他一走,应婉立马原地呸了一声:“不是?耳朵都红了,还说不是?咱们门派还真是盛产伪君子!” “你倒是一点不虚伪,一点不做作,就知道吃!”应婉揪起旁边吭哧吭哧的应春来,咬牙道,“一会我出门一趟,你就在房间里吃,不准出去!” 应春来:“哈。” 耳朵哪里红了?明明是热的好不好!宫忱替自己喊冤。 况且,那年他上山为的是什么? 活命! 虽说是要攒钱买礼物的,但对于要送的那个人长什么样、住在哪里、喜好如何一概不知,也没有特意打听。 左右当时觉得自己只剩两年寿命,报答一下儿时的救命之恩便罢了,哪有心思想别的。 谁知后来…… 后来寻花大典上,天时地利人和,他对那人一见钟情。 紫骨天有一盛典名为寻花大典,每年春天举办,为的是让新弟子及时拜入心仪的师门。 可是年年招新,年年举办,那些动辄闭关三五年的长老们根本凑不齐,常常弄得场面很尴尬。 就比如有一年独独来了性格火暴的红叶长老,新弟子们没得选,都跟了他,来年其他长老出关,收不着弟子,就来跟红叶长老要人,不能强要?可以,那自愿走总行吧? 其他长老手指一勾,撬走了一大半,把红叶长老气得再也不收弟子了。 那怎么办呢? 有一位奇葩就想了一个法子,师父来不了?师兄师姐那么多,还不能抓一个过来? 副掌门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若以后拜师不看师父怎么样,全看师兄师姐好不好,进门后定会滋生师徒矛盾,比如我只是喜欢师兄,又不喜欢师父,既然不喜欢,学起来也没劲。 掌门听了却抚掌大笑:“既然如此,那就让师兄教呗。” 还能这样? 当然能! 于是紫骨天就多了一项奇葩规矩,还是以师兄为例:但凡新来弟子,先选一位师兄,师兄跟着哪位长老,你就跟着记在哪位长老名下。 至于修炼,前两年都由师兄带,到了第三年,才跟着师父学。 寻花大典上又有一迷宫,名为九转宫,道路九曲十八折。 当有多名新弟子选中同一位师兄时,就看谁最先找到藏在迷宫里的这位师兄了。 宫忱当年的寻花大典上,有一件广为人知的笑谈。 说的是有这样一位不喜热闹的师兄,被师父硬逼过来参加寻花大典,自陈时全程冷脸便罢了,九转宫里,为了不被找到,甚至设了一个精巧无比的障眼法。 就算有人路过了,也只会以为他是一面墙、一株草、或者一朵花。 之所以成为笑谈,是因为有一位小师弟路过时,看上了这朵花。 “好漂亮的花,”小师弟弯腰问,“你介意被我摘下来送给师兄吗?” 花:“………” 介意,怎么办呢? 那位师兄就紧急改变形态,变成了一株食人花。 正巧有其他的弟子往这边走,看到它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连忙拐了个方向。 小师弟却只是愣了一下,差点被花齿咬到,往后跌坐下去。 过了一会。 “对不起,对不起,”他仰头,忽然扑哧笑了一下,然后伸手,不怕死地抚摸了一下花茎上碧绿如翡翠的枝叶,“你好可爱啊。” “我刚才吓你的,你这么好看,我才不把你摘下来。” 说着,还戳了戳花茎,讨好似的道:“你能不能给我变个师兄出来?” 食人花:“………” “求求你啦,我真的很想见一见师兄。”又摇了摇它。 吃又不能真的吃,再装下去,只怕浑身上下都要被这臭小子摸个遍了。 于是那位师兄只能臭着脸现身,狠狠把腰上那只手拍下去。 “你……”小师弟呆呆地看着他。 那位师兄冷笑一声,二话没说,拎起小师弟就咻的扔出九转宫,结结实实摔在出口外面。 立马就有人围过来问:“如何了,如何了,找着徐师兄了吗?” “想必也是没有,”一位绕了迷宫一圈最后灰溜溜走出来的弟子气愤道,“我怀疑徐师兄根本就不在九转宫里,为什么要这么耍我们玩!” “谁说我不在?” 那位师兄徐徐从出口走出,看着远,走得不紧不慢,实则三两步就到了众人面前。 他把小师弟拎起来,冷声道:“现在变出来了,怎么,不笑了?” “对对对对不起,徐徐徐师兄,我我我不知道是你,我真的不知道啊。” 小师弟慌慌张张看向他,突然涨红了脸,立马低下头,不一会,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声问,“……师兄,我真的可以笑吗?” 师兄:“…………” 最后众目睽睽之下,徐赐安不得不接纳一脸傻笑的宫忱。 因为他一开始压根没想着要收师弟,见面礼都没准备。 别人送的都是什么法宝灵器,再不济也有金银珠宝,寓意都是极好的,只有徐赐安,临时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扔过去,面对宫忱眼巴巴的表情,心肠好像石头一样硬。 宫忱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接住了,握在手心,认真地对徐赐安说:“谢谢师兄,我会好好珍惜的。” …… 这边应春来把饭菜吃的得干干净净,根本没听应婉的话乖乖待在屋子里,而是爬到树上,猴子似的在各个树间攀爬跳跃。 等宫忱回过神来,她已经找到了一处温暖又宽敞的地方,躺下准备午睡了。 这时,下面悉悉索索传来一阵人声。 “今年的寻花大典再过几日就要开始了,今天麻烦各位过来,主要是想重申一下大典当天要注意的几件事情。” “第一,不可欺骗。” “自陈环节如实表现即可,不应弄虚作假,哗众取宠,也不应故意贬低他人。” “第二,不可敷衍。” “……” “第三,不可勉强。” “……” 宫忱只听了几句,便昏昏欲睡。 这妮子真是会找地方,竟然跑到议事台附近来了,就议事长老这慢腾腾的语速,搁谁听谁困。 为了振作精神,台下也不乏窃窃私语。 不知是不是出现了幻听,宫忱好像听到了徐赐安的声音。 这时应春来也好像听到了什么,翻了个身,视线往下瞅了瞅。 ——是应婉。 ——她旁边坐着的正是徐赐安。 应春来是真的傻,这种时候竟然举起了手,想跟应婉打招呼,但是下一秒,手停在半空中,并没有挥动,嘴巴张着,并没有发出声音。 她看见应婉笑了起来,是她从未见过的那种笑容,既不是冷笑,也不是狞笑,更不是在旁人面前装模作样的温婉一笑。 应春来歪了歪头,没有动作。 “徐师兄,”应婉瞥见徐赐安佯装正坐,其实眼皮子都快瞌到了底,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昨晚没睡好吗?黑眼圈这么重?” 徐赐安“嗯”了一声,拧了拧眉心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早着呢,”应婉侧着脸看他,问道,“师兄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今年怎么破天荒答应参加寻花大典了?” 徐赐安没应。 竟然又是睡着了。 应婉看了他一会,轻轻伸出手去,摇了摇他。 “嗯?”徐赐安撩开眼皮,“你刚刚问什么?” “我问……” 应婉顿了顿,“师兄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下徐赐安没睡着,看着她,但还是不说话。 “你干嘛这么看我,”应婉没好气道,“不是那种喜欢。” “我是问你有没有觉得资质还不错的、比较看中的小师妹,没准人家也选你呢。” “没有。”徐赐安淡淡道。 应婉“哦”了一声,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喜悦,为作掩饰,又随口问道, “那新来的弟子里,有没有师兄你讨厌的人啊?” 这个问题却让徐赐安提了点兴趣,撑着下巴转过头来: “如何算讨厌?” “呃,大概就是看到就心烦,巴不得让他离自己远一点,再远一点?” 徐赐安微微思考了一会。 “那确实就是讨厌了。” “谁啊?”应婉好奇道。 徐赐安挑了下眉,丝毫不怕得罪人,薄唇轻张,想说便说了:“一个叫宫忱的家伙。” “我看见他就烦。”【你现在阅读的是 】 9、谋财害命? 啊? 宫忱简直一头雾水。 两人这个时候还没正式见过面吧?徐赐安对他哪来这么大的不满? “为什么?”应婉也问。 徐赐安道:“丑。” 宫忱:…… 宫忱:什么??? “师兄,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应婉沉默片刻,委婉道,“宫师弟我也见过的,长得应当不算丑。” 何止不算丑。 这么说吧,宫忱要是没被赶下山,潘安榜前三必有其名。 “错不了,”徐赐安手指轻轻在桌上点了点,“他穿黑色实在太丑。” 原来是说衣服! 宫忱不服,黑色多好看,多耐脏。 应婉努力回忆了一下:“他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我倒记不清了,但他最近在给子衿楼跑腿,身上应该是那里的制服。” “跑腿?”徐赐安看了她一眼,“你们很熟?” “不熟,”应婉摇头,“我和他只是屋舍挨得近,但平时基本没有往来。” 徐赐安“嗯”了一声:“红色更适合他。” 应婉:“呃,是、是吧。” 人逢喜事,诸如节事、婚事、宴事,尤其喜欢红色,因为红喜庆。 宫忱也不例外,但柯岁说他没那个命。 “红色太冲,你的命又太薄,想活得久一点,就别沾染。” 宫忱嘴上说着不信邪,但某天半夜旧疾又犯,在地上滚了几圈后,一脸惨白地爬起来,还是把衣柜里的红衣服全都扔了。 不过,现在反正没命了,穿什么都一样。 徐赐安要是喜欢,别说红色,粉色宫忱也能穿。 不一会,徐赐安又问:“子衿楼能送到西峰吗?” 应婉:“能吧,就是有点远,得加钱。师兄,你问这个不会是想……” “钱不是问题,”徐赐安若有所思,“问题是,如果我把他叫来,送他一件衣服,你觉得他会要吗?” 应婉:“?” “那个,师兄,我觉得一般人都不会要吧?” 宫忱:要!当然要!怎么不要! 徐赐安“哦”了一声:“那你帮我给他?” “不是,”应婉忍不住道,“你给还是我给有什么区别吗?” “你们是邻居,”徐赐安说,“我不是。” “但是我们不熟啊?” “你们不熟吗?”徐赐安眉头微皱,复又松开,“那算了。” 应婉:“………” 没睡醒的徐赐安真的会让人气死。 宫忱要笑岔气了。 不一会便两眼一黑,听不见声了——应春来睡着了。 “这傻子,又睡树上。” 议事结束,应婉在四周的树顶上飞了一圈,把应春来抱回家。 途中,应春来醒了一次,迷迷糊糊地伸出两只手,捏住应婉的两边脸颊往上拉,调整至满意的弧度才又睡去。 半月后,一封家书寄来—— 应婉随手抛给应春来让她念,应春来这些日子除了吃睡,便是写字念书,读得虽然磕绊,但还算能听。 “小婉,良想你,了,”应春来念道,“前些日,子,良不幸,感染风,寒,如今命,不久矣,盼儿归,见一面……” 应婉脸色微变,一把夺过家书查看,连夜回到了姑藏。 “娘。” 一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迎面传来。 应婉声音微抖,扑到床榻奄奄一息的应夫人身上,“儿啊——”应夫人伸手抱住她,阴恻恻地冲她道:“你可算回到我手上了。” 应婉浑身一震,正欲逃跑,门外立马窜出两道身影,一胖一瘦,分别擒住她一只胳膊,给她绑上麻绳。 “让这孽子给我跪下。” 噗通一声。 应婉被摁倒在地上,瞪大眼睛:“贾玉茹,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应夫人叉着腰走来,“我才要问你干什么?” “你这死丫头,上次让你跟段公子见一面,你见到一半竟然跑了?” “大半个月都不回家,去哪了也不吱一声,是不是想气死我?!” “他都说我配不上他了,他早就心有所属,我还不能跑了?” 应婉撇撇嘴:“再说了,我也有喜欢的人好不好。” “住嘴,”应夫人啪的一声打在她脸上,寒声道,“应婉,你这辈子只能喜欢一个人。” 应婉被打得脸偏向一旁,深吸了一口气:“……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听我说,段瑄他根本就不喜欢我。” “他会娶你就够了。”应夫人的表情无比严厉,“这是你爹拿命换来的机会,也是我们应家的前途。” “是是是,”应婉挑了下眉,“应大人英明神武,救下段二家主,把女儿托付给二少爷,应家方得苟延残喘。” “实在太有担当了,真是让我好生敬佩………” 啪! “你这个,混账东西!” 应夫人又是一巴掌抽在应婉脸上,眼里迸发出灼烧般的埋怨:“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你以为你就委屈?” “你爹死了,那些仇家虎视眈眈,欺负我们娘俩无依无靠,你以为我没承受压力,我就不委屈?”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自私自利的东西?” “关起来。” 应夫人恨恨道:“一日不反省,便一日不准放她出来。” “哈,”应婉往后一趟,喃喃, “随他妈的便吧。” 砰。 门很快落了锁。 应婉在地上发了会呆,这时房顶的瓦片动了动,露出一条缝,越来越大,一只眼睛从缝里看了过来。 “一碗、一碗。”一个小小的声音传了进来。 “厨房在东边,饿了自己去偷点。”应婉侧过身,靠在地板上,“实在不行滚回树林,别跟着我了。” “一碗……” “我都说了别叫我,别找我,别烦我,滚。” 那声音顿时安静下来,像是离开了。 直至这时,一滴眼泪才无声地顺着应婉的眼角滑落。 几秒后,伴随着一声难听的呜咽响起,应婉蜷着身子颤抖起来。 “啊……” 不知过了多久,她累了,觉得有点冷,肿着眼睛往上看去,就看见房顶多了一个大洞,洞里伸出一只小脚,然后又来一只。 应春来捂着眼睛跳了下来。 ——落脚点是应婉的脑袋。 “我靠?!”应婉眼珠子快跳出来了,以生平最快的反应蹬起两只脚,挡在头顶,正好让应春来的两只脚踩在自己脚底上。 有、有惊无险。 应婉肿=红着两只眼睛,瞪着这个差点把自己脑瓜蹦了的傻子。 应春来发现自己没事,呜呜叫着“一碗”,一下子扑到应婉的怀里。 应婉身体微僵,良久,伸手在应春来的脑袋上揉了揉。 “小傻子。”她轻声说。 时间再一晃,便到了订亲宴。 觥筹交错,红色漫天,应婉身着一袭深红凤袍吉服,左右逢迎,笑容满面。 “应婉,恭喜。”忽然有人从身后叫了她一声。 应婉身形微顿,笑容不变,转过身去:“师兄,好久不见。呀,宫师弟也在。” “应师姐。”宫忱今日仍穿着一件黑缎长袍,腰系一抹红绸绦,清俊疏朗,规规矩矩地站在徐赐安的身后,给应婉作了一礼。 “你们怎么在这?” “我和师兄在附近除祟后本想找地歇息,遇上这边有喜事,打听一番没想到是应师姐,便不请自来。略备薄礼,请师姐收下。” “多谢,”应婉颔首,接过贺礼,“师弟下山多久了?” “快半年了。”宫忱道。 “那再等半年就可以回山了,”应婉笑了笑,“过两年说不定还有机会自己带新人出来。” “我资质不行,还是算了,”宫忱摇头,状似无意道,“倒是师兄这么厉害,以后肯定还可以带新的师弟。” 徐赐安看了他一眼:“你资质确实一般。” 宫忱咳了咳:“勤能补拙,勤能补拙。” 徐赐安道:“也不够勤奋。” 宫忱不服:“我日出便起床了。” 徐赐安:“是,你再晚一点起床,就买不到哑巴生煎了。” “但是它真的很好吃。” “所以你空长身高,不长修为。” “那也是长了。” “有本事,你长到天上去。” “………”宫忱撇撇嘴,扭过头去,低声道,“师兄,你现在老嫌弃我,等以后我不在了,你别后悔就是了。”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徐赐安挑眉:“那个时候我不是有新的师弟了吗?” 宫忱没吭声,嘴角快垂到地了。 “你们两个……”一直沉默着的应婉忽然开口,缓慢道,“是不是……” 没等她问出声,有人在后面拽了拽她的衣角。 “春来?等下、你要带我去哪?” 应婉被应春来拉至角落。 “姐姐,”应春来仰起头,深深地凝视她,“你看起来好难过。” 应婉一怔,笑了笑:“哪有。” “你别骗我,”应春来道,“我很笨的,你骗我,我就会信。” 这双琥珀色的眼眸那么明亮,诚挚,干净。 应婉沉默地看着她,半晌,缓缓红了眼眶:“春来,他跟我说恭喜。” “我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值得恭喜的……我要嫁给一个以凌虐为乐的变态,然后我喜欢的人跟我说恭喜……” “真的,春来,今天来的每个人都会说恭喜祝你幸福……但这种话从他口里说出来,我还是……” “我受不了,”应婉嘶哑地哽咽道,“我真的受不了,春来。” “姐姐,” 应春来踮起脚,替她一点点擦掉眼角的泪水,“谢谢你告诉我。” “那些人的话你都不要听了,”应春来说,“你听我说,” “应婉,你一定会幸福的。” “我来帮你,好吗?” 画面在这里裂开一道痕,逐渐被黑暗吞噬。 应春来的轮回路出现了残缺。 碎片如暴风般席卷而来。 . “段瑄退婚了。” “什………”应婉脸色霎时间惨败一片,“不、不行,那应家怎么办?段家不管我们的死活了吗,我要去找他,我什么都没做错,他为什……” “你冷静一点,姐姐。” 应春来抱住她,安抚她:“段家仍然会庇护应家,条件只有一个。” “是什么?”应婉没由来的恐慌。 应春来看着她,眼里浮着很温柔的光,轻声道: “姐姐,我要嫁给段瑄了。” . 唢呐高亢,锣鼓喧天。 “春来,我带你跑吧?”应婉在应春来的轿前泣不成声,“我们不管别人了,我们跑吧,我不想毁了你。” 应春来摇了摇头,笑着看她:“别哭,你应该祝福我才是。” “不,你不要勉强自己……”应婉捂着脸,“你不能为了我……” 应春来伸手,似乎是想替她擦掉眼泪,但顿了顿,最终还是放下轿帘,声音从里面传来,轻快而喜悦: “我没有勉强。” “姐姐,我喜欢他。” 哭声和唢呐均戛然而止,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直到一声彻长的尖叫打破黑暗。 “段瑄——————” “你这个疯子!!你对她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应婉的身影像在水中浮着似的,表情因为极其悲怆而扭曲丑陋。 “做什么,” 一个阴冷的男声响起,将什么扔在地上:“你不都看到了吗?” 骨碌碌。 骨碌碌。 这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罐,里面装满了不知名的液体。 一只琥珀般的眼睛浸泡在其中。 ——和应婉对视。 “这是,什么?” 应婉发着抖,脸色惨白,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我的骗子夫人。” 男人闷笑一声,半蹲在地上,手指轻轻柔柔地抚摸着玻璃瓶: “若非新来的仆人太过粗鲁,她本可以再快活些日子……可我还是不解气啊,就把夫人做成了这个,不过也很没意思。你要喜欢,就送你了。” “段、瑄——” “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咔擦。 咔擦咔嚓咔嚓。 画面如蜘蛛网般迅速裂开,巨大的豁口下面是无穷无尽的深渊。 鬼影黢黢,诡异的红灯如同浩瀚汪洋将人卷入其中…… 鬼界,左耳桥。 一座形似人耳的木桥横跨过无数怨灵组成的湍流上,有几只溅在岸上,又痛苦地叫着“干啊”“渴啊”“要死了”,爬了回去。 桥这边是荒原,那边是闹市。 几个穿得人模人样的鬼兵,一边啃着鲜血淋漓的生肉,一边对荒原上尸体般遍布的死鬼们喊: “醒了的都过来登记,有钱的上桥,没钱的,自个游过去。” “赶紧的吧,过了今天,就没有今天了啊。” “啊呸,这谁的手,摸了粪不成,难吃死了。” 宫忱睁开眼,一只被啃得坑坑洼洼的断手刚好被扔至眼前。 “…………” 头疼。 他刚才好像是头着地,脑瓜子没裂,真是谢天谢地。 宫忱揉着后脑勺站了起来。 左耳桥?有所耳闻。 据说是第一任鬼王心爱的姑娘淹死在了这条河里,成了怨灵之一。 伤心欲绝的鬼王以身化桥,日日夜夜在此听怨灵哀嚎,祈祷有朝一日重新听见爱人的声音。 民间关于鬼界的故事有很多,这是少有的佳话,更多的是恶谈。 宫忱边向桥边走,脑子里边思索着如今的处境。 应春来的记忆是残缺的,轮回路里走一遭,不仅没弄明白事情原委,反而有更多的谜团接踵而来。 应婉的共生禁术从何而来? 她被谁欺骗了? 为何说段家和鬼界勾结? 又为何要把所有人都带到鬼界? …… 不过那些都是次要的,宫忱深吸了口气,当务之急,他要找到师兄。 刚登记完,准备跳河去,忽然有一个高高壮壮的男鬼兵拿着两幅画像走过来,高喝一声: “等等!” 宫忱心里咯噔一声。 “见过这个女鬼吗?” 鬼兵展开第一幅画像。 ——是应婉。 宫忱神色如常,摇了摇头。 脑中高速运转,她不是和鬼界串通一气了吗,怎么会被通缉? “那这个呢?” 鬼兵慢悠悠,又展开第二幅画。 ——是宫忱自己。 “…………” 宫忱一动未动。 跑? 不,不对。 第二幅的油墨仍未干透,明显是刚画上去的—— 这名鬼兵擅自添加自己的画像上去恐吓自己,为的是什么? 谋财?没钱。 害命?没命。 宫忱心里疑惑,决定先看看这鬼兵到底是什么意图。 鬼兵嘿嘿一笑,以为他是吓到不敢动了,压低声音道:“你现在可是我们这里的通缉犯,乖乖听话,我就不把你抖出去。” 宫忱无语。 装什么呢,我好怕啊。 “我还可以带你从桥上走,只要你一会答应我一件事。”鬼兵目光诡谲地看向宫忱。 宫忱挑了下眉。 下一秒,这个又高又壮的男鬼兵娇滴滴地朝宫忱的耳朵吹了口阴气。 “哥哥,喜欢搞男人嘛?” “人家是下面的哟。”【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我来与你成亲 我。滴。个。娘。 宫忱登时如遭雷劈,连退几步,噗通跳进河里,向对岸狂游而去。 劫色? 这个是真怕。 心理阴影都快要出来了。 谁让他当年下山在红檀,做的第一件任务是捉色鬼。 这色鬼别的本事没有,白日躲在地下,窥寻目标,夜里爬上床梁,偷香采花。 为诱它出来,宫忱不惜扮女相,装作城中一户富人之女,出门招摇几日,某晚,色鬼果然找上门来。 只是那色鬼最终不是宫忱杀的,而是徐赐安。 打斗中,它颇有几分灵活,又色胆包天,火符伸去,它不躲,反而凑过来,猩红长舌横扫而出,死也要吃宫忱豆腐。 电光石火间,数道细细的紫线亮起——是剑光。 那舌头瞬间被千刀万剐,在宫忱眼前化作一滩烂泥。 片刻后,烛火自燃,窗户不知何时打开了。 徐赐安支腿侧倚在窗棱上,就着月色瞥了一眼衣衫凌乱的宫忱。 “师兄,你来……” 还没说完,徐赐安啧了一声,又走了。 只留一件崭新的衣服在原地。 丢脸是一回事。 离谱的还在后面。 次日清晨,留宿的客栈门口摆满了大红箱子,装的都是金银珠宝,那富户笑意盈盈,说自家女儿看上了他,问他愿不愿意当入赘女婿。 宫忱还没开口,徐赐安便嫌弃似的,又抛下他走了。 过了河之后,宫忱抖了抖身体,不敢再回想那时徐赐安的表情,三两下把身上啃他的几只怨灵抻下来,狼狈栽进鬼市。 空中里到处漂浮着以阴气为食的掌心幽灵。 它们没有实体,像一只只浑圆的兔子,全身散发着红光,灵活穿梭于各个街道间,映亮整个鬼市。 “哎哟哟,小郎君,衣服不好好穿,羞死人了。” “是不是刚死,有没有钱呐?” “没有钱可以来姐姐这干活,就缺你这样俊俏的男鬼。” “………” 成片的女鬼凑上来,像是看上了同一家白粉似的,争相动手动脚。 宫忱被众鬼围拢调戏,拼命拢紧衣衫,左躲右避,连滚带爬,好不容易钻出去,又撞见方才的鬼兵。 有完没完。 宫忱在心里暗骂一声。 “想往哪跑?”鬼兵直勾勾盯上浑身湿透的宫忱。 瞧瞧,那俊俏的脸蛋,那峻拔的身材,那双小狗般又黑又亮的眼睛,还有那紧实的胳膊,要是能将自己搂在怀里…… 它咽了口口水,笑眯眯道: “我乃西厢姚泽王座下十鬼之一,风一是也,跟了我,保你日后在鬼界荣华富贵。” 姚泽王,三大鬼王之末。 虽是个末流,但因其粗鄙低俗、市井无赖的行事作风,臭名最盛。 如今宫忱能感应到徐赐安的位置也正好在西厢,要是也是遇上了这档子事…… 去他大爷的。 宫忱五指撩开额间碎发,正好遮去眼底瞬间的冷意,冲鬼兵勾勾手指,便朝着一处黑巷子走去了。 “还挺懂。”风一娇笑一声,跟了上去。 “这里好黑呀,都看不见你了。” “你怎么不说话?” “哥哥,人家不怕疼,随便你……” “啊——!!” 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瞬间响起。 不一会,“鬼兵”穿戴整齐从巷子里出来,身后蓝光泯灭,余下一滩灰烬。 . 西厢,三殿。 此地好山好水,曲径通幽,红色的掌心幽灵挂在苍天古树上,像一提提灯笼。 树下两名男子正在下棋。 其中一位生得一副浓眉大眼的凶悍模样,打扮却风流潇洒,左手执棋,见对方已经陷入死局,嘿嘿一笑: “赐安,你输了。” 另一位本就无心棋局,当即丢了棋子,略微颔首,几缕墨发垂落在额前。 这是一张本该矜贵儒雅的脸。 鬓若刀裁,眉清目秀,只是染了浓重的阴气,嘴唇有种病态的灰。 给他渡气的人只知阴气可以掩盖身上的活息,但不知他体质特殊,过多的阴气入体会带来身心的强烈不适。 思及此,徐赐安眼睛微眯:“姚叔,人找到了吗?” “丢不了,本王已派下属去寻了,”姚泽王摆了摆手, “不过,若是今日还没找到他,明日的婚事,你不答应也要答应。” 见徐赐安沉默,姚泽王又说:“五骨天君乃是鬼主的左膀右臂,它虽然能卖我面子暂时放过你,但还是得照规矩来。” “活人想留在鬼界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改修鬼道,要么,跟鬼界的人成亲。” “要跟你成亲的姑娘本王已经安排好了,你只需做个样子……” “我明白,”徐赐安终于点了点头,道,“多谢姚叔。” “嘿嘿,谢什么谢,”姚泽王豪爽大笑,“当年要不是我死得早,错过你娘,你说不定要喊我一声爹呢!” 徐赐安:“………” “不,”他扶额道,“那就没有我了。” 姚泽王走后,徐赐安屈指扣了扣玉佩:“出来。” 青瑕眼泪汪汪地钻了出来:“徐公子……你怎么可以和别人……呜呜呜……实在不行……青瑕带你跑掉……” “哭什么,宫忱在来的路上了。”徐赐安甩了块手帕给它。 青瑕一边抹眼泪一边问:“太好了!宫先生没事吧?” “他最好是没事,我还有账要跟他算。”徐赐安冷哼一声,“你说看到了他的灵识?” “嗯嗯,”青瑕点点头, “当时情况危急,宫先生和你的额头靠在一起,然后我就在您的识海里看到了一个光团。” “他当时叫我什么?” “师兄。” “………” 没能听到。 徐赐安眼睫轻垂:“你觉得他记忆恢复如何?” “青瑕不知。” “罢了,”徐赐安拧了拧眉心,“你去找他。” “可是宫先生让我保护好您。” “我需要你保护?” 青瑕小声道:“若是在人间,自然不需要,但您现在太虚弱了。” 徐赐安沉默片刻,道:“我当时捡你回来,要你答应了我一件事,你可还记得?” 青瑕微微一怔:“记得。” “您说,若有一天,您和宫先生的命我只能救一个,您要我救宫先生,可是……” “没有可是。” 徐赐安的眼神忽然冰冷下来,“你别忘了,当初赶去惩恶台的路上,若非你优柔寡断,宫忱未必会死。” “那时您累得从万米高空中坠下,我怎么可能丢下……!” 当啷。 “如果做不到,就不该答应。”徐赐安把玉佩取下来,扔在桌上,“拿走,从今天起,我把你还给宫忱。” “他若再出事,”徐赐安一字一句道,“我不会放过你。” 沉默片刻后。 青瑕缓缓拿起玉佩,低着头道:“好。” “记得带句话。” 徐赐安闭了闭眼:“我明天成亲,你就这么告诉他。” 青瑕嘴巴微张,目光呆滞:“啊?” “啊什么啊,”徐赐安嗤了一声,没什么力气地屈指弹了下面前这只宫忱养的笨鬼,低声道, “让他来抢亲。” . 最开始,鬼界的嫁娶比人界简单太多。 无需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只需新郎找鬼婚司买一根红线,一头牵在自己手上,另一头牵在新娘子手上,就算成亲。 至于解除关系,同样去鬼婚司买把绝情剪,咔擦一声,就能断得干干净净。 后来,第一任鬼王为爱人殉情,无数鬼民为之感动流泪。 鬼亦有真情不悔。 鬼亦能一生一世。 为了迎合鬼民对爱情的美好向往,鬼婚司连夜推出一套崭新的嫁娶仪式,可谓惊天地泣鬼神。 “所以,这第一个环节,我要背着新娘绕鬼市走一圈?” 徐赐安平静地问出了这一句话。 “是的。” 身后给他梳妆的鬼仆回道。 “你没看到我腿瘸了吗?” “无碍,小的给您备了拐杖。”鬼仆道,“黄金骷髅头,显气派。” 徐赐安一言难尽地接过,看了鬼仆一眼:“然后呢?” “掀盖头。” 这个还算正常。徐赐安刚要松一口气—— 鬼仆:“不过,要用嘴掀。” 徐赐安:“………” “第三个呢?” 他额头青筋隐隐突出,咬牙道。 “这是最后,也是最浪漫的环节。”鬼仆一脸向往道,“您将和新娘子一同乘坐幽灵花桥飞往洞房。” “等等,”徐赐安问,“为什么要飞过去?” “这是因为,”鬼仆耐心解释,“您和新娘要在空中洞房。” “在、空、中、洞、房?” “对的。” 咔擦一声。 徐赐安低头,看了看被自己拧下来的黄金骷髅头,面无表情地往后一扔,“不需要了,拿走吧。” “好、好的。”鬼仆哆嗦道。 呵。 这些变态环节,徐赐安一个也不想参与。 等宫忱来抢亲,他灵力也恢复七八成,届时带人杀出鬼界不是问题。 但问题是—— 直到徐赐安梳妆完毕,到鬼婚司门口了,宫忱依然不见踪影。 徐赐安在心里暗骂一声。 他只能感觉到宫忱就在附近,但是这附近鬼挤鬼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根本不能精确分辨出人在哪里。 “姚泽王大人的义子长得怎么跟他一点也不像啊?” “都说了是义子,你个蠢货。” “这位殿下好俊,新娘子怎么还不来,都不怕被其他鬼给抢了。” “在前面了,你个瞎子。” 果然,下一秒,司仪大喊: “让——新娘子到——” “西厢第一美女果然名不虚传,多么曼妙的身姿。” “我都不知道羡慕谁了。” “………” 徐赐安深吸了口气。 宫忱还没出现,他不能贸然离开,如今只能…… 只能。 他闭了闭眼,一瘸一拐走上去,缓缓蹲在新娘子面前。 那新娘子头上盖着密不透风的红盖头,无法视物,只能在司仪的牵引下,先将手掌落在徐赐安的后背上,摸索了一番。 徐赐安不耐道:“上来便是。” 那手微微一顿,随后便勾上了徐赐安的脖颈,整个身体徐徐压了上来。 与看起来的娇小不同,新娘子有些重。 徐赐安的腿被锁灵钉扎穿过,如今尚未痊愈,看似走得不紧不慢,实则比往常要迟缓一点。 正常走下来,整个鬼市要走两个时辰。 但因为是背着走,走走停停,加上中途新郎需要把新娘子放下来共吃一顿饭再走,这一环节其实至少需要三个时辰。 约莫半个时辰的时候,徐赐安的额头被轻轻触碰了一下。 “别碰我。”徐赐安当即冷声道。 新娘子这次却恍若未闻,继续捏着衣角,轻轻给他擦汗。 “听不懂话吗?”徐赐安皱眉避开,快恶心透了,“都说了别……” “是我。”新娘子道。 这一瞬间,徐赐安忽的像被人钉在原地,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 只有瞳孔一寸一寸地收缩。 在宽大红色嫁衣的遮掩下,宫忱将二指贴在徐赐安的额上。 他的嘴唇若有若无碰到徐赐安的耳垂,没有张口,声音却又低又磁地传入徐赐安的脑海中。 这是宫忱死后,徐赐安第一次听见宫忱的声音。 像做梦一样。 “师兄,”他温和地说, “我来与你成亲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十个盖头 死寂半晌。 徐赐安极为缓慢地说:“宫惊雨,你最好能给我一个解释。” 宫忱轻侧过脸,像要从身后亲上徐赐安的脸颊似的:“成亲之后再说。” “不,你现在就……” 这句话没有通过灵识传过去,因为宫忱收回手,单方面切断了联系。 徐赐安深吸了一口气,嘴唇气得微微颤动:“下去。” 不是滚下去。 那便是没有很生气。 宫忱起身,提着衣摆落地的同时,身形逐渐发生变化:人高了,肩也宽阔了许多。 若非嫁衣做得既宽又长,寓意心宽体胖长长久久,早被撑破了开。 随从的鬼司仪本想提醒新娘子最好不要下来,就算下来,也最好不要超过一分钟。 结果新娘子蹭的一下子长得比新郎还高了,顿时瞠目结舌: “这、这这这这……” 一个字憋半天,没说完,又见新娘子弯下腰,把新郎打横抱了起来。 啪嗒,啪嗒。 鬼司仪瞪得两颗假眼珠子接连掉地,滚进旁边看热闹的鬼民堆里,忙尖叫道:“我的眼睛去哪里了?” “快帮我找找我的眼睛!” “哎哟,谁抓我的脚哟。” “我踩到什么了?” “别挤啦——” 身后鬼影重重,一片嘈杂喧闹,宫忱低头,透过层层叠叠的红盖头,深深凝视了一眼怀里的徐赐安。 徐赐安死死揪着他的衣领,仿佛要被这羞辱人似的姿势气昏了头。 他胆敢…… 还有更胆大包天的。 为了避免被徐赐安下令放手,宫忱直接点了他的哑穴。 在徐赐安要杀人般的目光中,宫忱只是将双臂拢得更紧了些,一步一步往前走。 并非徐赐安不愿挣扎,一来体内的阴气忽然暴动,令他极不舒服,二来,宫忱能吸收鬼界的阴气,实力已然恢复大半—— 除非拼命,他现在没法挣开这个犹如铁钳一样的怀抱。 ……拼命。 徐赐安闭了闭眼,睫羽微颤。 已经是他拼了命才从阎王那要回来的人了,还能怎么办呢? 他如今……也很累了。 片刻就好,他也想休息一会。 徐赐安终于缓缓松开手,有些疲惫地蜷在宫忱的胸膛里。 何况,这个怀抱并非他讨厌的。 宫忱察觉到了怀里的人由僵硬到渐渐放松,再到后来,竟然睡着了。 呼吸又轻又浅,虽然睡着,却仍皱着眉头。 那天,鬼界又流传出一段佳话。 西厢的义子殿下大婚当日,新娘子大胆示爱,抱着新郎绕鬼市走了一圈。 鲜红的地毯边走边铺,喇叭唢呐齐齐奏响,鬼哭鬼笑,热热闹闹。 姚泽王被属下叫来看热闹,没看一会又让附近酒楼的小娘子拉着左臂回去喝酒,他边流泪边走:“要是当年本王没死,跟赐安他娘成亲的就是本王了……” “好啦好啦,大人,你在鬼界也讨了七八个媳妇了,该满足了。” “说到这个,本王的媳妇们呢?” “您忘啦,夫人们前几日结伴去东厢玩了。” “本王的命好苦!” “不哭不哭……” 姚泽王一走,有的鬼娃子就大了胆子,去踩新娘子拖在地上的裙摆玩,新娘子管都不管,可一旦谁要伸手想碰一下新郎,就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毫不怜惜地丢到一边去。 “新娘子不让碰新郎啦。” “好凶好凶。” “霸道霸道。” 传闻中嫉妒化身的百年桃怪见此情景,故意使坏,一个惊天大喷嚏打响,让附近十里的桃花都蔫了去。不想来凑热闹的还有千年凤凰花精,轻哼一声,刹那间,满城便开满了火烧般的凤凰花。 事成之后,凤凰花精飘到两人面前,搞怪似的,把一朵凤凰花别到了新郎耳边,咯咯笑着离去了。 中途,徐赐安醒了一次,下来吃了碗面,宫忱静静地坐在旁边,在红盖头下一口一口地啃着烧饼。 不知何时,徐赐安主动靠了过来,又闭眼睡了。 宫忱抿唇,拿起一张手帕,在徐赐安的脸上摸了片刻,停在嘴角的位置,轻轻蹭去上面的汤汁。 他的师兄,还真是……第一次这么温顺。 宫忱并非想让徐赐安难堪。 只是一想到徐赐安差点跟别人成亲,他还是有些太着急了。 宫忱放下手帕,让徐赐安继续靠着自己,保持着这个姿势,将人一路抱回鬼婚司。 徐赐安没睡醒,冷漠地站在该司门口,不像是来成亲,倒像是来让人给他亡夫陪葬的。 鬼司仪为鬼敬业,即便有一只眼睛没找回来,也努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两位新人,清了清嗓子:“掀起红盖头——嘴在心里头——” 分明是醉在心里头。 鬼界这恶俗之地,没有一个君子,一群流氓把“醉”错喊成“嘴”便算了,还以此为由,规定非要用嘴掀红盖头。 徐赐安撩起眼皮朝新娘子看去。 大红的嫁衣,宛如天边流霞。 柔软而宽大的衣摆下,新娘子伸出的那双手苍白修长,一只掌心幽灵凑过来亲了那耷垂的指尖一口,还舒服地在掌心里打滚。 徐赐安啧了声,屈起一根手指,咻的弹走那只掌心幽灵。 新娘子盖头一颤,像是笑了下,并借机把徐赐安的手握在掌心。 “掀一个!” “掀一个!” “掀一个!” 众鬼大声起哄。 徐赐安敷衍了事,偏头,咬住那盖头的一点点点点边角。 但……扯不动? 又试了试,还是扯不下来。徐赐安松了嘴,微眯起眼睛,端详片刻,发现这盖头中间偏下的位置往里面陷了一小块。 ——原来不是他不行,是这盖头的主人叼着盖头,不让他掀。 盖头下,宫忱咬紧牙关,死活不放:玩归玩,闹归闹,新娘子抱新郎走一圈还能用力气大掩盖过去,但要是掀了盖头,西厢第一美人竟变成了臭男人,这也太惊悚了。 “新郎笨!” “舌头伸进去,缠一缠,新娘自然就松口了!” 众鬼唯恐不乱。 宫忱:“………” 别吵,再吵给你们大变男人。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周围好像一下子真的不吵了。没多久,一只手隔着红盖头,捧住了宫忱的脸。 宫忱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接着,他的嘴唇便让人咬了。 有什么温软的东西狠狠地舔过了他的牙关。 宫忱浑身一个激灵,摁住面前的人的肩膀,刚往后退了稍许,便被勾着脖子迅速缠上来。 ……其实算不得缠,那人只是想抢走他嘴里的这块布而已。 全是受了那群鬼的误导。 宫忱如今大脑一片空白。 鲜艳的大红绸缎在嘴唇与嘴唇之间被可怜地推来拉去,啃来咬去,揉来辗去,一会儿皱成一团,一会儿又全然撑开…… 逐渐变得湿答答,暗红一片。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红绸滑落,拂过徐赐安的面颊,悄然落地。 抬头一看,面前还是那个披着红盖头的宫忱。 徐赐安擦了擦嘴唇:“?” 鬼司仪嘿嘿笑道:“这就是由本司出品的红盖头的精妙之处了,看似只有一层,实则层层叠叠,足有十层!” “妙不妙?好不好?” “甚妙甚妙!!!” “甚好甚好!!!” 众鬼看得意犹未尽,鼓掌叫好。 “掀十个!” “掀十个!” “掀十个!” 徐赐安:“…………”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掀、十、个? 少了。 他可以一次掀一群。 几秒钟后。 数十只鬼犹如被米筛子扬起的米粒一般,同时腾空尖叫。 “新郎当众打鬼了!” “救命啊——!” “十全十美!多好!义子殿下为何要生气!” “啊啊啊啊啊啊啊!” 鬼司仪见场面一发不可收拾,把快要掉出去的眼珠按回去,哎哟一声,歇斯底里道:“别管盖头了——” “快——直接送入洞房——!!!” 徐赐安刚要大杀四方,宫忱从身后拼命抱住他,这时天空成片成片的掌心幽灵携花而来,犹如龙卷风一般将两人裹入其间,卷上天去。 徐赐安当真气得不清,冲破哑穴,扭头就冲宫忱道:“你故意不让我掀……” 忽然间,强风把宫忱剩下的的盖头全吹跑了。 看清宫忱的模样后,徐赐安瞪着眼,一时没说下去。 宫忱尴尬地想要捂住自己的脸。 徐赐安当然没让,扣住他的手腕,目光落在他脸上的伤口上。 “怎么回事?” 宫忱觉得丢脸,偏开了头。 “青瑕,你出来。”徐赐安不愉。 青瑕没有像往常一样钻出来,回道:“宫先生在来的路上摔了一跤。” “摔一跤这么大口子?” “是这样的,我找到宫先生的时候,他为了抄近道,爬上了老虎山,我跟他说您要成亲,他当场在山顶摔了一跤,滚过来的。” 徐赐安:“………” “你为何不出来说话。” “啊,”青瑕羞涩道,“快到下一个环节了,我还是别出现了。” 话音刚落,好巧不巧,终于到了。 咳。所谓空中洞房,其实没有诸位以为的那么下流。 这里形似一个巨大的“孔明灯”,分上下两层,下层燃着暗红色的鬼火,上层则用纱幔层层遮掩,中央是铺满花瓣的大床、湖蓝色的蜡烛…… 除了露天,应该与普通的洞房也没什么差异。 个鬼。 土到极致。 徐赐安面无表情地举起了剑—— 没劈了那床,而是指向在床上脱衣服的宫忱。 “穿回去。”徐赐安脸色难看道。 宫忱:“…………” 他恍若未闻,扔下手中的霞帔,里面剩的是一袭深红色的里衣,一步一步向徐赐安走去。 烛火在眼底明灭,映得宫忱的面颊如一块上好的绯玉。 红衣衬他,一如既往。 徐赐安盯着他,呼吸逐渐急促,指尖用力到攥白了:“不许过来。” “宫忱………” 宫忱猛地一扑,迅速抱住徐赐安,飞快往床上滚去。 几乎是同时,一只泛着森森寒意的鬼爪从方才徐赐安右后方的阴影里蓦然伸出! 若非宫忱及时将徐赐安抱走,那鬼爪便掐住徐赐安的脖颈了。 “宫忱,你……”徐赐安撑起身,低头看向里衣被烛火烫出几个大洞的宫忱,神色微变,当即要扒他衣服。 宫忱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关心则乱。 徐赐安闭了闭眼。 下一瞬,目光如鹰隼般冷冷刺向藏在层层纱幔中的鬼影。 徐赐安森寒无比道: “滚出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师兄亲我一口 “咦,竟然躲过了。” 一道略讶异的阴冷音轻轻响起。 这声音,两人都记得很清楚,正是当初拽徐赐安来鬼界的那只鬼手,俗名五骨天君。 只见鬼手掀开纱幔,白花花的右手手骨逐渐被僵硬发青的皮肉覆盖,随后,一个身高八尺、宽眉阔面、同样着一身喜服的男子走了出来。 “哟,赐安,”这名男子冲徐赐安挥了挥左手,发出了与方才那道声音完全不同的爽朗笑声,还有些不好意思,“哈哈哈,真是惭愧,这都没偷袭成功。” “………姚叔?” 徐赐安目光微微一滞。 一体两魂,又是共生鬼。宫忱心说,这事难办了。 须知鬼界有一主三王。而面前这只共生鬼,其中一魂乃三大鬼王之一,姚泽王,另一魂乃鬼主的左膀右臂之一,五骨天君。 “我看你是舍不得那个女人的儿子,”五骨天君发出冷笑, “早该在三日前就把他送给鬼主,你非要拖到今日。” “诶,这可是你说的,本王舍不得,”姚泽王挖了挖耳朵,无赖道, “本王就舍不得,你就说,拿本王怎么办吧?” 话音刚落,他的右手就不受控制地狂扇了他两巴掌,发出阴冷的怒骂声:“那你倒是早一点上啊,娶不到李南鸢,他妈连她儿子也娶不到,废物,害老娘白等三日。” 姚泽王右脸都肿了,来了点气:“别叫了,我这不正要娶呢吗?给本王安静点,你这个死泼妇!” “你这个发情狗!” “………” “………” 宫忱的表情还未凝重就裂开了。 娶、他丫娶谁? 这老东西在异想什么天开?宫忱一把抱住徐赐安。不对,想都别想! 连他都是如此,当事人徐赐安更是气得快要吐血。 “……宫忱,你手往哪放?!” 往哪放? 不是腰吗? 宫忱沉默半晌,悄悄往上面挪了几寸。 好像这里才是腰。 难怪刚才触感那么软乎。 徐赐安面红耳赤,忍无可忍,一脚踹开他,道:“滚。” 这一踹,恰让两人分开,一道破空而来的骨箭从中间穿过。 诡异的是,以其之锋利,竟然能没能刺穿“孔明灯”的内壁,仅仅引起了一小片水纹般的波动。 “小兄弟,命挺大,” 不远处,姚泽王箭弓拉满,冲宫忱和气地问道,“风一是你杀的吗?” 宫忱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冲姚泽王挑了下眉。 下一秒,数箭齐发,又狠又准地寻上宫忱。 未等宫忱出手,徐赐安已然挥剑将其齐齐斩断,看向姚泽王:“所以你派人不是去寻他,而是去杀他的?” “你一醒来就要找的人,本王当然要除掉,”姚泽王松了松肩, “本王生前就是对你娘身边的人太仁慈了……诶,你出手那么快干嘛?” 他说着与徐赐安拉开距离,避开几道剑芒,无奈道: “前几日还亲切地称本王一声姚叔,如今下手如此狠决,真是让本王伤心。” 铿!徐赐安的剑再次落下,姚泽王抬右臂去挡。 “自己没手挡吗?!!”五骨天君尖叫一声。 “自己的手不疼吗?!”姚泽王道。 见状,徐赐安嗤了声:“姚泽王,你可知,我娘如何跟我提你的吗?” “哦?”姚泽王兴奋道,“愿闻其详。” “她说,”徐赐安提剑后退半步,苍白的嘴角微勾,满是讥讽,“姚泽君乃是当今举世无双的软饭男。如今一见,实至名归。” 噗。 宫忱忍不住笑了一声。他的师兄一本正经骂人的样子颇有几分风趣。 “有何好笑?”姚泽王听了竟然没有多恼火,诧异道, “世上男女既然不分尊卑,为何只准女人靠男人,不准男人靠女人?” “那你为何不割了那东西去生孩子?”五骨天君怪叫道。 “生不了孩子是本王的错吗?”姚泽王更诧异了,“是本王不想吗?” “………死变态,甭管想不想的,他们跑了。” “这里,可不是想跑就能跑的。” 这会功夫,宫忱和徐赐安已经尝试了多种方法,“孔明灯”乍观只有薄薄的一层,但是剑刺不穿,火烧不着,拳头打上去跟砸进深潭里似的,力量全部被卸掉了。 且不知为何,这短短数秒,徐赐安额头发汗,脸色愈发难看,胸口起伏不定,似乎要站不稳了。 这是怎么了?宫忱心一惊,眼疾手快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无碍。”徐赐安低喃,滚烫的呼吸洒在宫忱的耳边,只有一瞬,又偏开头,站直,举剑挡在宫忱前面。 光看背影,好像真的无碍一般。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这样强撑着了?宫忱眉头皱了起来。 “你身体有恙,别白费力气了。” 姚泽王不紧不慢地靠近:“更何况,此笼乃本王得意之作,天水浮笼。天人境以下,只能进,不能出。” “这里的熏香有催情功效,你是生人,所受影响自然最大……赐安,替你娘在这与本王成亲,可好?” 长得不美想得太美。 宫忱的眼底瞬间生出几分戾气。 “青瑕。” “在。”青瑕的声音从笼外传来。 “全炸了。”宫忱冷冷传音道。 . 半日前。 宫忱从老虎山滚下来并非全然意外。 遇见青瑕之前,他身后正发疯般追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 应师姐? 宫忱边跑边回头,猜想她应该是跟着自己身上的应春来找到自己的。 哎,有账之后他自会跟她清算,何苦自己送上门来。 “你他妈……跑那么快……媳妇要生了?”应婉边喘气边骂,“停下来……听我说两句……不行吗?” 你已经说了六句了。 宫忱心说。 “……”应婉怒斥,“春来!搞他!” 话音刚落,宫忱右腿剧烈一抽,一时刹不住,单脚往前蹦蹦蹦蹦…… “宫先生,”青瑕正是在这时迎面而来,眼泪汪汪哭得那叫一个惨,“徐公子不要青瑕了。” “嗯?” 蹦蹦蹦…… “徐公子要成亲了。” 蹦。 宫忱直接从山顶蹦到了山脚。 滚到全身散架,接断骨的功夫,应婉可算是追上了他,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我要说的正是此事。” 青瑕冷哼:“还不都是你害的。” 应婉似乎有点咻他,缩了缩脖子:“连累师兄并非我的本意。” “我当时身上准备了恢复灵力的药,本打算一到鬼界就给师兄用,谁想竟召来了两位五骨天君,我和你被其中一位带到左耳桥附近,但师兄却被另一位带走了。我也是今日才打听到他在西厢……是,他要成亲了。” 宫忱没什么表情,将脱臼的肩膀抵在树干上,咔擦一声,拧回去了。 青瑕低头道:“西厢的姚泽王自称是徐公子娘亲的旧识,从五骨天君手中救下了他。” “他还说,只有徐公子和鬼界居民成亲,他才能真正保全徐公子。” “徐公子答应了。” “…………” 咔嚓。咔嚓。咔嚓。 宫忱仿佛感觉不到疼一样,把自己错位的骨头一块一块掰回去。 “不管你现在去做什么,我都要提醒你,”应婉瞥了他一眼,“一定要小心姚泽王。” “当年教我共生术的,就是他。”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仅仅是接引我这样的小鬼,为何会出现两位五骨天君?最大的可能是多出的那位五骨天君是为了师兄而来。而它甫一抓走师兄,师兄就被姚泽王救下,未免太过巧合。” “我猜测,姚泽王和五骨天君是一伙的,又或者,他们同我和春来一样……”应婉一字一句道, “是一体的。” “我现在被到处通缉,也许就是因为他担心我会猜到这一点。” 青瑕越听越心惊:“那徐公子现在岂不是很危险,宫先生,我们快………” “且慢。” 应婉闭了闭眼,跪在宫忱面前:“我知事到如今这样做很无耻。” 她将头抵在地上:“我这还有一些姚泽王的底细和段家勾结鬼界的证据,应当于你有用,我想用这些换你帮我一个忙。” 宫忱垂眸看她。 想起师兄因为她落在别人手上,很难不冷漠,但在轮回路里亲见了她的遭遇,又很难不动容。 片刻,宫忱屈起一膝,伸手扶正了应婉的肩膀。 应婉的一双杏仁眼早已干涸,目光散乱黯淡:“……谢谢。我收回之前说你不如宫忱的话,如果我求的是他,现在已经被赶走了。” 宫忱:“…………” 瞬间就不是很想帮这个忙了。 . 此时,孔明灯外,血红色的落日仅剩最后一线,夜幕上残月高悬。 “全炸了。” 宫忱眼里一片冷然。 话落,一直隐匿气息的青瑕忽然出现在正上空,幽碧色的耳扣微闪,手持轻弓,弓满。 箭上用麻绳绑着一个炸药包,一条引线缠绕箭身至箭翎。 青瑕轻吹口气,那引线便滋啦燃起火光,紧接着,箭矢如流星般射出,击在“孔明灯”靠近姚泽王那侧。 姚泽王转身,讶异道:“什……” 砰!!!!! 惊天的爆炸声响起,如海浪倾覆而来,淹没了他的声音。 刹那间,强风热流将“孔明灯”从外面撕了个粉碎,犹如一束烟花在空中纷纷散开。 宫忱早就一把将前面的徐赐安拽入怀里,紧紧护着。 他心里有些后悔,不该放那么多炸药的,高估这破笼子了。 他是皮糙肉厚滚个山坡都不在话下,可他的师兄这么金枝玉叶的一个人,千万别伤到哪里才是。 “宫忱……”徐赐安缓了一会儿才从这场爆炸中平息,呼吸有些凌乱,隐忍道,“你别管我……我……” 又硬撑!又! 宫忱咬牙怒目而视,一头砸在他的额头上:“徐赐安,你要不要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剑都御不动了吧,还让我放开?你能不能别总是这样,你在一个死人面前逞什么强………” 听到某个字眼的瞬间,徐赐安一把揪住宫忱的衣领,冷冷地看着他。 “不许说自己死了。” “我就说!”宫忱也瞪回去。 徐赐安眼神还是那么凶,但却微抬下巴,亲了宫忱一口:“不许说。” 宫忱:? 几秒后。 “……哦。”宫忱目光涣散。 “还有………” “让你别管我,不是因为逞强。” 徐赐安呼吸里的灼热终于压不住了,两臂搂上宫忱的脖子,离他越来越近,低声道,“你没听姚泽讲吗?” “宫惊雨,我被催情了。” “你……要管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你什么感觉 漫天的灯笼碎片熊熊燃烧,映亮这一片鬼界夜空。 “我……” 宫忱喉结用力一滚,怔然看着怀里的徐赐安。很快,又像是惊醒般,眼睫颤了一颤。 耳畔的风声那么大,他却仍然为自己下意识的吞咽声而感到羞耻。 他现在…… 算是个都什么东西啊? 他,宫忱,生前是段家的一条狗,想污蔑就污蔑了,想弃就弃了。 死后,无人哭棺亦无人烧纸,若再无徐赐安,他或许连尸身都要被别人毁得面目全非。 他有冤要洗,有命要还,沾了一身的灰尘和泥土,他有什么脸……碰那么干净的人。 宫忱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微微将脸转开些许。 沉默片刻,徐赐安静静垂了眼眸,将发热的脸颊埋在宫忱泛凉的脖颈间,深而缓地呼吸着: “………我会忍着。” 他每说一个字,呼出的灼热气息都在宫忱脖颈的皮肤上游弋。 “我现在,尚能御剑,只是无法同载二人,一会,一会你坐剑上,我…” 宫忱猛地将头扭了回来,目光如同暗夜里的深谷,又黑又沉。 真是一点也听不下去了。 一点也忍不了了。 徐赐安这张嘴,得用什么堵起来,逼得他把那些蠢话在口腔里通通搅碎,一个字一个字地咽回去。 不然总是,惹人不快。 宫忱此时就像一头野兽面对食物的喉管那般,掐起徐赐安的下巴,面露凶光,张开了嘴—— 孤月下,一片红纱恰时扬起,将两人的面容掩住。 两道剪影激烈地纠缠着,和红纱一起轻轻缓缓地下落。 直至红纱触地,沉重的呼吸才分开些许,额头靠着额头。 “……御风之术?”徐赐安低声问。 宫忱沙哑地“嗯”了一声:“刚才那样……你好些了吗?” 徐赐安沉默片刻:“更难受了。” “对不起。”宫忱立马道。 徐赐安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他,一抹嘴唇:“宫忱,日后还是要想办法把你嗓子治好,这样说话太费劲了。” 宫忱皱了下眉,重新把脑袋靠上去:“那便日后再治,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师兄,既然你身体不适,还是我背着你跑吧。” 徐赐安想都没想:“不用。” 宫忱沉声道:“不背,就抱了?” “我的意思是不用跑,” 面对宫忱的不快,徐赐安声音冷了下来,道,“有帮手。” “嗯?”宫忱道,“哪儿呢?” “头上。” 宫忱仰头看去。 乍一看,漆黑的夜空,除了零星几只掌心幽灵在扯着一片红纱玩,别无他物。 再一细看,那些幽灵唱戏似的,先有两三只拉红纱作幕布,另有两只钻到红纱里面。 只看得见两个脑袋的大影子,先是紧紧地蹭在一起,然后分别伸出两条像海草一样的小影子,软软地缠在一起,吸来吸去,难舍难分,不知道在演什么了。 宫忱:“……………………” “你在看什么?”徐赐安不理解宫忱怎么会有这种反应,正要抬头,却被宫忱倏地捂住眼睛和额头。 “不要看,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你遮什么?” “总之,你别看。” “我要看,干什么不让我看?”徐赐安皱眉,去拽他的胳膊。 “师兄,你真是……”宫忱犹如一条被踩中尾巴的大狗似的,急忙中把徐赐安扑倒在地。 徐赐安耳边别着的凤凰花都被弄掉了,头砸在宫忱的胳膊上,不怎么疼,轻哼着把宫忱挥到一边,往空中看去:“你还拦起我来了?!我非要看看是什么……” 半晌。 徐赐安无比僵硬地收回视线。 “师兄,”宫忱把脑袋贴回来,无奈道,“我都说了不能看,你不听。” 徐赐安仰着脸瞪他。 “不过既然都看了,便是讨论一下也无妨,”宫忱问,“师兄,你和我……那个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你要是不回答,我就当你是觉得好,害羞了。” “………”徐赐安胸膛微微起伏,“你怎么不说你是什么感觉?” 宫忱于是就说了。 “飘飘欲仙。” “……………” 徐赐安后悔问了:“闭嘴。”不过耳朵尖红了一点。 这一刻,不知何故,宫忱感觉心中的羞耻好像全部转移给了徐赐安似的,自己内心则逐渐被一种未知、膨胀的情绪填满。 是了。 被催情的又不止徐赐安一人。 “我若不呢?”他轻声问。 徐赐安一脸恼火:“宫惊……” “在。” 这一个字出口,两个人都愣了。 七年前,天泠山。 年轻的宫忱和徐赐安齐齐往草地跌去,几番打滚后,宫忱抓准时机,压住了徐赐安。 “宫惊……”徐赐安怒极。 “在。” 宫忱也是这样,将手撑在徐赐安耳边,没有丝毫的胆怯与犹豫,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呼吸越来越近,越说越轻,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 “师兄,就亲一下。” 可就因为幻境里的那一下,让两人生了七年的隔阂。 宫忱左手在草地上攥紧,草尖扎着指腹皮肉,些微的刺痛感让他从那段回忆里抽离。 他抬起右手,用掌心那道凸起歪曲的红线轻轻摩挲着徐赐安的面颊。 这个人,还是那般好看,雪松一样干净,孤傲,只是清瘦了许多,比起当年更加令人怜惜。 这让他忍不住想—— 如果当年的事重来一遍,他们是会再次迎来一个互不对付的七年,还是有所改变? 会不一样吗? 掌心往下,轻轻托起师兄的下颌,拇指不经意停在他的唇角。 师兄? 徐赐安没有再让他滚。 他便缓缓地,俯下头颅。 可就在这时,一道熟悉无比的清冷女音兀然在耳边响起, “现在才开始,不如别开始了。磨磨蹭蹭的,还要我等多久?” 这道声音宛如一盆冰水泼来,让宫忱瞬间被冻成冰雕。 ——怎么是她? 视线循着声音,停在掉落一旁的凤凰花上,这是白日里那只“千年凤凰花精”在新郎耳边留下的。 原来她从那时就已经在了吗? 看着自己对徐赐安这样那样?? 登时,宫忱头皮发麻,嘴唇发颤,腿脚更是连连发软。 “聋了?听不到我说话?” 那个人冷冷一哼,“宫忱,几年不见,看来我李南鸢在你这,已经是个无名无姓的路人了。” “礼数都忘干净了?” 最后几个字尾音上扬,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宫忱几乎是连滚带爬从徐赐安身上下来,一身冷汗跪在一旁。 ——李南鸢。 如果要宫忱死远点,无数个“滚”字加起来都没这三个字管用。 徐赐安的娘亲,李南鸢。 倘若她只有这一个身份,宫忱最多只是心虚,不至于如此惧怕。 但除此之外,她还是紫骨天的十六位长老首席,琼月长老。 当今世上共有十位天人境强者,其中鬼界有四,人界有六,李南鸢便是其中一位。 本来李南鸢这人,不喜欢束缚,当年,掌门苦口相劝,才留她当了个挂名长老。她说自己懒得收徒,掌门也一口答应下来。 谁知后来李南鸢还是破格收了两位弟子。既是首席的弟子,受到的关注自然也是最多。 这大徒弟呢,是徐赐安。 自己的儿子自己教嘛,何况徐赐安的天赋并不亚于当初的李南鸢,世人说起这对母子师徒,无一不是仰慕之语称赞之词。 那有人就问了:“李南鸢就这一个宝贵儿子,收了就收了,那这二徒弟又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有何过人之处?” “如何能入琼月长老的青眼?” 若是二徒弟也同样惊才艳艳,那其实说来说去也就那样了,毕竟人家牛逼,夸两句得了,说再多还能显得你也牛逼了? 然而,怪就怪在,这二徒弟实在是一位平平无奇的平凡人。 说天赋吧,也就那样。 说家世吧,勉强沾边。 再说他有何过人之处吧,长得确实不错,但除此之外,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了。 所以可想而知,两个徒弟天差地别,二徒弟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从这个角度来讲,他本就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生怕有一日就被逐出师门成为全门派的笑柄。 而他的恐惧从发现师父竟是徐赐安娘亲的那一天起达到了巅峰。 从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事啊?! 不然他在幻境里强吻师兄的时候,怎么也得掂量掂量,有没有可能被师父活生生打死。 宫忱至今都记得,李南鸢得知自己对徐赐安做过那种事之后,踹他的那一脚。 那张和徐赐安有七分像的眼睛冷冷横来,冻得宫忱遍体生寒。 只听轰然一声雷鸣般的巨响,紫光乍现,少年的身影飞出百丈之外,连碎三块大石,最终在千斤岩里深深地凹进了一个人形。 碎石滚了一地,千斤岩下数百晨练弟子无一人敢吱一声。 宫忱一个月下不来床。 那还只是因为一个吻。 如今…… 宫忱想起刚才他在草地上对徐赐安欲行歹事,几乎两眼一黑。 “姚泽我已经收拾完了。” 李南鸢的声音再次从凤凰花里传出:“你们两个,来三殿一趟。” 虽然是稀疏平常的语气,但听在宫忱耳里,跟让他“去阎王殿一趟”也没什么区别。 刚要抬起沉重的双腿,身后忽然一沉,徐赐安竟压在了他的后背上。 宫忱腿一软,又跪进草地。 “背我过去,”徐赐安将脸贴着他的后颈降温,“我不想动。” 祖宗。 宫忱用力抓了一把头发。 虽然我刚才是愿意背你的,但是现在,我碰你一下都觉得待会在你娘面前要掉一块皮。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娘有多恐怖? 他谨而慎之,毫无旖旎之心地拍了拍徐赐安的膝盖,示意他下去。 徐赐安没反应。 他便又拍了拍。 快点,下去。 这次,徐赐安不仅不下去,还故意将膝盖用力往里夹紧了。 宫忱顿时浑身一僵。 “都成亲了,怕什么?” 徐赐安搂着宫忱的脖子,手腕垂在他胸前,在耳边轻轻嘲:“还有……” “娘子,你喉结硌到我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我亲师兄一只手 宫忱呼吸微窒。 他都不用低头去看,脑海中几乎立刻浮现出一幅鲜活的画面: 绯红色的袖口太过宽大,抬起时滑下去一截,露出徐赐安因常年挥剑而线条流畅的小臂。那里,靠近手腕的薄薄一层皮肉让宫忱的喉结顶着,陷下去一小块…… 他的师兄说,硌着他了。 宫忱只觉得头皮都要炸了,未及反应,一股热流顺着鼻腔滑下。 他当即仰头,喉结紧绷,但来不及,鲜艳的红已淌过唇和下巴。 嘀嗒,嘀嗒。 滴在了什么上面。 四周安静片刻。 徐赐安抬手,呈给他看,白皙的手腕上是两滴溅开的血色,格外刺目。 “你就这点出息。”他说。 宫忱用力闭上眼。 耻红蔓上耳根。 嘀嗒。 又是一滴血落到掌心,徐赐安捻了捻,灵力从指尖微微亮起,又迅速熄了,血只是被抹开,并没有消失。 他叹了口气道:“净身术你会吗,不会我现在教………” 最后一个字被生生咬在舌尖。 有什么东西在吸……手腕……上面的血……嘶……舌头…… ……这家伙。 徐赐安被激得蜷起指尖,又被捏起来,一根一根掰直了,摊开。 宫忱一舔嘴唇,瘾君子似的,刚从徐赐安的手腕上离开片刻,又伸长脖颈埋入徐赐安的掌心。 他将脸上的血蹭到面前掌心的软肉上,又一点一点□□干净,留下湿腻的痕迹。 “够了。” 徐赐安哑声道,往外推了一下,不料磕到什么坚硬的东西,浑身不自在地抖了抖。 宫忱偏头,舌尖舔过后槽牙,笑了笑,下一秒,张嘴将徐赐安那沾血的无名指整根含住。 徐赐安:“!” 他瞬间抽手,被随后而来的一道“啵”声燥得面红耳赤,推开宫忱。 这一推,泛粉的掌心又沾了血,看得宫忱喉结上下一滚。 “有完没完!”徐赐安道。 宫忱闷闷一笑,他决定了,以后每次徐赐安勾搭他,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他都一并连本带利还回去。 反正徐赐安羞了,他就不羞了,便宜占了,才不觉得被占便宜了。 他最后凑上去亲了亲徐赐安的手腕,淡淡的光芒亮起,霎时徐赐安手上的血渍、液渍、连同自己脸上的污脏一并消失得干干净净。 徐赐安愣了一秒,随即攥紧了手,化掌为拳:“你会净身术?会你还舔!” 宫忱任打任骂,越来越觉得那拳头轻轻绵绵,那骂声甜甜蜜蜜,心里大叫不好不好,好生歹毒的催情香,再这样下去他又要扑倒徐赐安了! 于是火急火燎背着人跑到三殿,里面正传出一阵伤心欲绝的哭声。 “李南鸢,你这个狠心的女人!” “本王死了这么多年,你一次都不来看本王,如今你儿子一出事,你立马就化身下界,你让本王情何以堪!” “难道我们青梅竹马的情谊就半分也比不上你们的母子之情吗?” “差不多行了,”李南鸢道,“跟我青梅竹马的人多了去了,当年红檀一条街的乞丐都是,我难道个个都看望一遍?” “再说了,你在下面妻妾成群,过得不是很好吗?” “我好个屁!好个屁啊!”姚泽王嚎啕大哭,哭到连自称都降了, “我刚来时,这里到处都是仇家,他们整日欺负我,不是把我当狗溜,就是将我扔进油锅里炸,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惨!你根本不关心!李南鸢,你好狠的心,你都不来看看我!” “好了,这些我都知道了,”李南鸢拧下他的鬼手,歪了歪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姚泽涕泪横流,情深意重道:“南鸢,我是真的喜欢你啊………” “嗯嗯,”李南鸢抛着鬼手,挑了下眉:“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 “我想跟你成………” 还未说完,李南鸢笑着,把那只鬼手塞进姚泽王的嘴里:“好了,既然你说完了,那就该我说了。” 那鬼手发出尖锐嚎叫:“恶心!!太恶心了!!” 姚泽王弓腰单手撑地,瞠目欲吐:“呕!!!!!” 宫忱硬着头皮推门进来,李南鸢正说着“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也敢动”一脚将姚泽王结结实实踩进地里。 地表瞬间裂开数道裂纹,延申至殿门口,宫忱的脚下。 宫忱:“………………” “来了?”李南鸢收了脚,淡淡地瞥了宫忱和他背上的徐赐安一眼。 这眼神和当年踹他进千斤岩时一模一样,让宫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宫忱自认为这些年长进很多。 在被逐出紫骨天的那一年,他像是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一夜之间天赋境界飞涨。 他不再是紫骨天那个整日被人戳着脊梁骨笑话的李南鸢的二徒弟,逐渐成了段家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子。 他曾经那么怕李南鸢,不仅是因为李南鸢拥有一脚将他踹至重伤的实力,更是因为那之后整整一个月里,无一人为他撑腰,无一人为他鸣一句不平。 他在养病时偶尔会想,要是自己的爹娘还在人世,就算他们没有李南鸢那么厉害,但也绝不会放着自己受欺负不管。 可惜他的爹娘都不在了。 没有爹娘,就没有人撑腰,没有人撑腰,就要受委屈。 而这样的委屈,他还要受一辈子。 后来也时常宽慰自己,没死就好,活着就好,但是并没有因为自己还活着就高兴起来。 李南鸢第一次让他认识到自己的弱小不堪和孤立无援。 他以为这样的惧怕,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自身的强大而逐渐褪去。 但终究还是跟阴影一样留在了心底,像烙铁烫下的疤痕。 宫忱掩去眼底的情绪,先把徐赐安放下来,自己则朝着李南鸢的方向缓缓跪了下去。 虽说他当年被赶出了门派,但李南鸢并未和他断绝师徒关系,是当年极少数的没有对他落井下石之人。 师父。 宫忱在心底默念一声,低下头。 他身上散发着与鬼界浑然一体的死气,既不是一个活人,又没有死透,混得不人不鬼,实在有些没脸见李南鸢。 李南鸢本来是直直朝着徐赐安的方向去的,见宫忱跪下,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算起来,已经五年没见过这个徒弟了。 她抬起一只手。 来了。宫忱瞬间绷紧脸部肌肉,生怕牙齿都被打掉。 手悬在了头顶。 “背挺直。”李南鸢说。 宫忱咬牙挺起了背,头上的那只手便跟着往上抬了许多。 “嗯,”李南鸢目光稍有和缓,“长高了不少。”挥了挥袖摆,一颗圆润的青色丹药浮至宫忱眼前,“此药能修复你的身体,你服下吧。” 宫忱有些怔愣,双手接过。不、不打了?可方才进门时,李南鸢的眼神的的确确是压着怒意的,如果不是针对他,那是—— 立时,一道沉闷的声音响起。 宫忱骤然扭过头去,只看见被打得脸偏了过去的徐赐安。 他瞳孔猛缩,刚要起身。“别过来。”徐赐安转回头,嘴角渗出一缕鲜血,平静地下了命令,“眼睛闭上。” 宫忱像忽然被钉在地上,眼皮沉重地阖上。他不是很明白,不,一点都无法理解,李南鸢为何要对徐赐安…… 砰!! 又是踹在身体上面的声音。 宫忱心脏仿佛跟着这道声音颤了一下。世人皆知李南鸢有一柄雪白锋利的杀剑,但其实,她最初成名凭借的不是剑法,而是她那凶狠异常的腿法。 这一脚,宫忱不敢想……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李南鸢的声音冰冷无比。 “……”徐赐安蜷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肋骨不知断了多少根,每一次呼吸都很艰难,“……知道。” “知错了吗?” “………” “我恨不能回到过去,”李南鸢深吸了一口气,“当初说什么也不该让你去焚那些禁书,偷学便算了,如今……真的是疯了。” 徐赐安喘了会气,笑了笑:“我倒是……很庆幸……” “呵,”李南鸢冷笑一声,又是一脚踹去,丝毫没有留情,这回踹到的却不是徐赐安了,宫忱不知从哪扑了过来,挨下这一脚。 方才他身上的束缚因为下令者的虚弱而消失,睁开眼,看见半躺在地上吐血的徐赐安,浑身的血都仿佛凝固了,完全是凭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挡在徐赐安的面前。 “宫忱!”徐赐安接住他,又急又怒,“谁让你过来的……你干什么?!” 宫忱紧抿着唇,二话不说捏住徐赐安的下巴,打算把那颗青色丹药喂给他。 李南鸢却瞳孔微缩:“不可!” 宫忱动作一顿。 恰时一道灵气射来,几乎是急迫地把那颗“丹药”击得粉碎。 “嘶!” 青烟中,宫忱看见了一条弯曲的青黑色小蛇因为痛苦而伸展身躯,转瞬间在灵光中寂灭,随烟散去。 “…………” 宫忱神情由错愕逐渐变为平静。 那不是药,而是涂了“糖霜”的“剧毒”,若没猜错,里面的小蛇应当是用来处理邪尸的水皮蛇。 它进入尸体后,会将体内的每一寸血肉都腐烂成血水,直至宿主只剩一张皮时,才会吃饱魇足地钻出来。 他方才没有立即服用,并非是怀疑李南鸢会害他,只是觉得自己不配用这么好的丹药。 没成想…… 宫忱忽然俯身咳了起来,方才挨那一踹的疼痛直至现在才令他真正感受到。 又来了。 他用力得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当年整个人嵌在千斤岩里动弹不得时,那种深深的无力与悲哀重新灾难般漫了上来。 和当年不一样的是,李南鸢现在是真的想杀了他。 哪怕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其实和鬼尸打交道了这么多年,他能理解李南鸢的想法。 人死不能复生,妄想打破这一规律的,绝大部分造出了邪祟走尸,还有少数,看起来虽然如生前一般,其实只不过是恶鬼仿着宿主生前的记忆,装作是人罢了。 禁术之所以为禁术,不是因为这一门术法有多邪恶,而是因为它只顾塑造诸如“人死复生”的美好期望,却不顾及“几近于无”的可能性,往往带来的不是天灾就是人祸。 所以,在李南鸢心里,宫忱此时已经与一只恶鬼无异,必须要除。 宫忱能理解,只是,李南鸢虚摸着他的头说“高了不少”时,他以为李南鸢还当他是宫忱,是弟子。 原来不是这样。 她把他当恶鬼来欺,来杀,眼都不眨。 “本来我没想亲自动手的,”李南鸢道,“就算是我,要亲手将曾经的徒儿碎尸万段,也还是有些不忍的。” 她说着不忍,杀剑却已经入手,转瞬之间在虚空之中凝出密密麻麻的一片青色剑气。 宫忱表情凝重,第一时间先将腰间玉佩封灵,后者疯了一般颤动:“宫先生!您放我出来!” 他置若罔闻,将玉佩取下,想重新托付给徐赐安,后者扫开他,扶着剑,缓缓站了起来。 一道、两道、三道……十几道紫色剑光同徐赐安一样,挡在宫忱面前,挡在成千上万道剑光面前。 “用我教你的东西拦我?”李南鸢笑了笑,“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你信不信,我的剑可以不伤你分毫,取走他的性命?” 徐赐安信,当然信,只是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蚍蜉撼树。顷而,他把紫色剑光齐齐对准了自己。 李南鸢沉默了一会,凉声道:“若今日不是我在这里,你还能如何护他?” 徐赐安说:“或以命换命,或以血养血,或立地成魔,总有办法的。” 李南鸢气得大笑了,连道了三声“好”,五指一握,徐赐安身周的剑便碎成了万缕烟尘。 “那你怎么知道,你护的不是一只恶鬼呢?”她冷冷地问道, “它顶着这具皮囊的容貌和记忆,欺骗你,玩弄你,有朝一日甚至会杀了你,你怎么看不清呢?!” “如果随意欺骗、肆意杀戮就是恶鬼……那您刚才不也一样……骗了他,想杀他吗?” 徐赐安强行凝出几道摇摇欲坠的剑光,又再次被碾碎,他闭了闭眼,一字一句道: “阿娘,您有没有想过,若此刻他就是他,是您的弟子,不是什么恶鬼,您这样想他,他该有多伤心?” 宫忱忽觉鼻尖酸得厉害,视线一片模糊,看不清徐赐安了。 但是很奇怪,那些压在身上的岩石却一下子没有了,好像徐赐安轻飘飘的两句话,就把它吹跑了。 “那你这样想我,好像我是什么坏人一样,我就不伤心了?”李南鸢目光微动,“我是你娘,你难道不应该无条件站在我这一边吗?” 徐赐安愣了一下,低着头说:“对不起,可是,您已经有爹了……” “笑话!我跟你爹,和你跟他,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了,”徐赐安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我们只是还没有洞房。” 李南鸢:“…………” 她已经一个字都不想同徐赐安说了,直接放开杀阵。 徐赐安想也不想,转身抓起宫忱的一只手,欲将他护入怀中,宫忱动作却更快,伸手定住了他。 他僵着身,瞳孔死死盯住宫忱。 后者做错事般低了头,牵住他,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印下一吻,一滴冰凉的东西落在吻旁。 便是这刹那,青色剑影从侧边铺天盖地而来,像一场洪灾,在徐赐安眼前将宫忱湮灭。 彻骨的寒意从手上穿过,却没有给徐赐安留下任何的伤口,但牵住他手的那个人,已置身一片血雾中。 徐赐安颤抖着闭上了眼。 他不敢看。 毫无生气的宫忱。 他不敢再看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元宵佳节 清晨,空气颇冷,树枝上挂满了一串串冰溜柿子。 男人起了个大早,在庭院里撒盐扫雪,轻手轻脚地给石阶铺上毯子。日出东方,女子推开门,抱着一件崭新的墨绿大氅过来。 “娘子,醒啦?” 男人瞬间上前,抱着妻子的一条手臂,蹭了蹭,“好暖和。” 女子给他拢好大氅,手心手背换着给他捂脸:“你啊,瞎忙活,把自己弄得跟个冰雕似的。” “昨夜下雪了,我担心路太滑。” 男子的脸从白皙的手背上移开些许,又恋恋不舍地亲了好一会:“唔,娘子的手真好看。真香。真软。” “多大人了,还黏黏糊糊的,”女子掐着男子的脸,轻轻一哼,“我请问夫君,全是口水,待会怎么包饺子呢?” “哪能让娘子包啊,”男子乐呵呵道,“这不有儿子呢吗?” “你这个当爹的,成天就知道差遣儿子。”女子笑了笑,“这话可别让他听见了,他要闹的。” “我听见了——” 这时,屋子里跳出一个唇红齿白的男娃,裹着大红碎花小棉被,跑过来,路上铺着毛毯,倒也摔不着他。 他仰着一张刚睡醒的小脸,红扑扑气鼓鼓地:“我、听、见、了!” 男子哈哈一笑,抱起儿子,从棉被里把他的小脑袋薅出来,使劲揉了揉:“好好好,爹说错了,忱忱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今天是,元宵节!我穿了,新衣服!”四岁的男娃双臂张开给男子看,“阿爹你看……啊!” 他忽然小小地惊呼一声,红着脸把被子捂好,希望装作无事发生。 偏偏他那个爹最喜欢损他,当即放声大笑:“昭然,快看啊,你儿子光着屁股跑出来咯!” “啊啊啊阿爹你别说了!” “我不说你就跟我去包饺子!” “包就包。”男娃气哼哼地趴在男子的肩上,“但是我包的饺子,不给阿爹吃。” “不给阿爹吃给谁吃?” “给阿娘吃,给小哥哥吃,就不给阿爹。” 男子呜地一声投降了,抱着男娃狂撒娇:“忱忱,阿爹错了,给阿爹吃嘛,阿爹要闹了!” 男娃咯咯笑着:“阿爹羞羞。” 女子在一旁也笑弯了眼:“好了,晋之,进去闹吧。” 生宁205年至214年间,天下不算太平,妖魔作祟,当时有一位奇女子组建了一支以修士为主的驱魔军,宫忱的父母因参军结识彼此。 两人一同经历了一段风雨飘摇的岁月,互生情愫,天下太平后,在岚城买了一座临水府邸,结婚生子,过上了闲云野鹤的生活。 生宁87年,正月十五。 关于元宵是吃饺子还是汤圆,各地向来风俗不一,岚城人比较任性,就不喜欢二挑一,故有“早吃饺子晚吃汤圆”的习俗。 宫忱不怎么爱吃饺子,倒是觉得好玩,包了不少,又分成三份。 跟自己拳头一样又大又圆的给爹爹,小巧精致的给娘亲,还剩下一份,他穿着心爱的正红新衣,揣在怀里,准备拿去送人。 段昭然蹲下来,捏了捏宫忱的小脸蛋:“忱忱,平安符带了没有?” “带了,还带了传音符飞行符遁地符隐身符………”宫忱巴拉巴拉说了好多,最后嘻嘻一笑,“不过有一样东西没带。” “是什么呀?” “娘亲的亲亲!” 段昭然:“噗。” 她狂笑了片刻,随后咳了咳,温柔地在宫忱左脸上吧唧一口。 “好啊,你个臭小子!”宫晋之在旁边撸起袖子,“跟谁学坏的?” 宫忱又拉了拉他的衣摆,可怜巴巴道:“爹爹也要,快一点嘛。” “好吧好吧,爹爹勉为其难……” 宫晋之佯装勉强,实则高兴得不得了,弯下腰去,捏起儿子的小手亲了亲。 宫忱扁了嘴巴,有些失落,指着自己的右脸问:“为什么不是这里!” 宫晋之笑了笑:“在爹爹的家乡,亲一个人骨骼坚硬的手远比亲她漂亮柔软的脸蛋更有意义。” 宫忱纠结着眉头:“不太明白……但是,是爹爹很爱忱忱的意思对吗?” “对,而且爹爹不只是喜爱忱忱,还想要一辈子守护忱忱。” 宫忱嘻嘻一笑:“我知道啦,那我也要亲娘亲和爹爹的手。” “诶诶诶——” 宫晋之立马弃儿子抱娘子,一脸严肃道,“那不行,这是我媳妇,你第一次亲当然也要亲自己媳妇去。” 段昭然:“放我下来!” “娘子你害羞了~” “娘亲羞羞~” “我没有!” “哈哈哈哈哈哈。” “…………” 一家人玩闹了一会,宫忱见天快大亮了,忙从宫晋之身上下来:“爹爹,娘亲,我要走啦。” “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好。” 跑了几步,宫忱扭头,甜甜地笑道,“对了,回来我要吃红豆沙馅的汤圆哦,一定要……给我留……” 视线尽头,天空微亮,宫晋之和段昭然相依在宅邸门口,笑容那么灿烂,仿佛谁都没有发现,青墙下的阴影中,走一个身形修长的“人”。 此“人”的脸是朦胧的,只能看清覆盖全身的红色烙纹,苍白的肌肤,黑色的角……就像是经年在地狱岩浆里游荡的鬼魂。 它静静看着年轻的夫妻二人,似乎在笑,笑得嘴角咧开,张大,逐渐撕裂成血盆大口。 而男人和女人的脸上还洋溢着宠溺的笑容,嘴唇张合,在冲宫忱说什么,而宫忱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他目眦欲裂:“躲开!!躲开啊!!!你们看不见吗——” 段昭然:“忱忱,你说什……” 宫晋之分明什么都没看见,但此时此刻心脏却剧烈一跳,本能地将段昭然用力摁入怀里。 咔。 擦。 瞬间,段昭然感觉一大片温热的东西洒在了自己的后脖子上,她僵了半晌,一点点,一点点地抬起头。 被咬断掉的颈面参差不齐,正咕滋往外喷血,洒了她一脸。 “晋………”段昭然张了张嘴,嘴唇不住颤抖着,“晋………” 血糊在鬼影的身上,使它能够为活人所看见:它在吞咽。 咕噜。咕噜。 “…………” 剑出鞘的声音犹如一道哀鸣,段昭然一剑将那鬼的头颅斩下,极度的痛苦让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还给我!!!” “把他还给我!!!!!!” 她疯了一般卸掉鬼头颅的下巴,割破它的嘴巴,捣烂它的喉咙,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了。 宫忱跪在了来的路上,浑身发着抖,剩下的几步路几乎是爬过去的:“阿爹!阿爹!!啊……啊啊啊!” 母子俩抱着男人的身体,连眼泪都哭不出,嗓子好像被人割坏了,只能发出痛苦难听的呻吟。 是梦吧。 是梦是梦是梦是梦是梦是梦是梦是梦是梦是梦是梦是梦。 醒来。 让我醒来。 宫忱扭头,在看清段昭然表情的那一刻,泪水忽然汹涌而下。 “娘………” 段昭然紧紧抱住宫晋之的身体,终于迸发出了第一声哭喊:“老天爷………把我的夫君还给我………” “啊……啊………” 蓦然,一只手搂住了她。 段昭然浑身一震,低头看去。 ——是男人的手。 男人的脖子轻抬,血淋淋的断面中,血水像煮沸了一样翻腾……咕噜噜……有什么一点点长了出来。 婴儿般光滑的新生皮肤,与从前一般英朗的五官,墨黑的发……… 母子二人睁大眼睛,一动不动看着这一诡异至极、荒诞绝伦的景象。 直到男人从满地血污中坐起。 “……爹……爹爹!!” 内心的狂喜终究战胜了对这一幕的恐惧,宫忱扑进了男人的怀里,哭着说:“太好了,太好了。” “夫君?”段昭然泪痕苍白,怔怔地看着男子,“是你吗?夫君?” 男人凝视妻子,倾身在她满是鲜血的额头上亲了亲,温柔道:“娘子,是我。” “呜——” 方才被段昭然砍下的鬼影头颅,在地上扭动着,嘶呜着,用模糊不清的脸,蹭着地,缓慢靠近他们。 许是那叫声太过惨痛尖锐,宫忱忍不住低头看了它一眼。 鬼头颅与他相望,黑黢黢的眼眶中瞬间涌出肮脏的黑水,一缕又一缕,积在地上。 “呜——” “呜呜——” “………它在哭吗?” 宫忱心一拧,下意识喃喃。 “它在哭?”男人愣了一下,“真的假的?你看到了?” 宫忱怔了怔:“不是很明显吗?” 闻言,男人冲他微微一笑:“原来如此,那方才你也是真的看到了。” “什么意思……” 男人歪了歪脑袋:“不记得了吗,我从墙里走出来的时候,不是你在那拼命喊躲开吗?” “你,” 男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为什么能看到我呢?” 宫忱登时遍体生寒。 “宫忱!” 一道寒光劈来,将抓着宫忱的手连根砍断,段昭然反应奇快,一把揪起宫忱的衣领扔出去,吼道:“跑!把符咒都给我用起来,跑到人多的地方去!” “娘!!!小心!!” 只见男人断臂飞速再生,五根手指如同五柄刀刃,直直刺向段昭然。 又是一道雪白的剑光,瞬间将五指齐齐切断。 “滚,” 段昭然眼含泪水,声音却冷厉无比:“别用你那脏手碰老娘。” …… 跑。 飞行符遁地符隐身符……全部用上,越快越好,留在那只能是累赘,宫忱要跑去搬救兵。 岚城在各个地方设有维护安定的道亭,就近的在东南方向。 “救命!!” 甫一落地,他几乎是摔断了一条腿,整个人脸上又是血又是泪:“来人啊!!救命啊!!!” 很快乌泱泱围了一群人过来。 宫忱压抑着哽咽声,迅速将事情说完,寻到两位蓝袍道长就跪下磕头,在一干人里,穿这个颜色衣服的等级最高。 “求求你们,救救我娘!” 其中一位容貌俊美,眉间有疑惑:“你方才说,它全身覆满红色纹路………” “忱忱?”另一位惊愕道,迅速把他扶起来,“不必多说,我随你去。” “方、方叔叔。” 见是父母旧识,方显山,宫忱松下点心来,胡乱抹掉眼泪,哑声道,“可以再来几位道长吗,我怕……” “我去!” “我也去!” “孩子,别怕,一定会没事的!” “………” 数道宽慰声纷纷响起。 “且慢,”最初那位蓝袍道长又沉声道,“此鬼不可小觑,若是冲动上阵,可能会有危险。” 宫忱愣了一下:“那……您不去就算了,其他道长………” “这,既然徐道长这么说了……” “还是先等等。” “对,先想对策,想想对策吧。” “那鬼光天化日之下敢行凶杀人,必定是有所倚仗的。” “对对对………” 众人起先满脸愧疚,神色闪躲,最后见大家都不去了,又坦然起来,有人竟然劝道:“既然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咱们就好好地活,别让你娘白白死了……” 宫忱听得浑身都凉了,血液仿佛在身体里逆流。 “我呸你个胡说八道的东西,” 只有方显山救人心切,拽起宫忱就要走:“你娘肯定还活着,我带你去救她!” “方显山,”这时,又是那位蓝袍道长发话了,他也拉住宫忱,眉头紧皱,“至少让孩子留在这,他去也没用。” “我要去。” “孩子,你冷静一些听我说……” “道长,我冷静不了。” 宫忱低头,看着自己破烂不堪的新衣裳,这是娘亲给他挑的,说是红色衬他,穿上后他就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小孩了。可他还没说他娘亲也是天下最好看的女子。 “那是我娘亲,不是你们的,是我的。”一滴一滴的泪水将衣裳打湿。 “锦州,这样吧,”方显山沉了脸,一脸怒容,“我先带孩子过去,如若情况不对,再传音给你们。” “小忱,我们走。” 两人速速回到宫家宅邸,地上只剩下几滩血液。 方显山安慰道:“别担心,没有尸体就意味着你娘很有可能逃走了。” 宫忱没有说话,轻轻点头,事实上他大脑里的弦已经绷到了极致,也说不出半个字了。 “不过,” 过了一会,方显山指着他的头顶问:“你家的灯笼白天也在亮吗?” 宫家门前挂着两个大灯笼,里面的火是用灵符点燃的,比普通灯笼要更明亮一些。 每次宫忱晚归,这两个灯笼都会回家的路照得清清楚楚。 而此时此刻,在灯笼里燃烧的东西显然不是灵符。 宫忱脑中嗡嗡作响,如同当头一棒,惨然跌倒在灯笼下:“娘………” “忱忱?”听到他的声音,其中一个灯笼竟然摇晃了一下,“是你吗?!忱忱?!!” “娘亲?”宫忱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你还活着?” “你先想办法把娘放下来,”那个灯笼摇晃得更疯狂了,“还有另一个灯笼,你爹快不行了,把我们都放下来!快点!!!!” “……方叔叔……”宫忱哀求地看了一眼方显山。 方显山二话不说抱起他,将自己的剑塞进他手里:“你将灯笼砍下来,我在下面接着。” 宫忱是第一次用剑,有些沉,但是很奇怪,他却觉得自己能用好,便点了点头,挥剑砍去。 噗呲。 一声尖锐的惨叫响起。 男孩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剑,而剑刺在了灯笼中。 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 不是…… 他没有要刺那里…… 是这剑不受他控制…… 又是噗嗤一声。 手中的剑又不受控制地拔出来。 而惨叫声已经没有了。 “杀得好!这鬼已经死了!”方显山道,“我还以为你会被迷惑,真是杀得好。” “不是。”宫忱说,“她是我娘。” 他崩溃地抱住头:“她不是鬼她是我娘为什么这柄剑不受我控制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世界忽然天旋地转,男孩被倒着拎了起来,双目无神地看着方显山。 “那当然是因为,” 方显山已经没有了和他继续演戏的耐心,嘴角一点点勾起笑容,轻声道:“叔叔啊——” “跟、鬼、是、一、伙、的。” 宫忱表情冻住了。 饶是他再胆大,再不要命,这一瞬间,也抑制不住几乎将他淹没的恐惧和绝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显山爱极了这副表情,在宫忱耳边毫不顾忌地放声狂笑:“你看你这样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实在是太好笑了,太丑陋了。” “丑陋至极!美妙至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劫后余生 男孩红衣斑驳,发丝凌乱,看不清原来清秀的容貌,只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睛。 他在空中无力地冲大笑的男人挥舞着手中的剑。 一下。两下。三下。 …… “小忱啊,砍你娘亲的时候你不是很准吗,”方显山从容躲避,“现在怎么一剑都劈不中呢?” “唉,你也别怪方叔叔,其实他们两个人我是很想亲手杀的,但是谁让你爹一下就没了。你娘呢,又是段家人,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断气,这万一断气了呢,我不小心再捅她一剑,可是要被诅咒的。” “可怜啊,我真是太可怜了。” 方显山把男孩扔在一边,笑着笑着竟然流出了几滴眼泪:“恨了这么久的两个人,说没就没了。” “嗯?” 见男孩从怀里拿出一张符纸,他又破涕为笑:“平安符。” “别惊讶,我笑呢,不是因为这张符太烂,相反,它很有名。在你出生那年,你娘的金兰之交将自身的拿手绝技封印在符咒里,这可太厉害了。” “但问题是,你能发挥它的用处吗?灵力不足,就算启动了,也起不了风浪。” 他盘腿坐下,撑着下巴,装作认真教导男孩,“这跟你爹做的那些普通人也能用的低级符咒不一样。我可以教你,说实话,我也挺想见识见识那位的剑阵长什么样………你说什么?” 男孩嘴唇很轻地蠕动几下。 方显山笑了笑:“大点声嘛,你求方叔叔救你娘的时候,声音就很响亮啊。” 男孩看了他一眼。 方显山说的,宫忱怎会不知。他身上常备一张借灵符的子符,就是借取灵力用的。 如今爹娘都不在了,他无法通过他们身上的母符获取灵力,方显山正是知晓这一点,才如此肆无忌惮。 只是…… 宫忱扯了扯嘴角,借灵符的母符,爹爹一共给他准备了四张,其中两张自然在爹娘身上,已经成了废纸,而有一张—— “方……显……山……” “正是在下,不过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它是你爹取的,还是请你叫我的新名字………” “你去死吧。” 男孩轻声说。 倏然,方显山背上一阵灼热,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当即从身后撕下一张借灵符母符。 这是什么时候…… 莫非……是他背这崽子来的路上… 方显山将那灵符撕碎,但无济于事,灵力已经被“借”走了,平安符吸足灵力,青光大盛。 强大威压令方显山浑身一颤,他意识到自己被指定为了攻击对象。 “狗崽子,”遂恼羞成怒,掐住宫忱的脖子将人提起来,“你早就怀疑我了?!赶紧让它停下,不然我现在就要你的命。” “………哈,哈哈。” 明明气都喘不上来,宫忱却逐渐扬起嘴角,开始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怀疑谈不上,他只是觉得,方显山和爹娘的关系并没有好到能够毫不犹豫以命相救的程度。 本想再请几位道长一同前来,自己却太没用,一个也没求来。 留着一个心眼,不过是怕方显山丢下他逃跑,但谁知,方显山这个畜牲…… 宫忱满脸血污,嘴唇因难以呼吸而变成了青紫色,一双眼睛却如同准备殊死一搏的野兽般,又黑又凶。 “……你别忘了……我身上也有……段家的血……” “方显山……哈,哈哈……你就不怕……我诅咒你吗?” 方显山被他盯得心里陡然生出几分寒意,松手之后才反应过来。 什么?? 他竟被一个四岁的孩子唬住了?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方显山咬牙切齿,狠狠踹了宫忱一脚,“你爹娘都被我弄死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威胁我?” “哈哈哈哈哈哈,”宫忱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借撕心裂肺的大笑掩盖心中的痛苦和悲凉。 “你看,天上。” 方显山僵硬地仰起头。 下一秒,密密麻麻的青光铺天盖地地罩下来,雪白的剑刃将方显山脸上丑陋的惊惧映得清晰无比。 宫忱艰难地扶着墙站起来,一步一跛往外走。他听娘说过,那剑阵里的剑光有自主意识,伤不到自己。 只是,方显山未必会死在这剑阵中,他得赶紧离开这里,只要活着,他就有机会报仇。 不止是方显山。 还有那个真正的侩子手…… 只要,活着。 活着,走出这个巷道。 眼见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就在前方,他张开嘴,准备求救—— 一只冰凉的手悄无声息地从身后捂住了他的嘴。 苍白的肌肤,鲜红的烙纹,黑气缭绕的手臂。 “唔,唔!!” 宫忱眼睛睁大,心跳停了一拍。 “是不是觉得就差一点?” 耳后传来轻轻凉凉的一声笑,“是不是觉得很可惜?” 听到这个声音,宫忱浑身发抖,一半是惧,一半是怒,它怎么可以……用爹爹的声音。 “不是的。” 它说:“我一直在看着你。从一开始,你就没有任何逃跑的机会。” 宫忱绝望地闭上了眼。 “这么多年,只有你能看见我。这太奇怪了,可是,感觉并不坏。” 它一边将宫忱往回拖,一边自言自语道,“除了你以外,其他人在被我杀死前,什么都不知道就死去了。” “没有恐惧,更没有挣扎,久而久之,我只剩下进食的饱腹感,连杀的是不是人都不确定了。” “以至于我差点就忘了,捕猎,原本是多么优雅惬意的一件事。” 咔擦一声,它捏碎宫忱的喉咙,然后松开手,站在宫忱的面前。 ——以宫晋之的容貌和声音。 “宫晋之”低头,眼睁睁看着疼到面色扭曲却发不出声音的“儿子”,脸上终于露出愉悦的笑容:“所以,” “我打算用这副身体杀了你,表情再生动些吧,好孩子。” 噗嗞——! “宫晋之”将手刺入宫忱的胸膛。 他的手掌缓缓地抚摸着胸膛里这颗年幼的、跳动的心脏。 “!!!!!!!!” 好痛啊好痛啊好痛啊好痛啊好痛啊!!呜呜痛到想在地上打滚想尖叫出来想喊救命想马上死掉…… “是不是很想立刻死掉?” “宫晋之”一眼看出他的想法,弯着眼睛,另一只干净的手指一勾,宫家门头上的那两只灯笼便浮至眼前。 “很简单,”他指着那两个灯笼,温柔道,“你选一个,吃了。” 宫忱脸色霎白,死死盯着那两个灯笼,有一种无比强烈的愤怒仿佛超越了身体承受的痛苦。 “别急着拒绝,” “宫晋之”笑了笑,抽出手掌,往后退了一步,道:“你会愿意的。” 手掌上的血分别滴在灯笼里,他轻声细语道:“起来吧,二位,请享用你们苏醒之后的第一餐。” 寂静的一秒后。 灯笼猛烈晃动,哐当倒下,从里面滚出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像闻着肉味而来的野狗,纷纷将宫忱扑倒,凶猛地张大了口。 崩溃的情绪瞬间占据宫忱大脑。 这是他的爹娘啊!! 他要疯了!! 救命!!救命啊!!! 身上的皮肉被牙齿生生撕咬,鲜血汩汩流下,泪水不要命地涌出。 好痛啊!救命啊!!救命啊!! “真可怜,是不是很痛?” 一道蛊惑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男孩抑制不住地点头。 “只要你咬下其中任何一个人的一块肉,咽下去,” 那声音温润和煦,继续道,“我就让它们停下。” 男孩浑身颤抖,几次神志不清地张了张嘴,又猛地咬牙闭上。 他感觉身体里的血已经越流越缓慢,只要再坚持一会,就能死了。 再坚持……一会…… “你不会是想撑到失血而亡吧?” 它笑道:“不行的,因为它们是我制出的幻觉,你的身体实际上没受到任何损害。” “同理,就算你吃了它们,也不是真的就吃了。” “所以,好孩子,不要有负担。” ………幻觉么? 男孩万念俱灰,脖子上又被扯下一大块肉,他视线模糊,下意识伸手把那东西抓了起来。 爹…… 他在心里哭道,我好疼啊,我真的好疼,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受不了了,对不起,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喀嚓。 喀嚓喀嚓。 “宫晋之”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男孩最终咬在自己的手腕上,一边哭一边发疯般地撕扯下一块肉,鲜血重新狂涌而出。 或许它们是幻觉。 可男孩不是。 他自己咬的伤口,都会是真的。 好痛。 没关系。 好痛。 没关系。 好痛。 没关系。 凭着不断的自我催眠,男孩表情麻木,将自己撕咬得鲜血淋漓。 “父子情深?” 它神情骤然冰冷下来,终于再无耐心,蹲在男孩的面前,五指瞬间刺入他的胸膛,穿透心脏,冷漠道:“真是,令人发指。” 心脏顿时传来撕裂的疼痛。 ……总算,要死了。 男孩眼睫缓缓垂落,逐渐覆上毫无光彩的双眼。 其实他不是很信诅咒之说,但是现在,他毫无办法,只能以最恶毒的心声向老天爷祈求。 他要诅咒眼前的这个东西。 他要它同自己一样历尽所有恐惧之事,肝肠寸断,以他爹娘十倍……百倍……千倍之痛苦死去…… 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住手!!!!!!!!!!” 忽然,宫忱听到一声无比尖锐的、凄厉的叫声。 巷道出口,有人正疯狂地往这里奔跑,咚咚,咚咚咚。 顷刻间,面前那只一贯从容不迫、以猎人自居的鬼消失不见了。 仿佛真的如宫忱诅咒那般,见到了什么极其恐惧的画面,落荒而逃。 是谁? 谁救了我? 不,不重要了…… 意识下沉前的最后一刻,宫忱蜷着身体,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将怀里一动不动的两个头颅搂在一起。 劫后余生并无半分喜悦。 他只知道,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阿爹阿娘了。 …… 青光万顷在眼前绽放,威力远盛于当年,从宫忱周围呼啸而过。 他好像陷入了一片青色的海洋,如海水般游动的剑刃雪白明亮,倒映着四岁那年的血腥回忆。 不知过了多久。 宫忱从过去的泥潭中挣扎而出。 他恍然意识到,这些青光看似凶猛异常,却只是在身上留下一些以示惩戒般的细小割口,并未如想象当中将他千刀万剐。 ——李南鸢没有真的要杀他。 他……又活下来了。 仔细算来,他此生经历过十余次劫后余生,但唯有两次最是惊心动魄,最是永生难忘。 一次是他四岁那年,经历惨无人道的折磨后侥幸活命。 年幼的孩童抱着父母血淋淋的头颅,人虽然活着,但心已经死去了。 从此无人可倚,无家可归,孑然一身,何去何从。 ——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千万道飞剑化成的点点青光逐渐消散在眼前。宫忱低头,发现自己的手仍然和另一个人的紧紧相牵着。 那人的力气之大,好像即便此刻宫忱整个人都吊在悬崖边上,他也绝对不会放手似的。 掌心那道红绳被攥得发烫。 腐烂的伤痕仿佛要生出新肉来。 再抬起头,那人已朝他迈了一大步,猝然将他抱住了。 “宫忱,”徐赐安的声音落在耳畔,狠狠的,但又带着一点儿颤音。 “你吓死我了。” 被抱住的那刻,宫忱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本能地想推开。 可徐赐安抱得这样用力。 他推不开。 也不想。 咚。 宫忱眼睛发涩,清楚感受到冰冷的胸膛里有什么鲜活地跳动了一下。 又一下。 他缓了几秒,慢慢地将手抬起,又在空中停顿了好一会,方小心翼翼地,放在那人的后颈上。 直至此时,宫忱才对两人身上穿着的大红衣裳有了清晰的认识。 他好像……又有家人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师兄你真好 家人。 这个词,对二十五岁的宫忱而言,已经有些模糊了。 不加掩饰的恶意,他受多了,便觉得也就那样,吃吃喝喝睡一觉,什么委屈都能咽得下去。 如今却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 他护着他。 他偏袒他。 他似乎无论遇到何事,都会站在他的面前。 宫忱埋在徐赐安的颈间,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后,捧着徐赐安的脸,将额头抵了上去。 “对不起,对不起。”他拇指揉着徐赐安微红的眼尾,喃喃道,“我没事,对不起,吓着你了。” 徐赐安沉默地打量着他,确认他真的没事后,才道:“不用道歉。” 宫忱觉得心里很温暖,轻声道:“师兄,你真好。” “道歉没有用,你从不长记性。” 徐赐安眼睫低垂,并不理会他的讨好:“等我好了,再罚你。” “嗯。”宫忱心里仍然一片柔软,重新搂住徐赐安,下巴在他肩上蹭了蹭,冷不防和不远处的李南鸢对视。 李南鸢:“…………” 宫忱:“……………” 忘了师父她老人家了。 宫忱尴尬一笑,老老实实从徐赐安身上把自己撕下来,立正站好。 “我说什么了吗?” 不知何时,李南鸢坐在了西南角的一把雕花木椅上,撑着下巴道:“继续抱着吧,赐安强行冲破穴位,应当站不住了,你………” 没等她说完,宫忱飞快又把人抱住了。 “你也没好到哪去。” 李南鸢啧了一声,摆摆手,挥出两颗灵丹分别浮至两人面前:“都别撑着了,是坐是躺自便。” “为师该罚的罚了,该试探的也试探了,不会再做什么,放心吧。” 徐赐安颔首:“我相信您。” 说完,他面不改色地调换了两人面前的丹药,拿走宫忱的那份。 宫忱眉头一跳,抓住他手腕。 “没事。”徐赐安摇了摇头。 遂双双服下。只是一小会儿过去,两人气色都好多了。徐赐安脸上增了几分血气,宫忱身上的伤口也都逐渐愈合。 李南鸢手臂往椅背上一架,笑了笑,打了个响指,她那两个蠢徒儿就双双晕倒了。 “傻孩子,太单纯咯。” 宫忱是被不知哪传来的叽叽喳喳的叫声吵醒的,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醒醒,醒醒,醒醒。” “姐姐呢,姐姐呢,姐姐呢。” “………” 是应春来的声音。 来到鬼界后,应该是受轮回路里的回忆刺激,再加上它在宫忱体内吸收不到太多活人的精血,就一直处于昏睡状态。 方才应当是那颗丹药里的成分让她也吃了些去,现下正活力满满地闹着要找应婉。 “醒了,醒了,醒了。” “找姐姐,找姐姐,找姐姐。” “………” 跟刚睡醒的小孩似的。 太闹。 宫忱倒是懒得管,往旁边瞥了一眼,看见熟睡的徐赐安,连忙“啪”的一下,拍在游走于脖颈上的一只鬼眼,严肃道:“你给我安静一点……” “咦,”他顺手摸了摸喉咙,喃喃,“我能说话了?” 看来是品质上佳的丹药,从醒来后神清气爽这一点来说,里面还加了某种安神成分,导致两人纷纷睡着。 应春来被他捂着也不老实,继续“姐姐姐姐”地叫。 “吵什么吵?”这时宫忱腰间的玉佩亮了一下,冷冰冰的声音响起,“再吵把你姐姐杀了。” 听见这个声音,应春来害怕地呜了一声,立时安静得不能再安静了。 宫忱却一脸震惊。 这、这是青瑕? 它怎么了? 摸起来一看,好家伙,原本青白莹润的玉佩竟然变成了血红色! 这十有八九表明玉佩里面的小家伙心情非常糟糕。 “青瑕,你怎么……” “宫先生,您别碰我。” 宫忱说:“那个,我手不脏。” 见青瑕沉默,他又立马放下玉佩,把手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重新将它拿起来。 “这下好了吧?”他嘿嘿一笑。 “您装什么傻?”青瑕冷笑一声,“您就是用这只手把我封起来的,擦得干净吗?” 宫忱:“…………” 不装就不装。 他咳了两声,跟个老父亲似的哄道:“青瑕啊,当时情况危急,那么多剑呢,扎身上多不好看,再说了,我不想你为了我受伤。” “不想我受伤?” “宫先生,”青瑕一字一句,“您当初不要我,不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可是,青………” “我现在不想跟您说话。” 空气安静了片刻。 宫忱眼睁睁看着玉佩由血红色变成了深沉的暗红色。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在干什么?! 孩子大了管不了了?? 宫忱一脸如遭雷劈,把玉佩放好,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好一会才打起精神,低头去看徐赐安。 没想到青瑕这小家伙,被师兄养了几年,性子也有几分像师兄了。 罢了,到时让师兄帮忙哄哄吧。 宫忱凝视着徐赐安的睡颜。 这个人怎么睡着了还皱着眉头呢。方才应春来那么闹也不见醒,想来是这些天累坏了吧。 宫忱看了一会,替他将额间散落的发丝捋了捋,正要离开。 下一秒,徐赐安睁开了眼睛,将他的手腕抓了个正着。 宫忱:“……………” 冤枉啊。 刚才那么大声音听不见,他碰一下就醒了?哪有这样的? “师、师兄。” “帮我个忙。”徐赐安说。 “好啊,不过在床上能帮什么……” 宫忱突然不说话了,因为徐赐安摁着他的手腕就往下去了。 “…………” 他屏住呼吸,喉结上下一滑,强自镇定道:“要不,我先洗一下手?” “不要,”徐赐安把他的手挪到自己中腹上方,低声道,“很不舒服。” “不舒服?” 宫忱见他没再往下,有点懊恼自己想多了,迅速恢复理智。 他感受到徐赐安身体里面有自己来鬼界前渡过去的阴气。当时是为了掩盖徐赐安的活息,没想到竟然会让他这么难受。 “那我把里面的东西弄出来?” 宫忱心疼道。 徐赐安看了他一眼,“嗯”了声。 事不宜迟,宫忱将手轻轻搭上去,不一会,丝丝缕缕的阴气逐渐顺着手掌回到自己体内。 有好几缕不听话,缠在了徐赐安的手指上,被宫忱臭着脸硬扯下来。 没脸没皮的脏东西。 你还不舍上了? 教训完后,“师兄,好些了吗?” 徐赐安没应他,呼吸渐趋平稳,竟是又闭着眼睡着了,不过这次眉头是舒展的。 宫忱松了口气,轻手轻脚下床,推开门走了出去。此处是一座楼阁二层,布置精致典雅,下楼行数十步,有一苍天古树。 古树下,一男一女正佐酒对饮,相谈甚欢,正是姚泽王和李南鸢。 “当时我和她只在人群中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瞬间都移不开眼睛了。她比较主动,问我能不能行,我说能行,然后她就拉我上了床。” “你再编一句试试呢?你那大媳妇对你是一见钟情,二媳妇也是?” 姚泽王嘿嘿一笑,鼻青脸肿还不往潇洒地撩了一下头发:“当然不是,她跟我上完床后,就让我给她钱,我便给了她一大箱金银珠宝,她惊呆了,问我为什么对她这么好,我说应该的,她当时就感动哭了,觉得非我不嫁。” “她下巴长得特别像你,我哪舍得拒绝……啊。”姚泽王嚎了一嗓子。 李南鸢扇了他一巴掌:“晦气。” 姚泽王便不说话了,闷头喝酒。 宫忱实在不明白他们的关系,在一旁等了一会后,姚泽王醉了,趴倒在地上,李南鸢笑骂一声“废物”,又冲宫忱道:“你随我来。” 两人换了一处僻静的凉亭,李南鸢坐下,宫忱则直直跪下了。 “弟子愚钝,如今才知晓师父当年的救命之恩。” “生宁216年,您将剑阵封印在一张平安符里,赠予我娘亲,生宁220年,我靠它捡回一条性命。” “那时你四岁?” “是。” 李南鸢沉默了一会,道:“我与你娘是至交,她死后,我有去寻过你,但是得到的消息是你已经死了,尸骨无存……却没想到,后来在徐家家宴上看到了你。” “那时,你已经被段天澜领养了两年。” “徐家家宴?” 宫忱愣了一下,那应该是他十二岁的时候,“您见过我?” “是,”李南鸢点点头,“你跟你娘亲很像,眼睛又随你爹,我当即找人打听你的名字,果然对上了。我一激动,又问那人你在段家过得怎么样。” “听到答案后,我就冷静了。” “其实想一想,这个问题本来不必再问,段家重血缘层级,你母亲是庶出,不受重视,在那没几天舒心日子,你又怎么可能过得好?” 宫忱有些发怔。 他听到李南鸢说自己的事情时,情绪波动其实不大,但是听她说到娘亲不受重视,心里腾地就泛酸了。 他要是再成熟一点,再早些学做家务手工,让娘亲离开段家后能过得再舒坦点就好了。 李南鸢淡淡道:“后来我便想干脆从段天澜那里把你要过来算了。” 要、要过去? 那岂不是…… 宫忱好像隐隐约约想起了什么,但那就跟水中明月一样,刚要捧上来细瞧,又没有了。 “怎么了?很意外?”李南鸢笑了笑,“徐家可不嫌多你一个。” “不是,”宫忱摸了摸鼻子,“我是在想,要是进了徐家,我岂不是跟师兄一起长大………” 还没咂摸出点什么,李南鸢就挑起一边眉,将他打断了:“所以,你是想跟赐安做兄弟?” 宫忱猛咳了一声:“那倒不是!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李南鸢:“噗。” “你怕什么啊,”她说道,“徐家人虽然呆板,但家风开放,就算你们成了兄弟,只要没有血缘关系,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宫忱苦笑:“还是算了。” 要真这么好说话,她当初至于踹自己那么狠吗? “你拒绝得倒跟当年一样爽快。” 李南鸢轻哼一声,“看来和段家小公子感情挺深。” 这关段钦什么事? 还有,他当年拒绝了李南鸢?给他十个胆子他都不敢啊。 “等一下,”宫忱终于又模糊地记起了什么,有些艰难地开口,“当年,是您亲自来问的我吗?” “自然不是。” 李南鸢手指在石桌上点了点,回忆道:“我跟段天澜说完后,他说要听你自己的意愿,我怕吓到你,觉得换个同龄人来跟你说,你答应的可能性会高一点,就……” 脑中忽然嗡的一声。 宫忱脱口而出:“是师兄吗?” “是他,” 这次轮到李南鸢惊讶了,“不过你怎么一幅才想起来的样子?我以为你们那个时候就认识了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争宠 生宁228年,宫忱十二岁。 邺城,段家。 正是清寒三月,日中一刻,少年正在屋里烤红薯,窗户被敲响了。 噔噔噔。 他认得这声音,捧着一个刚烤好的红薯“烫烫烫烫烫”地过去开窗。 刚开了条缝,一只尖尖红嘴就迫不及待挤了进来,随后而来的寒风吹得他龇牙咧嘴,迅速把窗关上。 宫忱被一只圆润漂亮的白鸽扑倒,笑了笑道:“好久不见,丫丫,你好像又胖啦。” “咕咕,咕咕。” 白鸽在他怀里蹦哒几下,像以往一样直奔食物,一头扎进又软又粉的红薯里啄了起来。 “辛苦你了。” 宫忱揉了揉它的小脑袋,抱着它坐回炭火旁,加了些炭让室内更温暖些,随后从它腿上取下信纸。 这个月足有五张,可见柯岁生活定然有趣,宫忱兴致勃勃地翻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个字占了整整一页。 宫忱嘴角抽了抽。 再翻。 「跟你说,我前些天随父亲来邺城办事,遇见段钦那个二货,看他那副嚣张样,我没忍住跟他打了一架,你猜怎么着,我给他扎了一背的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痛快!」 「他这个人面子大于天,此事定然不会告知旁人,所以我特意说来让你高兴高兴,算是也帮你出了一口恶气!整整九九八十一根银针,也不知道最后是哪个倒霉蛋给他拔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宫忱深吸了一口气,往下看。 「我的朋友,如果那个倒霉蛋是你,请不必在回信中提及,这会消减我为数不多的快乐。」 宫忱:“…………………………” 倒也不必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虽然开头令人咬牙扼腕,但后面三页的内容非常充实有料。 比如,天下最有钱的家族是秦家啦但是秦家家主竟然是妻管严,平日里出门喝酒还要向儿子借钱。 再比如,连这天底下最不喜欢跟人打交道的徐家都设宴啦,你猜为什么?为了昭告世人:徐家举家搬迁,预计未来十年都不与人来往…… 宫忱看得津津有味,遇到不认识的字就翻《字书》对照。 信上最后说: 「我最近医术又有长进,算到这次回来丫丫就要生了,你来给小宝宝取个名吧,谁让它娘比较亲你。」 「不许说什么诸如“自己活不久了还是算了”的丧气话,我还算到只要你好好吃药,长命两百岁也没问题。信我,我可是神医的儿子。」 宫忱笑了笑,将来信折好收在一个木盒里,又摆出纸笔,让饱食的白鸽在一旁趴着睡觉。 两年前刚来段家那会,他不识字,读信都很吃力,如今已能在一个时辰内写好两页字迹还算规整的信。 和好友相比,他的生活就有些乏善可陈,以修炼为主,挑挑拣拣了几样还算有趣的事写在信里。 “丫丫,一路顺风。” 目送白鸽飞走后,宫忱在房内打坐没多久,又有人敲门。 门外站着一位长相柔美,仪态端庄的女子,披了件蓝色绣花的锦袍,身后跟着一位侍女,手里捧着什么。 “段夫人,您怎么来了?” 宫忱连忙作礼,侧身请人进门,又是添炭,又是烧茶。 “忱儿,不必这么拘谨,”段夫人眼神温和,示意他坐下,让侍女将东西摆上桌,“来,试试这几件衣服,看看喜不喜欢?” 怎么又来? 宫忱顿时压力山大。 本来要说在这段家谁对他最好,当属这位段夫人无疑,逢年过节就会上门送些吃的用的,隔三差五就要派人问询身体如何。 但……… 见宫忱面露犹豫,段夫人又道:“是按照你的尺寸让人做的,你若是不要,其他人穿也不合适。”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宫忱还能如何,只能感激涕零地收下。 段夫人这时方温柔一笑,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几件衣服罢了,忱儿喜欢便好。对了………” 要来了。 宫忱麻木不仁地想。 果不其然,下一秒。 段夫人问:“钦儿最近如何?”咳了咳,道,“要详细一点的。” 宫忱点了点头,表示明白:“朱颜姐,准备好了吗?” 这时,侍女不知何时拿出本子和笔,凝神道:“准备好了。” 宫忱便详细一点地说了。 “小少爷近一个月早起十九日晚起十一日无早睡记录晚睡二十九日失眠一日失眠原因据我猜测是校场赛马只拿了第二名,此外与人打架三回赢两回输一回输的那回是以一敌三打趴了两人被最后一人一拳撂倒了………” 洋洋洒洒三千字,侍女的笔尖动得快要冒烟,总算听到宫忱说: “宫忱不才,只记得这些,不知您可否满意?” “满意,满意,”段夫人放下茶杯,看着他时眼睛都发亮了,“就是我还有些问题………” 宫忱趁喘口气的时间喝了七杯茶,微笑道:“请讲。” “我们从头来捋一遍啊。”段夫人接过侍女手中的本子,“你说钦儿他以前从不早起,这个月早起了十九日,那他这十九日一般都干什么呢?” 宫忱:“…………………………” “来人啊!有人打架了!” 忽然,一道救星般的声音响起。 宫忱精神为之一振,假装忧心忡忡地往外看去:“是打理花园的张叔,有人在园子里闹起来了?” “不打紧,许是仆人间闹矛盾了,一会就会有护卫制止,”段夫人显然不是很关心,“我们继续说。” 宫忱转移注意力失败,心叹,这打架的要是段钦…… “钦少爷!瑄少爷!” “啊啊啊啊!别再打了!” 那个声音又苦苦叫道。 段夫人勃然变色,“啪”的一声拍案而起:“走!我们去看看。” 宫忱:嚯。 由于她说的是我们,宫忱被侍女拎着,眨眼间便瞬移到了庭院。 宫忱揉了揉脖子,低头见两个少年在地上扭打在一起,不分上下,穿黑衣的脸上三道伤,穿白衣的肿了两只眼。 那黑衣少年最先瞥见宫忱,冲他大吼:“来得正好,帮我干他!” 宫忱咳了咳,眼神往旁边瞟。 “娘?”段钦一惊,忙奋力一挣,与那白衣少年分开,“你怎么来了?” 白衣少年也脸色微变,起身弯腰道:“大夫人。” “钦儿,瑄儿,你们为何打架?” 段钦哼了一声:“他该打。” 段瑄冷静得很快,拍了拍腰上白衣的鞋印:“我也不知,是钦哥冲上来先踹了我一脚。” “家规第三条,不准私自斗殴。” 段夫人严肃地看向段钦:“你说说,为何打你弟弟?要是没有正当理由,就视你为主犯,按家法处置。” 段钦脸臭得不行,一看就没听出他娘话里的深意,一个理由都不给自己找:“家法就家法………” “小少爷,”宫忱状似无意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哈?你有没有脑子?”段钦翻了个白眼,“从这里往北走五十米,再往东走二十米就是我屋,我出现在这不是很正常吗?你倒不如问段瑄怎么会出现在这?” 宫忱:“……………” 我忍。 于是目光顺利被转向段瑄。 “瑄儿,”段夫人率先发问,“你不是住西苑吗?来东苑做什么?” 段瑄有些阴冷地看了宫忱一眼,不过瞬间又平静了:“我今日练习箭艺,射中一只飞禽落在这边,故前来寻找。” 宫忱僵了一下:“飞禽?” “对,一只信鸽。” 段瑄勾了勾唇角。 宫忱心脏停瞬间跳几拍。 “他说你也信?”段钦忙骂道,“根本没射中,歪到不知哪里去了!” 段瑄耸肩道:“哦,我说错了,是射中一只老雕,过来寻的路上,发现来历不明的信鸽,要不是钦哥那一脚,本来能把它也射下来的。” 宫忱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他私自用信鸽与柯岁通信一事,段钦是知道的,莫非……他是为了自己,才和段瑄打架的? 段钦呸了一声:“这鸽子在我们东苑上面飞,就是我们东苑的,凭什么让你射?” “钦哥未免太过霸道,”段瑄冷笑,“若是府上出了奸细,用飞鸽传信,我难道不应当射下来查看一番吗?” “哈,现在谁还用飞鸽传信?传音术用来干什么吃的?奸细要这么容易被你发现,那不是奸细,是跟你一样的蠢货!” “你说谁是蠢货?” 段瑄显然被激怒了,“你自己就是一个蠢货,还有脸说我?” “……………” “够了。” 眼见两人又要打起来,段夫人揉了揉眉心:“身为兄弟,应当兄友弟恭,相亲相爱,你们两个倒好,成天打架,成何体统?” “朱颜!” “在。” “屏退左右,各抽二十下!” “是。” 宫忱心一紧,以为要拿鞭子打,立马求情:“段夫人………” 却见朱颜折下两根柳条,用灵力分别操控,对着两位少爷的屁股就抽了下去,两人连连涨红了脸。 伤害不大,羞辱性极高。 “忱儿,你可有话要说?” 宫忱讪笑道:“没什么。” 段夫人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地上眼神嗞出火花的两位小祖宗,无奈道:“过些天徐家家宴,家主本打算带你二人前去………” “我不跟他一起!” 两人同时开口。 段夫人道:“总要去一个。” “那我不去!” 两人又同时开口。 徐家和段家相隔几千里,光是来回路程就要一旬半,他们显然都不想受这个苦。 段瑄低头道:“大夫人,下个月是我娘的忌日,我怕不能及时回来。” 段钦不可思议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娘忌日是四月底,如今才三月初,就是坐驴车都回来了,你……” “那瑄儿就留在家中,”段夫人当下已有决断,“钦儿,你和忱儿一起去。” “我不,等下,”段钦瞪大眼,“我去就算了,为什么让宫忱跟我去?他算什么东……啊!” “宫忱是你哥,你怎能如此口无遮拦?”段夫人摇头,向柳条里增加灵力,抽得段钦惨叫连连。 “出言无状,再加二十。” “段夫人,”宫忱急忙拱手,“小少爷不是故意的………” “不用给他求情。” 段夫人叹息道,“你比他懂事,我让你们一起去,你可知道我的意思?” 宫忱点点头,不再多言。 月明星稀。 宫忱溜进隔壁,被趴在床上的段钦一通骂:“狗东西!你来干什么?” “给你带了药,”宫忱险险接住砸来的镶金带钩,看了一眼,“咦,这个是不是段瑄身上也有一个?” 段钦仿佛被戳到痛处似的:“闭嘴!你也配给我涂药?滚出去!” “我没说要给你涂啊,都是男人,我可不想摸别人的屁股。” 宫忱咳了咳:“不过,今天真的很谢谢你,如果不是你……” “我踹段瑄不是因为那只鸟,”段钦不耐烦道,“少来套近乎。” 宫忱思忖片刻:“那是因为他腰上也挂着这个带钩?这带钩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要你管!” “我好歹算是你哥,管一下怎么了?”宫忱厚着脸皮,不知从哪变出一个布袋包着的烤红薯,“听说你没吃晚饭,给你。” “区区一个外姓………” 段钦本来还想嘲讽他,看见烤红薯,大抵是真的饿了,倒也没有嫌弃,一把拿过大口吃了起来,含糊道:“你现在可以滚了。” 宫忱便滚了。 滚去端了杯水回来。 段钦被惊噎到了,呛咳着接过来喝了一口:“为了只鸟,你连脸都不要了?” “脸面又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宫忱把金带钩递过来,“我以前为了几两钱什么都能干。这种值钱玩意,你就算要扔,也别在我面前扔。” 段钦“切”了一声,别别扭扭地把他的金带钩摸了回去,看似不情愿,实则宝贝得很。 宫忱猜:“你娘送的,但是你和段瑄都有?” 段钦撇撇嘴,“嗯”了一声。 到底才十二岁,少年藏不住太多心思:“我有的他都有,但是罚的时候,总是我多受罚。” “我就一个娘,”他越说越不忿,幽怨地看了宫忱一眼,“从前有个段瑄跟我抢,现在又来个你。” 宫忱捂住嘴,没忍住,笑了一声,心说这娘俩还真有意思。 “你笑什么?”段钦羞愤道。 “你这样想不对,段夫人对我们好,只是因为她温柔,但在她心里,谁也无法代替你啊。” “………真的假的?” “真的,”宫忱肯定道,“就拿我举例,虽然段夫人待我很好,但是我也没办法把她视作娘亲一样的存在。” 段钦怒了:“你个白眼狼。” 宫忱:“……………” “可是娘也没多偏心我啊,” 过了一会,他把脸埋进枕头里,闷声道:“我看不出来。” “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宫忱道,“我就是她偏心你的证明啊。” “她让我跟你一起去,其实是怕你得罪人,让我看着点你。心里担心你,托我给你带药,不然你以为我哪有钱给你买这么好的金疮药?” “那这药段瑄有没有?” 宫忱心说我哪知道,嘴上当然往好的讲:“应该没有。” 段钦“哦”了声,没再说话。 这事宫忱以为就到这里万事大吉了,结果三天后,两人在前往徐家的马车上再次碰面。 宫忱自以为兄弟关系大进一步,主动挥手打了招呼,亲切道: “钦弟——” “闭你的狗嘴。” 宫忱:“?” 段钦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我都跟人打听过了,那金疮药段瑄明明也有。” 我晕。 宫忱彻底服了他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9章【VIP】 第19章 我善良吗 徐赐安指着湖:跳下去…… 沿途一路由壮丽山川变为温婉水乡, 抵达凤鸣城时,华灯初上。 马车驶入人来人往的街道,掀开帷裳, 宫忱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 “为何街上大多人都戴着面具?” 他好奇道。 “习俗, ”赶车的小厮说,“夫人给两位少爷也准备了。” 闻言, 宫忱立马翻了翻行囊, 果然找出两副金属质感的青铜面具。 看着这两幅一模一样的面具,宫忱心里有些无奈,但更多的是温暖。 尽管心有所偏,段夫人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坚持把一碗水端平。 “说起这个,”他回忆道, “我记得在岚城也有类似的习俗。年轻男女走在街上常用玉簪束发,表明自己已经有心上人。” “那不是习俗。” 坐在对面的段钦自然也看到面具是一样的,哼了一声, 随手拿起一副,翻了个白眼。 “不过是秦家为了自家的玉簪好卖,编造的取财的噱头罢了。” “钦少爷说的不错, ”小厮继续道,“而在凤鸣城, 面具来由已久。” “凤鸣城人讲究效率,不喜欢做无意义的交流,戴着面具就是委婉地表示不要来同我讲话。” “原来如此,但我觉得, 要是聊着聊着一方忽然把面具戴上——” 宫忱扭过头去,同段钦说: “那也太……” 段钦戴上面具,嘲讽地看着他。 “太不委婉了。”宫忱轻咳, 重新将头偏向马车外面,这一眼,忽然捕捉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瞳孔剧缩。 为了看清那人,他大半个身子直接钻出车窗! “你干什么!” 段钦从后面一把抱住他的腿,冲小厮喊了一嗓子,“停车!!” 吁—— 小厮很快拽缰绳,马儿扬蹄。见车侧窗上吊着一个少年,行人哗然。 宫忱的力气比段钦想得要大,他用了灵力才勉强把人拽回来,面具一掀,怒瞪他:“你疯了吗?刚才……” 宫忱抬了下头。 段钦微愣,也许是外头的光线刚好刺进宫忱的眼睛,他第一次在里面看见野狼一般的阴冷,幽沉。 转瞬即逝。 “两位少爷,没事吧?”小厮担忧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没事,麻烦继续赶路吧。”宫忱将段钦的面具捡起,拍了拍灰,递给他,表情一如往常,“刚才谢了。” 难道是错觉?段钦好一会儿才接过,“你看见什么了?” 宫忱:“一位故人。” 故人? 段钦更纳闷了:“你又没来过凤鸣城,能有什么故人?” 宫忱戴上面具,目光戏谑。 “爱说不说。”段钦臭脸道。 宫忱偏过头去,看似闭目养神,藏在衣袖下的双手却攥得指节发白。 他不会认错的。 那个人是方显山。 方显山是什么样,可能会变成什么样,从眉到颌,从头到脚,他都在脑海里刻画了八年。 但是八年,还不够。 宫忱徐徐松开手,再睁眼时,已经能够平静地看着窗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羽翼未满之前,方显山不能是仇人,只能是故人。 不像宫忱和段钦坐着马车悠哉游哉地赶路,段家家主是御剑来的,三日前便到了凤鸣城会友,次日早晨才带着两个小辈前去徐家赴宴。 在徐家门口,他又遇见柯家家主及其独子,欣然相携而去。 “段兄!” “柯老弟!” “真是好久不见了。” “哈哈哈,走,一起!” 两位家主在前面不亦乐乎,根本不知自家儿子在后面快打上了。 段钦:“晦气。” 柯岁:“败兴。” 柯岁皮笑肉不笑道:“我说段公子,背挺那么直,疼不疼啊?” 段钦挺得更直了,冷笑:“观察得挺细致,看来你眼睛的伤是好了。” “不仅好了,”柯岁随意道,“我还能看清,你背上趴着的东西。” 说最后几个字时,柯岁表情阴恻恻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段钦身后。 他刚说完,段钦感觉自己后背被什么扫了一下,骂道:“把手拿开,大白天的,你以为你吓得了我??” 柯岁摊开双手:“我手怎么了?” 段钦还没说话,后背又被摸了一下,他瞬间炸毛,正要往后看去:“是不是你,宫忱!!” 宫忱却站在他右边,莫名其妙地往后也看了一眼:“我又怎么了……” “等等,”他忽然道,“别动。” 这两个字短促又突兀,冷不防让段钦僵在原地,身后不停地传来一阵阵阴冷的痒意。 他抖着声音,一点点,一点点地扭过头去:“你大爷的,不会真的、真的有………” ——是一根垂落的柳枝。 “你、们、两、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最后是柯岁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朵花,贱兮兮道:“来点菊花,清火。” “滚!”段钦一把甩远。 “二货,”柯岁痛叫,“这可是我精心培育的三品朱砂红霜………靠,你是不是砸中人了?” “你还想骗我?”段钦冷笑。 这时,庭院传来一道斥责声。 “是谁扔的花?” “敢砸我们家公子!” 说话的是徐家家仆。 那他们家公子岂不是……… 宫忱远远瞥去,看见一位少年立在树下,肩上是一枝红艳艳的花。 他似乎看到自己,抬了下眼。 “大事不妙。”宫忱道。 “我数三个数。”柯岁表情严肃。 “三。”段钦道。 话音刚落,段钦和柯岁两人凭着多年臭味相投的直觉,一块窜远了。 宫忱:“?” 他们前脚刚走,下一秒几个家仆就迅速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冲宫忱身后恭敬道:“公子,就是他。” 宫忱顿时感觉一道视线将自己牢牢盯住了。 紧接着,他听见身后的人淡淡道:“你,转过来。” 奇了怪了,视线和声音又不是实物,怎么他现在就跟被柳条吓住的段钦一样,后背发麻,不敢转身呢。 不过既然是位世家公子,肯定能讲理吧,只要讲理,那万事好商量。 毕竟,那菊花是柯岁拿的,是段钦扔的,跟他宫忱有什么关系呢? 有什么不敢的? 宫忱心一横,便转了过去。 “那个,你听我说………” 面前的少年身着锦袍,戴着半张青红交加的猞猁面具,眼睛和嘴唇的颜色都很淡,静静地看着他。 宫忱不知是被他脸上有些怪异的面具吓了一跳还是怎么的,哑声了。 “你倒是说啊,道歉不会吗?” 说话的家仆是个同样年轻的少女,气鼓鼓地叉着腰。 宫忱这才回过神,慌忙道:“对不起,我……这花不是我扔的,是我表弟……我替他跟你道歉。” “不是你的?”少年手掌轻摊开,露出掌心里花苞饱满的朱砂红霜。 “虽然不是我的,”宫忱犹豫了一下,道,“但,是我朋友精心培育的,不知可否归还?” 少女笑道:“你把自己说得真好,又替你弟道歉,又替你朋友要花,你当我们好骗吗?” 宫忱:“我说的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要脸红呀?” 宫忱惭愧地低下了头。 其他家仆们笑个不停。 少年倒是没笑,瞥了他一眼,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个问题,宫忱还真不知道,硬着头皮胡诌:“我只听说,徐公子为人善良……” “善良?” 少年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玩的词,嘴唇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笑声很好听,对宫忱说,“还给你。” 宫忱如蒙大赦,双手去接。 就见少年单手轻轻合拢那花苞,不一会,鲜红的粉末如漏沙般,一点点从他的手心里,落到宫忱的手中。 淡淡的香气在空中散开。 少年问:“还善良吗?” 宫忱:“………………………” 当他捧着被粉身碎骨的菊花在原地石化时,他的表弟和好友已经在另一边打起来了。 “你为什么要先数三?” “你为什么跑那么快?” “你为什么丢下自己表哥不管!” “你为什么丢下自己朋友不管!” “还不是你带的破花!” “还不是你到处乱扔!” “……………” “吵够了没?”宫忱面无表情道。 两人顿时看向同一边,惊讶道:“你就回来了?” “不应该啊?”柯岁围着他绕了三圈,“徐赐安可是出了名的不好惹,你没被打出什么内伤吧。” “受伤的不是我,是它,”宫忱把花粉给他看,心痛道,“还能用吗?” “不用,路边摘的,又不值钱。” 柯岁主动把花粉一口气吹散了。 宫忱:“………” 段钦:“草,别往我脸上吹!” “吹的是花粉怎么会是草呢?” “…………” 宫忱不管他们两个,左顾右盼。 “你到底有没有事啊,”柯岁狐疑道,“不会被言语羞辱了吧?” “没有,我只是在想………” “别想了,”段钦说,“人家十岁结丹,你十岁才开始修炼,比得过吗?” “说得好像你比得过似的!”柯岁安慰宫忱,“跟他比我们都是废物,不用因为这个难过。” “不是,”宫忱头疼道,“我是在想,两位家主去了哪里?”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 “又走丢了吧?” 柯岁咳了咳,戴上面具。 “他俩那么大了还走丢,我都懒得管。”段钦紧接着也戴上了。 两人神色皆有一些心虚,宫忱算是知道他们为什么打了这么多年的架还能玩在一起了。 都挺不要脸。 宫忱:“好吧,就当是他们走丢了吧,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问路! 这附近烟柳花树,桃杏相竞,美则美矣,就是没什么人。 绕来绕去,宫忱又把目光落在了附近唯一的活人堆。 “你好。”他被其他两人推上前,硬着头皮问其中一个家仆,“我想请问一下春熙园往哪走。” “往东。”“往西。”“往北。”“往南。”四个人同时回答,直勾勾地看向宫忱。 宫忱觉得奇怪,凑近一看,发现这四个家仆的眼睛竟都是琉璃做的,散发着诡异的光。 “是傀儡。”柯岁肯定道,“只有那个姑娘和徐赐安不是……段钦,你能别丢人吗?” 段钦松了口气,从柯岁身上下来:“原来是傀儡,我还以为是鬼。” “公子,怎么不问我呀?” 少女甜甜地问。 宫忱就又问她春熙园怎么走。 “往这里走。”她咯咯一笑,朝身后一指,葱白指尖正对着自家公子。 宫忱:“…………” 徐家公子坐在一间亭子里,仍戴着那副色彩怪诞的猞猁面具。 走近了,宫忱发现他嘴角低垂,看起来并不高兴的样子。 “徐公子,这里应该是幻境吧。” 宫忱不笨,如今徐家办宴,周围又怎么可能空无一人,他叹了口气: “刚才是我们不对,你要怎样才能放我们走?” 不知是不是宫忱的错觉,徐赐安的心情好像更差了。 安静了一会,这位徐家公子手腕轻抬,指向亭边的湖,声音泛凉:“跳下去。” “我跳了,你真能放我们出去?” 徐赐安阖眼:“看心情。” 宫忱点点头,二话不说就跳了。 柯岁和段钦哪能看着他跳,大骂着傻逼,也跟着跳了下来。 三个人接连下去。 湖面却没有任何声音,连一丝涟漪都没泛起。 他们好像跳入了花丛里,眼前晃过一大片令人眼花缭乱的艳红,再睁眼,已经回到人声嘈杂的徐家了。 宫忱感觉手里多出了什么,低头一看,是那朵本该消失的朱砂红霜。 完完整整,妖异潋滟。 “我明白了!” 柯岁恍然大悟:“这朵花才是幻境的开关,徐赐安是因为让花给砸中了才被拖进幻境里的。” “也亏他能这么快就找到出口。”段钦抱臂哼道。 只有宫忱怔了怔: “………所以,我误会他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20章【VIP】 第20章 哥哥外面有狗 你要不说人话呢?…… “哎呀, 误会什么?”柯岁拖着宫忱走道,“他自己又不说,我们也不是故意的, 就当没发生过。快去赴宴吧, 要迟到了。” 等三人匆匆抵达,宴会正开始。 放眼望去, 徐家家主和他的夫人坐在最前面, 待看清徐家家主的模样后,宫忱脸色微变。 怎么是他??!! 八年前,他前往道亭求救,其中有两位蓝袍道长,一位是方显山, 还有一位,竟是现在的徐家家主,徐锦州! 当年徐锦州一句话阻止了其他道长跟自己走, 让方显山得逞。 宫忱侥幸逃脱后,之所以没有再向道亭求救,是因为怀疑那两人都和鬼影有染, 他只怕自己不是去求救,而是去送死。 胸口难以遏止地传来一阵心悸。 宫忱飞快从兜里摸出一个药瓶, 用袖口掩着,捏着茶杯佯装喝茶,仰头吃了两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的心脏曾受贯穿伤, 虽捡回一条命,却留下了难以治愈的旧疾。 来之前他明明已经吃过药了,为何还会…… 凤鸣城……方显山……徐家家主……旧疾突发……是巧合吗? 如果不是巧合—— 那他今天也许, 难逃一劫。 乐声渐入高潮。鼓点骤起,铜铃摇曳,七八个身披斑斓彩衣、戴着柳木面具的戏子鱼贯而入。 鼓乐节奏轻重缓急,他们或腾空跃起,或低身疾行,每一个动作都极具力量又不失典雅。 伴随着一道锣声急促响起,只见“神明”怒目圆睁,“鬼邪”惊慌四窜,传说中凤鸣城天降仙人,斩妖除魔的画面被描绘得栩栩如生。 宾客们无不叫好,掌声如雷。 宫忱屏气凝神,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毕竟是宴席之中,在场戴着面具占少数,剔除性别之异、年岁之别、体态之殊,还余五人……这里面,谁有可能是方显山呢? “钦儿。” 就在这时,有人忽然拍了他肩膀一下,宫忱一个激灵:“段叔叔?” 段天澜听见他面具下的声音,皱了下眉:“你是宫忱?那钦儿呢?” 宫忱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天底下竟然会有父亲把儿子认错…… 等下。 他错愕地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心底一片骇然。 他和段钦身形相仿,今天穿的衣服虽然款式不一,但都是黑色的,又戴着一模一样的面具。 就连段叔叔乍一眼都能认错,更何况其他人呢? 如果现在有人要害自己……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春熙园门口,正是戴着面具的段钦。 与此同时,方才宫忱怀疑是方显山的五个人之一“不小心”摔碎茶盏,在乐声悠扬的宴会上,发出一道很轻的“哗啦”声。 如同一道指令。 下一刻,扮演“鬼邪”的一位戏子正好“逃窜”至段钦面前,袖口掩映的东西寒光凛凛。 宫忱当即摘下面具,吼了一声:“段钦,躲开那个人!!” 段钦脑子虽然没理解发生了什么,只下意识将身体一偏,躲了下。 就是这一瞬间,段天澜宽阔的身影已经站到了儿子面前,一掌将那戏子轰出数米,倒地后狂吐血不止。 “爹?!”段钦也是不敢置信,脸色有些苍白。 “有刺客?!” “……” 众人哗然。 宫忱还没松口气,就见摔茶杯的那人站了起来,匆匆欲离。他急忙挤开人群追过去,步至门口时,心脏忽然剧痛难忍,趔趄两步。 “你没事吧?”有人扶了他一下,低低地问。 “没事。” “没事?”那人的声音陡然一扬,轻笑一声,“那可,真是遗憾。” 这笑声一如当年,充满恶趣味,令人作呕。 宫忱浑身血液一凝。 “好久不见。”方显山在他身后叹道,“你还是那么弱小。” 宫忱反驳不了。 他的脖颈被狠狠攥住,呼吸迅速薄弱,连挣扎的动作都显得无力。 自宫忱摘下面具喊出段钦名字的那刻,他就选择了暴露自己,把危险从段钦身上揽回来。 只是,那份独属于段家小公子的关注并不会因此分给他些许。 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即将失去生命的少年。 “坚持住,”方显山感动道,“若你死得太快,我还会觉得可惜。” 宫忱意识恍惚,只拼命扣着脖颈上的手臂,在那上面留下几道血痕。 方显山说得没错,他还很弱小。 他这些年好像在攀爬一座悬崖,随便谁往下砸点什么,对他来说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算命的说他短命。 四岁,他心脏贯穿,没死。 大夫说他活不过十岁。 十岁生辰过去,还是没死。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去,但他知道没人会接着他,越弱小,就越需要用尽全力,不择手段地。 有什么渗进方显山的伤口。 “毒?哈,你以为普通的毒会对我有用?”方显山开口时只是感觉到微麻,不以为意。 可须臾过去,被抓伤的血肉开始溃烂,半条手臂如同正被沸水浇注,滋滋冒泡,皮都被烫开了! 他痛苦地呻吟一声,忍不住松开手,阴森道:“还真是不能小瞧你小子,既然你找死,我就………” “你就怎样?” 这时,一柄雪白明亮的剑忽然横陈在方显山脖颈旁,压出一道血痕。 这个声音…… 宫忱喘着气,还没来得及抬头确认,就有人摁着他的脑袋往身后带。 “治好他。”头顶的声音清冷冷的,像这早春三月的风。 “遵命。” 之前见过的少女笑眯眯地扶稳踉跄的宫忱,手中青色灵力浮现,将一颗丹药化开,给宫忱服下,“又见面了,小公子。” “………多谢。” 宫忱怎么也没想到,最先发现自己的会是徐赐安。 来人已经和方显山正式交手,宫忱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少年身姿卓然,出剑利落,长剑挥出残影如霜,暗藏杀意。 同样是十二岁。 他如此狼狈,他却如此耀眼。 宫忱怔怔地看着,心底缓缓涌起一种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情绪。 并非嫉妒,也并非挫败。 硬要说的话,或许是崇拜,是钦佩,但又有那么点不一样……… “宫忱!你没事吧?!” 一道声音把宫忱的思绪拉了回来,好友几乎是扑过来,抓起宫忱的手腕把两指压上去。 “怎么会,心脉这么紊乱,你是不是没吃药?”柯岁焦急地从怀里摸出药瓶,和宫忱带来的一模一样。 宫忱摇摇头,苦笑道:“吃了,但这次好像没用……” “我看看。”这时旁边一道温润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爹!”柯岁瞬间如见救星。 宫忱一愣,虽说他跟柯岁要好,但几乎从未见过柯岁那位被世人奉为神医的爹。 如今只感觉一双温厚的手掌抵在他的背后,随即一股暖洋洋的灵力流入心脉,渐渐地,身体的疼痛一点点消失了,神经紧绷后突然的放松让他眼皮子越来越沉。 “别怕,”柯父轻声道,“你现在需要休息,睡一觉吧。” “谢……谢……您。” 好温柔的人。让宫忱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听话地阖上了眼。 那边打斗也接近尾声。 徐锦州有意不让其他人出手,想看看自家孩子的实力如何。 没让他失望,徐赐安竟然以金丹境和对面过了数十招,当然,再打下去他肯定是灵力最先枯竭的人。 “不愧是徐家的天纵奇才,”方显山啧道,“和刚才那个只会耍小聪明的废物不能比。” “我太不喜欢听狗讲话,”徐赐安语气不疾不徐,“不打了。” “拿下。” 随着两个字冷然落地,四道人影如鬼魅般出现,可怕的灵力乍现,迅速将方显山压制住,扣押跪地。 若宫忱还有意识,定能认出,这正是给自己指路时,同时说出“东南西北”的四个傀儡人。 其中一个掀开方显山的面具,底下却是一张五官模糊的脸,根本辨不出身份。 “是个劣质的分身傀,连脸都没做,”少女遗憾道,“我就说怎么这么弱。” “嘿嘿嘿,”方显山一口咬烂嘴里的毒囊,“今天的戏就到此为止,各位,再…………” 一柄剑直接刺穿了他的咽喉。 几滴血溅在猞猁面具上,被主人舍去。 这分身傀反正要死,最后这一剑实在是多余,还脏了手。 一旁徐锦州皱了下眉,正要开口,李南鸢却笑了一声,“够狠,很好。不过若是我,刚才便会救下他,留一口气,再折磨至死。” 徐赐安收剑,若有所思道:“孩儿谨记。” 徐锦州无奈地望了两人一眼,未再多言,开始着手处理安抚宾客、排查刺客身份等诸多乱七八糟的事宜。 徐赐安随便找了个人问了几句话,刚要离开,被李南鸢叫住。 “放心,有柯神医在,那孩子不会有事。” 脚步一顿,徐赐安扭过头说:“我只是有事要问他。” “当真?” “……当真。” “你跟娘说实话,你之前是不是就认识人家?” 徐赐安沉默片刻,道: “见过。”. 徐赐安刚出生那几年,徐锦州还不是徐家家主,李南鸢也还不是紫骨天的琼月长老。 两人都有自己的事业要忙,彼此绝对信任,互不干涉,经常各自东南西北地跑。 至于孩子怎么办? 今年你带,明年我带,轮着来。这就导致徐赐安性格经常有割裂,时而随父,沉稳,时而随母,张扬。 生宁220年,徐赐安五岁,刚过完生辰不久,随徐锦州来到岚城。 “年年,爹最近会很忙,想跟你商量一下,近三日就不回家了,你………” “我没关系,”徐赐安翻看着手中的书籍,“爹不在,我会自己修炼。” 徐锦州惊讶地看着他,都想好怎么哄人了,结果这么简单就答应了? “不过,爹,” 徐赐安合上书,仰头看着他:“我可能会忘记吃饭,喝水,睡觉。” “三日,足够你回来看见我的尸体了。” 徐锦州:“…………” 这是孩子能说出来的话吗?真不知道去年孩子他娘都教了些什么。 反正,母子两人说出来的话总能让他头疼。 “那你看,爹找个人看着你照顾你,行不行?” “行啊,”徐赐安想了想,“希望爹爹找个靠谱的人,不然,万一他心怀不轨,孩儿恐怕就叫天天不灵,叫地……” 徐锦州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连忙道:“别说了,好了,好了,爹按时回来就是了。” 不就是不眠不休看孩子,他堂堂未来徐家家主,有什么做不到的。 见徐锦州这样,徐赐安勾起唇角,露出一点胜利的笑容。 “我赢了,”他扬着下巴,骄矜道,“在爹心里,和其他事情比,还是我比较重要对不对?” “对,”徐锦州蹲下来,无奈地戳了戳他的脑袋,“没有什么比你和你娘更重要的了,满意了吗,小祖宗。” “满意。” 徐赐安点头,学着娘亲经常对爹爹做的那样,小手去揉徐锦州的头,声音清脆:“娘亲说,态度最重要。” “刚才都是跟爹爹开玩笑的,”他严肃道,“就算爹爹不陪着我,我也没关系的。” “爹爹是英雄,要救更多的人。” “谢谢年年,”徐锦州目光异常柔和,“确实是爹不好,爹保证,就三天,等元宵那天一定回来陪你。” 徐赐安竖起一根手指,咬了咬嘴唇,小声道:“要一整天。” “哎,我们年年也会撒娇了。” 徐锦州指尖跟他碰了碰,忍不住笑了笑:“好,一整天。”. 徐锦州走后,徐赐安抱着那一根手指,在床上滚了好一会。 当然,他是不会让爹爹知道他很高兴的,他是徐家的少爷,要内敛,要持重,偷乐一下就可以了。 忽然,宅邸外面传来一道由远及近的喊声:“救命啊啊啊啊啊!” “别追啦,我好几天没洗澡了,不好吃的!呀啊啊啊啊!” 是小孩的声音。 徐赐安迅速从桌上拿起面具和佩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求回报,也是身为徐家少爷应有的品质。 冲出门后,声源越来越近,再细细地看,视野中,一道黑色身影越来越清晰。 徐赐安刚要开口—— 那人迈着小短腿风风火火地从他身边跑过去了,根本没看见他。 徐赐安:“…………………” 原地静了几秒,徐赐安发现那家伙身后根本就什么都没有! 那他跑什么?真是莫名其妙。徐赐安思考片刻无果,只好走回屋。 谁知那人又绕了一圈跑回来了,满头大汗地帮他关上了门:“哥哥………你别出来哦………外面有只大狗。” “你等我……累死它………” 徐赐安:“。” 要不你说人话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30 第21章 第一百个朋友 我叫宫忱,哥哥呢…… 过了几分钟, 外面没声了。 徐赐安想了想,回屋拿了块布,浸水打湿, 重新出门, 开始擦拭方才被那人摸过的门环。 擦了两秒,察觉到了不对劲, 偏头一看, 和仰躺在地上喘气的男孩来了个四目相对。 “………” 男孩浑身灰扑扑的,一双乌黑的眼睛被汗水沾湿,小脸微红,默默把自己的手往衣服上抹了抹。 徐赐安眉头一跳,不自觉上前几步:“手, 我看看。” 男孩有点犹豫:“脏。” 徐赐安愣了一下:“是挺脏。” 他当然介意,于是捏了个诀,男孩手上的灰尘和血渍瞬间消失。 男孩眼睛一亮, 迅速坐起来:“哥哥,这是什么法术?” “净身术。” “我可以学吗?” “谁都可以学。”徐赐安把他的手翻了个面,说道, “别让我教就行。” 仔细一看,这人的手上果然有一道清晰的深黑色犬齿印。 真有狗? 徐赐安四下望了望, 这才在后方不远处看到一条累趴在地的大黄狗。 ——左半个脑袋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削掉,眼、耳、嘴都只剩下一半,豁口巨大,结了暗红色的血痂。 是个死物。但是在动。 这还是徐赐安第一次见到除人以外的魂魄, 而且死得这么惨,不得不说,难免会有点…… 这时, 后背冷不丁被戳了一下。 “哥哥,”男孩问,“你怕不怕?” 徐赐安握剑的手一抖,声音是很平稳的,面不改色道:“不怕。” 男孩眼巴巴地看着他:“那你可不可以帮忙过去看看,这条大黄狗的尾巴上,有没有一个梅花状的胎记?” “…………”徐赐安木着脸说,“我为什么要帮你?” 衣袖被轻轻拽了拽。 “哥哥,帮帮忙嘛,有一位老奶奶丢了狗,要是天黑之前还找不到,她就太可怜了。” 徐赐安深吸了口气:“撒手。” 又被拽了拽。 哗。 徐赐安反手就拖起他走:“那我们就一起过去看吧。” “可是我怕啊,我可怕了,”男孩想松手已经来不及了,干巴巴道,“不知道为什么,它总想咬我………” “呜——汪!!” 这时,大黄狗冲他暴躁龇牙,正是血肉掉渣的半个脑袋对准两人。 “啊呀。”男孩立马闪身躲在徐赐安身后,告状道,“哥哥你看。” 徐赐安:“…………” 他不是很想看。 “汪!” “闭嘴。”徐赐安道。 “汪汪!!” “看在你听不懂人话的份上,再给你一次机会。” “汪汪汪!!!” “………” 刺啦。 徐赐安面无表情直接拔剑。 下一秒,铿铿锵锵五声连响。 大黄狗“呜”的一声被五道剑气钉在墙上,不过剑气都是刚好紧挨着它的身体,没有刺伤它。 男孩看得目瞪口呆。 徐赐安哼了一声,拖着他过去看尾巴上有没有胎记。 徐赐安先匆匆瞥了一眼,指着一个圆斑道:“是这个吗?” “不是,”男孩说,“那是我之前在摸它尾巴时,不小心揪了撮毛下来,可能就……啊,梅花胎记,找到了!” 说着,他手里又不小心多了一撮狗毛。 “汪!!!” 大黄狗忍无可忍,怒吼着挣脱束缚,四肢直奔而下。 男孩嘻嘻一笑,撒腿就跑:“好人哥哥,我先走了,明天再来谢谢你!” “快点吧大黄,要天黑了,我带你去找亲人。” “啊啊啊,别咬我啦!” “………” 天色微暗,一人一狗的身影渐渐远去,声音也越来越小。 这一片新宅里住的全是外乡人,正月里几乎都在老家和亲人团圆,所以男孩一走,四周就格外的安静。 徐赐安看了片刻,收剑回屋,打算趁天黑前再看一会书。 黄昏,夕阳西沉。 男孩竟是跑到一处冷寂的荒地。 “奶奶!”他似乎有些焦急,气都没喘匀就喊,“你还在吗,奶奶!” 大黄不知察觉到了什么,竟也不再追他,头部仰起,后腿弯曲,静静坐在一处石碑面前。 过了一会,一只苍老褶皱的手出现在它的脑袋上,轻轻地摸了摸。 见状,男孩松了口气,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阿黄,是你吗?”沙哑的声音缓慢地响起,石碑后逐渐走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汪。”大黄亲昵地蹭了蹭她。 “你这是……怎么了……?” 老人手掌缓慢地在它残缺的脑袋上摸索着,微微发颤,浑浊的眼睛逐渐闪出晶莹,“那些毛贼怎么就,这么坏……这得,多疼啊……” “傻阿黄,真傻……我这个老太婆死了,你就应该跑啊……” “汪汪。”大黄舔舐老人手掌,仅剩的那只眼睛眷恋地看着老人。 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走吧,我们一起去见他……”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男孩安静地看着她和它相互依偎,喃喃低语,两个灵魂逐渐变得透明,一起消失在最后一缕熔金的霞光之中。 月辉洒下来,照亮这一处野坟。 碑上写着:无名叶氏。 男孩揉了揉眼睛。 “叶子奶奶,我走啦,”他冲石碑鞠躬道,“有机会再来看您。” “…………” 远处的野生灌木扑簌两声。 徐赐安也收回目光,悄然离去。 这一个时辰不算白费,至少亲眼见到了生魂消失。 嗯,勉强比看书有意思。 “哥哥,你在家吗?” 次日早晨,男孩遵守诺言,拎着几包点心来敲门了。 徐赐安正在练剑,喘了口气,手指下意识探向置于石桌上的面具,想了想,好像又没必要戴,便简单使了个净身术整洁仪容,就去开门了。 “太好了,你在……” 两人看到对方都是一愣。 毕竟昨天男孩浑身脏兮兮的,徐赐安又戴着面具,他们都没真正见过对方长什么样。 徐赐安在心里比较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还是略胜一筹,便扬了扬下巴,屈指在门上某处敲了敲: “你没看见这里贴着‘闲事勿扰’的字条吗?” “看见了字条,”男孩有点不好意思地道,“看不懂字。” 字都不识。胜两筹。 徐赐安道:“算了,你来干嘛?” “哥哥,我给你带了好吃的,谢谢你昨天帮我,你喜欢吃咸的还是甜的,都有。” 徐赐安随意瞥了一眼。 “甜的留下,你和咸的走吧。” 男孩“哦”了一声,有点不舍地挑出桂花酥、云片糕、银丝糖还有蜜饯,“哥哥,我可以吃一点再走吗?” “那你为什么不吃一点再来呢?” “嘿嘿,你怎么知道我来的路上也吃了?” 徐赐安嗤了声,抱臂往边一靠,一身白色劲装,干练又不失贵气。 他看着傻笑的男孩,心里生出点恶趣味,腾出一个位置:“进来吧。” “谢谢哥哥!” 男孩抱着点心欢喜地往前冲,脑袋却直直撞上一道透明色的屏障,俏生生的脸蛋都变形了,有点茫然地看着徐赐安。 “哦,忘了,我家有结界,不让生人进。”徐赐安仿佛才想起来似的,朝他伸出一只手,勾唇道,“我拉你进来吧……等下,你干什么……哈?” 男孩鼻尖撞得红红的,眼泪汪汪,快要哭了。 徐赐安一脸懵:“你这也要哭,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是。”男孩肯定道。 “我的桂花糕、酥油饼……”他心疼地把怀里的点心袋子打开,声音好像跟他的点心们一样,“都碎了呜呜。” “酥油饼是你的,”徐赐安纳闷,“但桂花糕不已经是我的了吗?” “碎了的,就不送你了。” “………我要是跟你说对不起,你是不是就不哭了?” 男孩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徐赐安“哦”了声:“那我也不说。”然后把人硬生生拽进了门。 ——能用对不起解决的事情,那就不是大事。 既然不是大事,他堂堂徐家少爷,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又不是没有其他解决办法。 “碎了就不能吃了吗?” 徐赐安把桂花糕拿过来,捏出几块碎的,眼都不眨就放进嘴里了,评价道:“不是很甜,不错,哪买的?” 没人应。 “我下次买给你吃行了吧?” 他叹了一声。 “你买不到,”男孩闷声闷气地说:“都是我娘亲做的。” “…………” “对不起。”他脸疼。 过了几秒。 “虽然不诚心,”男孩抹了抹眼泪,撇撇嘴道,“但是我原谅你了。” “哥哥,我也想吃桂花糕。” 徐赐安嘴角抽了抽。敢情不是原谅他了!是因为糕点在自己这! 一番折腾,算是勉强和好。虽然关系本来也不怎么样。 又是哭包,又是吃货…… 徐赐安觉得和对面这个小家伙比,自己简直完胜。 虽然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跟自己一样完美的,但这个小家伙的爹娘也太溺爱他了吧? 如果自己因为一些小事就哭出来的话,爹爹肯定会说他太软弱了。 他的娘亲也从不会给他做糕点。 感觉……他家好像和别人不太一样,爹娘都不太会主动表达感情,所以他才总是要反复跟他们确认。 徐赐安嘴里嚼着软糯香甜的糕点,难得走了会神。 袖子忽然被人拉了一下。 “哥哥,你不高兴吗?” 男孩的眼睛方才被泪水洗过,很清澈,也很明亮。 徐赐安本来想否认,但看到这样的眼神,又觉得说出来也没关系,就像他今天也没戴面具一样。 “你觉得你的爹娘喜欢你吗?” 他眼睫微垂,看着桌上的水杯。 “他们超喜欢我。”男孩自信。 “为什么?” “因为我超喜欢他们。” 奇怪的回答。 徐赐安想。 正常人应该会说,因为自己很听话,或者很努力,或者从来不惹爹娘生气之类的? ……也不一定。 或许这个回答才是正常的也说不定。徐赐安有点不懂,不过他向来好学,不懂的就一定要弄懂。 于是把目光重新移向男孩,感觉这会是个很好的观察对象。 “喂,你,”徐赐安想到做到,支着下巴瞥过去一眼,“要不要跟我……” 最后三个字格外的轻。 没听见就算了,虽然不是很重要的东西,但他应该不会再说第二遍。 男孩却听得清楚明白。 他灿然一笑,两只手托着腮,弯着眼睛看他,清脆道:“要。” “我叫宫忱,你呢?” 徐赐安微怔,不得不承认。 这个笑容,自己略输一筹。 他喝了口水定心,正要开口—— 宫忱笑吟吟道:“互报姓名的话,哥哥就是我第一百个朋友啦。” 第……多少? 不是十,而是一百吗? 第、一、百、个? 徐赐安面如黑炭。 第22章 他要让宫忱哭 宫忱,明天见…… 徐赐安人生第一次觉得咽下一口茶水, 真的很难。 他真的很想全部吐宫忱脸上。 但体面不允许。 他对宫忱的成长经历再感兴趣,也远不至于就能因此委屈自己。 委屈一点都不行。 徐赐安生下来四个月能正常走路,一岁基本识字, 紧接着就开始修炼。之后不管跟谁, 不管比什么,他眼里从来都只有那个耀眼的头名。 不为其他什么, 就只是为了——徐赐安的徐, 是当今第一世家的徐。 当然,什么都争的人,哪怕平日里表现得再秉节持重,也会令人感觉不适。这就导致他一直没有玩伴。一个都没有。 平心而论,徐赐安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两个玩伴或者说, 朋友。 毕竟大家好像都有。 再多了也不行,他可不想留下自己很好相处的名声。 所以说,他身边的位置自始至终只会有一个, 最多两个。 他不想把这么点位置,分给一个居然敢把自己排到第一百名还沾沾自喜的家伙。 这口气终究还是咽下去了。 徐赐安会克制自己,情绪是他从小就在学着隐藏的东西。 他在心底, 对一分钟前,那个没有仔细思量, 差点就把非常稀缺的位置送出去的自己冷嗤一声。 然后开始琢磨,要如何才能让宫忱主动放弃,而不是他把人骂走。 舔了舔嘴唇,徐赐安撑着下巴, 问道,“吃完了吗?” 对面的宫忱耳朵尖红了:“我是不是吃得太多了?” 这是个很好的理由。 “你把送给别人的东西,自己都吃了。”徐赐安瞥了他一眼, 有些冷淡地吐出三个字,“像话吗?” 宫忱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吓到了,跟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似的:“对不起,对不起,你生气了?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所以………” 徐赐安歪了歪头,打断他:“所以,你交朋友,就是希望自己不用讲礼貌却想让对方包容你吗?” “我没有。” 宫忱怔了一下,似乎察觉到徐赐安态度的转变,低着头,声音里夹了一丝哑:“如果你来我家,我不会因为你吃得多就嫌弃你的。” 徐赐安安静了一会,给他递了一张方帕:“你这样动不动就哭,你爹娘真的不会讨厌你吗?” “他们才不会,讨厌我。” 这个问题彻底刺伤了宫忱,他甩开他的手,忽的站了起来,用手臂胡乱擦眼睛和脸颊,泪水却越抹越多,断断续续地说: “我不知道你干嘛突然这样,呜呜呜,但我、我不想跟你做朋友了。谢谢你愿意让我进来,我要走、走了。” “慢走不送。” 徐赐安将方帕收好,等这个小哭包离开后,就开始继续看书练剑。 除了因为肚子里填了些糕点,下午送来的饭菜他吃着不是很有胃口、导致睡得也不是很舒服外,其他一切照常. 可是隔天清晨,门又被敲响了。 又是谁? 徐赐安一脸冷漠地打开门。 “哥哥!” 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砰! 又关上了。 合上门后,徐赐安的神情多少有些错愕。那个叫宫忱的怎么又来了? 他昨天不是哭着跑了吗,怎么还还敢傻笑着来找自己?失忆了? 这简直不可理喻。 “哥哥,你先别走!” 见他不开门,门外的人就认真地喊道,“娘亲说,你是因为我把你排得太后面才生气的。” “可是我还没有告诉你,你和其他朋友都不一样!” 砰!唰! 徐赐安打开门,再次将人硬拽进来,咬着后槽牙道:“你喊那么大声,是想让我丢脸吗?” “可是,”宫忱呛了一下,边咳嗽边说,“附近,咳咳,没有别人啊?” “你怎么知道?” “外面,一位姐姐说的。” 徐赐安:“那她不是人吗?” 宫忱双手别在身后,摇了摇头,踌躇片刻,又小声解释:“不只是那位姐姐,我的其他朋友,也都不是人。” “…………” 荒谬。 所以他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是个人是吧? 本以为不交友已经不太正常了,和九十九个鬼交朋友更是骇人听闻。 徐赐安把手松开了,眼神古怪:“它们不投胎吗?” “投胎啊,”宫忱低了声,失落道,“前天晚上,叶子奶奶也离开了,除了爹娘,我又只能一个人玩了,我不喜欢一个人。” “所以,哥哥——” 他把藏在身后的东西放在脸颊边,竟然是两个晶莹漂亮的大柿子,小狗一样的黑眼睛巴巴望着徐赐安。 “我请你吃甜柿子,你能不能跟我和好呀?” 男孩的手指头冻得通红,红彤彤的柿子把他的笑容衬得明艳艳的。 “!” 送什么不好,偏偏是大红柿子! 这可就没办法了。 徐赐安心痒极了,恨不得立刻把它们拿到自己手里捧着欣赏。 他有一个很致命的弱点:凡是大红大紫的东西,他都很喜欢。 人都有癖好,他也不例外。 最开始是觉得徐府太过冷清,偶尔会对色彩鲜艳的东西多看两眼。 爹教导他,越是喜欢什么,越要滴水不漏。所以一直藏着掖着,谁知道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 徐赐安移开目光,漫不经心道:“你以为拿两个柿子就能收买我了?” “是一个,”宫忱纠正道,“我们一人一个,免得哥哥又说我了。” 竟然只有一个是给他的! 徐赐安眉头一跳,在心里气哼一声,扭头就走道:“过来坐吧。” 宫忱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你现在不吃嘛,哥哥?” “我一会吃。”吃了不就没了么。 “要不要我帮你剥皮?” “……我自己来。” 徐赐安好笑地扫了宫忱一眼。 感觉给这家伙一个尾巴就能晃,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了,跟自己完全是两种人。 许是一直被人拿在手中的缘故,柿子现在的温度并不会凉,一口下去,果肉的清甜在唇齿间弥漫。 徐赐安一舔嘴唇:“这不会又是你家的吧?” “嗯啊,我家种的,有好多好多,是不是很好吃?” 有好多好多你只拿这么点。 虽然心里犯嘀咕,徐赐安嘴上还是“嗯”了一声。有点想知道,种了很多漂亮柿子的家会长什么样。 “哥哥,明天是元宵节,你想不想吃饺子?” 顿时,徐赐安眯起眼睛,这家伙,三番两次来送东西,很可疑啊。 “你不会是觉得,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很可怜吧?” “唔,没有。”宫忱慌忙咽下小半个柿子,嘴角沾了淡红汁水。 “撒谎。”徐赐安打了个响指,帮他把脏乎乎的脸和手都变干净了,垂眸淡淡道,“我一个人也能照顾好自己,不需要爹爹操心,而且,他明天就回来了。” 宫忱玩起了手指头,把它们叠在一起:“那他会给你做饺子嘛?” 徐赐安想了想:“不会吧,他应该会指导我的剑术。” “哥哥,我可不可以来看啊?” “你看得懂吗?” “我爹娘都夸我很聪明的,”宫忱把两只手的手指头都叠好了,“看~我的拿手绝活。” 徐赐安悄悄在桌下试了下,发现做不到,板着脸说:“随便你吧。” “好呀,”宫忱散了手指,趴在桌上笑嘻嘻道,“那我顺便带饺子来给哥哥和叔叔一起吃。” 听到这里,徐赐安愣了愣,随即沉默下来,低头又咬了一小口柿子。 他吃相很优雅,咀嚼时不疾不徐,让人看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宫忱两根手指作小人状,大摇大摆“走”到徐赐安面前的书籍上,瞄了他一眼,见他没阻止,就放心地把书拿过来摆弄。 因为看不懂字,他专门翻找画了小人的那几页,本是无聊才学着小人挥剑的动作玩,不想越来越入迷。 “你明天早点来吧。”徐赐安不知何时在看着他,忽然插了一句。 “啊,”宫忱回神,把书翻到原来的位置,推到徐赐安面前,“哥哥,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明天早点来这里,”徐赐安挑了下眉,轻飘飘丢过去一件天大的好事,“我让我爹看看你的根骨,说不定他就收你做徒弟了。” “不用!”宫忱却大惊失色,吓得吐了实话,“我没有真的想学剑啊!” 徐赐安噗嗤一声:“我就知道。” “不过,”他顿了顿,“宫忱,你刚才那几个招式做得很好,你听我的,先看看根骨如何,不一定现在就学。” “哥哥,你是在夸我吗?” “是。” 简短有力的一个字,让宫忱耳朵红了起来:“好,我听你的。那你明天可以把名字告诉我了吗?” 徐赐安默了默。 本来今天就可以。他如果真看不上宫忱,就不会把他领进来,还跟他说这些了。 “嗯,可以。” “太好啦!”这一瞬间,仿佛空气都在传播着宫忱的喜悦。 徐赐安微微勾唇。 够笨的。活该你多等一天。 …… 谁成想,元宵那天,徐赐安既没有等到徐锦州,也没有等来宫忱。 两个人都跟他做了约定,但都没有好好遵守。 徐锦州是因为临时有要事缠身,次日凌晨才匆匆赶了回来。 可宫忱再没来过,仿佛永远消失在了那个冬天。 离开他家时,宫忱给了他一张借灵符:“哥哥,我明天要用飞行符,保证很快很快就来了。” “但我爹娘不让我乱用符咒,你行行好,到时候借我一点灵力好不好?” “也不用飞过来吧,”徐赐安噎了一下,“没这个必要。” “有必要。” 宫忱表情却很认真:“见重要的人就是要越快越好,哥哥,我这样,你不高兴吗?” 徐赐安没应。 宫忱就装可怜地扯他的袖子:“哥哥,说一句高兴又不会怎么样。” 这时,一片冰凉滴到宫忱的额头,他愣了愣,正要抬头。 徐赐安却用食指在他眉心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抹去那一片白。 “要下雪了。” 他还是没说高不高兴,只是给宫忱施了一个让身体温暖的法术,随后收回手,眉角弯起不太明显的弧度: “宫忱,”他轻轻地说,“回去的时候,小心路滑。” “明天见。” 这三个字,是徐赐安允许自己不用克制、放纵情绪的最大限度。 他很难不去承认,他从宫忱身上获得了一些自己渴望的东西。 一些根本不需要跟对方反复确认,也不需要自己努力太多,就能轻易得到的东西。 那一刻,徐赐安是真心愿意把身边的那个位置送给眼前这个人的。 可他当时根本想不到后面的事。 宫忱没有遵守元宵节的约定,那天之后杳无音信,借灵符却在几年内段段续续地从他身上抽取灵力。 每当他在想,这个人该不会是死了吧的时候,亮起的借灵符就会让他看清现实。 那个人活得好好的,把他的承诺骗走了,就再也没有来找过他了。 徐赐安只是想让宫忱多等一天,宫忱却让他等了八年。 八年。 性质全变了。 唯独这一口气,他不想咽下去。 死也咽不下去。 就算再等八年,十八年也一样。 如果让他重新见到宫忱,他要把当年宫忱对自己的算计和欺骗,成百上千地奉还回去。 至于第一步…… ——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只听说,徐公子为人善良。” “善良?” 徐赐安低喃,手指拨弄着鲜红的朱砂红霜,这是他最喜欢的颜色。 他却亲手把它变成一滩齑粉。 面向那个明显没有将他认出来的少年,他轻声问:“还善良吗?” —— 至于第一步,他要让宫忱哭。 徐赐安漠然地想。 第23章 师兄你头发乱了 师兄……别弄了,我不…… 徐赐安要让宫忱哭得很惨。 骗人的坏东西, 就应该被他欺负到死。 他是这么想的。 但是,好像出了一点差错。 —— “跳下去。” 徐赐安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冰凉的目光钉在宫忱的脸上。 八年前, 这张脸就好像一张简单易懂的白纸, 心里想的是什么,表情就是什么样。 而如今, 徐赐安却看不清了。 没有委屈, 没有屈辱,少年的脸上波澜不惊,眼睫像一层厚重的霾,盖住一切应有的情绪,就这样跳了下去。 那副顺从的模样, 真是…… 太难看了。 —— 宫忱变了。 长如八年,将徐赐安记恨于心的人打磨得全然陌生。 他从前的笑容哪里去了? 为什么受了委屈也不会哭? 为了弄清这些,他才救下的他。 仅此而已. 刺客事件已经告一段落。 春熙园的听雨亭里, 母子二人久违地开始谈心。 “你跟娘说实话,你之前是不是就认识人家?” “见过。” “只是见过?” “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您就让我自己解决, 行吗?” 李南鸢从仆人那要来一副新的面具,给他戴上:“你父亲一直教你遇事应当秉节持重, 处之泰然,你若做不到,就把面具戴好。” “当然,如果你要选我的逍遥道, 这种东西不要也罢。” 徐赐安低声道:“对不起,我还没想好。” “修行道路千万条,不必操之过急, 选适合自己的就好。” 李南鸢摸了摸他的头:“另外,不管你之前跟宫忱关系如何,我有一件事必须要告诉你。” “你还记得你昭然阿姨吗?你两岁生辰时,她给你寄了一件衣裳,你特别喜欢,问过我是谁送的,就是那件紫色的。” “记得,”徐赐安微怔,“但您说过,她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是八年前。” 李南鸢目光落在清冷湖畔,遥遥回忆道:“昭然和她夫君双双死于非命,那一年,他们的孩子才四岁。” “我曾以为他们的孩子也死了。直到今天,我问了段天澜才知道,他在外流浪了六年,直到两年前,才被段家收养。” “我对不起昭然。” 她声音微沉,闭了闭眼。 也是这一瞬间,李南鸢错过了徐赐安陡然发白的嘴唇。 八年……段天澜……收养……有两个字呼之欲出,却被他死死扼在喉间。 还不能确定。 也许是巧合呢? 这样的侥幸很快就被粉碎了。 “那个孩子,就是宫忱。” 李南鸢将目光转回来,湖边的冷风吹乱发丝,被她撩至耳后。她的眼底藏有两份愧疚,一份是对宫忱的,而另一份,是对徐赐安的。 “赐安,”她冷静地提出要求,“你可以接受有个弟弟吧。” 这是一个陈述句。 亭子里忽然变得异常死寂,只有冷风在湖面留下皱纹的声音。 半晌,徐赐安听见自己毫无波澜的声音:“我听您的。” 还能如何? 身为儿子,总不能让娘亲变成一个无义之人;身为年长者,更不能去指责一个父母双亡的人。 这一瞬间,徐赐安忽然把一些事情想明白了。 明白自己当年为什么选中宫忱,如今又为什么讨厌他,为什么觉得宫忱顺从的样子格外难看,又为什么想看他哭。 因为羡慕。 他太羡慕宫忱当年的无拘无束,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可如今的宫忱,被某种东西束缚住了,变成另一种意义上的徐赐安。 真是令人失望。 他想. 徐家,落梅别院。 宫忱醒来时,旁边空无一人,只有一张信纸摆在床头。 是柯岁留的,大致是说他的外伤已经无碍,但是旧疾加重,以后每月可能会发作两至三次。 「旧药效用日渐下降,这个月如若再复发,你就三倍服用。我爹说最好再加一味药材,我现在就回家,尽快制作新药。」 「我有预感,再过不久就能找到办法让你完全痊愈。」 「来日方长,珍重。」 白纸黑字写得匆忙但郑重,宫忱把信收好,同时也将这份恩情铭记于心。 眼下第一件事是离开徐家。 虽然徐锦州的儿子救了自己,但不能保证徐锦州就是清白的,稳妥起见,还是应该速速离开。 “真是岂有此理!” 这时,有人推门而入,进来就道:“你醒得正好,我有话要问你!” “段钦?” 宫忱感觉他这个表弟现在就跟个火铳似的,斟酌着措辞道:“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知道有刺客,这个说来话长,首先要有卓越的观察力……” “滚,谁要听你炫耀,”段钦炸了,“我现在就一个问题,段家和徐家,你选哪个?” “段家。” “好啊,你个狼心狗肺的………!” 段钦刚要发怒,忽然意识到宫忱说的不是徐家,原地呆了两秒,才问:“为什么?” 他目光微微闪烁,落在宫忱青紫交加的脖颈上,偏开头道: “今天你遇到危险,第一个救你的不是徐家的人吗?我虽然后来也有冲上去,但……” “钦弟。”宫忱忽然叫了他一声。 “……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今天就容忍你这么叫我。”段钦闷声道。 机会难得,有一个贱宫忱必须犯一下,他轻咳一声,微微吸了口气,然后吐出一连串的: “钦弟钦弟钦弟钦弟钦弟~” “狗东西!”段钦表情裂了,顿时扑了上来,“我撕烂你的嘴!!” “你刚还说我是你救命恩人!” “但你首先是狗!” 两人绕着桌子跑了几圈,面面相觑,宫忱笑了笑:“说了这么多,其实你最想说的只有两个字吧。” “什么?” “谢谢。” “…………” 屋内陷入诡异的安静。 然后传来一道郁闷的声音:“我刚才听到徐夫人和我爹谈话,徐家好像想收养你。” 宫忱神色一变。 莫不是想先收养他,再处理掉? “但是,就算我爹答应了,我也不会答应的。”段钦强势道。 “为啥?”这回轮到宫忱好奇了。 “因为你是……是……”段钦脸色蓦地涨红,嘴巴好像被什么粘住了似的,极为艰难地动了动,“我哥。” ——因为你是我哥。 宫忱一怔。 半晌。 “你哥是狗的话,你不也是咯?” “宫忱,你去死吧!” 下一秒,宫忱夺门而出,脸上的笑容在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时,当场僵住。 后面的段钦也跟见鬼似的,瞪着眼道:“你怎么在这,该不会偷听——” 虽然换了副面具,但那清冷高贵的气质,腰上霜白的佩剑,无一不昭示着此人是谁。 徐赐安立在门外,眼神骤冷,瞥向段钦。 宫忱心脏陡然一跳,迅速拦了一下火铳口,咳了咳:“这里是徐家,徐公子想在哪自然就在哪,这不是巧了,我正想去找徐公子道谢。” “今日救命之恩,”他顿了顿,弯腰作揖,低头道,“宫忱暂时无以回报,来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徐赐安手指轻轻摩挲着腰上佩剑:“刺客出在春熙园,是我徐家失察在先,救你是应有之义,不必言谢。” “可徐家是徐家,你是你……” 宫忱抬头,想再客套一番,冷不防看见徐赐安眼里一闪而过的厌恶,顿时如鲠在喉,说不出话了。 “要走便走,再多说一句,我让你只能从这爬出去。”徐赐安声音微寒。 “…………” 就这样,在段钦一路对徐赐安精神分裂的吐槽中,宫忱风风火火离开了徐家。 那道背影越来越小,徐赐安看着看着,想起五岁的自己,也是这样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人远去。 当时他说了“明天见”,但这次,他在心中释然道:一笔勾销。 八年来的执念,就如同曾经落在宫忱额上的那片雪花,被他不声不响地抹去了。 徐赐安留人不成,自去同李南鸢认错,李南鸢没说什么,他却要求在房中禁足半月。 半月后,徐赐安境界又有提升,找到徐锦州,就自己结丹后迟迟未定的修行之道有了决断。 “父亲,我想选您的道。” “你想好了?” “我意已决。” “好,”徐锦州肃然道,“从今天起,我会更加严格地教导你。你需记住两点,第一,除了你、我和你娘,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修了无情道。” “第二,修炼至大乘境之前,绝对不能动心。” “孩儿谨记在心。” 徐赐安扣首,声音冷冽坚定:“如有违背,后果自负。”. 不能动心………后果自负……… 这几个字徘徊在脑海里,犹如一道可怕的魔咒,徐赐安猛然睁眼。 他将手掌抵在额头,呼吸凌乱,逐渐让自己冷静下来。 怎么事到如今还会梦到那时候? 后果自负,呵,他不早就自食其果了么? 想起来了。 这里是鬼界。 “宫忱呢?娘做了什么?” 他低喃一声,手往旁边摸索片刻,空荡荡的,便迅速下床。 身体好像已经恢复了。从这一点来看,那颗丹药里面除了放了一些使人昏睡的成分,并没有其他害处。 但还是不能松懈,得亲眼看到宫忱无事才行。徐赐安推开门,刚走了两步,忽的听见一道低醇的声音。 “师兄。” 徐赐安微微一愣,倚着二楼的雕花横栏往下望去,只见一个红衣男人站在楼下的凉亭边,仰着脸叫他。 鬼界的光线有些阴暗,照在男人英俊苍白的脸上,眼神却很温暖。 这是,穿着嫁衣的宫忱…… “师兄?” 直到又被叫了一声,徐赐安才回过神来,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我听到了,你,嗓子好了?” “是啊,”宫忱低低笑了笑,“托师兄和师父的福………你等我一下。” 说完,男人就往阁楼里钻,在木质的楼梯上发出越来越快的脚步声。 噔噔噔。噔噔噔。仿佛踩在人的心尖上跳舞似的。 可等宫忱上来,二楼又没人了。 “诶?”他四处望了望,最后在刚才自己站的那个凉亭边上,同样的位置,看见了红色喜服的徐赐安。 “师兄,”他冲下面喊,“你怎么就跑了,不是让你等我一下吗?” “你太慢了。” 他的师兄压根没有意识到束着的头发是睡歪了的,靠在亭柱子上,自以为很冷酷地说:“我不喜欢等人。” 真是可爱。 看得宫忱立马翻栏杆跃了下来,看似走得不紧不慢,一个眨眼就到了徐赐安面前,嘿嘿笑道:“师兄不等我也没关系,我会自己追上来的。” “你这家伙,一直傻笑什么?”徐赐安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师兄,这里。” 宫忱忍着不让嘴角上扬,又不敢靠他太近,只好指了指自己的头,示意他头发乱了。 “果然是脑袋坏了。”徐赐安却倏然变脸,上前一步,伸手去摸宫忱的头,想看看是不是哪里磕了道口子。 哈哈哈哈哈。 他发现了,徐赐安肯定没睡醒,不然怎么会这么呆。 宫忱内心已经笑得不行了,肩膀颤抖,低着头配合他看个够,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徐赐安温凉的手指不经意滑过了他的耳软骨,从耳朵尖落到耳垂,一道电流瞬间从这里窜到全身。 刹那间他想起了,现在拨弄他脑袋的,那可是徐赐安的手指头。 那被他连根含在嘴里过的,干净,漂亮,白皙,修长的…… 宫忱呼吸一重,不敢再想,抓住了徐赐安的手腕:“师兄……别弄了,我的意思是,你头发乱了。” 他脑袋仍低着,既是防止自己做出什么不好的事,也是给徐赐安留足颜面。 徐赐安愣了两秒,这话从宫忱嘴里说出来,让他断定这是自己这辈子最丑最乱的一次发型。 以至于他立马就无比清醒,眼神由呆滞转为凌厉,明知宫忱看不见自己,还是恼怒地喝道:“那你还不把眼睛闭上!” 而宫忱呢,明知徐赐安看不见他闭没闭眼,仍把眼睛紧紧闭住了,喊道:“我不看,我什么都不看!” 这两道声音让老远处醉醺醺的姚泽王听了,脑子犯晕地想:他们这是在干什么?莫不是脱了? ……… 事实上只不过是徐赐安取了个发冠而已。 越看不到,就越能听到、感受到,细微的声响,拂面的清香…… 某一刻,那人停住动作,金色发冠猝不及防掉在地上,发出令人心颤的当啷声。 宫忱闭着眼,声音微哑,不明所以地问道:“师兄?” 乌黑的发丝全部散落,一些掉至眼前,其中有什么显得格外刺目。 徐赐安静了两秒。 这是………好几缕白发。 第24章 师兄送我衣服 干脆穿一辈子你喜欢的衣…… “公子, 东西买到手了。” “念。” 岚城,秦家。 茶香弥漫的雅室内端坐着一名贵公子,一个书童毕恭毕敬地站在他面前, 将手中一本残卷展开。 “复活术, 又名涅槃术。” “此术相传乃上古凤凰神族所创,可复活至亲至爱之人。然观数百年来覆车之鉴, 亦有弊端无穷, 故写在序言以示告诫。” “其一,生者需渡以三十年精血,尚能换死者一线生机,即便复活失败,精血亦无回收可能。” “其二, 一旦术成,死者将如同初生之婴儿,潜意识里视生者如至亲至爱, 对其百依百顺,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不受控制的情况会逐渐增加。” “其三, 死者有可能恢复记忆,但绝不可能拥有完整记忆, 除非已经被恶鬼夺舍………” 念至此,忽然有人破门而入,冷不丁道:“你们要复活谁?” 此人一身狼狈,有与人打斗痕迹, 正是因欠债被扣在秦家的段钦。 见到段钦,贵公子微微挑眉:“没想到段公子还有偷听的癖好,不好意思, 没准备你的茶。” 段钦一步一步往前走,眼神阴郁:“秦玉,你到底要复活谁?” 来者不善,书童挡在秦玉面前,礼貌道:“请您离我家公子远一点。” “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被关了几天的怒气终于在此刻尽数爆发,段钦五指紧攥,一拳朝书童打去! 砰!! 一只干净修长的手将他的拳头拦下,手掌后面,是秦玉威胁人时惯有的假笑,只不过带了点凉意:“我家仆人这么可爱的脸,你也打得下去?” “段钦,你是不知道,你身上的衣服也可以用来抵债吗?” 这混蛋。 段钦脸色铁青地收回手:“你到底想怎样?” “这话是我该问你吧?”秦玉把手懒懒一摊,旁边的书童便心神领会,给他细细按摩起来, “如果我说,我想复活的人是你哥,你会怎样?是阻止我,还是……” “我帮你。” 一道声音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 秦玉神情诧异:“这么爽快?你不是恨他吗?” “废什么话,你故意让守卫松懈,引我到这里,不就是想让我帮你吗?”段钦冷冷道。 “说对了一半,”秦玉笑吟吟道,“其实,你从欠债开始就是我设计的。毕竟,要用这种邪门的禁术,就要找邪门的人不是么?” “别生气,我指的是你们段家,不单纯针对你。” “…………”段钦刚要骂人,不巧,被一阵又急又密的敲门声打断。 “您稍等,我去看看。”书童放下秦玉的手,迅速退了出去,片刻后,面色凝重地进来,“公子,出事了。” “说。” “宫忱的尸体不见了。” 秦玉和段钦的面色同时一僵。 不见了?. 轱辘,轱辘。 什么东西徐徐滚到宫忱的脚边,轻碰一下,停住了。 师兄的发冠。 宫忱喉结轻微滑动了下。 “宫忱,”徐赐安声音平稳,几缕白发在手中悄然变为黑色,顿时与平常无异,“你帮我捡一下。” “好。”宫忱几乎应声而下,半蹲去拾,又拿袖子细细擦拭过,握在手心,才抬头轻声问,“这里没有铜镜,这个我来给师兄重新弄,可以吗?” 他是那样小心翼翼地对待徐赐安哪怕一个发冠,望过来时的眼睛跟小鹿一样,温柔又明亮。 如果没有那几缕白发,徐赐安应该,不,肯定就要说“可以”了。 但那些刺目的白让他几乎瞬间就想起来了,现在的宫忱,是他用三十年的精血复活而来的。 「一旦术成,死者将如同初生之婴儿,潜意识里视生者如至亲至爱,对其百依百顺。」 至亲至爱,百依百顺…… 我怎么没能早点记起来呢? 徐赐安指尖发凉。 那个在鬼市街头轻声说着“师兄,我来与你成亲了”的,在孔明灯爆炸时紧紧搂住自己的,在三千剑阵降临前推开自己的宫忱…… 所有这些,其实,都不过是因为这该死、又可笑的雏鸟情结。 徐赐安完全清醒了。 从得知宫忱死讯开始,到丧心病狂不惜一切代价地动用禁术,再到稀里糊涂地成亲,他疲惫不堪的大脑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 徐赐安闭了闭眼,伸手去拿发冠:“不用,我自己来。” 宫忱却将手忽然往后一缩,由下而上地看了他一会。 “给我。”徐赐安皱眉。 宫忱视线移开些许,听话地递给他,又不知为何,在关键时刻把五指突然握紧了。 苍白宽厚的手掌瞬间将徐赐安伸来的手连同发冠一起包裹住。 没等徐赐安发火,他就低声说道:“我做不到啊,师兄。” “你在耍什么赖?” “耍赖的不是我,是师兄你啊,你怎么能一边拒绝我,一边又,” 宫忱微微一顿,仰起头,深深地望着他:“露出那种,好像很希望我帮你弄的眼神。” 徐赐安沉默地看了他一会,问他:“我那样看你了吗?” 宫忱:“我觉得是。” 真是生平第一次。 也不知道是他没掩饰好,还是宫忱在乱说,反正……啊,不想知道了。 徐赐安没什么表情地抓起宫忱的衣领,又问他:“那你觉得,我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宫忱将空着的另一只手搭上徐赐安的后脖颈,目光晦涩,“我现在应该要闭眼睛吗?” 还真是,让人没办法清醒了。 “不用,” 下一秒,徐赐安低头,轻轻啄了一下宫忱的唇瓣,“看着我。” 这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 可又没那么纯洁。 冰凉柔软的发丝落在脸上,不仅没能抚平宫忱心中的燥热,反而像滚烫的油溅了进来。 要烧起来了。 “我说过,要惩罚你。”徐赐安的声音在唇间厮磨。 啊,惩罚。 宫忱记起来了,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在李南鸢的剑阵下时,点了徐赐安的穴位把他推开,徐赐安说过的「等我好了,再罚你」。 但这真的,是惩罚吗? 宫忱仰着脖子,张开嘴,任由徐赐安做他想做的一切。不管是咬,还是舔,不管是轻,还是重。 不太对劲。 直觉告诉宫忱。 他看着徐赐安包裹在两帘幽影下的淡色眼瞳,看着里面倒映的自己,被那瞳孔里愈来愈深的东西纠缠住。 但又挣脱不了。 宫忱隐隐约约地想。 蓦然,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徐赐安的舌尖滑进口腔。 熟悉的,腥腻但微甜的味道。 又是血。 宫忱瞳孔一缩,想要推开徐赐安,却被后者霸道地摁坐在地上,后脑抵着亭柱,被压着亲。 “师、师兄,”宫忱感觉是很好,但心里的预感越来越不好,“不……” “我给的,”徐赐安咬住他的嘴唇,眼神一暗,“你敢不要?” 不知是怕还是怎么的,宫忱心脏猛地颤了一下,还什么都没说,又被堵住了嘴。 “………唔。”宫忱不知道他怎么了,没办法,又不能任他放血。 下一秒,他五指顺着徐赐安的腰往后,似乎是不经意地下滑,落到某处,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 徐赐安的身体一僵。 有反应,就是还差一点。 宫忱狠狠心,加了些力—— 下一秒,宫忱的脖子被掐住了。 “宫惊雨,”徐赐安擦了一下嘴角淡红色的黏丝,总算放过他的嘴了,森然道,“想死吗?” “师兄,疼……” “少装。” 宫忱低低呛咳:“……师兄忘了吗?我差点被人掐死过。” 话音未落,本来就没用多少力气的手瞬间就松开了。 好险。宫忱在心里抹了把汗。 徐赐安看了他一眼,站了起来,袖子又被拽了一下。 “师兄,为什么要让我喝你的血,你的身体没事吗?”宫忱也跟着起身,担忧道。 “为什么?” 徐赐安嗤了声,一字一句:“你以为我是凭借什么控制你的,还不是,当初往你嘴巴里塞的那些血?” “但是现在看来,还不够,不是吗?”他淡淡道,“从今天开始,你不听话一次,我就会这么做一次。” “所以,别再做推开我自己去死的这种事了,你如果真的敢再死一次,我就把你的弟弟,你的朋友全部杀了下去陪你………干什么?” 两只手突然搂住了徐赐安的腰背,宫忱抱了过来:“师兄。” 他哑声道:“这些话听起来就好像你是在说,想要跟我一起死啊。” 徐赐安静了一秒:“不是。” 宫忱又等了半晌,才听到下文。 “我是想让你好好活着。” 好奇怪。 他的师兄变了好多。以前可不会说这么让人心动的话啊。 宫忱的手指抚摸上了徐赐安的发梢:“在徐家家宴的时候,没有你,我连十二岁都活不过。但我都没有好好跟你道谢就跑了。” 他轻轻说:“太没有礼貌了。” “不是,”徐赐安目光微垂,终究默许了他的动作,“我跟你说过不用谢,何况,你后来不是送了我……”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徐赐安神色顿时不太自然。 “一块玉佩,”宫忱接着他的话道,“但那也不算,因为被人偷走了,我没能亲自送给你。” 偷? 徐赐安被这个字激到,剜了他一眼:“上面刻了我名字,你说我偷?” “我说错了,”宫忱闷闷笑了两声,走到了他的身后,开始给他打理头发,“原来真的是师兄拿走的,后来怎么不跟我说呢,是害羞吗?” “不是。” “真不是啊?” “说了不是,”徐赐安面无表情道,“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好了。” “你就没想过你比武时衣服为什么会被划破吗?” 宫忱回想道:“因为对方看不惯我,故意为之?” 徐赐安:“错,不是他看不惯你,是我看不惯你,我指使他划烂的。” 宫忱:“等………” 徐赐安:“我让他划得越破越好。” 宫忱:“为………” 徐赐安:“他做得很好,我很满意,还送了他一本灵籍。” 宫忱:“可………” 徐赐安:“你满意了吗?” 宫忱错愕地站在徐赐安背后,抿着唇,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流泻于指尖的头发乌黑柔软,又散发着清香,跟不久前没睡醒的师兄一样,格外诱人。 可脸贴上去,尖端却扎得他疼。 一旦他想靠近师兄,就会像被这漂亮之物排斥那样,被师兄推开。 好一会儿,宫忱才低声道歉:“对不起,是我得意忘形了。我该记得的,那个时候,师兄总是很讨厌我。” 徐赐安似乎也回想起了那时,沉着脸道,“谁让你总是穿得跟块黑炭似的,谁见了不讨厌。” 宫忱忽的一怔。 看不惯,是看不惯他的穿着? 这么一想,在应春来的轮回路里,他好像确实听见过师兄和应婉师姐提到自己,师兄当时怎么说来着? “他穿黑色实在太丑。” “红色更适合他。” 等一等,红色? 身上的黑衣被划破之后,宫忱找应婉师姐缝补,但其实是师兄缝的,后来应婉师姐给了他一件新衣服,应当也是师兄给的。 那件衣服是什么颜色? 就是红的! 瞬间一道烟花在宫忱脑中炸响。 所以,徐赐安绕了这么一大圈,只是想要送他一件红色衣裳。 就这么简单? 竟这么简单。 用发冠将头发束好之后,宫忱情不自禁把脸埋进徐赐安的后颈,发出一声喟叹:“师兄啊……” 徐赐安青筋微突:“干什么?” “你说,” 宫忱在他耳后低喃,“我要不要,干脆穿一辈子你喜欢的衣服好了。” 第25章 我欺负师兄 师兄,生辰快乐 我要不要, 干脆穿一辈子你喜欢的衣服好了。 一辈子。 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徐赐安仿佛忽然掉进冰窟,身体本能地颤了一下。 恰时, 一只掌心幽灵从眼前一晃而过, 绯红色的光刺入他失神的瞳孔,像漆沉夜空中蓦然炸开的烟火。 他很难不去想起, 五年前的那个晚上。 因为是除夕, 紫骨天的烟火太喧嚣了。 他听李南鸢说,宫忱日落后便离开了门派,走得不声不响,只有掌门和几位长老知晓。 日落走的。 岂不是连下山的路都很难看清。 徐赐安独自坐在角落,低头抿了一口手中的酒。 好苦。 眉头皱起。 “徐师兄, ”不远处的酒桌上,有细心的师弟喊他,“怎么你请我们喝酒, 自己却跑到一边去了?” “不用管我。” 那师弟热情极了,又说:“不会喝酒也没关系,我们不会笑话你的, 过来吧——” 徐赐安眼皮都没抬:“滚。” 那边才怏怏地没了声。 过了片刻,继续聊起今年谁干了什么大事, 谁又犯了什么蠢事,家长里短的,笑个不停。 还是很吵。 又不能真的让他们滚,自己找来的, 又赶走,像话吗? 徐赐安又抿了两口,拎起酒壶摇晃着出了门。 外面也有人, 有篝火和酒肉香,升起袅袅几缕白烟。 他走得远了些,路上遇见一个提着好几盏灯笼的人。 “赐安?”那人诧异地叫住他,“你往山下走干什么?” “议事长老,”徐赐安抱着酒壶,给人鞠了一躬,“您好。” 这是谁?徐赐安没这么乖的啊? 议事长老愣了下,拨开灯笼去看他,才恍然道:“哦,你喝醉了啊。” 等一下,徐赐安不喝酒的啊!! 正当议事长老怀疑自己的记性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徐赐安指着他手里的东西问:“请问这些灯笼怎么卖?” “不是卖的,我拿来送人的,”议事长老咳了咳,老脸微红,“不过你要是喜欢,拿一个走就是了。” “谢谢。” 徐赐安挑了个看起来最亮的,作为交换,把酒送给议事长老,并附赠一句,“要追红叶长老送灯笼没用,跟她一起喝酒吧。嗝。再见。” 他在议事长老恼羞成怒的训斥声中一步一步往黑漆漆的山下走。 将灯笼挂在一个显眼的地方,他坐在正下方的台阶上,吹着冷风。 等酒醒。 身后热热闹闹的,身前什么也没有,原来是这种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灯笼忽然灭了。 极薄的月光洒在石壁上,照出一道深黑的剪影在身后。 “师兄,”一道冷淡的声音响起在头顶,“你在这干什么?” 徐赐安沉默了两秒,确定这并非幻听后,回道:“你说呢。” “当我没问,”那人还是那种淡淡的语气,“走了。” 那双脚从旁边缓缓踏过,正要往下走时,徐赐安忽然说:“等你。” 又伸手去拽住那人的斗篷:“我以为这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事情。”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现在简直坦诚得惊人。 脚步止在面前。 “等我?” 男人转过身来,黑色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我一走,师兄就请各位同门喝酒庆祝,恐怕是巴不得我走吧,说是等我,不如说是赏月。” 他瘦了,瘦了好多。 徐赐安不知自己怎么这么容易就发现了,还有一点难过。 “没有骗你,”他低着声,“我只是想喝酒,顺便就请了。可是不好喝,好苦。” 男人沉默了会:“你喝了多少?” “不知道,”徐赐安说,“但是舌头苦掉了,你看。” 他伸出了一点舌尖。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眉头隐隐在跳:“不是在这吗?” “感觉不到了,”徐赐安看着他,轻声说,“你舔一舔。” “…………” 那人望了望天,然后似乎是无语地哈了一声,一手飞快把徐赐安推到石壁上,狠狠地按着。 “明知道自己没什么酒量,还喝成这样,在讨厌的师弟面前竟然能说出这种话,真是不知羞耻啊。” 因为太用力,风帽全部滑落,月光从侧面打来,在这张俊美但苍白的脸上留下明暗分割的线条。 宫忱垂着眼,瞳孔被阴影笼罩,漆黑无光,缓缓地吐字: “你以为我还跟两年前一样吗,只要你张开嘴巴,随便笑一笑,就能把我勾得魂不守舍?” “不可能的,”他目光漠然,一寸寸扫过徐赐安因为醉意而微醺的面庞,“我对你,早就没感觉了。” 徐赐安抿着唇,眼睛里闪过一丝难堪:“不要了。你放开我。” 不知是不是徐赐安的错觉,宫忱的眼睫好像颤了一下。 “你是什么修为,还需要让我来放开你吗?不喜欢就像以前一样,直接甩脸走人啊?” “我的好师兄,今天是怎么回事,喝酒了,脾气没了?” 男人压着他,越凑越近,声音却越来越低,最后轻咬住他的耳骨,轻嘲着说,“还是我这样,你其实很喜欢呢?” 徐赐安浑身一抖。 不喜欢。 冷漠的眼神,嘲讽的语气,轻浮的动作,通通不喜欢。 可是徐赐安有一种预感,如果现在推开这个人,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没有不喜欢,” 徐赐安嘴唇抿得几乎苍白,任由身体被宫忱禁锢,哑声道,“紫骨天不要你,我没有不要你。” “这还真是……” 宫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多了几分晦涩,“那你可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到底。” 下一秒,宫忱的手往下游走。 周围漆黑一片,但并不安静,徐赐安甚至能清楚地听见山上有人在喊“那个砸了酒桌的疯子哪里去了”“把他找出来”“………” 人群从附近经过时,他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除了两年前在天泠被宫忱亲了一口嘴唇外,他这二十一年,还没有和别人肌肤这样紧密地相贴过。 他不懂这些,也有点害怕。 可是宫忱没有任何安抚,把他按在冷硬的石壁上,连一个吻都没有。 徐赐安不求宫忱像当年亲他时那样小心翼翼,只求谁也不要看见。 黑暗,就像他小时候一直戴着的面具那样,能够遮掩他的情绪。 那只冰凉宽大的手解开他的外袍,猝然伸进去。 寒气顺着领口,激起皮肤一路的微微颤栗。 冷清的山路,一边是密林,一边是峭壁。什么都是黑黢黢的。 好可怕。 还要忍受到什么时候。 徐赐安僵着身体,脑海里第一次出现这种软弱的念头。 直至夜半时分,紫骨天山巅突然炸开了第一响烟花。 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只看到黑沉的夜空中浮现一小片红艳的光彩。 而伴随着这一声响而来的是,一截手指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毫不温柔地,硬生生地,将什么戳开了。 徐赐安大脑一片空白。 正月初一,元旦了。 从第一声烟花响起后,数不清的声响便铺天盖地,层层叠叠而来,漫天彩霓,映得天空恍若白日。 也彻底揭开了徐赐安的面具,将他的表情暴露得清清楚楚。 难堪、羞耻、恐惧………这些情绪五光十色地呈在他的脸上。 徐赐安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宫忱背着天光,沉默地看着他。 他的神情忽明忽暗,良久,无波无澜地问:“要继续吗?” 徐赐安嘴唇嗡动:“狗东西。” 宫忱短促地笑了一声,把手指给他看:“原来师兄对着狗也能发………” 他没能说完。 两人打了起来。 不一会儿,宫忱又将他压住,皱着眉:“你现在就这么点力气了?” 说着伸手,要去触碰徐赐安的灵台,查探他的修为。 啪—— 徐赐安手掌都红了,头发凌乱,双眼通红道:“再碰我,我就杀了你,再把你碎尸万段。” 宫忱被打得偏了头,没吭声。 半晌,不知谁高喊一声:“那里有人,快过去看看!” 宫忱这才重新有了动作,缓缓把斗篷帽重新盖住脸。 “以后别打着灯笼等我了。” 他说:“我不喜欢灯笼,本来没想见你的,但因为今天比较特殊。” “生辰快乐,师兄。” “还有,徐赐安,”他轻声说,“我们一辈子都别再见面了吧。” ……… 那是五年前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时宫忱亲口对他说的。 也是一辈子。 真是令人脊背发寒的三个字。 “你说一辈子,”徐赐安仰头靠在宫忱的肩膀上,侧着脸往后去看他,“是以为我不会当真吗?” “师兄尽管当真好了,”宫忱抬了下胳膊,让靠的人可以舒服一点,温声道,“如果做不到的话,我是不会这么说的。” 徐赐安有些恍惚。 是啊,宫忱做到了,从五年前那次决裂之后,到宫忱进了棺材。 他一次都没再找过自己。 “那你现在说,一辈子都在我身边,”手掌托着宫忱的脸往下,徐赐安低声说,“然后亲我。” 他要一个承诺。 宫忱愣了片刻。 但我能给吗?从前给不起的,我现在就给得起吗? 徐赐安洞穿他的内心一般:“别管你能不能,我只问你想不想。” 宫忱喉咙发涩:“想的。” 他靠近徐赐安,却又近乡情怯似的,不敢碰他。 徐赐安神情一松,正要主动亲上去,两人之间忽然响起一声尖叫。 一只眼睛在宫忱的脖颈下方赫然睁开,兴奋打转:“姐姐!姐姐!” 两人同时往西边看去。 只见李南鸢手里提着什么,悠哉游哉往这里走:“哟,都在呢。” 宫忱本能地站起身行礼,要多正经就有多正经:“师父。” 后背一空的徐赐安:“…………” 李南鸢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他的嘴唇,啧了声,没多说什么。 她把拎着的女鬼凑到宫忱脖子上的鬼眼面前,懒懒道:“小姑娘,把你妹妹收回去吧。” 应婉已经被揍得没脾气了,幽怨地看了一眼宫忱,就把手指咬破,戳了下应春来:“回来。” 鬼眼就顺着血流到她的手上,然后游过手臂,乖巧地躺在她的脸上。 这事宫忱是有点心虚的。 本来去抢亲前,他和应婉约好在老虎山见面,只是徐赐安还在昏睡,他怕徐赐安看不见自己会生气,便拜托李南鸢把她带过来。 李南鸢是个护短的性格,断然不会让差点害死徐赐安的应婉好过。 看着鼻青脸肿的应婉,宫忱咽了口口水。师父下手是真狠啊,还好刚才反应及时。 “琼月长老,”应婉有气无力地说,“现在可以放我下来了吧?” “当然,”李南鸢顿了顿,“不行,我还不满意。” “您要怎样才满意?” “我只有一个要求,”李南鸢说,“跟他签主仆契。” “主仆契?”应婉脸色微变,“我知道是我有错在先,但我已经尽力弥补了,您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一点都不过分,”李南鸢掐住她的后脖颈,淡声道,“第一,如果我的两个徒弟中任何一个出了问题,十个你都弥补不了他们一根手指头。” “第二,我听说你想用段家勾结鬼界的证据换我徒弟帮你一个忙,在我看来,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因为自始至终最希望段家遭到报应的人是你,不是我们。” “像你这样的人,虽然可怜,但也可恨,”她冷冷道,“自己的仇报不了,便到处残害无辜之人。若是再不多一些诚意,就趁早滚蛋,别来祸害我的乖徒儿。” 这一大段话倒豆子似的下来,不仅让应婉面红耳赤,也让宫忱有点不知所措。 到刚才为止,他还一直以为李南鸢只是因为师兄才对应婉这样。 但好像,不止是因为师兄。 也有……替我不平的缘故吗? “你怎么回事,有人撑腰,”一只手忽然敲了下他的脑袋,“还摆着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我不知道,师兄,”宫忱喃喃,“就是感觉,好不习惯啊。” “别矫情,你难道不知道,”李南鸢也严肃道,“做我家儿媳妇,第一件要学的事情是什么?” 儿、儿媳妇。 宫忱脸红了一点,咽了口口水,道:“侍奉公婆?” “错,是恃宠而骄。” 李南鸢笑骂:“谁要你侍奉啊,你这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家伙。” 宫忱愣了:“啊?” 他看向徐赐安,真的很想问一下这是真的吗? 衣领却被拽住,嘴唇猝不及防让什么柔软的东西给碰了碰。 “啊什么啊,”徐赐安漫不经心地点点他的肩膀,“说,知道了。” 宫忱抿着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李南鸢,忽然低下头,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知道了。”他轻声说。 第26章 回到人间 你确定要向情敌下跪吗 一只手恰时伸来。 啪嗒, 那一滴泪水在骨节分明的手背上绽开。 指尖微顿,随后继续往前,将宫忱歪斜的衣领微微翻开一点, 是一道约莫二指宽、暗红的鞭疤。 本以为徐赐安会说些什么, 但他只是瞥了一眼,便把衣领摆正盖实。 宫忱松了口气, 刚要抬头, 又感觉那温凉的指尖在自己的眼尾扫了一下,带走残余的湿润。 徐赐安在注视着他。 从眉到唇,往下,一寸一寸。 瞳孔的颜色因为很浅,偏灰, 所以经常让人觉得冷淡,凉薄。 再加上身世优渥,天赋卓绝, 远甩同龄人几条街,传闻都是徐家独子高不可攀、不通人情。 但其实不是的。 徐赐安看到了他的眼泪和伤疤,可是什么都没说, 沉默着,替他全部藏好。 好一会儿, 宫忱才平复心绪,看向应婉,正好捕捉到后者眼中来不及掩盖的情绪。 应婉垂了垂眼睫,语气自然:“我说琼月长老, 反正要签主仆契,不如让我和徐师兄签如何?” “毕竟做了几年同门,如果是他的话, 日后搭档起来会方便些。” 李南鸢还没说话,一道低醇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不行。” “为什么不行,还有——” 应婉看向宫忱,歪了歪头,“为什么是你来说不行?” 宫忱无视她的挑衅,冲李南鸢和徐赐安道:“师父,师兄,我想和她单独说会话,可以吗?” 李南鸢很爽快,把应婉放下,而徐赐安却迅速皱眉:“非要单独说?” 宫忱“嗯”了声,低声道:“是不太好意思在师兄面前说的话。” 又冲他眨眨眼睛:“要是有危险,我保证大喊师兄救命,边喊边往你那里跑,行不行?” “最多一刻。”徐赐安轻哼,这才勉强跟李南鸢离开。 很快,亭子里只剩宫忱和应婉。 应婉揉着快要散架的脖子,正要说话,宫忱冲她轻微地摇了摇头,然后施法在亭子外面布置了一个屏障。 “辛苦你了,应师姐。” 宫忱这才开口。 “没事,”应婉自嘲道,“琼月长老说得对,我不该拖你们来鬼界。” “你是走投无路,”宫忱道,“谁没有这么个时候呢。” 应婉摇了摇头:“如果徐赐安真的出了事,你恐怕不会这么说了吧。” 她顿了顿,喊道:“宫师弟。” 宫忱不置可否。 就算施了障眼法,应婉一开始认不出他是宫忱,但李南鸢无非就那两个徒弟,应婉不可能还猜不出来。 “说正事吧,”他迅速道,“你要我帮的忙,和应春来有关?” “是,”应婉苦笑道,“她很单纯,杀人的事都是我要她做的,但我不知道这些罪孽都会算在她的头上。” “所以我才来鬼界,想找姚泽王问清楚如何破解共生之术。” “他自己就是共生体。” 宫忱淡淡道,“如果他的次鬼听到要承担所有罪孽,最后魂飞魄散,肯定会想方设法寻找破解之法,姚泽王又怎么可能会说呢?” “是啊,”应婉不禁苦笑,“这些天我思来想去,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把罪孽转移回来。虽然我恨段家,但事到如今,对于这种鬼神之术也只能向你们求助。” 宫忱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你那里有应春来的其他身体部位吗?” “没有,”应婉嘴唇微微颤抖,“她当年只有眼睛留了下来,其他、其他都被段瑄………” 她不忍再说下去,用力攥紧手指:“两只眼睛,现在一只在我这里,还有一只在段瑄那,段瑄至今都还留着它。” “春来跟我说,她偶尔可以感受到另一只眼睛的存在,甚至可以看到那边的情景。而有一次,她看到段瑄和一只看不清脸的鬼在交谈。” “有什么其他特征吗?”宫忱问。 “身上有好多红色的纹路,”应春来在应婉的脸上滚了滚,“还有黑色的角呢,好可怕好可怕。” “能让春来害怕的,应该是很高级别的鬼了。”应婉安抚地摸了摸她, “如果找到那只眼睛,就可以将当时的画面公之于众,而你死前的冤屈,也多少可以洗清一些。怎么样,对你而言,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 应婉说着说着,应春来忽然尖叫一声,倏地把眼睛闭上。 她顺着应春来的视线看去,惊觉不知何时,宫忱的眼神异常可怖。 像漆黑的深潭里,蛟龙破水而出,乍然溅开刀锋般的水光。 冷峻,狠戾。 然后波澜缓缓消失,除了平静的潭面,什么都没有了。 “我知道了,”宫忱说,“那只眼睛我会尽量找回来的,之后你用它和应春来再做一次共生,不过需要你做次鬼,她做主鬼。” “如果成功的话,在两个截然相反的共生之术下,你们应当能平分罪孽,这个结果你愿意吗?” 还能这样? 应婉瞳孔一点点扩大,这些天因为愧疚时常觉得自己深陷泥淖,密不透风,闭眼噩梦,如今才仿佛能喘一口气般,红着眼睛说: “我当然愿意,只要不让春来独自承受那些,便再好不过了。” “谢谢,谢谢你,我以前因为太喜欢徐师兄了,总是对你冷眼相向,明明那个时候你过得已经够不好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颤抖地捂住眼睛,膝盖一弯,就要跪下,宫忱扶住她。 “那现在呢?”他忽然问。 应婉泪眼婆娑地抬头:“什么?” “现在还喜欢师兄吗?” 应婉咬了咬唇,没说话。 宫忱轻咳一声:“那你确定要向情敌下跪吗?” 应婉的膝盖迅速直了回来。 宫忱:“………” 也不用这么快吧。 “虽然他不喜欢我,”应婉不太自然地偏开头道,“但我不想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至于主仆契,我还是跟你签,以后尽管差使我便是了。” “主仆契不行,”宫忱摇了摇头,“普通血契就好。” 应婉微微一怔。 和主仆契所包含的强制性不同,血契是双方平等的。 “为什么?”她不是很能理解,“你们除鬼师驭鬼不向来都是用主仆契吗?” “是这样没错,” 宫忱低头,食指轻戳了一下腰上的玉佩,无奈一笑:“但我身边有这一只小鬼就够了,多了怕它难过。” 玉佩本来还是赤红一片,在他说完之后,慢慢变回了漂亮的青绿色。 “青瑕,你不生气了?” 宫忱咦了一声。 “宫先生这么说,”青瑕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我还怎么生气嘛。” 宫忱莞尔,又拍了拍它,看向应婉:“总之,应师姐,那只眼睛对我也有用,各取所需吧。” 应婉点点头。 刚缔结完血契,宫忱余光瞟到不远处正往这边走的徐赐安,迅速道:“还有一事要麻烦应师姐,刚才的谈话请你务必不要告诉师兄。” “为什么?”应婉其实从刚开始就想问了,“你们不一起行动吗?” 一起行动。 宫忱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他迟早是要离开这具假肉身,回到真肉身里去的。 届时随之而消失的,便是他和徐赐安之间因禁术而产生的羁绊。 宫忱敛眸,强压下心底泛起的酸涩,轻声道:“我要做的事太危险了,我还没想好………” 话音未落,哗啦—— 徐赐安一脚踩碎了隔音屏障,没什么表情地走进来:“时间到了。” “是,”宫忱补充,“刚到一半。” 徐赐安瞥了他一眼:“有意见?” 宫忱失笑:“没有。” “那就回去。” “回哪?” “人间。”. 宫忱“死”后的第四日。 燧光阁。 此处乃是邺城的中心。 辰时一刻,两个长相神似的童子分别端着盖了彩布的托盘,同时敲响燧光阁的大门。 敲两下,顿一下,重复三次。 咚咚,咚咚,咚咚。 门内无人应声。 几息后,咯吱一声,门开了。 外面日头正盛,里面却黑黢黢的,唯一的光源是摆于一张长桌正中央的烛台,燃着幽蓝色的火。 桌子乃千年柳木心所制,颜色极艳极红,透着丝丝诡异的气息。 走进去,厚重的门页在身后无风自合。 掀开彩布,两张托盘上赫然出现八个“人头”——无论男女,嘴唇都像抹了血一般红。 仔细一看,并非只有头,也并非是真的人,而是大头小脚的偶人。 将偶人一一摆在长桌两侧,正要离去时,其中一位童子手中的托盘不小心碰倒了坐于最西北角的偶人。 也是最尊贵的。 偶人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过来。 那童子心中一沉,正要将它扶起,另一位童子却拦住他,飞快拉着他一起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 再抬头时,偶人已恢复原位。 出去后,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均“啊……”了一声,一屁股瘫在地上,异口同声道:“吓死我了。” “弟弟,你也太不小心了。” “还好有我啊。” “是啊,哥哥。你说这次八位家主都来参会了,是商议什么大事呢?” “要选新一任守碑人了呗。”哥哥不甚在意地翘着脚。 弟弟:“所以宫忱真的死了吗?” 翘着的脚一顿。 哥哥撇了撇嘴:“肯定死了吧,你以后不要想他了。” “可是他说下次来给我们带哑巴生煎的,我好想吃啊。” 弟弟咬着手指头:“那个超好吃的啊。” “闭嘴。”哥哥瞪了弟弟一眼。 “我不,除非你用好吃的把我的嘴巴塞满。”弟弟馋道。 “我都让你不要说了——” 瞪着瞪着,哥哥的眼睛开始掉小珍珠了:“你以为我不想吃吗,宫忱这个王八蛋,能不能给我带一次生煎再死啊?” “生煎呜呜呜呜。” 两人抱着彼此痛哭。 一个时辰后。 燧光阁的大门再次打开。 这一次,大片的“蓝蝴蝶”从里面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在秋日的暖阳里,纷纷飞往四面八方. 先前说过,云青碑是人界和鬼界的分界碑。守碑人十年一任,年岁不能超过四十,否则会受云青碑排斥。 能当选者无一不是八大除鬼家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作为除鬼第一家族,段家一脉出过半数以上的守碑人,而宫忱是这些人中唯一一个外姓子弟。 “那一年,据我阿婆所说,是天才最多的一年。” “段世安,我,我们这两个人,凭借一点点血脉禀赋,加上家族资源倾斜,自小便眼高于顶,以为第二十七任守碑人,不是自己,就是对方。” “后来,段世安败给闻人絮,八大除鬼家族之首的段家败给几乎快要没落的闻人家,段天澜的脸都青了。” “而我,败给了宫忱。” 正午时分,秋日的太阳照在密林里,只渗下几缕惨淡的光。 羊肠小道里缓缓驶过一辆马车,车轮轱辘滚动着,压在一大片残枝败叶上,时不时颠簸两下。 驾马的车夫头上压着个很大的斗笠,遮着他的全部面容。 奇怪的是,明明没有下雨,他身上却披着宽大笨重的稻草蓬,遮住全部身形,身体很僵硬地驾着马车,但又不偏不倚地沿着小道前行着。 “曹大小姐,这么说——” “你就是受了他的刺激,跑到这鸟不拉屎的魔鬼山一待就是五年啊?” 马车上,坐着一个男子,嘴角要翘不翘地地扣了扣车顶:“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不管是什么消息,在把山上的鬼清完之前,我是不会下山的。” 车内传来的声音慵懒中透着一股狠劲。 “是吗?” 男子眼珠子往上翻了翻,看了看天,随口道:“宫忱死了。” 话音刚落。 刺啦—— 一只手刺破顶板,伸了出来,抓住男子的脚,往下狠狠一拽! 哗! 直接将男子拽了进去! 男子表情痛苦,捂着裆部,跪跌在马车里:“大小姐,你好暴躁……” 一只鞋踩住了他的胸口。 曹清鸾俯视着他。 她长着一张古典美人的脸,黑发又长又直,此刻的表情却极其可怖。 “陆尧臣,你说什么?”她一字一句道。 “我说,你好暴躁哦,能不能温柔一点?”陆尧臣艰难地笑了笑,眉眼还如五年前那般俊俏。 曹青鸾盯着他看了两秒,收了脚,两手把人拎起来,摁在车壁上,二话没说吻了上去。 陆尧臣忍着痛,捏起她的下巴,加深了这个吻。 不一会儿,曹清鸾推开他,喘着气道:“可以了吧?” “清鸾,”陆尧臣拉起她的手,轻声道,“你躲了我五年。” “整整五年啊,”他的手缓缓褪去她的外衫,喃喃,“不是五天,也不是五个月,我想你想的都快疯了。” 曹清鸾目光微闪,没再推开。 几分钟后,马车剧烈摇晃起来。 只要有山鬼靠近,想仔细一听究竟,就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绞杀. “好啦。” 陆尧臣抱着曹清鸾,吻了吻她的头发,嬉笑着从怀里拿出一张信筏递给她:“我的曹大小姐,你想知道什么,我等会都可以告诉你。不过,如果你现在再不下山,就要赶不上新一轮的守碑人选拔了哦。” 信筏碰到曹清鸾指尖的瞬间,燃起一道幽蓝色火光,与此同时,相关的信息已经入了曹清鸾的脑海。 ——是燧光阁的邀请函。 曹清鸾脸色瞬变,对马车外喊了一声:“小六,下山。” 下一秒,马儿扬蹄,奋力奔跑,马车咻地一下如箭矢般前冲。 陆尧臣心情很好地掀开帘子:“这车夫是你新制的傀吗?感觉挺好使的,下次也送我一个呗……我去?!” “前面是悬崖吧???!!” “我知道。” 整个马车冲出悬崖的瞬间,曹清鸾边穿衣服,边对着抖如筛糠的陆尧臣淡定道,“但这样更快一点。” 陆尧臣:“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27章 师兄跟我牵手 徐赐安的手是那么好牵的…… “你这发冠, 戴得不错。” 李南鸢抬手,抚摸了一下徐赐安的脑袋,“若是没有这几缕白发, 应当就更好看了。” “就算我比谁都理解你, 每次看到你变成这样,心里总还是, ” “不是滋味。” 障眼法在境界远高于自身的人面前形同虚设。 就算是天人境也分三个层次, 徐赐安或许能骗过处于第一层的姚泽,但绝对骗不了第三层的李南鸢。 何况,他也不需要骗。 “娘,对不起。” 徐赐安低着头说。 李南鸢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 负手而立:“什么时候跟我回家?” “再给我一点时间。” “你想要多久?” “七日?” “减半,最多四日。” 徐赐安脸色微臭。 早知如此,就开口说一个月了。 “你昏睡后我就检查了你的身体, 比当年走火入魔时还要差,再拖下去,回家也救不了你。” 见徐赐安抿唇不语, 李南鸢扶额深吸了口气,放轻了语气:“实在不行, 你带宫忱一起回去。” “带他一起回去?”徐赐安低喃,“回去被你们关起来吗?” “我不否认这个可能性。” 李南鸢说:“毕竟,就算是我,选择相信他也下了很大的决心。但我可以保证, 在你疗伤期间,我至少会护他性命无忧。” 徐赐安眸光微闪,沉默良久, 才转过身说:“四日后,我会回去。” “至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我再想想。” “怎么,舍得跟人商量了?” 李南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要是以前,想也不想就把人虏回家了吧。” 徐赐安没理她,只加快了脚步。 四日,就算不眠不休地赶路,回去的路上也要耗费两日,这么一减,还有两日。 不,只剩两日。 看着仍在和应婉不知聊什么的宫忱,徐赐安觉得胸口堵着什么似的,闷得慌,一脚踩碎了隔音屏障。 “时间到了。” “是,”宫忱惊讶,“刚到一半。” 晶莹的碎片消失在空气中,徐赐安对上宫忱不明所以的目光,心里的负面情绪即将达到极点。 “有意见?” “没有。” 但很奇怪的,面对他的发泄,宫忱笑着说出这两个字后,心里的火又在无形之中被浇灭了。 随之而来的,是掩藏在那团火之中的,湿透了的彷徨。 真可笑。 为了多得到区区几分钟的相处时间,这副着急的模样真是太可笑了。 “那就回去。”他努力平复心绪。 “回哪?” “人间。” ——却没想到他没头没尾地说完之后,宫忱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好啊。”他冲他笑。 已经很努力平复了,但最终还是在这个笑容面前,成了无用功。 这一瞬间,徐赐安想着,那么,就带回去,关起来好了。 自己疗伤的时候,不管是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多久,把这个人关在一个随时可见的地方,就好了。 就像他一开始复活宫忱时疯了般想的那样:无论如何,要他回来。 他要他的灵魂、肉身,不管以什么方式,也不需要顾及宫忱本人的意愿、尊严,留在自己身边。 反正,就算他真的那么做了,宫忱也只会像现在这样,笑着跟他说: 好啊。 但是你懂个屁。 你知道什么,你就说好。 你之所以对我百依百顺,全部都是因为我每时每刻,都在向你传达这样的命令。 讨好我。 依赖我。 喜欢我。 你因为这些卑鄙的暗示,才对我产生了,不属于你的感情。 这,傀儡般的感情. 宫忱睁开眼,日光洒在脸上,与鬼界不同,淡黄而温暖。 四周是熟悉的客栈陈设,房间应该有人进来打扫过,离开时倒地的铜盆重新搁在了架子上。 他动了动指尖,发现徐赐安不知何时挣脱了自己的手。 果然还是太唐突了吗? 但眼下不是苦恼这个的时候。 窗户开着,熙熙攘攘的人声从楼下传来,混杂着房间内奇怪的声响传入耳中。 男人和女人的呻吟声。 这……倒也正常。 许是两人太久没有回来,客栈老板便把房间收拾出来,腾给其他客人住了。 但谁大白天开着窗做这种事呢? 宫忱和徐赐安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尴尬。 还好他们出现的地方不是床的正对面,宫忱赶紧给自己和徐赐安施了障眼法,然后指了指窗,示意从那里出去。 徐赐安垂着眼,点了点头。 虽然施了障眼法可以遮掩身形,但还是会有声音,因此两人都走得格外小心。 房间里充斥着让人脸红心跳的“嗯嗯啊啊”声,不知察觉到了什么,宫忱正要扭头。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徐赐安冰冷但难掩恼怒的声音在脑海里响了起来:“你还想看?” “绝对没有!” 宫忱感觉自己要是再慢一秒,眼珠子都要被扣出来了,他刚想解释,就听那张床吱呀一声响。 男人抱着女人下了床,往窗边走去,女人娇羞道:“讨不讨厌。” 宫忱:“…………” 徐赐安:“………” 要从窗户走已经来不及了,两人第一时间回到原来的位置,转而要从门走。 门外又恰好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位大师这边请,就是这间房,这几天闹鬼闹得狠啊。” “不管白天晚上,那个声音都不停的啊,把我们其他客人都吓跑了。” “掌柜的放心,虽然啊我不是大师,但是,我家这位曹大师一定能……” “住嘴。”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门外响了起来。 下一秒,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宫忱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但来不及多想,迅速拽着徐赐安闪身躲进浴房。 不是多宽敞的浴房。 面对面约莫一臂的距离,不算很近,但也足以让徐赐安沉下了脸。 “本来都能从窗户走了,谁让你回那一下头的?”他传音骂道。 “对不起啊师兄,我是发现那两个好像都不是人。”宫忱忙解释道。 “两个都不是人,这不正好吗,关你什么事?” “话、话是这么说,”宫忱硬着头皮回道,“主要,好像都是男人。” 徐赐安的声音已经咬牙切齿:“所以,你是对哪一个,产生了好奇?” 宫忱捂着脸:“哪一个都不好奇,我只是没见过那种姿、姿势。” 这一句说完,徐赐安脸一黑,再也不理他了。 与此同时。 赤裸纠缠的两只男鬼已经让进门的曹大师绑成粽子扔在地上。 “饶命啊大人!” 率先开口的男鬼声音尖细,乃至于一开始被宫忱错听成了女人。 “我们都没有害过人的!” “伤风败俗!真是伤风败俗!清鸾你出去,这里交给我来!” 陆尧臣捂着曹清鸾的眼睛,就要把人拽出去,被后者一巴掌挥开。 “你才出去,别碍事。” 曹清鸾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表情有些凝重。 “这里面,还有很重的死气。” 她目光一寸寸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牢牢钉在了浴房。 宫忱这下想起来者何人了。 罗城曹家的大小姐。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眼下这种情况,仅凭障眼法很难脱身,那便…… 呼—— 指尖燃起一缕黑色火焰。 曹清鸾一步一步朝浴房走去。 就在她准备破门而入时,一阵阴风瞬间从里面涌出。 “往哪跑?” 她冷哼一声,五指朝着虚空一握,将那股阴气牢牢控制住,一个女子的脸逐渐显形。 “我可没打算跑。” 应婉幽幽道:“倒是这位小公子,怎的还不知道跑呢?” 话音未落,她身形如雾般散开,乍然出现在陆尧臣的身后,五指扣上了他脆弱的脖颈。 应婉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没想到只是和宫忱那小子结了个血契,实力便提升了这么多。 “不会是故意为了让小女子逃脱,才在这里跟个蠢货似的杵着吧?” 陆尧臣:“…………” 曹清鸾眯着眼睛:“放开他,我给你三个数的时间逃跑。” “大、大小姐。” “你闭嘴,让你滚的时候不滚,三个数都便宜你了。” “不是,”陆尧臣指着她身后,有点懵地说,“刚才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从窗户飞出去了。” “什么?” “大概,可能,是——” “狗尾巴草和凤凰花?” 曹清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狗尾巴草哈哈哈哈!真适合你啊宫师弟!” 此时宫忱和徐赐安已混入人群,挟持陆尧臣后也顺利跑掉的应婉暂时跟青瑕挤在一块玉佩里,时不时就爆发出几声狞笑。 “别这么说,应师姐,”宫忱很尴尬,“这种临时的障眼法在别人眼里会变成什么样,并非我能控制的。” “所以才更好笑了,咱们门派的障眼法在不同人眼里,都有可能不同,” 应婉哈哈笑道:“但问题是,我看你也是狗尾巴草啊。” “我看就不是,”青瑕嫌玉佩里太吵,飘出来趴在了宫忱的后肩上,“宫先生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墨玉。” “青瑕——” 宫忱感动道:“回玉佩呆着吧,没事少出来晒太阳,对鬼体不好。” 青瑕“唔”了一声:“好吧。” 它蔫了吧唧地钻回去,末了,又露了个头出来,好奇道:“徐公子看到的是什么呢?” 宫忱脚步下意识放缓,忍不住看向徐赐安。 徐赐安瞥了他一眼:“想知道?” 宫忱坦诚地点点头。 “那你先告诉我,你跟刚才那个人,是什么关系?” “是什么关系?”青瑕跟了一句。 “什么关系?”应婉幸灾乐祸。 应春来眨眼:“关系?” 宫忱:“………………” “简单来说,”他扯了扯嘴角,“她跟应师姐差不多。” 应婉:“哈?” “是我的手下败将之一。” 徐赐安疑惑看了看他和应婉:“你们俩比试过?” 宫忱耸耸肩:“算是吧。” 应婉听懂了,脸色瞬间黑如锅底,气急败坏地丢下一句:“我是输了,但你也没赢。”便彻底不说话了。 “总之,” 宫忱想起来人间时被甩开的手,笑容微敛,“当年若是早知道那场比试会让她心生记恨……” “你就认输了?” 徐赐安挑眉。 “不是,”宫忱若无其事地往旁边靠,“我就不让她输得那么快了,给她留些体面。” 手背贴上手背的瞬间,宫忱很明显地感受到徐赐安的手指蜷缩了下,似乎要躲。 但是宫忱没让。 他先一步攥住了徐赐安的四指。 “………狂妄。” 徐赐安说。 “说狂妄也好,自大也罢,那场比试对我也很重要。” 宫忱顿了顿,拇指摁在徐赐安的指骨上,将一直和他保持距离的徐赐安轻轻往这边拽了一下。 “我有不能放手的理由。”. “有什么理由还不放手啊?” “诶哟哟,你说说,这衣服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好不好穿?” “小伙子,小伙子,你有在听我说话吗?你要不买就走,别两个大男人杵在这影响我做生意。” “大爷,对不起,您等一下。” 宫忱红着脸给摊主道歉,搡着徐赐安来到一旁。 “怎么,”徐赐安幽幽道,“不是说要穿我喜欢的衣服吗?我给你买,你怎么不要呢?” “那总得试一下合不合身吧,万一买回来不合适,不是浪费钱吗?” “你试啊,我没不让你试。” 话是这么说,宫忱感觉手被铁钳夹住了似的,想抽也抽不走。 他现在算是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徐赐安的手是那么好牵的吗? 这就是代价啊代价。 宫忱喜滋滋地想。 算啦,买什么穿什么。 买大了就挽挽,买小了就挤挤,合不合身都得要啊。 “不过,” 在徐赐安又砸钱收走一件正红绣荷长袍后,宫忱不太好意思地问:“师兄为什么要突然送我衣服呢?” “钱多的慌——” 徐赐安嗤了声,又甩了个腰封过来:“总归不是因为这个。” “那不管怎样,”宫忱捧着一堆衣服接道,“送一两件就够了呀,现在这也太多了,带着走多不方便。” “你想走去哪呢?” 徐赐安忽然停下脚步:“我好像还没问过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宫忱脸上的笑容一滞,并不只是因为徐赐安似是而非的问话,而是这句话背后所蕴含的—— 不允许他说谎的力量。 “邺城。” “邺城啊,”徐赐安低喃,“我才刚带你从那里出来,你又想回去找死。” 这话说得有一些难听,但并没有什么错,毕竟宫忱就是死在邺城。 可他不得不回去。 他在那生活了十年,守了三年的云青碑。待洗清的冤屈在那,害死他爹娘的凶手或许也在那。 但这些宫忱都来不及解释,徐赐安好像并不在乎他为什么要回去。 “那你想过,跟我一起去吗?” 徐赐安低头看了下两人牵着的手,又抬头,定定地看着宫忱。 极其漫长的两秒过去—— “没有。” 宫忱听见自己说。 第28章 师兄吃李子 酸得想死 徐赐安闭了闭眼。 他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甚至在很久以前, 他就问过宫忱相似的问题。 那还是他陪宫忱下山的第二年。 春日黄昏,风雨漫过河堤。 “水波不侵,呃, 无湿我衣?” 宫忱还在那费劲地念咒时, 徐赐安两指往前一点,一个完美的避水咒就贴在了宫忱身上。 然后他才不紧不慢地又捏了一个往自己身上扔。 漫天雨丝从两人的身上擦过, 晕起一层又一层的橘光。 “谢谢师兄。” “你要真想谢我, 以后出去,别说你是我教的。” 他说得很不客气,但是宫忱并不在意,摸了摸鼻子说:“知道。” 其实宫忱悟性不差,但不知为何, 徐赐安感觉他的心思不在术法的修炼上,每次训诫他时,他也总是不当回事。 徐赐安因此走了会神, 宫忱忽然拉住他胳膊,轻呼一声: “师兄,别踩。” 他止步, 低头看去。 地上有一个奇怪的东西。 西瓜大的脑袋,栗子小的耳朵, 还有芭蕉叶一般的身体和尾巴。 那东西在沙堤上软绵绵地翻了个身,露出两颗紫葡萄一样的眼睛。 徐赐安大脑空白了一瞬。 “是只白水怪,落岸上了。”宫忱弯腰把它捡了起来,戳了戳它的脸, 冲徐赐安问道,“不害人的,师兄要不要抱一下?” 水怪也有好坏之分, 这种没吃过人的统称为白水怪。 “不……” 徐赐安启唇刚要拒绝,那小东西眨巴着眼睛又望了他一眼。 一秒后,他板着脸对宫忱伸手。 “给我。” “好。”宫忱眼里闪过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把它递了过去。 跟抱了团棉花似的,又轻,又软。眼睛好漂亮,总感觉在哪见过。 徐赐安想。 “别光看着呀。” 宫忱见他一动不动,握着他的手腕,引着他轻轻戳了下小家伙的脸,笑笑说:“也逗逗它。” 徐赐安没应,垂了眼睫,盯着被宫忱抓着的手腕,如同无声的斥责。 “啊,对不起。”宫忱愣了下,松开手,转而去捏白水怪的耳朵,小声道,“你这家伙,算是占到大便宜了,你看我碰一下师兄,他都要瞪我。” 徐赐安:“………” 又不是听不到。 “这个,要放回水里吗?”他还是不太习惯抱着这么轻的东西。 “我想想,”宫忱逆着水流方向往上看去,“一般要灵山才能养出这么有灵气的白水怪,它应该是下雨涨水,不小心被冲下来的。” “那个方向的话,是天泠山?”徐赐安也看过去。 白水怪:“吱~” 高兴地吐了些水出来。 “看来是了,”宫忱低头又逗了它一会,“想不想回家呀?” “吱~吱~” “哈哈,”宫忱笑了两声,自顾自揽下一件麻烦事,“师兄,反正天泠山离这不远,要不我们就送它回家吧?” 他眼睛很亮,黑盈盈地望过来。 这一刻徐赐安大概知道白水怪的眼睛为什么那么漂亮了。 和宫忱很像。 霞光从天边消失了,但好像在这双眼睛里再次熠熠生辉。 徐赐安和他对视一秒。 才反应过来,那是因为宫忱的瞳孔里倒映着自己,而自己身上,有雨水被避水咒漾开的暖光。 宫忱在这一点上没怎么变。 总是,会饱含期待地看着自己。总是,做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以前是给大黄狗找亲人,现在是送一只白水怪回家。 但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徐赐安好像无法拒绝。 周围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漆黑一片的河堤,水面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胸膛里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大乘境之前,不能动心……吗? 徐赐安立在岸边,沉默了会,身前凝出一柄虚幻的长剑,他抱着水怪站上去,不轻不重地说:“上来。” 宫忱等的就是这句话,忙不迭一屁股坐到剑上。 徐赐安:“?” 宫忱迅速抱住徐赐安的腿,无辜道:“我不会御剑啊。” “……算了。” 或许连徐赐安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唇角微勾,有一点想摸宫忱的头。 但因为只是一点。 所以他忍住了. 到天泠山上空时,雨已经停了。 一轮皎洁的圆月下,长满半个山头的紫藤花恬静地开着,呈现出奇异的美感。 “师兄。” “嗯。” 宫忱低头望了片刻,缓缓道, “你有没有觉得,整座山都在看着我们。” 徐赐安手中已经悄然凝出了一柄长剑,看向远方。 “不止,”他顿了顿道, “今天不该是满月。” 话音刚落。 就像是有人在深夜忽然吹熄了房内唯一的蜡烛—— 刷。 月光乍灭。 周遭陷入一片漆黑。 “吱!” 徐赐安的手背猝不及防被什么咬了一下,怀里一空,短短几秒,体内的灵力竟被一抽而尽。 紧接着,恐怖的麻痹感和眩晕感袭上大脑。 更糟糕的是,剑失去了主人控制,带着两人急速下坠,沉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师兄……师兄……” 徐赐安听到宫忱断断续续的喊声,然后又隐隐约约在念什么。 因为声音发着颤,徐赐安辨认了好一会,才听出那是御剑的口诀。 很快,剑身得到控制,两人下坠的速度越来越缓慢,越来越轻盈。 这不是做得很好吗? 徐赐安下意识舒展了眉头,阖下沉重的眼皮. 次日清晨。 徐赐安醒来时,温和的风吹拂着他,头顶是苍郁的树,像片海,鸟群安静地在这里漂洋。 虽然很美,但却和昨晚的景色一样,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是幻境。 先前听说过天泠山有一处极为隐秘的幻境,里面藏着一味稀世奇药,但闻名而来的人大都无功而返,少部分则下落不明。 关键这也不隐秘啊。 徐赐安面无表情地想。 之所以面无表情,是因为他浑身都动不了,甚至连嘴巴都没法张开。 这时,树林里传来一阵悉索声。 徐赐安眼珠子转过去,只见一个人抱着一堆果子,快步走来。 “师兄,你醒得正好。” 宫忱蹲下来,把怀里的果子递过来,“吃点东西吧,都洗过了。” 徐赐安看见他发丝凌乱,左边的眼尾很红,有一道狭长的划痕。 像是树枝挂的。 “你动不了吗?”宫忱见徐赐安没有反应,意识到什么,脸色微白。 “对不起。” 他低着头,嘴角压得紧紧的:“都怪我,我不该一时兴起要来天泠山的,是我害了师兄。” 徐赐安注意到他微微颤抖的肩,但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将目光移开。 早知道,出发前的那个时候就该摸一下宫忱的脑袋的。 现在好了,想摸也摸不了。 啊,烦。 正苦恼着,徐赐安忽然感觉到嘴唇被人轻轻摁住了。 “?” “师兄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直到平安离开这里。” 说着,宫忱一只手用拇指动作很轻地掰开了徐赐安的下唇。 另一只手则握着一个大红李子,用灵力捣烂,小心翼翼地让透明的汁水顺着徐赐安的舌尖缓缓淌进去。 徐赐安:“…………” 你、大、爷、的、超、级、酸。 牙酸,舌头酸,喉咙也酸。 酸得想死。 连牙齿都痛苦地战栗了一下。 宫忱眼睛微微一亮:“喜欢吗?” “那再来一个,好不好?” 好你个头! 徐赐安用杀人般的目光看他。 “呃,看来不喜欢啊。” 宫忱讷讷地收回手,又有点郁闷地盯着剩下的半个李子:“不应该啊,都红透了,应该很甜才是……” 说着,他很自然地贴着刚才喂徐赐安的那个地方,吮了一口汁水。 咕咚。 徐赐安惊愕地看着他。 当即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宫忱“啊”地叫了一声,酸得五官皱成一团,瞬间把李子远远一扔,惊恐地看向徐赐安,干笑几下。 “确实不、不太好吃啊。” “那个,师兄,你现在应该不会想杀了我吧?” 正有此意。 徐赐安极其冷酷地眨了下眼。 “好吧,”宫忱终于成功接收到了他的想法,配合地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下,苦兮兮道: “出去后,我会躺好受死的。” 徐赐安:“…………” 之后再喂的时候都是宫忱先尝过味道,确认是甜的才给徐赐安。 当然,他都是掰着尝,并没有像刚才那样直接咬上去。 尽管如此,徐赐安仍觉得别扭。 可意外的是,吃了那李子后他身体的力气竟然恢复了点,便只好妥协,宫忱喂什么便吃什么了。 “再来一点吗?” “这个很甜,真的。” 宫忱替他擦了擦嘴角,眼神在这附近停留片刻,又若无其事地挪开。 “要是师兄不想吃了,就快速眨两下眼,免得一会撑了。” 这蹬鼻子上脸的家伙。 往哪里看呢? 徐赐安虽然还想吃些恢复体力,但实在受不了被宫忱这么看着,就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 宫忱噗地笑了出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笑的。” 他扶着徐赐安,格外小心地把人放到自己背上,抱着他两条腿起身的时候没忍住,又低低笑了声: “刚才忽然觉得,师兄好乖。” 第29章 师兄很珍贵 师兄,让你受委屈了 宫忱把徐赐安背了起来。 两人一下子靠得极近。 近到徐赐安可以清晰感受到, 一个人在十八岁与十二岁之间的差距。 六年,原来可以让一个被人攥住脖颈任人宰割的少年,倏地长得这么高, 肩背变得这么宽阔、结实。 或者时间再久远一点。 在少年还只是个小不点, 总是哥哥哥哥地叫他时,他怎么也没想过, 有一天会被这个家伙给背起来。 宫忱笑起来时, 嗓音在颤,身体跟着耸动,让徐赐安很难分清,这一刻,忽然撞击胸膛的, 是宫忱的后背还是自己的心脏。 “不过,师兄安静的样子虽好,” 为防止徐赐安滑下去, 宫忱把脑袋压得低了些,轻声说道:“我还是更希望你快点好起来,就算是那之后冲我发一顿脾气也好。” 发脾气? 徐赐安眼珠子动了动。 奇怪。 如果是别人, 胆敢用这种轻佻的语气说他“好乖”,还敢和他贴得这样近, 他确实立马会气疯吧。 因为恶心。 但为什么现在不呢? 不生气,也不讨厌。 甚至,甚至是。 徐赐安嘴唇很轻微地抿了一下,让自己不再去想。 吃下那些果子后, 他能明显感受到体力和灵力均已恢复了些。 但眼下,还是不要告诉宫忱了。 毕竟,这应该是在回紫骨天前, 他和宫忱共同遭遇的最后一次麻烦。 而以后,像这样需要宫忱单独面对的情形还会有千千万万。 他不能总是陪着他、护着他的. 日头渐盛,树林里亮金和苍青交织,一道身影飞快地穿梭在这片摇曳的光影中。 宫忱健步如飞,不时停下来观察四周:“这幻境里面的时间变换很快,我们掉下来之后差不多一个时辰,就已经到正午了,照这样下去,一个时辰后就又要天黑。” “一般来讲,幻境的出口是整个幻境里最不真实的地方。” 可手指从沿途树壁上擦过,上面的纹路、触感、乃至留在指腹的些许木屑,都和真的树木一般无二。 “这么大的一片树林,竟然能做到每一棵树都如此逼真。” 他喃喃道,“而这还只是幻境一角,难以想象,布置如此庞大的一个幻境,要耗费多少心血。” “但奇怪的是,它到现在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性,平和得仿佛世外桃源,难不成真的像传言那般,只是用来隐藏那味稀世奇药的?” 走出树林的那一刻,宫忱最后喟叹一声:“可我又没想找药,怎么还搞强制性的。” 徐赐安:“。” 这一会观察下来,宫忱虽然话说得不怎么样,思路并没有什么问题。 不妨设想一下,或许正因为他们并非是来寻药的,所以幻境才没有针对他们。 知足不贪,嗯,勉强算是宫忱的一个长处吧。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中冒出一点苗头,就听身下的人煞有介事道: “但是既然来都来了,要不就找一找这传说中的奇药吧。” 徐赐安:“…………” 他收回上一句话。 眉头突突地跳了一下。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果不其然—— 咔擦! 咔嚓咔擦! 宫忱脚下的这块草地,如同忽然被一柄巨锥猛地砸中,瞬间迸裂出无数道裂痕! 裂痕下方,深红如黑的熔浆嗞嗞流动,土块碎石掉下去,顷刻间化作白烟消失殆尽。 不好。 徐赐安心一沉,刚要出手,宫忱却早有预料般轻跃避开。 而他每一次点地,地底都仿佛被人怒然敲开,誓要让他坠落下去和那些土块一样熔化得连渣都不剩! 宫忱的身影快到出现了残影,边跑边喊道:“不知是哪位前辈布施了如此精妙绝伦的幻境,晚辈好生佩服。” “不过您既然能听到,应当知道我和我师兄只不过是误入此地,并无任何想要夺药的心思。” “刚才之所以那么说,也只是晚辈希望尽快离开,不得已引前辈现身。” 一番恳切之词言罢,那地裂的速度竟好像还加快了些。 从操控幻境的人没舍得直接把这一片都变成炼狱来看,他打造幻境时确实花费了不少心思。 “怎么不讲理啊。” 宫忱惊呼:“这幻境这么好看,我还以为它的主人也人美心善呢。” 他左闪右避的倒是灵活,徐赐安在他背上生平第一次被颠得想死。 徐赐安面无表情,脸颊和下巴不知道在宫忱肩膀上撞了多少下。 这狗东西。 明明可以悄无声息找出口,非要试探幻境的主人,他着什么急呢? 就在这时,一声微弱的惨叫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宫忱眯眼看去—— 就在他们身前数百米处,有四五个黑衣人也跟他一样,在地上像猴子似的蹦来蹦去。 有一个人不幸蹦得慢了一步,卡进裂缝里不上不下,熔浆翻涌上来,瞬间吞没了他的下半身。 “啊啊啊救我——!!!” 很快,惨叫声戛然而止,因为他周围的土块全都坍塌了。 咕噜。 人掉进去,转瞬间,只余几缕诡异的白烟。 见到此等惨状,他的同伙们却无动于衷,相反,竟纷纷把目光投向迎面蹦来的宫忱。 “?” 撞道了? 宫忱当机立断,御剑升空。 徐赐安知宫忱此前没御过剑,只是被逼着背过口诀和要领。 没记错的话,昨晚宫忱御剑分明还要念口诀,现在竟然就能做到由心而动了。 这等悟性,明明是个用剑的绝好苗子,却死活不肯学剑。 徐赐安已经想好了,回紫骨天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宫忱把剑拿起来。 宫忱并不知道徐赐安的心思,如今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出手去救下面无路可走的四个黑衣人。 很快他就不用犹豫了。 对面四人面面相觑,手中开始凝炼同一种招式。 “魂来。” 四道阴沉的声音同时响起。 只见方才死人的地方缓缓升起一团诡异至极的黑雾,其中隐隐约约浮现一张扭曲的面孔。 他们控制着这团黑雾来到脚下,踏了上去,每走一步,都踩在黑雾之上,与滚烫的熔浆隔离开来。 那黑雾上的人脸痛苦至极,不断翻涌挣扎哀吼却无济于事。 “利用死去同伴的魂魄让自己活下去,好歹毒的手段。” 宫忱强忍恶心,不再停留,背着徐赐安折了个方向离开。 “飞走的那个不是我们的人。” “快追上去杀了,不能让他有机会影响那位大人取药………呃啊!!” 一抹幽紫悄无声息地在徐赐安的瞳孔中闪了一下。 下一息,那团黑雾猛地被一道剑光轻松打散,四人猝不及防,尖叫着落入熔浆中去。 咕噜咕噜。 这看似简单的一剑,又抽空了徐赐安好不容易恢复的灵力。 没有灵力就避免不了一件事。 挨饿。 徐赐安忍了一会,忍不了了,缓缓动了动手腕,抬起两根手指。 宫忱正全神贯注地操纵着脚下的虚剑,突然,脑门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摸了上来。 “师兄?你身体能动了?!” 剑身感受到他心神激荡,在高空中剧烈摇晃一下。 徐赐安又被他的背颠了颠,咬着牙传音:“定神,我可不想摔死。” “摔下去了也有我垫着呢。” 宫忱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嘿嘿一笑,发现徐赐安的手还抵着自己额头,新奇地问道,“师兄,这是?” “灵台传音,无需灵力。” “那为什么不直接开口讲话呢?” “没力气了。” 说完,徐赐安又担心宫忱意会不了,补充道:“宫忱,去找吃的。” “我饿了。”. 时光飞逝,日薄西山。 一片紫藤花林上方,远远地有什么东西从天边砸落下来,鸟雀惊飞。 那东西白白的,小小的,缩成一个球,在地上弹了三下,又滚了五六圈,撞上树干才停下。 它嘴里“吱吱呜呜”地哭了一会,四肢像打洞的地鼠一样不停刨着地上的落花,直到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然后它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只露出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小心又畏惧地观察着周围。 起初,这附近安静得只有风吹拂花叶和溪水流动的声音。 没过多久。 唰。 不远处,一双黑色靴子忽然踩在残花落叶上。 哒,哒,哒。 随后,脚步声停在小溪旁边,不知发生了什么,又传来一阵不小的水流搅动的声响。 最后,哗—— “师兄你看,我抓到鱼了。” 这人的声音好耳熟。 是、是昨晚送他回家的好心哥哥吱?它不太确定地想。 “一会又要天黑了,我们就先在此落脚吧,我去烤鱼。” ——烤鱼! 它眼睛瞪大,咕咚咽了口口水。 想吃吱。 呜呜,可是爹爹说要躲起来。 要听爹爹的话。 不吃不吃。 不能出去的吱! 绯红色的天光渐渐暗下,花林间燃起一捧明亮的火光。 几条鲜肥去鳞的青鱼在火架上噼啪作响,嗞嗞冒油,很快香味四溢。 “师兄,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烤得差不多时,宫忱扭过头,看向身后的人,“要不还是我来喂你?” “不用。” 徐赐安坐靠在树边,手里还拿着一个宫忱顺路摘的果子,咬下最后一口,把果核一扔,起身道, “差不多了,我自己来吧。” 他眼睛盯着滋滋冒油的烤鱼,鼻尖很轻地耸了耸,正要伸手去拿最近的那条,宫忱却说:“等一下。” 然后他拿起另一条卖相好的,左手把着串鱼的树枝,右手两指并拢,飞快用灵力把刺都挑完,才递过来: “小心点烫。” 徐赐安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地接过:“挺熟练的?” “这个嘛,”宫忱随口道,“因为身边有朋友比较喜欢吃烤鱼。” “柯元真?” “嗯,是他,师兄你怎么知道?” “你不就他一个朋友吗?”徐赐安看着手中的烤鱼,不甚用心地吹了吹,才咬了一小口。 “这倒是,”宫忱大方承认,可顿了顿,又说,“但他不是第一个。” “嗯?” 徐赐安回答得有点心不在焉,他正低头看着手里的烤鱼,有点惊愕似的愣了两秒,很快,默不作声地咬了第二口,第三口…… 脆皮之下是嫩滑如丝的鱼肉,仿佛轻轻一抿就能化在舌尖。 就,还不错。 看他吃得很香,宫忱忍不住露出一点笑容,自己也拿了一条吃起来。 “这次在外面,条件有限,不然味道本来还可以更好一点的。” “回去有机会的话,我再做一次给师兄吃。哦,除了这个,我还会做很多菜呢……” 火光随风摇曳,宫忱身后的影子跟着晃来晃去,他此时此刻看起来就像一只摇着尾巴沾沾自喜的大狗,就差把“快点夸我”写脸上了。 徐赐安眸光一动,朝他伸手。 “低头。” 宫忱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了,羞涩地低下头:“哎呀,师兄,我都这么大了,摸头这种事……” 徐赐安指尖倏地飞出一道紫光。 那紫光越过宫忱头顶,幻化成绳索模样,将宫忱身后某个准备偷鱼吃的小东西牢牢捆了三圈。 “吱吱吱!” 小东西发出绝望哀嚎。 徐赐安没管它,回手一拍宫忱的脑袋,冷冷道:“想什么有的没的。” “宫惊雨,下山快两年了,还这么傻头傻脑,一点警觉都没有吗?” 教训完后,徐赐安脸颊微微一动,咽了口鱼肉下去。 宫忱:“…………” 他抱着脑袋,憋了半天,最后好没气势地补了一句: “你吃鱼时不要说话。” 徐赐安白了他一眼。 也不想想鱼刺是谁挑没的。 月黑风高,世事无常。 谁能想到,昨晚还人见人爱的白水怪现在被两人无情地吊在树上,正下方就是烧得正旺的柴火。 “不要吃我,我不好吃的吱!” “呜呜呜,好心哥哥不要吃我!” 宫忱拿着根长树枝恶狠狠地戳了戳它的脑袋,凶巴巴道:“别装可怜,最坏的就是你了!” “咬了我的师兄就跑,还把我们弄到这个鬼地方来,你今天死定了!” “我不是故意的,” 白水怪哭得厉害,眼泪啪嗒啪嗒掉到火里,“家、家里出事了,我着急,去找爹爹,呜呜呜,我给你咬回来行不行?” “咬回来?”徐赐安挑了下眉,眼神忽然一凉:“真的?” “不真的,你不要过来吱!”白水怪浑身一抖,哭得更凶了。 徐赐安:“…………” 再哭下去,火都灭了。 他看向宫忱,正要开口,宫忱还跟他闹别扭呢,撇撇嘴道:“你把它吓成这样的,你自己哄。” 徐赐安会哄人那可真是见鬼了。 他直接装作没听见,把头扭向一旁,过了一会,连身子都扭过去了。 “真是的。”宫忱扶额,仰头冲白水怪道,“喂,你说家里出事,家在哪?又出了什么事?” “这、这里就是我家。” “你说幻境,这是你家?” “对吱,”白水怪耷拉着脑袋,低落道,“平时,我家都不让人来的,但是昨晚,入口突然被打开了,我怕爹爹出事,就赶紧去找他了。” “那现在呢?找着了吗?” 不知想起什么,宫忱的声音放轻了些许。 “找到了,但是爹爹受伤了,”白水怪的身体不住地发着抖,大眼睛里又开始积蓄泪水, “他说有坏人进来了,让我躲起来,等他把坏人都赶走再来找我。可、可是,这么多年来,爹爹是第一次受伤,我好怕……呜呜呜呜呜呜。” 坏人应该就是指那些黑衣人。 他们不知用什么手段强制打开了这个幻境,导致徐赐安和宫忱一来就被卷进去了。 结果进去后呢? 又被幻境的主人以为和黑衣人是一伙的,才有了之前的地裂逃生。 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宫忱沉默了会,并没有把自身的倒霉归咎给白水怪,而是伸手把泣不成声的它抱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 “饿不饿,还想吃鱼吗,”宫忱温声道,“想吃就不要再哭了?” 白水怪窝在他怀里打了个滚,吸了吸鼻子:“想!不哭了吱!” 宫忱松了口气,抱着它往烤鱼的木架那边走过去—— 鱼呢?! 掉地上了?还是哪去了? “奇了怪了,明明还剩一条的。” 宫忱绕着木架转了三圈,又低头找了半天,还是没找着。 最后,宫忱看向背对着他的徐赐安,一个荒谬的猜测浮上心头。 他不太确定地喊了声:“师兄?” 徐赐安没应,也没转身。 宫忱犹豫了下,绕过去,走到他面前:“师兄,架子上最后那条鱼是不是……” 还没问完,徐赐安就幽幽地抬头,手里俨然是一条—— 鱼骨架。 这下他完美地贯彻了吃鱼时不说话的原则,一直到现在。 “我吃完了,怎么,不可以吗?” 一连串蹦出的话,语气里带着连徐赐安自己都陌生的窘迫。 宫忱看着他,久久未语。 倒是白水怪在他怀里委委屈屈地“吱”了一声:“我的鱼……” 他的? 不是徐赐安较真、小心眼,但要论委屈,更委屈的人不应该是他吗? 他徐赐安何时因为饿肚子这么难堪过?若不是这小东西把他灵力一抽而空,他又怎么会饿? 不就多吃了一条鱼吗,宫忱质问他就算了,要是再敢说他一句不是,他现在就一剑劈了这幻境,立马回紫骨天去。 想着,徐赐安面无表情把手中的鱼骨架往火堆里一扔。 呼啦—— 火舌上蹿发出的声音让宫忱猛地回了神。 他低了头,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白水怪的脑袋: “在师兄手里的,就是师兄的。而且,你做错了事,是不是应该先跟师兄道歉来着?” 白水怪圆滚滚的两只短手放在肚子上,抽抽嗒嗒道:“对不起。” “很好,有名字吗?” “有,我叫罗罗。” “那罗罗,”宫忱把它放下来,“作为奖励,我再给你烤一条鱼怎么样。” “好~” 罗罗乖乖道。 把爱哭的家伙哄好后,宫忱这才走向徐赐安,慢慢在他面前蹲下。 “师兄,手给我一下。” “干什么?” “快点嘛。”宫忱仰着头看他,火光在脸上跳跃。 徐赐安恍惚间,又体会到了趴在宫忱背上时的那种奇怪的感觉。 他神色里略有一点不自然,好一会儿,才压下异样,把手伸了出去。 却突然发现,他的手上沾了油腥和木屑,又立马想缩回去。 宫忱却说:“没事的。” 他及时覆住了徐赐安的手,又轻声地重复一遍:“没事的,师兄。” 声音里有一种令人心颤的坚定。 徐赐安没动了。 然后宫忱就施展了一个徐赐安十分熟悉的法术。 净身术。 等徐赐安的手掌再次变得干净白皙,没有沾染任何脏东西时,宫忱才松开了他的手。 “师兄,对不起,我好像让你因为一些小事就受委屈了。” 他眼睫轻垂:“我本来还想着,要趁这次机会,在师兄面前好好表现一下。各种方面都想。” “但我却忽略了师兄的感受。失去灵力,又控制不了身体的时候,你一定也很害怕吧。” “我却因为自己的私心,不顾你的心情,肆意喂你,逗你,因为你只能依靠我而沾沾自喜……” “真的对不起。” 宫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认真地向他承诺:“我以后,再也不会让师兄因为我而受委屈了。” 徐赐安像被他的眼神烫到一样,偏开了头:“你……别乱说了,我没有你说的那么柔弱。” 说着,他推了一下宫忱。 “我什么事都没有。你不是还要再烤一条鱼吗,还不去抓?” 宫忱浅浅地笑了一下:“好。” “那师兄,你陪它一会?” 徐赐安点了下头,算是答应。 往溪边走了两步,宫忱想起什么,又回过头,冲徐赐安道: “师兄,保护好自己,别再被它咬了,不然我以后都不敢乱捡小孩了。” 身后,徐赐安正拎着罗罗的后颈,心不在焉地抖着它身上的灰。 “你在跟谁说保护自己?” 他故意冷硬了语气,看向宫忱。 宫忱站在夜色里,眉眼深邃,胆大包天地回了这样一句: “一个对我来说,很珍贵的人。” 第30章 师兄的无情道破了 现在他没办法推开宫…… 山洞深处漆黑一片。 “杀了你……” “还我命来……” “去死去死去死……” 一张张扭曲的、模糊的鬼脸阴暗地攒动着, 数不清的凄惨的、恶毒的、尖锐的叫声,尽数围绕着一名黑衣男子。 男子脸上的空白面具已然坑坑洼洼,如蛛网般的裂缝间, 一双深灰无波的眼睛缓缓睁开。 “天泠山主的幻术确实不容小觑, 若不是我来得及时,这具身体恐怕就要废了。” 他声音沙哑, 一边将周围的鬼脸一张张撕扯下来, 一边变幻出一张新的空白面具,在迈出山洞的前一刻扣在脸上。 “大人。” 守在山洞外面的两人恭敬道。 男子未有应声,而是仰头望天。 夜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一道遥遥无尽的白色割裂,长虹贯月,将这如戏幕般的天幕撕开一角。 “天泠山主中了我的毒, 要想活命,肯定会去藏药的地方。” “会是什么灵药呢,真好奇啊。” 男子凝出一颗红玉珠悬置前方, 散发着幽幽红芒,他低哑一笑。 “跟着它,走吧。” “我们去送天泠山主一程。” 花林。 月光洒满大地, 紫藤花影深深浅浅铺在洁白泥土上,仿佛无数朝圣的鬼魂, 虔诚地朝花林深处跪拜,接受着某种诡异而又神圣的仪式。 将熄未熄的火堆旁。 原本闭目养神的徐赐安赫然睁眼,顺着月光朝前瞥去。 一个身着雪青服饰的人悄然出现,乌黑长发如瀑垂在身后。 他眉目如画, 一双青色的瞳孔清冷而妖异。 此人,很强。 徐赐安神色凝重,正要动作, 一旁的宫忱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摁住他的手,低声说:“等一下,他好像在看罗罗。” 徐赐安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出来,“嗯”了一声。 只见宫忱怀中,吃饱喝足的小家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男人轻唤一声:“罗罗。” “爹、爹爹!” 两人都吃了一惊。 谁能想到长得跟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的小家伙,它爹爹竟然是人? 罗罗软绵绵的身体一抖,从宫忱怀里扑下去,连滚带跑地来到男人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爹爹,罗罗想你,爹爹有没有事吱。” 男人将头发撩至一边,单手把它托起来,放在肩上:“爹不是让你好好躲起来吗?” 目光审视般从徐赐安和宫忱身上一一扫过:“不然的话,要是遇上坏人怎么办?” “他们不是坏人,”罗罗抱着男人的脖子,急忙解释道,“哥哥送罗罗回家,还让罗罗吃到了很好吃的烤鱼。” 男人漫不经心地听着,不知发现什么,很轻地“咦”了一声。 下一瞬,出现在徐赐安面前。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他目光微闪,凑近,去嗅徐赐安身上的味道。 徐赐安还没说什么,宫忱就横插一手,轻咳道:“前辈,您也是当爹的人了,离别人这么近不太好吧。” “哦?” 男人将目光转向宫忱,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师弟。” “没了?” “是关系比较好的师弟。” 宫忱补充道。 男人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那你可以靠边站了,我和他的祖宗有些渊源。” 宫忱当场噎住。 徐赐安表情也出现一丝变化。 “嘛,你是李氏的后人吧。” 男人悠悠地直起身,用袖子一点点把罗罗脸上的涕泪擦拭干净, “你们李氏几百年前有一位了不得的先祖,他结亲时,对方以整座天泠山作为聘礼。我们天泠山山神一脉有记忆传承,他的后人,我是不会认错的。” “以前只在书上听过,没想到真的有人能做到以山为聘。” 宫忱惊叹道,“也不知道师兄的先祖是怎样的一位绝色佳人。” 那可不是什么佳人。 徐赐安在心里无声驳斥。 而是一位……男子。 身为男人的先祖,却心甘情愿嫁给了另一位男人的故事,徐赐安幼时听李南鸢提起过。 当时只觉得荒谬无稽。 如今再听,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徐赐安不禁轻叹一声,目光落在天泠山主垂落的一只手上,生硬地将话题转移过去: “前辈,如今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你好像受伤了。” “爹爹受伤了吱?!” 一听这话,罗罗两条短腿赶紧倒挂在天泠山主的肩膀上,脑袋钻到他的衣服里面,捧起他被毒针扎穿后黑紫交加的手掌。 “呜呜,爹爹怎么不早说!”罗罗心疼坏了,垂下脑袋就要凑近伤口。 “罗罗,这个不行。” 天泠山主拎着罗罗的腿举起来,无奈道:“不能吃,你会肚子痛的。” “痛痛就揉揉,不能让爹爹痛!” 罗罗舔不到伤口,就撅着嘴,呸呸呸地朝那吐口水。 本以为是发小脾气,但谁知,被它吐到的地方,那可怕的黑紫色竟然消退些许。 它的唾液竟能解毒? 徐赐安眉头一挑。 而宫忱亦盯着罗罗,神情怔忡,手指微微攥紧。 难道…… 那传说中的灵药,就是…… 还没等那个答案在两人的脑海中成形,就听一道突兀的笑声从头顶的夜色中传来。 “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没想到,天泠山主藏了这么多年的药,竟然是一个活物。” 此话一出,三人都瞬间将目光投向夜空。 只见一名男子立在树顶,白色面具映着清冷月光,面具下的声音似笑非笑:“难怪要精心打造这样一个幻境出来,原来不是藏药——” “而是养药。” 天泠山主脸色瞬变,把罗罗从身上扒下来:“麻烦你们两位带着罗罗走,这里我来……” “今晚谁都可以走。” 男子打断他,指尖一递,一道细如发丝的寒光飞出,随声令下,“除了那个小家伙。” 刹那间,十几道无声蛰伏在隐蔽处的黑影纷纷闪出。 宫忱刚接过罗罗,瞳孔捕捉到一道寒光,侧身堪堪躲过,却因重心不稳往后跌坐在地。 嗡—— 银白利器刺入面前的土地,只是发出微不足道的闷响。 宫忱的小腿却不自觉打起了颤。 是针。 他怀里的罗罗则嘴唇黑紫,捂着肚子痛得嗷嗷打滚—— 它在被天泠山主扔给宫忱之前,偷偷把天泠山主伤口的毒全吸走了。 “疼啊,好疼啊,呜呜呜呜!” “罗罗!都让你不要乱吃了!”天泠山主既生气又心疼,把怒火都发泄给了迎面而来的黑衣人。 整片紫藤花林追随山主意志,陷入狂暴,漫天乱舞的树藤毫不客气地攻击着每一个黑衣人。 “宫忱,不要慌。” 徐赐安一把将宫忱和罗罗从地上拽起来,声音冷静低沉,蕴含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要么走,要么打,你选。” 宫忱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去看那枚银针,咬紧牙关:“打。” “好,”徐赐安干脆利落道,“我来打,你躲我后面。” 宫忱:“啊?” 话落,头顶刹那间亮如白昼。 这竟然是一柄巨大的幻剑浮现在空中!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凝实,剑刃雪亮锋利,只听徐赐安一个“斩”字铿然落地—— 此时,在花林狂舞时一跃而下的白面男子偏头看去,长剑迎面砍来! 宫忱怎么也没想到,徐赐安说打就算了,打的第一个就是对面头目! “不愧是师兄。” 宫忱喉结一滚:“好霸气。” 白面男子的身体在坠落中避无可避,暗骂一声“神经”,急急分出一道分身,方得以逃脱,在地上滚了一滚,捂着面具闷咳起来。 “大人——!” “我没事,咳咳,他那一剑,基本耗空了灵力,而天泠山主虽然已经解了毒,但现在的状态也只有之前的一半,剩下的那个人……” 白面男子捂着胸口,抬头望去,和不远处的宫忱对视一眼,冷笑一声:“是个废物,不必执着杀他,把药抢过来即可。” “是!” 徐赐安也没想过能一击即杀,扭头冲宫忱道:“你现在可以走……” 宫忱扶住他,二话没说俯下身,把他拦腰抱了起来。 由于位置被人霸占了,罗罗只好往上爬到宫忱的肩膀坐好。 徐赐安神情愕然,因失重而抓住宫忱的手臂:“你,这是干什么?” “不是师兄说走吗?” 宫忱加快了脚步。 耳边风声呼啸,徐赐安脑袋猝不及防撞进他的胸膛。 咚,咚,咚。 他不知被撞了多少下才回过神,羞耻感后知后觉涌上心头。 “宫惊雨,你耳朵有问题?” 徐赐安揪住宫忱的衣领,很少如此失态,怒斥道:“我是让你自己走,放我下来!” “那师兄怎么办?你灵力都耗尽了,我怎么可能把你丢在那!” “灵力耗尽我不能补的吗?” “你怎么补?” 徐赐安额头青筋微突,一张借灵符啪地贴在罗罗身上。 “这家伙一身的灵力,我就算只借一半,都能再砍那鬼东西十次,明白了吗?” 罗罗刚消化完肚子里的毒药,湿润的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打了个黑色的嗝:“吱?” 宫忱:“………” 他唰地刹住脚步,立正站好,把徐赐安原地放下,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他:“那我们再回去?” 徐赐安拧了拧眉,没时间和他多说,为了压制这心里该死的异动,不自觉寒了声音,用命令的语气道: “不是我们,是我,你回去反而会让我碍手碍脚。” “你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带着罗罗找个地方藏起来,明白了吗?” 宫忱怔了下,然后抿着唇,很低地“嗯”了声:“我知道了。” 徐赐安本来都转身了,听到这一声,心脏蓦然像被人拧了一下。 脚步猛地僵在原地。 不该那样说话的。 就算再怎么急,他也不该对宫忱那样说话的。 他要说的,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宫………” 徐赐安深吸了口气,扭头回去,打算解释一句,宫忱看着他的瞳孔忽然收缩了一下。 “师兄——”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直觉瞬间就冒了出来。 徐赐安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 ——有袭击。 在哪? 他强迫自己冷静。 左边,右边,还是身后? 该死,冷静不下来。 徐赐安咬着牙,只好随便往一个方向去躲。 电光石火之间。 “不行!”宫忱飞快抱住他往相反的方向扑出去,双双倒地。 猜错了。 完全反了。 徐赐安大脑一片空白。 他此时额头紧紧贴在宫忱胸膛。 又是这个位置。 方才徐赐安不过是在这里待了一小会,便觉得胸闷气短,烦躁不已。 他那时觉得自己再多待下去,心脏急促跳动的声音就要暴露无遗。 不久前,宫忱握住他沾满油腥的双手时,徐赐安藏得很好。 宫忱看着徐赐安,说再也不会让他受委屈时,徐赐安滴水不漏。 哪怕宫忱胆大包天,用“珍贵”这两个字形容徐赐安时,他心脏明明跳得厉害,还是只回了一句:“幼稚。” 因为时机不对。 因为他六年前选择了无情道。 因为他还没到大乘境。 因为这些宫忱一无所知的理由,徐赐安选择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宫忱推开。 但现在他没办法推开宫忱。 徐赐安任由宫忱压着他,身体僵硬,只有目光一寸寸往旁边移去。 就在右侧,一枚一指长的银针寒光熠熠地插在地上。 上面有点点鲜艳的红,然而很快便化成黑色,连周围的草也在迅速腐蚀溃烂。 烈毒。 宫忱两只手臂垫在徐赐安的脑袋下面,自己却浑身一震,“哇”地吐了一大滩红中夹黑的血。 徐赐安看不到,但那压抑着痛苦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耳中。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像那根毒针一样,扎入他的心脏。 于是,他修了六年的无情道,第一次出现了无可挽回的溃烂。【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师兄做红豆汤圆 我竟然没吃到! 沙沙, 沙沙。 风声划过,方才飞出毒针的地方晃过黑影,转瞬间便空无一人。 夜色愈来愈淡, 空气中的血腥味愈来愈刺鼻。 徐赐安第一时间封住了宫忱肩膀附近的穴位, “嘶啦”一声将他的衣服扯开,瞳孔倏地收缩了下。 伤口本身不大, 但黑色的毒素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周围渗透, 已经有拳头大小的皮肉开始发烂流脓,看着十分骇人。 “师兄,那人跑了……” “别说话。” 徐赐安打断宫忱,声音听上去异常冷静,行动也很迅速。 他扶着宫忱坐起来, 手掌贴上去,灵力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掌心涌入伤口,飞快将其中的毒素逼出。 借灵符疯狂运转, 灵光大盛,哗啦翻飞的模样,似乎随时要烧起来。 罗罗虽然有些害怕, 但还是用两只小手把肚皮上的借灵符牢牢摁住。 它知道徐赐安需要灵力,一双大黑眼睛担忧地看着两人:“吱……” “咳, 咳咳。”鲜血不住从宫忱的嘴角淌出,一缕一缕,在苍白的面孔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他额角筋络突起,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张了张嘴,却没说疼,而是断断续续道, “师兄,我没事的,别怕。” “我没怕。”徐赐安说,“你不要说话了。” 他的另一只手在抖,以为藏在身后就不会被发现。 宫忱却近乎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缓缓抬手覆盖住徐赐安的手,用拇指安抚性地摩挲着手背上冰凉的肌肤。 “我从小就命大,也很能忍痛,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很要命的毒。” 说得这般若无其事,徐赐安却还清楚地记得,不久前,宫忱因为一根银针跌坐在地上,眼中尽是惊惧的模样。 他不知道一根针有什么好怕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都那么怕针了,却还能冲到自己面前。 若是,那根毒针再往下偏几厘,然后毒素毫不费力地扩散至心脏…… 就会死亡。 徐赐安心脏瞬间揪紧,他不敢想象,如果这两个字真的发生在宫忱身上,自己会如何。 “你不该给我挡的。”他说。 “可我已经这么做了啊,”宫忱轻声道,“师兄能不能不要教训我了?” 徐赐安苍白地说道:“我没有教训你,我是要你以后别这么做了。” “那也是教训的一种嘛,”宫忱越说越小声,安抚的动作也越来越缓慢,无力,“师兄,我……能靠一下你的肩膀吗?” 他还没说完的时候,徐赐安左手就捧起他的脸颊,轻轻带至肩膀。 “宫忱,我那时不该那样说你。” 宫忱意识逐渐有些模糊了,眼皮已经垂了大半,低声喃喃,“所以,师兄回头,是因为后悔对我太凶了,对不对?” 徐赐安眼睫微垂,“嗯”了一声,也不管他还能听到多少,自顾自道: “其实,身为你的师兄,我理应让你有机会独自经受一些磨砺,这也是带你下山最初的目的。可不知为何,一到真正遇到危险的时候,我又希望你离得越远越好……” 话音忽地戛然而止。 徐赐安回过神,茫然地想:我现在,是在说什么? 明明只要道歉,只要承认自己脾气不好说错话了就可以了,但为什么要说这些? 比起道歉,这分明更像是…… “师兄啊,” 宫忱闷咳两声,额头顺着徐赐安的肩膀滑下些许,靠着胸膛。 血和汗尽数揩拭到了徐赐安的衣服上,他却浑然不知,如同说梦话似的,呓语一声,“你这里,” “什么东西跳得好快。” 此时此刻,横贯于天际的白色割裂正在消失,天空泛起一丝淡黄的晨光,土地上零星铺着残花。 徐赐安神色怔忡着,揽着宫忱抬头看去—— 天亮了. 咯吱。 天泠山主抱着罗罗,从山脚的一间小屋推门出来,阳光晃眼。 罗罗不停地在打嗝吐黑气,一个劲地哭着,天泠山主眉头轻蹙,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它的脑袋,青绿色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小家伙。 “爹爹,呜呜好疼。” “没事了,爹爹在,没事了。” 见此情景,一直等在门口的徐赐安低头道:“抱歉。” “徐公子客气了,该道歉的是我,”天泠山主摇了摇头,“归根究底,是罗罗把你们牵扯进来的,我当时没能拖住那个家伙,让贵师弟遭受了无妄之灾。” “他怎么样了?”徐赐安问。 “罗罗方才将余毒都清理干净了,他的身体已经基本无碍,不过,”天泠山主叹了口气,“他的意识好像被魇住了。” “梦魇?” “是,毒素诱导,加上有东西激起了他内心的恐惧,导致他陷在梦里出不来。” “我去看看。”徐赐安就要进去。 “等一下,”天泠山主拦住他,青色眼眸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先别急着担心他,你不觉得,你现在的状态已经比他还糟糕了。” 徐赐安脚步一顿。 他还是穿着昨夜的衣裳,原本华贵的布料沾着一身的污血,像是上好的雪松披了层灰,不干净,也不那么孤傲了。 “本来以你的境界,灵力不应该恢复得如此缓慢,你如今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一口泉水的泉眼正在逐渐枯竭,”天泠山主叹了口气,“我没猜错的话,你的问题是出在道心上了吧。” 徐赐安没有反驳,自己浑身气息紊乱不堪,这是无法掩藏的事实。 他苍白的嘴唇微微抿了一下,平静道:“算不上什么问题,只是有些事情我需要重新审视罢了。前辈,我先进去了。” 说罢,徐赐安朝天泠山主颔首,迈步走进小屋。 甫一进门,视线便落在躺于床上赤着半边胸膛的人身上。 桌上摆有药膏、用来包扎伤口的细布和两套新衣裳。 徐赐安顺手拿起药膏,坐在床边,低着头,静静地看了一会宫忱,然后伸出手,手指轻轻在他皱起的眉间碰了一下。 有一点烫。 不免让他想起去年冬天,约莫十二月下旬,宫忱发了次高烧,也是这样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脸上晕着病态的红,嘴唇是白而干裂的。 “怎么这么娇气?” “也不是没有修炼,怎么身体总跟凡人一样,隔三岔五就生一次病?” 当时,徐赐安等大夫走后,就抱臂站在床边,冷冷地说了两句。 他是最不喜照顾人的,却被迫遵从大夫嘱咐,夜里时不时要从自己的房间,翻窗到宫忱的房间,给宫忱盖被子,换毛巾,擦汗,连续数日。 有一晚宫忱踢被子太频繁,几个来回后,他压着恼火,干脆搬了张椅子坐在旁边,整夜盯着宫忱。 倒要看看他为何如此天赋异禀,棉被一会就能不沾身。 却看到他常常深陷噩梦中,嘴里呢喃着叫爹爹和娘亲。 极其偶尔的时候,会听到他喊一声:哥哥。 于是越看着,徐赐安心里的那股烦躁便越强烈。 天底下没有比宫忱更麻烦的师弟了。他想。 尤其当他坐在椅子上快阖上眼睡着的时候,宫忱忽然裹着被子,鬼魅一般下床,然后坐在了他的腿上。 “娘亲。”宫忱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下巴垫在徐赐安的侧颈上,轻轻地叫了一声。 徐赐安觉得自己当场没把宫忱掀下去扇一巴掌的原因是—— 宫忱的眼尾烧得又红又湿。 像哭了一样。 徐赐安曾妄言要让宫忱哭,但真的要哭了,他又感觉很奇怪。 特别奇怪。 仿佛一万只蚂蚁爬上了心脏,一口一口地咬着那么大点的地方。 而宫忱对此一无所知,抱着他梦里的娘亲,哑声呢喃:“娘,说好了元宵一起吃汤圆呢?” “我真的,等了好久啊。” 汤圆,汤圆。 徐赐安心里念着这两个字,用尽全部的耐性,咬着牙,把人拎回了床,摁实被角:“我,明天,给你买,行了吧?” 宫忱乖乖睡下。 徐赐安深吸了口气,闭了眼,只想快点休息。 一分钟后,徐赐安睁开眼。 还是那个裹着被子的宫忱,坐在他的腿上。 “娘亲,记得我要吃红豆馅的。” 宫忱小声提醒。 徐赐安:“…………” 他揉了揉眉骨,弯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起身的刹那被宫忱牵起手,轻轻亲了一口,才安心地睡去。 那时天已经微微亮了。 徐赐安站在原地,盯着手,好半天一动都没有动。 有一点烫。他觉得。 于是他乍然惊醒般,猛地搓了搓手背,把那点体温连带着宫忱嘴唇的触感,一并抹去。 出门上街,问了一圈,卖汤圆的少,卖红豆馅汤圆的一家都没有。 汤圆,汤圆。 徐赐安又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深吸了一口气,买了红豆和糯米粉,绷着脸走进一家食铺里,盘下这里一整天的东厨。 “道长,需要帮忙吗?” 食铺老板的女儿鼓起勇气走过来,温温柔柔地问。 “不需要。” “好吧,”她有些失落,不过很快恢复,一脸艳羡,“您如此用心,也不知道是做给谁吃的。” “儿子。” “…………” 等他从东厨出来,时间已经不早了。不过,红豆汤圆总归是有了。 回到客栈时,宫忱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 看见徐赐安的瞬间,很快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师兄,你回来了。” “嗯。” “这一上午是去了哪里吗?” “街上随便逛逛,”徐赐安见他对话如此正常顺畅,就知道他退烧了,手指摩挲着背后的食盒,顿了顿,问道,“饿了吗?” “出去逛了啊……”宫忱喃喃,随后摇了摇头,“没关系,我不饿。” “不过师兄,下次能不能别一声不吭地就离开,我还以为——算了,师兄说得对,是我太娇气了。” 徐赐安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你什么意思?” 宫忱偏开头,低声说:“我不是故意听到的,师兄说我娇气,动不动就生病。” 徐赐安定定地看他。 原来他就只听到了这两句。 “我说错了吗?”徐赐安没什么表情地说道,“宫忱,我是来监督你,不是来伺候你的。” “嗯,我知道。”宫忱立马顺着他保证,“以后我会尽量不生病的。” 徐赐安不再回话,便走了。 其实宫忱不记得徐赐安如何照顾过他,也没关系。 但徐赐安不是很想把亲手做的红豆汤圆,送给这个听话到让人讨厌的宫忱。 他想送的,是那个在他面前肆意撒娇的宫忱。 徐赐安花了很久才弄明白,他不是喜欢看宫忱哭。 他只是,希望宫忱对他坦诚。 像他们初见时那样,就好. 结果到头来,那个不坦诚的人反而成了自己吗? 徐赐安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喃喃道:“还以为搓搓手背就能忘掉的事情,怎么就记到现在了。” 无情道在他心脏周围筑起一道高墙。 曾以为那道墙有多么坚不可摧,却没想到从很早开始就产生了裂痕。 接下来无非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小心修补它,直到大乘。 要么,彻底摧毁它,从头来过。 若是选第一条路,只需再默默隐忍一段时间。而第二条路,却是一条不归路。 徐赐安眼眸如有大雾过境,先是幽深晦暗,再逐渐变得清明。 他将指尖被烫到的地方置于唇间,轻轻碰了一下。 我选第二条. 徐赐安捡起桌上的药膏,俯下腰去,毫不在意宫忱伤口的狰狞,用手轻轻将药膏涂上。 在拿细布包扎之前,他把周围本就破烂的衣服布条剪掉,忽然看到什么,动作一滞。 宫忱的胸膛处,竟纵贯着一条近二十厘的旧伤,上面新长出来的皮肉突兀而又狰狞地形成一条线。 像是,针线。 徐赐安瞳孔剧烈颤动了下。 这是什么时候的伤? 没由来地,他脑中闪过宫忱那句:我从小就命大,也很能忍痛,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很要命的毒。 他当时还以为宫忱是在逞强,可比起这道几乎致命的伤口,那毒确实算不上什么。 徐赐安的目光愈来愈沉,几乎要将宫忱的胸膛看穿。 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堵在心头,上不去,也下不来,慢慢地在胸膛里发苦、发涩。 不知过了多久,徐赐安深深地吸了口气,看向旁边的那两套新衣服。 三秒后,他扒完了宫忱身上那件被撕烂的旧衣服,只剩下一条亵裤。 里里外外将宫忱的身体查看一番,直到没有看到第二处致命伤,他才缓过劲来,包扎宫忱肩上的伤。 果真如天泠山主所说,宫忱正深陷在梦魇当中,任由徐赐安如何摆弄也毫无反应。 徐赐安心思沉重,又给宫忱换上新衣,立即起身去找天泠山主。 “你是说,让我把他的梦魇做成一个幻境,将你也放进去?” 徐赐安点头:“我会在里面助他尽快摆脱梦魇。” 天泠山主沉思片刻:“此法确实有可行之处,但是要想让这个幻境持续下去,你的出现不能让他觉得突兀。” “我打个比方,如果他梦到自己正在娶媳妇,你可以是前去吃酒的同门师兄,甚至可以装作女方的家眷,但不能是他媳妇,除非他觉得他的媳妇就是你。” “相反,如果他真这么觉得,你就得从。”天泠山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总之,不能让他产生怀疑,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徐赐安:“………嗯。” 天泠山主耸耸肩:“不过,对你来说都一样。你们紫骨天不是有一门术法叫弃骨吗,可以随意变换身形,只要你想,变成他的模样也可以。” “那他见到我的瞬间,幻境就该破灭了。”徐赐安不愿多说,“前辈,什么时候能开始?” “当然是,”天泠山主撩了撩长发,露出一个俊美自信的笑容,“随时。” 下一刻,徐赐安感觉世界一阵颠倒迷离,等眩晕劲缓过去,他定了定神,发现自己站在一座人头攒动的宅邸门口。 他不动声色,退至角落,不经意地转身面对墙壁,片刻后转回去,脸上俨然变成另一副平平无奇的面孔。 而随着他迈步走入人群,身形也在悄然改变。 很快,徐赐安就像是一个前来凑热闹的普通人,气质和旁人没有什么区别。 “这里面在干什么?”他随口问向旁边的一名大汉。 “还能干什么?”那人指了指朱门上悬挂的白色帐幔,笑着说,“死人了。” 徐赐安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他是想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在笑。 没等他问出口,宅邸里面传来一声轻喝:“可以进来了。” 然后人群便变着法往里面挤。 正当徐赐安在想要不要自己也笑两下跟着进去算了,头顶忽然有人嘿了一声。 徐赐安认得那道声音。 虽然从来没有听过,但他一下就认出来了。 扭过头去,只见一名少年坐在青墙上方,低头看着他。 那眼神,莫名有种阴郁的感觉。 ——是宫忱。 “你,对,就是你。” 宫忱和徐赐安对视一眼,歪着头问:“请问,你是变戏法的吗?” “不然的话,为什么转了一圈,就变丑了?” 徐赐安表情突然凝滞。 第32章 师兄送我小红花 我戴上啦 大门两侧, 白纸黑字的挽联随风轻轻摇曳,人群争先恐后地涌进去。 哭丧声,争吵声, 欢笑声。 须臾, 院内便乱成一锅杂粥。 徐赐安孤身立于院外,凝视着斜坐在墙上的素服少年。 是宫忱, 但好像和他平时接触的宫忱不太一样。 很明显的违和感扑面而来。 难道是因为穿了白色吗? 徐赐安想。 “你看错了, ”他顶着普通至极的皮囊,平静道,“我一直都是这副模样。” “是吗?” 宫忱的头发散乱着肩,漆黑的眼珠嵌在苍白清瘦的脸上,像深夜地面上的积水, 轻轻晃了晃脚尖,似笑非笑,“那刚才是我失礼了, 你不会生气吧,叔叔?” 徐赐安:“…………”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违和了。 在徐赐安记忆中所有宫忱望向自己的眼神中,放肆至此, 是第一次。 “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谁教你坐在那上面的。” “我也不想呀, ”宫忱撑坐在高高窄窄的墙上,浑不在意身上的白衣被弄脏,“可是这里好高,就这么跳下去, 我会摔断腿的。” “那一开始就不要上去。”徐赐安习惯性地教训了一句。 “叔叔你好凶哦,那我都已经上来了,梯子又被人拿走了, 还能怎么办嘛。” “才说你一句就凶了?” “两句了。” 宫忱头上杂毛乱长,咧嘴龇牙时,活脱脱像只撒野的小狼。 徐赐安叹了口气,这人不喜欢挨训的方式,倒是一点也不违和,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他往前走了两步,微微张开双臂,仰头道,“好了,我不说了。慢些下来罢,我接着你。” 面对这个缩小版的宫忱,他好像很容易就能放软了语气。 宫忱直勾勾盯着他看了两秒,似乎不太相信:“真的吗?” “嗯,真的。” “可是叔叔,我身上很脏诶,你看这,还有这这这。” 宫忱抬着胳膊,分别给他展示衣服上蹭到的土屑和青苔。 徐赐安微不可察地笑了笑,看着宫忱说:“来。” 宫忱一愣,犹豫着,一点一点地往前顷,终于栽了下去。 “啊呀。” 徐赐安稳稳地抱住他,也愣了一下,就着这个姿势掂了掂,又四处摸了摸,神色逐渐变得复杂。 感觉像抱了一捧柴,全是坚硬的骨骼,几乎摸不到什么软肉。 “叔叔是流氓吗,”宫忱的力气比他想得要大一点,从他身上跳下来,抱臂环胸,嬉笑道,“我才七岁呢,又没什么可摸的。” 徐赐安可没被他的插科打诨糊弄过去,蹙眉道:“你现在是住在这户人家里面吗?他们虐待你了?” “我不住这,他们也没虐待我。”宫忱揉着酸痛的胳膊,眨了眨眼,“说到这个,你不进去吗?” 徐赐安料定他没说实话,他对宫忱的过去更关心,而宅子里面发生什么跟他无关。 “我不进去。”他说。 宫忱“哦”了一声:“那我进去了,叔叔再见。” 遂晃了晃手,转身离去。 徐赐安:“…………” 这没礼貌的东西。 他面无表情地在原地站了两秒,然后跟了进去。 里面白烛高照,火光摇曳,映着满室的素白,白布、白花、白幡。 青烟袅袅,浓重的檀香味下,掩盖着一丝丝诡异的臭味。 “到我夫君的左腿了,各位出价吧。”一个声音冷冷道。 空气先是沉默了一秒,随后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 “我出十金!” “我出十五金!” “二十!” “…………” 见状,徐赐安眉头深深皱起。 这些人显然在私相授受,买卖器官,而贩卖者,竟然是逝者家属。 进来的也不全是买者,还有一些看戏的,闲言碎语不绝于耳。 “哎,可怜啊。” “你说这妇人可怜?她可是在卖她丈夫的身体!” “她有什么办法呢,双腿落下残疾,干不了活,家中还有三个年幼的孩子,为了求生也只能这么做了啊。” “但她丈夫何其无辜,天天赚钱养家在外面活活累死,死了还要被分尸,这哪是夫妻啊,分明是仇人吧!她怎么不自己一头撞死来换钱呢?” “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呢,换你是她,你就心甘情愿一头撞死了是吧?” “…………” 聊着聊着就成了刺耳的争吵。 徐赐安把目光投向靠着棺材而坐的惨淡妇人,她表情麻木,从始至终只有张嘴,闭嘴的动作。 她身后有三个五六岁大的小儿,围着棺材,泣不成声。 徐赐安在心里叹息一声。 不管如何,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他无力改变。 不过,宫忱怎么会被卷入这种事情当中? 徐赐安余光一直观察着宫忱,见他只是安静地站在人群中,应该跟此事干系不大。 此时交易已近尾声,妇人的声音像一堆生不起火的枯柴,又冷又干。 “剩下的右臂我不卖,今日就到此为止,各位请回吧。” “明日之前,我会将我夫君交由云隐真人,届时各位去取即可。” “慢走不送。” 周围的人逐渐散了,也有人上去宽慰两句再离开的。 “虞娘子节哀啊。” “节哀。” “但是,是不是还应该说声恭喜,毕竟下半辈子不愁了不是。” “…………” 徐赐安逆着人流走了几步,忽然见那妇人把头偏向一旁,冷不丁道,“小子,云隐真人什么时候来?” 她看的方向,和徐赐安要去的方向交错于一名少年身上。 宫忱先是惊异地看了一眼徐赐安,似乎没想到他也在,然后才挪开目光,应了妇人一声:“您什么时候准备好了,他就来了。” “准备什么?”虞娘子问。 “与逝者告别。”宫忱道。 虞娘子神情微微一怔,随后低头,缓缓捂住了脸。 “娘,不要爹爹走。”孩子们围着她,稚子的哭声格外扣人心弦,“不要爹爹走行不行,求你了,娘。” 虞娘子将脸无力地埋在手掌中,什么话都说不出。 不一会,一阵绝望到几乎干呕的声音响起。 宫忱转过身,缓缓走向徐赐安:“叔叔,你怎么还在这……” “坏人!!!”忽然,一个男孩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砸来。 徐赐安眯了眯眼,手指一勾拎起宫忱,往怀里一塞。 咯噔。 半掌大的石头擦过宫忱的发尾,重重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宫忱没反应过来,脸就埋进一个温热的胸膛,鼻子轻轻撞了上去。 他自己还没伸手去揉,徐赐安就给他捏了捏:“疼不疼?” “啊,”宫忱呆了一下,硬是挤出了两滴眼泪,“特别疼。” 徐赐安便“哦”了一声:“那你自己揉吧。” “………”宫忱揉着鼻子,瓮声瓮气道:“哥哥,你好记仇。” “不叫叔叔了?” “叔叔身上可没有这么香。”宫忱嘿嘿一笑。 徐赐安却没笑,往灵堂看去。 “柳小宝!”虞娘子沙哑地斥责道,“你干什么?!” “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和那个狗屁真人,娘就不会要卖爹爹!”柳小宝稚嫩的声音里充斥着露骨的恨意,“刚刚就应该让他从墙上摔下来!” “你在胡说什么?”虞娘子震怒,“跟他有什么关系!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 “不是他的错,那是谁的错?”柳小宝哭道,“你教的东西一点用都没有,难道以后娘死了,我也要把娘卖了吗,那我宁愿饿死呀!” 虞娘子眼中泪花涟涟:“是我的错,是我没用,是我狠不下心让你们兄弟三个去大街上讨饭吃,明白了吗,柳小宝,全是我的错!” “你为什么要怪给了我们选择的人呐,要怪就怪选了这条路的娘!” 她也捡起一块石头,塞进柳小宝手中,痛苦垂首:“来,你要砸就对着娘的脑袋砸下去,行不行?” “小宝,不要啊。”其他两个兄弟扑上来。 “对不起,娘。”柳小宝扔了石头,哭得不成声,和他们一起,被虞娘子抱作一团。 此情虽然令人动容,徐赐安却忽然想到,当年如此瘦小的宫忱坐在高高的墙上,哪也躲不了,被人在下面扔石头的场景。 被砸到了吗,摔了没有? 有人护着吗,疼不疼呢? 宫忱突然被人揉了下脑袋,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你是怎么被那孩子骗去墙上的?”徐赐安低头问他。 “我去帮他捡一对耳扣,他跟我说是他爹送他的,很珍贵的。” “你信了?” “我又不是傻子,当然没信。”宫忱正色道,“所以为了证明他在骗我,我就上墙去了。” “………”徐赐安神色复杂,“傻子。” “不过,事实证明我错了。”宫忱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什么,呈给他看,脸上展露一个温暖的笑容。 “你看,他没骗我。” 徐赐安低头,看着他小小的手掌里躺着的一对碧绿耳扣,怔住了。 半晌,他忍不住捏了捏宫忱的脸,失笑道:“好吧,你赢了。” 宫忱这会的脸皮可比长大后厚多了,问他:“有奖励吗?” “你随便说……算了。”徐赐安灵力本就在枯竭中,来到幻境里更是受限,总有办不到的事。 他话音一转,手指虚虚捏住,悄然变出一朵朱砂红霜,往宫忱乱蓬蓬的头发上一别,“送你这个吧。” 宫忱眼睛一亮:“哥哥好厉害!我还想要一朵紫色的!” 徐赐安嘴角勾了勾:“依你。” 刚变出来,要递过去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只见一个须发半白的男人徐徐进来,衣襟上绣着几笔简约的药草图案,古朴又不失雅致,他身后跟着四名大汉,扛着两根抬棺材用的木杠。 “云隐真人。”宫忱上前道。 云隐真人冲宫忱略一点头,随后往灵堂走去,与虞娘子说了几句,来到棺材前。 “开棺。”他淡淡道。 随行的几名大汉立马照做,很快,一股刺鼻的尸臭味传了出来。 旁人的脸色难看起来,云隐真人却仿佛闻不见似的,还探身往里面看了几眼,不一会,眉角弯起细密的皱纹:“还不错,希望他能在更多人的身上发挥价值。” “封起来吧。” 云隐真人心情显然很好,离开的时候亲切地拍了拍宫忱的肩:“小忱,你领着他们把棺材抬回去,路上慢点没事,切记不要摔坏了里面的东西。” “我先回去熬药了,今天是施针日,你记得的吧?”说着,云隐真人的手掌似乎是不经意地挨蹭了一下宫忱的脖颈。 宫忱微微一抖,当即弯腰,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低声道:“记得的,您慢走。” 云隐真人走后,徐赐安面无表情地抬手,在宫忱肩膀被碰到的地方用力掸了掸灰。 施针日? 是宫忱怕针的原因之一么? 但他这会似乎对针还没有怕得那么厉害,说明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但不管怎样,肯定跟刚刚那个云隐真人脱不了干系。既如此,就不怪徐赐安看他不顺眼了。 “哥哥?”宫忱干笑道,“你掐我干嘛,手不疼吗?” “………”徐赐安若无其事收手,顺势将手里的小紫花塞给他,问道:“那个云隐真人是你什么人?” 宫忱小心地收下,塞进怀里:“他是一位医师,我跟他的关系差不多是——我给他打杂,他给我治病。” “治病?”徐赐安皱眉。 “嗯,”宫忱不是很在意地说道,“就是,我心脏有点问题。” 这件事情徐赐安可从来没有听宫忱提起过。他立马严肃地追问:“什么问题?” 宫忱并没有接二连三地如实相告,歪头笑了笑:“哥哥问了我这么多,我也问哥哥两个吧。” 徐赐安觉得他的要求并非没有道理,耐着性子“嗯”了声,答应了。 “那我问了,第一个,”宫忱冲他眨了眨眼,拖长语调,像是悠悠晃动的湖面,却在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陡然溅起锋利的浪—— “哥哥,你是人牙子吗?” 徐赐安沉默了片刻,道:“怎么会这么想?” “精通伪装之术,无缘无故帮我,跟着我,用花哄我,问我有没有其他依靠,身体如何……” 宫忱漫不经心地掰着手指,原先的嬉皮笑脸缓缓变质,显出几分乖戾和阴郁来,“如果不是想要拐卖我,我猜不到其他原因。” 直到这时,徐赐安才惊觉宫忱瞳孔深处生冷的警惕。 这种不同寻常的敏锐,本不该属于一个才七八岁的孩子。 徐赐安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觉,他是第一次被宫忱怀疑,一时哑口无言,半天才生硬地说:“不是。” 宫忱也不知道信没信,仰着脸看了徐赐安一会,侧发上的花愈红艳,娇软,衬得他的脸愈苍白,清癯,骨骼质地坚硬。 “第二个问题,” 但他一寸一寸地收起身上的野性,逐渐变得温良乖顺,仿佛刚才只是徐赐安的错觉。 “就算不是人牙子,哥哥,你能把我拐回家吗?” 第33章 我对师兄撒气 不要我,就不要管我。…… 朱砂红霜。 徐家有避世之心, 宅邸里里外外藏着多处幻境,常常用来困住不速之客,其中一处的境窍就是这种花。 徐赐安是破解幻境的天才。 当年, 他被朱砂红霜砸中, 其实和宫忱他们一样,也是第一次进入那个幻境, 却在第一时间找到出口, 然后守在那里,等宫忱来问路。 所以他难以理解,为何有的人几日甚至数年都走不出幻境,为何他们明知幻境虚无,却仍甘之如饴。 直到此刻。 徐赐安滋生了想要留在这里的欲望, 留下来,陪宫忱长大。 要是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真的回到这一年,把宫忱捡回家就好了。 如果没有的话, 他至少应该在幻境里好好回应宫忱,他不能让宫忱连在自己的梦里都要受委屈,过不好, 也没有依靠。 ——正因为在现实中有无能为力的事,所以人们才乐意耽于幻境。 徐赐安亲身体会了这一点。 空气寂静了几秒。 “对不起, 宫忱,”徐赐安俯身,弯下半边膝盖,平视着少年, “我不能带你回家。” 若他过多介入宫忱的梦境,改变它的整体走向,兴许就不会发生让宫忱恐惧了这么多年的事情。 那样的话, 徐赐安就无法得知宫忱心脏的那道疤痕到底如何而来。 “不用说对不……”宫忱眼中的光逐渐褪去,忽然一凝,“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个之后再告诉你,我刚刚的话还没有说完。” “还有什么要说吗?”宫忱无所谓地笑笑,“反正哥哥已经拒绝我了。” “不要笑。”徐赐安伸手,拇指将宫忱的嘴角抚平了,注视着他道,“不想笑,就不要笑。” “那你也是,不要碰我。”宫忱把徐赐安的手挥开了,瞳孔漆黑,“不要我,就不要管我。” 不远处的灵堂,随云隐真人而来的四个大汉正用粗麻绳把两根木杆绑到黑沉沉的棺材上。 砰—— 棺材抬起又放下的重音和手腕被拍开的脆响几乎同时响起。 让人的胸膛也不禁跟着一震。 “谁说我不要你了?” 徐赐安指尖收了回去,郑重道:“宫忱,你听好了,虽然现在我不能带你回家,但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去一个你喜欢的地方,不管是家还是哪里。” “说得那么好听,”宫忱把手别在后面,低声道,“为什么不是现在?” “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你……”徐赐安微顿,忽地意识到什么,把宫忱身后的手拽出来,果然,掌心被指甲扣破了皮,到处是红印。 毕竟朝夕相处了两年,他不可能不知道宫忱的习惯。 淡紫色的灵力亮起,将宫忱的手包裹住,片刻后,红印消失。他叹了口气,声音放轻,继续道:“等你再更需要我一点,我就带你走,不会让你等很久的,你耐心一点。” 徐赐安知道这样的话语太苍白无力了,但他不想欺骗宫忱。 “还要多需要才算更需要呢,哥哥根本不懂我的心情吧?”宫忱将手缓缓抽出,“既然不是现在,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区别。” “别给我期待,我不需要。” 少年的表情太平静了,让徐赐安没由来的心紧,他刚想重新去抓住少年,却愕然发现,他的手穿过了少年的胸口,像一道虚无的幻影。 砰,砰。 徐赐安心脏陡然一跳,紧接着,棺材再次传出一道沉闷至极的响声。 而直至之时,包括徐赐安在内的所有人终于意识到了,先前的砰响并非是人们摆放棺材发出的声音,而是—— 棺材里面,有什么东西想出来。 砰,砰,砰砰,砰砰砰! 一下又一下,越来越急,越来越重。 “诈、诈尸了!!”那四个大汉脸色肉眼可见地惊恐起来,丢下麻绳,撒腿就跑。 他们摩肩擦踵,夺门而出,混乱中扑腾的手穿过徐赐安虚幻的肩膀,没有任何阻滞。 这意味着,从现在开始,徐赐安被幻境排斥了,他对幻境里即将发生的任何事都改变不了。 因为宫忱说了不需要他。 宫忱对徐赐安视而不见,径直往灵堂走去。 边走,他侧发上的朱砂红霜消失了,额头上出现一道像是被重物砸中的口子,鲜血顺着额角留下,同时走路也变得一瘸一拐。 ——一切回到原点。 仿佛徐赐安没有出现过,没有在宫忱从墙上跳下来时接住他,没有在宫忱被石头砸中前抱走他,也没有送过他花。 徐赐安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他没想到长大后明明很好哄的家伙,小时候竟然跟块石头似的,又倔又硬,还敢这么跟他撒气。 他现在是碰也碰不到,想跟宫忱讲话,可现在这个时机明显又不合适,只能憋着一口气,用虚幻的身体一步不离地跟上去。 “虞娘子,快带着孩子离开这里。”宫忱擦了一把额角的血。 “啊,”虞娘子明显怔了一下,垂眸道,“可是……” 宫忱知道她行动不便,又冷静地看向柳小宝:“你娘的轮椅在哪,快去拿来。” 柳小宝却一动不动,小脸上是未干的泪痕,神情同样怔忡,盯着棺材道:“可是,爹他……” 其他两个孩子也是如此,像忽然傻了一般站在原地。 宫忱神情微微有些严肃。 是了,这具棺材里面的东西,对旁人来说或许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对他们来说,却是无上珍宝。 本以为阴阳两隔的爱人、父亲,如今好像忽然活过来了,在没有一丝光线的棺材里不停地拍打,像是无比渴盼着想要同他们见面。 或许他们都知道这荒谬至极,心里也有常人该有的恐惧,可若要他们连看都不看一眼就离开…… 谈何容易,又何其残忍。 喀嚓。 终于,棺盖终于不堪重负,出现了一道裂缝,诡异的黑气和浓重的尸臭从裂缝中冒了出来。 而在这尸臭之下,藏有一丝宫忱所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宫忱闭了闭眼,攥紧手指,很快哑声开口:“我是第一个发现柳先生去世的人。” 这句话,让其余人将视线从棺材上转移过来些许。 “那天,我在柳氏铁铺门口流连,他以为我是乞儿,放下手中的活,出来给了我一个烧饼……” —— “小娃子,这家的烧饼好吃,我家三个儿子都爱吃,可惜今天只买到一个,还愁不好分呢。” 柳先生将那个烧饼递给宫忱:“有些冷了,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吧。” “我不是讨饭的。” 明明都这么说了,宫忱还是被柳先生把烧饼塞到怀里,低头看了看,犹豫着道:“我是来提醒您,这几天最好不要一个人待着,可能,可能会遇到脏东西。” “…………” 柳先生愣了愣,竟然没有把宫忱当成疯子赶走,而是憨厚一笑。 “放心吧,铺子里还有好几个帮工,我家里也有妻子和儿子,不会一个人的。不过还是谢谢你,我会多加注意的。” “不客气,那您千万要小心,也谢谢您的烧饼。” 宫忱因为那个烧饼,心里记挂着这件事,当天时不时就在铁铺附近徘徊,直到见到铁铺在傍晚前关门了,才安心离去。 谁知回去的路上下了大雨,街上行人匆匆,他看到一路上有许多本打算回家的人连忙返身回铺子收东西,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又往铁铺跑。 等他到时,天色已黑,本该打烊的铁铺果然亮着一片微弱的烛光。 “有人吗,有人在吗!” 宫忱敲门半晌无人应,便开始用身体一个劲撞门,声音之大,把隔壁的人都招来了。 不等那些人对他指指点点,他一个猛冲,终于把门砰的一声撞开了。 薄薄的两扇门页打开,幽暗的铁铺中,一星烛火隐约照亮地面。 滴答,滴答。 屋顶漏雨,在地上积了一大滩看不清颜色的水。 一个无头尸躺在水中。 还是迟了。 宫忱死死看着这一幕,不知联想起什么,张了张嘴,转身欲呕,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极其诡异的声音。 喀嚓。 像是骨头摩擦挤压发出来的。 他没来得及看,这股血腥味混着雨水的潮味涌到外面,引起一阵唏嘘。 有胆大的人走了进来,反应却比宫忱轻松多了,冲外面喊:“大伙们进来帮忙,有人晕倒了。” 只是,晕倒了么? 宫忱神经紧绷,缓缓地转身。 尸体不知何时长出了脑袋,那张白日里冲宫忱憨厚一笑的脸,此时正直直对着宫忱的方向。 明明没有睁开眼睛,却好像在凝视着他。 明明没有张开嘴巴,却好像在嘲笑着他。 “没、没气了。”那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是晕了,是死了啊!” “天啊,谁死了?” “怎么回事啊!” 人越聚越多,一阵恐慌的议论后,有声音问:“刚才那个小孩呢?” “刚刚跑出去了,脸色白的吓人呢,也是可怜,被他撞上了这档事。” —— “长出头颅之后的那个东西,绝不可能是柳先生。”宫忱至今回忆起来,仍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那之后,我担心它会继续残害柳先生的家人,才想办法让虞娘子和云隐真人接触。” 他嘴唇苍白道:“云隐真人很擅长对付活尸,让他作为买卖中间人,将尸体尽快带走,是再好不过的——” “我本来是这样打算的。可如今,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它醒了。” 话音刚落,仿佛是在回应宫忱似的,棺盖轰地破开一个洞—— 一条灰白的手臂森然伸了出来。 一阵短暂的死寂之后。 “娘,快上来!”柳小宝反应最快,将轮椅从角落里搬了过来,然后大宝二宝一起扶着虞娘子上去。 见状,宫忱松了口气,也上前帮着扶好轮椅。 “哥哥,”柳小宝眼睛红红的,偷偷看他,“对不起,我不该骗你去帮我捡东西,也不该用石头砸你的,我太坏了。” “不,是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们。” 宫忱摇了摇头,推着轮椅:“这种事情说起来太荒谬,你们能信我真是太好了。总之,快离开这里吧。” “嗯,我们都信你。” 柳小宝说得如此肯定,大宝却咬了咬牙,边走边道: “我也想相信你,可是,你是怎么确定它一定会伤害我们呢,万一它还有爹爹的意识呢?” “而且,你一开始就知道爹爹可能会遇到危险,为什么只是简单提醒两句,要是你能多上点心,爹爹说不定就不会……” “大宝,”虞娘子看起来似乎很疲惫,“他年纪跟你差不多大,已经帮了我们够多的了,你不该这么无礼。” “我忘了,对不起。”大宝懊恼。 “没关系。” 宫忱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只是经历过,所以比你们知道得多一些罢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孩子们以为他的经历只是以前也见过类似的事情,点点头后并没有多想,只有虞娘子多看了他两眼,喃喃道:“可怜的孩子。” 而紧跟其旁的徐赐安越发不安。 什么叫经历过?难道宫忱的父母也是以这样诡异的方式死去的? 他只听说宫忱的父母是遭人寻仇而死,至于仇人是谁,宫忱从来没有外传过,别人就以为他不知道,毕竟那么小的孩子能够侥幸逃脱就不错了,也不指望他能看到凶手的模样。 况且,从某种角度来说,不知道凶手也是件好事。 虽然一开始会痛恨到彻夜难眠,但这份没有寄托对象的恨意,总会随着时间流逝,在四季轮回中淡去。 等某一天遇到所爱,感受温暖,感受欢喜,便能开始新的人生了。 但如果,宫忱从一开始就知道呢?如果他一直把恨意压在心底,从未释怀过半分呢? 想到这个可能,徐赐安心口不禁泛起一丝凉意。 这时,跑在前面的二宝突然“咦”了一声,指着门口道:“你们快看,那是不是云隐真人?” 同时身后哗啦一声! 顷刻间,棺材竟四分五裂,残破木板滚落在地,扬起一片灰尘。 灰影中,一个阴气重重的身躯缓缓站了起来,岿然踏出棺材半步。 “我果然没有看错!” 云隐真人的眼神刹那间狂热起来,像信徒见到神像那般,痴迷不已地喃喃道,“这一定是……一定是……那位大人的作品。” 宫忱脸色哗变:“是你趁开棺时对它做了什么手脚,故意让它暴动的?” 云隐真人不置可否,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我本来还对你怂恿我收下这具尸体而心有不满,但在看到它的一瞬间,我的心里就只剩下感激,谢谢你,小忱。” “你喜欢就好,”宫忱嫌恶道,“那请你把路腾一腾,我们要出去。” 云隐真人嘴上说着“当然了”,身体却纹丝不动,无奈地叹了口气。 “但是,你们总要留一个人下来,毕竟它刚刚诞生,肯定很饿,我好不容易才得到这样一具完美的身体,总不能让它饿坏吧?” “那你怎么不自己喂它!”大宝瞪着他,咬牙道。 云隐真人认真道:“我不行,我是要研究它的人。” 宫忱正要说话,轮椅上的虞娘子张了张嘴:“那就我留下来吧,放孩子们走。” “不行,我留下来!”柳小宝泫然欲泣,“反正我是爹娘生的,重新回到爹的肚子里有什么大不了。” “那这么说,我也该留下来!”大宝急忙道。 “就是就是,凭什么只有小宝回到爹的肚子里?”二宝已经哭了。 “就凭我是他们最晚生的!”柳小宝也哭了,边哭边委屈道,“你们不是说爹娘生我是意外吗,家里已经穷得不行了,我是来跟你们抢饭吃的。” “那是因为吵架的时候才这么说的呀,小宝,”大宝没哭,但眼睛鼻子都红了,“我们都很爱你。” 二宝:“就是就是。” 这三个活宝。 宫忱拧了拧眉:“不如这样吧,大家都站得分散点,让‘柳先生’自己来选,不管他选到谁,都是那个人的命,其他人要迅速离开,可以吗?”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倒是没人有意见,除了云隐真人。 “你确定要这样吗,小忱?”云隐真人似乎颇为诧异。 宫忱点点头:“也麻烦你到时候信守承诺,放其他人走。” 云隐真人遗憾道:“好吧。” 于是五人各自散开。 猎物分散到了各个方向,活尸歪了歪头,停下脚步,没有一丝眼白的瞳孔倒映着五张迥异的面孔。 三个孩子浑身发抖。 他们刚才说得一个比一个不怕事,可真正面临死亡的威胁时,还是双腿打颤,站都站不稳了。 尽管如此,没有一个人逃跑。 “夫君。” 唯有虞娘子轻唤了一声,眼神温柔似水地看着它:“你看到了吗,我们的孩子很能干,也很懂事。” “我可以放心地跟你走了。” 安静的宅邸里,唯一的声源吸引了活尸的注意力。 它重新迈腿,一步一步,缓慢地朝轮椅上的女人走去,喉咙里不断地发出吞咽声。 “尽管所有人都觉得你会怪我,怪我残忍地要把你卖了,连个全尸也不给你留,但我比谁都清楚……” “你不会的。” “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善良,体贴,也爱我。” 虞娘子露出一个青涩的笑容,自从意外落下残疾那年,她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笑过了,总是一副疲惫、死气沉沉的模样。 以至于大家都忘了,她今年其实才二十七。 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对不起,夫君,失去双腿那年,我想过丢下你离开。你疯了似的阻止我,那么温柔的一个人,第一次朝我发了好大的脾气。” “你跟我说,我死了,你也会跟着我去。” “可谁知道呢,先走的那个人竟成了你。” 她这些年一直低着头,很少抬头示人,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眼睛其实很漂亮。 而此时这双眼渐渐蓄满盈盈泪水,模糊不清地看着那道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迫切。 她闭着眼,想象着她的夫君抱起她,满脸温情地喊她一声娘子。 “诶,柳直——” 她笑着应了一声,轻喃,“这句话,如今该轮到我说了。” “你死我随,不离不弃。” “带我走吧,柳直。” “娘!!!!!” 伴随着三道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起,活尸已要走到虞娘子的面前了。 而想象中的痛苦却迟迟未到。 一秒,两秒,三秒…… 沉重的脚步声重新响起在西侧。 这个方向是—— 虞娘子赫然睁眼,往身旁看去。 “抱歉。” 宫忱无奈地冲她笑了一下:“看来,被选中的人,是我呢。” 第34章 师兄哭了 宫忱,我带你回家 轱辘, 轱辘。 极其短暂的错愕后,虞娘子反应过来,用手飞快地推动轮子, 咬着牙往宫忱那里拼命赶去。 “被选中?你开什么玩笑。” “你这哪里来的傻孩子, 分明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 “虞娘子,”宫忱轻叹一声, “您听不到小宝和二宝在哭吗?” “您难道想让他们亲眼目睹父亲杀掉母亲的场面, 无能为力,悲伤欲绝,一辈子都忘不掉吗?” 抓住轮子的双手蓦然一颤。 虞娘子声音嘶哑:“我知道,但你是无辜的,我不能这么自私。” “我跟您非亲非故的, 何必管我的死活呢?”宫忱躲开活尸暴射而来的手臂,趔趄一步,无所谓道, “反正我在这世上没什么牵挂,就算死了也没关系啊。” “我有关系!!!!!” 柳小宝带着浓浓的后鼻音大喊,边跑边摔, 往这边来:“恩人哥哥,求你再想想办法吧呜呜呜。” “实在不行, ”他哽咽道,“实在不行,我们大家一人分一条胳膊出去,这样就没有人会死了。” “别闹啊柳小宝, ”宫忱笑了笑,稳住身形,改道往灵堂那跑, “那你也要问问,云隐真人答不答应啊。” 突然被点到的云隐真人摸了摸下巴,坦诚道:“这个嘛,我虽然喜欢尸体,但对杀人没兴趣,只要能喂饱那家伙,随你们怎么样都可以。” “你听!他说可以!”柳小宝破涕为笑,“那太好了!” “………”宫忱嘴里嘟囔,“好什么好,五个残废还不如死一个,不对,我也不一定会死。” 每当那活尸要追上他时,一股淡紫的灵光都会从他胸口的位置亮起,让他瞬间以更快的速度摆脱掉它。 “云隐真人——” 他扯着嗓子骂:“你不守承诺吗,有人在旁边看着,我哪好意思躺下等死啊,再这样耗下去,把我后面的家伙饿坏了可怎么办?” 闻言,云隐真人不再袖手旁观,左臂一挥,四道灵气分别飞出,齐唰唰捆住柳家四人,不顾他们的挣扎将其丢出门外。 宫忱最后冲他们大喊:“我在烧饼铺那里存了钱,报我名就能用,但一定记得,用多少还多少啊——” 砰的一声,大门合上。 宫忱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咬牙撕下衣服上的一块布料,使劲擦拭脖颈,用力到要将那一块的皮都剐蹭下来似的。 末了,揉成一团,再远远一扔。 布料啪嗒掉在地上。 活尸的眼珠在跑动的宫忱和地上那团静躺的破布料中来回转动,最终往那团布料追去了。 宫忱撑着膝盖原地喘气,跑得出了一身冷汗。 云隐真人看了过来,也不着急抓他去喂,而是好奇地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你脖子上涂了一层浊香的?” “闻到的。”宫忱言简意赅。 “这不可能,”云隐真人迅速道,“我配制的浊香只对活尸有致命的吸引,活人是不可能闻出来的。” “信不信由你。” 宫忱时刻盯紧活尸,见它捡起布条放在鼻尖,作出嗅的动作,随即发疯般塞入嘴里去撕咬。 云隐固执己见,冷哼一声:“这不可能,你一定还有其他手段。况且,你是我见过最擅长讨命的家伙,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就送死。” “擅长讨命?”宫忱淡淡地嘲了一声,“说得确实不错,所以,你怎么知道我留下来就一定是找死呢?” “别逞强了,光凭一张嘴是没用的,除非有人来救你,不然,难活。” “怎么没有人救我?” “那你让他出来,”云隐真人讥讽道,“都这个地步了,没必要藏着。” “已经出来了啊,”宫忱瞥了他一眼,直起身来,似笑非笑,“会救我的那个人就是——你。” 云隐真人愣了愣,宫忱的话荒谬得简直令他想笑:“我?你疯了吗?” “是,这两年,你为我做了不少事,我说过要治好你的心脏,如果你今天没有选择留下来,我会继续履行我的承诺。” “但是现在,你觉得我会为了你放弃一具如此有钻研价值的尸体吗?它再生的部位与其他地方浑然一体,天衣无缝。” 云隐真人犹如看自己的孩子一般,满眼慈爱地看向活尸:“勘破其中的玄妙之处,可是我毕生的追求啊,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活人放弃。” 嘶啦—— 灰白布料烂成碎片,散在地上。 活尸一脚踩上去,喉咙里发出一声难听的嘶吼声,猛地转向宫忱。 它被激怒了。 与最开始从棺材里出来时不同,此刻活尸眼珠边缘竟然多了一丝眼白,显得更加诡谲。 喀嚓,喀嚓。 它怪异地扭动脖子,舔了舔嘴唇,目光如饥似渴,分明要将宫忱生吞活剥似的,却没有失控地扑向他,而是走得缓慢悠闲。 仿佛是在,享受猎食的过程。 被这道阴森森的眼神盯住的时候,宫忱便知道自己不可能像方才那样轻易跑掉了。 他的神经已经绷成了一根弦,跟它死死对峙着,一步一步往后退。 云隐真人神态隐隐发癫,痴痴若狂:“你看到了吗,这是由身体到意识的再生,何等伟大的神术,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割开它的头颅了。” “不过是一头有了点灵智的活尸,”宫忱喃喃,“这就叫神术了?” “你懂什么,”云隐真人怒目而视,“能做到从无到有,即使有缺,也已经难如登天了。” 宫忱问:“那倘若,再生后身体和意识均完好无缺,甚至能够和常人一样继续变老,这算什么?” 云隐真人神色凛然:“那便是再生的最高境界,涅槃重生。这世上倒是有无数人想做到这一步,可惜,真正成功的,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吗?”宫忱自言自语般重复,下一息,他的后背抵到了冰冷的墙上,已经退无可退。 活尸就在等这一刻,终于野兽般扑了上来! 少年躲闪的速度终究不及,被抓着脖颈重重掼至墙上,砰!!! 那活尸喉咙里发出一声愉悦的嘶喊,紧接着,毫不费力地摁着少年的脑袋继续砸墙。 第二下,第三下…… 一声比一声要沉重。 窒息和被撞击的痛苦同时传来,宫忱却缓缓咧嘴一笑,牙齿被鲜血尽数染红:“既然一个都没有……那我……姑且算是……第一个……重生之人……” “若是错过我……云隐……你毕生所求……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话音刚落,尖牙冲他脖颈咬来,宫忱没有闭眼,也没有恐惧,因为下一秒,云隐真人瞬间出现,将活尸整个掀飞出去。 “你说什么?” 云隐真人低着头,面孔呈现扭曲之色,半是狂喜,半是惊惧,死死盯着宫忱,“再、说、一、遍。” 宫忱背靠墙壁,身体无力下滑,鲜血在墙面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长痕。 空气争先恐后灌入他的喉管,让他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还有血不停地从嘴里涌出。 云隐真人脸色刹变,立马蹲下,从怀里摸出一瓶丹药,就要喂他吃。 宫忱偏头避开,艰难地开口:“你知道,为什么两年了,你还治不好我的心脏,每月都会绞痛的问题吗?”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云隐真人怒道,“这种时候说这个干什么,不要命了吗!” 宫忱仿佛没听见似的,断断续续地继续:“这是因为,我的心脏,上面根本没有伤口。所以,那些治疗外伤的手段,不管是吃药,还是施针,都是无用的。” “但是这里,”宫忱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一字一句道,“在我四岁那年,曾被一只手贯穿了——” “从前胸,一直到后背。” “你说,为什么没有丝毫的伤口留下,为什么,本该死去的我,却活到了现在呢?” 云隐真人兴奋得几乎全身都战栗起来,接着宫忱的话道: “因为在你死后,它愈合了,而你,不仅没有变成活尸,甚至还保留着生前的全部意识。” “你真的是,重生之人。” “那现在,”宫忱淡淡一笑,手却无力地垂在地上,呼吸若有若无,“你还觉得我的价值不如它吗?”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云隐真人神色癫狂,疯了般给他输送灵力,“你可不能死,绝不能死。” “但我,不是很想活着啊。”宫忱声音很轻,很轻,“你看,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在这世上也了无牵挂,活下来有什么意义呢?” 云隐真人知道他别有所求才这么说的,苦苦哀求道:“只要你愿意活下来,我什么都能为你做。” “哈哈,”宫忱轻嘲两声,“被你这种人需要的感觉,还真是有点恶心。” 云隐真人快被他折磨疯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宫忱垂着头,似乎是在很认真地思考,又似乎快要睡着了一般,良久,他才抬头哑声道: “今日,你让他入土为安,来日,我便代替他,给你开膛破肚。” “好好好好好好好,没问题!” 云隐真人骤然狂喜,随后才反应过来,宫忱要的条件竟然这般容易,眼中闪过不解。 “刚才你在里面说的话我听到了,这柳直只不过给了你一个烧饼,你也并非到了快要饿死的地步,为何要如此掏心掏肺地报答他?” 宫忱满脸是血,只有眼角的血迹被什么冲淡,晕染,视线模糊了。 “不只是烧饼,”他安静了一会,垂眸道,“它里面有红豆的馅,和我娘亲做的很像。” “很好吃。” 话落,宫忱忽然捂住胸口。 他的心脏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每月一次的绞痛如潮水般袭来,让本就失血过多的他瞬间晕厥过去. 漆黑的夜里,地面、墙面上密密麻麻的烛火将屋内映得像白昼一样。 正中央的木床上,宫忱惊醒了。 他愕然发现自己除了脑袋,身体其他地方毫无知觉。 当啷。 耳边时不时传来传来银器碰撞的细碎的声音。 偏头看去,旁边有一张方桌,云隐真人背对着他挡在桌前,低头摆弄着什么。 “你要干什么?”宫忱沙哑道。 “你醒了?”云隐真人微微侧身,露出桌上摆着的各式各样的刀具和针线,火光在银刃上跃动,“我给你脖子以下做了麻痹,可以减轻你的疼痛。” “我是问你要干什么?” “这个嘛——” 云隐真人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去,举起一柄短刀置于火上,嘿嘿一笑。 “你不是准我剖开你的身体了吗,我打算看看你那愈合后完美的心脏长什么样,每月绞痛的原因又是什么。” “………柳先生呢?” “你放心,”云隐真人道,“我已经拔除他身上的阴气,保证他不会再变成活尸,明日再差人送一副棺材来,重新封棺,就能下葬了。” “你怎么事到如今还关心别人,”云隐真人拿着短刀转过来,嘴角勾起了一个堪称变态的笑容,“我现在,可是要开剖开你的胸腔了。” 宫忱闭了闭眼:“别笑得这么恶心,下次做这种事情之前,应该提前跟我说,我需要心理准备。” “知道了知道了。”云隐真人如今把宫忱视作宝贝,硬生生把自己变态的笑容压下去了,用刀先划开胸膛附近的衣物,亲切道,“小忱,你穿的这衣服也太粗糙了,跟下人似的,以后我给你买几件好的。” “咦,这是什么,符纸?” 他刀尖轻快地一挑,将粗衣之下紧贴胸膛的半张皱皱巴巴的黄方纸挑了出来。 “噢,借灵符啊,话说你今天逃跑的时候用的灵力就是通过它借来的吧,抱歉啊,被我切成两截了……” 说着说着,云隐真人顿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忙低头去看宫忱,发现后者目眦欲裂地盯着那半张符纸。 “切、成、两、截?” 云隐真人从来没见他动过这么大的怒气,一时竟震惊到失语。 “还给我!”宫忱脸色赤红,额头筋脉突起,竟然一点点掰开五指,摊开掌心,恶狠狠地重复,“还给我!” “别强行挣脱麻痹状态啊,信不信,到缝针的时候疼得你想死。” 云隐真人只好把另外半张也找出来,一起塞进他的手中,讪笑道:“消消气,就是一张符而已,小忱,我可以赔你很多张。” “你算什么?”宫忱用力闭了闭眼,声音嘶哑,“这是我身上最后一张爹做的符。” “它只能借灵二十次,这三年来,我就算快要饿死在街上,都舍不得用一次。你算什么东西,竟然说要赔?” “那、那确实赔不了,我至今还没见过有人做出能用二十次之多的借灵符,这说明你爹是制符的高手啊。”云隐真人尴尬地夸道。 “别说了,”宫忱手里轻轻攥着那两截符纸,沉声道,“动手吧。” 云隐真人就等着这句话呢,忙不迭换了一柄刀,眼里抑制不住兴奋之色,开始熟练地划开少年的胸膛。 苍白的胸膛上,二十多厘长的皮肉往外翻,刺目的鲜血蔓延而下。呛鼻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涌入鼻腔。 尽管做了身体麻痹,还是有不小的疼痛刺激着宫忱,他侧了头,垂眼去看手中的那张符纸。 滴答。 其中有一滴血不小心溅在符纸上,蓦然绽开一朵妖艳绮丽的花。 宫忱盯着那朵血花,眼睫很轻地动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呢? 紧接着,他涣散的瞳孔一点点转动,开始漫无目的地寻找着。 他忽然看到一个男子。 那男子逆着烛光,低头立在床边,整张脸陷在阴影里,像尊雕像,一动也不动。 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 宫忱很努力地让瞳孔聚焦,想要看清他的模样。 但很快,宫忱发现那只是一张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脸,只是脸上有两道惨淡的痕迹,好像是泪。 莫名让宫忱很在意。 “你是谁?为什么哭?”他问道。 这一刹那,男子浑身一颤,猛地抬眼看向他。 那双眼眸很淡,很浅,在密不透风的室内,却给宫忱一种令人窒息的悲切感。 头突然开始疼。 啊……好像一点点想起来了。 宫忱喃喃:“你是,白天送花给我的人。” “是让我不想笑,就不要笑的人。” “是说等我更需要你一点,就带我走的人。可是,我不喜欢这句话。” “有多需要才算更需要呢,是要我变成现在这样吗?”他轻轻地问。 男子一直等宫忱说完,才缓缓俯下身子,把他搂入怀里,动作轻得仿佛他是什么易碎之物,声音发着抖道:“对不起。” 自从宫忱想起男子之后,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好像分裂开来了。 他的身体被刀具割开胸膛,鲜血淋漓。 他的灵魂被男子捧在怀里,视若珍宝。 然后,开始缝针了。 他听到床上的身体发出极其难听的惨叫声,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拥他入怀的男子浑身发抖,一边又一遍跟他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宫忱,我带你走,我带你回家,好不好,行不行。” “可是我没有家了。”宫忱下意识道。 “我给你一个,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不要再让自己陷在这里了,走吧,别听了,别看了,走吧。” 男子嘶哑地重复,“走吧。” 宫忱沉默了一会,道:“可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男子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名字么,是啊,我都没告诉你名字……” 随着他的低喃,面容逐渐淡去,像揭开一片朦胧的雾,露出高山苍雪般的真容。 宫忱看着看着,轻轻笑了:“我就说我没看错,你长得真好看。” “我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所以坐在墙上的时候,你一出现,我就忍不住盯着你看了……” 忽然,他脸上的笑容一凝。 因为面前的男子不单单是变了脸,连身体都一寸寸缩小了,越来越稚嫩,越来越熟悉。 “徐赐安。” 最后,时隔多年,年幼的徐赐安再次站在了小他一岁的宫忱面前。 “早就该告诉你的,”他眼尾发红,“是我不好,就算那日你没来,我也应该去找你的。” “原来你是,好人哥哥……”宫忱怔怔地看着他。 “不好的人是我啊,我没遵守约定给你带饺子。我擅自借用你的灵力,可你从来没有拒绝过。我好多次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是你的灵力救了我。” “赐安哥哥,”他生涩地念着这两个字,“你这次又来救我了吗?” 好多次,活不下去…… 徐赐安的大脑被这几个字刺得生疼,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上前一步,用力地抱住了宫忱。 “不是我救了你,是你救了我。” 他张了张苍白的唇,一滴冰凉的泪流入唇中,尽是苦涩。 “幸好,你活下去了。” “真是幸好。” 第35章 师兄想我了 宫忱,出去后,就不让你亲…… 室内烛火通亮, 床榻、白衣、地板均血迹斑斑。 那一针一针,刺入眼眸。 那一声一声,锤击耳膜。 宫忱在徐赐安的怀里颤了颤。 立时, 徐赐安伸出双手, 牢牢捂住了宫忱的耳朵,用毫无血色的面孔占据了宫忱的视线。 看着宫忱脸上瞬间闪过的惊惧、彷徨, 徐赐安只觉得苦涩像一条浑身剧毒的蛇, 顺着喉咙一路钻入心底。 不仅毒哑了他。 还用毒牙咬得他心脏溃烂。 一时竟让人分不清,这到底是宫忱的梦魇,还是他徐赐安的。 ——他比宫忱更想逃离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室内的惨叫声逐渐消失,徐赐安才缓缓松开了宫忱, 声音沙哑无比。 “现在,可以跟我走了吗?” 宫忱不再发抖。 他的灵魂背对着在床上受尽折磨的肉身,抬手, 用手心轻轻地给徐赐安抹去脸颊上的泪。 “哥哥,别哭了。” “我是想跟你走的,但是, 我还不能走。” “为什么?”徐赐安猝然拽住宫忱的手,没由来的, 内心不安起来。 宫忱低声道:“因为它不让。” 霎时间,整个幻境就像雪崩一样,随声而塌。 墙壁裂开,烛光破碎, 一切恍若浮尘,星星点点缀在夜空之下。 唯有床上的少年还躺在那。 少年一身的血和汗,脸色苍白, 呼吸犹如飘雪,又轻又凉。 手中的符咒被攥得死紧,然而不管他再怎么用意念去唤,也没有一丝一毫温暖的灵力从中流出。 宫忱来到少年旁边,低头看着少年,仿佛不是在看着自己:“哥哥,你是第一个对我说活下来真好的人。” “在此之前,其实我每天都很想死,但有一个东西,它不让我死。” 徐赐安短促地问:“它是什么?” “是啊,它是什么呢。”宫忱微微弯腰,一根根掰开少年的五指,将他手里的符纸拿了出来。 又皱,又脏,宫忱却极为珍重地将它一点点展平,自言自语道。 “起初,我以为是爹爹最后留给我的这张符在阻止我。它一共能用二十次,就像是爹爹给了我二十次机会,一遍又一遍地叫我不要死,活下去。” “我怎么可能不听爹爹的话呢?” “所以我对自己说,再忍一忍,再坚持一会吧,等全部用完,我要是还是觉得活着很苦,就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地活下去了。” “但是啊,直到今天——” 宫忱一顿,深深看了一眼手中的符,然后在徐赐安惊愕的目光中,将它轻轻扔进破碎的烛光里。 呼啦。 火舌瞬间将符咒吞噬。 徐赐安反应过来,猛地去抓。 和床上同样倏地伸出手的少年指尖在空中短暂相触,又错开,都只抓到了一小片滚热的灰烬。 不一会,就冷了。 徐赐安艰涩地问:“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何要烧掉?” “因为它一直在蒙蔽着我。” 宫忱手微微颤着,似乎也想把它捡回来,但却极力忍住了。 “——直到今天,得知云隐真人将它毁坏那时,刀刃划破胸膛那时,银针刺进皮肉那时!” 宫忱闭了闭眼:“就好像有人在告诉我,可以去死了。” “只要我想,没有什么再阻止我,就算我再怎么骗自己,我的爹爹早在三年前就死于非命,他怎么可能阻止我,怎么可能!可是!” “可是,”宫忱深吸了一口气,死死地盯着床上的少年,“你听。” “不能死,”少年不知在看哪里,不停地重复着三个字,“不能死。” “不能死,不能死。” 徐赐安心尖一颤,顺着少年的目光往某个方向看去,只见虚空中缓缓出现一道浑身赤红的鬼影。 看见鬼影的瞬间,少年原本麻木的表情蓦然一变,瞳孔剧烈收缩,好像有鲜红的火星要从里面迸溅出来。 “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 “它一直在蒙蔽我,让我以为我活着是依靠着爹爹留下的温暖,”宫忱也将目光越过黑暗,投向鬼影,“但我今日才明白,不是这样的。” 宫忱以燃烧那薄薄的一张符纸为代价,借来火光,三年来第一次看清自己内心巨大的深渊。 他看到的不是虚无的风和哭泣的自己,而是一整片,滚烫的熔浆。 “一直以来,真正让我不要死,拼命拽着我,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的那个东西——” 宫忱和少年同时望着鬼影,两道声音叠加在一起,沉沉地说。 “不是符,而是恨。” 至此,幻境终于全部崩塌。 少年的嘴角勾着诡异的弧度,和灰烬、火光一起,消失在了黑暗中,最后留下嘶哑的一句。 “爱能让人去死,就像虞娘子想为柳先生殉情那样,可只有恨,才能让人留下来,不是吗?” 宫忱则重新面向徐赐安,轻轻扬起一个迥然不同的笑容:“哥哥,所以你不用担心,不管以后怎样,我都会好好活下去的。” 他做到了。 徐赐安很清楚这一点。 他一直在努力地活,哪怕流浪,哪怕受伤,哪怕寄人篱下。 但谁都不知宫忱心底藏着什么,徐赐安也从不知,就这样让那个跌跌撞撞的宫忱走进了自己的心里。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徐赐安将方才抓到的那一丁点残灰握在手中,失神地喃喃:“如果你早一点说,我可以帮你的。” 宫忱摇了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想自己来。” “你说什么?” 宫忱毫不犹豫:“我的仇,我自己报,我的路,我自己走。” “既然是你自己的路,”徐赐安蓦然瞪向他,眼睛发红,寒声道,“为什么总是干涉我的路,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动摇我?” “你说我很珍贵,可明明再珍贵的东西,你都能毫不犹豫地一把火烧了,你把我当什么了?” “赐安哥哥,”宫忱愣了愣,有些茫然,“我、我那么说了吗?” “是,”徐赐安嘴唇颤抖道,“你这个该死的让人心疼的笨蛋。” “我是瞎了眼了,还是鬼迷了心窍了,怎么就看上你了。” “诶?”宫忱遭到突如其来的破口大骂,吓得不知所措,血红迅速从耳后蔓延到脸上,结巴道,“什么、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朋友吗?” “你四岁那年,我们是朋友,你现在十八了,谁还跟你是?!” 徐赐安终于恶狠狠地扑过来。 宫忱下意识闭了下眼睛。 两人齐齐摔在地上。 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眼时,彼此已然都变成了大人模样。 宫忱一头砸在徐赐安的掌心里,不疼,但他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以至于他立马瞪大眼睛,如见鬼一般看着弯腰坐在自己身上的男子。 刹那,从脸又一路红到脖子。 “师、师师师师………” 兄。 最后一个字,被徐赐安用嘴唇封住,化作一声呜咽。 谁也没动。 任心跳声震耳欲聋。 徐赐安的怒火在此刻烟消云散。 他抿了下唇,直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喘气,后颈忽然被一只铁钳般的手牢牢摁住。 那只手压着徐赐安往下。 于是四片嘴唇又紧紧相贴。 良久,宫忱情难自抑地探了一点舌尖出来,抵入徐赐安的唇缝。 “!”徐赐安猛地推开他。 宫忱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慌张得恨不得给他磕头跪下:“对不起,师兄,我以为这是梦。” “……这就是你的梦。” 徐赐安深吸了口气,瞥了一眼破破烂烂的夜幕,如同被孩童剥落的窗纸般,斑驳地透出光来。 想必再过一会,宫忱就要醒了。 这么明显的事情,宫忱却仿佛察觉不到一般,喃喃:“难怪师兄会如此主动。” “可既然是梦,” 他盯着徐赐安的嘴唇,喉结一滚,像鬼迷心窍一般,缓缓凑近, “那不如,再来一次好了。” “梦是假的,我是真的。”徐赐安冷不丁说道。 “我开玩笑的。”宫忱立马乌龟般缩了回去,干笑道。 “但是,这个梦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你都会忘得很干净。” 徐赐安拽住他的衣领,轻轻地往回拉:“所以,再来一次也没关系。” “前提是,不准伸舌头,”他眼睫微垂,“这个,我还不会。” 徐赐安只言片语,宫忱听的五迷三道,当即“嗯”了一声,注视着徐赐安,先将额头轻轻靠上去,然后目光下移,在即将要亲上去的时候。 宫忱发现徐赐安的手攥得很紧。 他怔了怔,转而牵起徐赐安,这只手里握的是什么,他很清楚。 看着指尖上沾的符灰,宫忱几乎是瞬间从情动中挣脱了出来,仿佛跌入了河里,四肢沉重,浑身都很冷。 “师兄 。”他惶然地问。 “你这样,难道是可怜我吗?” 徐赐安沉默了会,咬着牙道:“我不会因为可怜谁,就对谁这样。” “这世上有仇要报的人有那么多,有的人我帮不到,有的人我尽力,但我从来不会对谁尽心,” “除了你。” 徐赐安缓缓张开手,那上面一片残余的纸灰都被他揉碎了,他抬手,将一些灰抹在了宫忱脸上。 “我这种人,和被你丢弃的东西不一样,一旦沾上了,是甩不掉的。” “我永远不会可怜你。” 徐赐安亲了亲宫忱的额头、鼻尖,然后来到嘴唇,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眼底的柔软:“不用担心。” “我对你这样,和你的境遇无关,只是情不自禁。” 宫忱从徐赐安将灰涂在脸上时就像被人定住一般,动也不动。 直到他被亲了第一下,才恍然惊醒般张了张唇,但什么话也没说出来,眼泪就一颗一颗从眼眶里滚下。 啪嗒,啪嗒。 脸上的灰尘被泪水晕染,灰色的细流弄脏了徐赐安的手背。 徐赐安却毫无反应。 他没想到宫忱竟然会哭。 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眼泪却流得厉害,眼睛鼻子都是绯红的。 他怔了怔,又想了想,好像从他进入幻境后,又或者,从他在徐家重新遇到宫忱那天起,一直到现在—— 宫忱从来没有这样哭过。 哪怕是那次发烧,眼尾也只是因为太烫而变湿润的,不是哭。 所以徐赐安并不知道,原来宫忱真正在自己面前流泪时,自己的心情会是这般。 像被人撕裂了。 难以言喻的疼起来。 他只怪宫忱没有早一点把这些告诉他,可他为什么没能早一点对宫忱好呢? 那样宫忱兴许就愿意依靠他了。 “师兄,”宫忱用手臂挡住了眼睛,低低地开口,“我是个混蛋。” “你怎么混蛋了?” “我不该招惹你的,真的。” 徐赐安轻叹:“你当我是那种稍微招惹两下,就能上钩的鱼吗?” 宫忱哑声道:“不是吗?在我看来,师兄很单纯,连嘴都不会亲。” “宫惊雨,你很会?” 徐赐安声音一冷。 “我、我也不会,”宫忱怂了,“但是,我起码看过书,知道一些。” “那我也找一本看便是。” “其实我可以教你的。”宫忱从胳膊下面露出一只红通通的眼睛。 “你不是不想招惹我吗?”徐赐安的表情没有听起来那么冷漠,正认真地盯着他看。 “所以说我是混蛋啊,”宫忱飞快把眼睛重新遮住,轻轻地说,“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我又忍不住。” “杀我爹娘的家伙很强,很强,我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报仇雪恨,或者,在报仇的路上早早就死了。” “至于娶妻生子相携一生,粗茶淡饭也好,除魔卫道也好……” 宫忱往地上一躺,无力道:“那种未来,我看不到,也给不了。” 徐赐安沉默了很久,在宫忱以为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他忽然说:“宫忱,我们生不了孩子。” “除了这个,我都能给你。” 宫忱霍然把手臂放下,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被洇湿的眼尾被压出一道红痕。 徐赐安低头看着他。 “是不是一直以来我太让着你了,你好像忘了,你有一个修炼天赋多么惊人的师兄。” “还是说——”他伸手,用指骨不轻不重地擦去宫忱眼角的泪水,又揉了揉那道红痕。 “你觉得徐这个姓,在生宁年中,还不够有威慑力吗?” 徐赐安深深地凝视着宫忱:“我说过了,我和你丢弃的弱小的东西不一样,我强大到能一直站在你的面前。” “不要怕,不管那家伙是人是鬼,我都会替你灭了他,你不相信吗?” 宫忱像被蛊惑了般:“我信。” “真乖。” 徐赐安低笑一声,捏起他的下巴,一字一句地,像要把话语刻成契约一般。 “那从今天开始,你的血你的骨头你的命都受我保护。谁也不可以伤害,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行。” 宫忱精神有些恍惚了。 他觉得什么好刺眼,声音也快要听不清,只含糊地应了声:“好。” 此时,天光大盛。 徐赐安抓住了宫忱的手,弯腰在他耳边轻声要求道。 “宫忱,在醒来之前,再亲一亲我吧。” “出去之后,就不让你亲了。” 宫忱无意识地抬了下下巴。 ——那个在一片虚无中的蜻蜓点水般的吻,是徐赐安渡过之后七年的唯一支撑. “徐赐安你疯了吗,出这么大事连你娘都不说?!!!” 回到紫骨天,徐赐安就对外宣称要闭关,一连半个多月没出来。 李南鸢不知从哪听说了他在天泠山追杀宫忱的事情,总觉得不对劲,一进徐赐安修炼的洞府,才发现徐赐安气息紊乱,虚弱不堪。 竟是走火入魔了! 一探灵台,李南鸢当即震怒:“你无情道的道心崩坏成这个样子?” “你不是和你爹信誓旦旦绝不会对人动心的吗?谁招惹的你,是不是宫忱这小子?” 和师弟下山两年,回来就走火入魔,稍微一想就知道是谁招惹的。 徐赐安自知否认无用,便“嗯”了一声:“我之前是对他动心了。” 李南鸢深吸了一口气:“你离大乘境最多只剩一年了,这么点时间都忍不了了吗?” “忍不了了。”徐赐安说。 “有什么忍不了的,你爹当年就是怕喜欢上我,为了修这劳什子无情道,躲了我三年,我最后还不是心甘情愿嫁给他了?” 徐赐安没吭声,吐了一口血。 他身上黑气缭绕,嘴唇被自己咬得全是伤口,一丝血色都没了。 李南鸢一边给他疗伤,一边气得破口大骂:“好好好,都这样了,那你还修个屁的无情道,我宁愿你重修其他道!” “我一开始也想过重修,”徐赐安喃喃道,“可是这样,我就来不及保护他。” “所以,我不能喜欢他。” 硬要修无情道,他就不能喜欢宫忱。 可不修无情道,他就保护不了宫忱。 徐赐安最后还是选了第一条路,如他在梦境中对宫忱说的那样。 他会足够强大,会站在宫忱的面前保护他,哪怕他不能表露心意。 “你真是,好极了。” 李南鸢怒火无处可泄,刚好那天宫忱凑到面前,她就踹了宫忱一脚。 这一脚,宫忱一个月下不来床。 徐赐安当时并不知晓此事,只因那一个月,他一直呆在洞府里。 一个人,把破碎了的道心一点一点地补回去。 他的心魔问他:“还喜欢吗?” 徐赐安说:“不喜欢。” 徐赐安才刚刚喜欢上一个人,就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被开膛剖肚。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喜欢,就要先学会说不喜欢。 他不敢睡觉,不敢松懈,每一时每一刻都让自己保持冰冷无情。 “不喜欢。” “不心疼。” “讨厌他。” “………” 这样的拷问经历了成千上万次,他的心魔似乎终于被他骗了过去。 临消失前。 心魔冷不丁问:“徐赐安,三十六日没见他了,想他了吗?” 徐赐安怔了很久,小声说。 “不想。” 明明是三十七日没见他了。 第36章 师兄踩我一脚 师兄的嘴是不是跟说的话…… 岚城, 桂花巷。 巷如其名,十分秋色,九分皆是桂花香。 人群络绎不绝, 从两道僵峙不动的身影旁穿梭而过。 “我好像还没问过你,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邺城。” “那你想过,跟我一起去吗?” 宫忱单手抱着层叠整齐的新衣, 很明显地感受到在自己说出“没有”后, 徐赐安陡然变冷的气息。 以至于泛凉的秋雨落在脸上,好一会儿他才察觉。 “下雨了。”宫忱喃喃。 这一场及时雨,打断了徐赐安几乎让宫忱喘不过气的问话。 “下雨啦,收摊啦!”“让让!”“小心路滑!”路边的小摊急急地撤走,行人瞬间乱成四溅的水滴。 宫忱冷不防被撞了一下, 生怕徐赐安不要他,牵着徐赐安的那只手不自觉攥得更紧了。 浅浅的橘黄色从他的掌心亮起,如波纹一样往两人身上漾开。 他已不再像当年那样生疏, 如今不需要念口诀,也能很好地施展一个完美的避水咒。 那光本来是很温暖舒适的,徐赐安却如同被烫到似的, 倏地抽手。 光芒消散在两人分开的指尖。 宫忱很轻地抿了下唇。 “也就是说,你一直在谋划着有朝一日, 从我的身边离开。” “我从未被你需要,是吗?” 徐赐安深深地凝视着他,一字一句皆冷若寒冰:“我很好奇,你如今这副处境, 心里是如何设想摆脱掉我,一个人去邺城的。” “说说看,宫忱。” 徐赐安说的其实没有错, 从一开始,宫忱的假死计划中就没有徐赐安,他的出现自始自终就是个意外。 ——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回归正轨的,不管是我,还是徐赐安。 这样的念头宫忱在心里出现了许多次,却没有任何一次,比如今被徐赐安当面戳破更令宫忱心慌。 宫忱的思绪乱成一团麻:“师兄,我没有那么想,不是,我不知道……你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一时半会,我理不清,”他颤着声重复,“我真的理不清。” “给你时间?”徐赐安轻笑了一声,“好啊,我就给你时间。” 低沉的声音在雨幕中缓缓响起。 “从现在开始,我给你三十七个数的时间。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从我身边离开。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让我再也没有办法抓到你。” “不然,三十七个数之后,”徐赐安顿了顿,极冷地扫了一眼宫忱,“我保证,你永远也摆脱不了我。” “永远。” 说罢,徐赐安不再看向宫忱,任凭雨丝打在身上,转身就走。 宫忱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背影,怔然道:“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我没有现在就要走。” “我只是,要再想一想啊。” 他的心脏不住地抽疼起来,喉咙发涩道:“师兄,你故意的。” 宫忱想追上去,可刚要迈开腿,身后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拽着他。 铮—— 他闭上眼,甚至听见了锁链的声音,他越想迈开步伐,那锁链就晃动得越厉害。 铮铮—— 他不用回头看也知道,那拴着他的脖子,四肢与心脏的锁链,穿过肮脏的积雨,穿过层层大地,累累白骨,滚烫业火,最终被一只恶鬼牢牢地拴住。 那恶鬼在地狱里看着他,掌控着他,将所有温热的,鲜活的,生动的情绪全部吞没,只留下锁链冰凉的锈味,恶心的让他想吐。 “来杀我啊。” 它说。 “你舍了自由,舍了剑道,忍辱负重学了十数年的除鬼术,不就是为了我吗?” “你不是做梦都想杀了我吗?” “来啊!” 雨声愈来愈嘈杂。 庞然大雨中,宫忱的身体仿佛一团吸足了水分的棉花,既软弱,又沉重。 越是软弱,就越是沉重。 他脸色苍白,搂紧怀里湿透了的新衣,片刻后,将它们搁置一旁。 最终往反方向转过身去.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离自己远去,徐赐安的脚步越走越慢。 他的眼眸一点一点透出嘲讽,逐渐变质,成了冰冷的憎恨。 二十七。 二十八。 二十九。 徐赐安无情地在心里数着。 宫忱不知道他身体里徐赐安的血是叛徒一样的存在。 只要那血不留干,他这辈子,都别想从徐赐安身边消失。 徐赐安也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徐赐安了,他没打算就这样放过宫忱。 因为上一次放手的代价,是宫忱的死亡。 所以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 霎时,一把伞在头顶撑了开来。 暗青色的阴影倾过来时,徐赐安的脚步终于一停。 “师兄。” 身后传来一道低低的呼唤。 伞柄秀气,伞盖亦小,宫忱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布料湿冷地附着在身上,水滴顺着下颌一颗颗滴落。 “伞铺挤挤挨挨的,久等了。” 雨水打在油纸伞面,淅淅沥沥,撑起一片狭窄的空间。 徐赐安背对着宫忱,几缕被雨打湿的头发沾在后颈上,像墨晕开。 他没有回头,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声音,僵硬道:“三十三。” 三十四。 三十五。 宫忱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往前走了一步,伞面一抖,雨水如瀑泄落。 徐赐安只感觉身后伸来两条冰冷如蛇的手臂,逐渐缠住了自己的腰。 “三十七。” 宫忱帮他数到最后,毫无温度的气息拂过徐赐安的耳边:“时间到。” “抓我走吧,师兄。” 他低沉道。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徐赐安张了张嘴,那些在脑海里浮现过无数次的恶毒的想法,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想好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应该要先把我的手绑起来。” 宫忱的手掌顺着徐赐安的腰往下滑,搭上徐赐安垂在腰旁的手,抚摸着,摩挲着,一点点穿.入,与他十指相扣,“像这样。” 徐赐安浑身僵硬,这一下,连张嘴的动作都做不出了。 青色油纸伞悬停在他们的头顶。 潮湿的绿意盖下来,灵力流动,在他们身边形成一道透明的屏障。 在雨幕中,行人或走或奔,匆匆而过,谁也看不见他们在做什么,谁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宫忱将他缠得更紧了。 两人间细微的颤动均清晰无比。 “然后呢,我的腿师兄可一定要捆住了,你知道的,我很能逃跑啊。” “所以千万要多捆几圈。” “从这,”宫忱用鞋尖碰了碰徐赐安的脚跟,俄顷,右边膝盖微弯,轻撞了一下徐赐安的后腿窝,“到这。” 徐赐安两条腿都跟着颤了一下。 “或者还是不放心的话,”宫忱又直起膝盖,膝盖骨若有若无地蹭了一下徐赐安包裹着腿根的布料。 他声音不知怎的有些哑了:“捆得再上面一点,师兄觉得怎么样?” 徐赐安寒声道:“你放………” 这时,有人不小心从屏障边上穿过,冷不丁撞了两人一下。 徐赐安本来要骂宫忱,被这一下撞得差点出声,瞬间咬紧牙关。 “奇怪,”那人侧身,盯着空空如也的角落,咦了一声,“这块地方,好像没怎么被雨淋湿?” 这人浑然不觉,就在面前约莫一臂的距离处,有两个全身湿透的男人正紧紧贴在一起。 徐赐安二十六年来,从未经历过这种事。 明明两人穿戴完整,但因为路人无意的窥探,显得他们好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之事一般。 他的脸蔓上羞赧之色,眼见路人一步步靠近,狠狠踩了一脚宫忱。 后者闷笑着把他抱起来,往旁边挪了几步,很快,原先他们站着的地方便被雨淋湿了。 路人揉了揉眼睛,呆了几秒,不知想到什么,面露惊恐地跑了。 “看来师兄是想干脆打断我的腿了。”宫忱调侃道。 “宫忱,”徐赐安终于忍不住怒喝一声,微微往后偏头,“你疯了?” 宫忱抬了抬下巴,顺势亲了亲徐赐安的眼睛:“猜对了。” 他脖颈上挂着的水珠跟着声腔震颤,滚落,有的滴在徐赐安的脸上,有的淌进徐赐安的领口。 徐赐安不知看到什么,心脏猛地一惊,却又隐忍地闭上眼睛。 “你为什么不逃,”他沉声道,“你以为你说的那些,我不敢做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宫忱轻轻说,“只是当时,比起永远不能逃跑,我更害怕看着你淋雨。” “我一个人淋就够了。” “可师兄说得对,仅仅凭我现在的境况,我阻止不了师兄,但我至少可以给你买一把伞——我是这么想的。” “徐赐安,”宫忱轻轻一顿,“跟我一起去邺城吧,但我求你,别像在鬼界那样为我以身犯险。” “如果我改变不了你的想法,至少我应该告诉你,我有多么珍视你。” 徐赐安足足五秒没有说话。 直到宫忱的吻从眼角落到了他的鼻尖。 “我再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徐赐安侧开脸,怔然躲开这个吻,“你到底,跑不跑……” “不跑,再问多少次,我也不跑了。”宫忱用力咬了一口他的脸颊,哑声道,“我很好奇,师兄的嘴是不是跟说的话一样硬。” “可以,让我尝尝滋味吗?” 徐赐安赫然睁开眼睛,呼吸一片凌乱:“够了。” 宫忱便乖乖地收手。 只不过全黑的瞳孔仍诡谲地盯着徐赐安,似乎要将他拆吞入腹。 徐赐安从他的桎梏中脱身而出,深吸了口气,取走宫忱身上从刚贴上来起,就微微颤动的玉佩。 玉佩光泽黯淡,显然是被宫忱临时封灵了。 它方才一直嗡动,肯定是在提醒徐赐安什么。 可即便徐赐安知道宫忱此时此刻的古怪,却还是放之任之了。 他怕错过这次机会,宫忱很难再跟他说出真心话。 真正让他决定抽身而出的,是周遭异变的景象。 乌云蔽日的天空,不知从何时开始,逐渐聚集了一大群孤魂野鬼。 仔细看,它们的脖子上都栓着一条细细的银色锁链,深嵌在魂魄里,随着挣扎的动作若隐若现。 所有银链汇聚在一端,一圈又一圈缠绕在一条纤细的胳膊上。 鬼魂的正下方,一名黑发女子立在屋檐之上,面色沉静地晃动着手臂上的锁链,不断地招徕更多的鬼魂。 看她的架势,要么是准备一举消灭这一条街上的全部鬼魂。 要么,是在寻找某一只鬼。 铮—— 铮铮—— “你们两个,”徐赐安指尖抹过玉佩,“还有意识吗?” “徐公子,你放心,”青瑕的声音传了过来,“宫先生及时封了玉佩,我们在里面基本不受影响。” “对,对,身体倒是不受影响,就是我心里不太舒服。”应婉早就憋不住了,阴阳怪气道,“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哪哪都不舒服。” 徐赐安不知想起什么场景,冷淡道:“应婉,把你的心思收好。” 应婉愣了一下,乍然结巴起来:“徐师兄,你、你都知道了?” 徐赐安“嗯”了声,他没张嘴,而是单独传音给了应婉。 “我知道你喜欢宫忱,但他已经是我的了,你趁早断了念头吧。” 应婉:“?” 她仿佛受了什么凌辱一般,失声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青瑕烦道:“吵死了。” 应婉恨恨地闭了嘴。 徐赐安转头看向宫忱,问道:“那他呢?” “索魂链只针对魂魄,宫先生肉身尚在,按理说不会受影响才是。” 青瑕连忙换了一副忧心忡忡的语气:“不过现在看来,还是有一定影响的,我也说不好是哪方面,总之,您别太把宫先生当正常人看。” “青瑕,你为什么要说我坏话。” 宫忱黑沉沉的双目瞥了一眼玉佩,他抱着徐赐安:“我很正常,我对师兄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话。” “可是……你以前跟我说,真心话都要藏起来的。” “那是以前的我有病。” 青瑕干巴巴道:“好的,好吧。” 宫忱:“哼。” 徐赐安没用力地把他的头往外推,正常就怪了,平时宫忱要有这般的死皮赖脸,两人早就滚床上去了。 推不动,徐赐安索性不推了,低声道:“松手,我要出去。” “师兄,”宫忱窝在他的怀里,“岚城的事,秦家会管的,我们就不要多管闲事了好不好,就待在这里,没人会发现我们的。” “闲事?”徐赐安看向街上惊慌失措的人们,他们在雨中逃窜,抱团,瑟瑟发抖地望着鬼魂哭嚎的天空,“你真的觉得,这是闲事?” 徐赐安伸手在屏障上轻轻一划,割开一道豁口,雨丝裹挟着哭喊声更加清晰地涌进来。 宫忱却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就算不是闲事,我又为何要管?”他声音冷漠,“岚城人无情无义,死不足惜,师兄不必劝我,这里的人我是一个也不会救的。” “我没打算劝你,”徐赐安看了他一眼,“你现在这样还不如老实待在这里,别出去惹事。” 宫忱:“…………” 在徐赐安即将迈步而出之时,他忽然道:“索魂链是有限制的,最多只能拴住百只魂魄,不然会断裂。” 徐赐安脚步微顿。 宫忱偏开头,撇撇嘴道:“我只是担心师兄才说的。” “嗯,我知道。”徐赐安没拆穿他,只是在出去后额外套了层结界,一如既往地留下一句。 “宫忱,等我回来。” 雨越下越急。 银链挥出残影,不停地将鬼魂缠住,绞杀,又迅疾去捕捉新的鬼魂。 可随着被索魂链的声响吸引的鬼魂越来越多,曹清鸾面色凝重,稍不留心身上就多了几道伤口。 “清鸾!”陆尧臣担心极了,急忙搬梯子往房顶上爬,喊道,“算了吧!找了这么久都没有,说明那个家伙根本就不在这里!” “不,他一定在,”曹清鸾冷静道,“我随着罗盘来到岚城,追踪到那家客栈,从那逃出去的两个家伙中,一定有一个是他。” “他都死了不是吗?你对其他男人这么执着,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啊——” 陆尧臣悲愤过度,脚下一滑,险些从梯子上摔下去。 “蠢货,谁让你上来的,”曹清鸾及时分出一道灵力护住他,自己却因此被一只小鬼咬住了手。她一边掐灭这只小鬼,一边冲他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脑子还装着这种事。你给我滚下去,别来碍事。” 陆尧臣心有余悸地抱着梯子:“可是再这样下去,秦家的人就要来了。” “不是就要,”曹清鸾重哼一声,眯着眼往上看去,“是已经来了。” 只听锁链一阵清冷冷的晃响,眨眼间,两名穿着金色服饰的男子立在锁链之上,为首的正是秦家大公子。 “曹小姐,我就开门见山了,你此举已经迫害到我岚城的百姓,还请立刻收手。”秦玉冷然道,“不然,休怪我秦家礼数不周。” “迫害?秦公子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曹清鸾不为所动。 “那些鬼魂因恶意残留世间,就算没有我,它们也照样会害人,我将它们引来一并除去,岂非一件利城利民的好事,谈何迫害?” “曹小姐身为除鬼世家,难道还需要我来解释阴阳平衡的道理?” 秦玉说话间,空中已逐渐浮现数道修士的身影:“我最后问一遍,你是自愿收手,还是我来替你收手。” 曹清鸾冷笑一声,“来啊,看你能不能阻止我。” 这时,忽然有人高喝一声:“且慢!不要打!” 众人望去,见一男子艰辛地爬上了屋顶,挡在曹清鸾面前道:“秦公子可知道,我们要找的是何人?” “你找何人都与岚城百姓无关。” 秦玉毫不留情,手指微抬,正要一声令下:“动……” “若这个人是宫忱呢?”陆尧臣一字一句道。 秦玉声音戛然,脸色忽地变得异常难看:“你说,什么?” “他害死了岚城上万人,怎么可能无关?”陆尧臣沉声道,“一年前,数千只恶鬼被他亲手放出,它们争相入城,见人即食,整座岚城生灵涂炭。” “你难道忘记当时的惨象了吗,秦公子?” 曹清鸾秀眉轻蹙。这几年她一直在魔鬼山上潜修,并不知道山下发生了何事。 陆尧臣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冷汗还是雨水:“这样一个人死后重新回到岚城,你就不担心他会再次作恶?” 秦玉神色复杂:“你说他就在这,可有证据?” “有,”不等陆尧臣回答,曹清鸾便从身上拿出一个黑色罗盘,犹豫了一下,咬牙扔给他道, “这是我罗家世代相传的追踪盘,里面有宫忱生前的一滴血,只要他还在这世间,不管他是人是鬼,都不可能躲得过罗盘的追踪。” “曹清鸾,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陆尧臣震惊道,“你竟然收藏了另一个男人的血这么多年???” 曹清鸾:“滚。” 秦玉端详片刻,将罗盘递给一直默默站在身后的书童,“你看如何?” “一个仆人懂什么,”曹清鸾嘲讽道,“秦家养不起除鬼师吗?” 书童没什么反应,只是指尖轻抚罗盘上的狰狞兽纹:“曹家有追踪罗盘此事不假,只不过,照曹小姐所说,如果宫忱就在这附近,那它应该有所反应才是。” “你瞎了吗?”曹清鸾皱眉,“那血难道不是在发光吗?” “很遗憾,并没有。”书童缓缓将罗盘翻转过去,那一滴血果真暗淡无光,毫无动静。 “这不可能!”曹清鸾瞳孔一缩,“你拿回来,我看看。” “曹小姐,不要再演戏拖延时间了,”秦玉面色骤冷,摆摆手道,“你们已经成功耗尽了我的耐心。来人,动手,鬼全灭了,人要活捉。” “书佑,你带几个人去安抚巷民。”秦玉给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是。”书童弯腰应声,并将什么顺手收进了袖中。 曹清鸾看得清清楚楚,被他堂而皇之地收起来的,那分明是她的罗盘!!! “秦玉,到底是谁在演戏!!”她目眦欲裂,“你这个王八蛋!!!你这是明抢!!!” 她手臂用力一扯,银链铮然作响,疯狂吸引着周围的鬼魂,愈来愈多的鬼魂贪婪地攀附其上。 银链借鬼魂之力,张牙舞爪地攻击围攻的人,但曹清鸾终究是以一敌多,灵力受限,又要分心去护身边的陆尧臣,很快落于下风。 曹清鸾硬生生被气得吐了口血,恶狠狠地看着秦玉:“都说秦家人重利益,轻情义,我今日算是长见识了。” 秦玉不置可否。 雨势渐小,眼见场面得到控制,他悄然转身,正要离开之时—— 咔擦。 忽然,一道模糊的声响穿破雨幕,隐约传入耳中。 咔擦,咔擦,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 咔擦咔擦咔擦咔擦! 最后干脆连绵不绝,犹如烟花一样齐齐炸响。 秦玉猛然回头,看到漫天破碎的银色锁链,在细雨中闪闪发亮。 群鬼尖叫着,咆哮着,挣脱了束缚,欲奔向四面八方。 “不好,索魂链断了!!”. 与此同时。 阴雨蒙蒙,街道一片寂寥,残花落叶被雨水冲刷到不知名的角落。 为避免一年前的惨祸再次出现,秦家花重金养了数百个除鬼师。早在秦玉和曹清鸾对峙之时,就已经有除鬼师护送平民离开。 哒,哒,哒。 一道空旷的踩水声轻轻响起,最终在某处戛然而止。 书童持着一方罗盘,静静地站在一道雨中屏障面前。 他的手中,罗盘里的血滴如同沸腾了似的,四处乱窜,散发着猩红诡异的光芒。 “在下秦书佑,”书童在屏障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见过第二十七任守碑人。” 第37章 师兄你不要误会我 你抱抱我 深灰色的天空中, 锁链断裂的瞬间,亮起一阵破碎的银光。 “索魂链,断了?”书童赫然抬头, 脸上的惊愕被映得清清楚楚。 呜啊—— 大片的阴魂争先恐后地挣脱束缚, 犹如潮水般散开,眼看就要淹没站在最前方的秦玉。 “公子!!!” 也许是太过紧张, 他的喊声显露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凛冽。 铿。 电光石火之间, 一道紫色剑光从下方飞纵而来,岿然挡在秦玉面前。 书童瞳孔轻轻一缩。 不,不是一道。 是密密麻麻。 刹那间,东南西北天地一共六个方位,凭空出现了不计其数的剑光。 它们寒光凛凛, 星罗棋布,就仿佛是一座内部长满尖刺的空中牢笼,将四处乱窜的阴魂困在其中, 于天穹之下独霸一方。 秦玉惊疑不定地后退几步。 没有人发现这庞然大物由何人操控,又从何时开始布置,架于死囚犯脖颈上的铡刀已毫不留情地斩下—— 一瞬间, 万剑齐发。 剑笼中阴魂怒吼、乱窜,却逃离不能, 最终在一个呼吸间尽数湮灭。 所有人望着这一幕。 整个桂花巷的天空、地面、每一个角落都被这冰冷强大的紫光笼罩。 无声而又震撼。 “………没想到,附近竟然隐藏了大乘境巅峰的高手。” 直到紫光暗去,书童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道:“此等大范围的杀阵, 需要提前布置,不可能是巧合。” “莫非,是冲着同一人来的?” 他的神情凝重起来, 目光转回屏障:“此地不宜久留,宫公子,还请先随我回秦家。” 话毕,依旧没有回应。 书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正要上前,面前的屏障终于有所波动。 涟漪颤抖,一圈圈漾开。 少顷,一条布满黑色抓痕的手臂唰地从里面探出,苍白的五指攥紧了书童的衣摆。 “扶,我。” “…………”书童迟疑片刻,上前将人从里面搀了出来,那人的手臂,肩膀,身躯依次穿出屏障。 看着似曾相识的衣裳,书童的眉头重重一跳。 他有种不详的预感。 终于,一张惨败犹如水鬼的面孔显露在雨幕中。 书童僵硬地看着段钦。 后者发丝凌乱,衣衫破烂,一身的抓痕,活像从窑子里逃出来似的。 登时,书童放开手,神色无比复杂:“段公子,你是为了报复我才出现在这里的吗?” 段钦差点没摔倒,阴郁地看了他一眼,从唇缝里挤出:“滚。” “远,点。” 书童眼皮子又是一跳。 他还没来得及跑,段钦已经忍受不了似的,弯下腰—— 吐了。 吐得昏天地暗。 书童:“?” 几秒钟后,他捏着鼻子,皮笑肉不笑道:“看来段公子如今是还有闲钱赔我这一身的衣裳。” 呕吐声硬生生一滞。 “……………”段钦脸色难看,偏开头,换了个地方继续。 在两人身后的某个拐角里,一道阴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一刻钟前。 宫忱盘着腿,单手托腮,发呆似的盘坐在屏障中间,屏障外面还有一层徐赐安留下的结界。 他像个对什么都葆有好奇的孩童一般,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结界。 触感如同一块松软无比的糕点,一戳,手指就伸到外面去了。 冰凉的雨丝斜打在指尖上,他感受了一会,又慢吞吞地缩了回来。 结界是单向的,外面的人如果想要进来,只会碰壁,里面的人却可以任意出去。 徐赐安走之前,分明跟宫忱说了“等我回来”,可他每次留下的结界都给足了宫忱离开的自由。 他明明可以把宫忱锁起来的,却只是把他放进了一个打开的笼子里。 就仿佛那句“等我回来”不是一道命令,而是一种希冀一样。 宫忱漆黑的眼珠盯着那出口。 锁魂链的声响穿透结界,微弱的余音试图诱惑他,引他出去,将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东西具象化为一只赤红色的鬼魂,从地狱里爬出来,站在出口。 它抬起手臂,扯了扯手中的锁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太令我失望了。” 宫忱歪了下头:“失望什么?” “你不该让自己被困在这么小的地方,”它顿了顿,诡异地笑了声,“想杀了我,你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怎么能在这里停下?” “停下?” 宫忱重复了一遍,缓缓起身,拽住锁链的另一端,哗啦—— “我从未说过我会停下,”他隔着薄薄的一层结界和它对峙着,神色冷漠道,“哪怕有一日我真的死了,我也不会投胎,我会变成和你一样的东西,我永远不会停下。” “只是现在,”宫忱眼珠转了转,道,“这条路,我不想一个人走了。” “不想一个人?”它悚然贴上结界,“不,你只能一个人。我会一直看着你,我会把你身边的人都变成白骨,就像柳直,沈湘,岚城千千万万人一样,你的师兄也会被我……” 宫忱伸手扼住了它的脖子,森然打断他:“住口。” 它咧嘴一笑:“我会把他做成新的灯笼,照亮你前行的路。” “我让你住口!”宫忱寒声喝道,猛地迈出结界,摁着它的脑袋,一次比一次凶狠地往地上砸,砸得它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啊——!!!!” 一道尚且稚嫩的尖叫声让宫忱蓦然惊醒。 他瞳孔微缩,恢复一丝清明。 低头看去,手里哪里有什么脑袋,只看见自己血肉模糊的拳头,连骨头都森森露了一截出来。 冰冷的雨水将鲜血冲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味。 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缩在屋檐下,满脸恐惧地看着宫忱。 宫忱张了张唇,刚要说什么,那女孩连忙哆哆嗦嗦地往后退,带着哭腔道:“别过来,救命,救命啊!!” 看来被他的模样吓得不轻。 宫忱下意识要遮住自己被黑色充斥着的诡异瞳孔,可手一抬起来,女孩又发出一声尖叫。 他顿时意识到什么,将血淋淋的手往身后藏,退了几步,低声道:“我不过来,你不要怕。” 女孩半张脸埋在膝盖里,露出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盯着他。 宫忱沉默了片刻,意念微动,一道辟邪咒悄然凝于伞面,字体苍劲有力,落纸如烟。 “姑娘家的不要在外面淋雨。”他手指一点,油纸伞飘向女孩头顶,“撑着这把伞,去找家人吧。” 女孩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似乎冷静了些许,眼睫上挂着泪花,喃喃自语道:“我的家人吗……” “大哥哥,”她忽然怯生生地喊住宫忱,指了指一个方向,“我脚崴了,走不动路,你能带我去找找他们吗?” “你不怕我了?” “不、不怕了。” “那好,”宫忱莞尔,走到她面前蹲下,伸出一只手,“走吧,快些找到他们,我还要回来等人的。” “等什么人呀?”女孩犹豫了一小会儿,将小手放在他的手中。 “我的……” 宫忱本想说师兄,但忽然想起徐赐安不在身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心上人。” “心上人?”女孩被他轻轻抱了起来,许是真的不怕了,脑袋趴在他左肩上,问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啊?” “他么……” 宫忱站直,说得漫不经心:“骄傲,而不跋扈,漂亮,而又刚强。” “我第一次见他时,就倾慕于他,只是当时还小,并没有意识到这份感情,便遗憾地错过了。” “后来有幸和他拜入同一师门,朝夕相处中,那份心意重新生根发芽。” “但谁知,阴差阳错——” “该谨慎时,我冒失了,该往前时,我又退缩了。就这样,错过了第二次,第三次。” 这些话,其实都没怎么经过思考就从嘴里像絮一样轻飘飘飞了出去。 它们在空中徜徉片刻,吸足了潮湿和冷气,再回到脑海中时,俨然是沉甸甸的了。 慢慢地,宫忱的情绪受到牵动,声音多了几分苦闷。 “然后呢?第四次呢?”女孩的好奇心已经被勾了起来,催他继续,“你终于肯跟她表明心意了吗?” 宫忱忽觉喉咙里卡了根刺。 久久未语。 “………没有。” 他不容易地将刺咽了下去,从喉咙到胸膛,传来隐隐的刺痛感。 “第四次,是他想方设法追上来,先跟我表明的心意。” 女孩绝对想不到,想方设法这四个字的背后,是丧心病狂地掀开他的棺材,是不计一切代价地复活他。 想到这里,宫忱心里一片酸软,又是心疼,又是……欢喜。 “大哥哥,”她歪了歪头,轻声感慨了一句,“你命真好。” 宫忱愣了下,旋即低头,轻轻一笑,笑容温暖,甜蜜,连苍白冷峻的面庞都柔和了很多。 “是啊,我命真好。” 女孩抬了下胳膊,声音稚嫩中夹杂着一丝沙哑,抱上宫忱的脖子,忽然低声说—— “可是凭什么?” “你配吗?” 噗呲。 一柄生锈的短刀刺入后颈。 宫忱嘴角的笑容冻住。 “凭什么我的家人死不瞑目,尸体冷冰冰掩埋于这片土地之下。” “而你——” 女孩深藏于眼底猩红的恨意终于泛起一层涟漪,“害死了我全家的人,践踏着他们的同时,竟然可以笑得这么开心?” “到底凭什么,啊?!” 她用力将刀再往里面扎得深了几寸,竭力朝他吼道:“你这个魔头,杀人狂,你有什么资格活得人模人样,有什么资格喜欢别人?” “你只配去地下给我阿爹阿娘阿姐阿弟跪下,终日终夜地磕头!” “你去死,去死啊!!!!” 因为悲伤,因为愤怒,她瘦小的身躯不住地颤抖,泪水无声淌下。 当年,若不是两位道长救了她,她也会同她的家人一样,惨死在岚城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 她曾遥遥见过一次宫忱。 在群鬼涌入的城门口孤立着。 有人痛哭着告诉她:“你看见了吗?就是那个人,是他把恶鬼放进了城,是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记住他的脸。” “我们要活下去,找他报仇。” 三百多个日夜,她无时无刻不在记着这张脸,想象着怎么用刀才能让他以最痛苦的模样死去。 如今终于能够实现,她终于—— 女孩的思绪戛然而止,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惧的东西一般睁大了眼。 只见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抬起,握住了刀刃末端,一寸一寸地,将刀从脖颈中拔出。 温凉的鲜血喷涌而出,洒了女孩一脸,连发丝都染红了。 哐当。 刀被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无形中仿佛有一双手,在缝合着粗粝刀刃留下的可怖豁口。 女孩死死看着那道逐渐愈合的伤口,近乎绝望地颤声道:“为什么你不死,为什么,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宫忱扭过头,迥异于方才的,冷漠、黑不见底的眼瞳盯住了她。 他掐住她的脖子,就这样,一点点将这具幼小而瘦弱的身躯提起来。 在宫忱面前,女孩毫无抵抗之力,脸颊渐渐充血,双手不停地拍打宫忱的手臂,湿润的眼眸里半是绝望,半是怨恨。 透过她,宫忱看见了当初的自己。除了恨,一无是处的自己。 “快——” “杀了她。”赤鬼再次出现,站在宫忱身旁,蛊惑着他。 宫忱不为所动。 几秒后,他松开了手。 原来恨一个人的表情是这样的。 丑陋,可怜,悲哀。 女孩狼狈地摔在地上,慌忙捡起地上的刀,将刀尖对准宫忱。 宫忱俯视着她。 “诶,我问你,”他每说一个字,喉咙上伤口就重新裂开一点,声音流着血,“如果报了仇,你想做什么?” 她拿刀的手分明控制不住地抖,却还是恶狠狠地朝他啐了一口:“当然是上山修行,长大以后把你们这群恶鬼除个干净。” “除了这个呢?” “除了这个……” 也许是宫忱的表情太过平静,女孩愣了一秒,鬼使神差地回道,“……我想开一家医馆。” 宫忱望了望天,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沙哑地发出一声笑,尽量从表情上看不出那是笑。 “很好。” 下一秒,他迎着刀锋上前,蹲在女孩的面前,二指夹住刀尖,随随便便就将它从女孩手中取了过来。 “还给我!”女孩脸色哗变。 “这把刀,我收走了。” 宫忱手臂一抬,指尖在刀刃上轻轻敲了敲,“理由有两个。” “其一,你不适合用刀,方才握刀时发力的方向完全不对。” 女孩脸上浮现一丝屈辱:“那又如何,杀你也足够了。” “很遗憾,”宫忱并没有迁就她的脾气,淡淡道,“就算我的修为原封不动,再给你十年,都远远不够。” 女孩攥紧拳头,不再说话。 “虽然你很聪明,懂得伪装,但你却不懂,一把刀的刀尖从始至终,只能对准应得之人。” 宫忱沉声道:“这是其二。” 话音刚落。 修长五指握住刀柄,手腕微动,带着刀刃朝旁一划。 哗—— 刀光如虹,切开雨幕,同时在阴魂不散的赤鬼脖子上留下一道狭长的红线。 头颅滚落。 不远处,几只垂涎欲滴地朝女孩靠拢的鬼魂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连同赤鬼一起,断成两截。 下一刻。 幽蓝火焰在雨中燃起。 像生长在腐烂尸体上的蓝色蝴蝶花,美丽而诡异,没有任何温度地,将尸体从头至尾燃烧殆尽。 最后悄无声息地熄灭。 “你得庆幸我是怪物。” 做完这一切后,宫忱目光沉静地看着女孩:“不然的话,你刚才那冒失的一刀,足以让一个无辜之人当场丧命。” “……无辜?” 女孩眼中残留着对刚才那一幕的震撼,好半天才发出声音,脸色因为不安而变得苍白,“你难道想说,不是你放鬼入城的吗?” 宫忱不置可否,弯腰去拾起地上的伞:“谁知道呢。” “但不管我是好人还是坏人,你要明白,这是你唯一一次杀了人还可以后悔的机会。”他抖了抖伞面的雨水,把伞递给女孩。 “你还小,别太轻易地就让仇恨蒙蔽你的眼睛。” “路还很长,往前走吧。上山也好,学医也罢,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往前走。”宫忱最后重复道。 女孩发怔地盯着他,半晌,拿起伞跌跌撞撞地跑了。 宫忱望着她走远了,才举起手中的刀,指腹摩挲着刀柄,喃喃道,“不过这把刀,就算不适合她,但我用着未免也太顺手了。” 雨水冲刷掉刀上的血迹,将熄未熄的火光照亮锈迹斑斑的刀身。 铁刃的底端,有一抹手刻的字迹被腐蚀得只剩下半边。 ——是一个“冘”字。 宫忱很轻地皱了下眉。 有人靠近。 想必是被刚才的火光吸引来的,宫忱收刀,早有准备地收敛气息,闪进一处拐角。 哒哒,哒哒哒。 片刻后,踉跄又急迫的脚步声出现在宫忱方才所处的地方。 可惜此时,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该死的!” 一道熟悉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响了起来,“宫惊雨——!” 听到这个声音,宫忱本要离开的脚步微微一顿,神色有些错愕。 ……段钦? 上次一见,宫忱是知道段钦被秦玉以还钱为由扣下了,他不是没想过两人会一同出现在桂花巷。 只不过段钦这家伙怕鬼。 如今全桂花巷的鬼都集中这附近,他以为段钦会出现的可能性几近于无就是了。 如今看来,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宫忱头疼了起来。 偏偏自己还用了幽蓝火。 别人也许看不出不同段家人所使用的幽蓝火之间的差别,但段钦一直都很能分得清。 有次宫忱带着段家的几个小辈在后院做饭,懒得生火,直接用幽蓝火来烤鸡吃,香味飘到隔壁,段钦火速提剑破门而出,怒斥宫忱暴殄天物。 宫忱极力否认,还厚着脸皮把锅扣到那些小辈身上,段钦却精准地说出其中哪些人用了火,哪些没有。 鼻子比狗都灵。 宫忱忍不住唏嘘。 “你给我出来!!” 段钦双目猩红,手提长剑在周围发泄似的乱砍,大吼道:“我知道你就在这里,出来!!!” 宫忱拧了拧眉心。这傻子,这样喊只会把附近的阴魂野鬼都招过来。 果不其然,又有一大片的黑气朝这边涌,段钦的脸唰的一白,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但很快,他闭上眼睛,攥紧手中的剑,与数只野鬼缠斗起来。 那群鬼魂有的刚死不久,没什么招式,只会一个劲往身上抓挠啃咬。 段钦手脚都用上了,砍得那叫一个狠、快。但他砍它一剑,它还死不了,上半身咬他的脸,下半身缠他的腿,横竖还得再砍两刀,费劲得很。 没坚持多久,他便被群鬼争先恐后扑了个干净,一丝光都见不着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直直伸来,抓着他的衣领,将他从里面迅疾拽出。 段钦猝然睁眼。 他用力攫住那只手的手腕,如同等待这一刻许久了似的,向上看去: “宫忱,我就知道你没………” 声音戛然而止。 映入眼帘的,是掩映于凌乱长发下一张腐烂生疮的脸,几只灰白肥胖的蛆虫在肉和骨之间缓慢地蠕动着。 啪嗒。 其中一只从烂肉里爬出来,正好掉到段钦的额头。 段钦就好像天塌了一般地瞪大眼,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 “我是真没想到他这就晕了。” 鬼脸逐渐被完好的皮肉包裹,杏仁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 应婉嘟囔着把人随手一甩,“老娘还有更恶心的没给他看呢。” “应师姐,”宫忱这时才出现,接住段钦,眯着眼望向天空,“你有没有一种被什么东西追踪的感觉?” “没有。”应婉耸了耸肩。 “那便是针对我的。”宫忱了然,当即立断将段钦放进屏障。 巧的是,前脚刚躲好,后脚就被秦家的人跟着罗盘找来。 宫忱并不打算此刻现身,一直等到确认段钦不会有事后,才不声不响地离开,去找徐赐安。 应婉游荡在他身后,随口道,“以前在山上的时候,段钦虽然不怎么把你当哥,但也没这么疯——你该不会真的杀了他娘亲吧?” “你能不能闭嘴。”青瑕的声音沙哑极了,刚才宫忱脖子被刺伤时,玉佩还是封着的,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都快把自己哭瞎了。 “我就问问啊,不是就不是,为什么要瞒着别人呢?” 应婉切了声:“难道是有什么受虐倾向吗,喜欢被别人误会,还是喜欢受委屈?” “段钦就算了,岚城那件事死了那么多人,你就不想为自己辩解一下,哪天真的被人乱刀捅死了怎么办………” 宫忱脚步忽的一停,回过头,毫无波澜地看了她一眼。 应婉莫名心寒,止住了嘴。 “是我做的。”宫忱淡淡道。 “岚城的鬼,是我放的。段夫人,也是我杀的。” “我没有任何的委屈。” “甚至当年你因为应春来的事跪在我门前求过我一次,我没有对你施以援手,也不是因为有什么苦衷,单纯是因为——” “我不是多么善良的人,”他歪了歪头,“仅此而已。”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四周陷入寂静。 应婉目光闪烁,似乎想要辩驳,但最终还是沉默着回到了玉佩里。 宫忱转过身。 在这狭窄的雨巷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隔着数十米长满青苔的土地、潮湿的空气,和宫忱遥遥对视。 “…………” 宫忱大脑空白了一瞬。 刚才那些话……被听到了吗?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心里可耻地产生了想要逃跑的念头。 可很快,徐赐安便迈开步伐,径直朝他走来。 毫不动摇。 一如既往。 「第四次,是他想方设法追上来,先跟我表明的心意。」 宫忱脑海再次浮现起这句话。 其实他跟女孩说出这句话时,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想要表达什么。 听起来好像是在炫耀。 ——炫耀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一个骄傲又漂亮的人为自己倾倒。 所以女孩才说他命好。 但很快宫忱明白,他是在庆幸。 庆幸有这样一个人,想方设法,不惜代价,如此坚定地选择了自己。 宫忱没告诉女孩的是,他第一次见到徐赐安时是十二岁。 在那个年纪,比起倾慕之情,更容易被意识到的,是差距感。 在那个年纪,他觉得看着徐赐安出神的自己,不是一个春心悸动的少年,而是一个蜷缩在街边仰视着贵家公子的乞丐。 是心动的。 但却杂糅了太多的自卑与贪婪,让人混淆,傻傻分不清。 因为犹如天堑一般的差距感,喜欢上徐赐安这件事,令他太惶恐了。 他可以对徐赐安表达无数的感激、敬重和珍视,但无法说出喜欢。 他踏不出那一步。 天骄不会喜欢乞丐。 这个念头在十二岁那年就隐隐成形,早已经根深蒂固。 他们那么多次的错过,某种程度上不是巧合,而是必然。 可谁知—— 徐赐安先踏出了那一步。 那个骄傲的人,在被一无所有的乞丐注视的时候,竟然也主动低了头,看了过来。 甚至在宫忱目光闪躲的时候,他的视线依然为宫忱驻足。 那么的坚定。 自从流浪后,他命中最好的那一刻,就是遇见徐赐安的那一刻。 对此他无比庆幸,无比感激,无比欢喜,于是才由衷地说—— 「是啊,我命真好。」. 回过神来,宫忱原先逃跑的想法已经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开始往前踱步。 ——那些讲给应婉听的话,不是他想讲给徐赐安听的话。 他是杀了人,是害了城,可他不是一点理由都没有。 他也有苦衷。 如果是徐赐安来问,他不会把自己说得那么冷酷无情。 他不会说得那么淡然。 他要说自己有多委屈,多难过。 他要说,他没有那么强大,被一个陌生人以最深沉的恨意捅了一刀还能若无其事。 怎么可能没事。 就这样缓慢地迈了没几步,宫忱忽然垂了垂眼睫,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越走越快。 大约走了一半的路,他发现徐赐安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 宫忱头也不抬,直接伸手抱了上去,二话不说埋进徐赐安的颈窝。 他不要被教训、被猜疑。 他要先发制人。 徐赐安被他撞得往后趔趄几步,却没有推开他,任由他冰凉的脸颊贴在自己身上。 宫忱双臂紧箍,托住他的腰,两人才不至于一起跌落在地上。 “师兄,”他垂着脑袋,轻轻叫了徐赐安一声,“你不要误会我。” “你抱抱我。” 第38章 你凭什么不知道 你这混蛋 宫忱的身体湿透了, 黑发上缀着苍白的雨珠,鼻尖冰凉地戳在徐赐安的颈侧。 “也不要说话,就只是抱抱我, 好吗?” 如他所愿, 徐赐安温热的手掌缓缓覆上了他的背。 “好暖和。”宫忱喃喃。 徐赐安没说话,将他抱得紧了。 细雨无声的天气。 这条小巷偏僻, 寂寥, 除了他们,没有别的人经过。 在这一刻,宫忱就只有徐赐安。 顷而,他在徐赐安的胸膛里,听到了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 密密层层, 比雨点打在青瓦上还要更加清晰。 这样喧嚣的动静,远比任何宽慰的话语来得更令人心安。 宫忱的痛苦像揉成一团的旧衣裳,在温水中缓缓展开一样, 再怎么触目惊心的血迹,也渐渐溶化,变成淡淡的粉。 “师兄, 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吧?” 徐赐安“嗯”了声。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没有。” “骗人, 肯定有。” “………” 徐赐安道:“我问了,你就会说实话吗?” “我会的。” 宫忱微微仰起头,眼眸不知何时回归正常,在鸦羽般的睫毛下, 像一汪秋水,向上注视着:“我都说。” 徐赐安低头看了他一眼。 宫忱感觉他的视线在自己的脖子的伤口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因为快痊愈了,血迹也被雨水冲刷干净, 宫忱并不担心被徐赐安看到:“啊,这个是……” “疼吗?”徐赐安问。 宫忱鼻尖猝不及防地酸了一下,下意识道:“不疼。” “真的不疼?”徐赐安的声音莫名冷了点。 宫忱以为自己已经感觉不到疼了,但这个瞬间,刀刃扎穿喉颈的剧痛在徐赐安质疑的目光下重新翻天覆地地涌了上来。 死死压抑的酸涩感同时溢出。 “我没说谎,我现在真的不疼,谁让……我疼的时候你又不在。” 他张了张唇,脸颊上冰冷的雨滴先声音一步滑落:“我等好久了,你才回来,要我怎么办?再给你演一遍有多疼吗?” 宫忱低着头推开徐赐安,又被徐赐安极快地捞回怀里。 “对不起。”徐赐安用力扣住宫忱的脑袋,如同抱着脱了线的风筝。 “对不起。” 徐赐安低沉地重复了一遍。 只这两句话、六个字,胸前的衣襟被忽的攥紧,又缓慢地放下。 “我已经很快了。” 徐赐安的声音如风一样,掠过耳畔,夹着些许嘶哑:“已经很快了,但还是,回来得晚了。” “宫忱,是我不好。”他说。 “我再……抱抱你。” 谁都没有再动了。 徐赐安抱着他,直到雨停。 这是宫忱印象里,徐赐安第一次因为不属于徐赐安的错误向人低头认错。 是日晚。 暗粉的秋海棠开在道亭西南角,一簇一簇,在黑白的屋瓦间,像水墨画中一抹晕开的丹红。 树下,有一处偌大的汤泉,名为“天青泉”。 “泉底有八方地眼,对应八种稀世灵药,能治疗外伤,亦能淡化旧疤,请问两位道长是分开泡还是一起泡?” 宫忱透过帏帽下的轻纱,看了一眼徐赐安。 徐赐安说:“一起。” “好嘞。”负责登记的小童递了一个黑木牌过来,半个巴掌大,上面笔力遒劲地写着一个赤红色的“坤”字。 徐赐安接过,刚要走,身后的宫忱犹豫了一下,道:“分开吧,我记得你不习惯和别人泡汤。” 徐赐安脚步一顿。 “总是有例外的。”他回头牵住宫忱的手腕,“走吧。” 宫忱另一只手压低了斗笠,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扬起,跟上去了。 长廊灯笼盏盏,映得四周花枝越发招展。顺着木牌指引的路,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长廊尽头的水帘门,白雾袅袅紧跟着扑面而来。 进来后往前方走几步,有一个半人高的木架,上层叠了衣裳,中层是浴巾、桂花皂荚,都是两套,下层是一个置放脏衣的篓子。 木架左右,还有两栏斜着的翠玉屏风,呈倒“八”字,往后再下几个台阶,就进到温泉池子里了。 宫忱去了左边的屏风,很快摘斗笠脱衣服,然后从屏风后歪出半个身子,把它们扔进篓子里,伸长了手去木架上拿浴巾和皂荚。 尽管目不斜视,但余光还是不可避免地扫见了另一栏屏风后的身影。 那人最初还没察觉,正在解最后一件衣裳,匀称修长的背影,在朦胧水雾中,仿佛一座云雾缭绕的笔直山峰,直至衣衫半落,才显露出逶迤的山脉,沿着宽阔脊背,一截窄腰,一直绵延入深邃的腰眼。 宫忱顿时移不开眼。 原本两个人悉悉索索的脱衣声只剩下一道。屏风后的人很快意识到了:“你要是好了,就先下去,杵着干什么?” 说着,徐赐安头微微一偏,要往这看来。 宫忱大脑一热,他一时忘了自己原本是要拿东西,现在只顾着往池子里走,不料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栽了进去。 登时水花四溅。 青碧石阶上铺满了水珠。 等他扑腾两下,再狼狈地浮起来时,徐赐安赤脚蹲在岸边,身上随意拢着件里衣,应该是听到声响后立刻过来了。 “怎么摔的?”他蹙着眉问。 “台阶,”宫忱吐了些水,捂了下脸,丢人道,“太滑了。” “磕着没?” “没有,”宫忱又尴尬了一小会,才说,“不过我的浴巾和皂角还没拿。” 徐赐安这才放松了神情:“你先泡着,我给你拿。” 他站了起来,甫一转身,没注意地上有水,脚下竟也打了下滑,不过他不似宫忱那样体面全无,刚要用灵力稳住身形—— 哗啦! 宫忱动作比徐赐安更快,单手撑在青阶上,上半身涌出水面,微微弓身,另一只手拦腰抱住徐赐安,热气滚滚的胸膛撞了上来。 一缕缕水流将徐赐安的白衣打湿了半边,衣领在拉扯中敞开,透出点不太清白的颜色。 “师兄,小心一些。” 要摔的人明明是徐赐安,反而是宫忱梗着脖子,脸上赤红一片。 他撑地的左臂青筋脉络根根凸起,搭在徐赐安腰上的手却是轻而克制的,将人扶好后就要松开。 “别动,”徐赐安目光瞥到什么,声音沉了沉,“我看看你的伤。” 闻言,宫忱浑身一僵,脸上的血色几乎瞬间就全部褪去,低声求道:“不要看,不好看的。” 徐赐安并没有因此就移开目光。 他看见苍白起伏的胸膛上,除了他曾经见过的心口那道蜈蚣般的旧疤,这上面,还有数不清的鞭伤,以及,六七道新痕。 最初的一个个血洞,现在如同一张张赤色的鬼脸,狰狞至极,悚然扎进徐赐安的眼眸。 修炼之人,修为每增进一小阶,体内都会生出一根仙骨。 元始有三小阶,金丹、灵虚、归真各有两阶,这四个境界修完后便是九阶,随后是大乘境前期、中期。 十五年,从元始境到大乘境。 这些骨头像芽儿一样,起初都是小的、软的,于夹缝中慢慢地生长、变硬,久而久之,生出树根般密密实实的灵丝与血肉交缠。 年复一年,缠得越来越紧,扎得越来越深,最早的一块仙骨,都几乎和血肉融为一体。 却还是被生生剖了出来。 “我又不是因为好看才看的。”徐赐安微凉的指尖一根根从宫忱背上的疤痕上方拂过,始终隔着毫厘之距,没有真正地触摸上去,“不过,确实不好看。” “以后有机会,把这些都祛掉吧。”他最后抬手,勾了勾宫忱的耳垂,还捏了捏,“可以动了,宫忱。” 宫忱耷下脸,二话不说缩回了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你又控制我。” “我不那样,你会老老实实让我看?” “所以你就控制我,不顾我的意愿?”宫忱闷声道,“你明明也可以好好跟我说,我会给你看的。” “我还不了解你,什么事什么伤都要自己处理,就算我跟你好好说,你也只会藏着掖着。”徐赐安不知道他在委屈什么,皱了眉。 “我都说了我会的,”宫忱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说了,你问我的,我就会说实话,可是你不问。我让你跟我好好说,我就会听你的,你也不信我。” 徐赐安愣了一下,有点不敢置信道:“你这是,生我气……” 宫忱抿了抿唇:“有一点。” “你没有理由对我生气,”徐赐安眉头皱得更深了,“你以前瞒了我那么多事,难道指望我对你还有信任?” 宫忱鸦羽般的眼睫轻垂:“可是师兄,我以后不会再瞒着你了。我说我想跟你一起去邺城,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意味着……” “我没说我要去。”徐赐安忽然低声打断他。 “……什么?”宫忱神色一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茫然。 “邺城,”徐赐安深吸一口气,“我从来没有答应过要跟你一起去,我要回徐家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 “短则一月,长则几年。” 宫忱的身体泡在温暖的汤泉里,表情却好像被冻住了一般,僵硬道:“为什么……是……刚刚决定的吗?因为我惹你生气了?” “不是,之前就决定了。” “什么时候走?” 徐赐安心脏抽疼了下。 他迟早要跟宫忱开口的,但似乎挑了一个最不合适的时机。 “我问你什么时候,你说啊!”宫忱目光阴沉冷漠,第一次用这种近乎发火的语气跟徐赐安说话。 “明日。”徐赐安缓缓道。 周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 “你应该要早点跟我说的。” 徐赐安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宫忱又很轻地哈了一声:“我真是,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呢。” “我有点累了,就先走了。” 徐赐安猛地摁住他的肩膀:“你要去哪?” “师兄临走前一天都没打算告知我,”宫忱把他的手一点点拿开,缓缓道,“对我的去向倒是很关心。” “别这样,我会误会的。” “我不告诉你,是不忍心……” “不忍心?”宫忱猝然看向他,一字一句道,“你让我有多远跑多远的时候,你逼我做出选择的时候,我都没有觉得你有多残忍。” “前二十年,我从来没有想过能依靠谁,是你一次一次地告诉我,可以靠着你,可以信任你,甚至可以……” 最后三个字宫忱没有说下去,用力地闭了闭眼:“是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可为什么,我好不容易这样做了,你却要走了。” 再睁开时,他眼圈红了,轻轻叫了一声:“师兄。” “为什么,总是要在我快陷进去的时候,给我当头一棒。” “到底是有多忍心,才能这样对我?” 他说到最后已近乎嘶哑,视线模糊了一片,只看见徐赐安嘴唇隐约翕动,发出了声音:“宫忱,我对你,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但你也不应该这样说我。” “那我应该怎么说你,”宫忱苦笑一声,“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给了我命,我就应该做你听话的狗,就算被扔掉也要乖乖接受,我就应该……” 啪嗒。 宫忱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滴冰凉的东西砸在了他的脸上。 仿佛一根即将绷断的弦突然被冻住了,宫忱呼吸都窒了窒。 “说够了吗?” 徐赐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没说够就再说会,但是你今天要是敢离开我身边半步,我就把你嘴巴缝起来,四肢卸了,关一辈子。” “………” 如此冷厉无情,果然,刚才是错觉吧。 宫忱说不上来是不是松了口气,抬了头,正要说什么,嘴角上又挂了一滴泪珠,咸涩极了。 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 徐赐安噙着泪,眼睫微微一颤,便滚落了下来。 “你明知道这些话会伤我。”他说,“可你还是说了。” 宫忱心里仿佛被人割了一刀。 “我没有不要你,我只是放你走,不然怎么样,真的把你在我身边关上一年吗?” “那样你就高兴了吗?” 徐赐安的嘴唇苍白得几乎透明:“我明明是做出了对你最好的选择,为什么你还是一副很难过、很委屈的模样。” “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宫忱喉咙发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徐赐安问,“还是装作不知道呢?” “我不知道。” “你撒谎。” “我没有。” “那你就是个蠢货。” “口口声声说珍视我,”徐赐安冰凉的脚忽然轻轻踩上宫忱的右肩,一点一点,将他压进温热的汤泉水里,“却屡次像这样,把我的心意放在脚底碾磨,践踏。” “对我一无所知,对我视而不见。” 那温度分明凉到心窝子里。 宫忱却不觉得冷。 在宫忱眼睛被淹没的最后刹那,他一字一句道:“我拼了命救你,你凭什么不知道我喜欢你?” “你这,混蛋。” 第39章 傻子和笨蛋 师兄,我又流鼻血了…… 下一瞬, 一只手扣住了徐赐安的脚踝,几乎是托着他离开地面。 哗啦。 拖入水下,迫切而又温柔。 宫忱五指用力, 在水底抓着徐赐安, 像深渊的人抓着绳索往上攀,在徐赐安的小腿上轻易留下殷红掐痕。 徐赐安似乎是觉得不舒服, 伸了另一条腿去踹他, 却依然被抓住了。 宫忱双臂紧紧箍住了他两条腿,哗一声起身,直直把他像小孩似的抱举了起来。 两人同时浮出了水面。 徐赐安从未被人这样抱过,顿时又惊,又怒, 又羞。 紫光乍现,灵力下意识肆虐而出,似要将整个汤泉一并连坐, 水波晃动,久久不绝。 而宫忱一动不动。 徐赐安还是在关键时刻停下了,暴动的灵力从宫忱的面前收回, 犹如理智回笼。 他不得不撑在宫忱宽阔赤裸的肩上,怒目圆睁, 很生气,也很无奈。 “放开。” “我不放。”宫忱忽地横开徐赐安的两腿,挤了进去,身形如山岳般巍峨挺拔, 霸占着这方寸之地,目光沉沉地将他的师兄压在光滑的石壁上,“是你要我寸步不离。” 徐赐安倏地攥紧双手, 几乎处在在失控的边缘:“那你就敢什么都不穿地凑上来?” “这才到哪里?”宫忱指尖在徐赐安大腿附近的布料磨蹭,“你说喜欢我,却不能让我做这种事吗?” “你总是这么抗拒,藏得严严实实,我怎么才能知道你的心意?” “就凭你救了我吗?” 宫忱凝视着他:“那你至少也应该告诉我,什么叫拼了命救我吧?你是不是……做什么傻事?” 徐赐安咬牙道:“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宫忱低声重复,忽然嘲弄地笑了一声,冰冷道,“怎么不关我的事?” “徐赐安,我从来没有要你救过我,更不需要你拼命,你对我做了多余的事,真的让我烦心。” “………”徐赐安声音气得颤抖起来,“你怎么想,我不在乎。” “是吗?”温凉的气息靠近了。 “那你哭什么?”宫忱嘴唇贴着他,“你哭什么呢?” 徐赐安目光通红地看着他。 “…………” 宫忱不该看徐赐安这一眼。 这一眼,让他自始自终伪装着的强势、冷漠陡然松动了,开始瓦解。 ——他试图阻止。 “我不喜欢这个姿势。”徐赐安眼睫轻颤着说,“真的不喜欢。” ——但在这个人面前,一切阻挠都成了徒劳。 宫忱就犹如冬日里的一颗被冻得又冷又硬的冰柿子,忽然春风一吹,啪嗒从树上掉了下来。 冰霜四分五裂,碎成一地晶莹,映出柿子本身柔软的、温暖的色泽。 “我真是败给你了。”他双手放下徐赐安的腿,转而去抱他,声音哑了,“现在这样呢,你喜欢了吗?” 徐赐安道:“不讨厌。” 宫忱沉默了好一会,才轻叹一声:“你一定有事瞒着我。可你现在哭得我……没办法去想那些事情了。” “我不是哭,我是生气。”徐赐安冷冷地纠正。 “气什么呢?” “本来就是最后一天,”徐赐安道,“你还这么不懂事,要跟我吵。” 宫忱替他擦掉眼角的水珠:“如果你要走了,我什么反应都没有,你就不生我气了吗?” 徐赐安不吭声。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也不喜欢这样。”宫忱轻轻笑了笑,“你总是这样也讨厌,那样也讨厌,虽然很善良,但是也很难亲近。” “我倒是希望能好好吵一架,这样就能知道你对我有什么不满。” “可谁知道……” 他笑着笑着,声音忽然就嘶哑了,“谁知道,你真的会喜欢我呢?” “所以你不能怪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五年前我就不走了,我就不会等到变成这副模样才敢伸手抱你。” “徐赐安,明明我也喜欢你。” “可是,”宫忱额头抵上徐赐安的胸襟,靠近心脏,颤声道,“我们为什么,错过了那么那么久?” 这一刻,徐赐安的脑海里响起了密集如雨的嗡鸣声,耳边的声音逐渐远去了。 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 他的身体湿透了,心也湿透了,怕再也听不见似的,嘴唇不住地颤抖:“再说一遍。” 很快,宫忱的声音穿透雨幕而来,那么清晰,那么低沉。 “我喜欢你。” “我很抱歉惹你伤心,但我不是为了补偿才这么说的。” “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你。” “喜欢到恨死你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走了,让我白白在心里期待我们的未来,像个傻子一样。” “我们两个人,隔了五年之久,却只见了五日,你让我怎么……” “要怎么才能舍得啊。” 宫忱终于哽咽了一声,猩红着一双眼睛,抬头看徐赐安。 徐赐安怔忡着,用指尖在他脸上划过珠泪,心里仿佛淋了一场大雨,再次回到了桂花巷。 那时,看着宫忱脸上的难过、委屈,他的心脏揪成一团。 他不知道说什么来抚慰宫忱,于是就不停地跟他说对不起,好像让宫忱受伤的人是自己一样。 可是现在,他变成了那个真正伤害宫忱的人,却说不出话来了。 对不起三个字,太轻了。 太没有用了。 徐赐安忽然好后悔。 那些本来一开始就能说出口的真相,经过时间的腐蚀,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面目全非。 他起初坚定无比认为是对的事情,如今竟腐朽得令他惶恐。 他要怎么跟宫忱说,他为宫忱渡了三十年精血,如若没有时时刻刻的障眼法支撑,早已是半头银丝。 或者再更久远一点,他为宫忱破了道心,又为他重修无情道,日日夜夜与心魔对峙,身心俱疲。 为了宫忱。 这恐怕是宫忱最讨厌的四个字。 徐赐安一直坚定地走在宫忱的前面,如今猛然回头,才惊觉,不知何时,宫忱已鲜血淋漓地站在身后。 他满身的伤口不是来自别人—— 正是徐赐安自己。 正是他一次次“为了宫忱”而捅在宫忱身上的刀子。 怎么办? 怎么弥补? 又怎么解释? 徐赐安混乱得不知要做什么,心疼得不知要说什么,像个笨蛋一样僵着身体不知所措。 “你怎么动也不动。” 宫忱说。 “你亲亲我啊。”他声音哑得不像话,“你亲亲我,我就不生你气了。” “我朝你发脾气,说你残忍,粗暴地对你……这些事我也跟你道歉,是我表达喜欢的方式太笨拙了。” “只要你亲亲我。” “我们就不吵架了,好不好?” 徐赐安的情绪被宫忱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拽回现实。 他一直知道宫忱很会说话。可能是因为幼时的境遇,他自有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以前下山做任务,有时会长住在当地,邻里街坊都喜欢听他讲话。 这样的人却说自己笨拙。 “好。” 徐赐安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宫忱的脸颊,不禁有些面红耳赤。 他觉得真正笨拙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宫忱说了那么多话,他却只会干巴巴地回一个字。 他也是很清楚自己的,这些年心性越发浮躁,要是说多了,还难免会蹦出一些难听、坏气氛的话。 干脆少说少错。 可是宫忱却因为这一个字突然破涕为笑:“就好了?” 徐赐安本就在心里觉得丢人了,这一声听在耳里与嘲笑无异,偏开头羞愧道:“嗯,我不太会说好听的话,但……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试着写下来。” “不是的,不是。”宫忱反应过来,轻声道,“师兄,你很好,就算只说一个字,我也觉得很好。” 徐赐安抿了下唇,“那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宫忱贴近了他的唇,抱起他,抬眼看他,“只是亲一亲脸,就好了吗?” 他的呼吸不比寻常人,缓慢而偏凉,眼神却灼灼。 “不够的吧,师兄。” 徐赐安就像被蟒蛇痴缠住一般,脚不着地,浑身发麻。 这次,他没有其他的理由。 不是渡血,也不是惩罚,而是因为关系改变了。 他不知道要怎么办,才能更适应这段关系,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表现得更好,害怕被嫌弃,被践踏。 在黑暗的地底埋藏了多年的感情见到天光的那一刻,会因为太过刺眼而想要缩回地下。 可开始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宫忱,”他不自觉搂紧了宫忱的脖子,惶然道,“我站不稳。” “我有点害……唔。” 宫忱仰颈攫住了他的嘴唇。 柔软冰凉的气息堵住了徐赐安的不安,宫忱浅而辄止地亲他,一下又一下:“怎么会呢,你可以的。” “好好想想,有什么办法?” 徐赐安起初很着急似的,想要让他深一些来获得安全感,可是宫忱一直忍耐着,不停地、温柔地问他:“站稳了吗,站稳了吗,师兄,徐赐安?” “没有,没有。” 徐赐安抱得太用力,宫忱脖子都红了一圈,让他有些心疼了:“我就是站不稳,你放我下来一些吧,我可以不用那么高……” “赐安。”宫忱忽然叫了一声,手掌抚摸着徐赐安的后颈,“不可以。” “你只是喜欢我,但你还是你。” ——你还是你。 徐赐安的心脏像被人用手指倏地戳了一下,他怔怔地低着头,眼尾一点一点地烧红了。 与此同时,深青色的水底,徐赐安赤裸的脚底不经意踩在了宫忱的脚上,彼此交叠,体温交换。 在这一刻,徐赐安站稳了。 他站在宫忱结实的脚背上,比站在地面上还要踏实、安心。 他心跳得胸腔生疼,压下眼底的潮意,安静地看着宫忱道:“好。” 宫忱眼角一弯,什么都没说,像是再也忍耐不了一样,比刚才凶狠多了地压上来。 舌尖舔过的地方,发出令人脸红耳赤的啧啧水声。 与它的温软全然不同的是,宽大粗糙的手掌,要命地掐着徐赐安一切脆弱、柔软、敏感的地方。 宫忱像周围无数的水一样,涌向徐赐安,包裹着徐赐安,又像他身后坚硬的砥柱,支撑着徐赐安。 徐赐安喘着气,深深地蜷起脚趾头,在宫忱的皮肤上留下红痕。 他不知感觉到了什么,似乎想要伸手下去,声音沙哑:“你是不是……” 宫忱是在徐赐安的指尖擦过腹部时才察觉,打了个激灵,抓住他。 “不行。” 他拒绝得太过于果断,徐赐安目光闪烁:“为什么,你不想吗?” 怎么可能不想。 宫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什么似的,将头埋在徐赐安的颈侧,内心天人交战。 他想得快疯了。 想进去,想放纵,想不顾一切。 可他怎么可以用一具假的肉身和徐赐安…… “我,不是不想,”宫忱最终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非常艰难地从唇缝中挤出,“我是,不会。” “我是第一次。” “……………” 四周寂静了好一会儿。 虽然这么说很丢人,但眼下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借口了。 只求快点熬过去吧。 宫忱痛苦地想。 “我会。”徐赐安忽地开口。 “既然都不会,就……”算了吧三个字还没出口,宫忱瞳孔一震,猛地抬头看徐赐安,“你会??!!” “嗯,”徐赐安顿了顿,“你不用觉得丢人,我毕竟年长一岁,懂得多也很正常。” 宫忱:“…………” 正常?这根本不正常!徐赐安会是主动去了解男男之好的人吗? 宫忱脑子转不动了,傻了,干巴巴道:“所以呢?” “我可以教你。” “啊?”仅存的一丝丝理智企图再挣扎一下,“不管怎么说,还是太仓促了,我那么笨,学不会的。” “你不笨,”徐赐安很轻地皱了下眉,不太自然道,“我以前说你笨,不是真心的。” “而且,也不难,你过来,我告诉你。” 宫忱没动。 “快点。” 宫忱只好硬着头皮凑上去听。 徐赐安嘴唇轻动,在他耳边飞快说了什么,然后道:“就是这样了。” “直,接,进,去?” 宫忱听得冷汗几乎要下来了:“是这样吗?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呢?”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对?” “师兄啊,”宫忱声如蚊呐,嗫嚅道,“一般来讲,人的那里是很窄的,就那么点大,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就放进去呢?” 徐赐安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推拒很不满意,眯了眯眼睛:“你把我跟一般人比做什么?他们不能,我就不能吗?” “可是师兄……” “你不要再说了,你不想动,我自己来还不行吗?” 徐赐安云淡风轻地说着,还是坚持将手伸了下去,不过不是去碰宫忱,而是解开自己的衣带。 然后他往后一点坐在了台阶上,衣衫简直乱敞,面对着宫忱。 “!” 宫忱整张脸瞬间爆红。 饶命。 饶了我吧。 他不想看,可这该死的脖子和眼珠子却背叛他,一个伸长了往前,一个直勾勾地盯着徐赐安某个要露不露的地方。 就差一点了。 就看一眼。他死死咬紧牙关,看完他保证立刻马上把徐赐安裹好,给自己两个大耳光子清醒清醒! 要、要掀了。 宫忱喉结重重一滚,感觉周围的水雾全是他脑袋烧坏了冒出的烟。 几秒后。 刚微微分开双腿,要进行下一步,徐赐安忽然看到水面上漂浮着淡淡的红色。 他愣了一下,抬眼看去,宫忱正捂着口鼻,可一缕缕鼻血还是顺着指缝哗哗流出,有的滴在苍白的胸膛上,有的溶入水中。 嘀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而且滴得越来越快。 “师兄。” 他俊俏的脸蛋熟透了,梗着脖子,又尴尬又委屈:“怎么办,这个血好像止不住了。” 徐赐安:“……………………” 第40章 舍不得你 四个字。 一开口, 血差点流进嘴巴里去,宫忱狼狈地用水抹了把脸,抬起头时, 鼻尖被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慌什么。” 一股淡紫色的灵力顺着徐赐安的指尖传了过来, “这不就止住了。” 宫忱也觉得刚才那样挺丢人,吸了吸鼻子, 闷闷不乐地偏开头:“哦。” “哦什么哦, ”徐赐安捏着他的下巴转了回来,眯了眯眼,“别想蒙混过关,这都第三次鼻衄了吧,你老实点告诉我, 是不是身体哪里出了问题?” “不是。” “真不是?” “真的,真的。” 宫忱被问得有点心虚,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具肉身哪里有问题。毕竟, 以前他看见徐赐安时顶多内心澎湃,根本没出过这种糗事。 “那是为什………” “你别问了,”宫忱忽然一下子趴在徐赐安腿上, 小声道,“是因为我脸皮薄还不行么?” “你脸皮薄?” 徐赐安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宫忱的脸, 比宫忱身体要烫些,“那这世上就没有脸皮厚的人了。” “徐赐安,在你眼里,我是那种很不要脸的人吗?”宫忱严肃了一下。 徐赐安想了想, 问:“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不听不听,”宫忱自讨没趣,捂着耳朵装聋子, 使劲在徐赐安的腿上蹭来蹭去,撒泼道,“总之,刚才的事,你以后不许再提了。” “不要乱动,”徐赐安的声音忽的有点儿紧绷,两手把宫忱脑袋轻轻转了个方向,“别把血沾我衣服上。” “已经沾上了啊。” “再说一遍?” 宫忱没出息地说:“我会洗的。” 徐赐安似乎是笑了一声,然后就陷入了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揉了揉他的脑袋:“别洗了吧,我明日就走了。” 宫忱的脑袋一下就不动了,也不说话,像没气了似的。 “一会我带你去个地方。”徐赐安说。 “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 “哦。”宫忱似乎发了一会儿呆,又问,“什么地方啊?” 徐赐安没有不耐烦,手指又勾了勾宫忱的耳廓,还捏了捏,重复道:“去了就知道了。” 宫忱安静地靠着徐赐安,几秒后,才“嗯”了一声。 好半天,他把脸抬起来,深深看了一眼徐赐安,却什么也没说,然后又继续趴下。 “想说什么?”徐赐安问。 “不说了。” “可我想听。” 宫忱只告诉他:“四个字。” 其实这会他的心情还没有特别特别难受,甚至还剩下一些和徐赐安互通心意后的欢喜。 既然两相情悦,分开几天有什么大不了呢? 既然都分开了五年,再分开五年中很小一段时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 本来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结果他的师兄沉默了片刻,忽然哑了声音。 “我也是。” 那瞬间,宫忱如鲠在喉. 此时桂花巷的动乱已基本平息。 绝大多数阴魂被剑笼驱散,剩下一些乱窜的,也在接下来一柱香内,被秦家的除鬼师清理干净了。 陆尧臣和曹清鸾因为离索魂链最近,瞬间遭到反噬,双双昏迷。 “公子,他们怎么办?” “先关起来,”秦玉看着害自己忙到入夜的罪魁祸首,掸了掸身上寥寥无几的灰尘,“三天后传信给曹流云,让他拿十个人傀来赎他的宝贝女儿。” “是。” “等下,”秦玉目光落在陆尧臣昏迷前紧紧抱着曹清鸾的手臂,漫不经心道,“要二十个,还有他的女婿。” “女婿?”下属犹豫了一下,“这只是一个连元始境都不是的凡人,曹家主未必把他当女婿,真的会用十个人傀来换吗?” 秦玉挑了下眉,正要说什么。 “换不换是他的事。”这时,一道清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是书童秦书佑回来了,“公子只是想让曹家主知道这个凡人女婿的存在。他若是愿拿十个人傀来换,自然是好极了,若是不愿意,就是摆明了要拆散两人,我们只管看戏便是。” “原来是这样。”下属恍然领悟,“还是书佑更懂公子。” 秦玉不置可否,让那下属将曹清鸾和陆尧臣带走,又吩咐其余人送回巷民再回去休息。 “这三日需轮流派人在附近巡逻,以防仲秋节前再生变故,日俸按原来的三倍领,另外,今年仲秋休沐多加两日。” “多谢公子!” “太好了,一共放五日,谢天谢地,我可以回去找我媳妇了!” “哈哈哈哈没出息的家伙!” 秦玉摆了摆手催他们离开,等人都走了,才转身看向秦书佑……以及秦书佑旁边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 “哪来的乞丐?”秦玉笑容微敛。 “什……”秦书佑反应过来,咳了咳道:“这不是乞丐,是段公子。” “段钦是不是乞丐不重要,”秦玉道,“重要的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是他段清明,而不是宫惊雨。” 秦书佑歉然地低下头:“抱歉公子,罗盘只能追踪到大致的方位,我晚到了一步,没能找到宫公子的魂魄。不过段公子说,他感受了宫公子的气息。” “谁感受到的?”秦玉狐疑地看向段钦,“他吗?他还有这本事?” 段钦:“…………” 一反常态的,他没有出声骂人,反而像是忽然找回了魂似的,抬了抬胳膊,重新束发,撕下一截黑色衣料作了发绳。 几秒后,段钦把手放下,自顾自地喃喃:“我爹说过,我们家的火焰看起来温和,可性子,却是所有灵火中最烈的一个——它排斥一切死物。” “所以死人用不了幽蓝火,但我肯定,那火痕是宫忱留下的。”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 蓬乱的头发被高高束起,布有几道抓痕的苍白面庞上,一双幽深的瞳孔里,异光乍现。 段钦一字一顿道: “他没死。” 圆月高悬。 愈至深夜,月光愈发明亮,天幕被临夜的那场雨洗过,干净得没有一丝阴霾。 空气清新,某条远离桂花巷的夜市上,像往常一样挂起了各色灯笼,逛街赏月的人纷至沓来。 “买不了。” “为什么买不了,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人了?” “我没有,娘子,你听我说……” “我不听不听,你不给我买,就是不够疼爱我。” 灯火通明的红楼外面,一对夫妻不知为何吵了起来,男的手足无措,女的泪水涟涟,引得行人纷纷驻足。 这里乃是岚城最负盛名的珠宝商铺,怀瑾楼,因为物美价高,大多是直接卖往一些朱门绣户,平时往来的散客不多,今夜因为这对夫妻,难得聚了许多客人。 宫忱凑耳听了个热闹,胳膊肘碰了碰徐赐安:“师兄,你猜他们为什么吵架。” “不猜。” “猜一猜嘛。” “不。” “好的,是这样的,”宫忱清了清嗓子,“怀瑾楼前几日新制了一批玉饰,质地上佳,而且不贵,但是呢,规定每人只能买一个,这就很有意思了——倘若一个男人不愿意给他的娘子买,那就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给别人买了。” 表面上,怀瑾楼不愿意多卖,可实际呢,愿意来这买玉的人更多了,因为大家都想用唯一的玉饰来表明自己的唯一的忠贞。 难怪岚城的玉卖得比别处好。 正在心里嘀咕,就听徐赐安忽然说:“走。” “哦。”宫忱刚要离开,徐赐安的手伸进他的袖袍,牵住了他,“反了,门口在那边。” 宫忱小步跟上,问道:“师兄,我们要进去吗?” “不进去怎么买?” “买什么?” 徐赐安脚步微顿:“你说那些的意思,不是让我给你买吗?” 还真不是。宫忱道:“你都不考虑一下吗,只能送给一个人……” “你到底要不要?” 宫忱:“要。” 宫忱:“嘿嘿。” 话音刚落,宫忱和徐赐安肩挨着肩,一起挤过看热闹的人群。 “对!”这时,人群中的那个男人似乎是忍无可忍地喊了一声,“我是已经给别人买过了!” “我回去跟你解释就好了!你就非得在这么多人面前让我说出来吗!!” “我不管!你现在就说!!”女子恨声道,“你背着我给谁买了!” “说啊说啊。”周围的人忿忿道。 “说啊。”宫忱也附和了一声。 男人面红耳赤地说了两个字。 “什么?”女人蓦地怔住了,“我娘?你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男人急迫地打断她,声音越来越小,脸上羞红一片,“你说还能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感谢她辛辛苦苦一个人将你拉扯大,最后送给我了啊。” “噫——” 宫忱跟周围的人一同唏嘘,发现徐赐安在看他,他便冲徐赐安不好意思地笑笑,接着,徐赐安靠近了他,用另一只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师兄?” “小孩一样。”徐赐安轻笑一声,拇指在宫忱眉心上点了两下. 铺子里面比外面还要亮堂,珠宝琳琅满目,高柜一个连一个,但设计巧妙,不会显得拥挤。 角落里,一对容貌姣好的姐妹花围着一个火红的玉盒,其中一个悄悄伸手,另一个则立马小声阻止:“明珠,不可,这边的东西都是客人定做的,不能乱碰。” “我当然知道,而且,我还听说这盒子里面的东西是有人托楼主亲手打造的,可这么多年了一直没人来取。” 明珠一眨不眨地盯着玉盒,眼睛里流露出探究和渴望:“宝珠,你不好奇里面是什么吗?” “好奇也没用,这是规定。” “我不碰,就看一眼,宝珠,你帮我遮着点,求求你了嘛。” “诶,真的不行………”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时,不知谁碰到了放置玉盒的架子,玉盒倾斜,眼见就要倒下来了。 明珠:“啊啊啊。” 宝珠:“完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五指修长的手在玉盒快落地时接住了它。 俩姐妹:“!!!” “谢天谢地。” 还没松一口气,只见来人忽然打开了盒子,“嘶”了一声。 明珠:“碎了吗?” 宝珠:“碎了吗?” 宫忱合上盒子,放回原处,慢悠悠道:“一点没碎。” 俩姐妹:“…………” 差点吓哭了。 “诶,没事啊,没事,”宫忱一手揉一个脑袋,“你们不是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吗,我看到了。” “真、真的?” “是个发冠。” “长什么样呀?” “可好看啦,”宫忱回想道,“镂金龙凤纹,中间嵌一颗圆红玉珠,大概这么大……啧,一看就贵得不得了。” “哇。” “好了,把眼泪擦擦,去洗把脸吧。” 两三下把小孩哄好了,宫忱扭过头看向徐赐安,挑了下眉,“师兄,看到没,这才是小孩。” 徐赐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所以你真觉得好看?” “那倒没有,我逗她们的,”宫忱实话实说道,“其实就看了那么一眼,哪里看得出好不好看。” “那你再看一眼。” 宫忱愣了一下:“这……不是别人的东西吗?” 徐赐安:“不是别人的。” “什么意思?” 徐赐安抿了下唇,没有说话。 “等一下,”宫忱心脏缓慢地跳了一下,把还没走远的明珠宝珠拉了回来,“这个盒子放了多少年了。” 明珠:“好像是两年还是三年?” 宝珠:“三年半。” “那你们知道是谁定做的吗?” 明珠:“不知道啊。” 宝珠:“盒底有刻主人的姓氏,摸摸就知道了。” 宫忱伸手,指尖在盒底轻轻一抹,接着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不是徐。 是宫. 生宁238年,朱夏。 燧光阁正式宣布宫忱为守碑人,黎明前万人空巷,第一缕天光刺出一条彻长的道路,尽头是十座牢笼,穷凶极恶之鬼在里面张牙舞爪。 宫忱穿着守碑人的黑色服饰,孤身立在第一座巨大的牢笼前。 那天段钦也是去了的。 他虽然怕鬼,但还是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站在人群里看他。 于是宫忱没按惯例花上一个时辰向世人一一展示十种驱鬼术,而是一把火将恶鬼全烧了。 一步。两步。 宫忱每往前走一步,就有一座牢笼的恶鬼被燃烧殆尽,整整十簇。有人说,那年朱夏格外的热,就是宫忱放火烧的。 好不容易捉的十大恶鬼就这么没了,长老们脸都黑了,宫忱仍厚着脸皮伸手,向他们要守碑人金印。 最后还是被砸过来的。 得了令,宫忱就走到嘴唇发青的段钦面前,啧了声道:“要不要为兄背你回去?” 段钦嫌弃他:“这么多届守碑人,就你最丢人了。”便先一步走了。 宫忱哈哈一笑,追上去轻踹了他一脚:“没礼貌的臭小子。” 这一脚,段钦就倒了。宫忱悠哉游哉把他扛起来,带回了段家。 虽说仪式是简略了些,宫忱的名气却与日俱增。那之后的几日,上门道喜的人数不胜数,把段府东苑新修的门槛都踏旧了不少。 于是没多久,宫忱就搬出去自己住了,空空荡荡的新宅子里,堆满了别人塞的礼。 本着少来往少麻烦的原则,宫忱一个也没要,差人一家一家把东西都还了回去。 一日前往圩地议事,起因是当地商贾想在云青碑十里外开一条路,便利马车运输,希望宫忱能想办法把沿路的野鬼驱散干净。 但宫忱一口回绝了,理由很简单:驱不干净。 人走在方圆二十里内都可能会有危险,更何况区区十里? 即使鬼除干净了,那挥之不散的阴瘴也会对凡人的身体造成伤害。 但那些商贾不在乎,毕竟,真正走商的人又不是他们,而且,这世上花钱就能雇来的不怕死的人多的是。 宫忱平日里看着和和气气的,当日那么多人,却没一个说得过他,就是在宫忱临走的时候,有人说了句话,让他噎了一下。 那人说:“宫大人,我算是知道您为什么一直为那些人说话了,说到底,您现在不还跟他们一样吗?” “你们看啊——” “宫大人今天戴的发冠,上面的石头都掉色了——哎,宫大人上次把我们送的珠宝都退回来,我还以为他家多的是呢。” 有人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宫忱没说话,也懒得再说什么,冲众人施了一礼便离开了。 他分不清美玉和涂了漆的石头有什么区别,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荣华富贵。 只是他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不在乎。隔两日,传来那些商贾被贼人揍了的消息,听说几十个人追一个都没把那贼人追回来。 宫忱当晚回段府探望段夫人时,在段钦的房间发现了带血的夜行服。 又隔了两日,秦家公子携了他的书童,拿着一纸契约上门。 宫忱一看,契约上白纸黑字写着要断绝和圩地商铺的玉石往来,零零总总盖了二十多个手指印。 要知道秦家的玉石生意做的是当今最大的,他要想让哪家的玉卖不下去,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秦玉诚意十足:“有了这张契约,想必他们不敢为开路的事再来烦你。” “你为什么帮我?” “我说过的,”秦玉笑了笑,“要还你一个人情。” “如果是这样,那我便收下,”宫忱道,“你们两个也就可以走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 “烧了。” 秦玉于是没走,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冲身后新收的书童摊开手。 “………呃,你要什么?”书童问。 “叫公子。”秦玉说。 “公子。”书童没有感情地叫。 “拿茶叶来。” “公子,你没让我带茶叶。” 秦玉挑眉:“这还用我说?” 书童:“呵呵。” 被书童翻了个白眼,秦玉却一点儿不尴尬,反而笑得更开心了,最后把手转向宫忱。 “秦公子,我家没茶叶,只有树叶。”宫忱坦诚道。 “………”秦玉啧了声,“契约还我。” 宫忱看着他,把契约往前一推:“你不还我人情了?” “咱们今天不谈人情。”秦玉撕了契约,把两半纸往书童手上一塞,被后者面无表情地烧了。 “那谈什么?” “合作。” “合作的前提是?” “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 他们一直聊至深夜,宫忱问他们要不要在这留宿一晚再回去。 秦玉摇着扇子,看似优雅,实则在驱赶蚊虫:“不必了,我们提前定了客栈。” “好吧。”宫忱乐得自在。 “什么时候?”书童疑惑地看向他,“你定了吗?反正我没定。” 秦玉笑容有些僵硬:“我明明给你使了个眼色。” 书童:“我以为是调戏。” 秦玉:“…………” 又隔了两日。 宫忱收到了柯岁寄的特产,那家伙前段时间苦练医术,连宫忱的继任仪式都没有来,这会寄了一箱沉甸甸的特产聊表歉意。 打开一看,全是金发冠银发冠,差点闪瞎宫忱的眼。 “本月行医所得,不足挂齿。”柯岁在来信中说,“入秋时我会来邺城一趟,届时请好好招待我。” 碰巧段钦也在,两人一边写信骂他,一边一人挑了一个,宫忱当天就戴上了。 “好你个宫忱,我娘亲送你的发冠你一次都没戴过,柯元真送的你就收着了?” “我要是戴了你娘亲送的,你还不嫉妒死。”宫忱抱着箱子准备把其余东西寄回去,边走边说,“不过发冠这东西有一两个不就够用了,柯元真这家伙真的是………诶,谁啊?” 出门时宫忱吓了一跳,因为有一个人一声不响地站在门口。 宫忱的视线被大箱子挡着,没看见那人的脸,就看见那人的鞋。 他把箱子往脚下一放,咚的一声,再抬头,那人已经不在了。 “干什么?你不会这都搬不动吧?”段钦听见声音往这边走来。 结果宫忱也不见了,原地就剩下一个又黑又沉的大箱子。 尽管第一时间跟了上去,宫忱还是没找见那人。 两年半后。 生宁240年,隆冬。 宫忱披着风雪从外头回来,腰上挂着一柄长刀,刀口有些钝了。 “宫大人!”由屋内一道清脆甜美的声音领头,紧接着,就听到数道声音一齐发出,“生辰快乐!” 他的下属,有的是燧光阁从各大除鬼家族征派给他的,有的是这两年被他捡回来的,有的是主动加入的。 也有的陆续离开,或者死去。 嘎吱一声,宫忱关上门,饭菜香飘入鼻间,他沉默了一会,然后笑了笑:“谢谢,不过,我可不知道你们谁还会做饭?” “呃——” “是、是迟秋。” 一个小姑娘被推了出来,眼神无奈:“你们骗人也骗得合理一点吧,我是最不会做饭的啊………” 众人哄笑不已。 宫忱坐了下来,并没有那么在乎是谁做的饭,不过意外的合他口味。 段钦和柯岁是午后一起坐马车来的,带着三份贺礼。 柯岁惯常是按箱送,至于箱子里面装的是金银珠宝还是一堆药草就不得而知了。 段钦给了他一对银麟护腕,然后幸灾乐祸道:“你肯定猜不到我今天碰到谁了。” 宫忱沉吟片刻,道:“徐赐安?” “你怎么知道的?!”段钦脸瞬间垮了下来,“他来找你了?” “没有,他怎么会来找我,”宫忱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今天来段家焚禁书,你们碰上也很正常吧。” “碰上是很正常,”段钦顿了顿,拿出第三份贺礼,表情复杂,“但是他给你准备了生辰礼就很不正常了。” 柯岁不解:“有什么奇怪的,他们不是师兄弟吗?” “你懂个屁,”段钦翻了个白眼,“他俩的关系,就跟我和段瑄差不多。就,呃,多少年前来着,他被他的好师兄绕着天泠山追杀了八圈呢。” “六年前。”宫忱说。 “这么大仇?”柯岁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你最近可得小心点,听说他上次出关就大乘境了。” “我也突破大乘境了。”宫忱说。 “什么?!!!” 这话把段钦和柯岁都吓了一大跳,段钦激动地去抓宫忱的肩膀,连手中的那份贺礼掉在地上都顾不上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吧。”宫忱蹲下,把摔开的贺礼捡了起来,目光瞥见盒子里面的东西,愣了一下。 是一柄短刀。 寒光凛凛,映着他的眉眼。 刀刃底端,刻着他的名字。 本来送刀啊剑啊都是修士之间的常有之事,但如果是两个关系不好的人,送利器意味着什么就难说了。 段钦也看见了,骂了一声:“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那你还收下?”柯岁也骂,“你也不安好心。” “我哪知道他送的是什么?” “谁知道你来之前看没看过,我看你八成是想给你哥添堵。” “你放屁!” “行了。”宫忱声音很平静,却也很有力量,并不像过去一样同他们玩笑,将刀收好,摩挲着刀盒,“你帮我还给他。” “你、你还要还给他?就不能扔了吗?”段钦简直不能理解。 宫忱站了起来,把刀盒递给段钦,重复道:“还给他。” “让他以后也不要再送了。” “我不会收的。” 那之后没多久,云青碑就忽然裂了,邺城首当其冲,其次便是岚城。 因此那时,那柄刀段钦究竟有没有还回去,又有没人被人扔掉,宫忱已经没有心力再去后悔了。 谁也不会想到,最后它还是回到了宫忱的手中。此时此刻,就安静地躺在宫忱怀里。 被人捅进脖颈后残留在刀身上的血迹已经被洗净,曾经刻在上面的“宫忱”被岁月侵蚀得只剩下一个“冘”字。 尽管如此,宫忱还是在看见它后很快回想起了,那原本是徐赐安送他的生辰贺礼。 曾经见过的短刀,哪怕只有一眼,宫忱也是能记得的。 可如今躺在玉盒底部的金红发冠,就像曾经在门口连脸都没有露就逃走的那个人一样。 明明那么珍贵。 却没有被宫忱看进眼里过。 也不知道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盒子里埋了三年半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水鬼和花灯 银河!银河落下来了!…… “师兄, 你说要带我来的地方,其实就是这里吗?”宫忱指尖摩挲着盒底的刻字,原先冰凉的地方, 不知为何, 隐隐变得灼热起来。 “嗯,是这。” 徐赐安没有说的是, 其实来岚城第一天, 他就打算带宫忱来怀瑾楼,可最后又不愿被宫忱知道这是他以前就定做好的发冠,于是便把宫忱放在客栈,自己一个人来了。 现在不一样了。 宫忱知道也没关系。 宫忱抬眼看向徐赐安:“三年前,有一个人在我府前驻足, 我一出门,他却走了,那个人, 是你吧。” 徐赐安怔然:“你知道?” 如此一问便是承认了。宫忱眸底浮现一片温柔:“段钦那日正好在我府上,他告诉我,他替我教训完那群商贾后, 遇上了一个比他高阶的修士,那修士手段狠毒, 若非一直有人暗中相助,段钦不会只受那么点伤。” “那一年帮我的人不少,可不留名的人就那么几个,我有想过救段钦的人会不会是你, 却也只是想想。” “开门的那个瞬间,我都觉得自己是疯了,怎么连脸都没看清就以为是你。” “我不知道……真的是你。”宫忱压着声音里的哑, 冲徐赐安说,“谢谢你,师兄。” 徐赐安沉默了一会,问:“谢我什么?救了段钦吗?” “不只,”宫忱摇了摇头,“我还要谢谢你送我的……” 他声音戛然,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凑到徐赐安眼前,轻声道,“这算是定情信物吗,师兄?” “算!!!” 旁边的宝珠和明珠显然在偷听了,激动地抱在一起。 徐赐安愣了一下,他可能没办法说出这个字,但他对宫忱说:“如果你喜欢的话。” 宫忱看着他,堂内明亮的烛光在他眼里闪烁,像是秋日晚风拂过的金色树林,在冲徐赐安摇尾巴。 “我很喜欢。” 徐赐安原地静了两秒,冲他摊开手掌,“给我,我帮你戴。” “好。”宫忱心脏用力跳了一下,将玉盒给他,“那个师兄,我还有一个问题。” “问。”徐赐安打开玉盒,从里面拿出了发冠。 怀瑾楼将它保存得很好,金纹依旧张扬贵气,圆珠深红含蓄,三年的时光并没有黯淡了它们。 “就是,你那天为什么要走?”宫忱越看越觉得喜欢,等徐赐安给他戴上。 徐赐安的动作一顿,过了一会,才打开发冠的锁扣,道:“因为你已经戴了柯元真送的。” “即便那时就送给你,你也只会把两个发冠都留下,既然如此,还不如不送了——低头。” 宫忱“哦”了一声,把头低下:“你吃醋了吗?” “乱说,”徐赐安手指压在宫忱的发上,“我只是不喜欢和别人一样。” “可是师兄,在我心里,你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我问你心里怎么想了吗?” 徐赐安被他一句一句的说得烦了似的,将宫忱头上的发冠扣上,发出不耐又干脆的“咔嗒”声:“你只能戴我送的发冠。” “呀,这个哥哥有一点凶。”明珠悄悄跟宝珠说。 “你别看他凶,”宝珠也悄悄回嘴,“他其实……” 徐赐安瞥了两人一眼,将当年的买契飞了过去。 “我去找账房核对。”宝珠讪笑。 “我也去。”明珠跟着跑了。 这下周围只剩下了他们。 宫忱抬手,摸了又摸头顶的新发冠,本该是两人独处的好时候,他却浑然不觉,四处张望不知在找什么。 “找什么?”徐赐安问。 宫忱不好意思地说:“镜子,我怕我戴着不好看。” “怎么不问我?”徐赐安说。 “我才不问,”宫忱找到了,面色自如地绕过他,往桌上摆着的一面铜镜走去,“你肯定说不好看。” 徐赐安抓住宫忱的手腕,在他身后轻嗤:“这么肯定?” “没有啊,”宫忱转过身,发冠衬得他眉清目朗,笑容狡黠夺目,“那你说呀,好不好看。” “为什么一定要说?” 图纹华丽的铜镜镜面中,徐赐安骤然将宫忱推在墙上,抬起下巴,亲了一下宫忱的额头。 宫忱在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里沉溺了两秒,幸好还未被冲昏头脑,低了声音道:“一定要说。你不说,我就只能自己猜。” “猜不对的时候,你怎么办呢?” “我们又怎么办呢?” 徐赐安最终还是在宫忱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指尖在宫忱的脸颊上滑落,不自在道:“也没什么好说的,本来你……戴什么都好看。” 虽然勉强。 但也不是那么勉强。 宫忱看着他:“我以后只会戴你送的发冠。” “……”徐赐安凝视着他:“那柯元真的呢?” “应该是没有了。” “应该?” “怪我,这事该早些告诉你的,”宫忱掩嘴轻咳,“我以前住的地方让人抄了,我也……很久没回去了,估计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是挺心虚的,毕竟这世上像他这样一穷二白的人不多见了。 “是该早告诉我的,”徐赐安屈指,弹了一下宫忱的额头,眉眼泛冷,“谁下的令。” “惩恶台去年上任的执事,姓崔,你当时在闭关,应当没听说过……等下,”宫忱轻嘶了一声,想起了什么,“但他还没当上执事的时候你见过的,就是三年前段钦遇到的那个高阶修士。” “崔彦?”徐赐安飞快地说出那人的名字。 “是他,不过,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徐赐安眉头轻皱,看着他:“你不知道?” “除了那两件事,我还要知道什么吗?”宫忱愣了一下。 徐赐安没说话,余光瞥见镜子里探过来两个脑袋,牵起宫忱往楼外走。 宫忱莫名有些不安。 “师兄……” “等会再说。” 深夜的河面撒着银色月光,河那岸,灯笼一簇连着一簇,有人正在放花灯,星星点点漂浮而来。 这岸却寂寥,风大得可以将小孩吹跑。 “宫忱,”徐赐安牵着宫忱,防风咒在两人身上展开,声音出不去,就在小小的罩子里,显得很温暖,“你放过花灯吗?” “我吗?”宫忱边走边想,“小的时候放过一次,但那次印象很不好。” 徐赐安问:“为什么?” “因为我放的花灯总是漂不远。” “你不是才放一次吗?” “那次我放了十个,”宫忱想起这事,停下脚步,单手趴在河边石栏上,忍不住笑了一下,“好像是鬼节,河里好多水鬼,它们喜欢把人的花灯打翻,我放的十个花灯全都翻了。” 别人放一个两个就走了,偏他不服气,觉得自己能行,一个接一个,结果十个都不行,攒了好久的钱全搭进去了。 徐赐安好像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唇角微勾:“然后呢?气哭没?” “哪能啊,”宫忱一本正经道,“我从小就不爱哭,就是有点生气,估计是怕我那石头砸它们,有一只水鬼爷爷竟然过来跟我道歉了。” 是看小孩快哭了过来哄吧。 徐赐安想。 宫忱继续说:“那个爷爷告诉我,水鬼呢,是永远出不了水面的,所以如果它们想看家人的祈福,就一定要打翻了花灯才能看到。” “鬼之所以存在于世间,正是凭着一股执念。” “它们要是一直没有找到家人给自己放的花灯,就会一直找,一直找。” “如果花灯平安地抵达了很远的地方,”宫忱看着远方的人们,“也就意味着,沿途的河底,或许没有鬼,也或许,是一次次地失望,已经没有勇气再伸手打翻花灯的家人。” “祈福的人们不知道这一点,还以为花灯漂得越远越好。” “但其实,那只不过是因为,在这个世上,爱你的鬼已经再也收不到你的思念了。” “——抱歉,师兄。” “你带我来看灯,”宫忱回过头,歉然道,“我说这些有点扫兴吧。” “不会。”徐赐安原先安静地在他侧后方听他讲,如今上前一步,站在他旁边道,也有可能它们不是失望,只是不忍心。” 正是因为活着的人想让花灯漂得远些,死去的人才不忍心将它打翻。 “即使看不到,也没关系吗?”宫忱歪头问。 “如果是我的话,就没关系。”徐赐安说。 宫忱沉吟片刻,支着下巴笑了起来,“师兄说得也对,我那时候想事情太片面了,再换个角度看,花灯没翻,也可能是鬼放下了执念,投胎去了呢。” “不是说它们不在了,我们的思念就没有意义了,对吧?” 徐赐安点了点头。 宫忱一拍石栏:“好,我决定了,下次有机会我要再放一次花灯。” “为什么是下次?”徐赐安问。 “今天风很大。”宫忱指了指对岸,“越往南,风越大,你看那些人的花灯,等会都会被吹倒的,连我们这都………” 那些花灯在冷风中发颤,没有深埋于水里的根茎,轻易便会翻覆。 “到……不……了。” 宫忱怔怔地说完,眼看着原本只笼罩着两人的防风咒发出一阵柔和的光亮,逆着风,像蔓生的野草一般往整个河面迅速扩散。 所过之处,原本摇摆的花灯如同被人护在手心,已然平安无恙。 百盏千盏,徐徐漂来。 河对岸的人看不到,还以为是风停了,连忙抓紧时间放了花灯。 “师兄,”宫忱喉结微滚,攥着徐赐安的手紧了紧,“这太耗灵力了。” “现在没风了,今晚就放,”徐赐安扬唇道,“你在这等我片刻。” “可是……” “我去买花灯。” 徐赐安转身,不动声色地将喉间的一抹猩甜咽了下去。 宫忱在原地等他,他一回来,就牵回他的手,小声道:“你怎么走那么快,明明可以一起去的。” “谁让你犹豫不决。”徐赐安眉眼温柔,轻笑了一声,将买来的花灯放进宫忱的怀里。 一串长长的花灯被塞进怀里的时候,宫忱着实呆了一下。 什么颜色,什么形状的都有,好像糖葫芦那样一个一个连在一起,一数,刚好十盏。 “这是,都给我的吗?” “这个是我的,”徐赐安把其中一盏灯拿出来,“其他都归你。” 那花灯又红又圆,形状饱满又喜庆,一眼就能看出,是盏柿子灯。 宫忱忍不住道:“师兄,你喜欢柿子啊。”暗暗记在心里。 徐赐安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道,“上次从客栈出来,你不是问我,从你的障眼法里,我看到了什么吗?” “好像是有这回事来着,”宫忱当然记得,毕竟他被别人看成了狗尾巴草,印象还是挺深刻的,“师兄,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柿子。”徐赐安言简意赅道。 “嗯?怎么又说回去了,我知道你喜欢柿子灯啊,但刚刚不是又说障眼法么………” 宫忱倏地一咬舌尖。 什么?徐赐安的意思是,他看见的我,竟然是一个柿子吗?哪有人跟柿子很像的?可是,可是…… ——师兄,你喜欢柿子啊。 ——嗯。 这一瞬间,热流直冲头顶,宫忱脸肉眼可见地涨红了,飞快扭过身时,差点崴脚:“我、哎哟、我要去刻字了!!!” 身后传来徐赐安很轻的笑:“慢慢来,又不急。” “我知道!你别看我!!” “…………” 哗—— 水流轻扰。 将最后一盏花灯放入水中,不知怎的,宫忱有点紧张起来。 “师兄,”他蹲在河边,扯了扯徐赐安的衣襟,垂眸道,“你说,等会这些花灯会翻吗?” “你希望它们翻吗?” “我不知道。”宫忱看着它们逐渐汇入灯流中,往更南边漂去,“我……有几盏是给我爹娘放的。” “不过,就算他们真的在,也会像你说的那样,不忍心打翻我的花灯吧。” 他垂了脑袋,将脸埋进膝盖里,嘟囔:“早知道在底部也刻上字了。” 徐赐安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河岸的一声惊呼:“天呐!” “你们快看啊,那是什么?!” 有人喊。 紧接着,欢呼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连街上的人也赶来了河边。 宫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被这闹声引得抬起头,瞳孔不受控制地一缩—— 只见原本融于夜色的防风咒,缓缓汲取水色,化作了镜面。 它倒映着一整条河,河里盛着数不清的灯,灯中火光摇曳,像红色的星星在天上一闪,一闪。 月光在两条河里静静流淌。 这时,有人高喊。 “银河!银河落下来了!” 那些写在花灯里的祝福,无需再被打翻了来看,抬头即可望到。 愿星河长明。 愿心上人喜乐安宁。 愿儿平安顺遂。 愿爹,娘,来世福禄安康。 …… 宫忱怔怔地看着,满天灯火映着他清俊的面庞,和煦,明亮,发冠上的红珠莹莹地闪着光。 “我……”他摁了一下眼角,“今天很高兴,谢谢你,师兄。” 方才视线模糊,都出现了幻觉,看徐赐安的头发上似乎撒上了月光。 再一晃,就没有了。 徐赐安就站在他面前,就像一直都会这样,一辈子都无所不能,永远都不会倒下。 但他低头看向宫忱时,目光却前所未有的温柔。 “这都不哄一下吗,”宫忱鼻子一酸,张开双臂,仰头道,“你差点把我弄哭了。” 徐赐安叹了声,俯身去抱他:“还说自己不爱哭,我都没做什么。” “是是是,”宫忱跟块糖似的粘在他身上,吸着鼻子道,“你没做什么,就差把星星给我摘下来了。” “要不是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我现在就能再答应你一次。” “你这张嘴,真是……”徐赐安轻笑了一声,“先起来吧,有人过来了。” “我这张嘴怎么了,是不是很会说话,是不是很想亲……” “是秦家的人。” 宫忱立马站起来道:“走吧。” 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迈着步子:“秦玉也真是的,什么闲事都要管,就不怕忙不过来,活活累………唔。” 他说着说着,没注意徐赐安靠了过来,嘴唇很轻地碰了一下他的:“你是不是在躲秦玉?” 宫忱眨了下眼:“是。” “有我在,他找不着你。”徐赐安又亲了他一下。 “哦……”宫忱摸着嘴唇,傻乐了一声,“哦!”. “又、是、谁。” 另一边,秦玉刚回府上,连凳子都还没捂热,就接到了今晚的第二次紧急传音。 “护城河有异象,人群喧哗,恐生变故,”他皮笑肉不笑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城卫是干饭吃的吗?” “什么闲事都要我管一管,就不怕本公子忙不过来,活活累死吗?!” 这一声吼下去,传音那边瑟瑟发抖,无人回话。 只有秦书佑在一旁给他不紧不慢地沏着茶,从容将茶杯递上去:“公子,一年前,是您吩咐以后城内有任何变故,都要立即让您知晓的。” “我说过这话?”秦玉拿起茶杯,眯着眼看他。 “是的。”秦书佑笑笑。 “………”秦玉拧了拧眉心,放下茶杯,“备车。”. “师兄,关于崔彦,你在怀瑾楼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回去的路上宫忱还是主动问了。 他偏头看向徐赐安:“我明白,你带我来放花灯,其实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可你越是这样,我反而越想知道了。” 徐赐安脚步一顿:“我没想瞒你,只是想让你心情好一些。” “好的不能再好了。”宫忱腆着脸道,“要是能和师兄晚上能一起睡,就更好了。” “……你先听我说完。” “好。” “崔彦——”徐赐安轻轻叹了口气,“他是鹊山长老的大弟子。” 宫忱脸上的笑容敛去,沉默了片刻,轻声问:“是当年差点被我杀了的那个?” “是。” 鹊山长老曾经是紫骨天十六位长老之一,只不过五年前就死了。 他很久之前,还有一个名字。 叫方显山。 第42章 束手就擒 宫忱垮了脸:“至少可爱吧。…… 哗—— 月光笼罩在乌云中, 瘦小的少年用力推开方显山的青云殿,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随冷风灌来。 殿内一片狼藉,似乎刚经历完一场大战, 安静得有些诡异。 就在他前方, 方显山的四肢被尖锐的铁锥刺穿,牢牢钉在朱墙之上, 下方是一片蠕动的黑影。 微弱的烛光下, 一张张面目全非的鬼脸在影子中变换,它们从深渊里爬出来,伸出苍白的胳膊,尖锐的指甲争先恐后撕扯着男人的身体。 它们把他剥了皮,扒了肉, 连骨头都一根一根地扯下来,塞入它们的嘴里咀嚼,和血一起咽下。 咔擦。 咕噜。 在少年闯入之前, 殿内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有这两种声音。 侩子手坐在一张黑漆描金的太师椅上,面孔晦暗不明。 四周全是扭曲的鬼魂,或穿过他的身体, 或从旁爬过。 在如同地狱般的场景中,他手持长刀, 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安静而冷漠地看着方显山被恶鬼分食。 “我听说方显山有个徒弟,”侩子手的声音比想象中要年轻,“就是你么?” 少年张了张嘴:“我师父他……” “还有一口气。”侩子手淡淡道, “兴许能撑一刻。” “老家伙……”少年浑身一颤,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他发了疯似的把鹊山长老身上的恶鬼扯下来,在看见鹊山长老空荡荡的双腿后, 脸色唰地惨白:“你不是说没有人能杀得了你吗?不是说越坏的东西就活得越久吗?” 少年咬着牙道:“那你活给我看啊!你告诉我,这不是你的真身,这就是个分身傀儡!你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我不相信你就剩一口气了!” “……小猴子,”方显山扯了扯嘴角,“你就当我还活着吧。” “你这个骗子。” “老子可没……骗你,越坏的东西活得越久,这句话一点儿没错,不然我哪活得了这么久。” 方显山呸了一口血,连同破碎的内脏一起吐出来,嘿嘿一笑:“可惜了……当了一辈子的坏人,就因为做了件好事,遭报应咯。” “就你,还能做好事?”少年被血溅到,嘴唇发抖,“我不信。” “那你也不想想,没有我,你小子是不是现在还在街头卖艺?” “这算什么好事,我活得好好的,你非把我拐上山来,我恨死你了。” “没良心的小子。”方显山的声音越来越小,“真伤师父的心啊,亏我还求那小子放你一命。” “那小子是谁?”少年问。 “你要知道他是谁干什么?” “我以后给你报仇。” “你行吗?” “死也要行。”少年哑声道。 闻言,方显山大笑起来,笑声在整个青云殿回荡,显得疯疯癫癫,“宫忱!!你听啊!!” “我方显山也有人要给我报仇了!哈哈哈!再过十几年,被钉在墙上的人,也许就会是你!” 直到此刻,一动不动的侩子手终于站了起来,瞬间来到两人面前。 “是吗?”宫忱毫不费力地掐住少年的脖子提了起来,轻声道,“既然如此,你们俩一起下去吧。” “宫忱!”方显山笑容瞬间尽失,怒吼道,“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把赤鬼的事情全告诉你,你就不会动我徒弟!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为什么答应你,你知道吗?” 宫忱深不见底的瞳孔动了动,一点点被寒意浸透,“因为青瑕,它天性单纯善良,我不想让它觉得,它的主人是一个会因为报仇就滥杀无辜的人。” “我只要你死,至于你的弟子我没兴趣动他。本该是这样的。” “可你却害得青瑕魂飞魄散。” 宫忱一字一字道:“我不管你这辈子杀过多少人,那都跟我没关系,可你独独不该动青瑕。” “方显山,你害死我父母之后,又害死我唯一的家人。” 宫忱手指收紧,几乎要将少年颈骨捏碎,眼眸冰冷如霜:“我要你们都给青瑕陪葬。” “全部,下地狱去吧。” “宫忱!!你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群鬼在他的指示下暴动,将目眦欲裂的方显山吞没。 转眼间,只剩下了一具骨架。 从四岁到二十岁,花了整整十六年,宫忱终于了结了第一个仇人。 但这既没有让他心潮澎湃,也毫无轻松可言,反而有一种无比可怕的东西在侵蚀他的内心。 他感到痛苦。 快要窒息的痛苦。 宫忱闭了闭眼,手指微微一松,还没完全将少年放下,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在门口响起。 “宫惊雨,你住手。” 来人嗓音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夹杂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急促。 听见这个声音的瞬间,宫忱眸光闪烁了下,偏头向后望了过去。 “师兄?” 话音未落,他甚至都没有看清徐赐安怎么出手的,只感觉肩膀上传来一阵剧痛,就被卸了胳膊。 徐赐安救下奄奄一息的少年,喂了他一颗丹药,目光如刀一般向宫忱剜来,明显动了怒。 “你疯了吗?真打算杀了他?” 宫忱扶着胳膊,垂眼看他。 这一刻的场景和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何其相似,他快被方显山掐死的时候,也是徐赐安从天而降救了他。 只是如今,那个被徐赐安护在身后的人成了别人。 而宫忱,则成了侩子手。 少年恢复些许力气,拽住徐赐安的衣袖,浑身发抖:“徐师兄,他刚才真的要杀我,我差点就没命了,他还用邪术杀了我师父。” “你少说点。”徐赐安把少年放在一边,目光紧盯宫忱:“你说话。” 宫忱瞥了眼少年不依不挠抓着徐赐安衣袖的手,扶着自己脱臼的胳膊,歪了歪头:“他都说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师兄上来就对我动手,心里便认定了我会杀他,又有什么好问的?” “强词夺理。”徐赐安眉头轻蹙,伸出手去,“你过来,我给你把肩膀………” “不用。”宫忱后退一步,没什么表情地把胳膊接上,“我自己可以。” 他越平静,殿内徘徊的鬼魂却越躁动,蠢蠢欲动地盯着徐赐安,甚至还源源不断地有鬼从深渊里爬出,试图去抓徐赐安的衣垂。 “吃饱了就滚回去。”宫忱冷淡道,“他不是你们惹得起的。” 鬼魂们自讨无趣,只好一哄而散,一个接一个滚回了深渊。 徐赐安收回手,将情绪掩于眸底:“你用驭鬼之术杀死门派的长老,可想过会有什么下场?” “自然想过,”宫忱笑笑,“不过师兄可能不知道,不管门派对我做什么,段家都答应了会保我,我最多是受点皮肉之苦,然后被赶下山。” “师兄,你来决定,是现在就放我下山,还是抓我去戒律堂,让我多挨一顿再下山。” “你自己也答应过别人,却没能做到,凭什么觉得段家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徐赐安冷静道。 “是啊,”宫忱并不否认,喃喃道,“我知道不能把命交给别人,可我没有办法。如果段家不保我,我或许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放轻了声音:“所以师兄,你就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放我走吗?” 徐赐安沉默了几秒,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我不会放你走的。” 宫忱自认为天泠山之后,他就没再招惹过徐赐安,不管徐赐安怎么对他,他都无所谓了。 可这一刻,心脏还是隐隐作痛。 他果真是多此一问,他的师兄这么讨厌他,怎么可能放过他。 “既然如此——” 宫忱往后退了一步。 深渊在他脚下。 宫忱扯开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任身体被群鬼拽入深渊。 “那你有本事,就来地狱抓我。” 失去意识前,他看到徐赐安边叫他的名字边扑过来,却被身后的少年死死抓住。 乱蓬蓬的头发下,少年的眼睛充满了狠毒,像蛇一般怒目圆睁,紧紧盯着自己。 去死。 快去死啊。 宫忱看见他说。 后面发生了什么,宫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他进地狱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带回青瑕破碎的魂魄,缝起来。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重要。 谁都不重要. 在河边放完花灯,两人回道亭后,徐赐安只要了一间房。 宫忱起初没反对,进去将床被铺好后,才跟徐赐安说:“师兄,这床太窄了,还是再要一间房吧。” 自从回来的路上,徐赐安告诉他崔彦是方显山的弟子后,这是宫忱主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徐赐安就是怕他这样,都提前哄了他一晚上,结果一提跟方显山有关的事,全白哄了。 “行,只要你有钱。”徐赐安瞥了他一眼。 “很贵吗?”宫忱问。 徐赐安说了个数。 “………”宫忱犹豫了一下,说,“那我要不睡地上吧。” “床没那么窄。” “可我睡觉时习惯不好。” 徐赐安眉头微蹙:“宫忱,是你习惯不好,还是不想跟我睡在一起?” 宫忱没说话。 徐赐安看不出来有没有生气,只是站了起来:“我去再定一间房。” 宫忱忽然拽住他,低声问:“师兄,如果当年我真的杀了崔彦,你会怎么看我?” 徐赐安转回来看他,眼神并无异常:“就这样看你。” 宫忱抿了下唇:“我是认真问你的,要是我真的杀了崔彦,或者做了别的错事怎么办?” “你不会做错事。”徐赐安说。 宫忱一愣:“这么相信我?” “我是更信我自己,”徐赐安仍看着他,“不管你要做什么坏事,我都一定会拉住你。” 所以当时才那么快地卸了我的胳膊吗?宫忱在心里嘀咕。 “也不一定嘛,我当时往地狱跳的时候,你也没拉住我。” 徐赐安轻嗤一声:“你怎么知道我没拉住你?” 宫忱屁股往床上一坐:“我都看到了,你被别人拉住了。” “往哪坐呢,”徐赐安挑了下眉,“不是要睡地上吗?” “要睡地上的蠢货已经被我赶走了,”宫忱麻溜除了外衣,钻进被褥里,探出脑袋,无辜道,“现在就剩一个给你暖床的俊俏夫君,你要不要?” “俊俏吗?”徐赐安问。 宫忱垮了脸:“至少可爱吧。” 徐赐安忍不住笑了:“都不要。” 然后俯身抱住宫忱,轻声道,“今晚只跟二十岁的宫忱睡。” 宫忱脸和心都瞬间热了。 两人彼此折腾了一会,总算好好躺在床上了,许是温泉的药效上来,宫忱有了些困意。 “师兄,我打算明天就回邺城,不只是应师姐的事,那边还有几个小家伙,我放心不下。” 徐赐安“嗯”了声:“我明天也要回徐家,等我暂时处理好了家里的事,就去邺城找你。” “真的吗,你会来找我?”宫忱勉强把眼皮撑开。 “别高兴得太早,”徐赐安说,“我去邺城,是要把你抓回徐家的。困了就睡,别硬聊。” “好。” 宫忱完全闭了眼睛,已经困得不行了,下意识蹭着徐赐安的胸膛,小声嘟囔。 “那我保证束手就擒。”. 邺城。 天还未亮,深蓝色的天幕下,一座荒废了近一年的宅邸,沉默得像一头死去的羚羊,直到少女的声音嘶哑地响起。 “奚何,”她背靠在一颗巨大的梧桐树下,眼神黯然,“只剩一刻钟,第七日就要结束了。” “若还是等不到首领的魂魄,就意味着,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人死后,魂魄会在头七日回家一趟。只是有的人会回到出生的地方,有的人则会回到漂泊的地方,谁也不知道在死者心里,哪里才是家。 身旁,少年背负一柄长剑,即便顶着浓浓的黑眼圈,依旧站得笔直。 他对少女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迟秋已经习惯了自言自语:“他不回邺城,便在岚城,即便我们没见到,阿佑他们也一定会见到的。” 外面太冷,她闷闷地咳了几声,把脸埋进披风里。 少顷,腰间的传音符亮了一下。 “迟秋。”是阿佑的声音。 “阿佑?!”迟秋倏地站了起来,风帽滑落,引得旁边的奚何看了过来,“你们见到首领了?” “没有,”阿佑说,“只剩不到十分钟了,我有点紧张。” “………”迟秋弹了一下那传声符,本来想骂他,出口却成了沙哑的一声:“我也紧张。” “世人说他是罪人,要是他一生气,不肯再回一趟人间,该怎么办?” 阿佑沉默了一会,问:“迟秋,我问你,你真的相信他是无辜的吗?” “什么意思?你不信他?” “不管我信不信,他已经成了罪人,”阿佑叹了口气,“如今正值新一任守碑人首领遴选,我们若是被人知道还心向着前首领,恐怕………” “他没罪,”迟秋的声音蓦地沉了下来,一字一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证明给所有人看。阿佑,再让我听到一次这种话,我定不会饶你。” “嗯,我以后不说了,”阿佑倒是应得快,顿了顿道,“不过你鼻音这么重,是不是染了风寒?” “要你管。”迟秋恶狠狠地掐灭传声符上的光芒,情绪翻涌上来,没忍住重咳了两声。 奚何一直看着她,见状立马帮她将披风拢好,帽子压实,然后才用手在她面前比划。 天光一点点亮了起来,能看清他在问:是阿佑吗?他又惹你生气了? 迟秋板着脸,用熟练的动作回道:他没良心,首领待他不薄,他竟然怀疑首领。 奚何:你别生气,阿佑加入得最晚,不如我们了解首领是很正常的。 迟秋:你也没比他早几天,但比他重情重义多了。 奚何:他也许只是性格谨慎…… 迟秋哼了声:每次我一说他,你就要维护他。 奚何动作有些局促:对不起,迟秋,我以为我是在安慰你。 安慰她都不知道顺着她说话? 迟秋挑了下眉,有点恶劣地看着奚何:真想安慰我,你就亲我一口。 奚何怔了下,摇了摇头。 迟秋上前一步:那我亲你一口? 奚何立马后退一步,面色严肃:你别开这种玩笑。 “开玩笑?”迟秋这下不打手势了,仗着奚何听不见,笑道,“你这木头,就当真看不出我喜欢……” 她瞳孔剧烈一缩,像是听见了什么声音,猛地望向门口。 奚何跟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吱—— 厚重的黑檀木门缓缓打开,微弱天光下,一道暗色的身影悄然立在了门口。 那男子瘦削,披了件雪灰色大氅,长发松松垮垮地半扎着,面孔年轻却寡淡,嘴角下垂。 迟秋脸上的笑容和期待消失。 不是宅邸的主人。 而是当年下令毁了宅邸的人。 崔彦。 惩恶台第六执事。 奚何持剑,瞬间站在迟秋面前。 崔彦瘦直如竹的手指夹着一张黯然无光的结界符,抬起来,冲两人轻轻地晃了一下。 那是迟秋布下的探查结界,它会在有人靠近时提醒里面的人。 她花了两天时间才做成,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人破了。 “还要吗?”崔彦还问。 迟秋的心情早在看见是他的一刹那跌至谷底,听到这话心底腾地升起一团火,冷笑道:“你自己留着吧。也不知崔执事这个时辰不睡觉,来这有何贵干?” 崔彦便当真收了起来:“自然是来确认宫忱是否真的魂飞魄散了。” “时间正好。”他说。 就在刚才,第七日结束了。 迟秋手指指节攥得发白,眼眶几乎是瞬间便红了。 崔彦勾着唇却笑了:“倒是迟大人身为守碑人副首领,为何不守在云青碑旁边,反而出现在这?” “我们内部自有人轮流看守云青碑,不劳崔执事挂心。” “既如此,崔某想邀迟大人去府上商量一些事宜,想必迟大人应当是有时间的吧?” “抱歉,没空。”迟秋冷着声,牵起奚何的手,往门口走去。 崔彦表情平静,并未阻止。 直到迈出门槛,看见外面守着的数道身影后,迟秋脸色难看了起来。 崔彦这才转过身,走到迟秋身旁,将自己身上的氅衣披了上去。 “迟大人最好还是有空的好。” 浓郁的药味扑入鼻间,迟秋一阵恶心,正要将氅衣扯下,又听耳边传来崔彦不冷不热的声音。 “如果你还想旁边的哑巴四肢健全的话。” 第43章 不要休书 看见你还活着,我就放心了…… “宫先生, 起床了。” “快,起,床。” “起床!!” 到第三遍的时候, 宫忱伸手把在他耳边大喊的小鬼拍开, 翻了个身:“青瑕,你好吵。” “宫先生………” “叫他干嘛, ”一道凉凉的声音打断了青瑕, “睡吧他就,还不知道徐赐安已经走了呢。” “谁走了?!” 宫忱瞬间弹了起来,揉了把脸,表情茫然、震惊,“师兄走了?” 青瑕点点头, 表示肯定。 “他天没亮就走了,”应婉闭着眼睛躺在角落里享受阴凉,“在你像死猪一样在床上躺着的时候。” “不是, 他睡完我就走了?”宫忱抓了把头发,还是很懵,“都不告诉我一声吗?” “说了, ”应婉眼皮掀开一条缝,用脚往桌上一指, “给你留了信。” 有信! 宫忱悲伤的心情稍有好转,一个飞奔从桌上拿起了信,打开前,忽然目光锐利地看向应婉。 “你没看吧?” “废话, ”应婉把脚放下,冷笑一声,“看了两遍。” 宫忱:“……………” “不是休书吧?”他问。 “成亲了吗你还休书……”应婉声音一僵, 想起两人还真成过亲,并且是她间接促成的,骂道,“有病。” 宫忱扳回一筹,打开了信。 确认是徐赐安的字迹后,他稍稍放下了心,还能写信,至少不是人出了什么事。 接着,便靠在窗边读了起来。 信中先是提到家中有要事,催得很紧,甚至派了家修前来带他回去,只好不告而别。 又说他已经替宫忱准备好了去邺城的行李和马车,一早便可出发,顺便嘲笑了宫忱一没有钱,二不会御剑,难道打算从岚城跑去邺城吗。 “不会御剑,但我会御风啊。”宫忱低喃,“跑过去?我哪有这么傻。” 信的内容都很简洁,只谈要事,没有废话,光从文字上便能想象出徐赐安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写的。 「第二十八任守碑人选拔临近,我替你要了一张请帖,作为今年仲秋节没能陪你的补偿。」 「我知道你可能需要它,但这不代表我希望你参加选拔。」 「无论如何,不要出事。」 「记得回信。」 一页纸,短短几行字下来,宫忱眉目时皱时舒。 说谎。 徐赐安不是不告而别的人,昨晚肯定有信中没有提到的事情发生。也许他不是主动离开的,而是被家里人带走的。 一边不想让他去邺城,一边却又帮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备好了。 口口声声说不会放过他,自己却消失得比谁都快。宫忱之所以睡得那么沉,多半也是徐赐安做了什么。 宫忱又看了几遍,确认没有遗漏什么,把信和请帖都收了起来,垂眸望向昨夜徐赐安睡的位置。 “宫先生,不能再睡了,”青瑕吓得连忙拽他,“该出发了,马车都等好久了。” “我没想睡。” “骗鬼,你看床时的眼神都要流出糖浆来了,还说不想睡。” “……行,不睡了。”宫忱笑了下,把应婉和青暇收进玉佩,行李背上,斗笠戴上,“走吧,去邺城。” 门外有一条腿横在那。 只见好端端一个白衣高挑男子歪坐在墙边,好大的酒气,侧脸像宫忱认识的柯大神医。 不过柯岁从不喝酒。 宫忱跨了过去。 柯岁被段钦绑来岚城后,宫忱先是不巧进了鬼界,两人间的传音断了,后来回了人间,又遇上曹清鸾的锁魂链,麻烦一直没断过,跟柯岁的联系便少了。 前两日,柯岁说自己被五花大绑的在客栈里饿了三天三夜,刚从段钦手中脱身,回到了自家名下的医馆,发誓要找机会教训段钦。 他俩虽然从小就互不对付,一有机会就给对方找麻烦,但一直都是小打小闹,宫忱也就象征性地劝了两句,随他去了。 “你大爷。” 这时,一道声音有气无力地响了起来。 “……元真,真是你?” 宫忱惊了一跳,掀开斗笠赶忙回头,把柯岁扶了起来。 柯岁脸上青紫交加,原本俊美的脸如今惨不忍睹。 “你这脸,嘶,还有你这眼睛,怎么回事?被人寻仇了?” “是啊。” “谁?我给你报仇。” “你表弟,”柯岁面无表情道,“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仇人。” 段钦嘛,别说报仇了,因为某些缘故,他是见都不敢见的。 “对不住,恕我无能无力,”宫忱咳了声,“你不是要教训他吗,怎么反而被他打了?” “呵,”柯岁冷笑一声,“那是我让着他。” “你还会让着他?” “你以为我想吗,”柯岁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你都不知道你的好表弟对我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宫忱好奇。 “你不需要知道。” “………行吧。” 柯岁一脸忧愁地从怀里摸出一把消肿的草药,边咀嚼边道:“不提他了。你先说说,你跟徐赐安到底是什么关系,别跟我扯什么师兄师弟,什么谁追杀谁的。” “你不需要知道。”宫忱回敬。 “你大爷的快说。”柯岁又摸出一把草药,不爽地抽宫忱脸上,“拿去,安神静心的。” “这个嘛,”宫忱接过,跟着放嘴里咀嚼,啧道,“你真想知道?” “别,我不想了,”见宫忱快翘到天上的嘴角,柯岁就全明白了,扶额道,“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嗯?” 柯岁摸了摸下巴:“既然你喜欢男子,难道不应该优先喜欢上我这么英俊又出色的男子吗?” “滚啊。” 宫忱踹了一脚柯岁,笑骂:“看来你是真喝酒了,说什么疯话,忘了咱俩第一次见面你什么德性吧。” 柯岁差点闪到腰,也想起了当时的场景,脸瞬间黑了:“陈年旧事,不要再提。” 出了道亭,宫忱脚步一顿。 只见道亭外停着一辆高大华贵的马车,车门的花草银纹简单大气,是柯家的族纹,两匹毛色发亮的踏雪乌骓蓄势待发。 马车……信中也有提及。 宫忱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噢,忘了说,昨晚你师兄来找我借马车,就是这了,他是真有本事竟然能找到我住哪。” 柯岁打了个哈欠,瞥了眼宫忱:“不过再有本事又如何,还不是得请我帮忙……不对,我帮我自己的兄弟,凭什么要他请,上车!” 宫忱可没被糊弄过去,心里咯噔一声:“他找你不只是为了马车吧?” “呃,马车是一方面,”柯岁心虚地搓了搓手,“其实还有两件事,就看你能不能承受。” 他说着,又拿出了一把安神静心的草药:“听之前,你再吃点?” “………没用,我现在心跳跟活着的时候一样快。”宫忱拧了拧眉,深吸了一口气,认命道。 “他是不是知道我假死的事了?” “聪明。” “别夸,我觉得我完了。” “我是夸他,”柯岁道,“另外,我也觉得你完了。” 宫忱心入土了半截。 难怪徐赐安不告而别,原来是发现自己一直在骗他。 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主动说和被发现完全不一样。 我怎么就没早点坦白呢。 这下好了,这事不好好解释,没准真的要收到休书了。 宫忱有气无力地扶了下马车,压下心慌,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道:“还有一件事呢?” “这件事……不,这东西很可怕,你要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柯岁说。 “少废话。” “就在马车里,你进去就知道了。”柯岁做了个请的姿势。 宫忱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心说除非里面放了一马车的银针,不然能有什么可怕的,便迈了上去。 甫一掀开车帷,一柄长剑直逼眼前,宫忱反应很快,当即闪过了,不过头上的斗笠却在第一时间被剑风摘下。 刺客?不对,这柄剑是…… 宫忱心里一咯噔,顺着雪白的剑身往上看。 “宫惊雨,”坐在马车里面的人面容阴鸷,朝他挤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装死,好玩吗?” “看见你还活着,我就放心了。” 段钦语气阴森森的,杀意汹汹地挥来了第二剑。 宫忱:“…………” 心理准备怎么做来着,他要出去再做一次. “公子,药好了。” 驶向凤鸣城的马车里,少女捏着鼻子,将刚刚熬好的药汤摆在徐赐安的面前,苦着脸说:“您快点喝吧,实在是太难闻了。” 徐赐安低头看着那碗浑浊深绿的药汤,几秒后,道:“没毒吗?” “公子啊,这可是夫人给的药方,怎么会有毒呢?” “……你再看看药方。” 少女只好摸出药方再看了一遍:“哎呀,还真漏了两味药,我找找,百年寒磷蝎尾、天山碧蛛目……好了好了,放进去了。” 重新煮好后,她把药往前一推,盈盈一笑:“这下保证没问题了。修叔——您驾车稳点,我怕公子‘不小心’把药洒了。” 见徐赐安眸光微闪,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少女支着下巴道:“对了,夫人交代过,‘喝完药不准你家公子吃糖,他连禁术的苦都能吃,这点苦算什么’,公子,您就干脆点——” “喝吧。” “………”徐赐安表情复杂地看着她:“邱歌,我平日里对你怎样?” “公子待邱歌并无半分不好,所以啊,邱歌才不忍看您糟蹋自己了。” 邱歌眼眸微垂:“公子,您知道您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吗?” 她拿出一面圆镜,轻轻置于徐赐安的面前。 镜中男子眼神清冷,嘴唇没有什么血色,面容俊美无俦,可惜年纪轻轻就白了一头青丝。 “夫人说,您之所以变成这个样子,不只是因为施展了禁术。” “您已经不是第一次做损耗寿元的事了,对吗?” 徐赐安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并无半分波动:“你若不想看我这样,我把头发变黑就是了。” “您不要开这种玩笑。” “不管了,”邱歌叹了口气,趴在桌上道,“反正我是没喜欢过谁,理解不了,但真的值得吗?您为了那个人违反族规动用禁术,这趟回去少不了被族中长老惩罚。” “但那个人呢?他不仅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您离开这么久,他都不来关心一下……” 话音刚落,徐赐安袖中的传音符小心翼翼地发出一道声响:“师兄。”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说曹操曹操到。 能叫徐赐安师兄的还有谁啊。邱歌翻了个白眼,对着那传音符张牙舞爪,心说,就是这个混蛋啊混蛋啊混蛋…… “嗯,什么事?”徐赐安二指拿出传音符,顺便用一根手指把药碗推开,用眼神示意邱歌先出去。 邱歌气鼓鼓道:“我出去找修叔。” 刚站起来,就听那个叫做宫忱的混蛋惊慌失措地大喊了一声—— “什么?不行!不能去!!” “我不要休书!” “我先说好,就算你写了休书,我死也不会同意的啊师兄!” 第44章 我要娶你 我宫惊雨,要娶徐赐安为夫…… 邱歌反应过来, 噗地笑了一声。 是修叔不是休书啊。这小子疯了吧,脑袋里装的什么玩意? 等等,休书? 她笑容一僵。他们俩什么时候进行的上一步? 传音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 有点儿低落:“师兄, 你说句话啊。” “你别这样不理我。” “师兄……” 理智上,她断定宫忱和小时候一样, 在某些方面依然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可情感上, 她又有种被狗咬著裤管,眼巴巴地让你无论如何也不要丢下他的感觉。 邱歌一时不知道是要继续泼他冷水,还是解释一句。 不过若是公子,应当能够冷酷无情地把这条狗踢开吧,就像以前每次生辰宴把其他家族送上门来的男男女女赶走一样。 她定了定心, 看了眼徐赐安,看了眼徐赐安,后者恰时压低嘴角的一抹弧度, 手指桌上敲了两下,面无表情地示意她:出去。 “……”邱歌心情复杂地出了车厢. 宫忱盘腿坐在马车顶上发呆,侧颊上有两道割痕正在渗血, 是方才和段钦动手后留下的。 为了能最快抵达邺城,他们选的是一条无人敢走的荒路。 两面夹山, 沿途路障繁多,好在柯家养的马食灵草长大,通灵性,辨方位, 无须人的驱使,便能灵活地驰骋在荒路上。 不过为了防止被滚落的山石砸中,需要有一人在外面望风。 极细的血线顺著脸颊滑到了下颌, 啪嗒落在传音符上,模糊了上面的黑字。 宫忱揩去那血,定了定神。 一直没听到徐赐安的声音,是不是这张传音符坏了,又或者对面声音太小了? 宫忱拿到耳边,仔细听著。 徐赐安的声音突然就漫不经心地响了起来:“宫忱。” “没有休书,别乱想。” 熟悉的清冷嗓音贴著耳朵传过来,听得宫忱浑身一个激灵,脑袋一热,赶紧把符拿远了。 可想了想,又拿近了,只不过换了只耳朵听著。 “师、师兄,”他嗫嚅道,“刚才我明明听到……” “是一起回去的一位前辈,我们称呼他修叔。” “!” 宫忱算是明白自己说了一堆蠢话了,羞愧不已:“原来是这样,我说错话了,你帮我跟那位前辈道个歉行不行。” “不行。”徐赐安悠悠道,“以后有机会,你自己跟他说。” “什么机会?” “来我家的机会。” 宫忱快要没耳朵听了,挥出一道充沛灵力将左侧滚来的落石击飞,捂著心脏说:“大早上的,说什么呢。” 徐赐安无声地笑了一下,“吃早点了没?” “没有。” “包裹里有。”徐赐安说。 “…………”宫忱愣了两秒,猛地从侧窗跳进马车。 方才段钦拿剑砍宫忱时,那包裹跟著遭了好几下,要是里面有糕点,估计也保不住了。 无视车厢内被他五花大绑还堵住了嘴巴的段钦,宫忱找到角落里的包裹,挑开,小心翻了翻。 果然有几块油纸包的金丝红豆糕,只不过已经碎了。 段钦本来都了无生气地躺在一旁,看见他后“唔!”地弹了起来,瞪著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在骂什么。 坐段钦对面的柯岁一脸头疼,扶额道:“你就不能等会再进来么,他刚冷静下来……” “拿个东西,你继续。”宫忱踩窗轻轻一蹬,又单手翻回车顶。 徐赐安问道:“找到没?” “嗯。”宫忱低头看著手中的糕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们碎了,心里比刚才听到休书时还要不是滋味。 “师兄,你不是知道吗,我现在的肉身……没必要进食的。” “又不是没有味觉了,”徐赐安道,“给你了,你就尝尝。” 宫忱一小块一小块地往嘴里放,香甜细腻的口感在舌尖化开,他声音瞬间上扬:“好好吃。” “喜欢吗?” “喜欢。” “既然喜欢,那怎么能说没必要。”徐赐安道。 “师兄……”宫忱喉结微微一滚。 这时,邱歌一掀帘子,委婉道:“公子,夫人刚才传话,桌上的东西,让您务必趁热喝掉。” “知道了。”徐赐安拧了下眉,只好把桌上的药碗端了起来。 “喝什么啊?”宫忱问。 徐赐安仰头一饮而尽,食指指骨用力压在上唇,缓了几秒才道。 “……绿豆汤。” 宫忱又问:“味道怎么样?” “微甜。” 宫忱沉默了一会,道:“师兄,你不生我气吗?” “生什么气?” “我一直瞒着假死的事情。” “你先说说,为什么瞒著我?” “一开始我……并不信你。抱歉,我当时走到了不得不靠假死脱身的地步,除了柯岁,谁也不敢轻信。”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救我,所以打算静观其变,可即便是后来我已明白你不会害我,我也——” “不敢告诉你。” 宫忱闭了闭眼,“我怕你后悔为我扛了天谴,怕你知道自己对我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我怕………” “宫忱。”徐赐安忽然打断他,声音清晰得如同就在面前。 “我从不后悔。” “从不觉得为你做的一切是白费功夫,所以——” “你别怕,听我说。” 徐赐安的声音或许并不温柔,每一个字都仿佛有一种足以穿透宫忱内心的力量。 “我过去所做的每一个决定,走的每一步路,不管是深思熟虑,还是不假思索,我都不曾后悔。” “我不会因为做了而后悔,只会因为没做而后悔。” “看见你躺在污秽之地的那一刻,如果我不做点什么,我就会走火入魔。所以即使当时我知道你是假死,我也不会停下禁术。” “我必须要做到我能为你做的一切,否则我不会放心。” 徐赐安顿了顿,平静道:“这些话我就说这一次,你下次再问,我也不会说了。” “好,我都记下了。” 宫忱沙哑地笑着,往后一趟,睁眼看著高耸险峻的黑色山脉和天空那一线刺目的浅蓝。 不安得到了缓解。 他的内心腾出余地,难以抑制地开始想念徐赐安的眼睛。 “可是我不明白,你既然没有生气,为什么不见我一面就走了?” “你跟柯岁聊了什么吗?” 徐赐安沉默了一会,“他是真正救了你的人,我很感激。” “他说,假死成功的条件其实很苛刻,毒发时你会非常痛苦,但你想活下去的信念不能有一丁点的动摇。” “你从没放弃过自己,哪怕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也想方设法地活了下去。” “你做得很好,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坚强,有韧性。” 宫忱摸了摸鼻子:“师兄,虽然你是在夸我,但我感觉你好像不是很高兴啊?” 徐赐安声音果然冷了下去:“你朋友对你这么情深义重,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宫忱讪笑:“你都说了是朋友……” “我知道,”徐赐安眯了眯眼,重重道,“我也说了,我很感激他。” “那个,我会好好传达………” 徐赐安道:“不必,改日我亲自去,我还得谢谢他提醒了我——” “——宫惊雨有活下去的本事,而徐赐安,却只想让他躲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真是高高在上。” “他这话,说得当真一点没错。我过去是这么想的,将来也不会变。” “宫忱,或许终有一天,我们之间会因为理念不合产生矛盾,那时你打算怎么解决?”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不见我的,”宫忱莞尔,“这很难办吗?” 徐赐安啧了声:“不难,等你有一天修为追上我了,我自然不会成天做无谓的担心。” “那你就等着。” 宫忱说:“我来追上你。”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宫忱原本的修为是大乘境中期,而徐赐安则是大乘境巅峰。 两人看似只差了一个境界,但这一个境界确实常人三年五载都难以跨越的。更何况宫忱现在的假身因遭到重创,修为相当于倒退两年,维持在大乘境前期的水平。 要想追上本就是修炼奇才的徐赐安,简直天方夜谭。 宫忱早就过了天真的年纪,也不会做荒诞无稽的承诺,可他现在却对徐赐安说:我来追上你。 不管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都让徐赐安心中警铃大作。 他咬着牙说:“你做梦,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能追上我的人。” “做梦怎么了,”宫忱无辜道,“我还做梦亲过你呢,这不也实现了。” 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说来,在天泠山那次,就是因为模模糊糊做了一个和徐赐安亲嘴儿的梦,后来快走出天泠山时,宫忱才一时冲动亲了徐赐安的。 虽然那次不太愉快,但结果不是很好吗? “真有本事,你就跟我打个赌,”徐赐安冷笑一声,他是喜欢宫忱,但不意味着他愿意输宫忱一等,“我给你三年,看你能不能追得上。” “三年太久了,”宫忱嘻嘻一笑,“一年就够了,话说师兄,赌注是什么呀?” 这嚣张的臭小子。 徐赐安面无表情道:“你若输了,你以后做什么都得听我的。” 宫忱心说,我现在还不够听你的吗,嘴上却吃惊道:“赌这么大,那我也赌个厉害的。” “随便。” “我想想——” 马车终于在晃晃悠悠中驶出了荒路,天光大盛,洒在宫忱的脸上。 他笑着笑着,就安静了下来,然后望着远方,眼底泛出几分温柔。 “我若赢了,我就要娶你。” “我们堂堂正正地在人间成一次亲,有一个自己的家,你说好不好?” 本以为他把话都说的这么好听了,徐赐安会欣然答应,却没想到徐赐安拍案而起,怒道:“混蛋玩意!” “你这都敢赌?那你的意思是,我若不故意输给你,你就不娶我了?” “………不是啊,”宫忱懵了两秒,小声道,“你赢了,就换你娶我嘛。” “…………” “好不好嘛,师兄?” 宫忱斗胆又问了一遍。 “滚!!!” 徐赐安恼羞成怒地断了联系。 但过了一小会,传音符又闪烁了一下,传来邱歌毫无起伏的声音。 “公子让我传话。” “这个赌,他答应了。” 这次说完,传音符是真的一点儿动静都没了。 “…………”宫忱忍了忍,忍无可忍,拍着马车顶哈哈笑了出来。 “柯元真——”他突然大喊。 “宫惊雨,”柯岁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吼道,“你有病吗?!你敲什么敲,喊什么喊?!!” “我刚让段清明睡着,你又把他吵醒了,你……” “柯元真,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 宫忱却喊得更大声了,声音盘旋上升,隐没进东方绵延的山脉。 柯岁被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所以,”宫忱在马车上翻了下,支起上半身,低头冲窗户上挂着的柯岁乐呵呵地笑,“等我娶媳妇那天,你必须得给我随最多的份子钱。” “你、你要娶谁……” 柯岁的表情如遭雷劈,想起那个被天谴击中后,还能毫发无损的男人,狠狠打了个哆嗦。 “我要娶,徐赐安。” “我宫惊雨,要娶徐赐安为夫。” 宫忱咧嘴一笑。 “以后请你来我们家玩啊。” 第45章 我要你嫁给我 我的……救命恩人。…… “你你你不报仇了?” “报啊。” “你你你不怕你一个报仇失败, 他就变成了鳏夫?” “怕啊。”宫忱叹了口气,“可是他这么喜欢我,就算不成亲, 我死了之后, 他也不会再跟别人成亲了。” “你真是疯了。”柯岁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片刻后, 把头缩了回去。 “诶, 等等。” 反正出了荒路,不需要人看着,宫忱便也跟着钻进马车,道:“元真,我大概什么时候能回原身呢?” “原本只需要一个月, 你的灵识就能从假肉身中自然脱离,”柯岁冷笑一声,“托你的好师兄的福, 你的肉身强行和灵识融合,导致这个过程至少延长了两个月。” “那就是三个月,”宫忱“嘶”了一声, “这段时间我还能修炼吗?” “有我在,有什么不能的。”柯岁不留情面道, “不过之前说好一个月试药期,也要延长到三个月。” “没问题,神医,”宫忱真心实意道, “另外还有件事得请教你。” “说。” “你知道使用复活禁术,除了遭遇天谴,还会对身体会有什么损害吗?” “你直接问徐赐安有没有事不就得了。”柯岁翻了个白眼, “复活禁术我也是第一次见,要说不损害身体肯定是不可能的,但我昨夜看你师兄气色挺好的,应该没什么大事。” “那就……” 一个“好”字还没说完,就听旁边传来一声闷响。 段钦被绑住的双脚在车壁上乱蹬,怒目圆睁看着两人,唔哇喊叫,嘴角都裂了开,似乎有话要说。 “我给他喂了安神药,但对他没什么作用。”柯岁眉头微皱,“真不知道你带他一起去邺城干嘛,他又不是不能自己回家。” 宫忱道:“难道不是你先把他放在马车上刺杀我的。” 柯岁脸色有些心虚:“我、我是被他胁迫,不得不带他来见你………诶,你别啊。” 宫忱已经上前把段钦嘴里的布团扯了出来,是染了血的,可见段钦挣扎得有多狠,他张嘴便要骂:“狗——” “如若你再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一直到把你扔回段家前,我都不会再让你有机会说话。” 宫忱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所以段清明,有什么话,想好了,再说。” “………” 段钦死死地瞪着他,半晌,呸地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你不是想知道施展复活术的人有什么后果吗?” “你知道?” “我知道,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段钦双目血丝遍布,嘶哑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我娘?” “这个问题,我记得我说过很多次了吧,”宫忱叹了口气,“抱歉,是我那天被阴鬼附身。你也被附身过,应当知道,身体并不受我控制。” “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 “我要听实话!混蛋!”段钦猛地起身,双目通红地咬上他的肩膀,恨声道,“宫忱,你真是个混蛋!” “诶——我就说别让他说话吧。”柯岁唉声叹气地,正要上去扯,宫忱忽然出手利落地将段钦打晕了。 “………你不是舍不得打他吗?”柯岁惊疑不定地看着宫忱。 “他太久没睡了,需要休息,”宫忱瞥了眼段钦眼底大片的乌青,解开他身上的绳索,把人平放在塌子上,“安神药为什么对他没作用?” “吃多了就没用了呗。” 宫忱动作顿了顿,继续给段钦盖上了被子,道:“等明日一到邺城就放他下车吧。” 柯岁偷偷觑了眼段钦,耸了耸肩道:“行,我无所谓。” “前面还有一段荒路,以防万一,我出去望风,元真,辛苦你看好他。” 宫忱转身欲走,衣袖却忽地被人从身后扯住。 “………” 宫忱方才那招没使很大劲,段钦凭残留的意识抓住了他,眉头痛苦地皱着,嘴唇蠕动,听不清在说什么。 直到宫忱放开他的手,他才难以忍受地哽咽了一声:“不要………” “别杀我娘。” “求你了。” “哥。”. 与此同时。 邺城,崔宅。 “老家伙,我遵守约定,给你报仇了。这些全是那个人的骨头,你就笑纳吧。” “放心,他死得很痛苦。” 偌大的祠堂内,只孤零零立了一块牌位,崔彦坐在堂前的蒲团上,左手隔着黑色羊皮手套,握着一根晶莹白骨,右手拿着一块黑布,正细细地在白骨上面擦拭。 他起身,将擦拭完的骨头摆好,与其它十个并成一排,放在供桌上。 “师父。”崔彦抬起头,凝视着牌位上的“方显山”三个字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我也该过自己的日子了。” “从此以后,” “你就别来梦里打扰我了。” 磕完三个响头后,崔彦站了起来,对外面道:“迟大人,进来吧。” 迟秋早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推门进来,边走边道:“把人请过来却晾了半天,来同一个死人讲话,这就是崔执事的待客之道吗?” “迟大人对自己的处境好像还不够了解,”崔彦淡淡道,“在我看来,迟大人可不是客人。” 迟秋冷笑一声。 若她真是被崔彦抓来的,倒是对此无话可说,可…… 两个时辰前。 迟秋和奚何被崔彦带人团团围住,迫于形势,她本来是打算假意妥协,之后再借机逃跑的。 谁知崔彦并没有嚣张多久。 轱辘,轱辘。 那时,一辆通体黑色的马车穿过晨雾,缓缓驶向宫宅。 在众人还在辨认马车上是何人物之时,崔彦脸色遽然一变,率先跪下行礼。 “参见大祭司。” 听到这个名字,其他人脸上均激动起来,纷纷跟着低头跪下,恭敬得不能再恭敬。 “参见大祭司!” 要知道,邺城最有威望的家族是段家,最高深莫测的组织是燧光阁。 而段家的前任家主和燧光阁的现任阁主,均是同一个人。 光是这两个头衔便风光无限了。 再说此人的过去。 多年前,因为此人的存在,所有除鬼家族无一不以段家为尊。 段家人出生后要打造一副特制的棺材,死后用来封印尸体这一惯例,也是来自于这个人的命令。 后来,此人突然脱离段家,创立燧光阁,收集天下驱鬼奇火,并将自创的除鬼术无私传授出去,如今世上方渐渐形成了各有特色的八大除鬼家族,共同守护人间。 世人敬之爱之,尊其为大祭司。 每一任的守碑人首领不仅要赢得选拔,也要得到大祭司的认可才行。 马车停在了附近。 一片寂静后,一左一右两条腿分别从车厢两边伸出来。 紧接着,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童子同时跳了下来。 “副首领。” 左边那名童子走到迟秋面前,将一封邀请函奉上,“大祭司请您明日辰时于雅怀楼一聚。” 迟秋愣住了。 别说她一个临时上任的副首领,就是宫忱担任首领的时候,大祭司也未曾主动邀见过。 如今又恰好在这个时间送上邀请函,比起邀见,更像是来特意解围。 压下心中的不解,迟秋冷静下来,连忙双手去接:“多谢大祭司,只是……”她瞥了一眼地上的崔彦。 “有何困难但说无妨。” 迟秋愧然道:“崔执事方才急着请我去他府上,想必是有什么要事,我恐怕明日之前结束不了。” “…………”崔彦立即道,“迟大人说笑了,崔某只是想借用迟大人一点时间,别说明日,今晚便能送迟大人离开,怎敢耽误大祭司的事情。” 迟秋微微一笑:“有崔执事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崔彦扯了扯嘴角。 “如此,便期待副首领明日准时赴约。”说话的那名童子略一颔首。 欲走之际,发现另一名童子围在一位站着不动的俊逸少年身边,新奇不已地问:“方才大家喊完大祭司都跪下了,你为何不跪?” 迟秋心脏猛地一跳,当即起身站在奚何前面,歉然道:“不好意思,他天生患有听障,也不会说话,不曾见过大祭司的车驾,不是故意冒犯的。” “诶,原来如此,是个哑巴,那你肯定知道哑巴生煎吧,你会做么——” 旁边的童子面无表情地将他拽走,“闭嘴,弟弟。” 即便被倒着拽走了,弟弟依旧两眼放光地看着奚何,不知想起了什么,口水都要淌下来了。 “……………” 总之,虽说不知为何大祭司会出面帮忙,但这份邀约总归给了迟秋一份底气。 “不是客人,那难道是犯人?”迟秋递上双手,挑衅道,“崔执事要不干脆把我捆起来,关上两天试试?” 崔彦目光不经意掠过她手腕内侧露出的桃花胎记,嘴角微微勾起:“你怎么知道,我的地下室现在正关着一个犯人呢。” “不对啊,那人是个哑巴。” 他抓着迟秋的手腕往面前用力一拉,手指拢住那块桃花胎记,凑近她的耳朵,轻轻说道,“应该没办法告诉你,他现在正受着怎样的折磨吧?” 迟秋脸色微变:“他才不会那么轻易被你抓住,你休想骗我。” 由于大祭司说了邀请她,短时间内崔彦是不敢动她的,所以她才敢跟崔彦走这一遭,看看这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而为了保证奚何的安全,她在前往崔宅前就让他先回家去了。 崔彦见她这样,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几乎要将她手腕的胎记给硬生生扣下来,眼中闪烁着阴鸷的光芒。 “他修为是挺厉害,可惜太傻太蠢太容易被骗,我只要随便扮作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他就会上当,被我捅上一刀,明明耳朵嘴巴通通没用了,还不知道多用点脑子,真是废物。” “废、物。” 崔彦冷冷地,又重复了一遍。 “不出意外的话,我的手下已经抽了他一个时辰的鞭子了,那场面应该挺没意思的。” “你说,一个又聋又哑的人,在阴暗潮湿,肮脏难闻的地下室,再苦,再痛,再难熬,也不能叫出声………” “你住嘴。” 迟秋猛地推开他,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你这种卑鄙的贱东西,凭什么轻贱他的善良,你算什么东西,啊?你配说他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双手颤抖着,用力揪起崔彦的衣领,眼睛因为愤怒到极致而通红一片,拼命地朝他吼道:“崔彦,你到底想干什么?!!” 门外的护卫闻声涌了进来,手持利剑团团将她围住。 “放开崔大人!” “快点!” “放开他!” 崔彦的脸颊被抽得肿了起来,嘴角也破了皮,本就瘦削的身体晃了晃,好像随时就能倒下似的,几缕黑发凌乱散落额前。 可即便如此狼狈,他眼神恶毒地盯住了她,竟然一点点咧嘴笑了。 夹杂着一丝诡异的温柔。 “我要你嫁给我。” “我的……” “救命恩人。” 第46章 最讨厌冬天 子明,别哭 “什么?” 短短几句, 却荒谬得让迟秋脸上的愤怒硬生生凝滞了片刻。 让她……嫁给他? 还说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且不提两人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崔彦还是间接害死宫忱的凶手之一,她对他只有厌恶, 根本没有半分好感。 何况, 什么样的人,会逼迫自己的救命恩人嫁给自己? 这崔彦, 当真是个败类。 迟秋眼中愤怒和恶心交替闪烁,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抓着崔彦衣领的手放下了,忍着再给他一拳的冲动道:“崔彦,你认错人了。我没有救过你,更不可能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 “那时你年纪尚小, 不记得罢了,”崔彦舔了舔嘴角的血,“没关系, 我可是记得很清楚呢。” “至于,不喜欢我?” 这四个字崔彦说得倒是平静,可接下来话锋突然一转, 讥讽道:“那你喜欢谁,奚成雪那个残废吗?我实在想不明白, 他那种在床上也叫不出一个字的人,究竟有什么乐趣可言……” “你住嘴。” “说住嘴就住嘴这一点,我倒是比不过他。” “崔彦,”迟秋攥紧了十指, 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你和他无仇无怨,为何三番五次如此羞辱他?若他在你这里出事, 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祠堂烛光轻轻晃动,崔彦眼神微闪:“无仇无怨?” 旁边的护卫迅速将迟秋扣住。 “迟大人不妨看看,这是什么。” 说着,崔彦慢条斯理地摘下左手一直戴着的黑色羊皮手套,五指缓缓摊开在迟秋面前,赫然露出一道纵贯掌心的丑陋疤痕。 更为骇然的是,那疤痕将整个手掌鲜明地割裂开,一半瘦削苍白,而另一半包括无名指和小指,竟然通体乌黑,如同浸染了墨汁一般。 黑白两色刺入眼中,迟秋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死死盯着崔彦那只左手道。 这个疤,她不可能认不出来。 “你是阿佑?” 崔彦面孔变换些许,少年气息扑面而来,俨然是迟秋熟悉的阿佑的模样,用另一副声调懒洋洋道:“应该说,阿佑是我的一个假身份罢了。” “难怪……”迟秋失声半晌。 难怪,阿佑不相信首领。 难怪,阿佑刚进组织不久,云青碑就出了事。 难怪,她精心布置的探查结界,轻易就被崔彦给破了。 难怪,崔彦要这么对奚何。 ………他手上的那道疤,正是奚何留下的。 “可他明明是为了救你!!”迟秋再难忍受下去,放声大吼,手中灵力朝崔彦倾泻而去,“没有他把鬼蛆刺死,你早就死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 崔彦只是微微后退一步,迟秋的攻击便被护卫化解,没能伤到他分毫。 “是吗?可你是不是忘了——”崔彦恢复了原来的面孔,冷冷地看着她,“若不是他,我也不会被鬼蛆咬中。” “………”迟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无力地垂下,“就因为这个,你便这么恨他?首领呢,首领被冤枉,也跟你有关吗?” “你不必想着套我的话,”崔彦边戴上手套,边收回脸上冰冷的情绪,“如果我是你,就先答应下来,等成婚后再寻找机会报仇。” 迟秋一想到曾经交付信任的同伴竟然藏着如此阴险的面孔,便觉得恶心得要吐了:“我不会答应的。” “你会的,”崔彦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冲手下道,“送迟大人去地牢,看望一下她的心上人。” “到那时,若迟大人还是不想嫁给我,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砰。 很轻的一声。 最后离开的人关上了门,祠堂又只剩下崔彦一个人。 他转过身,盯着摇曳的烛火,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那烛火晃动得更加厉害,仿佛在密闭的室内起了阵瘆人的风,却又在某个瞬间,戛然停下。 抬眼看去,已经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坐在了供桌上。 那人戴着一副空白面具,身形藏在一袭灰斗篷下,随意拿起整齐摆在桌上的一块白骨,放在手中把玩:“崔子明,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你还真是不择手段啊。” 崔彦不置可否:“事成之后,我可以请你喝喜酒。” “不用了,”那人意味不明地顿了一下,“没心情。” “那你来干什么?” “我若不来,有些事,你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崔彦的眉头微微一皱:“何事需要你亲自来邺城一趟……白王,你干什么?!” 这是在邺城,全天下除鬼师云集之地,即便是街上随便拉来一个人,让他听到‘白王’这两个字,可能都要脸色大变。 鬼界三王,白王、青王、姚泽王。白王乃三大鬼王之首,是除鬼主外,地位最高之人。 他正如传闻那般,常年戴着一张密不透风的空白面具,那白色不像是任何材质的涂漆,如同打磨过的人骨般莹润光滑,令人悚然。 只听咔擦一声,白王将手中的骨头轻轻捻了碎,与此同时,桌上所剩的十块仙骨,也一起化作了一滩齑粉。 崔彦扑上去阻止也无济于事,深吸了一口气道:“当初明明说好了,宫忱死后,这十一根骨归我,现在这是在干什么?” “还不明白么?”白王叹息一声,“这是假的。” “……他没死啊。”崔彦愣了下,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那又如何?我已经杀过他一次了,从前的恩怨就算一笔勾销。” “你倒是看得开,”白王笑了笑,“但是我告诉你,他很快就要抵达邺城了,离守碑人选拔还有三日。你猜,在去燧光阁之前,他有没有时间来惩恶台,阻止你梦寐以求的婚事?” 崔彦沉默片刻,低声道:“你还需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办好两件事。” “第一件,”白王将手中的骨灰随意倾下,在身旁洒成一片灰雾,“给它找个主人。” 它。 雾中逐渐浮现一道影子,一开始还不明显,只有隐约的躯干轮廓,仿佛佝偻着的老者。 某个瞬间,那道影子倏地挺直脊背,在雾里探出一只森然鬼手,扣住崔彦的一边肩膀。 崔彦不知看到了什么,嘴唇几不可察地失去血色。 很快,灰雾散了,一个浑身上下缝缝补补的“人”站在了崔彦面前,漆黑一片的眼睛毫无波澜盯着崔彦。 犹如无数次噩梦中被这人抓住,被他鲜血淋漓地贴着脸,不停地叫他小猴子,不停地求他快点给他报仇,把宫忱碎尸万段那样。 那些梦再可怖,终究还有醒来的一刻。而此时,噩梦就站在了崔彦的面前。 它来了。 而他无处可逃。 牌位上的“方显山”三个字映着幽幽烛光,像流淌的鲜血。 “……师……父。” 崔彦看着它,最终从唇缝中挤出这两个字. 过去几年,在无数由方显山带来的噩梦中,崔彦也有过几次为数不多的美梦,尽数与一位笑容灿烂的姑娘有关。 时间过去太久,他已经快记不清那位姑娘的长相了,但他一直记得,她的左手腕内侧有着一朵淡红的桃花胎记。 第一次见面,崔彦八岁。 那姑娘自称除鬼师,半夜跑到他家里来,放了一把火。 “走水了走水了!” 崔彦睡得正香,忽然连人带被子让一双手焦急地捞了起来,眼一睁一晃,就到了一个人的肩上。 那姑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像扛米一样扛起他,噔噔噔就跑。 周围的火简直快烧到脸上,他愣了一下,把脑袋缩进被子里,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好困。 两人身量相差无几,期间她在着了火的地上摔了两次,但都拿自己垫在下面,没让他着地。 他本来又快睡着了。 出门后,有人大喊着“少爷!你没事吧!”将一大盆凉水泼在他脸上。 “………”崔彦一个激灵,从被子里爬出来,抹了把脸,瞅着火势愈来愈烈的房间,人都傻了。 后来火被家里的仆人给扑灭了。 那晚父母出远门谈生意,他被好生伺候着穿了衣服,洗净熏黑的脸,最后衣冠楚楚地坐在那姑娘面前。 所有人都等着他发话。 他翘着腿,打了个哈欠。 “就是你打扰我睡觉的?” “………” 管家在身后轻咳一声。 崔彦啧了一声,便补了一句:“也是你放的火?” “是我,对不起。我追着一只女鬼过来,本想用火诀灭了它,但我……” 那姑娘羞愧道:“我学艺不精。” “没关系啊,” 崔彦大方地摆摆手,翘着腿道:“你赔钱吧。” “………” 那姑娘给他跪下了,拿出十个铜板,低头说:“这是我全部的钱。” 跪的地方正好有一处烫伤,疼得她闷哼一声,但也没有起来。 “你家大人呢?” “我没家,也没大人。” 原来是个乞丐。 “哦,”崔彦看也没看地上的铜板,挖了挖耳朵,毫不在意道,“来人,拖去金玉堂,能卖多少钱是多少钱。” 那姑娘说:“等等,其实我……” 很快被人捂住嘴,拖走了。 后来才知道,她本来就是金玉堂里跑出来的。家里确实是以除鬼为生的,只是爹娘都死了,被掉钱眼里的亲戚卖去了金玉堂。 一年后,崔彦家道中落。 某天晚上,父亲用一根粗绳吊死在房梁下,留下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的一对妻儿和一屁股债。 好在母亲弹得一手好琵琶,他幼时贪玩,也学过竹笛,勉强算有一技之长。两人白日在酒楼表演,向客人讨赏钱,入夜后客人走了,就做些打扫除尘的杂活。 然后就有那么一天,他在酒楼重新遇到了那位姑娘。 “好久不见,小少爷。” “……我不是。” 那位姑娘笑笑,花十个铜板,让他给自己吹一曲。 他没理由拒绝。 他习惯了。 那个冬天很冷,他冻得手指生疮,嘴唇发紫,因为吹得断断续续,被同个包厢醉酒的壮汉给打了一巴掌,他娘也让壮汉推倒在了地上。 他上前反抗,却被踢中膝盖,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跪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那么清脆。 他回忆起这段时间受过的苦,心想早知爹上吊的那晚,他也跟着去好了。 好想睡觉。 想在温暖的被窝里睡一觉。 忽然,他听到一声粗嗓子的惨叫声,赫然抬头看去。 那姑娘脚尖都没落地,面无表情地,第二脚向那壮汉当头踢去。 哐哐当当。 壮汉的身体飞上酒桌,又滑倒在地,碗碟酒瓶跟着往地上砸,成了一地狼藉。 崔彦仰头看着她,不知自己是什么表情。 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那姑娘整了整裙摆,坐在凳子上,翘着腿,低头冲他道。 “看什么看,赔钱。” 崔彦又把头低下了,想起那晚,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几不可闻地发出了声音:“我……没钱。” 那姑娘就等着他说完这句,想出当初那一口恶气,听完后心满意足地站起来。 “没钱还——” “不快跑啊!” 话落,她又把崔彦扛在肩上,飞快地从包厢里窜了出去. “等、等下,” 崔彦惊慌地叫了一声,挣扎喊道:“我娘,我娘还在里面呢。” “子明,娘在这。” 母亲跟在后面也喊,她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什么都花了,边跑边去摸他的脸:“别担心啊,娘没事。” 崔彦怔怔地看着她。 眼泪忽然啪嗒地落了一滴出来。 他为刚才想死的念头而愧疚。 这个曾经雍容华贵的女人,现在是为了谁才忍受着每日灰头土脸的生活啊。 “子明,别哭。”娘慌张道,“刚才那个人打你,是不是很疼。” “我不疼。” 他趴在她的肩上,哑着声说。 那姑娘的衣领都被他打湿了。 不知跑了多久,她找了个巷子进去,把他放了下来,复杂地看着他。 “你………” 崔彦觉得太丢脸了,用一只手臂捂住了眼睛:“我没哭,刚才……谢谢你。” 那姑娘似乎有点儿无奈,单膝跪在他的面前,抬起手,一点点擦去他脸颊上的泪水。 她的动作很轻,和方才踢倒壮汉的仿佛不是一个人。 “小少爷。” 她说:“你还是不哭的时候可爱一点。” 崔彦脸颊再次像火一样烧了起来,将手臂抬开些许,垂眼去看她。 他看见他的眼泪从她的掌心滑落,洇湿了她手腕内侧的桃花胎记。 淡红,变成了,嫣红的。 是和冬天完全不一样的颜色。 那个冬天太冷了,他把这朵桃花记在心里。 像企盼着春天一样企盼着她。 他问过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不知是不是不想告诉他,轻笑一声道。 “我的名字里藏着一个季节。” “春天?”崔彦脱口而出。 “不是。” “……夏天?” “也不是。” 崔彦陷入了沉默。 “你怎么不问了?”她问。 “只要不是冬天就好。”崔彦道。 “为什么?” “我最讨厌冬天了。” 崔彦低着头,有点儿冷漠地告诉她. “奚成雪。” 地牢里,四肢被铁链拴住的奚何隐约听见一道沙哑的声音,缓缓地睁开了被鲜血糊住了的眼皮。 迟秋满脸心疼地站在他的面前。 ……迟秋? 我……能听见了? 奚何瞳孔微微收缩,张了张嘴唇,还是无法发出声音。 迟秋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梦中的那道身影仿佛放大了无数倍,逐渐和那人的身影重合,但除了低头说话时冷漠的眼睛,其他哪个地方都和从前那个小少爷不像了。 “迟秋,”崔彦道,“告诉他。” “你明知他什么都听不见,为何还要……” “告诉他。”崔彦冷冷地重复。 迟秋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 “奚成雪,我要和崔子明成亲了。” 第47章 像吻痕一样 有本事,你就咬死我…… 次日。 迟秋提前一刻来雅怀楼赴约。 相比昨日, 她的风寒更加严重,披着厚实的狐裘也觉得有些冷。 坐在二层雅间,身体绷得很紧, 眼睛微肿, 眸底却清明一片,静候着大祭司的到来。 她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宫忱出事后, 守碑人如一盘散沙, 加上平日里做任务时得罪的势力不少,没有宫忱护着,时不时就要被人踩上两脚。她虽是副首领,能力却在阵法结界上,不在修为, 总归不够有威慑力。 短短八日,守碑人散了一半。 尽管各大家族已经派人紧急填补这个缺口,一旦鬼界有大动作, 没有主心骨的守碑人还是难成气候,这也是燧光阁急着寻找下一任首领的原因。 在这个节骨眼上,大祭司找上她, 很可能是想提点她一二,那么她也该趁此机会, 抓住大祭司这座唯一的靠山。 如果大祭司让她靠,无论吩咐她做什么,她都愿意全力以赴。 如果不行,她便……嫁给崔彦, 惩恶台不比大祭司,但总归扎根多年,威望不容小觑。这样既能从崔彦那里保住奚何, 也能借机稳一稳守碑人的众心。 无论如何,她要护好奚何,也要守住宫忱留下来的事业。 迟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不要紧张,我可以做到。 ……来了。 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响起在门口。 “大祭司。”迟秋立马起身相迎,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副首领,”来人戴着面具,冲迟秋微一点头,示意她先坐下,“不必紧张,我只是代大祭司前来讲几句话。” 是前来传话的使者。 不是大祭司。 迟秋心里落空了一截,但很快打起精神,坐了下来:“您请说。” “副首领,最近很辛苦吧。” 迟秋一愣,摇了摇头:“首……前首领离开前,把守碑人管得很好,大家都清楚自己的职责是什么,即便他不在了也一样。” 使者淡淡道:“你不用说得这么好听,如今守碑人四分五裂已是事实,他一死就爆发了这么大的内部矛盾,可见他在时也只不过是表面的和谐。” “跟前首领没关系,是我的原因,”迟秋用力地攥了一下手,“他们不认我这个副首领。”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认你吗?” “我修为太低。” “倘若所有人都能认同修为最高者所言,又怎么会出现分歧,”使者笑了笑,“可见能当首领的,不一定是打架最厉害的。” 迟秋不禁反驳:“可历届首领都是修为比出来的。” “所以首领之外,还必须要有副首领,你不应该妄自菲薄。” “我明白。”迟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攥紧了手,“我从前的确以为,作为副首领,我能做到的事情也有很多。可前首领落狱那天……我什么办法都用了,还是救不了他。” “我从来没有自暴自弃过,如今愿意留下来的那些人,是我一个一个找回来的,我做了我能做的所有——” 她忽的松开手,眼睫微垂: “但也就到这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对面的人似乎在看着她的眼睛。 迟秋避开他的目光:“所以请您直说,大祭司是对我有别的期盼,还是——想要换一个更加合适的副首领。” 使者莞尔:“要我直说的话,我只能告诉你,大祭司没那么多时间去管副首领由谁来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有些事,不需要由你来做。” “您的意思是?” “若是守碑人真成了一盘散沙,现下最该担心的不是你这个小姑娘吧。” 迟秋一怔,反应过来了:“您是说,下一任首领的候选人?” 倘若候选人可以更得人心,自然也更容易得到燧光阁的青睐,在下一任首领的选拔中更占优势。 “不错,”使者点头,“崔彦是第一个来拉拢你的,但绝不会是唯一一个,你不必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 “确实如此,这是我之前没想到的。”迟秋眼里亮起一丝光芒,但不知想起什么,又很快灭了下去。 “……可我现在没时间等了。” 她低头喃喃:“我已经决定了,明日要同崔彦成婚。” 使者似乎过于意外了:“什么?” 迟秋闭了闭眼,再抬头时,目光中俨然多了几分坚定,站起身来,深深鞠了一躬,“昨日大祭司特地前来解围,今日您又如此耳提面命,叫我不要妄自菲薄,迟秋心中万分感激。” “您说的话,迟秋回去会再仔细斟酌。只是今日还要筹备婚事,先行告退,失陪了。” 她哪里是要仔细斟酌,分明是已经决定好了要先嫁给崔彦,日后再借其他人脱身。 她向来勇敢且果断。 哪怕代价是自己的名声和青白。 “副首领,”使者沉默了两秒,取下面具,轻叹一声,“留步。” 迟秋即将离开的脚步猛地一僵。 声音变了。 怎会如此耳熟。 就好像是…… 这不可能。迟秋想。 但她还是忍不住僵硬地转过身,目光一寸一寸往上移。 “……首、”她嘴唇蠕动了一下,盯着面具下方的脸不可置信地看了又看,似乎是在确认这到底是不是她的幻想,眼圈一点点泛红。 宫忱冲她张开胳膊。 “是我。” “我回来了,迟秋。” “首领——”迟秋终于确信那是他,哽咽着冲过去扑进了宫忱的怀里,“你还活着!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面对戴着面具的使者时,无论自身境况如何,她始终将情绪全部藏于心底,表现得从容不迫,作为宫忱亲自任命的副首领。 可此时此刻,她却不管不顾地缩在宫忱怀里,放声哭着。 “啊——呜啊——” 她今年才刚满十九啊。 宫忱垂着眸想。 “我不在时,你一直做得很好。” 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千言万语哽在喉间,都汇聚成了三个字。 “辛苦了。” 迟秋这才想起,“使者”进来后第一句话说得原来也是这个,不由得边摇头,边哭得更凶了。 ……… “所以,首领你假死不只是为了脱身,也是为了引蛇出洞?”一番谈心后,迟秋差不多冷静了下来。 “嗯,”宫忱微微皱起眉头:“我先前并未在意过崔彦此人,前几日被人点醒,才记起自五年前,我和他之间便有一段颇深的仇怨。” “他五年内能迅速爬到惩恶台长老的位置,而云青碑破裂后,又能够如此轻易地定下我的罪名,少不了有主使在背后推波助澜。” “那肯定得好好调查一番,”迟秋点点头,不禁开始摩拳擦掌,“这么说,我答应和他成婚,反而是对的。首领,就让我先深入敌营,收集情报,然后再……” “对个屁,”宫忱忍无可忍,重重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一个姑娘,哪能随便答应这种事。” 迟秋捂着额头趴在桌子上:“那我也不能让奚何在地牢里任他欺负啊。奚何先前待阿佑那么好,没想到是崔彦这么个混账东西,他竟敢……” 不知想起什么,她眼睛上起了一层薄雾,哑了声:“我去看奚何的时候,他身上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光我看到的鞭伤,就有三四十道。” 三四十道。 宫忱用力闭了闭眼,但说话时的声音依旧很温柔:“等我们救他出来后,我会给他用上最贵的药材,保证还你一个完好无损的奚何。” “……别还我了,”迟秋委屈得有点想啃桌子,“我是喜欢他,可他一直都只把我当妹妹。” 宫忱可没那个意思,嘶了声:“我感觉你也只是把他当哥哥啊。” “什么哥哥啊,”迟秋拍案而起,牙对准了她家首领,语气不善道,“你又没喜欢过谁,怎么可能懂我对奚何的感情。” “………” 毕竟形势严峻,宫忱选择没听见那句你又没喜欢过谁,话音一转:“对了,你刚才说,崔彦认定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可你完全没有印象吗?” “没印象,不管他是崔彦,还是阿佑,我都没有救过他。” “有没有可能是小时候的事?” “没可能。”迟秋摇头,“首领,我投靠你之前,自己活着就很费劲了,没那个心思去救别人。” 宫忱思忖片刻,道:“这样,我们分头行动,我去一趟地牢,你去弄清楚崔彦口中的救命恩人到底是谁,是认错了人,还是只是随口扯的借口。” “若是认错了人,事情就好办了。但若他真那么情深似海非要娶你也没关系,你放心,只要你不喜欢他,我就不会让他有机会碰你。” “那首领,到时候你打算来抢亲吗?”迟秋期待地看着他,“你知道怎么抢亲的吧?” “………”形势严峻,宫忱抿住了蠢蠢欲动的嘴,“少管。” “哦。” 只要有宫忱在,迟秋不需要知道他想做什么,也依然很安心。 就像宫忱早就料到头七那天迟秋他们会去宫宅守着。 虽说要引蛇出洞,又怕蛇咬到他的人,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竟然请动了大祭司出面帮忙。 “首领,你会救出奚何的,对吧?”她认真地看向宫忱。 宫忱说:“嗯。”. 嘀。嗒。 嘀。嗒。 嘀。嗒。 血滴溅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在空旷的地下牢房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有些瘆人。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从正门进来,脚步轻缓,黑靴在绯色衣摆下若隐若现,最终停在了奚何面前。 “听狱卒说,一有人给你上药,你就挣扎得厉害。” “怎么,”崔彦戴着手套的左手随意捏起奚何的下巴,垂眸看着他,“不想活了吗?” 这张脸狼狈又苍白,眼睛闭着,不知是不是不想看到自己。 “还在为我用阿佑的身份捅了你一刀而生气?”崔彦轻嗤了一声,俯身在他右耳轻轻道,“还是,因为我要娶你的心上人,你不高兴了?” 见奚何仍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崔彦眉头微皱:“那狱卒为了偷懒也真是,连我都敢诓骗,这不是一点也不会挣扎吗……” 说着,他不耐烦地伸手去探奚何的呼吸,忽然浑身一僵。 什么都没有。 怎么……什么都没有。 崔彦手指难以抑制地颤了起来,止不住:“来人——” 他的声音还没传出去,面前的人蓦然睁眼,像饥肠辘辘的狼在暗地里屏息蛰伏,只为给猎物致命一击。 奚何脖颈往前一伸,张嘴,对准崔彦的喉管就狠狠地咬了上去。 “………”崔彦身体战栗了一下,没能再发出声音,连痛叫都没有。 他感觉自己最脆弱的地方,被那人干裂的嘴唇割破,坚硬的齿刺破了皮肉,他的血从体内失去,被舌头卷走,流进了奚何滚热的口腔。 不是什么都没有…… 崔彦恍惚地意识到。 他疼得站不太稳,两手抓着奚何的衣领,却又迟迟没有发出声音。 “大人,天啊!”倒是守在门口的狱卒听到里面猝然安静下来,不放心地过来瞧了一眼。 这一眼,顿时眼珠子瞪大,又惊又怒地疾冲进来,“这该死的家伙,怎么跟狗一样,大人你别急,等我不一棒子把他敲晕——” “出去。”崔彦说。 “可是……” “从现在开始,地牢里只能有我和他两个人,”崔彦喘了口气,寒声道,“再多一个,只能是尸体了。” “………” 狱卒抄起棒子,瞬间飞奔离开。 崔彦这才用左手捏起奚何因用力咬合而硬到硌人的两颊,隔着皮质手套轻轻在上面摩挲着。 “松口。”他说。 “………” 没反应。 “别装听不见。” 这下有反应了,但却是狠狠地舔吸了一口他的伤口。 崔彦闷哼一声:“我说你——” 下一秒,他毫不费力地卸了奚何的下巴,将奚何的脑袋往旁边狠狠一甩,目光晦涩:“就这么讨厌我吗?” 被咬的地方乱七八糟,鲜血从沾着唾液的地方细细缕缕地流出,很快就浸透了绯红的外裳。 失血的晕眩让他腿脚发软。 再使完这一阵力,崔彦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顿时像纸一样白。 “哈哈,”他却毫不在意地笑了两声,抓着奚何的头发迫使他抬头,一把将自己的衣领扯开,裸露出伤口。 劲瘦雪白的脖颈上,深红牙印格外刺眼,但除去斑驳的血迹,它只是看似可怖,实则避开了要害。 “喂,奚成雪。” “要咬,你就用点儿力,生生咬下一块肉来,咬得我没力气揍你,只能躺在地上发出惨叫才是。” 崔彦微微一顿,凝视着奚何的眼睛,紧接着,一个字一个字道:“有本事,你就咬死我。” “别弄得像吻痕一样恶心。” 第48章 不娶就不娶 怎么,你不高兴?…… “再有下次, 就不只是卸了你的下巴那么简单。” 崔彦说着,三指用力,毫无预兆地将奚何脱臼的下巴复位, 继而用拇指将他唇边沾着的鲜血用力擦去。 一路将鲜红的血抹在奚何的脸颊, 颧骨,乃至耳根, 低嘲道。 “你这样, 还挺漂亮。” 闻言,奚何扫了一眼崔彦,一双桃花眼让霜雪浸透了般,幽暗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还能瞪我, 很好。” 崔彦从袖中拿出一瓶白瓷瓶装的金创药粉,一把拽开奚何的上衣,面无表情地对准他身上的伤口撒。 “你最好在我成婚之时也有这样好的精神。” 他特意选了最疼的一种药。 奚何眉头果然皱了起来, 额上迅速冒了一层薄汗。 宽阔的胸膛上伤口纵横交错,随着逐渐粗重的呼吸起起伏伏。 哗啦。 身上的铁链跟着不停地颤动着。 因为先前挣扎得太厉害,他的手腕都被铁链磨破, 嵌入血肉之深,不比他咬崔彦那一口轻。 “装什么可怜, ”崔彦说,“还不是你非要乱动,自作自受。” 奚何如今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崔彦眼眸微动,松了松铁链, 并一路沿着伤口飞快将药粉撒上去。 这就好像往一个快要冻死的人身上泼滚水一般。 “………”奚何紧紧咬着后槽牙。 将倒完的药瓶往地上一扔,崔彦又拿出了另一瓶,目光下移, 意味不明道:“这鞭伤都到腿上了啊。” 他手指勾上了奚何的裤腰。 奚何浑身一震,从喉咙里终于发出嘶哑的一声,剧烈挣扎起来。 崔彦被他重重踹了一脚,往后趔趄一步,脸上阴鸷一闪而过,虚伪地笑了声:“怎么,不愿意我碰你?” “你怎么这么自私啊奚成雪,迟秋是为了谁才甘愿与我成亲的?” “你在这里故作高洁,难不成,是想让她来替你委屈求全吗?” 奚何双拳握紧,两眼猩红地看着崔彦,脖颈上染血的青筋突出,嘴唇因为愤怒而嗡动,但终究还是停下了挣扎,睫翼微颤,闭上了眼睛。 一副任崔彦做什么都不再反抗的模样。 “…………” 崔彦久久未有动作。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半晌,他的声音轻轻出现在奚何耳边 ,“可你就是不给我。” 崔彦将药瓶放在地上,并不在意自己肩膀上也渗着血,恹恹道:“剩下的你自己来。” 说罢,便解开了奚何两手上的锁链,转身离开。 那瓷瓶上沾了崔彦的血,一红一白格外醒目。 奚何睁开眼,怔怔地盯着它看. ……… 那姑娘被送回金玉堂后,挨了一顿打。 次日,崔家小少爷带人向金玉堂要钱,金玉堂哪里愿意当这个冤大头,老鸨把那姑娘推出去,嘴上说着:“哝,既然是这丫头惹的祸,就送这丫头过去做一个月的奴婢,少爷你肯不肯?” 背地里恶狠狠警告她:“卖身契还在我这,别让人发现你是个男娃子,不然一个月之后回金玉堂把你赶出去,看你住哪!” 奚成雪擦了擦脸上的灰,点了点头。 崔小少爷本打算不拿到钱誓不罢休,不知怎么,看她灰头土脸地走出来,低着头,拿手背擦着脸,好像哭了似的,噎了一下,说:“那行吧。” 于是奚成雪就被送到了崔府。 这里很大,分成很多个院,院里又有许多厢房。整整一个月,她待在厨房做事,只在来的第一天和崔小少爷见了一面。 是崔小少爷主动找上门来的。 谁不知道她昨夜跟贼似的进了府,又差点烧毁了少爷的房间,大家都以为她要被找麻烦,在一旁准备看好戏。 “喂,” 小少爷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没有想知道的意思,喊了一声:“就你,你跟出我来一下。” 奚成雪跟出去,都做好了挨打的准备,身上的皮肉都是绷着的。 却见崔彦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药膏,毫不在意地扔给她:“你昨天为了救本少爷,身上被烫了不少地方,自己涂一下吧。” “可是,”奚成雪踟蹰了下,“我差点烧了你家。” “一码归一码,那个已经用你做一个月的奴婢来换了。”崔彦摸了摸下巴道,“虽然我觉得是有点亏,但看你长得还算可爱的份上就算了。” 原来是个色胚。 奚成雪看了他一眼:“谢谢。” 说完,她接过药膏,就一掀裙子。 崔彦:“…………” 他嘟囔一句:“哪来的野丫头。” 却还是盯着姑娘露出的白皙小腿看个没完。 伤口昨日被奚成雪匆匆缠了布条,今早起来,皮肉都粘了上去,轻轻一撕,简直疼得要命。 等把布条拿下来,奚成雪不知咬牙哼了多少下,身上出了一层汗,抬眼一看,那小少爷还在盯着自己的腿看。 ……总感觉,有点变态。 奚成雪不是很自在地拿起崔彦给的药膏,是褐色的,先抹在手指头上,正准备涂在伤口上。 崔彦一把抓住她,从怀里摸出另一盒药膏,撇撇嘴道:“用这个吧。” 说完,掉头便走了。 后来奚成雪两盒药膏都试过了。 第一种涂在伤口上疼得要命,第二种却是清清凉凉的。 原来,一开始是想让她疼,想欺负她。后来怜香惜玉,又改了主意。 坏心眼的家伙。 但又不算很坏。 奚成雪想. ……… 可是。 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坏的。 汗水滴进了眼睛里,身上的伤口在药粉的灼烧下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奚何闭了闭眼,缓缓地俯下身,捡起地上的瓷瓶。 砰。 瓷瓶砸在崔彦旁侧的墙上,溅开的药粉脏了崔彦身上的吉服和新靴。 这是让他别走。 崔彦回头,居高临下地看过来。 奚何坐在地上,低着头,捡起一块瓷片,割破手指在地上写字。 我。 给。 崔彦瞳孔一缩,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晌,突然快步往回走,一手抓起奚何的脖颈往墙上一推。 奚何闷哼一声,被迫坐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崔彦双膝分开,跪坐在奚何的腿上,逼近了他,声音又低又哑:“你应该知道我要的东西比当初多了不少。” “你给我?” “你想明白要给我什么了吗?” 奚何瞳孔晦暗,手顺着崔彦的小臂,一点点往下,将一根手指伸进了崔彦的皮手套中,缓缓扯下。 手套下,崔彦那只诡异丑陋的左手再次裸露出来。 “我不要你的愧疚。” 崔彦不自在地想将手收回去。 却被奚何抓住,抬起来,轻轻吻了一下那手掌上的伤疤。 崔彦好像被人施了定身咒,瞬间一动都没动了,呼吸粗重起来。 与此同时,奚何另一只手来到崔彦的脖颈,手指停在脖颈的咬印处。 崔彦皱了下眉,欲推开奚何的脸:“喂,你不会想再咬一口……啊。” 没推动。 反倒是被重重摁了一下伤口。 崔彦痛呼的刹那,奚何垂着眸,偏头用苍白的唇堵住了他的声音。 ………. “忙活半天,总算是把这只厉鬼捉住了,”少年打了个哈欠,“迟秋,快去施个往生咒,然后咱就回去睡吧。” “你还催上了,”迟秋无语地走上前去,边结印边道,“结界是我布置的,厉鬼是奚何压制的,这么能催,你怎么不姓崔呢?” “…………” 阿佑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往树干上一靠,懒懒道:“你想说我什么都没干吗?” “那你说,这一路上的钱是不是我管的,等会回去住的客栈是不是我定的……别瞪我了,专心施咒,小心前功尽弃。” “你少乌鸦嘴,”迟秋今晚对他似乎格外不满,咬牙道,“本来我和奚何两个人就能做的任务,你非得跟来。跟来就算了,还摆个少爷架子,光说不做,我回去就要禀告首领。” “哇,我好怕哦。”阿佑耸耸肩,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奚何,后者此时正盘坐在地上恢复灵力。 今晚的月光格外明亮。 整个树林都披了一层雪灰。 奚何闭着眼,眼睫落下的阴影,以及脸颊上几道黑色抓痕在这样的夜晚可以看得很清楚。 那厉鬼几次打算突破看起来最弱不禁风的阿佑,却不想奚何反应甚快,每每都能提剑挡在他面前。 那几道抓痕就是那时留下的。 是我故意什么都不做的吗? 阿佑撇了撇嘴。 还不是因为这个家伙,一遇到什么危险,就要抢在自己前面啊。 切。 搞得跟我是他媳妇一样。 思绪在这里戛然而止,只见一道几不可见的阴影从奄奄一息的厉鬼身上游移下来,飞快靠近奚何。 近了,更近了。 尖锐的牙齿在月光下反射出一丝幽蓝的光芒——它跳了起来! 阿佑瞳孔微缩。 “是鬼蛆!” 他急促高喊。 该死,奚何听不见。 下一秒,阿佑本能地往前一扑,撞进了奚何怀里。 少年怀里忽然多了个人,不明所以地睁开眼睛,却看见阿佑痛苦地皱着眉,右手颤抖地扣在左手手腕上。 ——而食人血肉诞下诅咒的鬼蛆,已经钻进了他左手掌心。 这种东西一旦沾上,会以最快的速度往心脏里钻。 奚何目光一颤。 将阿佑放倒在地,身后剑已出鞘,他嘴唇蠕动两下,似乎是想跟阿佑说什么,神色难掩痛苦。 阿佑嘴里呢喃:“疼……” 可下一瞬,奚何摁着阿佑的手,用剑毫不犹豫地刺穿了他的掌心。 “啊!!!!!!!!!!”. …… 那是一个非常青涩的吻。 脖颈上的咬伤隐隐作痛,崔彦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尽数被堵在喉间。 奚何以为唇贴着唇就是可以了。 崔彦忍着痛,勾住他的脖子,用实际行动教他什么才是吻。 崔彦的舌头滑进奚何的口腔时,后者明显身体一僵。 崔彦情不自禁摸上奚何的脸,发现有些发烫。 “你也动一动。”他难耐地催。 奚何动了,却是梗着脖子往回缩,脸颊越发烫人了。 崔彦发现这样行不通,先退了出来,注视着奚何湿润的嘴唇说:“这样,你先把它伸出来。” 奚何瞳孔一缩,简直听不懂他的话似的,猛地偏开了头。 崔彦眯着眼把他的头转了回来。 他哑着声音威胁道:“你不快点,我就要做更过分的事了,奚成雪,人的嘴唇不是只能用在一处的………” 他的手掌暗示性地往下,奚何用力抓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摇头。 “那就快点。” 在崔彦无声的凝视中,奚何微微张嘴,有些难堪地将舌头露出一小截,堪堪压着下唇。 他没能难堪很久,因为崔彦很快凑上去迫切地咬住了他那一小截。 崔彦看似游刃有余,动作其实也很生涩,只知道反复用牙齿轻轻地碾着奚何,用软舌重重地舔着奚何,时不时发出一声低喘。 但他要的效果达到了。 酥麻的感觉几乎是勾引着奚何往前伸去,撞入崔彦温热的口腔,难以自控地在里面搅动起来。 地牢里尽是暧昧的水声。 啧啧不息。 等崔彦几乎要呼吸不上来的时候奚何倏地松开了他,猛然清醒了似的,耳根通红地看着他。 几秒后,奚何眼眸低垂,伸手轻轻擦去了崔彦嘴角的银丝。 “哈,哈哈,”崔彦低低地喘着气,靠在奚何的怀里,眼中闪烁着诡异而又愉悦的光芒,“你还记得你当初怎么拒绝我的吗?” 「喂,奚成雪,我的手让你毁成这样,好丑,你是不是应该负责?」 「我会找最好的药给你。」 「就不能把你赔给我吗?」 那时阿佑似笑非笑地勾了一下奚何的耳朵,后者脸色却倏地变冷,拍开他的手,在纸上继续写道。 「别开这种玩笑。」 「开玩笑?我没有开玩笑。你不喜欢我吗?」 奚成雪摇了摇头。 「不喜欢。」 「我不信,你不喜欢我,那你之前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阿佑不死心地看着他,但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写下: 「我对谁都一样。」 「是你想多了。」 “对谁都一样——说得那么无情,我还以为你多清高呢。”他抚摸着奚何的嘴唇,“如今,还不是………” 奚何抿着唇,抽走崔彦的手,在他手心上写道:“你不能娶迟秋。” 这句话好像一盆冷水泼来,让崔彦从大脑发热的状态回过神来。 是了,奚何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迟秋。都是因为自己用迟秋威胁着他做的,而他的态度和当初一样—— 不喜欢。 “你还真是目的明确,”崔彦眼中的愉悦顷刻间冷淡了下去,道,“我幼时答应过要娶她,你凭什么觉得,就凭你这么烂的一个吻,我就要背信弃义?” 奚何的目光似乎出现了一丝怔忡,片刻后,在崔彦的手上继续写道:“幼时?” 崔彦见他在意,嘴角重新勾出一丝弧度,故意道:“是啊,她在我最落魄的那年救了我,我当时什么都没有,便承诺了长大以后娶她。” “怎么,你不高兴?” 奚何眼睫轻颤,又写:“你怎么认出她的?” 崔彦料定他吃醋了,笑容更盛:“你视迟秋如妹妹,难道不知道她的手腕内侧有一道桃花状的胎记?” “哦,对了,同样的位置,我记得你刚好有一道疤来着。” 崔彦一时兴起,扣住奚何的手腕翻过来,看着那道似乎是烫伤留下的大块疤痕,问他:“你一直戴着手套,是为了遮住这块疤么?” 奚何失神片刻,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什么都不再写了。 崔彦却被他这副模样取悦了,亲了亲他的脸颊,道:“不娶就不娶。” “你放心,一个连长相都记不得的人,我早就不喜欢她了。” 第49章 两个表弟 都是神经。 “大人, 段二公子找您。” 这时,先前那狱卒没敢进来,只站在地牢出口向里面传话。 “让他稍等。” 崔彦简单回了一句, 歪头在奚何右耳边道, “之后我会让人送几套新衣过来,你且挑好换好, 打扮得好看些, 去我房里待着。” “别动逃跑的心思,别忘了,你身上还有我下的蛊毒,你若敢跑,我保证, 你离开我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会受尽蚀骨之痛,生不如死。” “安静地等待我就好。” 他伸手, 轻轻将奚何额前的头发缠至耳后。 “就像新娘子等待新郎那样。” “乖巧,漂亮,听话。” “……奚成雪, ” 崔彦难得露出了有些温柔的神情:“你愿意做我的新娘吗?” “………” 奚何没看他,轻轻偏开了脸。 却被扼住下颌, 粗暴地转回来,崔彦用力掐着他的脖子,方才的温柔荡然无存,声音冰冷冷地从喉间挤出。 “点头, 表示你愿意。” 奚何几乎是被他摁着垂了下脑袋,眼皮也阖下,遮住漆黑的瞳孔。 ………. 半个时辰后。 “什么?不让我进?” 迟秋被挡在红绸高挂的崔府门外,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是为什么不让我进?” “崔大人今日成亲,闲杂人等不许入内。”门卫道。 “不是说好了明日成亲吗?”迟秋一脸不解地指着自己,“而且,新娘子都没进去,崔彦和谁成亲呢?” “胡说八道,新娘子一直就在里面,”门卫挥了挥她,不耐烦道,“快走快走,没有喜帖不让进。” 迟秋正要追问,不知上哪出现一个人插在她身前,二指夹着一封喜帖,漫不经心地晃了晃:“别挡路,先让本公子进去。” 听到这个声音,迟秋表情微妙地看了过去,是一张陌生的脸,但声音却是迟秋再熟悉不过的。 是首领。 门卫接过喜帖查看,确认无误后立马换了副脸色:“王公子请进。” 迟秋见状,忙跟了上去:“我跟他是一起的。” “诶——” “谁跟你是一起的,”不想那王公轻飘飘旁边一躲,连衣角都没让她碰到,凉飕飕道,“本公子是有家室的人,姑娘,请自重。” 迟秋:“…………” 有点儿不甘心地看着他。 “你在东门接应。”宫忱不着痕迹地交代完,转身进了崔府。 一只脚踏入门内的刹那,一股微弱的凉意直窜脚底,让他的步伐在空中停滞了刹那,如同被什么阴冷粘稠的东西缠住了四肢。 宫忱体内的幽蓝火不受控制地兴奋起来,蠢蠢欲动,几乎要窜出体内,直奔某个方向而去—— 崔宅的北面,隐藏着一股极其隐秘、令人悚然的鬼气。 “不是普通的恶鬼。” 脑海里响起青瑕凝重的声音,“我能感受到,它身上的罪孽已经快突破第六重了,非常危险。” 鬼物的修炼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直接吸收阴气,其实和人吸收灵气提高修为是同样的道理。 而另一种则是走捷径,靠吞噬他人的阳气转化为自身的阴气。如此所形成的阴气,会受到罪孽的缠绕,罪孽越重的鬼越丧心病狂。 除鬼师行内赫赫有名的杀鬼榜,便是专门针对后者而制定的。 榜上前十都是有六重罪孽以上的鬼,它们的特征,每一位高阶除鬼师都要烂记于心。 但无一只和崔宅里的这只一致。 “别惊动它。” 宫忱捻了捻指尖,将一缕快要窜出的幽蓝火摁回去,面不改色地踏进另一只脚,“我今日不是来除鬼的。” “地牢在东面,先救人。” 崔彦有本事害他,又在府中豢养着一只六重恶鬼,几乎可以肯定他背后有鬼界的人。 弄清楚那人是谁固然重要,可奚何还在崔彦手上,绝不能轻举妄动。 去地牢的路上,远远看去丫鬟小厮窃窃私语,一见着客人,又低头赶路,闭口不言。 他们手上端的是嫁衣凤钗绣花鞋,都是些新嫁娘要用的物品,尺寸有大有小,不一而足,就好像是太过匆忙,连量体裁衣的时间都没有,直接从店里买下来似的。 更奇怪的是,仔细看那绣花鞋,即便是最小的尺寸也比正常女子的足部大上一些。 “这新娘子有点不一般呐,”应婉也发现了,啧了声,“姓崔的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能驾驭得了吗?” 说到这里,她戳了戳脸上的鬼眼,语重心长道:“春来,你记住,男人可不能找太虚的哦。” “嘿。”应春来邪笑一声。 青瑕捂耳朵:“……教点好的吧。” 宫忱没说话,眉头微微皱起,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在和最后一名小厮擦肩而过时,一把捂住小厮的嘴拖进花丛中。 前面的人背后一凉,回头看,空空如也,疑惑道:“人呢?”视线自然落到了旁边知啦轻响的花丛。 “来了。” 很快,宫忱低应了一声,借着花枝的掩映,悄无声息地改变了面容,手中稳稳端着玉簪宝钗,走出花丛。 “刚干啥去了。” “看到那里有只耗子。” “那也不能立马扑过去啊,你以为自己是猫吗。快走,本来时间就紧。” “好。” 跟着进入地牢的那一刻,宫忱眼神迅速冷了下去,手指微微攥紧,果然,所谓的“新娘子”正是地牢里遍体鳞伤的奚何。 奚何在婢女的服侍下穿上了一件深红喜袍,神情冷淡,身上没有一丝灵力流出,脚上还拴着铁链。 “这件瞧着太沉闷了,”喜娘说,“这里还有两套,公子要不要再试试?” 奚何摇头,示意不用了。 他能听得见了?宫忱心里一惊。 “那您看看这些头饰,有没有喜欢的?”喜娘扶着他走了几步,正要逐一介绍,奚何已垂着眼,随意拿起一支金簪。 端盘的小厮眼皮一跳。 喜娘道:“公子,让奴婢帮您戴上……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奚何即将玉簪抵上她的喉咙时,小厮挺身而出,一把推开喜娘,金簪尖部牢牢贴在自己的颈侧。 喜娘惊慌失措地后退几步,冲奚何道:“公子,你、你别冲动。” 小厮在被挟持时扑腾了两下,脚上踩到奚何的锁链,嘎吱作响,身体打着哆嗦:“他早就挣脱了束缚,你们拦不住他的,快去叫人。” 有人低头去看,那铁链果然断成了两截! “可是你怎么办?” “别管我,他不敢杀人的……” 话音未落,小厮喉咙被金簪狠狠划破,鲜血狂涌而出。 倒地前,他瞪着眼,伸手往前够,似乎想抓一个人。 其余人尖叫着离开了。 砰。 地牢陷入诡异的寂静。 奚何震惊又茫然地看了看脚上被踩断的铁链,手中压根没戳进脖子里的金簪,还有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 少顷,尸体睁开眼,从地上爬起来。 奚何:“………” “诶,”宫忱抹了一把脸上的假血,瞬间变回自己的声音,冲他挑了下眉,“你家首领演得怎么样?” 奚何瞳孔猛缩。 这副见了鬼了的模样和迟秋见他那会差不了多少。 宫忱想冲他笑一下,看着他身上的伤,最终没能笑出来,将一颗药丸塞进奚何嘴里。 奚何愣愣地看着他,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就吃了下去,手指微微发颤,比划道:“你是人,还是鬼?” 他的灵力被崔彦用蛊毒摧毁了,感受不到宫忱身上的气息,自然也分辨不出宫忱是人是鬼。 “本首领现在可比你更像人。” 奚何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比划:“太好了。” “刚才那个是止痛的,”宫忱没时间多解释了,又给他塞了颗药丸,飞快道:“这个药能补充你的灵力,你跟我把外衣换了,一会我化作你的模样,先将人引走,你等外面没动静了再走。” 奚何抬手似乎要说什么。 宫忱按住他,目光沉静道:“迟秋就在东门接应,出去后不要回头,也不必等我,如果你还认我这个首领,就听我的。”. “崔大人!” “不好了,新娘子跑了!” “一群废物。” 崔彦刚和段瑄从祠堂出来,闻言身体一晃,撑在门口的石柱上,阴沉无比地望了过来:“启动结界,我看他往哪里逃。” “可是其他客人也在府上,若大张旗鼓地动用结界,所有人都会知道新娘子跑了,这桩丑事很快便能传遍整个邺城。依我看,不如立即找一个假新娘,先成亲,再抓人。” “你倒是为我着想。” 崔彦盯着下属看了一眼,往前走去,身上的吉服愈鲜红,愈是显得他面庞苍白阴郁。 砰的一声。 他一掌重重甩在下属的脸上,冷笑一声:“没有他,我还成什么亲。” “照我说的做。” “………”下属脸上已然有一个鲜红的掌印,咬了咬牙,“可结界开启需要时间,万一新娘子趁这个时间逃出去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又是啪的一声。 “那你现在还在这废什么话,”崔彦冷冷道,“滚去做。” “……是。” 下属离开后,崔彦手指从袖中勾出一个黑盒,打开,凝视着里面蜷缩着的一只血蛊,却迟迟没有动作。 “怎么,不舍得用?” 身后,一位锦衣男子不紧不慢地踏过祠堂的台阶,瞥了眼他手中的蛊虫——虫体瘦弱不堪,血芒若有若无,似乎已经奄奄一息。 段瑄啧了一声:“看来你是一次也没用过我送你的这只蛊,浪费至极。既如此,不如一开始就放他走……” “谁说我舍不得。” 崔彦打断段瑄,终于催动了那血蛊,声音如霜:“他今天就是疼得晕过去了,我也不会停。”. “啊!!!!!!!!” 应春来突然惨叫了一声,在应婉脸上不停地颤抖。 应婉按着它道,吓了一跳:“春来,春来,你怎么了?” “疼!姐姐!我好疼!” “啊啊啊啊啊!” “怎么会突然疼呢?”应婉慌了。 宫忱划破指尖,用血轻抹了一下玉佩,在脑海中低声道:“应师姐,冷静点,我猜——” “是另一只眼睛在附近。” 血液浸入玉佩,在空间里化成一团血雾,逐渐被应春来吸收。 它的情绪像是被什么安抚了,止住了尖叫声,只是仍不安地游移着。 “另一只眼睛?” 应婉声音猛地一滞,终于反应过来什么,又惊又惧:“难不成段瑄也在这?” “段家本就和惩恶台交好,段瑄会出现在崔彦的婚席上并不奇怪。”宫忱加快了离开的脚步,“但我没想到他会随身带着鬼眼,两只眼睛靠近,恐怕不只是我们这边有反应,他那边也会有所察觉………” 就在这时,天边骤然亮起一道粲然白光,像是瞬间绽放的明亮烟花。 宫忱脚步猛地停住,抬头望去。 只见白光如水波般,从段府上空向四面八方倾泻而下,逐渐形成一个半透明的结界 。 “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竟然要封锁整个崔府。不行,我得回去——”. 崔彦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下属告诉他新娘子往南跑了,他赶过去的路上,非常偶然地瞥见了一个家仆的背影。 穿着普通的棉麻外衣,和其他那些四处奔走的家仆没什么两样,只是身形高大了些。 两秒后,背影消失在了东侧的一处拐角。 崔彦站在原地,定了定神,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在心中嘲笑自己怕不是疯了的同时,变本加厉地催动了盒中的蛊毒。 结果那家仆猛然趔趄了一下,跪在地上,难以忍受地吐了一口鲜血。 ……是他。 崔彦心脏拧了紧。 距离结界完全闭合还有片刻,崔彦看着那家仆摇晃着站起来,催动体内少得可怜的灵力,企图翻墙出去。 第一次,失败了。 血染红了白墙。 这是强行与蛊毒对抗的下场。 但很快,他咬着牙又站了起来。 第二次…… 第三次…… 第四次终于攀住了墙顶,半边身子已经到了墙上。 他那么拼命地要逃离我的身边。 那么讨厌我。 崔彦这么想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奚何,将蛊毒发挥到了极致。 奚何从墙上摔下来,抬起头,终于看到了崔彦,脸色若纸般苍白。 “疼吗?”崔彦扯着嘴角,想说我也疼,最终只是轻声说,“你活该。” “我就不该信你的,老鼠就是老鼠,改不了四处乱窜的本性,所以还是关起来比较好吧。” 崔彦望了眼已经闭拢了的结界,一步一步地朝奚何走去,眼神一点点泛起残忍的冷光。 “奚成雪,从今往后,我会让你再也走不出这个宅子。” “崔子明你想得美!” 一道清脆的声音赫然出现:“就这个破结界,想困住谁呢!” 一只白皙的手将一道符贴在结界上,符光似火燃起,结界如冰雪消融,刹那间化开一道可通人的口子。 迟秋从外面翻上墙,向下伸出手,冲奚何喝道:“上来!!” 崔彦在她出现后,瞳孔一缩,立刻往这边冲了过来,也向奚何伸出了手,可最终还是落了个空。 奚何看也没看他,撑着最后的力气抓住迟秋,上了墙顶。 崔彦猩红着一双眼,赫然抬头,哑声道:“奚成雪,别走。” “……别走。” 望着奚何的背影,他心中顿时生出无穷无尽的恐慌,声音像被什么堵着似的,艰难地喉咙中发出。 “我……是真的想和你成亲的。” “骗鬼去吧!”迟秋大骂。 奚何背对着他的身子微微一僵,却头也没回,跟迟秋一起消失在了墙后. ——宫忱回过头时,一股悚然的寒意迎着面门而来。 他猛地侧身,躲过身后一支破空而来的冷箭,顺着它射来的方向望去,猝不及防和他许久未见的二表弟来了个对视。 应春来在玉佩中再次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哦?” 段瑄歪了歪头,从怀里拿出一个盛满液体的琉璃瓶,里面泡着一只琥珀色的眼睛,它似乎感受到了另一只眼睛的存在,兴奋地撞击着玻璃瓶。 砰。 砰。 “看起来,我的夫人好像假扮了别人的新娘子啊。” 段瑄上下打量着眼前一身喜袍的宫忱,目光最终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眼神晦暗不明。 敲了敲瓶身,让它悬在空中,搭箭拉弓,重新对准宫忱的脑袋。 段瑄微微一笑。 “又或者,夫人现在是附在哪个野男人的身上呢?” 紧急关头,宫忱脑海里忽的传来柯岁做贼心虚的声音。 “在吗,有一个坏消……” “直接说。”宫忱眼皮重重一跳,差点没反应过来,堪堪躲过一箭。 他今早一到邺城,就让柯岁把段钦扔回段家,自己则去和迟秋碰面了。但听柯岁这语气,显然是那边出了大问题。 “我说了你别生气啊。” “………” “算了,我还是说吧。” 果然,柯岁小声道:“我实在没拦住段钦,他进崔家去找你了。” “谁来找我?” “段钦。” “什么时候?” “结界还没有的时候。” 宫忱趔趄一步,还没站稳,头顶段瑄又将第三支箭对准了他。 而此时,又像是特意印证着柯岁的话,他亲爱的大表弟提着剑,不知从哪闻味找了过来,一双眼眸阴鸷无比,竟然一下子就盯准了还用着另一张脸的宫忱。 “段清明?”段瑄有些诧异。 “段世安?”段钦扭头,这才发现一旁的段瑄,在看见段瑄手中持弓的那瞬间脸色一沉,“你要杀他?” 段瑄眉头微挑,盯着段钦直指宫忱脖颈的剑尖,道:“你也要杀他?” “一边去。” “凭什么。” “我先的。” “谁管你。” 他俩对视的刹那,中间的空气似乎都开始滋滋冒火。 下一秒—— 段瑄的弓箭对准了段钦。 段钦的剑尖对准了段瑄。 “滚。”两人同时道。 宫忱:“…………………” 神经。 第50章 定道 我不认你这个哥。 生宁226年。 宫忱来段家的第一天。 “就是他吗?” “那个来认亲的外姓少爷?” “听说他娘以前是段家的, 后来在外面自立门户,怎么现在又回段家了?” “关键是家主还同意了。” “别说了别说了,看过来了。” “………” 宫忱沐浴完后, 亦步亦趋地跟在段夫人身后, 路上的丫鬟小厮纷纷好奇地看过来。 他一开始还会礼貌地冲他们笑,后来脸笑僵了, 就低着头走。 没办法, 段府实在太大了。 “钦儿,瑄儿,都过来,这是之前跟你们说过的表兄。” 气派庄重的厅堂里,两位少爷一个坐在东南, 一个坐在西北,一听到段夫人的话,目光先后投了过来。 一道不善。 一道疑惑。 “之前说过吗?” “不是表妹吗?” 咚。咚。 两人被段夫人一人一记暴栗, 一手一个提着拎到宫忱面前。 段夫人微笑道:“礼数呢?” 两人同时捂着头,不情不愿地开了金口:“表兄。” 尤其是段钦。 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宫忱,从参差乱长的头发丝, 到身上的旧衣裳,眼中的嫌弃快要溢出来了。 宫忱搓了搓裤脚, 心里是有点儿尴尬的,但还是认真地鞠了个躬:“两位少爷好。” 段夫人很轻地蹙了下眉,放开两人后,揉了揉宫忱的脑袋。 “忱儿, 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不用太过拘谨。对了,你的住处还没安排吧, 这样,钦儿和瑄儿的隔壁都是空着的,稍后我们一起去看看,你可以挑选一间喜欢的住。” 俩少爷脸上顿时浮现了不满。 宫忱犹豫了一下,踮着脚,小声在段夫人耳边道:“夫人,我想住外院可以吗?” “不可以。” “我不会说出去的。” “外院满了。” “啊,那……柴房之类的?” 段夫人沉默了一会:“你有个好朋友是柯家的少爷对吧?” 宫忱点了下头。 “他在你来段府之前,差人送了一堆名贵药材和几箱金银珠宝,生怕我会亏待你。”段夫人笑了笑,眼都不眨地撒了谎,“我全收了。” “结果你只要住柴房?” 宫忱“啊”了一声,当时是真信了,因为在他的认知里,柯岁是真的能干出这种事的人。 他眼珠子微微瞪大,秉着不能亏本的俗念,还是顺了段夫人的意。 最开始去的是西苑。 段瑄隔壁。 房间很大,家具也漂亮,被子还厚实,他只看了半圈,心里已经很喜欢了,也没有想要再和另一个房间作比较的打算,于是剩下那半圈,他一直在悄悄观察段瑄的脸色。 怎么说呢。 他觉得段瑄非但没有不情愿,好像,可能,也许是有一点高兴的? 宫忱觉得应该没问题,就跟段夫人说:“夫人,要不然,我就……” “不行。”段钦却冷不丁开口,眼神里的不爽更明显了,“你都没看过我的东苑,凭什么觉得他这更好?” 对于段钦此人,宫忱不用多仔细地观察,也能看出他是真的非常不希望自己住到他隔壁去的。 而此时的反常,完全是出于不想被段瑄比下去的傲气。 “既然钦哥这么说了,”段瑄耸耸肩道,“那就让他住你那去好了。” “我可没答应!”段钦立马道。 “那就住我这。”段瑄脑袋灵光,很快占了理。 “………”段钦咬了咬牙,哪怕不讲理也不能认输,“凭什么住你那?” “那就住你那啊。” “我都说我没答应!” 段瑄:“…………” 宫忱:“…………” 不得不说,那会在宫忱眼里,段瑄确实比段钦更顺眼一点。 宫忱自知自己是插不上嘴的,只好像只鹌鹑似的伫在一边。 段夫人倒是对此见惯不惯了,淡定地摸出两根签子,一长一短,摆在宫忱前面道:“抽中长的,就去西苑,抽中短的,就去东苑,忱儿,你觉得可以吗?” 宫忱当然表示:“好的。” 段钦却委屈了,炸毛了:“啊——娘——为什么我是短的!” “我不要!” 连这都要争。 宫忱那一刻是真的想捂住段钦,让他赶紧闭嘴吧,这破小孩可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念头刚冒出的那一刻,却瞥见段夫人眼底浮现一抹温柔的笑意。 自己的孩子因为一点小事闹别扭,在别人眼里可能很蠢很烦,却让她觉得可爱至极。 她不由地做出了一点偏心。 “你这家伙——好吧,就依你一次,换一下,长签代表你的东苑。” 她把两根签子攥在手心,笑着问宫忱,“忱儿,左边还是右边?” ……家人啊。 无论何时都会偏心彼此的存在。 这里真正的家人,明明只有段夫人和段瑄吧。 宫忱心不在焉地随手一指,段夫人将手摊开—— 是长签。 “男子汉大丈夫,不会耍赖吧?” 段夫人笑吟吟地用签戳了戳段钦气鼓鼓的脸颊。 “……我才不会。” 段钦把话咽了下去,脸上一红,哼了哼,虽然不大高兴,但还是冲宫忱一扬下巴,“你跟我来吧。” 宫忱便跟了上去。 虽然很喜欢这里,但他很少有得偿所愿的时候,所以习惯了。 可不知为何,刚走两步,心里感到一阵恶寒,下意识看向段瑄—— 后者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在段夫人看不见的角度,嘴唇无声朝他动了动。 宫忱愣了愣,以为自己看错了,他觉得段瑄是因为被夺走了长签而生气,歉然地冲他笑了笑。 而段瑄仍不停地吐出那两个字。 这下宫忱确定了。 他在说—— 去死。 去。 死. 崔府。 十五年过去了,宫忱有些无奈地想,这俩人怎么还是这样。 反正斗了这么多年,也没真动刀动枪的,要不然自己趁乱离开好了。 铮! 谁知段瑄一箭射在他足前,挑眉道:“不如比一比,谁先杀了他?” 又来! 又比! 幼稚不幼稚! 正当宫忱心累之时,段钦竟然史无前例地冷静了一回。 他往旁边跨了一步,站在了宫忱面前,冷冷看着段瑄:“我是要杀他,但不是现在。在我动手之前,任何人都别想动他。” 段瑄眯了眯眼:“奇了怪了,我所了解的段清明可不会护着一只鬼。莫非……它生前与你有什么瓜葛么?” 段瑄不知道那是宫忱,但结合段钦的反应,若是再稍一细想,也许就要猜出来了。 而宫忱假死的事一旦暴露,只会面临数不清的围剿和麻烦。 “呵,”段钦道,“我跟他能有什么瓜葛,不过是留着有用罢了。” “有什么用?” “参加守碑人选拔。” 段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一个从小就因为怕鬼,半点除鬼术都不敢学的废物,也配说自己要参加选拔?怕是连燧光阁的请帖都没有吧。” “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段钦从怀中扯出一张蓝色方帖,漠然道,“我已经滴血报名了。” 段瑄一愣。 宫忱也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瞅了眼段钦手上的请贴。 竟然是真的。 这小子可以啊,上哪搞来的。 等下—— 宫忱表情呆滞。 这不是师兄回家前留给自己的那张请帖吗?是——师兄给他的仲秋节礼物啊。 靠? 段钦偷了? 滴血认主了? 家贼难防! 家贼难防!!! 宫忱觉得自己快要心梗了,只恨没早点把段钦扔下马车。 “不会是从哪偷来的吧。”段瑄一语中的,语气疑惑,“不然我想不通燧光阁怎么会给你发请帖。” “随你想,反正我要带它走。” “我为什么要让给你,你觉得自己还在段家吗?”段瑄道,“就是在段家,你也不能如此猖狂了,段夫人和宫忱都死了,你以为自己还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吗?” “段世安,你不配提我娘!” 段钦如同被触及逆鳞一般,挥剑冲上前,怒道,“更别把她和那个狗东西放在一起。” “哈,狗东西?” 段瑄用弓身挡住,眼中闪烁着诡异而愉悦的光芒,“段清明,你该不会,到现在还恨着他吧?” “说什么废话,我恨不得将他剥皮抽骨,碎尸万段。” “哈哈哈,”段瑄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同他过了两招后,在一旁捂着腹部,笑得浑身发颤,“不打了不打了,你真是……真是,哈哈哈哈。” “好啊,那你就继续恨着他吧,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一点。”段瑄收了弓,翘着唇角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参加守碑人选拔,但你也算误打误撞,终于是做了件对的事。” “你什么意思?”段钦将剑抵上他的脖子,声音阴沉,“说清楚。” “还不明白吗?”段瑄毫不在意近在咫尺的剑锋,悠悠道,“十二那年定道,你一意孤行选了剑道,因为你觉得用剑很酷,比家族里那些阴森森的除鬼之术要更拿得出手,配得上你的一身正气。” “可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身在除鬼世家,却不习除鬼之术,为何从来没有人逼迫过你?” “你知道什么,”段钦咬着牙道,“我选剑道的那日,险些被我爹活生生打死,这条路是我自己拿命换来的。” “可也就那一日吧。”段瑄冷笑,“隔日家主就放过了你,不仅给你请了剑师,后来甚至还准你去紫骨天求学,你自己好好想想,那中间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发生了什么事? 无非就是他被打得晕了过去,次日醒来后,娘亲问他真的那么想学剑吗?他顶着一身的伤,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说是。 “非学不可?” “非学不可。” “那就学,”段夫眼底有光划过,轻轻地抱着他说,“娘来想办法,别担心,钦儿。” “别担心,啊。” “………” “肯定是我娘帮我求的情,”段钦眼神一暗,“从小到大,只要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情,她都是最支持我的人。” “是啊,段夫人向来如此,可你总是以为她太过公正,不会偏心于你,误解她对我和对你一样好。” 段瑄轻轻在他耳边道:“你总是这样愚蠢,真相明明那么近,谁都知道,就只有你不知道。” “到头来,她死了你才发现。而有些人,到死了你都看不清。” “你也只记得你娘亲为你做了什么,”段瑄眉带讥诮地看着他,“你就一点儿也想不起宫忱做了什么吗?” —— “宫忱怎么没来?” 少年段钦躺在床上,右边胳膊缠满了绷带,费劲地用左手夹菜,半天都没吃上一口,一生气,将筷子摔在桌上,“往日我生病都会虚情假意地来看望一番,今日怎么不来了?” 他随手指了个侍女:“你快去把他叫来,让他给我夹菜。” “忱少爷他……”那侍女正要开口说话,被另一人拦住,笑着道,“少爷你忘了?他今日定道,正在院子里挑师父呢。要不还是奴婢来给您夹菜吧?” 所谓定道,即指在元始境修满三阶之后、金丹境之前的这一阶段,对一个人的根骨进行判定,从而确定适合他的修行道路。 人的根骨一般是十二左右成型,大多数人都是十二之后才触及金丹境的门槛,故有“先定道,后结丹”的说法。 只有少数人修炼太快,在根骨没定型时就结了金丹,只能“先结丹,后定道”,但这也会导致后续的道路不够稳定,容易走火入魔。 当然,还有一类人,修炼太慢,虽然也是“先定道,后结丹”,但十二定道,也许二十还到不了金丹境。 这类人,其实没必要过早将自己的修炼道路锁死,反正“路路不通,没必要只走一路”。 宫忱正是这最后一类人。 “不用,”段钦一脸不爽地拿起筷子,重新夹菜,“他前不久才元始境一阶,根骨都没定型呢,能定什么道啊,就是瞎凑热闹。” 啪。 红烧肉没夹稳,掉在桌上。 段钦一恼,不打算吃了:“把这些都撤了,我要休息。” “可是您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侍女话语一顿,意外地望向出现在门口的身影,“忱少爷。” “冷月姐姐,荷花姐姐,”只见一少年慢悠悠地走了进来,“我来啦……诶哟,这祖宗又怎么回事,这么多菜就不吃了?” “不吃正好,”宫忱不知从哪摸出一副筷子,坐在床边,笑嘻嘻地伸去夹菜,“我还没吃午饭呢。” “………” 这混蛋,段钦脸色难看极了,他又不是不吃,是夹不起来好不好。 正要骂人,见宫忱将那筷子尖儿一转,一块粉蒸排骨就到了段钦面前,不大不小,正好一口。 段钦哼了哼,张嘴一口吃了,边吃边挥开两个侍女,咀嚼两下,吐出骨头道:“你早上真定道去了?哪有这么快,不会随便就决定了吧。” “你选剑道的时候不也很快么,换我就不行了?”宫忱把筷子对着他一放,没好气道,“自己夹。” “我要自己能夹还用你干什么!” 段钦瞪了他一眼,忽然发觉那筷子和普通的不一样,筷子尖儿没那么光滑,好像被人横着削过,他左手拿起试着夹了一下,跟用竹签插西瓜块儿似的,一下就夹稳了。 段钦心情好了些许,正常说起话来:“你选了什么道?” “除鬼道呗,”宫忱撑着下巴,“那些师父说我挺适合的,都争着抢着要收我呢。” “骗谁呢,”段钦翻了个白眼,边狼吞虎咽边道,“除鬼之术对阳寿有损,你本来就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谁想收一个短命鬼啊。” “我没骗你。” “那你聚一团阴火给我看。” 哗。 宫忱指尖伸到了段钦前面。 段钦愣愣地看着那一簇微不足道的小火苗,猛地呛住了,捂着胸口疯狂咳嗽起来。 “啧,我就说没骗你了吧。”宫忱给他倒了杯水递过来。 段钦却倏地挥手把水杯打翻,左手拽起宫忱的衣领,大骂道:“你有病吧!你不要命了?!!你知不知道你这副身体,阴气接触得越多,死得越快啊!!” “我是有病啊。”宫忱眨了眨眼,抹去脸上的茶水。 “……”段钦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你干脆跟我一起学剑算了,剑道虽然霸道,但吃点灵药都能补回来,总比这玩意好。” “不要。”宫忱把他的手拿开,“已经是决定了的事情了,我不会改的。” “我会去跟娘亲说的,不准你学。” “段钦,”宫忱的声音莫名冷了一些,“你可以选自己喜欢的,我为什么不行?”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段钦看着他,不知为何忽然愤怒起来,“而且,你以为、你以为我学剑全是为了自己喜欢吗?” “我上哪儿知道去,”宫忱叹了口气,“反正我喜欢除鬼术。” “你能别管我吗?” “段少爷,算我求你了。” —— 段钦手臂一颤,一不小心在段瑄脖颈上割了一道口子。 哐当一声,剑掉在了地上。 “……跟他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不去除鬼,他就非得去除鬼吗?” 段钦咬着牙道,“我还好心劝他,是他自己不知死活,非要……” “不知死活的是你。”段瑄脖颈上传来痛意,他瞳孔黑黝黝的,倒映出段钦的身后—— 光天化日之下,段瑄脚下的阴影逐渐蔓延至段钦的身后,一道阴森鬼影从地面的阴影中起身、缓缓成型。 段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你可能不知道,你天生是恶鬼缠身的体质,若自身不修习除鬼术,终有一日会命丧恶鬼之口,这些年来你能平平安安地活着,你以为是托了谁的福?” “你娘死了,你爹萎靡不振,你杀了他,以后谁还护着你?” “你放屁!什么恶鬼缠身的体质,我娘从来没跟我说过这种事情!”段钦双目猩红,全然没有发觉近在咫尺的危险。 那身后的鬼影,已然成型,向他探出尖锐的鬼爪—— 这一刹那,段瑄眼中迸发出强烈又冷漠的杀意:“好啊,段清明,那你就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吧。” “我看这次谁还能护着你。” “去死。” 咔擦。 很清脆的一声。 鬼爪距离段钦只有毫厘之差时,被人抓住腕部,狠劲一折,一拧。 段瑄嘴角的笑意微微一僵,看向不知何时出现的宫忱。 而宫忱正要将那鬼影摁回地里,瞥见它到处是裂缝和针线的面容,动作也蓦然凝住了。 这只鬼是…… “方显山!”青瑕在脑海里惊叫一声,不可思议道,“原来崔府里藏着的那只六重鬼是它!!” “但他不应该在万鬼地狱里被碎尸万段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 看见这张脸的刹那,宫忱脑中轰然作响,瞬间回想起了在紫骨天虐杀方显山那夜,头脑中几乎将他折磨至疯的杀欲和冰冷至极的残忍。 他松开那鬼手,一把拽过段钦,竭尽全力将体内的情绪压下:“走。” 段钦却狠狠甩开他:“别碰我。” 宫忱继续拽他,力道大得惊人:“走!” “我不走,我跟他还没说完!” “还看不出来吗?!”宫忱忍不住吼了他一声,“他是真的想杀你,若我没出手,你就死了!!” “那又如何?” 段钦红着眼瞪他,哑声道:“起码他是唯一一个肯告诉我真相的人。” 宫忱顿时如鲠在喉。 这一小会,段瑄也反应过来了,紧紧盯着宫忱道,“你到底是谁?你跟段钦是什么关系?” 与此同时,“鬼影”也挡住了两人的去路,四面八方都是崔府的修士在往这里靠近过来。 瓮中之鳖。 宫忱闭了闭眼。 “宫先生,需要我出手吗?”青瑕已经冷静下来了。 “不必。” 再睁开眼时,他瞳孔中掠过一线幽光,不,是光的倒影—— 只见深蓝火焰冲天而起,火势浩荡,一分为三,顷刻间化作三面巨大的火墙! 一道挡在段瑄面前,一道挡在崔家修士面前,还有一道将鬼影围住,火势烈烈,杀意汹汹。 “这不是段家的幽蓝火吗?” “我没看错吧,刚才好像是从段钦那边发出的,可他不是学的剑道吗?” “不是他,不是他,你看错了,是段二公子发出来的。” “可是段二公子也被困住了,怎么可能是他嘛。” “奇了怪了,那是谁啊,这里还有第三个段家的人吗?” “………” 段瑄神色严肃,也在瞬间引动自身的幽蓝火,试图摧毁前面的火墙,却只是被火墙迅速吞没,如注河之溪。 “能把幽蓝火用到这个地步的人,绝不可能是段钦,这是,这是……” 他的幽蓝火像这样毫无作用,变成一团废火的情况,只出现过一次。 就是三年前他败给宫忱那时。 想起这个可能,段瑄脸色难看至极,奈何他才收了那六重鬼,还不能很好地驾驭它的力量,除此之外别无手段阻止宫忱带着段钦离开。 “我不管是不是你,”段瑄的面庞让火光映得有些扭曲,冲越走越远的两人喊道,“你给我听好了,今年的守碑人一定是我!我绝不会再输给你!” 本以为那人不会再回应。 段瑄无处发泄,只能将满腔的震怒与挫败一拳砸在地上。 可四周膨胀的风将一道不冷不热的声音送了过来。 “别弄错了。” “你今年的对手不是我。” “——是段清明。”. “你为什么……” “要暴露自己?” 从幽蓝火光中一步一步走出,段钦僵硬地拽了一下身前宫忱的衣角。 其实段钦心里很清楚,若不是他冲进来大闹一场,以宫忱的本事,早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而不是现在这样,段瑄似乎认出了宫忱,或许今日之后,宫忱没死的消息就会被传得满城风雨。 明明放任段瑄杀了他就好,明明自己逃走就好……为何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救他? “还有,段瑄说的都是真的吗,当初难道是我娘逼你选的除鬼这条路的吗?” 短时间耗费了巨大的灵力,又因为猝然见到了方显山,宫忱身心俱疲,尽量平静道:“这些以后再说,可以吗?” “你现在就回答我。” “我很久以前就说过了,选什么路是我自己的事。”宫忱转过身,“我不是因为你才这么做………” “那你刚才为什么要为了救我暴露自己!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啊?” 看见段钦眼角出现水光的瞬间,宫忱心脏像被人狠狠戳了一刀。 他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好一会才抬起手,似乎想替段钦擦掉眼泪,可手背上被狠狠打过的疼痛还在提醒他,段钦现在有多恨自己。 “清明啊……” 宫忱轻声说,“你还记得吗,十二那年,你在徐家跟我说过,倘若徐家要收养我,就算你爹答应了,你也不会答应的。” “我问你为什么,你说,因为我是你哥。” 宫忱看着段钦,终于下定决心,要替他擦掉眼泪,笑了笑:“现在也是一样的,我之所以做这些,不就是因为你把我当——” 段钦后退一步,再次用力拍开他,双眼充血道:“不。” “我不认你这个哥。”【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一缕发带 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哭…… 鬼界, 无尽莲池。 男子闭眼倚坐在池边的一把摇椅上,暗红色的袍角垂在水中,沾湿了袍上穿插交叠的树干经纹。 血色莲叶层层叠叠, 无数张鬼脸在缝隙中挤挤挨挨, 受他吸引,欲与之亲近, 却又畏惧地看着这个男人。 少顷, 湖中倒映出另一道身影。 “鬼主。” 一张空白面具朝向男人的背影,慵懒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我已经让段瑄和新任青王签订了契约,有它在,这次选拔应当十拿九稳了。” 男人轻轻睁开眼,望着远处红日落幕:“三年前, 他拒绝过我一次。” 白王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彼时他还是天之骄子,自然有不假于物的心气,不过, 三年前的那场落败想必已经折断了他的傲骨。” “如今宫惊雨藏头露尾,闻人絮自甘堕落,也该轮到他段世安出头了。” 鬼主平静道:“若真是如此, 多少叫我有些失望。” “您的意思是,您不看好段瑄?” 白王迟疑了一下:“还是您那边有更合适的人选……” “不, 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你在人间可以继续助他一臂之力。” 鬼主伸手,苍白的手指接住了莲池中一只新生的血莲幽灵:“但我还想到一个人,若能用上, 肯定很有趣。” 刚诞生的幽灵还很虚弱,似乎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压着,飞不起来, 只能楚楚可怜地抱着鬼主的指尖。 “云青碑明明已经被我破坏过一次,可还不到一年,似乎又恢复如初了,连幽灵都很少出现。”他将这幽灵放在掌心,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你可知是何缘故?” “我已经派属下去打探了,但这段时间云青碑的守卫加强,听闻是大祭司特意增派的人手,我的人没能深入,目前还不知道他们是如何修复的云青碑。” “让我想想,弥漫在鬼界的这股压制力是从何时重新开始出现的呢。” 鬼主自言自语地轻喃:“似乎,就在他死之后,可他区区一个大乘境,到底做了什么……” 声音一顿,低头。 原来是那只小幽灵被掐得疼了,竟然咬了手指头一口。 下一秒,它浑身一僵,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漆黑的毒素深入肺腑,身上的光芒迅速黯淡,倒在鬼主的掌心中。 “你是第一个敢咬我的小家伙,”鬼主轻笑一声,手掌一拢,幽灵的尸体便碎成了无数光点,零零散散飘入无尽莲池,被池中的鬼魂争相吞食。 “宫惊雨,”他冷不丁说出了这个名字,扭过头去,面容模糊,唯有脖颈处的红色纹路像熔浆一样清晰地流淌着,“这个人现在在哪?” 这是他生气的前兆。 白王心下一惊,忙低头道:“我还在查,污秽之地的鬼仆亲眼看见他被徐赐安复活之后带去了岚城,眼下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么?”鬼主闭了闭眼。 少顷,又睁开眼,暗如深渊的瞳孔似乎要将白王的面具侵蚀了去。 “把他找出来。我不管宫惊雨是死是活,这一次,如果他再敢来打搅我的计划,我会让他死得比他的爹娘还惨,再也没有复活的一丝可能。” 短短几秒,白王身上便出了层冷汗,低声:“我明白,我这就去办。” “等会。” 鬼主不知何时又转了回去,不轻不重道:“你我难得相聚一回,不说坐下来小酌两杯,起码也要待上半个时辰吧。” “可是我在人间还有………” “嘘。” 鬼主抬头望向夜空,淡淡一笑。 “月亮出来了。” —— 今夜是仲秋前夕。 邺城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处处欢声笑语,灯火重重。 一辆高大华贵的马车在街上稍作停留,随后便拐了个弯,匆匆驶出汹涌的影流,去往人烟稀少的僻径。 将繁华的夜市远远甩在身后,四周幽暗、寂静,车内烛光晃荡,隐约传来低沉的人声。 “按照惯例,守碑人选拔共有三大轮,分别是识鬼、驭鬼、除鬼。各轮的比赛形式每年均不相同且严格保密,所以你要准备的东西还有很多。” “不过,后面两轮允许除鬼师携鬼上场,也就是说,后两轮有我在。” 宫忱抬眼看向段钦:“你需要做的,就是拼尽全力通过第一轮,不用太担心。” 忽略歪在角落里盖着医书睡觉的柯岁,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单独相处了,更别提面对面地坐着谈话。 “我不担心,输赢对我不重要。” 段钦面无表情道。 自从在崔府发觉段瑄与“复活”后的方显山订立了契约,且他对段钦心存杀意后,宫忱决定暂时将段钦带在身边。 光这还不够他头疼的,段钦还在燧光阁的请帖上滴血报名了。 守碑人选拔不是儿戏,如若段钦不去,不仅会被取消往后的参赛资格,届时还将被挂在排行榜榜末丢人现眼。 宫忱揉了揉眉心,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你既然如此无所谓,为何要浪费我的请帖报名?” “这是别人送我的东西,你若是真的想要请帖,大可以先跟我说,怎么能………” “那又如何,你欠我的。你不还,我还不能自己拿吗。再说,你身上也没有比这更值钱的东西了吧。” “………就当是我欠你的,我且问你,你参加这场选拔,到底有没有自己的想法?” “有啊,我的想法就是让你不痛快。”段钦耸耸肩,“你不痛快,我就痛快了。” 宫忱手指用力到几乎要掐进自己眉骨中去,缓缓道:“你少犯浑,你可知道这场选拔背后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里面又混入了多少妖魔鬼怪?” “云青碑岌岌可危,鬼界蠢蠢欲动,倘若让有心之人赢得比试,协助鬼界一举进攻人界……” “真是听得我快吐了,”段钦冷不防打断他,“你别忘了,现在最有可能勾结鬼界的人就是你。” 他嘲讽地勾起嘴角:“是你啊,宫惊雨。你一个罪人,死了都没资格参加选拔,你算什么东西?我不是都说了吗,别自作多情地把自己当我哥。” “你、不、配。” 宫忱忽然没说话了,盯着他看了两秒,下一瞬,骤然出手抓住段钦的衣领,胳膊上青筋暴起,左手将他拎着,几乎拖过来重重砸在窗边。 段钦开始没反应过来。 直到肩膀在窗角上撞得生疼,骨头似乎都要错位。 马车中央的桌子哐当!一声歪撞向角落,他扭头怒吼:“你他………” “给老子闭嘴。” 宫忱森然打断他,掐住他的后颈压向窗外,终于耗尽了所有的耐心。 他俯下身在段钦耳边道,“你当真以为我没有别的办法再拿到一张请帖,只能求你去比试吗?嗯?” “让我不痛快,你就痛快了?若段瑄成为守碑人首领,几年后卸任,和你一个怕鬼的废物争夺家主之位,你能拿什么跟他比?一张烂嘴皮子?” “他日段瑄在段家如鱼得水,你知道自己会是什么处境吗,不痛快的人到底是我,还是你,段钦?” 宫忱能感受到他说段钦是废物的时候,后者的身体僵硬得厉害。 夜风呼啸,宫忱用力闭了闭眼,漠然的声音被凉风裹挟着,几乎是灌进段钦的耳中。 “段清明,你要杀得了我,就杀,你要杀不了我,就滚。” “别一个劲黏在我身边,整日大吵大闹让我告诉你当年的真相,你要是有本事,就自己想办法逼得我把真相吐出来。眼下你既然知道这场比试对我很重要,就该好好利用起来,而不是只会在这阴阳怪气。” “段瑄有句话说得没错,段夫人走了一年了,没人愿意再惯着你这臭脾气,懂吗?” “清醒点吧,段清明。” “………” “诶,你弟手腕脱臼了。” 动静太大,连睡得正香的柯岁都被吵醒了,把医书从脸上挪下来,瞥过来一眼。 “没听见吗,他说我不配当他哥。”宫忱扯了扯嘴角,一把将段钦拽回来,“我为人没什么涵养,下手重,对不住了段大少爷。” 说罢,便从怀里摸出一本方才在街上买的《百鬼全解》,啪地扔在桌上:“这里面记载了世间最常见的一百九十八种鬼的特征与弱点,我给你一个晚上,全背下来,背不成明日一早就滚蛋,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了。” 深吸了一口气,掀开帷帘。 “元真,我出去睡会,他要是想走你就让他走,别拦!” “?”柯岁打了个哈欠,“荒郊野岭的,你要出去睡啊?” “睡什么睡,我出去修炼!” “………等会,”柯岁一脸无语,捂着肚子朝他伸手道,“你刚才不是说下去顺便买吃的吗,哪呢,给我来点。” 差点忘了。 宫忱从右袖中拿出一个布袋,往他那里一甩,十分冷酷地弯腰出了马车:“就给你买了,没有别人的份。” 柯岁接过,打开一看,是两块黄灿灿的肉馅月饼,还都有印字。 正面写着团。 背面写着圆。 —— 更深露重,月明星稀。 红叶飘在肩头。 犹如落在一片平静的湖中,四周泛起涟漪般的风波。 在那片叶子即将被风卷走之前,宫忱悄然睁开双眸,二指伸出,夹住它轻轻一抬。 在灵力包裹下,叶子向上升起,叶茎折断处与树枝重新相触,粘连,合为一体,一如片刻之前。 “……回到大乘境中期了。” 经过这两日见缝插针的修炼,宫忱不断修补这具身体,终于使之能重新发挥生前的水平。 本该是好事,他却像遇到什么麻烦一样紧锁眉头。 ——他的体内,如今同时充斥着活人的灵气和死人的阴气。 人死后,体内原有的灵气会散,尸体只能从外界吸收阴气,但自从徐赐安给他喂血后,他的尸体便也能够吸收灵气,逐渐有了活人的体征。 两股气息黑白割裂,犹如衔尾蛇一般彼此吞噬,吃掉对方补充自己,循环往复,竟然谁也不输谁,最后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不过偶尔会有失衡的情况。 譬如方才—— 受这片红树林阴气过盛的影响,体内阴气强过灵气,他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才对段钦发了火。 “灵气和阴气同时修炼,修为提升得虽然很快,但也易损心性。” 每一次失衡,就像一个人在性格两极切换,精神割裂似的。 “不能有下次了。”宫忱低喃,“本来就闹得够僵了,我还……” 忽然,声音戛然。 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眼珠子转向黑黢黢的树林深处。 簌簌! 沙沙! 传来了类似于慌忙逃窜的声响。 来得正好。 宫忱起身活动了下筋骨,没打算让自己歇下来,指尖点了点玉佩:“青瑕,出来玩会不?” “太好了,我都快闷死了。”青瑕迫不及待地从玉佩里钻出,激动地在月光下滚了滚。 “比一比谁捉得多?” “好!” “呀,姐姐,我也要玩!”应春来叫道,俨然忘记了白天从段瑄身上受到的惊吓。 “不玩,睡呢。”应婉眼皮都没抬,懒懒道。 “姐姐,玩嘛,玩嘛。” 鬼眼游到应婉的眉毛下,使劲在她的眼皮上扯来扯去,一个劲地撒娇,差点没把她眼珠子漏出来。 “………笨蛋,你以为真是玩啊,就是给人家当苦力。” 应婉弹开应春来,用两根手指把自己眼睛戳回去,虽然一脸烦躁,还是配合应春来飘出了玉佩。 “玩咯,玩咯!” 在她欢快的笑声中,树林里响起一阵又一阵的鬼哭狼嚎,求饶声经久不息,在月圆之夜,莫名有种诡异的喜庆感. 一个时辰后。 宫忱平躺在让月光映得雪白的地面上,野草盖过耳边,不远处的红树林像抹开的朱砂。 应婉的叫骂声连着应春来的笑声时不时响起,一会在东边,一会又在西边,再过了一会,只剩下了笑声。 “宫先生,”躺在旁边的青瑕问,“我捉了三十七只,你呢。” “我捉了三十……只。” 宫忱故意说得含糊,青瑕没听到,忍不住剥开草丛,紧张兮兮地探出脑袋,“比我多还是少啊。” “比你少一只。”宫忱勾了勾唇角,从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大月饼递给它,“给,奖励。” “奖励!原来我也有月饼!” 青瑕捧着月饼高兴地滚了好几圈,小口地吃起来,“唔……红豆馅!我超喜欢!谢谢宫先生!” 见他高兴成这样,宫忱失笑:“一个月饼而已,这么开心做什么。” 青瑕忽然停下,莫名其妙地说:“宫先生,请你把手抬高一点。” “嗯?”宫忱照做。 “平着放,手心朝下。” 宫忱似乎意识到青瑕要做什么了,笑容加深,十分配合。 青瑕把脑袋往他手心里凑,就像只贪恋温暖的小鹿一样。 “才不只是一个月饼,您忘了吗,我都快五年没跟您一起过仲秋节了。”青瑕很小声地反驳。 宫忱一怔,手心像被烫了似的,猛然缩了回去:“青瑕,我………” “——什么,我都累死了,你们两个竟然在这偷吃!”应婉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怒气冲冲地从树林里飞来。 “累什么累,”青瑕哼哼唧唧地趴回去,“就你笑得最大声了。” “你说什么?!”应婉头一扭,正要骂爹骂娘,宫忱突然坐了起来,给她也抛了一块月饼,她下意识接过,愣了一下,“……呃,我也有?” 应春来眼睛转了转,看了看大家手中的月饼,眼皮耷拉着:“我没有嘴巴,没有月饼。” “没有,什么都没有。” “诶,春来,你有别的,”宫忱早有准备,拾起一片大红叶子合拢,割开掌心,让流出的血汇聚在叶子上,很快将叶子装满,递了过去,“给。” 应春来高兴地“哈”了一声,飞快从应婉的脸上游到她的指尖。 “姐姐!快点让我过去!” 应婉犹豫了一下,在应婉的催促声中接过那片叶子,指尖在血水中轻碰一下,应春来很快顺着血游了进去,泡澡似的在叶子里打起了滚。 咕噜。 咕噜咕噜。 “哈!” “………” “宫先生?”只有青瑕忍不住在旁边提醒他,“记得止血。” 宫忱回过神,“嗯”了一声,没看青瑕,而是转向应婉。 “应师姐。” “今日已经见到了段瑄,他确实还留着春来的另一只眼睛。” 掌心的伤口迅速恢复,宫忱将残留的血擦拭干净,缓声道,“其实,当时的情况我本可以试着把它从段瑄手里抢回来,但……” “行了,”应婉不自在地咬了一口月饼,“我又没说什么,你也有自己重视的家人,是我有求于你,你不用跟我道歉。” 宫忱点点头:“好。” “不过说真的,你最应该跟我说的是谢谢,”应婉两三口把月饼塞完咽下去了,吐槽道,“你知不知道,为了你弟的那个什么破比试,老娘今晚快把整片树林的鬼都抓来了……哦,对了,有个死鬼拿这个贿赂春来,我就给它放了,也不知道是什么。” 应婉说着掏出一个小白壶子。 青瑕:“打开看看?” 宫忱:“嗯?” 打开了,都凑过去一闻—— 浓浓的酒味。 一人两鬼面面相觑. —— “等!等一下!” 宫忱用手死死捂着酒壶:“在开封之前,我有个很很很很很严肃的事情要做。” “那你还不快去做,我先喝。”应婉卯足了劲在抢。 “应师姐,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宫忱一个巧劲把酒壶抢到手,“等我发个传音再一起喝呗。” 应婉打不过他,只好一屁股坐在地上,翻了个白眼:“给谁传音啊,什么事非得现在说?” “当然是给师兄,”宫忱抱着酒壶,坐在另一块地上,小心摸出怀里的传音符输入灵力,“我今天还没跟他说过话呢。” “大半夜的,你拿什么理由联系他?”应婉咬着牙道。 “还需要理由吗?”宫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既然成了亲,像在外面喝酒啊和谁单独相处啊这种事情,那都是得提前………” “他要是不同意呢?”应婉没听完,脸色有些狰狞地打断了他。 “他不同意,我就偷偷喝咯,反正我对他忠贞不渝,我就压根不可能做出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那你还问个屁!!!!!” “宫忱!!”应婉忍无可忍,怒吼一声,“你踏马再装一句试试!!老娘要宰了你!” 宫忱边跑边说:“应师姐,别激动,我开玩笑的,其实是我算好了时间,现在是师兄出发的第三日零两个时辰又一刻,他应该已经回到凤鸣城了,我主要是想问问他有没有平安到家………” “刚到。” 此话一出,两人都齐齐刹住。 “………!” 宫忱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手中的传音符已经是彼此连通的状态了。 应婉一脸幸灾乐祸。 他简直是瞬间把酒壶放在地上,不再胡闹,火速窜进树林,找了个没人也没鬼的地方。 青瑕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远处,神色有些落寞。 “师、师兄,”宫忱把头发上沾到的叶子取下,喘了口气,“晚上好。” “想喝酒?”许是舟车劳顿,徐赐安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有点想,可以吗?” “问什么,不是说就算我不同意,你也要喝吗?” 果然听到了。 宫忱脸上有点儿发热:“那是我说笑的,你别当真……你不让的话,我哪敢啊。” “真的不敢?” “不敢。” 徐赐安淡淡道:“喝吧,我还没那闲功夫什么都管。” “哦,”宫忱用脚尖戳了戳面前的树根儿,道,“知道了,你不想管,那下次就不跟你说这些了。” 徐赐安仿佛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失落似的,自顾自问地翻了篇:“你在邺城怎么样了?” “挺顺利的。”宫忱心不在焉。 “顺利?没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没有吧。” 徐赐安沉默了一会:“那我倒想要问问,在崔府放了三把火,把新娘子抢走的野男人是谁?” “野男人?” 宫忱回了神,声音一扬,“不是,谁传的?这明显是有人故意败坏我名声!师兄,你不能信了吧?” 徐赐安没说话。 宫忱立马解释起来。 “那个新娘子是我以前的部下,是受我连累才被崔彦抓去虐待,我是去救他的,根本不是什么抢亲。” “受伤了吗?” “………” “你受伤了吗?”徐赐安道,“我想知道的是这个,宫忱。” 宫忱张了张嘴。 却没能再随意地说出“我没有”。 他沉默着,缓缓坐靠在树下,一安静下来,耳边便响起许多道声音。 「我不认你这个哥。」 「你不配。」 「原来我也有月饼。」 「宫先生,我都快五年没跟您一起过仲秋节了。」 「记得止血。」 「………」 “说话。”徐赐安道。 风从南边吹过来,宫忱的心脏像草木一样微微颤动。 “师兄,我手背疼。” “手心也疼。” “明明连伤口都没有,为什么会这么疼。”他喃喃道。 偶尔会有这样的时候。 宫忱并非磐石般坚不可摧。 “………” “你把传音符拿起来。” “一直拿着的。” 徐赐安说:“这不是普通的传音符,可以通感,我现在往自己的手上集中灵力,你应该也可以感受到。” 话音未落,宫忱便看见一股紫色灵力从符中闪烁而出,落到自己的手上,像突然有人伸手碰了碰自己,一开始有些痒,等过了一会儿,就被灵力完全覆住,只剩暖洋洋的感觉。 “我都不知道。” 灵力中有徐赐安的气息,宫忱屈起一根被灵力包裹的手指,放在鼻间轻嗅,“怎么传,你教教我。” “不是传过去的,”徐赐安说,“你感受到的灵力是我事先留存在你那张符里的,现在不过是被我调了出来。” “那不是很快就会用完吗?” “嗯,一张符能存的灵力有限。” “我不疼了,”宫忱抿了下唇,“你快收回去吧,下次还要继续用呢。” “那我收了?” “……嗯。” 宫忱眼睁睁看着那光愈来愈小,快要没有的时候,忍不住攥紧了手,出声阻止:“等、等下。” 徐赐安是趁他睡着的时候突然离开的,所以宫忱还没有体会过看着徐赐安渐渐消失的那种感觉。 没想到这么难受。 宫忱将脸枕在了手背上,低低道:“再陪我一分钟……不,半分钟。” 徐赐安没有说话。 这三十秒两人都异常安静。 “好了!” 宫忱猛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语速飞快,生怕自己后悔似的:“这次真的好了,快收回去罢!” 可他说完后,那紫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亮得更盛了些。 “师兄……”宫忱急了。 “无妨,”徐赐安呼吸略沉,“我明日就给你寄一箱过去。” 一箱。 宫忱哑了,心脏跳得很快。 “不要舍不得用,以后在那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及时告诉我,若总是像今天这样让我从别人口中知道——” 徐赐安深吸了口气,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似的,一字一句道:“我会让人把你从邺城绑过来。” 这样的威胁,宫忱早就当作是情话来听了,比起这个,他还沉浸在“一箱”两个字所带来的震撼中。 “一箱……这得多贵啊?” “我送你的发冠呢。” “啊,”宫忱不知道他问这个干嘛,下意识道,“我戴着。” “除了在崔府拿下来过,其他时间一直都戴着。” “睡觉怎么办?” “睡觉,我,”宫忱倏地脸颊烫了起来,“这两日……没舍得摘。” 徐赐安终于轻轻笑了一声,不再用冷淡的语气同他讲话了。 “戴好了,这个更贵。” 宫忱喉结一滚:“嗯。” “师兄,你今晚赏月了吗,我现在在邺城的红树林里,月亮好圆。” 他不经意地抬眼,眼眸被映得很浅,仿佛盛满了皎皎月色。 可一低头,仍是漆黑一片。 “我今日才想起来我扔下青瑕的那晚,也是一个月圆之夜。他分明求我不要丢下他,可我还是……” 话到喉咙中,分明没吐出来,嘴巴却仍然尝到了苦味。 “……当初若不是你收留他,我都不知道他现在会在哪里流浪。” “我真的不知道,那段时间他是怎么过来的,他怎么能……” 宫忱用手掌覆住眼睛,声音又苦又涩:“就因为我给他买了一块月饼,就高兴成那个样子。” 徐赐安今晚没能赏月,他的面前只有冷冰冰的徐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在此之前他一直跪得笔直,直到此刻,忽然低头,捂了一下胸口。 缓了片刻,徐赐安轻叹道:“你想喝酒是因为这个吗?” “我只是想早点熬过今晚。” “你在逃避,宫忱。” 徐赐安语气有些冷硬,他说得不错,但宫忱想听的不是这个,他鼻腔微酸,哑声道:“我知道,可我没办法。” “我不敢面对,还一直骗自己没有后悔,其实我早就后悔了无数次……我甚至没有勇气去问青瑕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怕他怪我……师兄,我真的好怕……” 一股异样忽然出现在手中。 只见灵力从符中一缕缕逸出,上浮,犹如一条紫色发带,细长而柔软,在月光下的红树林里随风飘动。 宫忱抬头,怔怔地看着。 那发带最终轻轻覆盖在宫忱的眼睛上。 像有人遮住了他漆黑的眼眸。 “宫惊雨。” “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哭。” “不然我只能跟你说说话,简单地碰碰你,哄不好你怎么办?” 徐赐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些许的沉闷和沙哑。 “但如果,你不是要我的安慰,而是想要从我这里获得勇气。” 下一瞬,发带尾端向上飘去,将一股温凉的触感带至宫忱的额上,蜻蜓点水,恰如一个吻。 “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不知过了多久,“发带”散开在夜空中,视线恢复,洁白月色洒下来。 这一次,真正照亮了眼底。 第52章 孤魂野鬼 别放弃。他自己说的。 —— “他刚出生的时候不吵不闹, 很安静,别人碰他没反应,我碰他他还会跟我笑一下, 唯独每次看见府上的嬷嬷就要号啕大哭。” “那嬷嬷被恶鬼夺舍了近十年, 和附身不一样,夺舍非常隐秘, 十年来她早就和人身融为一体, 食死婴而活,几乎没有破绽。所以一开始谁也没发现,后来她趁我不在要吃了孩子,终于显露出了鬼身,好在家主及时出现, 把她杀死了。” “也就是在那之后,我们才隐约察觉到钦儿的特殊体质,经过反复检查终于确定——” “钦儿身上所保留的段家血脉是近一百年来直系中最为纯正的。” 段夫人缓了一缓。 食指微颤地端起茶杯, 尽管此事已经过去多年,每每提起时,她仍会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刚倒的, 会很烫。”宫忱提醒了她一声。 “………谢谢。” 段夫人回过神,又把茶杯放下。 “因为段钦在除鬼道上有天赋, 所以他执意要修剑道时,段叔叔才那么严厉地惩治了他吗?”宫忱问。 段夫人并没有直接回答,沉默了片刻,道, “你知道为何这个家族的人死后一定要封印在特制的棺材里吗?” “说是常年与鬼尸打交道,死后肉身极易化成诡物,为了不给世人带来困扰才这样的。” “这只是一个原因, 说得很好听,对吧?”段夫人轻叹一声,“但其实也有自私的方面。” “杀人会罪孽缠身,而杀死一只罪孽缠身的鬼能够福泽加身。那倘若,一只罪孽深重的鬼吃掉一个福泽深厚的人,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不会相抵了吧?” “是。” “怎么能这样,那恶鬼不就能够依靠吃掉那些有福泽的人来消除罪孽了吗?这太不公平了——” 宫忱瞳孔猛地一缩:“您是说,段家人之所以要将自己的尸体封印起来,是为了防止被恶鬼吃掉。” 段夫人摸了摸他的头:“真聪明,段家先祖是有大福泽之人,这福泽通过血脉传承绵延至子孙后人,使得即使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也会遭到恶鬼垂涎。” “对于段家人来说,不修除鬼道,就难以保护自己。” “这是传承,亦是诅咒。” “钦儿血脉如此强盛,这就决定了他的生命从诞生起,便会被无数的恶鬼觊觎,哪怕是最贪生怕死的夺舍之鬼也会在他面前张开獠牙。” 段夫人苦笑一声:“事关他的安危,家主又怎么可能会放任他去修习剑道呢。” “………我明白,”宫忱用力抿了下唇,还是忍不住问,“难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您也知道的,他害怕和鬼接触,也不喜欢除鬼术。” “有什么是我帮得上忙的吗,不然您不会叫我来的对不对?” 他认真道:“您不妨直说,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尽力去做。” “………好孩子。” 段夫人手指微蜷,落到他的肩膀上,逐渐抓紧,深深地看着他。 “有一个办法。” “其实对于血脉中福泽的处理,不同除鬼家族有不同的方式。” “和段家在人死后把尸体封印起来不一样,我知道有一个家族,他们懂得如何转移福泽。” 宫忱微微一怔。 段夫人眼中光芒闪烁,痛苦和希冀同时杂糅在一起。 “你这么聪明,肯定也能想到,只要将钦儿的福泽转移到另一人身上,他就可以永远摆脱段家血脉的诅咒,可以自由自在地选择他自己的道,再也不用因为恶鬼担惊受怕………” “所以,您想找一个人,替他承担这份福泽。”肩膀上传来鲜明的疼痛,宫忱的声音却十分平静温和。 “而这个人,您希望是我吗?” 段夫人嘴唇一颤,忽然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似乎想从宫忱的眼神中看出他内心的想法。 可是没有。 她无力地松开宫忱,抿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水,轻声道:“抱歉,我有点太激动了。” “虽然我知道这个要求实在过分,但作为母亲,我必须要提。” 段夫人凝视着他:“宫忱,你愿意为你弟弟改一次命吗?” “只要你答应,我会给你足够的补偿,也会尽最大能力庇护你。我给你一段时间考虑,你可以提一切你能想到的要求,”她似乎完全恢复了冷静,温柔道,“这个时间,你希望是多久合适呢?” “不用考虑,”宫忱却说,“我现在就能回答您,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恳请您如实回答。” “你尽管问。” “为什么选择了我?” “福泽的转移对血脉有要求,我已经测试过了,只有少数几人符合,而你是其中最合适的一个。” 宫忱安静了一小会。 段钦今日定道,段夫人显然不可能是在他定道之后才做的测试,宫忱在这期间也没有被测试的印象。 “也就是说,这个测试是很久之前就开始了,或许………” “从一开始,我能够被段家收留,就是因为通过了这个测试?” 宫忱眼睫微垂:“甚至您一直以来都对我这么好,也是因为您知道我是您儿子最合适的,” “替死鬼吗?” 他一字一顿道。 段夫人脸色倏地变得僵硬。 半晌,才张了张唇。 “有时候我希望你不要这么聪明,这样我还能多骗骗你。” “但是宫忱,”她偏开头,轻轻道,“你应该明白,你姓的是宫。” “不是段。” “如果没有必要,谁会把一个外人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对待呢?” —— “几乎每个除鬼师都会养一只鬼在身边,你为什么不呢?” 段钦跟人打完架回来,吃饭的时候忽然用手肘碰了下宫忱,“不会定道两年了都没学会驭鬼术吧?” “是啊,不会,谢谢关心。” “我当初都让你别选别选,你非不听,你知不知道别人背地里都怎么……哎。”段钦扯到了嘴角的伤口,疼得吸了一口凉气。 见宫忱不紧不慢地吃着饭,毫不在意的模样,他磨着牙道:“算了,等你学会了,我非得带人陪你去抓一只厉害的鬼回来养着。” “你不是怕鬼吗?”宫忱鼓着腮帮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以后要是养了鬼,你还敢靠近我?” “………”段钦表情僵了僵,似乎才想到这个问题,硬着头皮道,“那就找一只不丑的,混熟了以后应该没问题。” “不是,”宫忱咽了一下,偏头看他:“干嘛非得让我养鬼啊?” “就……别人都有,你没有不就让人笑话吗?”段钦被他盯得不太自在,补了一句,“更重要的是,你自己被笑话就算了,还会丢我段家的脸。” 宫忱大概知道他为什么打架了。 把筷子一放,宫忱撑着下巴,笑了一声:“段清明,你还是多学点除鬼的门道吧,养不养鬼跟一个除鬼师厉不厉害没多大关系。” 段钦一脸不信地看着他。 “或者这么说吧,你知道除鬼师为什么要养鬼吗?” 段钦一脸我怎么知道地看着他。 宫忱啧了声:“除鬼术不是什么阳刚之术,每用一次,都会在除鬼师的身体里产生阴瘴之气,这些阴瘴会影响人的心性,不过有两种办法解决。” “第一,自己花时间净化。” “第二,让鬼吃掉。” “所以那些养鬼的,都是自己懒得净化阴瘴,走捷径罢了,当然,也有些除鬼师会驯养一些力量强大的鬼来提高自己的实力。” 宫忱耸耸肩,觉得讲得差不多了,重新拿起筷子夹菜:“但以我现在的水平,驾驭不了太强的鬼。” “那你就养只小鬼啊,”段钦听懂了,狠狠把宫忱的筷子拍开,“你自己花时间精力去除阴瘴麻不麻烦,用它不轻松吗?” 宫忱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 “………我不想为了让自己轻松,去养一只孤魂野鬼。” “我怕时间久了,它会误以为我是它的家人。” “那样当它明白我只是想要利用它时,会伤心地质问我为什么。而我只能告诉它——” “如果没有必要,谁会把一只野鬼当成家人来对待呢?” 宫忱看着微微茫然的段钦,低声说:“我真的打心底,” “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 但宫忱最终还是养了只鬼。 如段钦所愿,是只小鬼。 十八那年,在紫骨天被李南鸢一脚重伤后,他独自养了许久的病,然后在某一天,独自下山。 其实那段时间他的心疾发作越发频繁,能不能活过那一年都说不定。 他到紫骨天求学是为了这里的一门高阶心决,柯岁说只要修好这门心决,心疾便有完全治愈的可能。 可他连修炼心决的门槛——至少是灵虚境——都没达到。 无论他这些年多么努力,恨不得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修为提升上,他仍然还是在金丹境二阶徘徊。 他拼了命地攀住从悬崖顶上扔下来的绳索,绳子都嵌进了肉里,只为往上再爬一步,却仿佛总有一股力量在压制着他,想让他就此止步。 是老天爷不让他活吗? 眼看着时日无多,自己却仍然弱小不堪,报仇雪恨之日几不可见,原本坚不可摧的道心隐隐有些动摇。 还要坚持下去吗? 就这样松开手,放任自己掉进深渊,会不会更轻松一点呢? 宫忱不知道。 但他已经很疲惫了。 下山的台阶一步步往下走,就好像他正一寸寸放了手。 太阳也一点点地变暗。 山林寂静无声。 没有人叫他停下。 也没有人叫他再坚持一会。 快到山底的时候,宫忱却脚步一停,忽然回了头。 一双眼睛藏在树林里看他。 嘴角还沾着草屑。 宫忱目光先是如死水一般平静,在某一刻,愕然掀起一丝波澜。 柳…… 柳……小……宝? 当年,给了宫忱一个烧饼的柳先生的儿子,最小的那个,宫忱曾经还帮他把一对耳扣从墙上捡回来。 他怎么在这? 不。宫忱眸光微闪。 不是“他”。 是“它”。 已经不是活人了。 还跟印象中的年纪相差无几,说明那之后不久,便……死去了吗? “你,”宫忱嘴唇动了动,“认得我吗?” 小鬼摇了摇头,边往嘴里塞了一把阴草,边疑惑地看着他。 宫忱眉头皱了起来。 “好吃吗?” “不好吃。” “那你还吃?” “好吃。” “………”宫忱静默了几秒问,“为何不去别处,这个地方偏僻荒凉,草都没生几根。” “我在这里才不会被赶走。” “为什么?” “这是我的坟呀。” 小鬼歪了歪头,稚嫩的声音中夹杂着一股死气沉沉。 紫骨天山脚的灵气不像山上那么浓厚,普通的小鬼待着也不会有事,而微薄的灵气又能够驱散一些恶鬼。 倒是一个好去处,也不知是谁把它葬在此处的。 重逢本是莫大的缘,但宫忱好像也没什么能帮得上它的。 等我死了以后再过来看看它吧。 宫忱想着,正要继续往下走,忽然被它叫住。 “宫忱,别放弃。” 如同一块石头击入潭中,让原本平静的水面陡然掀起波澜。 他猛地转过身:“你说什么?” 小鬼被吓了一跳,往后缩了一步,茫然地望着他,讷讷道:“我说……宫忱,别放弃。” “你不是不认得我吗?” “我是不认得你,”小鬼小声地打了个饱嗝,“我连自己都不认得了。” “那句话,是你自己说的啊。” “是你自己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在嘴里念叨这五个字。我听得多了,才不自觉地说出来了。” 太阳仍旧在不断地往下,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它的沉没,余晖将山林染成血红色,肃穆而壮烈。 宫忱却仿佛定在了原地。 光芒在他身上缓缓消失,却在他的眼睛里重新亮了起来。 宫忱,别放弃。 ——他自己说的。 第53章 我替你扛 明天见,宫先生 宫忱能感觉到心跳如擂鼓般。 一声比一声重。 “谢谢你, 小鬼。” 他神情迅速焕发神采。 “我要上山了。” “可是天都黑了,”小鬼眨了眨眼睛道,“而且你才刚下来, 这样不是白走了一趟吗?” “天黑了还有月亮, ”宫忱低头冲它一笑,“何况我也没有白来啊, 能遇见你我很高兴。” “我、我也很高兴。” 小鬼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只是把脸上沾的草摘下来,又塞进嘴巴里,堵住自己的嘴,干巴巴地道。 “再见。” 宫忱看着它,少顷, 下定了什么决心,上前几步,在它面前蹲下。 他朝它伸出一只手, 掌心朝上,目光温柔:“自己待在这里会不会太冷了,要跟我去暖和一点的地方吗?” “没关系的, 我不怕冷,”小鬼犹豫了一下, 终于懊丧道,“但是你可以偶尔陪我说话吗,我总是很无聊。” “只要你跟我走,我天天都能陪你说话。”宫忱道。 “那我跟你走, 你等一下我!”小鬼拍了一下宫忱的手,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转身就飘向自己的坟头, 埋头吭哧吭哧地在干什么。 跟去一看,竟然是在揪草。 宫忱失笑:“你要带走吗?” “不。”小鬼羞涩地抬起头来,把草全部塞进宫忱的怀里。 “都送给你。”它说。 宫忱低头。 月光朦胧,照在那些沾着黑色泥土的青草上,像微瑕的青玉。 —— “它说,是你给它取名青瑕,是你牵着它一步一步去到温暖的地方。” “它始终称你为先生,哪怕我养了它五年,也只叫我一声公子。对它来说,你是它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但它从来不肯告诉我,被唯一的亲人丢下是什么感受。” “你若在意,就自己去问清楚,这些年来它到底过得怎么样。” “不要留遗憾,宫忱。” 徐赐安的声音低而缓慢,他从未在谁身上用过这般的耐心。 他知道宫忱并不脆弱。 这个人像一株孤草,柔韧,顽强,风过会折,雨打会沉。 但永远不垮,就是不垮。 尽管徐赐安知道这一点,他仍要在宫忱弯折的时候撑起他,在他颤抖的时候给他肩膀。 ……甚至亲吻他。 他偏要宫忱来依靠他。 像依靠土壤,水和阳光那样,本能地向他寻求温暖和庇护。 「每当这时——」 “师兄。” 宫忱眸光晶莹,他抓住面前最后一缕“紫发带”,情不自禁托至脸旁,用力地蹭了下。 “谢谢你。” “我不会再逃避了。” 徐赐安“嗯”了声,膝盖发麻,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急促地跳。 「——每当宫忱更依靠他时,徐赐安都会涌起一种可怕的冲动。」 「但他不得不忍耐。」 “对了,”宫忱最后想起什么,“师兄,我给你留了一块桂花馅的月饼,等下次见面的时候给你。” “你想毒死我吗?” “怎么会,我会用灵力一直封着,不会坏的。”宫忱说,“邺城的月饼比岚城的绝对好吃多了,你等着好了。” “好。” 徐赐安抿了下唇:“我等着。” 「一次又一次地。」 「忍耐。」 —— 明月被一片孤云遮住,四周没那么亮了,地上的酒壶也空了。 应婉在不远处呼呼大睡。 宫忱一路从红树林奔跑而出,一眼捕捉到了抱坐在树林外面,缩成一团的小鬼。 “………宫先生?” 青瑕揉了揉眼睛:“你回来了。” “青瑕啊,”宫忱蹲在它面前,微喘着气,“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我能问吗?” “宫先生,”青瑕两颊被宫忱捏着,含糊不清地说,“你可不可以先把我的脸松开?” “啊,对不起,”宫忱松手,忽然意识到什么,狠狠刀了一眼睡着的应婉,“应师姐带你喝酒了吗?” “我刚才以为宫先生不想理我了,”青瑕眼睛和鼻子红红的,“心里好难受,就喝了一点。” “对不起,是我的错。” 宫忱心脏抽疼了一下,轻声哄道,“以后再也不会不理你了。” “那太好了,”青瑕破涕为笑,“宫先生,你这么急是要问我什么呀,为什么不早点问呢?” “……因为……因为……” 宫忱垂下头,就地一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初是我那么狠心不要你的,如果再来问你过得好不好的话,是不是很虚伪?” 青瑕愣了一下,眼睛弯了弯,耳朵上的碧绿耳扣轻轻晃动:“宫先生怎么会这么想呀。徐公子把我捡回去后,每天都给我喂好多好吃的,还特意让人用玉佩打造储灵空间,时不时带我出去透气,我在他那里真的过得很好很好,很好,只是……” 小鬼微微攥紧了手中舍不得吃完的半个月饼,偏开头,吸了吸鼻子:“只是……经常会想念宫先生。” 宫忱将手掌撑在了一块尖石子上,却感觉不到痛似的,没有移开。 “在那之前呢?” “什么?” “还没被人捡走的时候。” 宫忱动了动没什么血色的唇,声音越来越缓慢,越来越低哑。 “在哪儿睡的觉,饿了还是啃草吃吗,有没有被坏人欺负,下雨了怎么办,会不会自己躲在哪里哭,哭着说讨厌宫先生……这五年……” 五年。 宫忱声音颤了颤。 恍然感觉到了一丝疼痛,他蜷了下手指,更加用力去摁掌心的伤口。 “这五年来——” 宫忱问:“恨过我吗?” “不……” “骗人。” 青瑕猛地回头看他,眼眶深红一片:“我没有,我最喜欢宫先生了!” 并非只有眼睛是红的。 甚至它的身上,也逐渐有什么因为醉意而躁动的气息快要挣脱束缚,散发出猩红阴冷的光芒。 是罪孽。 千千万人惨死的血债缠绕在青瑕的身边,像弥漫不开的粘稠雾气,不仅染红了它的眼睛,也掩盖住了耳扣上的一抹碧绿。 面对这样的青瑕,宫忱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诧。 ——他早就能看到这些了。 从重逢的那刻起,他便能清楚地看见青瑕满身的血气。 六重罪孽。 他比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一直装不知道,装看不见,像从前一样和青瑕相处,他一直不敢问青瑕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不敢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他不敢。 怎么可能过得很好。 一个宁愿吃草都不愿意害人的小家伙,如果不是因为他,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 他真的不敢。 他怕青瑕恨他。 宫忱轻轻伸出手去,颤抖着抚摸了一下青瑕的头发:“你说什么?” “我、我说……” 青瑕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眼中积蓄起恐慌的泪水,边惶然往后退边道:“宫、宫先生,我刚才没控制好自己,你看到了?” “青瑕……” “不要,你别看,别看我。”他努力把身上的罪孽收回去,哭着说,“求你了,别看我。” “好,好,我不看。” 宫忱快被胸膛里的内疚和心疼压得喘不过气来,沉沉地闭上眼。 好一会儿,他才向它伸出一只手,艰涩地发出声音:“没关系。” “……没关系的,青瑕,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会和你一起扛。我绝对,绝对不会再丢下你了。” 青瑕怔忡地看着他。 眼泪从小鬼苍白稚嫩的脸颊上流下:“你真的……不会再丢下我了吗?” “……如果我,杀了很多人呢?” “那就让我不得好死。” 宫忱一秒都没再犹豫,向前一伸,将他拉入自己的怀中,用力地抱着,沙哑道,“是我带你上山的,不管你做了什么,要遭什么样的报应。” “一千次,一万次,我替你扛。” 青瑕久久未语。 半晌,发出了喜悦、破碎、痛苦的呜咽声。 “宫先生,我刚才说最喜欢你了,你听见了吗?” “嗯,我听见了。青瑕,你听我说,其实我一开始就知………” 宫忱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眼睛蓦地睁大,脑袋犹如被数百根针同时扎了一下,尖锐的疼痛令他瞬间失语,几乎昏厥过去。 强撑着意识低头看去。 青瑕红着眼睛也在看他,身上的罪孽化身成血红的尖刺轻轻地扎在宫忱的后脑上。 “青瑕最喜欢宫先生了,所以,怎么可能让你替我扛呢。” 他小声地哽咽着:“就请你,忘了青瑕的这个样子,好好地睡一觉吧。” “明天见,宫先生。” —— 日光洒在脸上,四周那么明亮,地上的酒壶也空了。 应婉在不远处呼呼大睡。 宫忱躺在一望无际的草丛里,睁着眼看了一会天空。 万里无云。 总感觉昨晚的夜空不是这般。 “宫先生,起床了。” “快,起,床。” 一只手忽然从旁边剥开草丛,小鬼把脑袋探了过来,耳扣闪闪发亮,冲他天真无邪地笑着。 “起——床!” 看见它的瞬间,宫忱不知为何心脏颤了一下。 在紫骨天的时候,青瑕就喜欢像这样突然大声叫他起床。 太久没这样了。 吓他一跳。 而他以前又是怎么反应的来着? 宫忱想了想。 听到第五遍的时候,他终于伸手,在小鬼头上使劲揉了揉,然后轻轻推开它,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你好吵,青瑕。” “再让我睡一会啊。” 宫忱笑着,掩去眼底一丝水光。 真是的。 太久没这样了。 第54章 他慌了 不丑,我觉得挺好看的啊…… “宫先生——” 青瑕的声音不满起来。 “好了, 好了,不睡了。” 宫忱不再逗它,刚挺身坐起来, 懒腰伸到一半, 忽的扶住脑袋,轻轻地嘶了一声。 怎么回事? 头有点晕啊。 “酒还没醒吗?”青瑕忧心道。 “……我昨天喝酒了?” 宫忱一怔。 “是啊, 我都让你不要喝了, 都怪应婉拿了壶酒回来,害鬼不浅。” 后半句青瑕说得多少有些幽怨。 宫忱扫了眼地上的酒壶,想了半天也只能隐约记起一些碎片。 应婉拿出酒壶…… 他很快抢走…… 紧接着,他从怀里拿出传音符…… “青瑕,”宫忱猛地扭过头, 表情格外严肃,“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 青瑕一僵:“啊?” “我没有对传音符胡言乱语吧?” “……哦,这个啊, ”青瑕干巴巴道,“你昨天确实用传音符联系徐公子了,但我不知道说了什么。” 宫忱拿出传音符, 讪笑一声:“我还是亲自确认一下吧。” 青瑕紧张地盯着那符。 半晌后。 符咒另一边仍毫无动静。 “奇怪,往常天刚亮的时候师兄就起床了, 怎么不回我。” 宫忱越想越直冒冷汗:“难不成我昨晚真的跟他发酒疯了?” 青瑕悄悄松了口气道:“兴许只是有事在忙,宫先生,你别多想啦。” “………” 宫忱抓了下头发,不死心地盯着那传音符。 不知为何, 总有点心神不宁。 —— “我扎了?” 柯岁说着,朝着胸膛扎下一针。 呲。 “你丫我还没说好。” 宫忱哆嗦了一下,却没有躲, 只是在瞬间攥紧了掌心。 一小缕深红的血从心头的位置流出,被柯岁用一个小巧的瓷瓶盛着。 “没办法,对付你就得出其不意,不然针没扎进去,还得挨你两拳。不过,你这次怎么不闭上眼睛了?” “……别废话了,快点吧你。” 语气是怂的,不过直到收针,宫忱都没做出任何挣扎或者发出惨叫。 采集心头血的过程顺利得让柯岁有点不敢相信。 然后他发现宫忱原来在走神。 “想什么呢?”他诧异道。 “元真,你快看这个。”宫忱拢好衣裳,连忙把手掌在他面前摊开。 掌心里有徐赐安之前给他缝的一道红线,早就和新长出来的肉交缠在了一起,颜色也已辨认不清。 柯岁了然:“要我给你拆线?” “不不不。” 听到他要拆了它,宫忱立马把手往回缩了点:“不能拆。” 他表情有点儿苦恼:“我是想说,这道红线都快看不见了,我每次把它从肉里扣出来,又会很快被盖住,你说,有没有办法………” “宫惊雨,”柯岁提高声音,“你是要把这丑不拉几的东西留在手上?” “不丑,我觉得挺好看的啊。”宫忱说,“师兄给我缝的,我想留着。” “所以到底有没有办法……” “没办法,”柯岁把装血的瓷瓶收了起来,啧道,“反正你喜欢扣手,就天天扣呗,也不麻烦。” “顺便一提,本公子五岁第一次缝针就缝得比这漂亮多了。” 他炫耀这一句话的功夫,宫忱已经低着头,把完整的线扣出来了。 真够熟练的。 柯岁嘴角抽了抽。 —— “你们在干什么?” 一回头,段钦不知何时出了马车找过来,手中拿着昨夜那本《百鬼全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向柯岁,“为什么要取他的心头血?” 柯岁觑了眼宫忱。 宫忱沉默片刻,如今段钦也算是跟自己绑在一条船上,赶也赶不走了,有些事便没有向他隐瞒的必要。 遂冲柯岁点了下头。 “取心头血是为了判断这具肉身还能坚持多长时间。”柯岁于是说。 “什么意思?”段钦立马追问,“这肉身不是他的吗?” 段钦一直以为宫忱当初是联合柯岁在惩恶台装死,但并不知道他是用假肉身真的死了一次。 “意思是,如果这具肉身不是假的,他那日就会真的死在惩恶台。” 柯岁难得耐心地解释道:“本来,假肉身变成尸体后,他的灵识要被困在里面一个月都不能动弹,后来有人对他用了复活术,才使得他的尸体也能像活人一样活动——我需要用到他的心头血,才能估计这种状态能维持多久。” “这下明白了吧?” 为了消化这段话,段钦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然后才缓缓走过来。 “那真的肉身在哪?” “什么时候换回去?” “换不回去会怎么样?” “这些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宫忱忽然回头。 “管好你自己就行。” 宫忱从小跟段钦冷战的次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以往□□成都是他先哄的段钦。 很少会像今天这样,段钦主动搭话,他还这般不冷不热。 “……我随便问问。”段钦噎了下。 宫忱看了看段钦眼底熬出来的血丝,又瞥了眼他手中被攥得皱巴巴的书,叹了口气:“背好了?” 段钦做了个把书合上往旁边一扔的动作:“倒背如流。” 啪。 柯岁在它砸到自己脸上之前接住了:“干嘛砸我?” “谁让你瞒着我。”段钦道。 柯岁一边眉毛抽了抽,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把话都咽了下去,认命地拿着书。 宫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只当他俩关系比以前缓和了,并没有想太多。 “坐。”他冲段钦道,“既然你说倒背如流,我就简单考考你。” 段钦嫌弃地看着两人。 “我不坐地上。” “那就直接开始吧。”宫忱也不勉强,没什么表情地打了个响指。 嗒。 段钦突然感觉背上一沉。 “什么东西?” 他正要扭头。 “我劝你别看。”柯岁幽幽道。 “呵,又想戏弄我。” 段钦可没忘这两人曾经用一根柳条吓过自己,如今必然也是…… 他果断扭头看去。 与此同时,宫忱和柯岁都抬起手掌捂住了耳朵。 下一秒,尖叫声响彻云霄。 “啊啊啊啊啊!!!!” 只见一大团阴暗模糊的东西被远远甩出去,而段钦腿软得不行,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两眼一翻,差点要晕过去。 宫忱眼疾手快点了他的穴位,让他又转醒过来。 “……你这个……卑…卑鄙的……” 段钦嘴唇惨白着发出颤音,指着宫忱的鼻子骂。 “第一题,”宫忱把他的手指轻飘飘拍开,“刚才那只鬼是尸鬼、怨鬼、阴鬼中的哪一种?” 段钦瞳孔放大,腾地从地上坐起来:“我都没看清!” “那是你的问题。” 宫忱漫不经心道:“给你一分钟。若是答错,就立刻走人。” “你让我再看几眼。” “凭什么?” “一眼也行。” “就一眼,宫惊雨!” “还有五十秒。” “王八蛋。”段钦骂了一声。 “骂人减十秒。”宫忱冷笑一声,“还有四十秒。” 段钦攥紧拳头,在脑子里回想尸鬼、怨鬼、阴鬼这三者的区别。 尸鬼由人尸化成,怨鬼由人魂化成,而阴鬼则由天地阴气汇聚形成。 最容易辨认的办法就是看眼睛。 眼瞳全黑是尸鬼,正常是怨鬼,泛灰则是阴鬼。 只可惜段钦刚才魂都被吓飞了,压根没注意它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只能另寻他法。 既然那个东西能被他抓住,说明有实体,所以是尸鬼吧? 等、等下。 如果是实体的话,怎么可能就这么被他一只手甩飞了? 难道是怨鬼?还是阴鬼?但是这两者按理来说,根本碰不到才是啊! “还有十秒。” 到底是哪个。 段钦呼吸急促,额头冒汗。 就在这时,他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还没来得及坚定心中所想,就听宫忱缓缓倒数。 “三。” “二。” “………” “是怨鬼。”段钦卡在最后一刻脱口而出,心跳开始加快。 “你确定?” 段钦就是在这时瞥了一眼自己的肩膀,果然看到一团血印,方才就是嗅到了这里散发的血腥味。 ——如果怨鬼身上沾了血,就能被凡人看见和触摸。 “我确定。” 段钦看着宫忱滴水不漏的神情,心脏漏跳一拍:“答案呢?” 宫忱:“是怨鬼。” “怨鬼?!我对了?!!” “哈哈哈哈哈,我对了!!!”段钦狂喜道:“答对了如何?” 宫忱冲他微微一笑。 “答对了,就下一题啊。” “………” 段钦的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一共多少题?” “青瑕,我们四个昨天一共抓了多少只鬼来着?”宫忱问。 “一百一十九。” 青瑕有问必答。 它的声音刚从玉佩里传出,便被关在玉佩空间一角的一百多只鬼的哭嚎声淹没。 “大人——” “下一个我来!” “你一边去!让我来!” “大人呐!这里挤得我想再死一次啊!什么时候轮到我走啊!” “啊啊啊啊扁啦啊———” “………” 密密麻麻传入段钦的耳朵里。 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一百一十九只。 脑子里重复了一遍这六个字,他几乎是立刻背过身:“疯了,真是疯了!!” 一边扶着腿起来一边骂,后槽牙几乎都要咬碎,“老子不跟你玩了,不玩了!天杀的!我真是有病我才花一整晚背那玩意………” “段清明。” 宫忱在他身后叫了他一声。 “狗东西,你就算把这个数减半我也绝不会回头!”段钦喊道。 “走之前把书钱付一下。” “三个铜币。” “………”段钦回头,眼底布满血丝,“你就给我买这么便宜的书?” “钱。” “没钱。” “滚回来。” 柯岁被他俩笑得不行。 —— 徐家。 凡心堂。 与鸡飞狗跳吵吵嚷嚷的红树林不同,这里面的氛围格外凝重。 一道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听说昨日徐公子回府了,怎么也不告知老头我一声,难不成——” 客位坐着一位身着灰袍、面白无须的瘦矮老头,一双眼睛如鹰隼般犀利,微微眯起时,脸上横七错八的陈年旧伤像一道道褶子。 “徐家明知他用了禁术,还想要包庇他吗?” 闻言,坐在对面的徐家大长老云淡风轻道:“我们已经罚那孩子在祠堂跪了一宿,谈何包庇?” “在祠堂跪了一宿?” 南宫夙嘿了一声:“得,不然老头我也把我当年那个偷学禁术的混账儿子从河里一块块捞出来,让他在祠堂里跪上一宿然后息事宁人,你看被他害死的镇民们答不答应?” 白梅岭是出了名的大义灭亲,南宫夙身为白梅岭的执法长老,眼里更是容不下一点沙子。 若干年前,其子南宫恒之在一次下山中受人蛊惑,偷学禁术,不料走火入魔,残忍害死了一镇百姓。 白梅岭念在南宫恒之过去一直行善积德,且并非有意为之,罚其在一座孤岛禁足三十年。 是南宫夙在南宫恒之去往孤岛的船上埋下炸药,亲手将自己的独子炸成肉沫,沉入河流之中。 尸骨无存。 “禁术向来为世人痛恨,更何况贵公子擅用禁术,只为救一个罪恶滔天之人,就更令人大跌眼镜了,若徐家只是小施惩戒……” 南宫夙的语气意味深长,“恐怕传出去,不好听呐。” “南宫夙,这是徐家的家事。” 二长老眉头一皱:“我徐家的人犯了错,自然要由徐家家法来管束,用不着你在这指手画脚。” “现在不让我说上一句,二长老难道想让全天下的人一人说一句吗?” 南宫老头意味不明道:“我不保证,今日之后,只有我知晓此事。” “你——” “二弟,”大长老伸手,示意二长老噤声,目光扫过南宫夙,“那你觉得要如何惩罚?” “这个嘛,”老头摸了摸下巴,伸出一个巴掌,“五十下断魂鞭?” 断魂鞭乃是修炼世家用来惩治罪大恶极之人的刑具。 十鞭抽骨,二十鞭抽魂,三十鞭下去,哪怕是大乘境的修士,亦会意识溃散,不死也残。 五十鞭。 用在徐家的天纵奇才上? 桌上名贵的四杯雪山松茶刚添不久,尚且冒着滚滚热气。 屋内的气氛却如同瞬间凝固。 咔擦。 南宫夙手边的名贵茶杯上开始出现一丝丝裂纹。 无形中,屋内仿佛有两股力量开始暗中较劲。 下一刻,热气倏地散开,忽有一缕凉风穿堂而过。 ——吱呀。 “大长老,二长老。” 徐锦州着一身蓝袍,推开堂门,先冲左侧坐着的两位长老颔首示意,随后望向右侧,目沉如水:“别来无恙,南宫师叔。” 徐锦州也师从白梅岭,与南宫夙见过几次,按辈分当称一声师叔。 “徐师侄!好久不见啊!” 打量着这位年纪轻轻的第一世家掌权人,南宫夙肉眼可见的郁闷起来,“怎么十数年过去,你还跟当年一样丰神俊朗,不像我,老咯,只剩一把老骨头咯。” 恍若没发现茶杯的裂纹,老头一边摇头叹气,一边仰头,将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 哗啦。 茶杯重新置于桌上,脱离他手的片刻,终究成了一摊碎瓷。 “师叔说笑了。” 徐锦州一步步走到正前方的圈椅坐下,双手平放在扶手上。 “听说我不在的这几日,师叔每日天还未亮便等在我府前问人,精力如此充沛,怎么就说自己老了呢?” 不知想起什么,徐锦州淡淡一笑:“不似我有个小徒弟,年纪轻轻,喜欢日日赖床不起,真是惭愧。” 南宫夙大笑起来:“我孙儿常说,人不管到了多大年纪,只要有一股劲在,做什么都能成功——” “所以他觉得自己现在无需努力,老了再努力也是一样。” “若是我孙儿和你那小徒弟认识,肯定臭味相投,哈哈哈哈。” “可惜了,”徐锦州道,“我那小徒弟已经死了。” 南宫夙顿时唏嘘:“节哀。” “我一共收过三个徒弟,只可惜,其中一个尸骨无存,另一个东躲西藏,仅剩的那个,” 徐锦州声音一顿,眸光冷淡地看过来:“没听错的话,师叔方才说要给他用五十下断魂鞭,这是要,” “绝了我的传承吗?” —— “公子——” “不好了!” 邱歌冲进祠堂,反手就拿门栓锁住大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家主、家主和南宫夙,拿着断魂鞭过来了,我听说要、要罚你五十鞭!!” “那可是断魂鞭啊,这老混蛋怎么不直接说朝你心口捅刀子呢!” “公子别跪了,快从密道跑吧!” 徐赐安一宿未眠,眼底泛着淡青,有点儿无奈:“我跑了,事情就能解决吗?邱歌,把门打开。” 邱歌猛地摇头:“真的不行,你别逞强了,以你现在的身体,根本不可能扛过去的。” “南宫夙纵然迂腐,心里容不下使用禁术的人,但这里是徐府,他不敢真的要我的命。” 徐赐安起身,身体一晃,扶了下供桌,等腿部恢复知觉后,才一步一步朝门口走去。 “放心吧。” 大抵是跟宫忱待了几天,他也会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实在扛不下去的话,我就假装晕过去,绝不让你家公子英年早逝。” 邱歌仍十分坚决地挡在面前:“公子,你别想骗我,以你的性格,肯定会坚持到最后一刻。” “我骗你干什么呢?” “那你现在就装晕躲过去。” “………” 绝无可能。 他堂堂徐家公子绝不是跪一晚祠堂就不行了的废物。 不是宫忱,就是不好骗。 “最后说一遍,让开。” 徐赐安懒得再装。 邱歌咬牙推了他一下,被面无表情地拎着扔往一旁。 徐赐安刚打开门栓,倏地意识到什么,伸手摸了下腰间,空空如也。 淡色瞳孔剧烈收缩。 他猛然扭头—— 邱歌从他身上顺走了传音符。 她知道自己劝不动徐赐安,只能寄希望于另一人。 虽然心里很不服气,但她不得不承认,如果是宫忱来劝的话,徐赐安才有可能会听。 “我明白,公子不想让他知道这些,”灵力正从邱歌的指尖传出,她低声道,“但我没办法。” “他总要知道的。” “你不听我的,总该听……他的……” “吧。” 声音僵在空中。 只见一线紫光从她眼前一闪而过,以极快的速度穿透了传音符。 哗。 传音符在她手中一分为二。 她在裂缝中看清徐赐安脸上几乎要凝成冰霜的寒意。 符光黯去,彻底沦为废纸。 “谁准你,擅作主张。” 徐赐安的声音又冷,又沉,一边压抑着什么,一边冲她伸手—— “给我。” 邱歌并没有被吓到。 她跟了公子多年,旁人觉得可怕的,她都已经习惯了。 真正让她愣在原地的,是她仿佛从徐赐安的眼里,看到了一丝—— 无措。 原来他不是不屑于让宫忱知道。 竟是……害怕吗? 为什么? 第55章 知错 我要你承认,他该死 邱歌定了定神, 将两片残符小心置回徐赐安的手上。 “公子,抱歉,我不知道你会这么, ”她顿了顿, “生气。” “我希望公子能理解,我是真的很担心你现在的身体, 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受断魂鞭之苦。” “所以, 能不能答应我,待会受罚时能服软就服软,能少受些罪就……” “看不了,就出去。” 徐赐安合拢手掌,语气平静地打断她, 变回了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担心。” 邱歌目光闪烁,正要说什么,恰时, 身后大门吱吱响起。 “父亲。” 徐赐安转身,冲最前面的人拱手行礼,同时微微拢紧手中的残符。 紧跟徐锦州身后的是南宫老头, 不知为何,脸色不是很好看。 “赐安啊, ”二长老看见他憔悴的脸蛋时,瞬间心疼了,“诶哟,傻孩子, 喊你跪,你就真跪了一宿,又没个人在旁边监视………” 大长老用力地咳了两声, 道:“二弟,先进去吧。” “是,这当爹的下手向来没点分寸,我得进去好好看着才是。” 两人正要进来,徐锦州负着手,手中持着断魂鞭,背对他们道:“祠堂阴寒,不比厅堂舒服,就不麻烦二老进来受累了。” “锦州,你什么意思?” 为避免二长老发飙,大长老先冷静地出声:“我们阻止不了你惩治赐安,难道还不能在一旁看着了吗?” 徐锦州不希望与二老起争执,瞥向自家儿子:“赐安,你觉得呢?” 两个长老自小疼爱徐赐安,又深知他的秉性,即便他做了错事,也不忍心真的罚他。 徐赐安沉默片刻。 “徐家家规有二,不走邪门歪道,不弄禁断之术,如有违者,重罚之。身为徐家长子,更应以身作则。” “请两位长老回去吧。” 二长老嘴唇嗡动:“赐安啊,至少让我们在旁边……” “只要你们不在旁边看着,”徐赐安微微移开视线,“我就不疼。” 两位长老都没再说话。 “赐安说得不错。” 徐锦州点点头,摆了摆手道:“二老快回去吧。邱歌,把门关上。” “是,家主。”邱歌低着头应声。 路过徐赐安时,她手中拿着什么轻轻晃了晃。 徐赐安目光瞬间变化,摊开手掌一看,细细区分后,才惊觉这张被他毁坏的符竟是假的。 而真正的传音符在—— “公子,记住我刚才说的话。” 「待会受罚时能服软就服软。」 邱歌将手中分明完整无缺的真符当着他的面往袖中一塞,嘴唇勾着,用只有徐赐安才能听清的声音道。 “十鞭之内‘晕倒’,不然我就把这张符贴在门外。” “这不是恳求,而是威胁。” “你敢?”徐赐安抓住邱歌胳膊,眼中隐隐有怒,欲强行把符夺走。 “家主啊——” 邱歌立即扯袖,大声告状,“公子抓我胳膊,不让我走。” “赐安?”徐锦州不知他怎么会突然情绪波动得如此厉害,“放开邱歌,莫要胡闹。” 徐赐安几乎是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目光森寒。 邱歌已经掌握重大利器,才不怕他,恶狠狠地瞧着他,以报方才徐赐安凶她的仇,皮笑肉不笑道。 “公子啊,好自为之吧~我会在门口一直等着你的~” 徐赐安:“滚。” —— “我就不滚。” 段钦大吼:“就不!” “这才是第七只鬼,你就识错了,后面还有一百一十一只,而这都还是最常见的。” “可你现在连色鬼和吊死鬼都分不出来,继续挣扎还有什么意义?” 宫忱冷笑:“趁早放弃!” 柯岁不知上哪抓了几条鱼回来,美滋滋地提着,听见二位又吵了起来,过来好言相劝:“饿不饿,要不要先坐下来吃条鱼再继续吵啊?” 段钦:“不爱吃。” 宫忱:“没空烤。” 柯岁:“请继续。” “操,那只色鬼和吊死鬼舌头都能一样长了,我认不出怎么了?” 段钦脑袋都要冒烟了。 “而且它还是只男鬼,一直色眯眯地盯着我看,我要是承认它是色鬼,那我成什么了???” 他竟然还是故意说错的。 宫忱简直气笑了:“那又怎么了?男色鬼就不能喜欢盯着男的看吗?” “又不是让你承认你喜欢男的,你在那瞎隔应个什么劲!” 段钦脸色涨红,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但竟然没继续和宫忱吵下去,而是咬紧牙关道:“这个不算。” “下一个。” 还算上进。 宫忱脸色缓和些许。 “先暂停吧。” 他接过青瑕递过来的水壶,先丢给段钦,“喝点水,等我一会。” 段钦快被方才见的那几只鬼恶心得吐了,正需要水压压嗓子。 他拧开壶嘴,没立即喝,憋了一会,好不容易张开嘴唇,“哦,谢……” 却见宫忱飞快从胸前取出传音符,迫切地送入灵力,垂着眼睛等待回应,压根没注意段钦在说什么。 倒是青瑕察觉到了,冲他露出一个笑容:“段公子,不客气。” 段钦盯着它,神情郁郁。 —— “你真的准备好了?” “当然。” “那你倒是睁眼啊。” “别催,我正在睁了。” 段钦咬紧牙关,眉毛扯得老高,但上下眼皮就跟粘住了似的,死都不肯分开。 “你在搞笑吗。”宫忱道。 “它长得真的不可怕吧?”段钦第不知道多少次确认。 “一点也不。” “就一小鬼,”宫忱笑了笑,“能有多可怕啊。” “别骗我啊,骗我的话你真的会死得很惨。” 段钦终于把眼皮掀起一条缝,虚虚往前看去,隐约瞧见一团浑身死气、模糊不清的东西看着自己。 他心中发寒,身体抖了抖,本能地又要闭眼。 不料被宫忱从身后推了一把,直直往前跌去,当场大惊失色,“啊啊!!你别过……” “来。” 愣了一下,脚步停在小鬼面前。 ……是不吓人。 就是脸上没血色,有点儿瘆。 “你好。”小鬼似乎也有点怕他,往后退了两步。 段钦瞪着眼,盯着它看了又看,反而往前逼近。 小鬼继续后退。 “你叫什么?” “青瑕。” “多大了?” “不知道。” “会干啥?” “除草。” “然后呢?” “种花。” “还有呢?” “看家。” 退无可退的时候,小鬼用求助的眼神望向宫忱。 “差不多行了,段清明,”宫忱懒懒地拦住他,“别欺负鬼啊。” 段钦立马回头,顺势把宫忱拽到一旁,压了压嗓子:“你不想养个有用的,也不能养个一点用的没有的吧,他连我都怕,能干什么啊。” “除草种花看家,不是很多吗?” “而且它,是位故人。” 这一点也让宫忱觉得很好。 “故人故人,又是故人。有那么多故人,你赖着段家来干什么,你——” “别当真,”段钦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抿了下唇,眼神略显尴尬,“我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宫忱拍了下他的肩,“你其实是替我着想。” 段钦哼了一声。 “知道就好,赶紧把它丢了,从哪儿捡的,就丢回哪儿。” “不可能,”宫忱摇了摇头,“还记得我当时拒绝养鬼的原因吗?” “当然了。” 不只是因为段钦记性不错。 【如果没有必要,谁会把一只野鬼当成家人来对待呢?】 更因为,宫忱的这句话当时把段钦噎得不轻,听完后一整天都感觉有什么卡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后来也就没再劝宫忱养鬼。 谁知道当初油盐不进的家伙,为什么好端端又变了主意。 “现在有这个必要了。” “什么?”段钦一愣。 “现在,我也该给自己找个家人了。”宫忱望着不远处的青瑕。 小鬼刚才还被人凶了,但好像一下子就忘了这件事情,蹲在地上,从阴影里小心地伸出手,拨弄着灿日下刚破土刚出的花苗。 那是宫忱为了防止自己修炼的时候青瑕会无聊,教着它一起种下的。 再过不久,或许院子里就要开满各种各样的花了。 段清明本来要说“我不就是你的家人吗”,但他向来扭捏,犹豫了两秒,才张了嘴唇。 可那时宫忱已经在看着青瑕了。 这个过去总是钦弟钦弟地叫着自己的人,眼中忽明忽暗,最后眉梢微微舒展,自言自语地喃喃。 “真希望我能陪青瑕久一点。” “这么想着,好像就又能坚持一段时间了。” —— 段钦用力拧紧水壶,再渴,也一口没喝,扔了回去。 “我不渴。” 水壶朝着青瑕的方向,宫忱伸手挡了一下,抬起头,眉头是皱着的。 因为传音符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没有任何反应。 他没注意段钦说了什么,心不在焉地问:“喝完了?” “我说了,不渴,”段钦语气一冷,“什么时候继续?” 宫忱犹豫了下,把这半天都毫无动静的传音符递给青瑕:“如果师兄那边有回应了,立刻叫我。” “好的。” 青瑕乖乖道。 半个时辰前宫忱还担心徐赐安是不是因为他半夜发酒疯,才故意不理他的。 如今倒希望师兄是真的不想理他——而不是不能。 千万别是出什么事了。 宫忱攥了攥手心。 “第八只。” 他强压下心底的忧虑,放出第八只鬼,沉声道,“段钦,别把时间浪费在害怕上。” “……知道。” 段钦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强迫自己仔细辨认鬼的特征,哪怕腿在打颤,也没有像最开始那样倒地上。 “这只是,未生娘。” “弱点是?” “——腹部,未生娘的力量大部分来自于腹中的阴阳胎。” “不错,”宫忱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继续放出下一只鬼。 “第九只。” “第十……” —— “第十鞭。” 徐锦州道:“跪直。” 祠堂里,徐赐安缓缓挺直了鲜血淋漓的脊背。 这九鞭,鞭鞭入骨。 触目惊心。 他脸上已毫无血色,回家前本就凌乱的灵力一散而尽。 明明是外伤,却仿佛有两股力量在体内打架,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连最微末的障眼法也撑不下去。 第九鞭时,白发尽显。 又被血染红了一半。 徐锦州却只是淡淡地让他跪直。 连南宫夙也看不下去似的,在一旁出声:“其实嘛,这五十鞭也不是非要打完。” “哦?”徐锦州瞥了他一眼,甩了甩沾血的断魂鞭,声音不紧不慢,却带着莫名的寒意。 “方才,可是南宫师叔执意要罚五十鞭,否则就要毁我徐家的声誉,如今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南宫夙正色道:“徐师侄,惩戒的目的不在惩,在戒。若是赐安真心认错,我自然同意他少受些惩罚。” “那师叔觉得,他何错之有?” “这一错,错在偷学禁术。”南宫夙看向徐赐安,宽容地笑了笑,“若你肯承认,可少你二十鞭。” “孩子,你知错吗?” 认错吧,公子。 邱歌在门外用力攥着双手。 都要第十鞭了,你再不认错,我就真的要把这一切都告诉宫忱了。 你不是在乎他吗? 不是害怕他知道吗? 求你了,就认错吧。 她红着眼睛,在心里祈祷。 屋内,徐赐安垂在身边的一只手微微一蜷,心中渐渐生了悔意。 原来…… 鞭子打在骨上,是这样的感觉。 那,把骨头一根一根抽走。 又该多疼。 徐赐安眼睫轻抖了下。 他不该…… 不该在宫忱受了抽骨之刑后,还那样刻薄地对待他。 不该打他。 斥责他。 甚至,用他最怕的针扎他的伤。 他本该对他好一点。 该问他疼不疼。 而不是在他手上留下一条那样丑陋的红线,还自以为是对他好。 宫忱该多讨厌那道红线呢。 徐赐安想。 “赐安,你可知错?”徐锦州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含任何情绪。 “我……” 若是让宫忱知道了,那个向来不懂如何心疼他自己的家伙,向来只会把他自己折腾得伤痕累累的家伙…… 却要为他的师兄心疼了吧。 笨蛋。 我可是师兄啊。 想到这里,徐赐安轻轻低了头。 他说:“我知错了,父亲。” 邱歌在门口几乎是瞬间捂住了自己的嘴唇,失声半晌。 尽管她这么做是为了徐赐安好,可听到徐赐安说这四个字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眼眶发热。 对不起,公子。 徐锦州不言,南宫夙却痛快地笑了起来,笑容隐约有些扭曲:“好,好,好!!偷学禁术就是错了,当年南宫恒之就是这样,犯了大错,不可饶恕,死不足惜!!” “你能意识到这一点很好。” “——但还没完。” 老头眼中转而露出精光。 “其次,你还错在妄救不该救之人,甚至伤及无辜之人。” “那日,我派弟子用炸药去处理宫忱的尸体,本是为民除害,你却出剑伤了我三个弟子,其中一个舌头险些断掉,只因那弟子骂了宫忱一句。” “若你认错,可再少二十鞭。” 事实上,正是那三个弟子将见到徐赐安疑似使用禁术的事情回去告知了南宫夙。 才导致今天这个局面。 ——早应该斩草除根的。 ——但宫忱不喜欢杀人。 ——该杀。 ——不该杀。 徐赐安脑中两个全然相反的念头相互碰撞,嗡嗡作响。 他沉默了好一会,最终道:“我那日险些走火入魔,下手是重了些,若见到他们三人,我可以道歉。” “不,”南宫夙却俯身告诉他,“根源不在你是否走火入魔,而在于,在你心底,你根本不觉得宫忱有错,所以你才要出手救他,甚至为他伤人。” “你想如何?” 徐赐安并不否认。 “我不要你认你的错,”南宫夙微微一笑,“我要你认他的错。” “我要你承认——” “他该死。” 室内瞬间一片死寂。 脑中的嗡鸣声也停了。 “他该死?” 徐赐安掀起眼皮,轻轻重复着这三个字。 “对,就是这个,”南宫夙高兴道,“只要你承认,我就当你已经知错,这剩下二十鞭,你便不用受了。” “我明白了。” 徐赐安忽然低声笑了一下。 “真恶心。” “………什么?” 南宫夙脸上表情一僵。 “是我听错了吗,”老头看向徐锦州,眼中同时出现茫然和狰狞的情绪,“他在说谁?” “我说,南宫夙,你这人可真恶心。”徐赐安漫不经心地重复。 “让我来猜猜,你这些天是为了什么找上徐家的。” “你恐怕是在想——” “ 「当年我儿子偷学禁术,我大义灭亲,所以你儿子偷学禁术,你也得大义灭亲。 我觉得使用禁术是错的,所以我杀了我儿子。 我都杀了我儿子,所以使用禁术一定得是错的。 你们都得认错,不然我不就白杀儿子了吗?」” 南宫夙越听脸色越阴沉,碍于徐锦州在旁边,没有跟他动手。 “胡言乱语,简直是胡言乱语!” “你刚才根本就没有真心认错!好你个徐赐安,你当着你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也敢说谎!” “我可是真心认错的,”徐赐安勾着苍白嘴唇,冷冷道,“但我是跟父亲认错,同徐家认错,跟你有关系吗?” 南宫夙脸上青红交加。 仔细一想,刚才徐赐安确实只是在同徐锦州认错。 “我再来猜猜,你非逼着我说宫忱该死的理由是什么?” 徐赐安眼眸中闪过一抹极深的紫色,沉沉看着他,字字诛心:“因为如果宫忱不该死,那么该死的——” “不就是你这种,死后还要上去踩他一脚的人么?” “我本以为,你只不过是迂腐,但至少在坚守自己心中的正道,没想到你从头到脚都是一滩腌臜。” “未免太丑陋,太龌龊。” 徐赐安明明跪在牌位前,目光却仿佛从上而下压迫着南宫夙。 “五十鞭,一鞭都不用你少。” 第56章 以死入局 对他来说,想必也深受煎熬吧…… 完了。 这下全完了。 邱歌扶额, 在门外无力地蹲下,苦笑一声。 罢了,若是真的继续容忍下去, 这也就不是徐赐安了。 她看了眼又开始闪烁着的传音符, 心想:但公子,我也不会因此妥协的, 第十鞭之后, 我不会再帮你瞒着宫忱。 你为他受的苦,他不该不知。 我很好奇,你那么放在心尖上的一个人,届时是会为了你赶来凤鸣城,还是继续留在邺城。 铮!!! 里面终于传来了第十鞭抽打在骨头上的闷响。 邱歌眼中泪光闪闪, 再也不能忍受,狠了狠心,把传声符贴在门上, 开始催动。 忽然,她整个人往前一栽。 用手险险撑地,瞪大眼往上瞧。 家主波澜不惊的脸出现在上方。 “赐安晕过去了, 带他回房。” 看着徐锦州眼底轻微的血丝,邱歌愣了一秒, 然后立即翻身站起,冲进祠堂。 南宫夙正暴跳如雷:“不是说五十鞭一鞭不少吗!第十鞭就晕过去了?啊?臭小子,起来,不就流了点血吗, 你别给我装!” 老头光骂还不解气,还想把倒在地上的徐赐安翻过来看个究竟,手刚探去, 被一股巨力推开。 “哪来的……小丫头??” 面前的丫头看似身材娇小,却不仅能一把推开他,还一鼓作气将徐赐安抗在肩上,呸了一声:“死老头!” 说完吭哧吭哧就跑了!! “嘿,徐师侄!这就是你家的家仆,如此没有教养——” 南宫夙刚要大发雷霆,那丫头的眉眼在眼前一晃而过。 他浑身一震,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时说不出话来。 最终眼睁睁放她走。 少顷 。 老头喃喃:“这丫头是谁?” “正如师叔方才所说,是我这里的家仆罢了。”徐锦州轻挥衣袖,身后的大门便牢牢合上,上面贴着的传声符也被他收入袖中。 “不可能,普通家仆怎敢如此顶撞客人,何况她的眼睛那么像……那么像……” “她的眼睛,像恒之,对吗?” 徐锦州替他说完了。 南宫夙猛地看向他:“这只是巧合,恒之没有孩子,他明明跟我说他不可能有子嗣的。” “他撒谎了。”徐锦州不再隐瞒,淡淡道,“只有这样,向来重视子嗣的你才会因此冷落他,把父爱匀给兄长一些。” “他说,过去你总是太偏心他,忽略了兄长,兄弟俩因此关系很僵,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兄长,才故意跟你撒谎,说自己的身体要不了孩子。” “你那时信了他。”徐锦州说,“可你后来却又不信了。” 后来—— 老头怆然,无力地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想起了曾经在天牢里,南宫恒之在他面前长跪不起。 “爹,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他说,“如果可以,我也想一死了之。” “可我还有个孩子。” 他抬头看着南宫夙,声音嘶哑而痛苦,过去熠熠生辉的眼睛只余下一星半点的光亮。 “我只想再看一眼那个孩子,那之后我就死而无憾了。” “求您了,放我走吧。” 可南宫夙根本不信他有个孩子,对他这一番话彻底失了望:“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 “恒之,爹救不了你。” “只能亲手杀了你。” “……何况,” 南宫夙拂袖,留下一个冷漠的侧影,“即便你真的有孩子,你也是不配再看他一眼的。” 南宫恒之眼里的光便彻底碎了. 徐锦州轻叹了口气。 “你糊涂啊,师叔。” 这一声将南宫夙从犹如泥潭一般的回忆中拉了出来。 老头沙哑地开口:“为何那孩子会在你这。既然瞒了这么多年,又为何现在要来告诉我?” 徐锦州也坐下,目光闪烁,声音穿过祠堂内燃烧的烛火。 “南宫恒之,” “是我徐锦州的大弟子。” “之所以瞒了这么多年,是他请求我,如非必要,不要让你和他的孩子相见。” 南宫夙目光中闪过一丝震惊:“原来如此,当年我要给他荐师,他说自己已经找好了——竟然是你?” “也难怪他不肯告诉我是谁,你才比他大几岁,这臭小子真是……” 说着说着,南宫夙眼神一暗:“所以,你现在是想替你弟子报仇?” “我是要报仇,但不是向你。” “什么意思?” “若只是要杀你,我何须等待这么多年。”徐锦州手指在木质扶手上轻轻敲了敲,这一瞬间,整个祠堂如同被什么层层围住,密不透风。 “南宫夙,你听好了。” 徐锦州目沉如水。 “南宫恒之不是你杀死的,害他尸骨无存的,另有其人。” “这不可能!” 南宫夙心中登时掀起惊涛骇浪,无数情绪翻涌上来:“如果不是被炸,他的肉身为何会在前往孤岛的船上……变成碎块。” “他确实是被炸死的,”徐锦州闭了闭眼,“我知你当初给他留了一线生机,只要不站在船中央,船底的炸药量不至于让他身亡,甚至,还可以助他假死脱身,免受孤岛之苦。” “你不愿饶恕他,又不愿亲手杀他,便把一切交给命运。” “是又如何,”南宫夙用力攥着手,如同被戳中心事一般,怒不可遏地大吼,“那么大一艘船,谁让他恰好就站在船正中央,说明这就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 “倘若,”徐锦州沉声道,“恒之当时,四肢动弹不得,被人强行置于那里等死呢?” “我如何信你?” “这是他生命最后关头给我传音的符,我当时用了留声术,你一听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南宫夙伸手接住一张旧到泛白的符纸,放在耳边听着,好长时间身体都像僵住了般,一动不动。 “………谁?” 他双目猩红,几乎是从喉咙中挤出三个字:“谁干的?” 徐锦州平静地看着他。 “杀他的人游走于阴阳之间,或有双重身份,一重深隐于世,几无破绽,我至今无法勘破。” “而另一重,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又无人能除。” “它是——” 徐锦州最终轻吐四个字,令南宫夙瞳孔一缩。 “万鬼之主。” “你现在告诉我真相,”但老头眼中并无惧意,反倒戾气横生,“看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了。” “是。” 徐锦州顿了顿,说:“但准确来说,要用你的人,不是我,是他。” 他? 南宫夙最烦的就是这种有话不直说的,正要出声问他又是谁,房间里忽然响起第三道声音。 “是我,南宫前辈。” 那声音年轻,低冷,因为极力隐忍着什么,有些许的嘶哑。 南宫夙愣了一秒,哗地站了起来,盯着徐锦州从袖间挥出的另一张传音符,不禁失声。 “怎么是你?!!” “这不可能!你分明已经死了!” —— 一刻后。 邺城,红树林。 宫忱站在灰红的阴影之下,好一会儿都像现在这样,攥着传音符,一个人,如同雕像般一动不动地站着。 “喂,宫惊雨!” “还没跟你的好师兄聊完吗?再不出发去燧光阁就来不及了啊——” 直到柯岁催促的声音从树林外面传来,他才仿佛从某个梦境中惊醒似的,手指动了动。 “来了。” “不是我说你啊,今早才多久没联系上那姓徐的,你就担心好一阵,好不容易联系上了,你又要腻歪一阵,这半天就要这么浪费了。” 柯岁远远一见宫忱,便痛心疾首地谴责道:“你从前不是这样不思进取的人啊,你现在这般模样,别说娶他了,活脱脱就是一个被他勾了魂的小媳妇……” “诶,跟你说话呢,宫小媳妇——” “元真,让一让。” “你……”柯岁看见他眼底成片的血丝,猝然一怔,往旁边挪了下。 他身后站着的是段钦。 眼见如此不对劲的宫忱走到了段钦面前,柯岁忍不住道:“段清明刚才不是已经表现得很好了吗,他才背了一晚就能做到这个地步,剩下的一天半,只要多加引导,未必不能通过第一轮选拔。” “你难道……还是要赶他走吗?” “不,要走的人不是他。” 宫忱说:“或许是我。” “你要走?这个节骨眼,你还打算要去哪?”柯岁震惊了。 “他就是觉得我赢不了,”段钦面容阴郁,冷冷道,“直说让我走就是,何必以退为进?” “我并非这个意思,”宫忱不想做过多的解释,哑声道,“上次在岚城,你跟我说,你知道使用复活术的后果,那是什么?” 段钦眼神略带嘲讽:“可我也说过,要想知道,你得先告诉我,我娘死的真相。” “不过你当初宁肯自己下黄泉,也不肯松口,如今又怎么可能……” “好,我告诉你。” 宫忱说。 段钦的表情倏地僵住了。 “你疯了?” “不,不可能,”好半晌,段钦才扯了扯嘴角,“你肯定是想,先随便扯个理由应付我吧。” 宫忱没回应,只闭了眼,两指抵在眉心处,很快,将一个透明的光球从眉心一寸寸抽出,送到段钦面前。 只是简单的几个动作,却让他的脸色苍白了许多。 “收好,这是你娘死的那日,我所有的记忆。” “当真?!”段钦瞬间红了眼眶,迫不及待伸手触了上去,却被光球外乍现的白色屏障弹开。 “现在不要看,”宫忱摇头,“我不是有意拖延,只是这件事肯定会对你造成影响。眼下你要先准备第一轮比试,等两日后,比试结束,这层屏障自然会消失。” “我凭什么信你?” “我可以立血誓。” 对峙片刻。 “不必。”段钦先偏开了头,小心翼翼地捧住那光球收好,旋即深吸一口气,绷紧了声音。 “但宫忱,你必须先告诉我,我阿娘,到底是不是你害死的。” 宫忱沉默了半晌。 “抱歉。” 他低声说:“你娘当时被鬼噬身,已经没救了,我不得不结束她的生命,以减轻她的痛苦。” 这段话信息量太大,段钦骤然将目光刺了回来。 “这是你的苦衷?” “部分是。” “也就是说,你并非故意杀她,但你却一直只跟我说,是你杀了她,故意引导我恨你。” “你是觉得,让我恨你,就能减轻我内心的丧母之痛吗?” “不是。” 宫忱的嘴唇略显苍白:“我没有这么想。” “那你是怎么想的?” 抽出记忆并不是多愉快的经历,宫忱脑袋已经像针扎了般疼了起来。 脑中不停地回响着,方才传声符中传来的“赐安晕过去了”“五十鞭”“流血”“………” 他不想再与段钦争辩什么,用力拧了拧眉,竟草草说出一句。 “不要问了,我是为了你好。” 话出口的那瞬间,宫忱便清醒了,懊悔袭上心头。 果不其然,这一句宛若一道引火线,段钦眼底的情绪顷刻间炸开。 痛苦、委屈、愤恨在这一刻如洪水般倾泻而出。 “为、了、我、好?” “你自认为忍辱负重,受尽委屈,你自认为不告诉我是为了我好,可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吗?” “语言太苍白了,”段钦牵了牵嘴角,“你也应该体验一下。” “不如我现在就告诉你,施展复活术究竟有什么代价吧,徐赐安他啊,为了你,放弃了三十年的寿命。” “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呢?” “你以为他是回家干什么?你以为他为什么见都不见你一面就走?” “是因为,他的身体早就撑不下去了。”段钦一字一句道。 “他为你不惜遭天谴,命数说弃就弃,可你呢,要不要我来提醒你,有一年你生辰,他托我送一柄短刀给你,你立马叫我还给他,你真该看看我把刀还给他时他的那副表情。” 段钦呸了一声:“原来他从那个时候就对你有那种心思,或者更早。” “要不是我,这些事情他到死都不会告诉你,若是你对他纠缠不休刨根问底,他被逼无奈,还说一句是为了你好。” “为了你好,哈哈哈哈。”段钦大笑起来,眼眶一片通红。 “你现在来感受一下,你觉得你感动吗?你告诉我,徐赐安为你做了这些,却死都不会让你知道,宫惊雨,你感动吗?!” 段钦瞳孔剧烈一缩,在他咄咄逼人下,宫忱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但有两滴泪划过了脸颊。 段钦不知道这两滴泪是为谁而流,但他并没有因此放过宫忱,夹杂着恨意和痛意的声音同时挤出喉咙。 “宫惊雨,你要知道,一直以来,我就是这种感觉啊。” “王八蛋。” —— 到了正午,天空却阴云密布。 “你真的要走?” 柯元真眉头紧锁:“你们兄弟俩的矛盾我都能理解,吵归吵,但就因为这个,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你突然要去凤鸣城,是不是太不理智了?” “我很理智。” “第一轮比试我不可能上场,”宫忱平静地收拾着包裹,“里面有我的人在,我对他很放心。至于段钦,我会让青瑕留下护他,并继续教他识鬼。” “宫先生。”青瑕眼泪汪汪地攥着他的衣角,“你会回来的吧。” “我会的,”宫忱低声道,“我去看看师兄,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那青瑕同意你去,”青瑕吸了吸鼻子说,“青瑕也好担心徐公子。” 宫忱把行李系在身上,摸了下它的头:“乖,那我走了。” “等下。”柯岁头疼地叫住他,“那我怎么办啊?” “你,”宫忱随口道,“去哄哄段钦呗,反正都是亲过嘴的关系了。” 他语出惊人。 柯岁当场石化。 “你、你怎么知道……” “段钦嘴角有油,”宫忱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确认,叹了口气道,“这里有油的食物只有你上午烤的鱼,但他不爱吃烤鱼,你说他如何沾的油?” “照顾好他,待我回来再审。” 柯岁捂着胸口倒地,痛苦道:“冤枉啊,都是他强迫的我。” “柯元真,”这时,马车外传来段钦沉闷的声音,“他走了没?” 柯岁还没说话,宫忱就冷笑着大喊一声:“走了!” 身影遂消失在远处。 —— “公子呀公子,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跑远了,邱歌边擦眼泪边轻笑道:“解气,太解气了。” “这下一装晕,狠话说了,鞭子也不用挨了,那老头该气死了!” “公子,公子?” “你说句话呀公子。” “……完了。” 邱歌小脸煞白。 公子原来是真晕了。 “谁?” 邱歌刚心惊肉跳地把徐赐安放在床上摆好,猛地察觉房内还坐着一个人,先是眼神一凛,看清那人的相貌后,又如见救世主一般狂奔过去。 “夫人——” “你可算回来了,” 她嘴唇一撇就是哭:“公子刚才在路上,一直在吐血。” “哭什么,好事啊,”李南鸢漫不经心道,“毒血吐干净了没?” “这会倒是没吐了。啊,毒血?” 邱歌表情滞了片刻,想起什么,打着哆嗦道:“您先前让我为公子熬的药,有、有毒吗?” “傻姑娘,我给你的药方,哪个不是难得一见的剧毒。” 李南鸢温柔一笑,起身走到徐赐安旁边坐下,手轻轻挥去,徐赐安脸上的血和灰便没有了,露出苍白冷峻的面庞。 他的呼吸急促,沉重,额头青筋微突,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李南鸢脸上的笑意很快隐去:“唯有剧毒,才能扼杀他体内的魔气。” “魔气?”邱歌呼吸一窒。 “十几年前,您不是就带领驱魔军将世间的魔物尽数除尽,如今世上早就没有魔了,公子身上怎么会有魔气……难不成,还是因为禁术?” “是。” 李南鸢将灵力缓缓输入徐赐安体内,细细探查着。 “过去,大多禁术其实本是极为高阶的灵术,只是真本被魔物偷去改编并焚毁,留下的版本使得后来修习之人,皆会魔气入体。” “魔物除去之后,各大家族门派开始全力排查藏书,一旦发现此类修改过的灵术便将其列为禁术,这些年来一直尽力将其还原,实在不能还原的才会拿去焚毁。” “我明白了。”邱歌忿忿道,“但这复活术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早该焚了,害公子少了三十年精血。” “精血就跟修为一样,时间长了,总可以补回来,只要他自己愿意就好。”李南鸢说。 “但这魔气,只会坏我儿心性。” 她眼睛一眯,终于探得徐赐安体内一丝残余的魔气。 十鞭之后,毒素已充分扩散至四肢百骸,那魔气不得不躲在灵台中,深紫色的一缕,瑟瑟发着抖。 “不除之,我心不快。” 话音未落,李南鸢的灵力化作一只手,犹如捉一只兔子似的,将它从灵台中一点一点拽了出来。 看似柔弱无骨的它在脱离徐赐安的那刻发出了惨叫。 “呀啊——!!!!” “别杀我!!我不想死!!!!” 尖锐到几乎要穿透人的鼓膜。 邱歌捂住了耳朵。 李南鸢眼中水波不惊,只将五指虚虚一握。 砰!砰!砰!砰! 刹那间,屋内杯盏全碎成齑粉。 再一松手,那魔气也化成一缕无神无形的灰烟,彻底消散不见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东西死前还是只会这两句。” “聒噪。” “夫人,”邱歌放开耳朵,一脸崇拜地看着李南鸢,“威武。” “傻姑娘,”李南鸢擦掉她眼角的泪水,笑了笑道,“它依附于赐安,赐安虚弱,它便跟着虚弱了,捏死它又有何难。” “谢谢夫人,”邱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原来家主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惩罚公子,打他鞭子是为了去除魔气。” “不止如此,事关家族声誉,若不罚得狠些,大长老二长老尚且好说,其他长老可没那么容易糊弄。” 李南鸢站了起来,将这几天在外奔波寻来的灵药往桌上堆好,拿出一张药方子给她。 “魔气已除,但他体内还有毒素,这是熬制解药的方子,就麻烦你了。” 见邱歌面露谨慎,李南鸢微哂:“这次没下毒。” “那我这就去熬药。” 邱歌笑嘻嘻地,抱起那一大堆药材,毫不吃力就跑远了。 房间一片安静。 “既然醒了,还装什么?”李南鸢把目光转向床榻。 “娘……” 徐赐安轻轻睁开眼。 她自然是极其了解自己这个儿子的,悠悠道:“怎么,不过十鞭就晕了过去,嫌自己太丢人了?” “谢谢。” 被这两个字一打断,李南鸢目光瞬间变得有趣了起来:“再说一遍听听?” 徐赐安抿着唇:“说过了。” “不愧是徐锦州的好儿子,”李南鸢啧了声,手掌一翻,一瓶丹药出现在掌心,“此丹名为轮回丹,可在一个月内补回你三十年的精血。” “但有一个副作用,每补回十年精血,身体都会经历一次轮回,且在轮回期间修为会大大受限。” “当然,如果你觉得不够稳妥,为娘还为你准备了其他丹药……” “要最快的。”徐赐安说。 “……不过它们回复得都不如轮回丹快。”李南鸢懒懒一笑,把药瓶在他面前放下,“我就知道你急,所以那些都没带来。” “趁你爹不在,赶紧吃了吧,若是他,肯定让你慢慢来。” 徐赐安缓慢地翻了个身,幅度很小,仍然疼得厉害。 伸手,将丹药倒出,咽了。 他脸色苍白,眼神汗湿,微微侧身看向李南鸢:“是我没处理好此事,害爹娘为我操心了,对不起。” 李南鸢沉默了一会,眼神一点一点柔和下去:“道歉该我来说。” “若当初在你闭关时,我替你护好宫忱,你也无需做到这个地步。” “不怪娘。” 徐赐安意识渐渐薄弱了,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轻:“你不救他,肯定有,你的原因。” “您是真心待他,和我一样,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我信你,绝对不是,不想救。” 李南鸢看着他的眼皮一点点沉下去,良久,终于彻底昏睡过去。 “傻孩子。” 她这才长长地吐了口气。 “你以为,是谁阻止我救他的。” 李南鸢闭了闭眼。 “你以为他身边的那些人,我,柯家公子,秦家公子,甚至那身居高位的大祭司,是没有手段救他吗?” “区区一个惩恶台,又有多大的能耐,才能泼他一身脏水,判他死罪。” “在这世上,唯有一个人能同时阻止我们这些人的救援。” “唯有一个人,让他死,他就得死,让他入地狱,他就得入地狱。” 李南鸢无奈一笑。 “便是我那傻徒儿自己啊。” —— “师父,此局无解,除非——” 宫忱双手被锁,望了一眼隐于人群中的李南鸢,轻轻传音道。 “以死入局。” —— “只是宫惊雨把所有可能会救他的人都算进去了。” “唯独,漏了一个徐赐安。” 李南鸢回望,却只见窗外逐渐积聚起漫天的阴云。 “对他来说,此时此刻。” “想必也深受煎熬吧。” 第57章 重回幼时 我就是徐家长子徐赐安。…… 窗外, 风雨欲来。 徐赐安的梦里却是一片祥和。 —— 梦中大雪像鹅毛一样轻轻飘落,年幼的自己坐在书房内,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书, 目光时不时落在外面。 看多少次都一样。 好无趣的白色。 徐赐安合上书, 完成了今天的任务,站在起了一层白雾的窗玻璃前。 不自觉地, 伸手, 在上面画了一个有一点点扁了的圆。 柿子。 那个请他吃柿子的人说柿子是他自己家里种的,有好多好多。 应该很漂亮吧,那个家。 徐赐安想。 若是小哭包明日请我去他家看看,我也不是不能答应。 指尖传来一片凉意。 徐赐安眸光微动,在那个扁圆的柿子旁边, 看到了自己稍不留神写下的两个字。 宫忱。 雪,明天能停吗?若是不能停,他会不会就不来了。 徐赐安收了手指, 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莫名起了一丝不快。 “小公子——” 门外响起了喊声。 徐赐安抹掉了窗上的水雾。 “小公子,不好意思,今日路上积了雪, 我来迟了。”送饭的小厮裹着棉袄,顶着一头风雪站在门口, 拎着饭盒的手被冻得通红。 徐赐安接过饭盒,同时将一只暖手的香炉放到小厮手中:“这个给你,明日你不用来了。” “谢谢小公子。可是我来得太晚,惹小公子生气了?” “不是, 元宵日,你可以休息。” “呀,不打紧不打紧, 就是送个饭,顺手的事。” 小厮送了这么久饭,还是第一次和这个长得又好看又贵气的小公子说上两句话,乐呵呵道:“你爹爹每月给我那么多钱,不送我心里过意不去,对了,既然明日是元宵,小公子想不想吃饺子。” 徐赐安默了默,才道:“我明日自行做厨。饺子……也有人会送。” 小公子还会做饭? 怎么,家中有客人要来? 小厮吃了一惊,见小公子脸上表情淡淡的,不想多说似的,便只好将诸多疑惑吞入腹中,很快道别了。 他一走,徐赐安把门一合上,静了片刻,嘴角微微上扬。 明日爹爹就回来了,他当然要亲自下厨。 若是那个小哭包也能来,自己就顺便留他下来,三个人一起在屋子里吃一顿饭。 只是…… 他仰头看着漫天大雪,那丝不快又浮上心头。 这雪,要什么时候停呢? 徐赐安不想过多忧虑这种自己掌控不了的事情,像往常一样,用完晚膳便去沐浴。 但他今天睡得格外晚些。 一直到天色漆黑,屋内点了灯,雪不再落下了,才解了衣裳,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明天早些起吧。 把院子里打扫打扫,读一会书,再练一会剑。 把事情都做完了,就可以像其他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和家人,朋友,一起过元宵节。 应当,会很热闹吧。 徐赐安噙着笑,沉入了梦乡。 —— 咚,咚咚。 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所以说,我家公子昨日感染了风寒,现在正在休息,你不要动不动就联系他。” “………” “是啊,一上午都在休息,不行吗?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先进去了。” “公子,你醒了吗?” “我进来了哦——” 邱歌端着药碗,一手推门而入。 “公子啊,传音符我寻回来了,之前不小心落在祠堂,还好被家主捡到啦。对了,这个家伙一直找你。” “公子,公子?” 无人应声,床上空空如也。 “人呢?”她愣了愣,又四处找了找,纳闷道,“真是的,还生着病呢,又上哪儿去了?” “该不会,他也出去找符了?!” 这可不行!万一被那老头看到,又逮着他发疯怎么办。 砰。 想到这个,邱歌把药碗和传音符都往桌上一放,急忙往外跑了。 房内静悄悄的。 好一会儿,确定她离开之后,躲在竹帘后面的一道身影才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歪坐在地上。 徐赐安小脸惨白,身体裹在异常宽大的衣裳里,后背疼得仿佛要烧起火来。 可他顾不上这些,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窗外的景象。 没有雪。 为什么。 这是哪儿呢。 他为什么穿了这么不合身的衣裳,什么时候受了这么重的伤。 刚才进来的那个人又是谁。 符。 什么符。 ……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让徐赐安混乱了片刻,但很快,他冷静下来,卷起裤腿,用力将多余的衣袖撕下,剩余的则系紧。 扶着墙,缓缓站了起来。 好疼啊。 他隐忍地喘着气,手不住地颤着,在后背上摸了一把。 还好,没在流血。 总之,先离开这个陌生的地方。 刚走了两步,路过方桌,身后突然响起一道低冷的声音。 “你是谁?” “为何藏在别人的房间里?” 这里竟还有其他人! 徐赐安心脏猛地漏跳一拍,下意识是要跑,却被滑落的裤脚一绊,不小心撞倒了凳子。 哐当。 凳子往下砸到了他的背。 “啊!” 徐赐安额头瞬间直冒冷汗,痛叫脱口而出。 糟了。 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伤口崩开,后背一片濡湿。 “小孩?” 那声音猛然吃了一惊,温和下去不少:“可摔着了?” “你是谁……” 徐赐安牙齿打颤,回头一瞧,这才发觉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桌边的一张符在一闪一闪发出声音。 没人,就是张符! 他一咬舌尖,压下心头的恼火,极其吃力地将凳子推开。 然后好一会儿都蜷在地上发抖,喘气,直不起身来。 “抱歉,看来是我吓着你了。” “你不用怕,如果你只是进错房间了,慢慢出去就好。但是,如果你对房间的主人意图不轨。” 那个声音不轻不重地说:“我记住你的声音了。” 徐赐安心中的恼火蹭地上涨。 贼喊捉贼。 到底谁对谁意图不轨? 他一醒来就出现在这个地方,难道不是房间主人搞的鬼? 这群绑匪,把他满心期待的元宵日,毁坏得面目全非。 徐赐安撑着椅子,一点一点站直身体,眼里泛着冷光:“不用你说,我自然会从这里离开。” 不管是谁。 这个声音,他也记住了,日后必定让这些人为此付出代价。 “但在这之前,”他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符咒,“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听刚才那女孩说的话,这张符,想必对房间的主人很重要。 徐赐安轻轻道:“若你不能如实回答,我就撕了这张符再走。” 对面似乎没想到这小孩如此无赖,噎了半晌:“你……问吧。” 徐赐安先问:“我在哪?” “你不知道?” “不要废话。” 那边只好道:“凤鸣城徐家。” “这是徐家?”徐赐安眼皮子抽了抽,真当他连自己家都分不出来么。 “虽然不明白你怎么进去的,”那边无奈道,“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是不是太笨了点。” 徐赐安从未见过这种睁眼说瞎话还要倒打一耙的人,磨了磨牙。 “你跟徐家是什么关系?” 干了绑架的勾当,还想往徐家泼脏水,倒要看看你是什么人。 对面不知是不是在拖延时间,竟诡异地陷入了沉默。 “你再不说,我就……”徐赐安刚不耐烦地催促,就被一声咳嗽打断。 “我是徐家的儿媳。”那人道。 徐赐安愣了整整五秒。 儿、媳? 荒唐。 这分明是个男人的声音。 何况、何况。 徐家只有他一个儿子。 那么,徐家的儿媳说的是…… 徐赐安面无表情地盯着那符。 “你要脸吗?” “嗯?”那人被骂了也不生气,反而被他逗得笑了两声,一直绷紧的声音松快不少,“你是谁家的小孩啊,别的不说,语气还挺像……罢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可以把符放回去了吗?从哪来的回哪儿去吧,别再摔着了。” “实话?不如我也说一句实话。” 徐赐安低嘲一声。 虽脸色苍白,声色稍有稚嫩,但毫不轻软可欺,反而掷地有声。 “我就是徐家长子徐赐安。” 失血的晕眩阵阵袭来,他撑着桌子,一字一句道:“他日若见到我,最好把你那胡言乱语的嘴巴管好了,不然,我就用剑帮你堵上。” 说完,不等对面反应,便撕啦一声,干净利落地将符分了尸。 事了拍拍手,又若无其事踏上两脚,总算出了口恶气,转过身欲走之际。 与一个女孩四目相对。 邱歌瞪大两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被他踩在脚底的符。 她的瞳孔中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嘴唇不住地颤抖。 “公公公公公公子………” “你你你你你你你………” 变小了? 还失忆了? 很快,她看到了徐赐安旁边的地面上有血,瞳孔一缩。 焦急当即压过了震惊。 “你先别动!怎么流了这么多血,是不是伤口裂开了。公子,我马上就过来扶你——” “别过来。” 徐赐安往后退了一步,眼中闪烁着生冷的警惕。 “你为何喊我公子?” “我认识你吗?” 邱歌哑然。 自己是在公子八岁那年入府的,眼前的公子,甚至比当初还要小上一些。 “公子,你听我说,你受了重伤,可能失忆了,现在是生宁241年。我是你的侍女,邱歌。” “失忆?” “生宁241年?” 不是生宁220年吗? 徐赐安愕然,匆匆瞥了一眼窗外的秋景,这个解释荒谬中又似乎带着一丝合理。 面对陌生的一切,他心中隐隐感到不安,又问:“那这是哪?” “你的房间。”邱歌想到什么,立马补充道,“徐家举家搬迁过一次,所以你如今的房间和以前不一样了。” 也就是说,这里真的是徐家。 方才那个人回答他的问题之一,并没有撒谎。 徐赐安又后退一步,指着地上的符,小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那刚才跟我说话的人,是谁?” “难不成真是我的,我的……” 那两个字他都说不出口! “公子,你先别激动,这件事可能现在的你没办法接受,但以后你就能坦然面对了。” 徐赐安脸色顿时惨白。 邱歌咬了咬牙。 “他叫宫忱,是你的……” 还不待她说完,徐赐安表情出现了一丝空白,呼吸急促地张了张唇。 “宫忱?” ……小哭包? 第58章 不要见你 对不起嘛,宫忱 徐赐安本以为自己遭到了绑架,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他没有因此松了口气。 一切都是陌生的。 时节,衣裳, 身上的伤口, 还有身边的人。 尽管过去他也曾一个人在偌大的宅子里生活,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 仿佛突然置身苍苍大海, 心绪沉沉浮浮,内心如此不安。 是现实吗? 还是幻境呢? 神经一直紧绷着。 戒备,心烦,茫然。 可当邱歌说出宫忱这两个字时,他好像突然抱住了一根浮木, 不由地感到了一丝安心。 这是真的。 至少他记得这个名字。 可他刚才把符给撕了。 徐赐安咬了咬唇,又一点点弯下腰,将撕毁的符捡了起来。 “这个, 可以修好吗?” 他轻轻问。 邱歌没说话,摇了摇头,有点儿不能理解为何公子突然放松了许多。 徐赐安眼睫微垂, 并不强求:“我还不能完全相信你,你给我一点时间, 我想一个人待会。” “可以修好。” 这时,一道徐赐安异常熟悉的声音从门口飘了进来。 徐赐安蓦然抬头,眼睛里有难以掩饰的欣喜:“娘亲!” “我刚去找了你小时候的衣裳,这是你最喜欢的一件。” 李南鸢走近, 拿着件紫裳在他身前比划,感慨不已:“没想到还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这件徐赐安当然认得。 他正要去抱衣裳,半途又犹豫了一下, 先把手里黯淡无光的符拍拍灰,然后递给娘亲看。 “都这样了,真的还能修好吗?” “当然了,”李南鸢蹲在他面前,笑了笑,“你抱一下娘亲,娘亲就可以做到。” 徐赐安愣了愣。 李南鸢很少抱他,大多数时候她身上都沾着洗不掉的血气和魔气,不愿让孩子靠她太近。 半晌,他小声说:“娘亲,可是我身上有血,没关系吗?” 李南鸢一怔。 下一秒,她主动抱住徐赐安,灵力温柔地包裹住他的背,温声说:“没关系。赐安,再睡一会吧,醒来就不疼了。” 徐赐安无法控制地闭了眼,在她怀中沉睡过去。 “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邱歌这才忍不住问。 抱着儿子放到床上,李南鸢轻轻拨开他背上让血浸透的衣裳:“我给他用了轮回丹,本以为只是身体变小,不想记忆也回到了过去。” “轮回丹?” 邱歌恍然:“原来如此,我听修叔说过,这是一种补精血的灵丹,但副作用很大。夫人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有副作用的丹药呢?” 李南鸢凝视着着这幼小身体上那狰狞的伤,心脏隐隐发疼:“不只因为它起效最快,我亦存了私心。” “赐安年幼时,我在各地除魔,他爹则忙着徐家家主的考核,夫妻二人能陪着他的时间都很少。” “换作其他家的小孩早就要闹了,他却从来不曾因此跟我埋怨过。” “久而久之,我便以为,他生来就是如此,淡漠亲情。” “可后来有个人跟我说——” “不是这样的,他不是生来就喜欢独处,他也想要像寻常人家的小孩那样,拥有一个热热闹闹的家,哪怕只有一天。” “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赐安他或许,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个人坚持了很久。” “也寂寞了很久。” 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谁这样觉得过,包括他的爹娘。 除了这个人。 邱歌隐约猜到了这个人是谁,似乎也理解了为什么徐赐安会为了复活这个人不惜一切代价。 徐赐安背上的伤口在天人境极其纯净的灵力下缓缓愈合,结痂。 “那样的日子,我给的太少了。” 李南鸢的声音有些苦涩:“所以我想,如果有机会回到他小时候,至少要尽力去弥补一些。” 邱歌干巴巴地安慰她:“夫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像我的爹娘,从一开始就不要我了。” “傻姑娘,”李南鸢起身,也抱了她一下,“你记住,每个父母将孩子带到人世,都是满怀期待的,除非身不由己,怎么舍得让你受罪。” “乖啊,夫人把你当女儿一样,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了。” “好。”邱歌仰头笑了。 —— 另一边。 轰隆。 宫忱去往凤鸣城的途中,因为分心差点在半空中让雷给劈到了。 险险躲开,急坠而下。 挂掉了十几根树枝才落了地。 风急雨斜,细细密密扎在身上,他只扫开身上的残枝败叶,低着头,看着手中完好无损的传音符。 几乎要将这符给盯穿了去。 他没听错吧。 这小孩说自己是谁? 徐赐安? 可能吗? 语气是有些像,至于声音……若是不往这方面想还好,一旦将徐赐安和刚才那个声音联系在一起。 ……怎么会有这种事。 宫忱心烦意乱地抓了抓头发,体内阴气躁动,眸仁愈发黑沉。 当初不该那么轻易被徐赐安哄睡觉的,不明不白地放他回了凤鸣城。 如今看不见人,又联系不上,还闹了这么一出,他真的…… “要疯了。” “师兄,再等我一日。” 沙哑地对着传音符低喃一句,宫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泥土,继续全力在暴雨中赶路。 —— 雨一直从邺城下到了凤鸣城,整个下午天空都灰蒙蒙的。 到了夜晚,凤鸣城的雨先停了。 街上灯盏五光十色,次第亮起,戴着面具的行人摩肩接踵,空气潮湿却又不失温暖。 而徐家则远离闹市,隐居在一座少有人来打扰的灵山之中。 推开窗户,月辉洒了进来。 徐赐安已经转醒,从李南鸢口中得知了自己生病的事情。 “所以,为了补回三十年的精血,你一共要经历三次轮回,每次轮回身体都会在不同年岁之间变换。” “那我的记忆呢?”徐赐安已换上了那件幼时最喜欢的紫衣,玉冠束发,端坐在桌上。 “会恢复的。”李南鸢舀了一勺重新温过的药汤,喂到他嘴边,“不要担心,每天都会恢复一些。” 徐赐安“哦”了声,气色已经好了不少,说:“娘亲,我自己来吧。” 李南鸢笑了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偷偷打翻掉一些。放心,不苦的,娘又放了很多糖。” 放了糖的药,不是更难喝吗? 看着李南鸢的笑脸,徐赐安终究把话连同药一起咽了下去。 “是不是不苦了?” 眉毛古怪地翘了翘,被徐小公子迅速压平,若无其事地回道:“嗯。” 李南鸢喂完了药,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笑吟吟的:“想必再过两日,你就要变换到少年时期了,我已让人用天心蚕定做了两套能贴合身体变换的衣裳,明早送来,这样就不必担心衣服会突然不合身的问题了。” 徐赐安点了点头,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旧衣,这么多年过去,色泽依旧如新,袖口的紫金花瓣漂亮极了。 “那这件衣服,娘到时候继续帮我收着可以吗?” 李南鸢捏了捏自家儿子依依不舍的脸蛋,自然说好。 徐赐安有点儿不习惯,脸颊绷得紧紧的,但并没有躲开。 “对了,娘亲,”他若无其事地提起,我的符呢,是不是还没修好?” “修好了,”李南鸢好像也才想起来似的,一拍手掌,“但落在娘房间里了。你要是不急,明日再拿给你?” 徐赐安微抿着唇:“不是很急。” “那就明日再给你。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娘先回屋了。” “……嗯。” 李南鸢数着,一步两步三步……第五步就要拐出大门的时候,徐赐安叫住了她。 “等一下。” “怎么,还有什么事儿?” “那个,”徐赐安憋了一会儿,闷闷道,“我送送您吧。” “用不着,我两秒就能到。” 徐赐安终于忍不住道:“既然这么快,为何非要明日才把符还给我,明明不耽误……” 话还没说完,就见李南鸢笑得发抖的后背。他明白过来什么,立马不吭声了。 李南鸢哈哈大笑,从袖子里把符掏了出来:“我不这么说,怎么会看到我儿这么可爱的一面。放心,娘已经跟宫忱解释了你变小的事,你俩之间应该没误会了,别再乱撕了啊……诶呀,别推娘嘛,娘自己会走。” 徐赐安一只小手抢过符,另一只手推她,把李南鸢搡了出去。 李南鸢还以为他有多生气,结果这孩子把门关到只剩一条缝,轻轻飘出来一句:“娘亲,晚安。” 李南鸢笑了笑:“晚安。” 她替他合上那道缝,在门外站了良久,方擦去了眼角的泪花。 —— 徐赐安扑到了床上。 背后的伤口还有点红肿,但不妨碍他心情好,滚了两滚,最终趴在枕头上面,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容。 真好。 娘亲抱我了。 若是真的就好了。但即便是梦,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梦。 他何必不安。 只是心中尚有一丝遗憾,怎么偏偏忘了元宵那日的记忆。 又不能直接去问爹爹。 娘亲说了,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是瞒着爹爹的,所以暂时不要跟爹爹见面。 那唯一还记得那日的人,就剩你了,小哭包。 徐赐安低着脑袋,看着传声符。也不知娘亲是如何做到的,上面竟然一点裂痕都没有。 “就直接问吗?”他有点儿犹豫。 毕竟,他只认识四岁的宫忱,又不认识二十五岁的宫忱。 要怎么和这个宫忱相处呢? 因为突然被打断了,邱歌没有说出他和宫忱现在的关系,他也下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 徐赐安很了解自己,他不喜欢和人虚与委蛇,因而宁愿自己一个人住,也不愿让不喜欢的人照顾自己。 如果有人能在他身边待过一年,那他一定对这个人还算满意。 更何况整整二十一年。 正愁怎么开口,手中的传声符就哗然一亮,自己送上门来。 徐赐安眼睛微微一亮,等了两秒,然后将灵力送了进去。 “师父,我方才忘了问,师兄小时候有什么喜好吗?” 白天听到的声音再次出现,只不过少了冷漠,多了几分紧张。 徐赐安想了想,尝试模仿李南鸢的声音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其实他的拟声学得不是很好,稍微认真听就会发现不对,但宫忱完全没注意到,苦笑道: “我反省了下,白天我说话的语气好像有点凶,万一他生我气,明日不想见我怎么办,我得提前准备一下。” 徐赐安一愣,说:“我不生气。” 用的是自己的声音,对面猛地反应过来,立时传来砰!的一声,撞到了什么似的。 宫忱扶着树,又吓又喜,竟一下子结巴了:“啊,师、师兄,是你!我不知道是你,我、我是说白天的时候,害你摔了,疼不疼?” 当然很疼,当时动了怒是真的,但现在不生气也是真的。 大概因为,我是个讲道理的人? 徐赐安撑着下巴,不太在乎背后的原因,甚至有点想笑。 原来我还是他的师兄。 这么怕师兄啊? 白天还那么气势汹地威胁他,现在连说话都捋不直了。 没等徐赐安回话,宫忱又扶着被树撞了的额头,颇为懊恼:“不对,你这时候还没拜师,也不认识我,我该怎么喊你。” “直接叫你赐安,可以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 徐赐安小脸一皱:“什么?” 宫忱一下听出了他的不高兴,连忙道:“你不喜欢,我就不这么叫了,等我们熟一点再说。” “你觉得我们不熟?” 宫忱哑了哑。怎么不熟,都能睡一张床了,但总不能跟小孩子说这些吧,讪讪道:“我们以后会很熟的。” 什么意思?现在不熟? 徐赐安垮了脸,隐隐猜到什么。 “那你说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宫忱记得很清楚:“十三年前。” 放屁。 明明是二十一年前。 他果然忘了。 徐赐安牙齿轻轻磨起了颊肉,有点儿想把符卷起来扔出去。 “回想起来,”宫忱不知道他生了气,还不自觉地笑了笑,“那大概是我迄今为止最走运的时候。” ……这是什么话。 算了,不跟他计较。 徐赐安揉了揉耳朵,翻了个身,躺在床上,举起这张符,决定再给宫忱一次机会。 他仰着头说:“你再想想,二十一年前的元宵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的记忆刚好停在那天之前,说不定那天对我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我想不起来。”徐赐安顿了顿,轻声问他,“你也不记得了吗?” 徐小公子嘴角挂着一抹笑容,心想,提示得够明显了吧,记性再差都该想起来了。 对面却沉默了好久。 像个笨蛋一样。 久到徐赐安都以为这符是不是被自己太用力给捏坏了。 “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笨蛋终于出了声,但嗓音喑哑异常:“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徐赐安目光微微一亮。 “二十一年前的正月十五,是我爹娘的忌日,也是我人生中——” “最糟糕的一天。” 啪嗒。 符纸从手中掉落,轻轻砸落在徐赐安的眼睛上。 “对不起,我本来不该把不好的情绪传给你的,”宫忱低声说,“但我已经决定,以后什么事情都不会瞒着你了。” “我怕我瞒你一件,你便瞒我十件。我不想你受伤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我像如今这般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现在要说这个?” 徐赐安扭头,将脸埋在枕头里。 “是不应当现在说,也许你变回来后就不记得了,”宫忱自顾自道,“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会再说很多遍。” “这个,重要吗?” 徐赐安终于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对着符大声道:“以后的徐赐安会不会受伤,会不会难过,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难道你不应该怪我逼你回忆起那种伤心的事情吗?我连那天是你爹娘的忌日都不知道,我还以为………” “我………” 徐赐安声音一颤,忽然小了下去:“我不该问的,对不起嘛,宫忱。” 原来他满心期待的日子,已经是别人过去里最黑暗的一天。 那么,把他忘了也很正常。 人在伤心的时候,总要舍弃一些不重要的记忆。 徐赐安能理解的。 ……能理解的。 听到这声几乎哽咽的道歉。 宫忱心脏骤停。 「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哭。」 「不然……哄不好你怎么办。」 混乱的大脑中莫名其妙出现这么两句话,他不记得是谁说的,也不记得是何时。 却如此感同身受。 “你别哭,别哭啊,”宫忱双目瞬间充血,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在他身边,为什么离他那么遥远,“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怪我,都怪我,我明天就来找你好不好,你喜欢什么,我都买给你好不好,求你了,不要哭了。” 我竟然发出了哭腔? 怎么可能? 徐赐安脑中嗡嗡作响,在眼眶发热的瞬间就重新埋进枕头,像要把自己捂死在里面。 “我没有哭,我是在生气。” “你说了你不生我气的。” “我是在生自己的气。” “不要气了好不好?” “你别管。” “好,我不管,既然你不生我的气,明天就会见我的对吗?” “我不要见你。” 都丢死人了。徐赐安攥紧小手。 宫忱说:“是我想见你。” “……不要见你。” 小手松了松。 “那我偷偷来,”宫忱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你只要别让人把我赶出去就好,行不行?” “………” 徐赐安抬手捂住耳朵,第一次因为无计可施而感到委屈,含着泪说:“我都说了不要。” “宫忱,你长大后怎么这么讨厌。” 第59章 终于相见 我让你等得太久了,哥哥…… “………” 夜风泠泠, 吹乱窗外的一片秋海棠,明月下簌簌作响。 因为徐赐安说了讨厌,宫忱似乎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 才低低地回:“我知道了。” “你讨厌的话,我就不说了。” 那声音喑哑而温柔, 像过窗的风, 笨拙地钻进手指的缝隙,还是入了徐赐安的耳中。 这个人没有脾气吗? 被他那样说,一点都不生气吗? 徐赐安打了个颤,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回想起了后来的事情。 ——五岁,独自度过的元宵。 徐赐安一个人忙上忙下, 做了满桌的菜。有的是第一次做,不好吃,但也不舍得倒, 就摆在自己面前。 中午的时候,趁还没人过来,他就把那些先吃掉了, 其余的一道道用灵力温着。 那天下午,天空又飘了雪, 他看着被自己打扫干净的台阶,一层一层铺满了清冷的白。 天光亮了又暗了。 无人来踏。 ——十三岁,在旧日的徐宅里再次遇见宫忱。 八年过去,宫忱变了许多。 徐赐安自然也变了。 他性子越发冷淡, 不再羡慕旁人的热闹,这些年身边添添减减,只留下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丫头, 还是徐锦州逼着他收下的。 起初只是邱歌在耳边笑,说那边的三个小少爷好生幼稚。 徐赐安瞥去一眼,只感觉其中一人有些眼熟,于是停了下来,漫不经心地为他驻足片刻。 彼时宫忱身边围着段钦和柯岁,三个人因为一根柳枝哈哈大笑。 他一笑起来,徐赐安便记起了当年的小哭包,怔在原地。 不然,他本来能躲掉向他砸来的那一朵朱砂红霜。 罪魁祸首跑了两个。 剩下的那个带着慌乱又困惑的神情,遥遥望来的那一刻。 徐赐安眼睫微动,心中了然。 他没认出自己。 ——十七岁,在紫骨天的西峰,穿着一身黑布衣裳的少年与自己擦肩而过。 “这位师兄,请留步。” 徐赐安脚步一顿,心道,他应该认不出自己才对。 李南鸢自四年前见过故人之子后,便一直叫人暗中保护,知道宫忱来了紫骨天,第一时间嘱咐徐赐安出席寻花大典,替她收下这个徒儿。 但徐赐安不愿。 他已修了四年的无情道,一心只为修炼,如今再见宫忱也心无波澜,不想为了教他浪费自己两年的光阴。 为了躲开李南鸢,他稍微变换了容貌和身形,打算下山避些时日。 不想途中遇到宫忱,宫忱也不知抽了什么风,竟然叫住了他。 徐赐安回过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跑得脸颊发红的少年。 “怎么?” “是这样的,我方才迎面过来,看见师兄腰上戴的这枚玉佩很是好看,便想问问师兄,是在哪儿买的。” 宫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疏冷,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若是不方便告知就算了。” 徐赐安说了个玉铺的名,言简意赅道:“还有事吗?” “没有了,谢谢师兄。” “师兄……” 徐赐安刚走了没几步,便又听见他的声音,并没有立即转身。 原是宫忱在与另一人打招呼,也礼貌地叫着师兄。 “啧啧,宫师弟啊,不是师兄我打击你,就刚才那个铺子的玉佩,你在子衿楼干一年都买不起。” “谢谢张师兄提醒,”面对显而易见的挖苦,宫忱只是笑了笑,“不过一年不行,就两年嘛。” “只怕你的心上人,没等到你送的玉佩,就和别人结为道侣咯。” “诶,张师兄你误会了……” 这会儿,不远处又来一人。 “咦,宫师弟,来西峰送饭啦?” “是啊,王师兄。”宫忱忙不迭转了话头,“刚送完一半呢。” “………” 怎么那么多师兄。 有完没完。 徐赐安手指勾了勾腰间的挂绳,咔哒一声,羊脂白玉毫无征兆地掉在地上,又在灵力的作用下,悄然出现在少年脚边。 他离开不过一小会,身后便传来少年急急的叫声:“等一下,你玉佩掉了。” 徐赐安步履轻而快,没听见似的,直到再看不见那什么张师兄王师兄,才渐渐止了步。 “你的……玉佩。” 宫忱喘着气,脸颊更红了,勉强追了上来,眼里是止不住的可惜:“好像摔碎了,师兄看看还能用吗?” “哦,多谢。” 徐赐安说完,却没接,看了看玉佩中间丑陋的裂纹,淡淡道:“既然碎成这样,于我就无用了,不过,在你那应该还能发挥点价值。” “你若想上那家店买玉,将这块玉佩给店家看,可以便宜些许。” 春日暖阳下,少年神情一亮,似乎很是心动,但还在犹豫什么:“我才刚向师兄问玉,它就掉在了地上,师兄非但不怀疑我,还这么大方……” “我还能有什么企图不成?” 徐赐安瞥了他一眼:“不是什么值钱玩意,许是出门的时候没系紧,掉了就掉了。”眼神毫无波澜,伸手去拿,“你不想要,我拿去扔了。” 宫忱这才扬起笑容,将玉佩握在手中:“要的,要的,多谢师兄。” 徐赐安递玉的指尖不慎被他轻攥了一下,顿了顿,然后不紧不慢地缩了回去。 他拿出一张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然后问宫忱:“还有事吗,这位师弟?” 宫忱略显局促地把手往背后藏,小声道:“没有了,真的。” 少年每天要绕山跑几圈,身上难免多灰尘和汗水,这副窘迫的模样有些可怜。可徐赐安却没有一丁点儿怜悯。 心上人? 呵,为了心上人,吃点苦头算得了什么呢? 若让那店老板看见这块碎玉,能卖徐赐安一个人情,便是免费送宫忱一块玉佩也无妨。 他让占了宫忱这么大的便宜,理应收点利息。 …… 徐赐安是后来才知道,宫忱准备送玉佩的人是自己。 …… 太多的记忆涌上大脑,徐赐安瞬间感到乏了,揉去眼尾的湿润。 “那你就不要说话。”他说一句,要停一会,“我要睡了。” “这么快?” 宫忱的声音比他当初说“没有了”时要更可怜,且更小心翼翼,“能不能不要拿走传音符,就这么放着?我保证,你睡觉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发出一丁点声音。” 这缠人的风,终于撩动了徐赐安的一丝同情。 “嗯。”徐小公子闭上了眼睛,呼吸逐渐变得轻而缓,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 “你明天,真的会来吗?” “会的,一定会的。” “哼,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你这个……” “骗子,”徐赐安喃喃,“晚安。” 宫忱屏住了呼吸。 徐赐安抓着传音符睡着了。 —— 宫忱用了单向的隔音术,使得他可以听见徐赐安的声音,而他身边密密麻麻的鬼叫声却一丝一毫也不会传过去。 “急急急急急急急急,宫大人,你不会哄人换我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说讨厌你,好激动好激动好激动!” “晚安!晚安!晚安!人家都说晚安了,你一句话也不说,噫,木头!”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平日里宫大人没少帮你们减轻地狱火的灼烧,你们倒好,宫大人出事了一个个都帮不上忙,只会笑,给我哭!” “啊~~~” “呜~~~” 登时一阵鬼哭狼嚎。 “………” “都闭嘴。” 宫忱终于从那声“晚安”中回神,声音又低又沉,手中幽蓝火焰一出,四周鬼瞬间安静如鸡。 这里是万鬼地狱。 它不属于人间,亦不属于鬼界,和人间仅仅隔了一层“阳地皮”,是至阴之火——地狱火的诞生之地。 此火桀骜难驯,与人界各族代代相传的灵火不同,虽然也是灵物,却极其诡邪,以阴物为食,同时又孕育新的阴物。 只有天赋极高的除鬼师,方可以感应到万鬼地狱的存在,并以自身的灵火为引,借来地狱火,从而获得万鬼地狱的部分力量。 五年前,宫忱捡回青瑕,重新坚定求生的信念后,原本阻滞的修为开始松动,犹如坚不可摧的堤坝一丝丝出现裂缝,最终在洪水的嘶吼声中,轰然坍塌—— 破金丹境,升灵虚境,他触碰到了能救他性命的心决的门槛。 随后不久,心决大成。 十六年来的心疾得以痊愈,无时无刻不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尖刀,终于,彻底消失。 在必死无疑的二十岁,宫忱终于活了下来。 也是在那一年,一直受心疾抑制的血脉天赋完全显现。 他不仅感受到了万鬼地狱,还成功将其召唤,这才得以布局杀死修为比他高整整两个境界的方显山。 方显山在万鬼噬咬中痛苦死去。 一个籍籍无名的紫骨天弟子因太过残忍被赶下了山。 与此同时,一个惊才艳艳的少年除鬼师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 虽然当今能打开万鬼地狱的高阶除鬼师,并非只有宫忱。 但,借助万鬼地狱来赶路的,恐怕只有他一人了。 一来,这里的版图与人间平行,除了地狱火和鬼魂,风雨无阻。 二来,这里的阴气和灵气均取之不尽,宫忱完全可以不眠不休。 本来至少两日的路程,如今只需一日便能完成。 不过…… 宫忱低头看了眼衣服上被地狱火烫烂的几个大洞。 “咿呀,哇。”路过的一些鬼捂着脸,偷偷瞧着他隐约露出的肌肤。 “呼呼,呼——”有的鬼好玩似的,把火往他这儿吹。 能在万鬼地狱的鬼有两种,一种是被地狱火从外面抓来的食物,另一种则是在这自然孕育出来的,不仅不会被火焰灼伤,还能轻松控制。 后者若是好奇地凑上来,宫忱只是挥挥手,不会伤害它们。 对他来说,人和鬼只有阴阳之分,无仇无怨的,大方处之即可,性格赤诚可爱的,皆能结交。 宫忱有点儿无奈,这已经是被这些家伙烧坏的第三件衣裳了。 看来到凤鸣城后得先买件衣裳,可不能就这样破破烂烂地去见人。 徐赐安说讨厌宫忱的那句话,若再来一次,可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应该,不是真的讨厌吧? 宫忱压着嘴角,胸腔隐隐发闷。 “哈哈,哈哈哈。” 听见笑声,他随意一瞥,有只淡金色的鬼魂格外顽劣些,变换成他的模样,对着他掀开自己肩上的衣裳,露出宽阔的肩膀,还抛来一个媚眼。 周围的鬼登时都哇哇乱叫。 那金鬼受到了鼓舞,开始用这模样搔首弄姿,一会掐腰,一会甩发。 宫忱忍俊不禁,低低笑了一声。 他一笑,金鬼就捂着脸抖了抖,高兴似的,学着他的样子笑,又竖了个大拇指。 宫忱看懂了。 它说他笑起来好看。 “谢谢。”宫忱说。 “嘻。”金鬼捂着脸,又抖了抖,像变戏法一样,忽然一下子出现在远处,再一下,又回到了原处。 瞬、瞬移了? 宫忱愣了一下。 不,不是,是速度太快,他甚至连残影都无法捕捉。 宫忱瞳孔绽出喜悦之色:“你可以带我去个地方吗,我可以用你需要的东西跟你交换。” “咦?”金鬼歪了歪头,似乎在消化他的话。 “我想见一个人,很急很急。” “嘻。”金鬼明白了,唰一下瞬间凑近他,指了指他的嘴唇,又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宫忱呛了呛,脸色古怪:“你是要我亲你一下?” 金鬼身上的光闪了闪。 “这、这恐怕不行,”宫忱尬笑一声,连连后退,“能不能换一个。” 那金鬼身上光芒大盛,宫忱心叫不好,转身就躲,边跑边道:“不行,真的不行……” “我是有夫之……啊!!” 他惊恐地叫了声,偏偏这时幽蓝火竟然在体内装死,根本不出来帮他,脸颊上有什么东西飞快碰了一下,还没抬手去擦,就被拎着后脖颈,唰地往前冲去。 完、完了。 —— 徐赐安的记忆停留在了十七岁,宫忱成为他师弟的那一天。 少年抱着一块徐赐安随手捡起的石头,明明狼狈地坐在地上,却笑得那么灿烂:“谢谢师兄,我会好好珍惜的。” 徐赐安没有说话。 “长得真俊呐,”旁人悄悄咽了咽口水,道,“这要是再长大点……” 俊吗? 再长大点,又怎样? 徐赐安压下心中的一丝不悦,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自己的小手。 “………” 他眉头轻蹙,怎么记忆回来了大半,身体依旧是五岁的模样。 不太习惯。 他坐起身,换衣,洗面,拂齿,束发。很快,有仆人送上早食,低头站在一边:“公子,早安。” “你为何戴着面具?” “昨日被黄蜂蛰了脸,实在是肿得无法见人。公子要我摘下来吗?” “无妨,你戴着吧。” 徐赐安对这个人没有印象,但不打算多问,反正即便现在不记得,过几天便会想起了。 将被攥了一整晚的传声符展开,徐赐安坐在桌前,边舀了勺羹汤,边叫了声:“宫忱。” 一片安静。 昨晚没回他的晚安,现在连早安也不说一声了么。 徐赐安眼眸微垂,正要将勺子送入嘴中,旁边仆人提醒:“小心烫。” “我知道。”徐赐安这才吹了吹,若无其事吃了起来。 送来的汤和点心都合他口味,除了桌中间的一盘饺子。 “这是谁做的?”他用筷子隔空点了点,声音听不出喜怒。 “公子可是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徐赐安平静地说,“是讨厌。 ” “一会拿去处理了。” 这仆人似乎还不太能适应他的脾气,过了好一会才说:“是。” 啪嗒。 徐赐安放下筷子。 “备车,我要出府一趟。” “我和公子一起吧,夫人说公子现在情况特殊,不要单独外出。” 仆人拿出早就备好的面具,温和地说:“也请戴上这个,出去以后,我定会护公子周全。” 徐赐安自知灵力受限,在外或有不便,接过面具:“有劳,多备一辆马车给你自己。” “不在同一辆马车,我未必能护好公子。” 徐赐安低头戴上面具:“那便不坐马车,御剑过去,你御双剑。” 再一抬眼,仆人戴着与他相同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漆沉的瞳孔,正专注地看着他。 “我只会御一柄剑,公子可否将就一下?” “………行吧。” 共乘一剑总归比共坐一辆马车要容易忍受些。 虚剑飞快在身前凝实,仆人先行一步,站了上去。 徐赐安跟在其后,挑了个最远的位置站着。 “公子,去哪?” “去千层雪。” 这是凤鸣城最有名的一家酒楼。 “好,”仆人扭过头道,“一会可能会晃,公子要不要靠我近一点?” 徐赐安不知道御剑水平这么烂的人是怎么进的徐府,沉默了一会:“就先这样。” “好。” 话是这样说,但其实脚下的剑一路上都很平稳,穿过徐府周围的重重峰峦,许是云雾遮了眼,徐赐安恍惚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眼熟。 他有些心惊地发现,自己是不是太容易就跟着这个人出来了。 剑在出山的时候急停了下。 徐赐安没止住,往前趔趄一步,身前的人仿佛背后长了双眼睛,几乎是立刻转身接住他。 下面是万丈高空。 不远处,全城最高的酒楼也不过是一个蚂蚁大小的点。 徐赐安扶了下仆人的胳膊才站稳,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御剑是谁教的,他难道没教过你,载人的时候不要突然停下吗……干什么?!” 腰上一沉,身体腾空。 饶是徐赐安,也忍不住心一紧。 “是我没学好,”腰上的手腕微用了点力,男人俯着身,将徐赐安搂到了前面的位置,动作轻柔而有分寸,“怪不得教我的人。” 身后的嗓音忽然变了,和昨夜徐赐安睡着之前听见的一模一样。 “不愿靠我太近的话,就站在我能看见的地方,让我看着你。” “这样可以吗?” 男人不愿吓到他,很快直起身,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可从身后笼罩过来的阴影依旧让人无法忽视。 “……你胆子可真大。” 徐赐安缓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转身,叫他的名字。 “宫惊雨。” 下一秒,徐赐安瞳孔一缩。 站在他面前的,已然是身形变换到和他相差无几的宫忱。 就像那年。 他五岁,宫忱小他一岁。 可又不像当年。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可我还是来了。”宫忱面具下的眼睛像深潭,盛着太多情绪了,“来之前我还以为你生我气,是因为我说那天的元宵节是我爹娘的忌日。” “我以为我吓着你了。” “可我没想到那天原来还是……和你约好见面的日子。” 怎么可以没想到呢。 宫忱想。 明明看小时候的徐赐安一眼就能记起的事情,却被他硬生生遗忘了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 他用力闭了闭眼,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忽然像一张薄薄的纸一样,在风中轻轻地战栗。 浑身都在发抖。 “是我不好。” “太笨,太迟钝。” “我让你等得太久了,哥哥。” 第60章 宫忱,喜欢 我不会再像喜欢你一样喜欢…… 徐赐安很久以前就思考过, 如果宫忱在某一天忽然记起他,他该作何反应呢? 冷笑着说—— “现在才想起来,晚了。” 还是, 漫不经心地说—— “那又如何, 我早就不在乎了。” 怎样才能把这么多年的情绪掩盖得最彻底,看起来从容不迫呢? 但也许是宫忱一直没想起来的缘故, 徐赐安一直都……不是那么从容。 以至于在徐家家宴重逢时, 在紫骨天偶遇时,面对宫忱陌生的眼神,他总是忍不住生气。 其实不该生气的。 他与宫忱最初的相识,只占了他二十一年的岁月中微不足道的两天。 他不该记得这么久的。 可为什么就是忘不掉呢? 为什么要故意摔裂玉佩,为什么去了寻花大典, 为什么…… 就这么想让宫忱想起来吗?就非得让宫忱在他面前忏悔吗? 宫忱想起来了,又怎样? 他就不生气了吗? 他就……不难过了吗? 啊。 徐赐安恍惚了片刻。 原来是这样。 一直以来,让他耿耿于怀夜里时而辗转难眠的情绪, 不是愤怒…… 而是难过啊。 起初只是一点点失望,就像破了点皮,不疼。 后来每遇见宫忱一次, 又忍不住期待,然后继续失望, 伤口逐渐加深,经年累月的,竟也不觉得疼。 一直到现在,记忆里的宫忱站在自己面前, 像从前一样叫自己哥哥时,徐赐安才恍然察觉心脏有块地方已经溃烂。 真疼。 但这怎么能怪宫忱呢? 宫忱那天遭受的痛苦已经是他的千百倍,他为什么还要雪上加霜呢? 宫忱为什么, 必须因为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向自己低头呢? “不是你的错,不怪你的。”徐赐安往前伸手,似乎是想安抚一下宫忱,却又觉得自己这样太虚伪了。 不就是他造成了现在的局面吗? 这么多年来,是他揪着过去不放,不放过他自己,也不放过宫忱。 他到底要干什么呢? “你没错,”徐赐安将手收回去,苍白的嘴唇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反而是我,对你做了太多坏事了。” “谁说的。” 宫忱却紧紧抓住他的手。 “是我失信在先,你怎样对我都可以的。”宫忱漆黑的眼中陡然泛起涟漪,一层层漫出透明的水,声音开始变得沙哑了。 “而且,我不觉得你对我做过什么坏事,你一直很好,特别好。” 这一瞬间,他仿佛又变回了徐赐安熟悉的小哭包。 好像又把人弄哭了。 徐赐安怔了一下,轻声说:“我不好,只是你不知道。” “有一年,我在紫骨天西峰遇见你,你可能不记得了,那个时候我易容了,我………” “我记得的,”宫忱呼吸急促,生怕说慢了,“那个师兄就是你,你给了我一块碎玉佩,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徐赐安心脏蓦然一跳。 “那个师兄当时掉了一块帕子,上面用金线和红线绣了丹桂,后来我只在你这里见到过这种绣纹一次,所以猜到了是你……这件事我早知道了。我、我不觉得你不好。” 竟是这样。 徐赐安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原来早就暴露了,偏开头说:“怎么可能 ,我是故意摔碎的那块玉佩,也是故意丢的那块帕子,都那么欺负你了,知道是我的时候,你心里肯定觉得不舒服。” “欺负?”宫忱愣了愣,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你给我玉佩,明明帮了我,怎么算是欺负呢?” “我假装嫌弃你脏了啊!当着你的面丢的那块帕子,这还不算吗……” 徐赐安一顿,忽地想到宫忱小时候在外面流浪肯定受过很多这样的嫌弃,所以才会习惯性地忽视,又皱着眉扭头回来。 “以后若是有人在你面前这样,就是欺负你,你得告诉我。” 宫忱深深地凝视着徐赐安:“所以你那个时候是假装的?” 说了这么多,这人却只记住了第一句,徐赐安恼道:“如何?” “哥哥,”宫忱眼神复杂,往前走了一步,忍不住想靠他近一点,“你这样……真的好可爱。” 徐赐安被最后两个字惊得后退了一步:“……你胡说什么?” “不是胡说,”宫忱脸颊发红,所幸有面具的遮掩看不出来,反而显得理直气壮,笑了笑,“我是说,当时知道是你后,我并没有不舒服,只是觉得你很可爱。” 还不如不解释。 徐赐安心脏漏跳一拍。 “你不说话,我就当这件事过去了,以后不准再说自己不好了。”宫忱继续靠近他,温柔道,“还有没有其他事情要说,若是没有,就轮到我说了?” 他的声音明明非常柔和,可不知为何,徐赐安却有点想要逃避。 “你……要说什么?” 徐赐安再往后,却惊觉已经站在了剑尖上,退无可退。 宫忱及时抓住了他,把他往自己的怀里轻轻一拉:“哥哥,小心点。” 在万丈高空一脚踩空的感觉让徐赐安心尖一颤。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时机场合都不恰当,”宫忱攥着他的手,“但不说,也许就再也见不到这副模样的徐赐安了。” “所以,就让我趁人之危一次。” “昨晚,我跟你说,二十一年前的正月十五,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 徐赐安身体微微一颤。 最糟糕,最糟糕……他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非要再说一遍? 见他这样,宫忱心中一疼,轻轻地抱住他:“我那样说的时候,你一定很伤心。” “对不起,这句话已经无法收回了,但是我想告诉你,最糟糕三个字与你毫无关系。你对我的意义,从来都不止于二十一年前的那一天,也不拘于那之后的任何一天。” “你没法用某一天去定义,而是我的这一辈子,只要一想起就会心生欢喜的存在。” 宫忱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哥哥,我不会再像喜欢你一样喜欢别人了。” 徐赐安脑袋顿时嗡嗡作响,耳朵刹那间红透了,风和云雾包裹着他,他觉得心脏好像失去了重量,在胸腔里漂浮起来,不知到哪里去了。 好奇怪。 他明明修了无情道,为何身体现在一点儿反抗都没有? “……你……你,”他来不及去想,登时胡言乱语,“怎么能对一个才五岁的小孩说这种话?” 宫忱沙哑一笑:“哥哥,丢手帕是你十七岁的事情,你要假装自己还是五岁吗?” 徐赐安眼神闪躲。 “好,”宫忱并不坚持,轻声说,“那我就先收回………” “不许收回。”徐赐安瞪大眼,下意识出声,“一个字都不行。” 宫忱并不笑他,仍是温柔地说:“也好。” “好什么好,我要再想一想。” 徐赐安目光里夹杂着委屈和茫然:“但是我脑袋好乱,我……需要时间冷静一下。” “我有个办法。”宫忱说。 “什……” 徐赐安瞳孔骤缩。 天旋地转,云雾一哄而散—— 宫忱脚尖轻轻一点,抱着他,往后一仰,任身体从高空降落,与此同时,也一点点长大,变回二十五岁的宫忱。 “怕吗?”他告诉徐赐安,“我经常会这样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会让我死吗?” “绝对不会。” “那怕什么?” 真是疯了。 徐赐安想。 呜—— 但奇怪的是,耳边呼啸着风声,他依在宫忱越来越宽阔的怀里,竟然觉得内心异常的平和。 他切实地感受到了,二十一年是何等漫长的时间。 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宫忱。” “嗯。” 视线不自觉变得模糊了。 徐赐安将脸埋进宫忱的胸膛。 讨厌你,让我等了那么久。 讨厌你,记不得我。 但还是…… “喜欢。”【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你让别人亲了吗 不能弄掉吗 在御风术的作用下, 两人坠落得越来越慢,到最后,耳畔的风声几不可闻, 心跳声变得那么清晰。 咚。 最后落进一片草地里, 宫忱将徐赐安护在怀里,后背着地。 这摔的一声并不小, 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疼, 到现在还恍惚地觉得整个人在空中,落不下来。 良久,才抬手拂去徐赐安肩上的一点儿草屑,嗓音喑哑道:“你能不能再说一遍,就一遍?” 徐赐安怕脸上的面具磕到宫忱, 轻偏着头,竟然没有拒绝:“宫忱?” 宫忱喉结微动:“然后呢?” 徐赐安唇角的笑容微展,正要继续说, 却忽的一僵,猛地掀起面具,耳朵贴紧宫忱左侧胸膛。 糟了。 宫忱心脏揪紧, 摁住他的肩膀轻轻往外推:“你还没恢复全部的记忆,我可以解释我现在的……” “你别说话, 我听不到了。” 徐赐安打断他。 就这样继续靠着宫忱的胸膛,静静听了几秒,徐赐安茫然地问:“为什么没有声音。” “是衣服穿得太厚了吗?” 他有些任性地扒开了宫忱的外衣,继续俯身听着, 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声音出现了一丝无措:“是我听不见了吗,为什么没有心跳?” “不是的, ”宫忱说,“有心跳的,只是很慢,你再等一会。” 咚。 徐赐安怔了好半天,一点点攥紧双手:“宫忱,你生病了吗,还是……” 他像是要确认什么,又去探宫忱的手腕,触感冰凉,脉象沉伏。 死脉。 “不可能。”徐赐安如同被蛇狠狠咬了一口,飞快收手,从宫忱身上下来,似乎怕宫忱就这样被他压得喘不上气,“不可能的。” 最后,他颤着手,要去掀开宫忱的面具。 宫忱握住他的手腕,坐起身:“我自己来吧。” 于是掀起面具。 徐赐安的瞳孔里倒映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棱角分明,目光深邃,比记忆中要更沉稳一些。 与此同时,他看见了,这张脸上挥之不去的苍白和死气。 徐赐安竭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极其缓慢地动了动唇: “你死了吗?” “没有,我没有死。”宫忱捏了捏徐赐安发凉的手,“没事的,别怕,只是变成了这个样子。” 徐赐安任由他摆弄,低着头:“我只记得十七岁收了你做师弟,那之后的事情还记不起来。” “宫忱,是我没有护好你吗?” “不是,”宫忱心口顿时一阵酸软,忍不住把他抱在怀里轻哄,“你怎么会这么想啊,是我自己要变成这样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我喜欢你啊,”徐赐安没有被哄好,反而眼尾发红地抬起头。 “我也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看着你变成这样?” “除非……” 徐赐安深深地吸了口气,有点艰难地吐字。 “我们是不是,直到你变成这样之前,都没有在一起吗?” “………” 宫忱怔忡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要怎么回答? 「是,没在一起。」 「十七八岁时就互相喜欢的两个人,不仅没修成正果,反而老死不相往来。」 ——难道要这么告诉徐赐安吗? 宫忱还没来得及为徐赐安接连两句的告白感到欣喜,就被最后一句反问泼了瓢凉水。 岚城的短短七日固然温情。 而此前有漫长的七年。 「我“死”之前的那七年,我们连陌生人都不如。」 即便什么都没说出口,宫忱的沉默便是答案。 “为什么没在一起,”徐赐安眼睫微垂,“我想不起来,你告诉我。” “你会慢慢记起来的。”宫忱说。 “我现在就想知道。” 宫忱曾以为他在天泠山的幻境里偷亲徐赐安是两人渐行渐远的开始,现在却隐隐觉得不是。 那个时候的徐赐安,明明跟自己是一样的心思。 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 宫忱刚要开口,瞳孔里面倒映的身影忽然开始长大了。 骨骼抽条,五官越发清峻,不似幼时还有些圆润可爱。 只是两秒过去,徐赐安就变成了少年模样,正赶上他记忆停留的年纪,十七左右。 薄唇淡眸,清冷冷的。也正是当初少年宫忱自以为一见钟情的模样。 宫忱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结巴了起来:“这、这么突然,还好,衣服是天心蚕做的。” 徐赐安忽然说:“鞋子。” “啊?”宫忱懵了一秒,猛然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衣服虽然是天心蚕做的,可以任意变换,但鞋子不是。 “快脱了。” 宫忱立马蹲下,给他脱鞋,把自己的外衣铺在草地上:“先踩这里。” 徐赐安垂眸,照做。 “疼不疼?” 宫忱帮他揉了揉,又脱下自己的鞋,摆到他面前,“来,你先将就着穿,一会我带你去买双合脚的。” 宫忱风尘仆仆来见徐赐安,为显得郑重换了新衣裳,但是又急,忘了换鞋。 他的鞋又脏又旧。 怎么看都有点配不上徐赐安。 徐赐安把手掌放在宫忱的肩上,似乎要拒绝。 宫忱抬头望他,温声道:“将就一下,总比挤着脚好。” 徐赐安对他误解自己似乎有点不太高兴,闷闷道:“你自己穿。” “那你……” 徐赐安没等宫忱说完,放在宫忱肩上的手掌往前一滑,换两条胳膊搭上去,整个人微微靠了过来。 宫忱下意识搂住徐赐安的腰,听见他的师兄轻轻说: “你背我吧,宫忱。” 两人现在明明是抱着的姿势。 ……徐赐安主动抱的。 他抱在宫忱身上,要宫忱背他。 “好。” 宫忱喉结用力一滚,用尽浑身力气才将手从徐赐安腰上拿开,转过身,让徐赐安伏在自己的背上。 站起身时,他的腿隐隐发软,但好在步子迈得很稳,不会被徐赐安看出来。 “之所以没在一起,”他强自镇定开始解释,“是我太鲁莽了,我在我们还没确定心意的时候轻薄了你。” “如何轻薄了?” 徐赐安在宫忱耳边问。 “我、我……亲了你一口……” “亲了一口?” 徐赐安沉默了一会:“然后呢?” “没了。”宫忱怕他以为自己是流浪,连忙道,“我发誓,真的没了。” 徐赐安问:“那时候我的修为在大乘境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 “我是什么反应?” “你很生气。” “你觉得,我是因为你亲我生气的吗?” 宫忱说:“我不知道。” 徐赐安静了片刻,又问:“你是不知道我喜欢你,还是不知道,我修的是无情道……” “亦或是,都不知道?” 无情道?宫忱的脚步瞬间止住,偏过头,表情空白:“什么?” 徐赐安看着他的反应,忽然有些埋怨那时选择了闭口不言的自己。 “十三那年,我就修了无情道。” “大乘境之前,如果我动心了,就会走火入魔。”他眼睫微垂,轻轻说。 “你说我很生气,可其实是……我应该很喜欢那个吻。” 徐赐安能感觉到体内的无情道气已经是荡然无存了,不然他可能没法像现在这般坦诚。 可比起喜欢,他更想说的是: “宫忱,我什么都没告诉你,让你受委屈了,对不……” 最后一个字被堵了回去。 宫忱侧着脸,轻轻碰了下他的嘴唇,瞳孔极深,眼角微红。 “你是说,你喜欢这样吗?”他声音嘶哑地问徐赐安,“很喜欢?” 徐赐安怔怔地看着他,不自觉搂紧了他的脖子,抿了下唇,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太快了。” “嗯?” “再来一次。” 这一次,是徐赐安闭着眼,气息有些散乱地凑了过去。 十七岁的徐赐安不会亲人的。 但他的嘴唇很柔软。 宫忱被这生涩的触碰惹得心神荡漾,却只是轻轻地回应着,忍耐着,没有做过分的事情。 十七岁的师兄。 还太小了。 “好了。” 稍后,他难耐地偏开头,带走了洒在徐赐安脸颊上微凉又沉重的呼吸:“先去买鞋。” 他碰了碰徐赐安有点冰凉的脚,用温暖的灵力覆住。 “你不生我的气吗?” 徐赐安不自在地蜷了蜷脚趾,想起宫忱能看见,便立马一动不动。 生气?宫忱不知道要怎么对这样的徐赐安生气。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宫忱边走边道。 “什么事?”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要努力对彼此坦诚,不要再相互隐瞒。” 徐赐安怔了怔:“无论我问什么,你都会对我坦诚吗?” “嗯,前提是你也得做到。” “好。” 徐赐安答应得比宫忱想象中要快,抿了抿唇道:“那我现在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宫忱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既然是他提出来的,他必须以身作则:“你问。” 徐赐安手指划过宫忱的下颌,慢慢往上,停在了一个位置。 “这个吻痕,是谁亲的?” 如今才想起来面具已经摘了的宫忱瞬间踉跄了一步:“…………” —— 这痕迹自然是宫忱在万鬼地狱里遇见的金鬼留下的。 虽说没有它的帮助,宫忱不可能这么快就抵达凤鸣城。 但它向他强制索取的报酬,实在是太无赖了。 与其说是宫忱被它偷亲了一下,倒不如说,是它身上的地狱火烫了宫忱的脸颊,烙下一个疤痕。 金红色的,显眼极了。 “除了我,你也让别人亲了吗?” 徐赐安凝视着这里。 宫忱哪敢隐瞒,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末了还小心翼翼道:“那家伙太快了,我躲不掉,我也不想的。” “疼不疼?” 听到徐赐安这么问,宫忱才稍宽了心:“不疼。” 徐赐安这才真正将手放到那痕迹上,碰了一下,眼眸微闪。 “不能弄掉吗?” “我试过了,”宫忱干巴巴道,“上面好像残留了一股强势的血脉印记,我蹭掉了一层皮也没用,除非让印记的主人收回去。” “蹭掉了一层皮?”徐赐安声音提高,竟比一开始还要凶,“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是你说的,我的身体是你的,当然得为你守身如玉。” “我什么时候说了这种话?” “你以后会说的。” 徐赐安不信:“我不是那种人。” “哈哈。” 宫忱笑了两声。 真可爱。 他心痒了一下。 徐赐安不管他,注意力又回到了那道痕迹上:“只有印记主人能收回去吗,一定得是那只金鬼?” “说来奇怪,”宫忱也挺纳闷,“虽说是金鬼留下的,但上面的气息好像又不属于它。” “我再试试。” 徐赐安执拗地在上面擦了擦,还调动了体内本就不多的灵力。 该解释的都解释了,可他好像还是很在意,宫忱一点也不觉得烦,眸光柔和地问:“你要是不想看见,我施个障眼法如何?” “不要。” 徐赐安继续捣鼓。 宫忱笑了笑:“前面就到街市了,那我们先把面具戴上?” 闻言,徐赐安才终于垂了手。 “宫忱。” 他忽然叫了他一声。 “诶。”宫忱扭过头,愣住了。 秋阳下,他的师兄那张矜贵清俊的脸上正徐徐漾开一个浅笑。 “你看,我擦掉了。” 徐赐安勾着宫忱的脖子,有点儿茫然,又有点儿得意地说。 第62章 无路可走 陪他死又何妨 —— “你用驭鬼之术杀死门派的长老, 可想过会有什么下场?” “师兄,你就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放我走吗?” “我不会放你走的。” “既然如此——” 宫忱往后退了一步。 他扯开嘴角, 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任身体被群鬼拽入深渊。 “那你有本事,就来地狱抓我。” “宫忱!” 徐赐安的心脏骤然停滞, 失声往前扑去, 想要拉住宫忱,却被身后的少年死死抓着衣袍。 “徐师兄,不要救他!” “让他死!” 徐赐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离宫忱只差毫厘,那个人的身体便全部被地狱吞没。 视线最后交汇的刹那,宫忱的眼神冷漠得让徐赐安心惊。 “自寻死路, 他活该!” 少年眼里的仇恨犹如烈毒一般,腐蚀了他那个年纪本该有的良善。 “徐师兄,多亏你刚才卸了他的胳膊, 救了我一命……” 下一秒,少年的身体被一股强横至极的力量挥开,向后横飞数米, 狼狈滚地,吐了一大口鲜血。 “我救了你, ”徐赐安的声音像淬了寒冰,“不是让你阻止我救他的。” “崔彦是吗?若宫忱今天出事,我不会放过你。” 话音刚落,肆虐而出的灵力终于强行将万鬼地狱撕开一道裂缝。 徐赐安头也没回, 跳了下去。 —— 哗啦。 地狱火绵延不绝,在黑色大地上燃烧着金红瑰丽的光芒。 那是万鬼地狱唯一的光源。 而天空极度暗沉,久封于炼狱的鬼魂们嗅到了活人的气息, 尖叫着从四面八方涌来,却被暴掠而来的紫色灵鞭抽得鬼哭狼嚎。 “不吃了不吃了。” “饿坏也不吃了。” “别打鬼了呜呜。” “………” 虽然目前遇到的鬼都是低阶的,但徐赐安能感受到,不远处有好几道强大的力量在窥伺着这边。 若他表现出任何破绽,就会立刻被它们冲过来撕碎。 初步迈入大乘境的徐赐安尚且觉得危险,更何况是宫忱。 若是宫忱运气不好,刚进来就碰上那种级别的恶鬼…… 徐赐安不敢再想。 “刚才进来的那个人呢?”他用灵鞭绑过一只来不及逃窜的鬼,沉着声问,“他在哪?” “什、什么人啊?” 一只鬼魂瑟瑟发抖地回答:“除了您,我也没看到别的活人了。” “我只比他晚进来片刻,怎么可能没看见,”徐赐安冰冷地看着它,“最后问你一遍,那个人在哪。” “如如如如果不是同时进来,就就就就可能被传送到其他地方。” “是啊是啊。” “它说得对。” “对对对对。” 周围的鬼魂真诚附和。 徐赐安还是没放过它:“那我该如何找人?” “我鼻子灵,你给我一件他的东西闻闻,闻闻,试试。” 宫忱的东西? 徐赐安愣了下,两秒后,把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你你你你你你啊?”鬼惊道。 “……我的手刚才碰到了他,可能有些许的气息残留。” “哦,哦哦。” 嗅了会,面前的鬼魂焉了下去。 “不行吗?” 徐赐安心急如焚。 “不是啦,我太饿了,你这个活人,都快香晕我了。”它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 徐赐安没吭声,割开手掌,让血流出来,汇聚成一团,停在它面前。 不等徐赐安让它吃,它便张开血盆巨口,啊嗯一声,一口将血团咬走一个小口。 “好吃好吃。” “你也吃。” 剩下的则往旁边一个个传去。 “真香真香。” “你也吃。” 接着传。 “饱了饱了。” “你也吃。” “………” “再闻。” 徐赐安不耐烦地催促。 那鬼却不闻了,狡黠一笑:“骗你的,其实我怎么可能闻得出来嘛……啊别打我。” 徐赐安面无表情地揍了它一拳:“我在血里注入了灵力,再不说实话,就让你们全都灰飞烟灭。” “啊啊啊啊啊啊。” 鬼魂们闻言,都如同中毒了一般躺倒在空中,纷纷丧着脸吐出白沫。 “狡猾狡猾。” “坏坏坏坏。” “我们就想跟你玩玩嘛。” “罢了罢了,比你先进来的那个人,往那边去了。” “要小心哦,那边有只大鬼!” “………谢谢。” 徐赐安飞快离开。 身后,鬼魂们又笑嘻嘻地抱团。 “不过他的血真的好甜呀。” “喜欢喜欢。” 几乎在徐赐安离开后的下一瞬,地底涌现一阵强烈波动,只见红光一闪,一个身着金红奢华服饰,发尾焦红的俊美男子突然出现在它们面前。 这群性格顽劣的鬼魂们如同小鸡崽似的,瞬间排好立正。 “阎君大人。” “您怎么过来了?” 有鬼问:“小金大人快要历劫了,您不应该在地宫里守着吗?” “本君似乎感受到了一位老熟人的气息。” “老熟人?阎君大人您都多少岁啦,您的熟人还活着吗?” “他自然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很有可能是有着他血脉的后人。” 男子捻熄发尾上的火焰,视线一一从它们身上掠过,似乎确认了什么,眉头似笑非笑地挑起:“你们可知自己吃了什么好东西?” “好东西?”它们喜道。 “好到,”男人嘴角温柔地勾起:“最多一刻,就能撑死你们这些贪吃鬼。” 此话一出,它们都吓破了胆,赶紧跪下:“呜呜再也不敢乱吃了,求大人救命。” 男子指尖轻轻一点,将它们身体所不能吸收的那部分抽了出来。 垂眸轻扫手中一缕极细的淡紫气息,他忍不住低低一笑。 “这东西来得太及时了,看来,小金这次的历劫有办法了。” “不过,还不够。” “唔,用什么办法找那个小家伙再要一些呢?” —— 越往里走,就越寂静。 正如刚才那些鬼所说,附近是某只恶鬼的地盘,周围的低阶小鬼不敢过来造次,因而放眼望去,唯有一片空空荡荡的赤红。 不知过了多久,徐赐安终于寻见了那道熟悉的背影。 “宫忱!” 宫忱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叫自己,正要回头,前面的恶鬼冷笑一声。 “想走?” 余光中一道庞然黑影向自己笼罩而来,宫忱左手瞬间搂紧怀中青瑕破碎的魂魄,右手五指张开,在空中结出一道防护结界。 咔擦! 可惜时间太短,被恶鬼一爪撕开,大口咬上宫忱的手臂。 噗呲!鲜血迸溅。宫忱神色漠然,一脚狠踢拉开距离。 在身体腾空的两秒钟内,恶鬼喉管轻轻抽搐了一下,嗓音粗哑:“没想到区区一个金丹境的除鬼师,身上竟然有如此浓厚的福泽。” 它舔了舔嘴角,瞳孔一点点绽出贪婪的光芒:“若是都能吃了,也许我就不用被关在这里了……” 下一息,它怒吼一声,冒着惹怒地狱主人的风险,咬碎身上的锁链。 它在赌。 赌那位阎君大人这段时间为了守护珍贵的火种没空管它。 赌眼前的除鬼师身上的福泽能净化它身上的所有罪孽。 这样即便是阎君来了,也没有理由杀死它。 哗啦!!! 足有方才三倍之多的阴气在这一方天地中腾然升起。 面对着这庞然大物,宫忱弱小得似乎连它一掌都无法承受。 恶鬼面目狰狞,再次扑了过来,身上罪孽堆叠的血红气息令宫忱感到强烈的不适。 他闭了闭眼睛。 —— 在和方显山的那一战中,青瑕为了给宫忱争取打开万鬼地狱的时间,生生被方显山折磨到连魂魄都碎了。 “青瑕!!!!!” 宫忱被万鬼地狱强行定在原地,无法中断,眼睁睁看着青色的光点在空中散开,眼眶瞬间通红。 “不、不要……” “凭什么,凭什么啊??” 凭什么这偌大的人间,竟然容不下一只爱吃草,种花,从未做过一件恶事的鬼。 凭什么? 千钧一发之际,宫忱嘶吼一声,终于将地面撕开一道裂缝,万鬼地狱打开,青瑕的碎魂被吸了进去。 可当他也跟着想下去时,却被万鬼地狱无情地挡在了外面。 “为什么……”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宫忱疯了般砸向地面,砸得双手浸满鲜血,双目湿润。 ——无罪之人,何苦来哉? 终于,冥冥之中脑海里似乎响起了这样一个冰冷的声音。 宫忱才记起来。 万鬼地狱其实是一座监狱,被认定为没有罪孽的人自然是不能进的。 于是,他将目光转向了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方显山。 那一刻的方显山还不知道,万鬼地狱是一种怎样诡邪的力量。 他竭尽了所有灵力,也没能杀光从里面爬出来的鬼魂,最终像个废人一样任宫忱宰割。 “啊啊啊啊啊啊啊!!!” 宫忱拖起方显山的右手,举高,抡起铁锥,凿穿手腕,钉在墙上。 惨叫声。 声声不绝。 宫忱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一根一根,砸烂了他的四肢,牢牢将他钉在朱墙之上。 ——够了吗? ——不够。 宫忱让鬼魂把方显山剥皮扒肉,从下往上,一点点将他身体啃食。 ——够了吗? ——不够。 在等待入口再次打开的时间里,他不停地折磨方显山的那时,仿佛沦为了一个冰冷变态的侩子手的那时,万鬼地狱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仿佛在地狱看来,他做得没错。 直到…… 方显山的弟子崔彦推开大门,跌跌撞撞,浑身发颤地跑了进来时。 宫忱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于是他伸出手,扼住了这个无辜之人的脖颈。 手指一点一点地收紧。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有一种无比可怕的东西正在侵蚀他的内心。 明明被掐住脖子的人不是自己。 他却感到痛苦。 快要窒息的痛苦。 ……直到这时。 ——够了吗? ——够了。 宫忱得到了万鬼地狱的肯定。 他有罪。 —— 宫忱睁开了漆黑的眼睛。 手臂上的血越流越多,面向越来越近,逐渐占据他整个瞳孔的黑影,他嘴唇轻动两下。 “绞杀。” 恶鬼没看清他在说什么,还以为他是在求饶,眼中闪过戏谑的嘲讽:“垂死挣扎………” 突然,它的表情凝固在半空中。 连同全部鬼身也一同定格,一动也不能动弹。 这是什么。 周围的空间瞬间扭曲,像拧麻花一样,四面八方朝它挤压而去。 它的脸迅速变形,皮肉崩裂,骨头错位,那一丝嘲讽的表情,显得格外丑陋。 为什么这个人能控制万鬼地狱? 区区一个金丹境? 不,不可能—— 它不要死—— 不!!!!! “蠢货。” 这时,一道冰冷的声音在它脑海里响起。 如若是平时,它听到阎君的声音只会觉得是噩梦,可这一刻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阎君大人,救我!!” “这是万鬼地狱认可的人,”阎君淡淡道,“就凭你,也敢妄想在这里杀他?” “我、我知道错了,只要您救我,我愿意……再为您效忠一百年……” “你这贪婪无度的东西,也配提忠?”阎君轻笑一声,“你别搞错了,本君不是来救你的,” “本君是来,送你一程。” 话音刚落,恶鬼骤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只见它的身体瞬间膨胀至原来的两倍,连周围的空间都不能把它禁锢住,咔擦咔擦碎裂。 它要自毁。 宫忱犹如遭到重击,脸色一白。 好不容易进了这里,好不容易找回了青瑕的碎魂,还有挽回的机会,决不能让碎魂再受到一点伤害。 他放弃逃跑,全力在青瑕四周凝出一个坚固的防护罩,在最后一刻咬牙将它从旁边推了出去,用身体去挡恶鬼炸开后带来的冲击。 嘭!!!!!!!! 宫忱的身体向后倒飞而出。 在短暂的三秒钟内,他的意识几度陷入黑暗,却又挣扎着脱离。 不,不能死。 他还要带青瑕出去。 前段时间忙着修炼,疏于打理山上的小院,新种的石榴花不知道怎么样了,青瑕说过想吃石榴的,如果都枯萎了可怎么办? 哎,柯小神医为自己的病忧虑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治好了,要是莫名其妙就死了,多亏啊。 他还答应了段钦要陪他出去闯荡两年,一同惩恶扬善,身为兄长,就要说到做到才行。 不过,如果宫忱真的死在这里,最先知道死讯的人…… 是徐赐安。 他现在会不会还在外面,等着自己出去,好抓去戒律堂领罚呢? 徐赐安那个人真是的,就算再不喜欢我,可毕竟我是他的师弟啊,为什么问都不问一声,就觉得是我做错了呢? 还对我那么凶。 现在好了,要是我死了,你后悔也没有用。 后悔也…… 昏迷之前,宫忱觉得自己应该是出现了幻觉,竟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丹桂的淡雅,海棠的幽香。 同时出现在他的身后。 冲击力太大,意识太模糊,他分不清自己撞到的是石壁还是什么。 但不管是什么,他靠在上面,久违得感受到了一丝安心。 “反正,你也不会后悔吧。” “那样就好。” 那样也就不会为我伤心了。 喉间的血在此刻涌出,宫忱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刹那不省人事。 —— “小友,需要帮忙吗?” 看着僵在原地的徐赐安,阎君这才不紧不慢地出现,手掌中,青瑕的魂魄变成了血红色。 尽管魂魄破碎,看到奄奄一息的宫忱,它依然本能地感到悲伤。 徐赐安恍若没注意到阎君的存在,只是一味将灵力灌输给宫忱。 然而却无济于事。 宫忱的身体被阴气侵入,十分抗拒徐赐安的灵力。 接着,徐赐安又试图将他体内的阴气转移到自己身上。 阎君摇了摇头:“你应当知道自己血脉特殊,阴气入体对你的损害可比他严重多了。” “而且,他之所以陷入昏迷,也不是因为阴气的缘故,而是强行操纵万鬼地狱,遭到了反噬。” 当然,若非阎君干涉,单凭那恶鬼,就算自毁也很难打破空间的束缚,宫忱也就不会遭到反噬。 阎君猜到宫忱对徐赐安很重要,故意设计了这一出——让宫忱受伤,自己再出现及时给予救治,就能理所当然地向徐赐安讨要报酬。 闻言,徐赐安抬头。 “要我做什么您才肯救他?” 阎君咦了一声:“本君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本君要你帮一个忙?” “我差一点就能救下他了,” 徐赐安又低下了头,看着怀里的满身伤口的宫忱:“只差一点。” “您的实力在我之上,只要您想,必然能救下他,却要等到这个时候。” “我猜,您要我帮的忙,与我体内的李氏血脉有关吧。” 阎君的打算被戳破了也丝毫不恼,反而笑眯眯道:“小友还真是通透,那本君便直言了。” “你的先祖乃是上神,身为他的后人,你体内的血伴有一丝神息,于你已无用了,但是对本君却有大用,可否借给本君啊?” “放心,本君不用它来干坏事,只是要用它助本君弟子度过天劫,用完后再还给你。” 天劫? 徐赐安陷入了沉默。 凡是要历天劫的,大多都是一些为祸一方不为天道所容的家伙,若是助它过了天劫,后果可想而知。 为救一人而不惜苍生……吗? 很快,徐赐安心中便有了决断,手中凝出长剑如霜,剑尖直指阎君的面庞:“前辈,恕我不能答应。” “哦?”阎君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你不想救他了吗?” 忽然,他瞳孔微缩。 只见一道血红的线从徐赐安的手掌流出,顺着剑柄往上,直至剑尖。 血贯长剑。 这是用性命为代价来暂时提升修为的办法。 “我会竭尽全力,为他博一条生路。” 徐赐安嘴唇瞬间苍白无比,神色间有一种疯狂的平静。 “若无路可走,陪他死又何妨。” 第63章 一起去看烟花吧 笑一笑。真好看。…… “这就拼命了?” 千钧一发之际, 阎君手掌翻转,浓郁的灵力涌现,看似简单地往前一推, 竟将剑上的血硬生生逼了回去。 “天资不错, 但性子还是太浮躁了。”他摇了摇头,故作高深地背过身去, 实则额角渗出一层心虚的薄汗。 要是刚才没及时出手, 把那家伙的后人逼死,麻烦就大了。 “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我的那位弟子虽不为天道所容,却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辈。”阎君幽幽叹了口气。 “口说无凭,你跟我去见了就知道了。” —— 万鬼地狱。 地宫。 一座瑰丽大气的殿宇中, 扎高马尾、皮肤泛金的少年正坐在黑岩地面上,神情专注地堆着两个火人。 其中一个已经塑出了大致的四肢和五官,一头长发垂腰, 风流雅致。 “嘻嘻。” 一完工,少年就迫不及待带着刚成形的火人满殿宇你追我跑上蹿下跳,耍得不亦乐乎。 “金子。” 这时,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少年一把拽起火人的手, 噔噔噔跑到门前:“师父,你看像不像你?” “本君应该更高一些吧?” 阎君随意道。 “哦,那就是不像。”少年似乎觉得他说得对,挥挥手把火人拍散掉, 小手牵起一点阎君的头发,又往身后指了指,一脸期待, “那个呢,你看像不像我?” 阎君皱了皱眉,没看过去,随手捻熄了发尾冒出的一簇小火苗:“天劫将至,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玩?” “我这不是在做准备嘛?” “你倒是说说,准备了什么?” “后事。”少年笑嘻嘻道。 阎君脸一黑,狠狠锤了锤这小子的脑袋:“胡说八道。” “呀。” 无所谓地歪了歪头,视线一转,少年发现了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赤红的眼睛转过来,直勾勾盯着他,“是人诶。” 徐赐安掐灭衣角莫名燃起的火焰,在“是”和“你是吗”中选择沉默。 少年继续盯他。 “……你好。”徐赐安只好说。 “你好你好,”少年瞬间高兴,掌心凝出一枝火焰化作的花,大方道,“这个送给你。” 衣裳上刚熄灭的火因为少年的突然靠近又“唰”地蹿了起来。 ……他能说不要吗? 徐赐安眉头一突,有点头疼。 “阎金,”好在阎君把少年拽回去,“说了多少次,别靠客人太近。” “知道知道了。” 少年听了,但没全听,又凝出一朵火花塞到阎君手里,大方道:“师父也想要对不对,这朵更漂亮哦,师父喜欢吗?” “不喜欢,烫手。” 阎君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握在手里,没一会儿,那火花就在他的手掌里自然消散了。 —— “我的身份不方便明说,你姑且当我是这万鬼地狱的看管者吧。” “而它的掌控者实际上是弥漫了整个地狱的火焰。” “大约十三年前,阎金从地狱火的焰心中诞生了。” “那时,我只是把他称为火种。” 阎君带徐赐安来到一处静室,方才去见阎金前便将宫忱和青瑕安置在了这里。 “他就好像地狱火的一道化身,天生就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不仅能肆意操纵火焰,还能创造阴物。” “你刚进万鬼地狱时遇到的那几只鬼便是他闲着无聊捏出来的。” 闲着无聊捏出来的? 徐赐安表情复杂:“造物本是天道独有的法则,他身为天道之外的存在,却掌握了一部分这样的能力……难怪天道容不下他。” “不只是天道,”阎君怅然道,“起初,我也想抹杀他的存在。” “但当我靠近焰心,将杀招对准他和他所创造的小鬼时,他的第一反应竟是用自己的身体护住那些小鬼。” “一个没有意识的火种是不会做出这种举动的,于是我犹豫了,给了他临死前开口说话的机会。” ……… “你为什么这么做?” 阎君淡漠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少年似乎知道男人要杀他,也知道回答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就当作没听见,然后抬头,还很有礼貌地问:“请问我可以多活一天吗?” “为什么?”阎君还是冷漠。 “因为我的家人让我多陪它们一天。”少年指着小鬼们说。 少年对生死没有概念,却格外重视“家人”和“陪伴”。 大抵他的诞生,就是因为地狱里燃烧了数百年的火焰太孤独了吧。 于是阎君让他多活了一天。 那一天中,少年跟附近关押着的恶鬼们学会了耍赖和撒娇,全数用到了阎君身上,眼巴巴地问他能不能再延长一天。 “大人,你就行行好。” “就一天好不好嘛。” 阎君虽然无所谓这一两天,但怕他没完没了,索性给了他一年时间。 “一年之后,本君定取你性命。” “好。” 契约达成,只要这小火种不太闹腾,阎君也懒得管他的死活,偶尔差鬼仆问问他最近干了什么。 鬼仆:“从早到晚,都在挖坑。” 阎君:“?” “持续多久了……这种症状?” “半个月了,要阻止他吗?” 阎君拧了拧眉:“随他吧。” 这小火种估计脑袋里也有坑。 估计一时半会停不下,阎君乐得清闲,两眼一闭,就找了块大黑岩石又睡了半个月的觉,一醒来,坑挖到了自己面前。 大坑上,一座宏伟宫殿拔地而起。 阎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见他终于醒了,少年兴冲冲跑上来。 “大人,为了感谢你不杀之恩。” 他灰头土脸但得意洋洋。 “这座小小小小的宫殿,是我的一点点点点点点点心意,请笑纳。” 阎君:“…………………” 笑不出来。 “所以呢?” “大人请起,去宫殿里睡觉吧。” “本君说过收下了吗?” “那也请起,”少年理直气壮,“你身后那块岩石,我铺地板要用的。” 阎君:“…………呵。” 从此,万鬼地狱就多了座地宫。 经过阎君的修缮,现已成了全地狱最赏心悦目的地方。 紧接着,一年之约如期而至。 火种该死了。 少年虽然没活够,但也不是不能死,摆摆手,同所谓的“家人们”告别,然后给阎君递上一把刀。 特特特特大的刀。 群鬼在他身后哭得稀里哗啦。 阎君:“这是干啥?” 鬼仆也有些不忍,但君心不可违,只能委婉地提醒他:“今天是火种诞生一年的日子。” “啊,已经一年了么?” 阎君恍然,接过那柄大刀,左右看了看,寻什么似的,吓得群鬼不敢出声。 少年也紧闭上了眼睛。 却只听阎君问道:“祝寿的糕点在哪呢,快拿出来,要本君给你切是吧?” 说完,一片死寂。 原来—— 阎君忘了要杀少年的约定了。 ……… 这之后的事情,阎君就不太想讲给徐赐安听了。 “如你所闻,本君的弟子笨是笨了点,但心性单纯,善良可爱。” “长大了呢?也能如此单纯?” 阎君正色道:“你觉得有本君的教导,他能长歪吗?” 以刚才听到的来讲,很难说。 徐赐安欲言又止。 其实听到这里,他便已经能答应阎君的请求了,但难得对一个问题起了好奇。 沉吟片刻,徐赐安问道:“您会永远让他待在万鬼地狱——这座监狱里吗?” 这个问题,阎君早就想过了。 “在这里,要杀他的只有本君,一旦去了别的地方,要杀他的,可就是除本君以外的所有人了。” “但即便如此,”男人云淡风轻道,“若有一天他想要自由,本君会给他。” “至于关他一辈子?没本事护他周全的人才这么做。” 太狂妄了。 徐赐安想。 “你好像并不觉得本君是个疯子?”阎君有些诧异地看着没什么表情的徐赐安。 徐赐安则低头,凝视着昏迷中眉头紧锁的宫忱,几秒后,自嘲一笑: “若前辈是疯子,那我也是。” “我答应帮您,不过在这之前,您要先治好我的师弟和他的家人。” “师弟?” 徐赐安好似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意味深长,眸光微闪,轻轻“嗯”了声。 “他好像做噩梦了。” “麻烦您快一点。” —— 阎君不愧是活了几百年的老东西了,只花了一刻钟就把宫忱遭到的反噬清理得干干净净,还顺便修复了青瑕的碎魂。 徐赐安检查了三遍,确认他们确已无恙后才松了口气,郑重地递上自己的手腕道:“多谢前辈,取神息吧。” 阎君愣了下。 “你不会以为是要放血吧?” “不是吗?” “神息毕竟和血脉相容,本君要取的量可不少,若全靠放血提炼,你不要命了?”阎君摇了摇头。 “罢了,也怪本君没和你说。” “本君这有个转渡神息的法子,无需经过体外提炼的过程,便可将神息从你体内直接转移给阎金。” “不过可能会损失你的一点修为。” “损失修为?” 徐赐安神色一变。 “只有一点,”阎君不知他为何反应这么大,耐心解释道,“神息会在修为境界降低的刹那与血脉分离,我看你刚到大乘境,最多只需散掉七日的修为就可倒退一境,相比放血损害身体根基,几乎不算什么代价。” 但阎君不知道,哪怕只有七日的修为倒退于徐赐安意味着什么。 徐赐安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说:“我需要单独考虑一会。” “可以。” 阎君体贴地关门离开。 本就暗沉的室内又陷入了寂静。 徐赐安端坐在床前,瞳孔落在阴影中,一动未动。 —— 宫忱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不学剑,是因为要把全部的时间用来学除鬼术。 报仇,是他十几年来一直在走的路。 从无情道破了的那天开始,徐赐安才明白了这一点。 情窦初开的他对宫忱说的最大限度的情话是:“从今天开始,你的血你的骨头你的命都受我保护。谁也不可以伤害,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行。” 于是为了成为宫忱的羽翼,他选择了压抑自己的心意,用了两年的时间,将无情道修炼至大乘境。 因为如果不那么做,他就是个道心崩塌的废人。如果不那么做,他就不能强大到能一直站在宫忱面前。 不能灭了让宫忱家破人亡的那东西。 ——徐赐安刚突破大乘境的那晚就立即去找宫忱,原本以为终于可以坦白这一切,却不凑巧,撞上了宫忱掐住崔彦的那一幕。 双双进了万鬼地狱,一顿折腾活了下来,又不凑巧,要倒退七日的修为。 要再多等七日。 明明两年都熬过来了,不过七日而已,徐赐安却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醒一醒吧,宫忱。” “不要再陷在噩梦里了。” 他终于一点点垂下了头颅,额头抵在宫忱的胸膛之上。 “你再不醒的话,我就又要变成你讨厌的师兄了。” “你要是现在醒来,天泠山的事情,我就跟你道歉。” “你不接受也没关系。” “不喜欢,也没关系。” 谁会喜欢一个两年来冷酷无情几乎没给过他好脸色看的师兄呢? 徐赐安闭着眼,声音忽地嘶哑了。 “可是,到底有多讨厌我,才会当着我的面跳进万鬼地狱,你是觉得自己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有反应吗?” “你这个………” 徐赐安呼吸一止。 一只手突然放在了他的脑袋上,很轻很轻地揉了揉。 徐赐安心脏漏跳一拍,几乎是立刻微抬起头去看宫忱。 宫忱仍然闭着眼,呼吸平稳悠长,手落在徐赐安脖颈,无意识地喃喃:“别闹了,青瑕。” “我不需要你救我。” 徐赐安盯着他。 半晌,徐赐安扣住了宫忱的手腕。 他抓得非常用力,用力到要把宫忱的骨头拧下来似的,可即便如此,宫忱依旧睡得安安稳稳。 徐赐安好像明白了什么。 剧烈的心跳声在胸膛里渐渐平息,随之而来的,是面容上浮出的冰冷的讽刺。 他极其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你这个,混蛋。” 宫忱双目阖着,呼吸依旧那么均匀,任凭他说什么都没有醒来。 可是怎么可能醒不来? 除非—— 徐赐安一寸寸松开宫忱的手,直到此刻才突然明白。 真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深渊不是一次又一次的不凑巧。 不是他没能说出口的心意。 不是一切悲哀的误会。 而是宫忱自己。 只要他不想睁开眼,谁也不能让他睁开眼。 谁也不能。 徐赐安霍然起身,背过身去,什么也没说,推门而出。 然后大口大口地喘气。 一直以来,徐赐安都太过狂妄了。 自顾自地站在宫忱面前,自顾自地说要保护他。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被站在身后的宫忱一把推开。 那句“我不需要你救我”,其实是说给徐赐安听的吧。 徐赐安手掌微微颤抖。 一点点抬起来,轻轻地覆上眼睛。 在报仇和我之间。 原来我,是这么轻易就会被抛弃的。 —— “你的师弟走了,你要去看一眼吗?” “不用。” “你哭了。” 转渡神息时,少年有些好奇地看着徐赐安:“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吗?” “没有。”徐赐安擦了擦唇角的血,道,“只是有点疼。” 已经抽取了七天的修为,他的心大抵又变回了一颗玉石,冰冷而坚硬。 这滴泪,不过是神息离开身体时的疼痛带来的罢了。 正要揩去脸颊上的泪水,少年却忽然凑上来,明亮的火焰将那滴泪水和徐赐安身上的血同时卷入空中,眨眼间蒸发了,只留下一抹金红色的印记。 徐赐安不甚在意。 少年伸手去碰的瞬间,忽然小脸一皱巴:“恩人,你的记忆好苦好苦好苦啊。” 徐赐安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能力,面色一沉:“谁准你看的?” 少年揉了揉眼睛,委屈地道歉:“不是你说疼,我就想通过吸收你的眼泪,分担一点你感受到的痛苦嘛。” 徐赐安不吭声。 要不是还在给这家伙传渡神息,他现在就能甩脸走人。 “知道了知道了,”少年很快就想出办法了,热情道,“我也把我的秘密告诉你,我们就扯平了。” 他的想法和行动力都太活跃了,徐赐安还没说出一个“不”字,少年就把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小火人招呼了过来。 “恩人,你好啊。” 小火人调皮的语调也和少年别无二致。 “我花了一个多月才捏好的,”少年得意洋洋地说,“容貌,声音,脾气都完全和我一样。” “等天劫一过,我再把最后一口气给它,它就能拥有我的记忆了,到时候再送给师父……” 徐赐安何等敏锐,立刻反问:“这就是你说的准备后事?” “是呀,”少年支着下巴,“不过你可别误会呀,如果能活着当然好,但是天劫真的很可怕的,即使有你的神息,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抗过去,所以说,如果会死的话,” 少年赤红的瞳孔满是真诚。 “我要送师父一个永不熄灭的我,在我死后继续陪着师父。” 徐赐安沉默了良久。 “阎金,希望你能活下去。” “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我,”徐赐安郑重道,“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片刻后。 少年惊讶地问:“你真的要把来到这里的记忆全部抽走吗?” “是。” “可是为什么啊,你不想记得我了吗?”少年低落道,“我好不容易有人做朋友了。” 徐赐安说:“对不起,我不是想忘记你,但这里有我必须忘记的事情。” “……好吧,”少年蔫了吧唧地问,“那我可以把这段记忆留下来嘛。” 徐赐安点了点头。 “太好了。” 少年伸手靠近徐赐安的额头:“我准备开始了,最后确认一遍,恩人,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徐赐安闭上眼,没有说话。 他做不到被宫忱推开了还能毫无波澜。 或许只有消除这段记忆,他才能继续坚持下去。 他厌恶自己突如其来的软弱。 并无比希望,在宫忱面前,他依然是那个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动摇的徐赐安。 只要忘了今天。 只要假装不知道宫忱醒着…… “反正,你也不会后悔吧。” “那样就好。” “那样也就不会为我伤心了。” 徐赐安的脑海里冷不防再次想起宫忱昏迷前说的这几句话。 他猛地睁开眼睛:“等下。” 可万一,宫忱不是想要推开他,而是不想连累他呢? 万一,宫忱做出推开他的这个决定时,比他还要痛苦呢? 徐赐安脸色骤然苍白的样子吓到了少年:“怎么了?” 徐赐安嘴唇几次张开,又闭上,最终攥紧双手,轻轻说:“我……会后悔。” 少年立马收手,并没有笑话他,而是认真道:“好啊,那就算了,我就说嘛,记忆可是很珍贵的东西,这个泪水印记我也会帮你收着哦。” “如果我真的活下来了,或许会通过我的方式还给你。” “谢谢。”徐赐安释然一笑。 笑容很浅。 但很坚定。 万一,那个人真的想抛开所有人独自进入深渊的话,至少我得拉住他。 至少,我要为他伤心。 无论被推开多少次。 ———— ———— 凤鸣城。 郊野。 宫忱脸颊上的金红色印记在徐赐安指尖消失的刹那,画面一股涌入徐赐安的脑中。 他脸上的笑容微僵,头有些疼了起来,在宫忱的背上抱紧宫忱的脖子,低低地问:“宫忱,你有没有……看见什么?” 他刚才就不该捣鼓这印记的。 心中已悔青了肠子。 这毕竟是他一部分不堪的记忆,若是就这样因为一时失误暴露给了宫忱,多少令他有些羞赧。 宫忱不知何时将目光从徐赐安脸上转了回去,只看着前方的路,轻轻迈起脚步。 “我看见你笑了。” 宫忱说。 “还有吗?” 徐赐安追问。 “应该还有什么呢?”宫忱问。 徐赐安“唔”了声:“你先走,我想想。” 应该没看到吧。 徐赐安想,不然为什么是这种反应,平淡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徐赐安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暗自苦恼,自己以前也瞒了太多事情了,就算以后要开口解释,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可刚刚才答应宫忱要彼此坦诚,总不能再支支吾吾藏着掖着了,那不是徐赐安的风格。 要怎么开口呢? 思忖片刻,徐赐安打算先从天泠山讲起:“那个,你还记得…………” 话音未落,啪嗒,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砸在了徐赐安的手背上。 徐赐安愣了下,抬头。 下雨了么? 万里无云。 啪嗒,啪嗒,啪嗒。 徐赐安终于反应过来,两只手猛然抓上宫忱的脸,摸到一片湿润。 “你哭了?” 徐赐安愕然。 什么时候开始哭的? 怎么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心脏一紧,顿时明白宫忱也看到了那时的回忆,他说看见了徐赐安的笑,转过身却悄无声息地掉了眼泪。 笨蛋。 “哭什么?”徐赐安偏着头,擦拭着宫忱脸上的泪水,心中所预想的羞耻并没有到来,而是感到了一股难言的酸涩。 “不要哭了,听到没有?” 宫忱什么也没说,又或许是说不出话来,一步一步往前走,泪水一滴一滴从眼眶里滚落。 “我、我又没有故意瞒你,我也刚刚才想起来的。”徐赐安擦都擦不完,干脆两手一抬,遮住宫忱的眼睛说,“别走了,你停下来说句话不行吗?” 宫忱的眼睫在他的掌心里,又湿又凉。 怎么哄不好啊。 徐赐安强压下心慌,准备按照方才的思路,先把所有事情都坦白了再说。 “其实在天泠山上,我们不止亲了一次,第一次是在你的梦境里,那时我是心甘情愿的………” “我知道的。”宫忱终于沙哑着开口,“在你的记忆里有,从头到尾。” “还有之后的那一整个月,你为了修复无情道,在洞府里独自克服心魔的事情,我也知道了。” 徐赐安哑了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啊,那么,在万鬼地狱里,你受了重伤,我接住了你……” “嗯。”宫忱说,“那时我确实昏过去了,后来你靠在我的身上跟我讲话,其实我已经醒了,却像个混蛋,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即便如此,你依然为了我,不惜修为倒退,承受神息离体之苦。” 徐赐安对他刚才还沉默不语,现在却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话而感到不安。 “不苦的,”他忍不住抱紧了宫忱道,“你不要觉得我受了很大的委屈,那些痛,甚至比不上我以前练剑的时候。” 宫忱没有认同,亦没有反驳,只是继续轻声道:“还有你跟阎金说要抽走那天的记忆,他跟你确认的时候,你却说后悔了。” “徐赐安,你真傻,那种糟糕透顶的记忆,就那么干脆地不要了该有多好啊。” 温凉的泪水遮也遮不住,挤满了徐赐安的指缝间,再缓缓地淌下。 “不要说了。” 徐赐安心脏剧烈地疼了起来。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本来只要再等上七天,一切都还有好转的机会。” 宫忱却停不下来,嘴唇一片苍白。 “可谁知道呢,我第六天就被门派赶下山了,下山当天是你的生辰,你喝醉了,提着灯笼在山路上提前等我。” “你说酒很苦,要我吻你,我说我对你早就没有感觉了。” “你说紫骨天不要我,你没有不要我,我却把你按在石壁上……毫不怜惜地碰了你,我说我不喜欢灯笼,祝你生辰快乐。” “还说我们一辈子都别见面了吧。” 宫忱牙齿打颤:“畜生一样。” 他双目猩红、咬牙切齿地重复道:“我真想杀了那个畜生。” 徐赐安捂住了宫忱的嘴,脑袋嗡嗡作响,这些记忆他还没有,不知如何反应,此刻终于浑身战栗地大喊:“不要说了!” 宫忱才忽地安静了下来。 “呜。” 好一会儿,他就这样被徐赐安捂着嘴巴,不时发出压抑、短促而破碎的呜咽,浑身发冷般地颤抖着。 徐赐安哄也哄不好,捂也捂不住,只能将脸深深地埋在他的颈间,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良久,他无力地松开手,低喃:“好,你哭,你哭吧!” 宫忱说:“对不起。” “我不要听对不起。” 宫忱静了静,忽然轻轻地说:“要是一开始你没有遇见我就好了。” “什么意思?” “徐赐安,我觉得我毁了你。” 话音未落,左侧脖颈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疼—— 徐赐安在咬他。 牙齿摩挲着薄薄一层皮肉,在上面留下深红的印子,徐赐安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冷。 “放我下来。” 宫忱抓着他两腿的力气加大了:“对不起,我不该说这种话的。” 徐赐安声音完全变了,又低又冷:“可你已经说了,我让你放我下来。” “可是你没穿鞋……” 徐赐安平静地打断他:“宫忱,你想让我讨厌你吗?” 宫忱心一颤,原本痛苦到麻木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彷徨,立马蹲下,小心翼翼地把徐赐安放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 徐赐安却偏偏踩在尖锐的石头上。 宫忱瞳孔骤缩,手臂一下子托着徐赐安的腰,抓着他的脚踝想抬起来。 徐赐安冷漠地看着他:“放手。” 宫忱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石头上残留的鲜血,声音发涩道:“你受伤了。” “你放不放?” “………” 宫忱两眼通红,最终渐渐地松开了手。 徐赐安更加用力地踩了上去,鲜血刹那间涌了出来。 “我说错话了!”宫忱心脏骤停,再也不能忍受,猛地抱住了徐赐安,发出了一声破碎的哽咽,“徐赐安,赐安,是我说错话了,我再也不说那种话了,你别这样吓我行不行?” 徐赐安这次没有再让他放手,而是低着头,格外温顺地让他抱着。 “冷静了吗?”他揉了揉宫忱的脑袋,“从现在开始,可以听进我说的话了吗?” 宫忱红着眼睛点点头。 “抱歉,”徐赐安轻声说,“是你先说让我心疼的话,我才这样的。” 宫忱说:“是。” “以后不说了?” “再也不说了。” “宫忱。” “嗯。” 徐赐安替他擦掉残余的泪光:“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如果了,但还有漫长的今后。” “你要是下定决心,愿意跟我一起度过的话,就笑一笑。” 宫忱怔怔地看着他,眼泪止不住,但还是努力地笑了起来。 那副模样滑稽又难看。 “真好看。” 徐赐安轻笑着,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 “今天晚上,千层雪会放烟花。” “惊雨,一起去看烟花吧。” 第64章 不看烟花了? 烟花有什么重要的,傻瓜…… 轱辘轱辘。 邺城。 两辆家族纹饰迥异的马车相向而行, 几乎同时停在燧光阁面前。 靠左那辆先是下来一个朴素装扮的少年,清秀淡漠的面庞透着一股书卷气。 “秦书佑?” 另一辆马车紧接着跳下的人穿一袭黑衣,手里苦大仇深地掐着本书, 熬了两夜的眼底乌黑一片, 此时见到少年,微微一愣。 “段公子。”少年略一颔首。 “你来干什么?”段钦揉了揉眼睛, 确定这是秦玉身边的那个书童后, 看向秦书佑身后的马车,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秦玉那张笑吟吟的狐狸脸便从马车里探了出来,手中的象骨扇啪的一展, 悠悠下了马车:“你都能来,我的人怎么不能来。对了,我听说你前两天和段瑄杠上了——哟, ” 他以扇掩嘴,看向段钦手中皱巴巴的书籍:“你跟段瑄来真的啊?” “管你屁事。” “你找死我不管,”秦玉不紧不慢道, “但死之前,能不能先把欠我的钱还了?” 段钦脸色一黑, 正要说话,身后又响起一道声音:“段清明,你欠他钱啊?” 一脸困意的柯岁也下了马车。 这回轮到秦玉惊讶了:“元真,是你啊, 你这是……来送段清明的?” 柯家和秦家有生意往来,两人也算有些交情,故而见面少不了寒暄几句。 “算是吧。好久不见, 秦兄。”柯岁打了声招呼,旋即目光转向静立一旁的书童,挑了下眉。 “听说邀请函发出当天,你给燧光阁捐了五车黄金,只是为了让燧光阁允许一个本不符合资格的人参加比试——就是你的小书童啊。” 书童瞳孔一缩,显然不知道此事。 “他很快就不是了,”秦玉笑了笑,“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开了,惭愧。” 压根没想着瞒吧。柯岁啧了声,瞥向段钦:“所以你怎么欠的钱?” “干嘛,你帮我还啊。” 段钦懒得再提。 “说不准呢。”因为陪着段钦熬夜,柯岁脸上也有掩盖不住的疲倦。 段钦神情不太自在,偏开头:“前段时间,我心情不好,砸了他家茶馆。” “砸了多少?” “没多少,就,”段钦越说越觉得丢人,“一千二百两……黄金。” 他刚说完,就听到一声大笑。 “哈哈哈哈,”柯岁刚才还困得不行,突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砸坏了一千二百两黄金的东西,果然是你干得出来的傻事哈哈哈哈!” 段钦忍无可忍,回头给了柯岁一拳,咬牙道:“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没办法,这几日太累了,”柯岁捂着眼睛,正好掩住了快速晃过的一抹暗灰,低头笑道,“多亏你,我现在清醒一点了。” “我又没让你陪我,”段钦有点烦躁,“行了你滚……去睡觉,我进去了。” 为保证比试的安全,所有候选人都要至少提前一天入住燧光阁接受检查。 正往门口走近,柯岁突然又叫住他:“要不那一千二百两,我帮你还吧。” 段钦脚步停了下来,回头,眉头下意识皱起:“你凭什么帮我还?” “段清明,之后的路,我不能陪你走了。”柯岁一改往日的欠揍,笑容忽然真诚了很多,“我想最后为你做点什么。” 段钦愣了愣,很轻地“啊”了一声:“所以,连你也觉得,我会输给段瑄,所以才这么着急和我撇清关系,是吗?” 不等柯岁回答,段钦就又背过身去,冷冷道:“你别误会了,这段时间,你只不过是我缓解心情的工具罢了,我们本来就没什么关系。” 这一次,身后没有人再叫住他。 不一会儿,便传来马车帘子被人掀开的悉索声。 “段公子,需要这个吗?” 燧光阁的大门前,同样前来入住的秦书佑将一块帕子递了过来。 “你有病啊,我没哭。”段钦骂。 “不是啊,你流鼻血了。” “………靠。”段钦立马仰头,去拿秦书佑手上的帕子,没拽动,才发现对面根本没有放手。 “卖给你。”秦书佑道,“十两。” 段钦面无表情地睨他一眼,大言不惭放话:“我给你二十两,等我一会。” 下一刻,他扭头狂奔。 “柯元真!” “吁——” 踏雪乌骓刚跑了几秒,便被男子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只能扬蹄急停。 马儿一歇,段钦气都没喘匀,随手一抹鼻子下面的血,就快步绕开它,踏上车阶,一把掀开车帘。 “柯元——” 声音戛然而止。 不知是不是段钦的错觉,此时此刻端坐在车内,歪着头看着自己的男人,似乎和他所认识的人不太一样。 浓黑的阴影中,柯岁的瞳孔因为看不清颜色而显得有些冷漠。 “有什么事吗?” 瞧着被鼻血糊了一脸的段钦,没有发出熟悉的嘲笑,也没有任何关心。 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好像真的在看一个撇清了关系的陌生人一般。 “你,”段钦心脏渐渐下沉,为自己一时头脑发热而感到后悔,和隐隐的失落。 “借二……二两给我。” 柯岁似乎有些不解,嗤了一声:“刚才我送你一千两你不要,现在却找我借二两,抽什么疯?” “………”段钦用手捂住了鼻子,站在马车外,撑着上半身仰头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你不借吗?” 柯岁轻皱了下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了,从怀里随手拿出一张银票,道:“你都拿去吧,就当——”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找一个好玩的理由,然后牵动嘴角,轻笑着用冰凉的手拍了拍段钦的脸:“就当是前段时间的嫖资了。再见,段清明。” “…………” 一分钟后。 拿着手帕等在原地的秦书佑看见用撕成两半的银票卷起来堵住鼻子的段钦。 “送你吧。”秦书佑轻咳。 段钦抽出恶心透了的银票,哗啦,蓝火蹿起,瞬间将其烧得干干净净。 然后面无表情接过秦书佑的帕子捂住口鼻,阴郁道:“谢了。” “你才学了两天,就能用幽蓝火了?” 秦书佑惊讶道。 “这很厉害吗?” “嗯,如果真的只学了两天,堪称绝世天才了。” “呵,”段钦猛地扭头,“放你的狗屁,要我真是天才,他们至于一个个都抛下我吗?” 宫惊雨也是,柯元真也是。 砰! “不,”段钦吸了吸鼻子,用力地敲响燧光阁的大门,“我要赢,就算没有他们,我也要赢。” 秦书佑沉默了会,平静道:“不过你刚才,操作火焰的方式存在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如果你愿意打欠条的话,我可以教你。” “你教我?” 段钦嘴角抽了抽,直言不讳:“你一个靠秦玉塞钱才有资格报名的家伙,凭什么教我?” 秦书佑正要开口,咯吱一声,朱红大门被人打开。 “请出示二位的邀请函。” 守门人道。 两人纷纷把邀请函递上。 核实身份后,守门人恭敬道:“段公子,闻人公子,请进。” 原来这家伙不姓秦。 段钦瞥了秦书佑一眼。难怪,向来不参与选拔的秦家会重金派人……… 等下。 段钦神色一震:“你姓闻人?” 饶是段钦过去对除鬼的事情再不关心,也是清楚八大除鬼家族分别有谁的。 闻人家是八大家族之末,本来都快被除名了,直到上一届守碑人选拔,一名叫闻人絮的少年横空出世。 他毫不费力地打败了段瑄,又和当年的头名不分上下——那一日的辉煌,足以让闻人家族苟延残喘至今。 “抱歉,之前答应过我家公子,所以对外一直有所隐瞒。” “不过公子说,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秦书佑,而是闻人絮。” 闻人絮冲段钦微微一笑。 “段公子,看在我曾经赢过段瑄的份上,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交钱拜师呢?” —— 不到半个时辰,闻人絮再次露面的消息就传遍了邺城,甚至连千里之遥的凤鸣城也开始讨论得津津有味。 “这不公平,闻人絮那家伙都参加过一次选拔了,凭什么还能再来一次?” “那段瑄不也是第二次?” “这不一样,闻人絮当年自大狂妄,在最后一场比试弃权,被明确取消了下一届的参赛资格。” “啧,你也不看看人秦大公子给闻人絮砸了多少钱,那燧光阁养那么多守碑人不用钱吗,谁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吧。” “那今年参加的岂不都是些熟人啊,段家两兄弟,闻人絮,还有在魔鬼山上潜修的曹大小姐也出关了。” “哈哈,你们说,要是宫忱真从污秽之地爬出来了,他是不是也会去?” “呃,别说那么邪门的事。” “…………” 一家医馆内,平日里闲得发慌的病友刚聊完疑似死后复活的宫某某,新的话头又体贴地送上门来。 喀嚓喀嚓。 瓜子瓤磕了一堆连一堆。 唯有刚进来的男人对此漠不关心,单膝跪地,如一座雕像。 男人面前的木凳上坐着一位紫衣公子,这位公子的一只脚被他握在手中,伤口被细致地处理好,一层一层裹上白纱。 “疼的话就告诉我。” 宫忱动作很轻。 其实脚伤已经让灵力恢复了大半,不过他还是坚持要给徐赐安包扎。 “不疼。”徐赐安随口道,“他们说的上一届守碑人选拔,你也参加了?” “嗯。” “怎么样?” “赢了,”宫忱绑好纱布,系了结,“不过赢得不太光彩。” “是因为闻人絮弃权了?” “他是不得不弃权的。”宫忱把鞋给徐赐安穿上,淡淡道。 “闻人家出了个天纵奇才,却不知道好好呵护,为了赢,试图下药控制他——那种药,是被燧光阁严禁服用的。” 恰好那天闻人絮和宫忱约好交流术法,宫忱过来找他,及时阻止了此事。 “可惜,除了明着来,他们暗地里还在闻人絮的饭食里放了药。” “我不想胜之不武,建议推迟我和他最终的比试,他却拒绝了。” —— “宫大哥,论术法,你我分不出胜负,但论如何在群狼环伺的环境里生存,我还是不如你。” 彼时,年方十八的闻人絮脸色苍白,眼中却是藏不住的锐利锋芒。 “我未必要战胜你,但我一定要战胜家族的束缚,和肮脏的人心。” “他们想让我赢,我偏不。” “等闻人絮不再是闻人家的闻人絮时,我一定会再找你比试的。” —— “看来,”宫忱轻轻一笑,由衷地为他高兴,“他现在已经摆脱闻人家了。” “时间还早,一会我们先出去逛逛,然后晚上再看烟花?” 徐赐安沉默了会,问:“你不去吗?” “我肯定去啊。”宫忱失笑。 “不是,”徐赐安眉头蹙起,“选拔明天就开始了,你不去吗?” 宫忱笑容没变:“不去——好了,鞋子还合脚吗?” 只穿了一只鞋,徐赐安起来,心不在焉地单脚蹦了两步:“可以。” 回过头,宫忱正紧紧地盯着他,面具下的眼睛竟然一点点红了起来。 “你怎么了?”徐赐安愣了下,又蹦回到宫忱面前。 “明明就很疼。”宫忱偏开脸。 “什……” 徐赐安噎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单脚蹦的,当即把受伤的那只脚用力踩在地上,面不改色道,“没有骗你,真的不疼。” 也不知道宫忱看没看出真假,反正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沉:“徐赐安,脚抬起来。” 徐赐安既不心虚,又不怕疼,硬是没动,撩起眼皮子:“没大没小。” 宫忱微眯起眼睛。 下一秒,他手臂往前一弯,猝然将徐赐安拦腰扛在了肩上。 十七岁少年的腰身,已经刚劲有力,但依然让宫忱觉得细瘦柔软。 “你闹什么,宫………!” 身体腾空的刹那,徐赐安咬住牙关,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出宫忱的名字。 宫忱不吭声,直直往外走去。 这一下,引得数位病友将目光齐唰唰投来,又喀嚓嚓聊上了。 “这谁家的家仆,真是野蛮。” “不过他可太高了,刚才还蹲在那里,突然站起来吓了我一跳。” “长得高有什么用,不听主子的话,回去少不得被教训一顿。” “瞧瞧,那小公子耳朵都气红了。” 吵死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半边身体倒过来的原因,徐赐安脸颊开始发热。 他下巴磕在宫忱硬邦邦的后背上,第一反应竟然不是下去,而是扯了扯宫忱背上的衣服,压低声音:“下巴疼。” “我看师兄挺能忍的,这点疼,应该不算什么吧?”宫忱话是这么说,后背还是放松了些,没那么硌人了。 可这是什么态度? 徐赐安不乐意哄着他了,面无表情地承认:“我脚疼死了,行了吧。” “既然如此,就更应该少走路才是,姑且就让我抱着吧。” “这不是抱。” “这也是抱。” 徐赐安用膝盖去踹宫忱的腰侧,闷闷道:“你成心气我?” 宫忱手掌轻轻包裹住徐赐安的膝盖,沉默了会:“不是,我不太想被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徐赐安愣了一下,想起刚才宫忱通红的眼睛,有点儿不确定地问:“你哭了吗?就因为我疼?” 宫忱没说话。 这个姿势,徐赐安完全看不到他的脸:“你放我下来,让我看看。” “不要。”宫忱哑声道。 这下确定了。 徐赐安这么多年来一直优秀的忍耐力开始摇摇欲坠。 “给我看看嘛。” 甚至不知羞耻地用上了小孩的把戏。 幸好对宫忱很适用。 男人的身体一僵,似乎受到了极大的诱惑,但还是咬紧牙关,一字一字道:“真的不行。” “为什么?”徐赐安不解。 “你这个人有奇怪的癖好。” “我?”徐赐安冷声道,“什么癖好?” “…………” 哦,忘了要转换语气。 徐赐安:“说嘛。” 宫忱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就进了巷角,拐了好几条路后,确定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才很轻地控诉。 “徐赐安,你是不是,喜欢看我哭?” 徐赐安这一瞬失去了表情的控制。 太过震惊甚至忘记了抵赖。 “……我……你……那……那你,你为什么不给我看?” 竟然还说出了这种蠢话。 “怎么可能给你看,”宫忱闷声道,“你要是知道我这么容易哭,以后不得欺负死我,尤其是你还喜欢折腾你自己。” 说到他折腾自己时,宫忱委屈地掐了把徐赐安的大腿。 徐赐安身体僵硬,却反驳不了,只能问:“那你现在告诉我干什么?” 宫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架起肩上人的两条腿架在腰旁,抱着人抵在了墙上,反问:“你说为什么?” 砰。 脸上的面具和面具碰在一起。 “嗯?”徐赐安不得不勾着他的脖子,后背靠着墙壁,胸膛里一片兵荒马乱,却故作镇定,“我哪知道。” 宫忱看着他,用脸上的半张面具,蹭了蹭徐赐安的,温凉的呼吸拂过耳畔:“你先,帮我摘了。” 徐赐安受蛊惑般腾出一只手,把他的面具摘了下来。 真的……哭了。 啪嗒。 面具掉在地上。 我喜欢他这副模样吗? 真的吗? 难以名状的、令人心脏发颤的情绪涌上了徐赐安心头。 好像,一点儿没错。 徐赐安伸手,抚上宫忱眼角的泪痕。 有点痒,宫忱眼睫微抖,却还是定定地看着徐赐安,轻声道:“告诉你,就是打算放弃抵抗了,以后——” “随便你欺负了。” “…………” 宫忱的眼睛怎么会这么湿漉漉的。 深沉,又温润。 像漆黑夜里飘着雨的树林,一个苍白英俊的男人站在那里,浑身湿透了,深情款款地望着经过的人。 徐赐安呼吸急促了起来,异常诚实地接受了勾引:“宫忱,我想亲你。” 宫忱说:“不要,你的还没摘呢。” 是指徐赐安脸上的面具。 徐赐安刚伸手,宫忱却道:“我来。” 说完,扣住徐赐安大腿的五指突然攥紧,手背骨骼上的青筋格外分明,冷白的嘴唇咬住徐赐安的面具底部。 男人一点一点扬起脖颈,慢条斯理,近乎磨人地,将它从徐赐安脸上掀开。 他的喉结轻滚,在徐赐安面前一寸一寸刮过,甚至顶到了柔软的嘴唇,鼻尖。 “我想亲你。” 徐赐安再次说。 直到能毫无遮挡地看清徐赐安绯红的脸,宫忱才松了牙,垂眸笑道:“你刚才说什……” 这次没能说完,徐赐安的嘴唇不耐地蹭上了宫忱脖子上的突起:“你慢死了。” 冷淡的声音贴着宫忱最脆弱的地方,然后包裹住它,发出了一声轻嘬。 “唔。”宫忱闷哼一声。 “我是喜欢你哭的样子,”徐赐安低声道,“但我不会像以前那样欺负你了。” “那你………” 宫忱的话没能说完,又被更用力的吮吸刺激得头皮发麻。 在无人的深巷里,徐赐安耳尖发红,说出了至少在目前的他看来出格又放荡的话:“我要亲哭你。” ………成何体统。 一刻钟后。 两人因为一些无可言说的反应终于老老实实地分开站好,各自戴上面具。 “你好了吗?” “可能要再等一下。”宫忱说。 “哦。”徐赐安低头整理着衣裳,越理越乱,明显有些烦躁。 他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擅长做那种事,宫忱看起来并没有很舒服。 宫忱大概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手握成拳放在嘴边,舌尖隐隐发麻,轻咳一声,“那个,你还……满不满意?” 徐赐安的动作一顿,原来他也在意这个吗?瞬间心情好了不少,抬头看他:“下次再告诉你。” 宫忱问:“还想要下次吗?” 徐赐安抿了抿唇,勉强“嗯”了一声。 看来是很满意啊。 宫忱去牵他,笑声沙哑,全因喉咙上那道绯红的痕迹:“下次也可以试试别的,随你喜欢。” 徐赐安皱了下眉,把手放到了宫忱的掌心,“不行,”他严肃道,“下次要随你喜欢。” 宫忱失笑:“这么公正吗?” 徐赐安起先“嗯”了一声,不一会,又摇了摇头,说:“但我其实不想那么公正,我想要偏心一点。” 这是在跟他撒娇吗? 宫忱仿佛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喜形于色:“当然可以。” 意识到过于大声了,他停顿了一下,郑而重之:“我会对你很好很好,你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可徐赐安却好像没有什么触动,眼睫微垂:“是吗?” “听起来太假了吗?可、可我是真心的啊。” “我知道,”徐赐安第一时间肯定他,点点头,又摸了摸他的脸颊,“谢谢你,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那为什么不高兴呢? 宫忱等待着徐赐安的下文。 “但是,” 果然,徐赐安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认真,“如果可以,我不想要那么公正。” “我想要我们两个,是我更偏心你一点,是我,对你更好一点。” 宫忱错愕地看着他。 徐赐安知道自己说话不够好听,于是这次等到在心里酝酿充分,才低声开口。 “宫忱,你让让我吧。” “你让我多让让你,好不好?” 宫忱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一时不清楚徐赐安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又要故意惹他哭了。 如果是真的…… 他可以不可以,让徐赐安跟他一起做危险的事呢? 宫忱垂下头,为自己即将宣之于口的请求而浑身发颤。 “师兄,”太过愧疚,听起来就像是做错了事,在道歉一般,“我们能不能,不去看烟花了。” “为什么?” 徐赐安好像并没有生气,宫忱却没有勇气再说下去了。 “喂,宫惊雨。” 徐赐安往旁边蹦了一下,歪头看着像小狗一样耷拉着脑袋的宫忱,叹了口气,“不去就不去,干什么要这么可怜地跟我说?” “一直等你说这句话的我才可怜呢。” 徐赐安张开双臂,无奈地抱住这只让他心疼惨了的小狗。 “烟花有什么重要的,傻瓜。” 第65章 他们应该是好朋友 好吃的东西就是要分…… 烟花不重要。 是我重要的意思吧。 宫忱弓着腰, 一点点把沉甸甸的脑袋埋进徐赐安颈窝里,下意识喃喃:“那我可以,贪心一点吗?” 他知道, 自己很喜欢很喜欢这个人。 可二十多年的仇恨也早就融进了他浑身的骨和血, 同样难以割弃。 徐赐安摁着他的脑袋:“可以。”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如一场巨洪倾泻而下, 捣入宫忱的内心, 转瞬之间,冲垮了一切令人焦头烂额的心事、自以为是的孤傲。 只留下那最有力、最迫切的声音,在一片废墟中轻轻浮了起来。 “我,需要你。” 说出这句话后,宫忱猛然抬头, 目光炯炯,胸膛里有什么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悸动如野草丛生。 “我知道……我的前方危机四伏, 刀刃上朝不保夕,而你……前途坦荡,终有一日定会无限风光。” “我知道, 我还不够强大,冒然把你牵扯过来, 纵使你是徐赐安,也未必能绝对安然无恙。” “可就算再险,再苦,再难, 我还是,我还是渴望着你能够陪我一起,走这崎岖之路。” “我………”宫忱怔怔地看着徐赐安, 脸颊上悄然滑下一颗晶莹的泪。 “我好像不能没有你。” —— “他真这么说?” 徐家主屋。 李南鸢放下伸去夹蟹的筷子,改去端起茶杯,润了润嗓,“不是你为了离家出走,胡诌出来的?” “您不信的话,我让他再说一遍。” 徐赐安坐在剑上,边咀嚼着什么,边一本正经地把传音符递到宫忱面前,期待道:“说吧。” “把刚才的话,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宫忱:“…………” 老天爷,怎么可能还说得出来! 通红的耳朵暴露无遗,宫忱偏开脸,开始装死:“什么话啊,不记得了。” 徐赐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咽下口里的食物,然后凑近传音符,道:“娘,我不是自愿出城的,我是被宫忱绑架了,我………唔。” 太狡猾了! 宫忱扭头就把徐赐安的嘴给捂上了,眉头重重一跳,从喉咙里挤出尴尬的一声:“那个师父,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李南鸢砰的一声把茶杯放下,凉凉道,“做了一上午的菜,累了。” 一旁的徐锦州把剥好的一盘蟹肉挪到李南鸢面前,边净手边淡淡道:“别不高兴,南鸢做了你们两个人的饭菜,结果你们都跑了,她发点脾气是应该的。” 徐锦州这么一解释,宫忱就听明白了,原来李南鸢是做了两个人的饭菜。 宫忱心里感动,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师父,我也挺想留下来吃一顿的,只是时间实在太紧张,现在已经在去邺城的路上了。” “还有就是,师兄确实是我拐走的,我会负起责任好好照顾他的。” “你小子,别太老实了,”李南鸢啧了声,夹了一筷子肉吃,“我看他是使了什么手段,骗着你把他拐走呢。” 有人会故意被拐走吗? 宫忱觑了一眼徐赐安,后者正低头安静地咬了一口宫忱从邺城带过来的月饼。 宫忱立马道:“他不是这种人。” 李南鸢当即扶额:“还真是谢谢你替我儿子说话。”虽然他自己都没有反驳的意思。 徐锦州脸上也有一点淡淡的微笑,不过很快就话头一转:“不管怎样,你突然跑来凤鸣城都不是明智之举,回去的路上要沉下心为下一步做打算,切勿因一时疏忽坏了正事。另外,你要的东西已经寄去邺城了,千万要妥善使用。” 李南鸢补充道:“还有一些补身体的药也送过去了,你和赐安都有。” “我也有?宫忱愣了下,“不用了吧,我现在的肉身没必要………” 李南鸢挑了下眉:“炒着吃还是煮着吃都行,总之你自己看着办——夫君,再给我剥一只。” 徐锦州:“好。” 宫忱无奈,只好道:“那就多谢两位师父了。” —— 万鬼地狱。 两人同坐一柄飞剑之上。 徐赐安咀嚼的动作一停,旋即抬头,疑惑地看向宫忱:“你喊我爹什么?” “你先吃。” 徐赐安抿了下唇,便真的继续吃了。 等他吃完,宫忱很自然地牵过他的手,帮他弄干净上面的碎屑:“说起来,我跟你爹拜师的时间比你还要早呢。” “不过那时他戴着面具,我不知道他是谁,后来他才愿意告诉我他的身份。” 徐赐安表情茫然,他知道宫忱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可…… “这么震惊吗?”宫忱晃了晃手。 “不,”徐赐安终于回了神,皱眉,“在我爹那,你比我先拜师,在我娘那,我比你先拜师,那辈分不就乱了吗?” 宫忱咽下了解释的话,故意道:“那我叫你师兄,你也叫我师兄不就好了?” “不行。” “为什么?” 徐赐安不回他,一副反正就是不行,无论如何绝不动摇的样子。 “好吧,那我就让你做师兄吧,不过,”宫忱叹了口气,“我记得今天有个人跟我说要多让让我的,原来只是说说而已吗?” 徐赐安脸色微变,终于有所松动:“你……想要我让你?” 宫忱唔了声:“其实,只要能叫我一声师兄,一次就好,我就满足了。” “真的就一次?” “对。” 徐赐安沉默地看着宫忱,几秒后,竟然诡异地同意了:“好。” 宫忱心脏漏跳一拍。 来真的? “那你别动。”徐赐安说。 别动? 宫忱不懂。为什么就听他说一声师兄还不能动了? 下一秒,徐赐安欺身而上,捧住他的脸颊,吻上了他的唇。 之后宫忱确实没动了。 他被亲蒙了。 徐赐安一次比一次会亲人了,他心猿意马地想,唔,桂花味的月饼。 好香。 好甜。 亲着亲着,徐赐安的双手不经意从宫忱的脸颊往后移,盖住了他的耳朵。 “…………” 宫忱看见他淡红的嘴唇动了动,在喘息的间隙,好像在说什么。 不知道,还想亲。 宫忱喉结一滚,主动凑了上去。 徐赐安却忽然退开了。 “说完了。”他面无表情擦了下嘴唇。 什么说完了? 说完了什么? 宫忱后知后觉地睁大眼睛:“你刚才喊我师兄了?” “嗯。”徐赐安脸不红气不喘。 “我没听到啊。”宫忱嘴唇都肿了,整个人凌乱又呆滞。 “没事,”徐赐安怜惜地瞥了他一眼,“耳朵不好使不怪你。” “你耍赖!” “这怎么能是耍赖呢?”徐赐安捏住他的嘴唇,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还是你想要再听一次?” 宫忱噘着嘴,脸红地点点头。 “那,”徐赐安笑着凑近,“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你可要听好了。” “…………” “那两个人类好奇怪啊。” “这是在干什么呢,为什么要对着嘴唇咬来咬去的?” “人类的嘴唇红红的,好吃呗。” “不,你错了,绝对不好吃,你看他们吃了又吐出来呢。” “你才错了,明明都好吃到流口水了,但他们应该是好朋友,好吃的东西就是要你舔一舔,我舔一舔呀。” “…………” 起初,宫忱聚精会神到甚至还能分出心思去听不远处一些新生鬼魂的谈天。 徐赐安可能也听到了。 不然怎么耳朵会越来越红。 可慢慢的,就又什么都听不清了。 他只知道,有那么一小会,徐赐安没让自己亲了,分开来说了什么,但至于究竟说了什么,宫忱完全听不真切。 他把人捞回去,含含糊糊地继续:“好,好,就当你说了,我听到了。” 不知是不是围观鬼众多了起来的缘故,某一刻,徐赐安的动作突然迟缓起来,有点儿僵硬地被宫忱磨着嘴唇。 好像有哪儿不对。 是害羞吗? 在越聚越多的围观鬼众下,宫忱强撑着一丝理智,把徐赐安放开了。 飞剑变快,甩开了大部分小鬼,还是有些不怕死的成年鬼闹着跟了上来。 “宫大人,恭喜恭喜!” “这位就是您上次赶着要去见的心上人啊,哎哟可太俊了!” “长长久久,长长久久啊。” 宫忱听得是心花怒放,但还是轻咳了声,将徐赐安抱在怀里遮住:“谢谢,谢谢了,不过,还是请你们散了吧。” “自然自然。” “懂得懂得。” “以后生一窝孩子带来玩呀!” 说最后一句话的鬼是纯地狱里长大的,也没有接触过什么外来鬼,只知道地狱里诞生的鬼魂没有性别之分,自有特殊的办法结合,并孕育后代,便以为宫忱和他们也是一样。 被看着亲了那么久,宫忱都能厚脸皮忍住,这会却是被这句话躁得不行:“唉,不能生,不能生!” 就算能,也没到那个时候。 这才哪到哪呢。 冒失鬼们嬉笑着离开。 徐赐安的脑袋从他怀里钻出,脸和脖颈都被闷红了,正要说话,忽然被宫忱捧起脸,瞪大眼端详了两秒。 “你变回来了?!” 不管怎么看,徐赐安的脸似乎都褪去了青涩,眉目疏淡,鬓若刀裁。 徐赐安愣愣地看着他,没说话,维持靠着宫忱的姿势,摸上自己湿润的嘴唇,整个人好像都没反应过来。 “怎么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记忆呢?恢复了吗?头疼不疼?” 宫忱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紧张兮兮地把人扶正坐好,各个角度都检查一遍。 徐赐安缓缓摇头,点头,又摇头。 “没不舒服,记忆恢复了,头不疼,”宫忱一一解读,还是很担心,“可是,为什么不说话?” 徐赐安的手又落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唇。 “饿了。” 宫忱立马心神领会,飞快把肩背上系的包裹取下来,翻出下来之前买的烤肉饼,撕下一小片,递到徐赐安嘴边。 徐赐安沉默片刻,然后低头,咬进嘴里,一片接着一片。 和身体发生变化后骤然干瘪的肚子不同,他脑袋被记忆塞得有点儿乱。 就好像二十六岁的徐赐安睡了一觉,醒来后莫名多了一段梦游的记忆。 那个梦游的徐赐安在昨天晚上对着传音符说“宫忱,你长大后怎么这么讨厌”,第二天就把讨厌的人压在草坪上表白,想说什么说什么,恨不得把二十六岁的徐赐安的老底全部掀起来给宫忱看。 不久前,那疯子在巷子里面不管不顾地和宫忱亲热,现在为了耍赖,又…… 徐赐安抿着嘴,半天缓不过劲来。 宫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他这会要是没被自己拐走,还在徐家的话,肯定是好吃好喝的让人供着。 这么一想,他拇指蹭掉徐赐安嘴角的油腥,跟个不舍得孩子吃苦的老父亲一样,心酸无比:“我不应该这么急的,起码得带你去个好点的馆子吃一顿再走。现在只有这个,等去了邺城,我带你吃好吃的。” “这个,很好吃。”徐赐安垂着眼,逐渐有了力气,慢慢开口。 “年幼时,要是想跟着忙碌的爹娘出远门,就得常常忍受一个人的滋味。有段时间,给我送饭的阿婶病了不能过来,我就自己下厨,做出来的东西不是没熟就是焦了——比起那些,这个饼好吃太多了——不过,我现在厨艺真的很好。” 说话的时间,徐赐安也逐渐将记忆融合,没有刚恢复时候的不适应了。 “宫忱,我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只要能待在重要的人身边,不管是什么我都可以做到。” “不过你可别误会,”说着说着,徐赐安忽然不太自在地看了宫忱一眼,“我不是……黏人的人。” “我是看在你为我来凤鸣城的份上,才陪你去邺城的………” “我知道,”宫忱用肩膀蹭了蹭他,深深地看着他,轻声说,“我是黏人的人,是我把你黏过来的。” 他的眼眸黑沉,温润,与周围烧红了天的地狱景象格格不入,却又莫名相称,他认真地看着谁时,好像在往对方的心里扔了一把烈火。 徐赐安被打断,似乎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只好继续低头吃。 可浑身却越来越燥热,过了一会,受不了似的,又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我瞒了你那么多事情,如果不是突然失忆,我大概一辈子也不想告诉你,不是因为我无私,我只是……不想输。” “我不想输给你们正在做的事情,所以要么装不知道,要么装我很大度。” “但这是我第一次赢。” 徐赐安抿了抿唇,缓了一会,才低低地说:“你来找我,我一点也不讨厌。” 这种时候,好像不管问什么,徐赐安都会如实回答。好像不管做什么,徐赐安就会乖顺地接受。 就像他刚恢复记忆那刻,强忍着不适和无措,安静地靠着宫忱,让宫忱亲。 宫忱挨得和徐赐安更紧了,牵起他一只手,恨不得真用什么把两个人粘起来才好:“就算你讨厌,我也是要来的。我不是说了吗,我不能没有你。” 徐赐安眼睫轻抖:“我也是。” 两人相视,周围好像陡然升温,不知是谁的手心先出了汗。 “你松开,”徐赐安说,“有点热。” “奇怪,是有点热,”宫忱纳闷,小声说,“但我不想松开。” “……那就这样吧。” “嘻嘻。” 徐赐安顿时狐疑地看向宫忱,宫忱也似有所感,连忙道:“不是我。” 那是谁? 两人一起低头往下看去。 只见一团金红的鬼火正在剑的下方熊熊燃烧着,剑飞到哪,它跟到哪,而且还游刃有余。 徐赐安和宫忱好像都想到了什么,同时脱口而出:“阎金?!” 叫出它名字的下一秒,火焰里伸出两只手,兴奋地抓住了剑柄,“嘿咻”一声用力挥动,将他们爆甩下去。 徐赐安张着嘴,手里的肉饼一个没拿住,飞了出去。 宫忱抱着徐赐安下坠的间隙,刚要用灵力把它捞回来。 鬼火先他一步伸爪去抓。 滋啦。 ……烧没了。 —— 地宫。 “道歉。”阎君拧眉。 “呜。”金鬼变出一张火饼,可怜兮兮地往徐赐安那边送。 和最初见到阎金时不一样,它现在已经没有了肉身。 “没事。”徐赐安摇摇头,有些沉重地看着它,一时不敢问眼前的家伙是阎金,还是阎金死后留下的那个小火人。 阎君看出了他的顾虑:“不用担心,阎金的身体在天劫中堙灭,但多亏你的神息,护住了他的魂体,虽然变傻了,好在活了下来。” “那就好。”徐赐安真心地替他松了口气,微微一笑,“阎金不傻,还跟以前一样天真可爱。” “咿呀。”金鬼立马把脸埋在阎君身后,似乎是害羞了。 阎君道:“你这么说,恐怕你那师弟要不高兴了。” 徐赐安道:“阎金是我朋友,我师弟是我今后的道侣,他不会不高兴的。” 宫忱轻咳一声,立马收了表情,点头,要多乖有多乖。 阎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让小金子带你们过来,一是想将神息物归原主,二是我看你们匆匆赶路,似乎急着去哪,或许我可以帮你们传送过去。” 徐赐安眼中一喜,宫忱抛下比试过来找他,他虽然高兴,却比宫忱还着急回去:“前辈,我们要去邺城,越快越好。” 金鬼有些不舍地看着他。 徐赐安顿了顿,又说:“至于神息,既然它能护住阎金的魂体,就继续留在这吧,日后我会再来取的。” 听到他还会再来,金鬼身上的火光直往上蹿起,高兴极了。 “也好。”阎君摁了摁那火光,让它别那么失礼,然后毫不在意地抹掉手掌上的焦黑,上下合掌道,“你们把眼睛闭上吧,我送你们走,保证很快,就是会有点晕。” “多谢前辈。” 见他们纷纷闭上眼,阎君轻声道,“最后,再送你们一个消息吧。” “鬼界的主人,很快,就要迎来他的最后一次天劫了。” 闻言,徐赐安和宫忱猛地将眼睛睁开:“什…………” 啪。 只见阎君表情淡然,轻轻一击掌。 下一瞬,空气撕裂,方位扭曲,四周景物发了疯似的不停变换,天旋地转,身体没动,脑袋里却像滚了七八百圈。 还没来得及闭眼,两人便已出现在一处熟悉的地带——邺城边缘的红树林。 一阵无言后,双双偏过头去。 “呕——” 而又还没来得及吐,便见红树林野草丛生,近百道幽幽鬼影跪伏其间,一道白衣人影背对他们,独立群鬼之中。 听见动静后,那人低头,做了个戴上面具的动作,才缓缓转过身来。 冰冷而熟悉的白面悚然对准两人。 天泠山那个用毒针穿透宫忱肩膀的白面人、鬼界的无脸白王、十大天人境强者之一,此刻此刻,就站在于两人数十米前阴气森森的野地上。 宫忱冷汗直冒,好在从它身上只感受到和自己差不多的修为波动,应该是鬼体的力量在人间遭到了削弱。 “宫、惊、雨?” 白王将这个本该封死在棺材里的前任守碑人认了出来,一字一句,声音里带着一种古怪的颤抖,像是在发怒:“你怎么可能会在这?” “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啊,呕。” “找死。” 话音刚落,大片阴影朝宫忱笼罩过来,放眼望去全是幽魂。 它们和之前宫忱在红树林里逮着玩的其实是同一批,但不知怎么的,力量均暴涨了数倍。 倒也不是不能打…… 宫忱借着那两句话的功夫从晕眩中恢复过来,定了定神,一把抱起徐赐安就御风掉头狂奔。 但打什么打。 他师兄还饿着呢! —— 地宫。 “好久没有用传送术了,”阎君躺在一张虎皮软榻上闭眸休息,淡淡一笑,“还是这么成功啊。” “又给自己积德咯。” 第66章 藏身之处 云青碑的祭品 且说那白王性格阴晴不定, 方才还杀意汹汹,见宫忱和徐赐安出了红树林,又摆摆手, 喝止了新收入麾下的那群幽魂:“不必再追。” “为何不追?” 这时, 一道一直隐藏在阴影中的英武男子踱步而出,他没张口, 声音是从他的右臂传来, 阴冷尖细:“鬼主说了,这个人是死是活都要抓住,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跑了?” “谁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白王平静道,“我刚控制住这具身体, 连衣着都没来得及换,若是被他认出在人间的身份,那便是得不偿失。倒是你, 怎么躲在一旁不去追?” “还不是这贱人拦我。”五骨天君重重掐住姚泽王的脸,发泄道,“一遇上那个女人的儿子, 他就跟钻进□□里似的,脑子里全是腌臜。” 姚泽王脸皮都要被扯下来了, 左手拍打右手,痛叫道:“行了,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他们两个在一起, 本王要抓宫忱,赐安就一定会挡在他面前,可本王怎么可能对南鸢的孩子动手呢?” “你这烂货, 在这装什么深情,不就是怕李南鸢知道后找你麻烦吗?”五骨天君冷笑,把他脸都扯裂了才罢休。 “哎哟,本王怕她,那是因为本王喜爱她,你懂什么呀。”姚泽捂着脸揉,不爽道,“你别忘了,当年就是看你长得和南鸢最像,本王才愿意冒险娶你的,这难道还不够深情吗?” “谁准你提这件事的?”霎时,五骨天君仿佛被鸡血淋了一头般,失声尖叫起来:“你给老娘闭嘴!!!!!” 姚泽王被右手连扇巴掌,惨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别吵了。”白王脸色一沉,不耐道,“既然这么相看两厌,等这次任务结束,我给你们解除共生就是了。” 姚泽和五骨天君同时安静了。 “那可太好了,”姚泽喜滋滋道,“我终于能摆脱这个疯婆娘了。” “没想到鬼主连怎么解除共生的法子都告诉你了,”五骨天君心情也好了不少,腾出心思阴阳怪气起来,“每天游手好闲的家伙,还真受宠。” “游手好闲的是你们两个吧,”白王淡淡道,“我已经找到办法靠近云青碑了。” 姚泽王抚掌:“当真?” 五骨天君则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既然找到了办法,为何还要我们两个来人间帮忙?” “帮忙?” 白王轻笑了声,缓缓吐字:“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们两个加起来,也谈不上帮忙,只是给我打下手的。” 他身上弥漫着极为浓稠的阴气,灰败、森寒,是活人避之不及的,却对鬼魂有着致命的吸引。 四周鬼魂蠢蠢欲动,甚至有的忍不住伸手去抓他的衣摆和短靴。 白王低头,不知看到什么,咦了一声,蹲下,手指拨开杂草,发现了一株幽红色的野花,只可惜焉了吧唧的。 他怜惜地抚摸着它柔弱的瓣,然后一只手伸向旁边,抓住了一只鬼魂的脑袋,轻轻用力,便捏碎了,揉了揉,将“汁水”浇到花上。 嘀嗒,嗒,嗒。 那野花不知受了什么影响,色泽忽然变得鲜艳起来,花蕊伸长,一根一根伸进鬼魂断裂的脖颈,开始大快朵颐。 白王一边温柔地看着它,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听从命令,少问,多做,有不满也给我忍着。下次再敢对我提出质疑,就准备好去无尽莲池当那里的养分吧。” 姚泽脸上笑容微僵。 五骨天君也陷入了沉默。 “没听明白?” “………明白。” —— “宫忱。” “宫忱?” 徐赐安用筷子尖碰了碰碗沿,皱眉道:“你在想什么?” “我……” 宫忱回过神,脑子里仍停留着方才远远一瞥的画面,白王的身影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眼中闪过一丝迟疑,然后又自我否定,晃了晃脑袋,“没事。” “我是在想,阎前辈送我们离开之前说的那句话。” 「鬼界的主人,很快,就要迎来他的最后一次天劫了。」 宫忱将剥了皮的烤蜜薯掰开,一半放在徐赐安面前的盘子里,面带思索,道:“书上记载,鬼主赤斫是魔物出生,早在二十几年前就经历过一次天劫,肉身堙灭,游荡世间,为了恢复元气不知吞吃了多少活人,我爹娘就是那时为他所害。” 说至这里,宫忱微微出神。 徐赐安用筷子夹起蜜薯最中间的一块金黄的芯儿,喂到了他的面前。 宫忱眼眸轻垂,张嘴吃了,但并没有吃出什么味道,神色依旧恍惚。 “恢复后,赤斫因为孽障太深,索性去了鬼界,恰逢前任鬼主被十年一次的天雷劈得灰飞烟灭,他便顺其自然上了位。可奇怪的是,二十年来,天道从未对他降下过惩罚。” “世人说老天无眼,但最可能的原因是赤斫凭借一门禁术蒙蔽了天道,那禁术,我们都见过的。” “共生术。”徐赐安很快想到,“他可以借此术,给自己找替死鬼,把招致天雷的罪孽都转移到替死鬼上。” “正是,不过师兄,”宫忱悄悄看他,“之前我就想说了,你对禁术好像都挺了解的。” “还好,”徐赐安不知夹了什么菜吃,脸颊微鼓,不紧不慢地咀嚼着,“之前去段家焚禁书时,都看了一遍。” 宫忱惊愕张嘴:“都看了一遍?” 徐赐安大抵觉得味道还不错,又夹了一块正要放进宫忱碗里,见他张嘴,便直接喂给他了,“嗯”了一声:“不学禁术,怎么对付禁术?” “那也不能都看一遍啊。”宫忱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叼住后,有些后怕道,“太危险了,走火入魔怎么办?” “不会,这世上能让我走火入魔只有两件事。” “什么?” 徐赐安看了他一眼,不回反问:“烧鹅好吃吗?” “好吃。”宫忱立马道。 “那就好,”徐赐安无声笑了笑,放了筷子,“如果像阎前辈说的那样,赤斫又要经历天劫了。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让天劫重新盯上了赤斫?” 宫忱沉默片刻,凝重道:“其实,早在一年前,大祭司就找到我,告诉了我一个消息——赤斫正在准备突破天人境。” “哦?所以阎前辈口中的天劫,其实是破境劫?” “很可能。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却也不坏,”徐赐安随口道,“无论他是否度过破境劫,都会虚弱一段时间,这是杀他最好的机会。” “但,也是最后的机会。”宫忱摇了摇头,“稳妥起见,能阻止赤斫的破境劫是最好的,而不是希望让天劫收了他。” “更何况,他陷入虚弱后,肯定又会残害大量的修士来恢复自身,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徐赐安忽然笑了下:“没被仇恨冲昏头脑,很好。” 宫忱愣了愣,旋即低下头,耳朵有点红,怎么这也能被夸啊。 “你怎么不吃了,就吃饱了吗?”他没话找话道。 “不是的话,”徐赐安支着下巴,淡笑道,“你要喂我吗?” “喂,我喂,”宫忱耳朵更红了,立马攥了筷子,去找刚才徐赐安喂过自己的烧鹅,在桌上转了两圈,才微微一怔。 压根没这个菜。 自己太心不在焉了,也难怪徐赐安变着法哄他开心。 “笋干,排骨,还有这个,这个………” “快啊。”徐赐安不给他自责的时间。 “好。”源源不断的暖意沁入宫忱的四肢,冲淡了方才想起父母时的沉痛。 徐赐安吐出一截骨头,继续谈起正事:“既然大祭司一年前就找过你,想必那时你们便有对策了吧?” “嗯,”宫忱一边继续给他夹菜,一边温和道来,“要阻止赤斫,最首要的,便是守好云青碑。云青碑将天道法则和鬼界隔开,只要有它在,即便赤斫达到了破境的门槛,也会有一只手摁着他,不允许他再往上迈一步。” “其次,就是收服万火之首,能够焚尽所有邪异的红莲圣火。赤斫是鬼,亦是魔,其他驱鬼的火焰在他面前只能发挥一半威力,唯有圣火方能真正克制他。” “而要想使用圣火,就必须通过它的考验,只有每一任的守碑人才有这个资格尝试,只可惜——” 宫忱眼睫微敛,轻声说:“这一年来,我始终没能通过考验,辜负了大祭司的期望。不仅如此,云青碑,我也没能守住。后来的事,师兄也知道的。” 后来,云青碑裂开,千千万万的鬼魂分别涌向邺城和岚城,邺城除鬼师遍布,当即发起抵御,而岚城则损失惨重。 等各地纷纷伸出援手,鬼魂尽数被除,废墟开始重建后,惩恶台站了出来,开始寻找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 “我也知道什么?”徐赐安眼神一下子变得晦暗起来,咬走食物的时候,牙齿在宫忱的筷子尖上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宫忱手抖了抖。 “罪魁祸首是你?云青碑,你毁的?岚城的鬼,你引的?” “抬起头来。” 他舔了舔嘴唇上沾的汤汁,唇角垂下一点不愉而严厉的弧度,微眯着眼看过来:“你现在是要我跟那些听风就是雨的人一样,信这些蠢话?” “还是,你亲自把当时的情况,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说给我听。” “那我才算知道了。” “宫忱。” —— 崔宅。 崔彦意识到自己醒来的那一刻,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但还是挣扎着动了动手指,去摸床的另一边。 冰凉的。 奚何已经走了。 他扯了扯嘴角,喉咙里似乎还能感觉到昨晚残留下来的腥甜。 该死的。 亏我整夜都那么卖力地伺候他,人走了就算了,连床被子都不给我盖。 就这么讨厌我吗? 崔彦的四肢禁不住地发寒,不知是因为昨晚给奚何缓解蛊毒而失血过多,还是因为想到——等蛊毒彻底解了,奚何就再也不会来见自己了。 到底讨厌我哪里呢? 是我利用迟秋来逼他成亲?还是我在地牢里朝他打了鞭子?或是更早…… 吱呀—— 似乎有不长眼的家仆推开了门,崔彦再不惜脸面,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衣不蔽体,浑身咬痕地缩在床上的样子。 “出去。” 说第一声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声音干涸而难听,想到那个人却连口清水都没给自己准备,便越发难受,而那家仆合了门,还往自己这边迈起了脚步。 “我让你出去!”崔彦怒从中来,睁开眼睛,扭头嘶吼,“你他娘聋了——” 看清来人的面孔后,他的声音忽然卡在了嗓子眼,像见了鬼似的瞪大眼。 那人生了双细雨绵绵,好似会说话的眼睛,嘴角却平直闭合,如同永远也不会张开了一般。 奚成雪左手抱着一床卷起来的崭新被褥,右手端着一盘什么,应该是粥,崔彦闻到了炖透了的肉和菜叶的清香。 他看见崔彦身体的时候,眼底情绪微微起伏,似乎是没想到会有这么惨烈。 崔彦注意到这一点,顿时抬起下巴,好让奚成雪看清他脖颈、锁骨、还有肩膀上青红交加的咬痕。 他有气无力地侧躺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奚何,伸手,故意将手指擦过一处伤口,痛得呻吟一声。 不知想起什么,奚何眼里的那丝情绪就像是结冰了一般,又给冻上了。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毫无波澜地看着崔彦搔首弄姿,跟看一截木头没什么区别,先将端粥的盘子搁到床边的桌子上,然后将棉被卷儿放下,展开,盖在了崔彦的身上,严严实实,一丝缝都不留。 还有一点。 他讨厌我,可能是因为我身体太干瘪难看了。崔彦裹紧身体,把一张冷脸从被子探出来,质问道:“你为什么不给我盖被子就走?” 说完,他又把光溜溜的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对似乎在找纸笔的哑巴说:“用手,写这。” 奚何拧了拧眉,把他的手臂塞了回去,意念一动,用灵力在空中凝出字来。 「太脏,我扔了」 “脏了又如何?”崔彦依依不饶,“脏了也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扔?” 奚何神色冷淡。 「你有洁癖,不是吗」 崔彦正要继续说,脑子里忽然闪过一段模糊的画面,好像是自己把那床满是血污的被子扔到地上,任奚何说什么也不肯再盖了的。 他自知失理,撇了撇嘴,强撑着说:“那你走之前,至少应该把你的衣服给我盖着吧。” 奚何沉默了一会,低头冷眼看着他:「我的衣服,为什么要给你盖?」 崔彦的表情顿时难看无比,却也说不出辩驳的话来,只能忍气吞声:“看在你给我煮了粥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我因为你现在饿得不行了,你得喂我。” 「粥不是我煮的,我只是从厨房端过来。你能起来就喝,起不来就算了。」 「没其他事的话,我就走了。」 奚何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从床边捡起了自己的佩剑,转身欲离。 “你站住!” 崔彦已经坐了起来,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奚成雪,我昨晚没有惹你吧,为了给你解毒,我差点死在床上,你就算是木头做的,也不该这么狠心吧?” 奚何脚步一停,灵力微微闪烁,似乎是在嘲讽。 「那毒不是你下的?」 “是我下的,还不是因为你要跑!”崔彦嘶声道,“我只是想和你成亲,只是想和你成亲啊……我没别的办法了。” 「可我说过,我不喜欢你。」 “我不信。” 崔彦攥紧床被,脸色苍白,却又戾气横生,一字一字地重复,“我、不、信。” 「随便。」 奚何背挺得笔直,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重新迈开了脚步。 “…………” 崔彦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远,终于,惨然低下头颅:“你骗人,你以前明明是喜欢我的。” 声音越来越嘶哑、颤抖,甚至带着一丝可怜的哽咽。 “为什么,突然这么讨厌我啊?” “如果是因为我捅了你一刀,那你捅回来好不好?如果是我利用了迟秋,我会跟她道歉的……怎么样都行。” “奚成雪,你就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重新喜欢我吗?” 不知是不是情绪突然爆发的缘故,崔彦脑海一阵耳鸣,眼前发黑,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四肢无力,头往地上栽了下去。 好在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掌及时回来撑住了他的肩膀。 崔彦从晕眩中缓了过来,心中一喜:“你愿意吗?奚成雪,我好像有点不舒服,你让我靠一会好不好………” 忽然怔住。抬起头,正对的是奚何冰冷隐忍的眼眸。 「别装了。」 “我没……”崔彦嘴角扯开一个自嘲的弧度,眼圈忽然红了,用力推他,“是,我是装的,我现在身体舒服得不得了,那你走,走啊。” 奚何没说话,也没有动——他的腰被崔彦用两条腿死死缠住了,可这个人还在一个劲地推他,让他走。 他拍了拍崔彦的膝盖,示意他松开,崔彦恨恨地看着他,就不松:“我现在虚弱得快没命了,你要是敢推我,我就晕给你看!有本事你就走,放我一个人死在这里,尸体发烂发臭………奚成雪,不许走。” 他抽泣了一声,眼神阴郁而委屈,像人格分裂一般,重复:“不许走。” 奚何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你刚才说,让我给你一个机会。」 崔彦瞬间停止哭啼,紧紧抱住他,目光欣喜:“只要你愿意重新喜欢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要跟迟秋道歉。」 “没问题!如果不是为了得到你,我也不会利用她。我也是知恩图报的,不用你说,我也会给她赔礼道歉,就算她要我磕头也行。”崔彦一口气道。 奚何垂眸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说的这些话有几分真。 崔彦眼里满是诚意:“我是真心的。” 「首领呢?」 “嗯?” 那诚意似乎微微一凝,崔彦脸上的欣喜也随之淡了去,“他怎么了?” 「你也能真心给首领道歉吗?」 “我为什么,”崔彦眼睛微微一眯,轻声说,“要给他道歉?” 奚何闭了闭眼,似乎强忍着什么。 如果他此刻能发出声音,那一定是饱含着失望和怒意,咬牙切齿着的。 「是你,用阿佑的身份背叛了他,害他背负骂名,死前受尽折磨。」 「一年前,勾结鬼界的人、损坏云青碑的人、引鬼去岚城的人。」 「通通是你崔子明,不是吗?」 四周霎时间陷入诡异的死寂。 “如果我说是——” 崔彦一点一点,松开了奚何,他的手指,轻轻夹着一张从奚何怀里摸索出的符咒……留声符。 他歪了歪头,眼尾轻挑,仿佛方才的苦苦哀求全都是装模作样:“奚成雪,你要用这个东西,洗清你无比尊敬的首领的冤屈。” “然后换成我,在惩恶台上受尽鞭笞,被生生抽走十一根骨头,你要——” 他忽然凑到奚何面前,病殃殃的脸庞升起一丝红晕,用亲昵的语气问: “用它亲手送我下地狱吗?” 奚何瞳孔剧缩,猛然推开他,后退一步,呼吸急促到发出颤音。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你只要点头,我就立刻认罪,虽然代价很大,但为了让你原谅我,我会如你所愿。” “谁叫我喜欢死你了呢。” 崔彦脸上带着甜腻的笑,像裹了糖霜的剧毒,欣赏着奚何为他慌乱的模样。 见奚何似乎有转身的趋势,他笑得更为灿烂,声音却是冷的:“我在很郑重地跟你表白,你不可以逃跑。” “在你首领的清白和我的命之间,你现在,必须要选一个。” 奚何脸色惨白。 崔彦紧紧地盯着奚何,手指微抬,亲了亲指间的留声符,恶劣地笑道:“快选,好想亲你。” “…………” 奚何还是什么都没说。 可下一瞬,崔彦脸上的笑容却凝住了,他迟钝地察觉了什么,紧接着浑身一震,猛地展开手中的留声符,死死地攥着它。 这不可能。 他明明得到消息,迟秋给了奚何一张留声符,让他用在自己身上。 若他刚才亲口认罪,此符足以要他身败名裂。 可为什么…… 为什么,这张符咒上没有任何的灵力波动?也就是说,奚何压根没打算用? 不打算用的原因是什么? 准备了其他手段对付自己?还是…… “为什么?”崔彦身体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扯了扯僵硬的嘴角,“你莫非,舍不得我死?” “怎么,迷上我的身体了?其实你也就看起来温柔,做起那种事来,简直是在杀人,是不是觉得除了我没有人能受得了你,所以不舍得了?” “哈,这么说,你选了我,那你首领怎么办,你心中的道义怎么办?” 一个哑巴无法打断一个疯子的自言自语,只能在他发完疯后,无声地回应。 「我没有选你。」 奚何神情恍惚而疲惫。 「我只是,想先听一听你的解释再决定怎么办。」 「我无法相信你是无辜的,但也不能相信,你会因为恨一个人就害死十几万人。」 「崔彦,我总觉得,你不是那种人。」 「你或许不善良,但也并不坏。」 崔彦直到此刻才明白,奚何不是来让他认罪的,而是逼着他解释,可他刚才不明白这一点,对奚何说得那么难听。 “我不知道,我以为……”崔彦喉头一哽,他以为奚何不可能信他的。 「你以为什么,就是什么吧。」 「不用跟我解释了,或许……是我太天真了。」 奚何失望地转身,这次再没停下。 崔彦没有再死皮赖脸地挽留,就这样看着他走到门口,无比决绝地离开,就像成亲那天逃婚一样。 直到屋子里只剩他一个人,直到奚何端过来的粥冷了,坨了,崔彦才伛偻着身体,缩回被窝里,双眼无神地望着门口,如受锥心之疼。 “你应该告诉他的。” 不知何时,一道阴影出现在他的身后,一张白面无悲无喜地朝着他。 “就老实交代,全部是我做的,和你无关,不就好了?”白王问。 “我和你不一样,”崔彦哑声道,“我不会背叛对我有恩的人。放心,你的身份,就算我死了也会带进坟墓里。” 白王笑了笑:“那还真是谢谢你替我保守秘密。不过,你现在是在含沙射影地说,我是背叛者吗?” 崔彦没有回答,只是从枕下的凹槽取出一个拇指大的瓷瓶,动作依然很僵硬:“这是奚何的心头血,就一滴,我舍不得取多了,刚好够你化成他的样子接近云青碑。” 顿了顿,他轻嘲道:“你三番两次地要毁掉你兄弟所守护的东西,不是背叛是什么?” “你错了。”白王接过瓷瓶,冷淡道,“第一,是他一直执迷不悟地要守护我想毁掉的东西。第二……” “我从来没有把他当成过兄弟。” —— 临夜。 霞光隐去,昏昏苍穹之下,一座高近百丈的石碑直耸入云。 数道封禁结界将云青碑层层包围,四方皆有守碑人把守。 “什么人?” 正北面,一男子步履匆匆地往这边赶,被两个守碑人拦下。 男子不语,只用灵力在身前凝出名字,说明自己是奉命前来检查云青碑。 “不说话,你是哑巴吗?说清楚奉谁之命?以往检查云青碑的人不是你吧,为什么换人了?还有……” 其中一个年轻的守碑人面目严肃,以至于有些咄咄逼人,却被另一个高个子急忙拦下,憨厚一笑:“原来是奚大哥,对不住,这家伙是新来的,不认识你,加上最近形势严峻,说错了话还请你多担待。那我们按规矩来,核实一下你的身份?” 「好。」 男子脾气很好,一一回答,并主动伸出手,割开手指,血珠冒了出来。 “诶,一滴就够了。”高个子连忙拿出一块圆润如珠的黑石,让血滴在上面,几秒后,黑石毫无动静。 “没问题了,奚大哥,你可以进了。”高个子将黑石卡进结界的圆形凹槽,奚何略一颔首,毫无阻滞地跨进了结界内部。 越往里走,越能看清石碑表面布满的苔痕与风蚀纹路,不朽的符文蜿蜒密布,近似古松盘虬,远如一位俾睨天下的神将,身上青铠寒光凛冽,手中长剑深入地底。 直到脱离守碑人的视野,男子才恢复了原来的容貌——正是面具覆脸的白王。 多亏了奚何的心头血,他才能完美无瑕地从外表到血液都化作奚何的样子。 白王眯了眯眼,抬头看去。 就是这柄剑,数百年来无时无刻不在镇压着鬼界,寒气森森地悬在所有鬼的头颅之上。 而就在剑刃某处,有着一道一年前他亲自留下的丑陋阙口。 那一天,这阙口远比现在要庞大得多,足以让成千上万的阴魂迅速穿出,向人间肆意展开报复。 而此时,阙口处弥漫着耀眼的红芒,犹如一轮红日,不断修补着阙口,到如今只剩下半人高罢了。若是放任不管,再过不久,云青碑又将坚不可摧。 就是这团红芒,阻止了鬼主破境劫的到来吗? 白王轻轻吐了口气,深灰的瞳孔里闪烁着探究的光芒:“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然能够修补云青碑。” 冷哼一声,白王脚尖一点,承受着云青碑带来的威压,不断向红芒靠近。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若隐若现。 在阙口中,那红芒似乎是由一股灼热的力量和血雾融合在一起而散发出的。 白王眉头微皱,透过红芒,隐约看见了——一个人的轮廓。 那应该是一名男子,披头散发,肩背挺拔如山岳,盘坐其间岿然不动。 他赤.裸着血红的上半身,仿佛被血水泡过一般,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甚至每一个毛孔,都在不断渗出细细密密的的血珠,在那股灼热力量的作用下,血珠化成雾,一点一点融入四周的阙口中。 是人? 他在用自己的身体修补云青碑? 但这怎么可能呢? 这、这…… 白王心中大震,指间攥针,只要这人有任何的反应,他就会将其一针封喉。 可是没有。 那个人坐在那,无知无觉,无声无息,安静得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 白王压住心头震颤,以及一丝莫名其妙的恐惧,缓慢地,伸手,忍受着灼痛,一点一点,掀开了那人垂在额前的头发。 一张苍白冷峻的脸逐渐露出。双目和嘴唇都闭着——是死相。 看着那张脸的瞬间,一道惊雷在白王的脑中炸开,耳边轰隆作响。 惊悚、愤怒、不可置信……混乱的情绪如大雨倾盆,向他泼来。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又是你!阴魂不散,简直阴魂不散!贱人!!!你背叛我!!!” 他好像在骂眼前的尸体,又像是在透过尸体,骂另一个人。 白王捂着面具,像个疯子一样冷笑了起来,好一会,才紧紧地咬着牙关,伸出手去,正要掐住那个死人的脖子,恨不得将其掐断,捏碎! “别碰他。” 这时,一道比白王还要冰冷的声音从他身后冷不防响起。 什么— 白王身上汗毛倒竖,还没来得及扭头,一只脚带着足以杀人的力度踢在他脸上——砰!!!!!! 他整个人瞬间横飞出去,当场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面具碎成齑粉,地面灰土四溅!! —— “师、师兄。”在一旁默默看着的宫忱咽了下口水,头皮隐隐发麻。 徐赐安因为轮回丹的缘故,身体的灵力还没有恢复,刚才那一脚的力量,全部都是通过借灵符从宫忱身上抽取的。 体内灵力瞬间空了大半的感觉让宫忱非常深切地体会到,徐赐安此时此刻有多愤怒,踢得又有多狠厉。 自从两人解开误会后,宫忱再没有看见过徐赐安脸上出现过这种表情。 “你下次要出手前,能不能提前说一声,”宫忱因为某种原因,现下格外心虚,轻声道,“这要是在地面上,我怕是都要站不稳了。” 徐赐安没理他,也没有再去管被他踹进坑里的白王,而是缓缓地,将晦涩的目光移到了红芒里那个盘坐着的死人身上。 他稳当地抬起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再次拨开了死人赤黑的发,垂在身旁的另一只手却颤抖了一下。 身后的宫忱低头,不敢看徐赐安。 身前的,却不能看徐赐安。 ——那个红芒中浑身是血的男人,用身体修复云青碑的祭品,有着一张和宫忱一模一样的脸庞。 第67章 再入鬼界 他只是喜欢你,但他的生死,…… “第二次了。” 徐赐安的声音极轻, 以至于宫忱没能听见,也没能看见他的表情。 事实上,宫忱就不太想往那边靠近, 换谁来了, 都受不了自己看着自己的尸体,那感觉可能比第一次见鬼还要渗人, 何况, 四周的灼热也让他感到不适。 谁知徐赐安身体前倾,做出一个要将尸体拥入怀中的姿势,宫忱心脏高高一提,登时往前一蹦,险之又险地拉住了他:“你抱他干嘛, 他都好多天没沐浴了,而且!” 徐赐安回头,看了宫忱一眼。 “而且, 他没穿上衣,你抱他,我要吃醋的……”宫忱不禁小了声音, 讷讷道,“你要抱也是抱我嘛。” 紧接着, 徐赐安就抱住了他。 宫忱屏住呼吸,没等他将双手搭在徐赐安的背上,徐赐安又松开他,道:“走吧, 下去。” “……哦。” —— 不一会,两人来到白王砸出的土坑旁边,只见此人脸面着地, 一动不动,似乎是晕厥了过去。 一道被踩得扁扁的影子在白王的靴底挣了挣,啪叽滚落在地面上,然后像蒸笼里的面团一样迅速膨胀,哗地变成了一只无头鬼,断头处散发着淡淡的黑色孽障,四肢并用爬到了宫忱脚边。 若白王还醒着,便能认出这正是被他捏碎了脑袋喂养花草的那只。 它一路跟着白王,忍着一脚一脚的踩踏,偷偷向宫忱传达消息,只为了求宫忱帮它重新投胎。 “辛苦你了。”宫忱蹲下,手掌摁在它后脖颈上,用一股温暖的力量将它全身包裹起来,这是除鬼师自愿转移的福泽,缓缓化解它身上的罪孽——因年迈的母亲独自在家被劫匪所害,而掐死劫匪无辜幼女的罪。 为了赎罪,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在红树林里徘徊,救过许多误入迷途的人,却还是忘不了那个被他杀害的小女孩的眼睛。 “这么多年了,还是忘不了吗?”宫忱问。 “是。”它沙哑道,“我很痛苦。” 那个劫匪后来被仇家所杀,死后早早抛却从前种种,迫不及待地投了胎。 唯独它怎么也做不到释然,因执念太深,最终成了世间的一缕孤魂。 “那就不要忘,”宫忱说,“你就是你,不要遮住任何,不要掩饰痛苦,至少还有一个人能接纳你的所有。” “谁? “你的娘亲——世上最知你苦,痛你所痛,唯愿你好的人。” “娘亲……吗?” 无头鬼双手抓住膝盖,有些茫然地问:“去世这么多年了,她还等着我吗?” 在福泽的净化下,它身上的阴气逐渐散去,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像是随时要消散。 一个没有头的鬼魂,此时此刻,竟如同一个刚诞生的婴儿那样干净、澄澈。 “不,比起让她等,我更愿她早些投胎,重活一世,能有一个懂她爱她,比我更常伴在她身边,善良又孝顺的好孩子。” 宫忱收回手,无奈一叹,道,“那你还不快去投胎?” 无头鬼愣愣地抬起断颈,似乎明白了什么。 少顷,它彻底消失在了这世间,只留下地面上一滴暗色水迹,和一句真心实意的:“谢谢。” —— 宫忱直起身前,从脚边捡了个拳头大的石块,在手中抛了抛,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的白王上。 “还没醒?不能吧?”他目光微闪,每次转移福泽后,他的心情都会微妙地有些消沉,此时正需要发泄出来。 正要将手中石头飞过去,却被徐赐安抓住手腕。 宫忱扭头看他。 徐赐安道:“我来。” 说着,青黑土地上寒光一闪,刹那间,近百道凌厉剑气列成人形,森森白刃同时对准坑中一人。 宫忱悻悻地扔了石头,道:“那个,一会还要问他问题,所以……” “我有分寸。” 话音刚落,百剑裹着彻骨杀意,齐齐往下扎去!! 宫忱眼皮子跳了跳。分……寸? 这还怎么装? 千钧一发之时,白王诈尸般弹起,猛地抬起手掌,阴气从掌心汹涌而出,汇成一张阴气滚动的网,挡住剑刃。 “徐赐安!” 白王脸上面具遍布蛛网般的裂纹,气急败坏地看过来:“我在天泠山的时候就应该杀了你这个疯子!” 想起那次毒针,徐赐安眸光一沉,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一言未发,只是顷刻间又增了数百道剑气,紫光盛气凌人,唰唰搅碎阴网,砍向白王。 白王被他刚才那一脚踹成了重伤,只能左躲右避,身上的白衣很快破破烂烂,鲜血淋漓。 宫忱看了片刻,皱眉:“不太对劲。” “嗯,”经这一试探,徐赐安也有所察觉,肯定道,“白天在红树林遇到的他,比现在要强。” “强多少?” “约莫是现在的两倍。” 片刻后,两人异口同声:“分身!” 即使鬼王的修为在人间会受到压制,但也不该如此不堪一击才对,除非这只是他的一个分身。 毕竟,在天泠山的时候,白王就靠分身的手段躲过了致命一击。 “糟了,还有一道分身……”这时,似乎察觉到什么,宫忱猛地回头,只见另一道白影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云青碑的阙口旁,刚伸手掐住那具盘坐其中的肉身,又像被什么力量震开似的后退一步。 宫忱知道,有“那股力量”的存在,白王想要摧毁他的肉身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正要往阙口那靠近,手腕又是被人一抓,紧紧往后一拉。 徐赐安还是道:“我去。” 宫忱微愣,他总觉得,从刚才开始,徐赐安就对他有点保护过度了。但眼下不是争辩谁去谁留的时候,等危机过去再好好跟徐赐安谈一谈也不迟。 于是宫忱点头:“好,那你小心,我稳住这边就来。” —— 另一边。 “红莲圣火……竟然是红莲圣火?!” 掌心传来刺骨的灼痛,不知想到了什么,白王心里登时掀起惊涛骇浪:“原来如此!” 云青碑乃至阳之物所打造,而人的肉身血魄阴阳杂糅,本无法用来填补云青碑阙口,但若经过红莲圣火煅烧,除去血魄中的阴气,便能很好地与云青碑相融。 这法子谁想的? 宫忱?大祭司? 不,不对,这方法实在太诡异,太惊人了,红莲圣火如此危险,稍有不慎,肉身就会灰飞烟灭,而面前这具身体上的每一缕圣火,都以极其巧妙的方式融入肉身的各个穴位里。 要确保肉身的安全,又要彻底除净血魄中的阴气,这其中的难度不亚于将一个碎成万段的碎□□合成一具完整的身体。 宫忱做不到,大祭司也做不到。 在白王的认知里,世上只有两个人有能力完美地做到这一点,而这两人中,只有一人会这样做。 “很好,又是你。”白王压着怒气冷笑一声,灰瞳阴沉沉的,“都要消失了,还净给我找麻烦。不过,就算这具分身被烧成灰烬,我今天也一定要,掐断宫惊雨的脖子。” 说着,他强压下心中对红莲圣火的惧意,再次将手,一点点靠近、拢住了肉身染血的脖颈。 收紧,收紧。 伸出去的手上有火蔓延,皮肉一点点被火焰化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收紧,收紧! 只差—— 突然,一线白飞快掠过眼前。 白王眼睛死死地瞪大,看着自己的那只……已经和身体分离了的,孤零零地挂在那具肉身脖颈上、焦黑一片的手臂。 凌厉的剑锋先来一步,砍断了他的那条手臂,同时划开了白王脸上的面具。 咔嚓。 徐赐安这时才携剑来到他的身后,手中长剑没有任何停歇的意思,直直朝白王的脖颈劈去。 噗呲。 白王刚转身,头颅便斜飞出去,一线暗沉的血溅在徐赐安雪白的一面剑刃上,被徐赐安挥开,脸上冷漠的杀意刺入白王的瞳孔中。 “我也一样。”他这时才把方才没说出口的话吐了出来。 ——我在天泠山的时候就应该杀了你这个疯子。 ——我也一样。 “是吗?” 飞出的头颅被白王的手砰的一声抓住,提在身前,讽刺的目光和徐赐安对视的那一刻,面具从脸上滑落,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嘴角诡异地勾起了一丝笑容,“可惜——” “你,上,当,了。” 徐赐安瞳孔骤缩。 这个人是,这个人竟然是……… 下一瞬,白王的分身便消散在了徐赐安眼前。 不好!徐赐安心中大震,但来不及平复,低头望向宫忱,在发现他同样掀开了白王的面具后,俯冲而下。 —— 啪嗒一声。 宫忱手中的面具掉在了地上。 和面对徐赐安时的反应不同,白王几乎是瞬间又在脸上凝出一副新的白面。 然后他问宫忱:“你看到了吗?” 宫忱没听到似的,像弄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下意识低头去捡那面具。 白王被他的反应激怒了,猛然提起他的衣领,再问:“我问你看到了吗?” 宫忱手中抓着满是裂缝的破面具,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脖颈暴露在了白王面前,又或者是下意识觉得眼前的人不会掐住自己的脖颈。 他漆黑的瞳孔死死盯着白王,半晌说不出话来,脸色无比惨白。 “看来是看到了。” 白王于是明白了什么,短促地笑了一声,不一会儿,主动将新面摘下。 “也好,这副面具我早就戴累了。事到如今,也没有再向你隐瞒的必要。” “你刚才说有问题要问我,不嫌弃的话,去我的地盘上聊聊?” 与此同时,他的脚下出现一片影子,黑黢黢的,像泥潭一样,脏污的黑一点一点地将自己和宫忱拽向深渊。 “宫忱!你别犯傻!”徐赐安的声音从不远处响了起来,“他不是柯元真!” 柯,元,真。 听到这三个字,宫忱头皮发麻,像是才回过神来,想要脱身,却被一根细长的针尖抵住了喉咙。 “都、别、动。” 针尖淬满毒液,闪着幽幽蓝光。 “不,”宫忱身体微微一颤,嘴唇禁不住地发抖,不知是因为骨子里的恐惧,还是因为他明确地意识到了—— “他就是,柯元真。” 所以他才会用宫忱最束手无策的东西制住宫忱。 天泠山那次是。 现在也是。 从前,一根针就能让宫忱两腿发战。 如今,面具下的一张脸就能让宫忱遍体生寒,像掉进了冰窖。 徐赐安呼吸变得急促了:“好,就算他是,你也不能跟他走,有什么想不通的我们一会再想,好不好?” 宫忱茫然地看着他,如同刚刚受了当头一棒,听不懂声音,也搞不懂状况,但他努力回应徐赐安:“好……” 这个字还没完全发出,毒针在他脖颈上横着划了一道,柯岁眼都不眨,冷冷道“我说了,别动。” 脖颈间传来一阵凉,紧接着是剧烈的灼痛,宫忱被毒哑了般,怔在原地。 “你刚才砍了我的脖子,这是回敬你的。”柯岁没去看宫忱的表情,只歪了歪头,对徐赐安说。 徐赐安表情乍然变得异常可怖,他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柯岁带着宫忱的身体越陷越下,道:“你到底要怎样?” “我不想身份在人间暴露,”柯岁道,“只好拉一个人质罢了。” “换我来。” “不要,我对你没兴趣。” 徐赐安深吸了一口气:“我和他一起给你当人质。” 柯岁挑眉:“那你过来呗。” “不可以。”这时,宫忱极其艰难、缓慢地开口,声音嘶哑到像是生生扯开喉间的皮肉才发出来的。 徐赐安刚动,身体又微微一僵。 “你来了,也没有用,只会让自己也陷入危险。相反,你不来,柯……白王有把柄在你手上,便不敢动我。所以师兄,清醒一点,不要再过来了。” 柯岁耸耸肩,略有些遗憾道:“可不是我不让啊。” “宫惊雨,”徐赐安双手一点点攥紧,用力到指节发白,骨头咔咔作响,“刚才那一针,你难道躲不开吗?现在不清醒的人,难道是我吗?!” 当然不是。 是我才对。宫忱垂着头想。 可他已经混乱到没办法思考,他理不明白,想不清楚,为什么柯岁是白王,为什么白王是柯岁?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宫忱嘴角渗出一丝血,他闭上眼,只觉得头痛欲裂,耳边嗡嗡作响。 他很小声跟徐赐安说:“对不起。” 他想赌一把。 但是好像赌错了。 最终,徐赐安站在原地不再靠近,眼眸在昏黄的暮色中,像映了血一样。 “看着我,宫忱。”他说。 宫忱抬头。 徐赐安眼神无比的沉着、冷静,像一根冰冷尖锐的刺扎进了宫忱脑袋,定在了某处,扎得他疼,扎得他不得不清醒。 “我会想方设法,不计一切代价地救你,”徐赐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也一定,要振作起来。” “就算死也要活着,就算爬也要爬回来,就算一千根一万根针扎在身上也不能停下。” “你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 万籁俱寂中,这一声犹如寒山上的铮铮钟鸣。 “不要,让我第三次看见你的尸体。” 刹那间仿佛有大雪崩塌,轰隆从山巅滚落,叫嚣着挤走了宫忱耳边的嗡鸣声。 他有些滑稽地伸长了脖子,竭尽全力张开嘴唇想要回应,可身旁的毒针忽然毫不犹豫地贯穿他的咽喉,侵蚀他的声音。 余光中,柯岁深灰的瞳孔犹如一座暗无天日的牢笼,把他自己和宫忱都关在了里面。 “你凭什么,让他活着?” 在离开人间的最后几秒,柯岁将手中的毒针拔出来,扔在徐赐安面前,眼中闪烁着讥讽又怪异的光芒。 “一直以来,一次又一次救下他,让他能够活到今天的人,是我。” “他只是喜欢你,但他的生死,归我管。” “这就是为什么他不躲我的针,却要阻止你过来的原因。” “………” 之后宫忱连声音也听不见了,意识彻底陷入了黑暗中。 第68章 执刑人 执刑人只能是我 鬼界, 东厢。 不知过了多久,幽微的红芒从黑暗中亮了起来,映出面前一座素白宫殿, 几个黑袍鬼仆守在殿外, 恭敬弯腰:“白王大人。” 白王已戴上新的面具,将因毒发而暂时昏迷的宫忱扔给它们:“关地牢里吧。” 一鬼仆瞅了眼这张比鬼还死气沉沉的脸, 挠了挠脑袋:“大人, 确定不是直接埋了吗?” “那我带他回来干什么?” “给您的药园施肥啊。” “我看你挺合适的。” 那鬼仆嘻笑一声:“错啦大人,我这就去。”便和另一同伴扛起宫忱就走。 白王捂着面具,低咳了声,鲜血止不住地从喉间涌出,洇红了下巴。 失去一个分身带来的冲击太大, 若非如此,他不可能会让宫忱有机会掀开自己的面具。 这时,一个身材娇小的鬼仆快步上前扶住他, 轻声道:“我扶您进去。” “不用,”白王不耐地推开她,“丫头, 你跟过去,正好用他来练练医术。” “可是师父你, 呃。” 她还没说完,便被白王掐住脖颈,重重甩至一边,声音低冷:“最后再说一遍, 不要喊我师父,滚。” “……是,大人。” —— “段公子, 你到底要怎么样,为什么总是要给我们惩恶台找麻烦呢?” “一共有五位执刑候选人,四位让你以杀死宫忱会被诅咒为由恐吓走了,一位在你拜访过后就病倒了。” “这个你不满意,那个你也不满意,好吧,那么这次由你指定一位执刑人,让我们评评合不合适,你看好不好?” 惩恶台的议事堂里,几位长老一人一句,凌厉的目光齐齐落在一位身着寡淡黑衣的男子身上。 “好啊,”段钦漫不经心地一一看回去,道,“那我就提一个人。” “谁?” “我。” 长老们面色一凝,正要发难,却听段钦顿了顿,道,“我认为——” 刚面色稍稍舒缓,又听段钦继续道:“执刑人只能是我。” 长老们:“…………” “段公子,这人毕竟是我们惩恶台抓到的,你这样,怕是有些不合规矩。” “他也曾是我段家的人。”段钦右腿搭上左腿,将佩剑横在膝盖上,“虽然已经被赶了出去,但血缘是赶不干净的,你们怕被诅咒,我不怕,所以由我来担任,不正合适吗?至于规矩,如果非要用你们的人,这样吧,我现在就自荐加入惩恶台,你们收下不就好了。” “不好吧,段公子,我们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一位长老皮笑肉不笑道。 “那是自然,不过那应该不包括我吧。”段钦回敬相同的笑容。 他这幅态度激怒了这位长老:“你以为离开段家,你算是个什么……” 这时,另一位年轻的长老低笑着“诶”了一声:“此言差矣,家族身世也是一种禀赋,我就觉得段公子挺适合担任执刑人的。” “子明。”立刻有人不赞同地看着他。 “大长老,稍安勿躁。”崔彦姿势闲散地靠在椅子上,轻声说,“正好我手底下缺个抬棺人,不知段公子有没有兴趣来干几天?” 抬棺人,以“棺”代尸,听起来好听些,其实就是做最脏最次的活,等别人大杀四方后,把残尸抬走处理掉的那些人。 段钦是什么人?他会愿意做这种事? 大长老微微一笑,只等段钦知难而退,谁知这个向来养尊处优的人沉默了会,拇指摩挲着手中的剑柄,阴郁地笑了声:“好啊,那我就多谢崔长老了。” 崔彦也笑:“不打紧,只是近日不甚太平,少不了抬棺的活,要是累着了段公子随时跟我说。” 其他长老笑而不语。 他们笑,是因为料定段钦干不了多久就会主动离开,届时就没有理由再来找麻烦了。 可段钦硬是做了下去,而且一刻不落。听闻他第二日回家被段天澜狠狠教训了一顿,身上缠满了绷带,第三日一瘸一拐,仍旧照来不误。 崔彦放的这个台阶,不仅没让惩恶台众长老轻松下去,反而狠狠绊了一脚,不上不下的,很是焦头烂额。 还能如何呢?其实段钦说的也没错,大家都忌讳亲手杀死段家人,让段家人自己来动手,本就再好不过。 “再者,”崔彦道,“谁知道宫忱那种家伙有没有藏了逃跑的法子,若是从我们手上跑掉,惩恶台的名声就要坏了。但若是从段钦手上跑了,那就是他们兄弟情尚未断绝——是段钦,放跑了宫忱。”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换句话说,有段钦在,宫忱就跑不了,也不敢跑,段公子如此大义灭亲,我们何不礼让于他?” 要不怎么说崔彦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长老呢。几句话便让其余长老们纷纷动摇,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终于,行刑日到了。 暗不透光的房间里,段钦一遍又一遍地用沾满透明药液的黑布擦拭着剑刃,让药液浸透剑刃上每一道细小的纹路。 他闭上眼,想象宫忱就站在他的面前,像这段时间排练过无数遍那样,举起剑,毫不犹豫刺入宫忱的左侧胸膛。 噗呲。 他曾经给宫忱缠过很多次纱布,他清楚这个人的心脏在哪,要如何精准地刺中它,又要如何恰好地避开它。 他练了很久,哪怕十次中有九次都避开了也不满意,直到万无一失。 咚,咚。 他仿佛听见心脏边缘紧挨着剑刃传来的有力的跳动声,然后剑刃上的药液逐渐往那渗透,再渗透。 咚。 心跳声逐渐微弱,再微弱。 最后,就好像真的死了一样。 但那样还不够,他必须表现得像一个疯癫、残忍,一心想要泄愤的刽子手,往宫忱的胸膛里再捅上数刀。 这数刀,一刀都不能中。 他必须万无一失,才能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救下宫忱。 为什么非要救下这个人不可? 段钦问自己。 是因为,你不相信是这个人杀了你的娘亲吗? 是不相信呢,还是不想相信呢? 亦或是,哪怕信了,哪怕,真的是宫忱杀了你的娘亲,你也…… 不想报仇呢? 那你对得起你的娘亲吗?段清明!你这个懦夫! “不是……不是的。” 段钦睁开眼,双手捂住耳朵,剑掉在了地上,发出好像有什么碎掉了一样的声音。 “娘亲,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 直到看到宫忱满身是血,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地躺在血泊里时,段钦脑中所有的痛苦、憎恶、迷惘,像是被谁忽然狠狠攥住了。 那一瞬间的空白,让他产生了恐惧。 惩恶台上,他一步一步跟在宫忱后面,手指在颤,手中的剑却纹丝不动。 要是,刺歪了怎么办? 终于,等到宫忱不动了,停在原地,段钦缓缓踩在宫忱的肩膀上。 要是,真的失手杀了宫忱怎么办? 他已经没有娘了…… 他不能再…… 不知察觉到了什么,段钦的瞳孔蓦然一缩,连退两步,这回手颤得厉害,竟然连剑都拿不住了。 哐当。 “罪人宫忱的命灯灭了——” “人死啦。” “…………” 死了? 服毒自杀? 哈,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段钦惊惧中,似乎觉得那剑上的药液也渗进了自己的胸膛。 心跳仿佛要停止了。 被人抓来凌虐两天两夜时你不想死,被人抽十一根骨时你不想死,偏偏在这个时候…… 就不能再多坚持一会吗? 你宫忱罪恶滔天,死不足惜,人皆可辱,我辱不得? 那就—— 段钦清俊苍白的面孔浮现一丝扭曲疯狂之色,他召回地上的剑,欲要捅宫忱几剑。 那就诅咒我! 看清楚你的血沾在了谁的身上!看清楚是谁恨你!是谁害你!来啊,你死后来找我啊! 我不怕你,你尽管来找我! 你来找我,来报复我,来向我索命。 怎么样都好,你来啊…… 起来啊…… 台下飞快地窜出一道白色身影。 是柯岁。 段钦动作忽然僵住——假死的药液,就是他向柯岁要来的。 虽然他没明说,但他以为柯岁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可为什么—— “柯岁,毒药是不是你给他的?” “是或不是,他都是要死的,”柯岁疑惑道,“有什么分别?” 为什么装作不知道? 为什么要让宫忱服毒而死?! “让他活,”段钦瞬间红了眼,以剑指他,“我要亲手杀了他。” “我是剑医,不是神仙。” 柯岁盯着段钦颤抖不已的剑刃,扬了扬下巴,嘴角扯开一个嘲讽的弧度:“人死不能复生,段公子……” “节哀咯。” 那个时候,不知是不是段钦昏花了眼,眼前站着的人好像是柯岁,却更像一只披着柯岁的皮,皮囊下是一只从容欣赏着自己丑态的……恶鬼。 —— 后来才知道,柯岁早就想到了更好的法子让宫忱假死脱身。 他和宫忱那么要好,怎么可能真的下毒害他呢?也许,那只恶鬼只是我臆想出来的。 段钦这么想着,强行抹平了那日留在心里的疙瘩。 可是当他从燧光阁门口跑去拦下柯岁的马车,那时端坐在车内,歪着头看着自己的男人,似乎和柯岁不太一样。 “有什么事吗?”那个男人居高临下地问。 段钦觉得自己又见到那只恶鬼了。 —— 燧光阁。 段钦从噩梦中惊醒,醒来后满头大汗,心悸不已。 清晨,微微天光从窗外洒落,角落里,一只小脸惨白的小鬼双目无神地望着窗外。 段钦强压下喉咙里的尖叫,深吸了一口气:“青瑕,你在那干嘛?” “对不起,段公子,”青瑕很勉强地冲他笑了一下,“睡得好吗?” “你怎么了?”段钦皱眉。 “我……”青瑕眸光低垂,“我昨晚忽然联系不上宫先生了。” 段钦瞳孔骤缩,立马穿好衣服下床,抓起剑和宫忱分别前留给自己的玉佩就推门而出。 吱呀—— 这一声,引得庭院里大多数人都将目光转了过来。 “他们怎么起这么早,”应婉也似乎一宿未眠,从玉佩里传出的声音带着几分倦意,“不是还有一个时辰才比试吗?” 因为段瑄也住在附近,这一晚上应春来都因为另一只眼睛的存在而难受,应婉陪她说了一晚上的话。 “出事了。” 人群中,唯有闻人絮冲段钦招了招手,然后走过来,面色有些严肃。 “什么事?宫忱被抓了?”段钦额角冷汗未干,压低声音问。 “是有人被抓,但不是宫大哥,”闻人絮叹了口气,“是徐赐安。昨晚云青碑有异动,守卫进去的时候,看到他一个人在那,而当天唯一进去的人只有‘奚何’。” “可真正的奚何昨日午时就和我们一样来燧光阁了,仅剩的解释是——徐赐安化作奚何的模样接近云青碑。” 段钦:“这怎么可能?” “是不可能,”闻人絮无奈道,“那可是徐赐安啊,但凡他随便说点什么,至少解释一句为什么出现在那里,大家都会信的,但问题是,他什么也没说,这就难免让有心之人借题发挥了。” “不是,”段钦脸色不太好看,“我是想问,他为什么是一个人,宫忱应该和他待在一块才对。” “他们两个……”闻人絮略有些诧异,然后不知想到什么,声音一沉,“我知道了,云青碑的结界最初是宫大哥带人打造的,他自然有出入的法子,如果宫大哥当时跟他在一起,就能解释为什么徐赐安能够进去,也就是说,假扮奚何进去的另有其人。” “那么,昨晚云青碑异动时,里面至少有三个人,或许是发生了某种变故,宫大哥和另一个人都消失了……” “你为什么要一直叫他宫大哥?”段钦冷不防问。 “啊,”闻人絮愣了一下,道,“他年长于我,对我有恩,我敬重他不是很正常吗?话说这个现在重要吗?” “我有说重要吗?” “好吧,”闻人絮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你看起来很担心宫大哥。” “我没有担心,”段钦收了脸上的表情,冷冷道,“担心他,不如担心今天的比试。” “我担心宫先生,”青瑕悄悄从玉佩里钻出脑袋,眼泪汪汪地说,“他肯定出事了,不然怎么会留徐公子一个人。” “你错了,若他真出了什么大事,姓徐的就不会有闲心去趟牢房了。”段钦轻嘲一声,“而且,你担心他?你的担心有用吗?他心里全是那姓徐的,什么时候需要过你吗?” “…………”青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双手捂住了口鼻。 “干什么?”段钦道。 “有人嘴臭!” 青瑕气鼓鼓地用脑袋撞向段钦下巴,不等人反应就咻的一声回了玉佩,里面使劲撺掇它的应婉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还不够狠,还不够狠!” 青瑕蹲在角落,抹了抹眼泪就继续尝试联系宫忱了,谁也不想搭理。 段钦下巴青了一大块,脸都气黑了,差一点没把这破玉佩狠狠砸了,最后还是往腰间佩好。 第69章 缝起来 我给你缝起来 咣—— 宫忱是被什么东西砸醒的。 那东西冰凉又坚硬, 不知从哪飞过来,正正落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附近很闹,不知发生了什么, 隐约看见几个修士打扮的男子, 喊道:“找人了……找人了啊………” 他眼皮都没还没完全睁开,就猛地起身, 攥紧了手中吃了一半的烧饼, 准备离开这个临时躲雪的街尾。 没走几步,额头上贴着的那个东西忽然掉了下来,下意识抬手,用掌心将它接住,轻轻摊开。 ——是一枚金叶子。 宫忱瞳孔一缩, 那叶子那么轻,甚至比不过另一只手上的半个烧饼,他握在手里, 却让脚步蓦然沉重了起来。一步,两步,最终他咬了咬牙, 停下。 为了防止被人认出,他将脑后扎着的头发解开, 抓了两把,回头蓬头垢面地挤进人群:“刚才,有谁掉东西了………” 宫忱声音一哑,直到这时, 他才发觉,他挤进的这一堆人里,几乎人人手里都拿着一枚金叶子, 面上兴高采烈。 “十五、十六……”唯一的女修士在数人头,点到宫忱的时候,笑了一下,纤手顺便扫掉了宫忱脑袋上的雪,“二十,够了,都请跟过来吧,试药结束后报酬翻倍。” 几片雪不经意落在了脖颈里,宫忱缩了下脖子,看清了她袖口的花草银纹,茎叶蜿蜒,形如一个优雅端庄的“柯”字。 岐黄世家之首的柯? 试药? 不是抓我的? 提起的心稍稍放下,宫忱揉软了烧饼大口吞咽,跟周围的普通百姓混在一起,被这些修士用一片金叶子钓着往前走了。 “你很饿吗?”女修士放慢脚步,到了宫忱身边,“能忍的话,等到了医馆,有很多热乎的点心给你们吃的,别吃冷的。” “谢谢大人。”宫忱嘴上应着,但还是习惯性地吃完了最后一口。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我叫箫芸,你喊我姐姐就行。” “这个……”宫忱犹豫片刻,又把刚才掉到自己脑门上的那片金叶子拿出来,“还给你。” 箫芸愣了下:“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我刚才看了一圈,我的这片金叶子似乎比别人的要大上一些。而且,加上我,这里一共有二十一个人,你方才故意少数了一个。” “挺聪明呀,”箫芸扭过头看他,“不过,我要是你,我就拿着这白给的钱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如果我刚才手里连半个烧饼都没有的话,可能就跑了。”宫忱低头,似乎有些羞愧,“抱歉。” “不用不好意思,”箫芸笑了笑,把他的手推回去,“是我家小少爷托我日行一善,你放心拿着好了,他不缺钱。” 宫忱没说话,垂下眼皮,手指一下一下摩挲那枚金叶子。 也许旁人看不到,但在他眼里,那金叶子从始至终都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死气。 大概一年前,他遇见柳直那时,也曾在他身上见过这样的死气。 这次又是谁要死了? 箫芸? 还是,柯家的……小少爷吗? —— 不知是不是宫忱看得太久了,都花了眼,掌心中的金叶子越来越小,越来越黯淡,旋即一道鲜红的线刺入眼帘,就像长在手心里似的。 他下意识拢掌,用力闭眼,再睁开时,入目是一个幽暗的囚室。 “咦,就醒了?” 一个侧对着他的娇小身影本来在低头擦拭着什么,动作一顿:“脖子缝了十七针的感觉如何?” 宫忱失去了对四肢和脖颈的感受,只有全黑的瞳孔转了转,盯着她。 他似乎还沉浸在梦里,虽然面前的场景突然变换,可旁边的姑娘依然保留着当时的面容。 “……箫……芸?” 他依然很清楚地记得这个给了他一枚金叶子的姐姐,嘶哑地叫出她的名字。 那姑娘猛地放下手中的细针,不可置信地扭过头来:“你认识我娘?” 宫忱皱了皱眉,直到这时才体会到她说的“缝了十七针”是什么意思,方才那短促的两个字穿过缝缝补补的脖颈的感受,活像有人狠狠捅了嗓子眼两刀似的。 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口黑血来,疼痛让头脑清醒了些。 ——他被柯岁抓来了鬼界。 “你别说话,”鬼姑娘也反应过来,飞快给他清理血迹,又仔细检查伤口有无开裂,方松了口气,小脸苍白又疲惫,“我不想再把手伸进你的脖子里掏烂肉了,有什么话,等你养好了再说吧。” “对了,我叫宁箫,我爹姓宁,我娘姓箫,所以叫这个。” “师……兄……” “这段时间我会看着你——唉,都让你别说话了。” 宁箫眼神很无奈,手起手落,一阵迷香袭来,宫忱又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 这间囚室暗无天日,只有墙上挂有几盏碧幽幽的烛火,眼睛一闭一睁,对时间的感知几乎是混乱的。 “我躺了多久了?” 宫忱坐起来,脖子缠了白纱,三根锁魂钉分别扎穿了他右手腕骨、两只脚踝。 他只用了一秒就适应了现状,平静地看向了仍然待在这间囚室里的宁箫。 “三日。”宁箫一身白衣,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前,上面摆满瓶瓶罐罐,她缩着手臂,低头翻看医书。 不知想起什么,宫忱又偏开头:“这段时间,外面有发生什么事吗?” “我一直守在这,没有出去过。” “那你如何得知过去了三日?” “白王每日都会过来一次。”宁箫顿了顿,抬头看了他一眼,“锁魂钉,是他给你嵌上的。” “是吗,”宫忱的表情看起来没什么变化,“那他够闲的。” “托你的福,他很忙。”宁箫道,“不仅人间一直有人找他麻烦,鬼界也是,姚泽王因为他没能破坏云青碑屡次在鬼主面前说他的风凉话,他现在压力很大。” “他今日何时来?” “两个时辰后。”宁箫起身,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他,“差不多该我问了吧?” “你为什么会认识我娘?”她眼中隐约有冷光闪烁,“你不是说你是无辜的吗?如果你没害过她,为什么会在我脸上看见她的影子?” 宫忱眉头微蹙,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我跟你说过话?我们之前见过?” 宁箫动了动唇,似乎想解释,但又紧紧闭上,厉目扫了他一眼,手臂微抬,似乎又想给他下迷香。 “同样的手段,能不能不要使两遍,”宫忱举手抓住宁箫的手腕,似乎感受到什么,他死气沉沉的眼睛里难得流露出一丝温和,“果然,你还活着。对了,你娘身体还好吗,我好多年没见她了。” “你不知道吗?”宁箫看他此刻的神情不似作伪,拧眉道,“她死了。” 宫忱微怔。 “岚城出事那天就死了。” “你还没看出我是谁吗?”宁箫的视线落在他的脖颈上,微微一凝,“罢了,与其问你,我不如自己去看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着,她五指在宫忱面前摊开,那掌心里画着繁复花纹,花蕊暗红邪异,仿佛吸食了血肉而生长出来,渐渐抽条,轻轻探进宫忱的灵台。 紧接着,硬生生将什么从里面慢慢抽出来——她这是要强行取出宫忱的记忆。 “等下,”宫忱自知无力阻止,只能出口相劝,“你若非要看,不需要用这种自损的邪法子,我给你看就是了。” “你为什么……” “我问心无愧。” 宁箫沉默地看着他,半晌,收了掌心那朵邪花,深吸了一口气:“那你——” 话音未落,宫忱另一只手已然来到她脖颈后面,用力一劈!宁箫到底还是个小姑娘,猝不及防,神情错愕地倒了下去。 宫忱接住她,把她放在床上,一瘸一拐地下床,路过木桌摸走一柄短刀,盯着囚室大门上的锁链,先是晃动两下,声响发出后,门外并无问话声传来,说明只有宁箫在此守着自己。 这锁链也不知是和何材质,他试着用刀砍了两下,竟然连一丝刀痕都没留下。 也难怪白王如此放心,三根锁魂钉在身上,凭他现在的力量,就算搞定了宁箫,也搞不定这门锁,更没办法从鬼界跑回人间。 真的,没办法吗? 宫忱攥紧了手中的刀柄。 —— 一刻钟后,宁箫从昏厥中醒来,发现脖子上架着一把刀:“…………” 她咬着牙,看向卑鄙的持刀之人:“这就是你说的,问、心、无、愧?” 宫忱脸色苍白,冲她微微一笑:“至少无愧于你。” “是我治好你的,你恩将仇报。”宁箫后脖颈现在还疼,瞪着他说。 “我现在也可以先捅你一刀再治好你,你会感恩于我吗?” “可你的伤又不是我……” “我们见过,你刚才提醒我了,”宫忱打断她,刀背拍了拍她的脸,凉声道,“小丫头,不久前在岚城,就是你捅了我脖子一刀,我还没找你算账吧?” “你害死我全家在先。” “不管你信不信,不是我。还有,你娘死了,我也很难过。” 宁箫冷哼一声:“口说无凭,给我看你的记忆。” “我说你们一个两个的,干嘛都喜欢看别人的记忆呢,”宫忱歪了歪头,神色恹恹,“不觉得有点无理取闹吗?” “我可以想办法放你出去。”宁箫笃定他会动摇,“这个条件如何?” “嗯,想办法?就是说你还没有办法?你说你一个活人小丫头,修为不高,却被派来看守我这凶尸,奇怪不奇怪?我怎么感觉,白王不止是在关着我,也在关着你呢?” “所以你要怎么放我出去?” “…………” 宁箫被说中了,脸色一点点涨红,开始不吭声了。 “算了吧,还是我带你出去吧。” “够了不要说了,我知道我什么筹码也没有……”她有点儿自暴自弃地说,忽地噎了一下,“你说什么?” 宫忱稍稍侧开身,将身后打开的大门暴露在宁箫的视野里。 “门开了,你怎么做到的?”宁箫遽然起身,脸上一喜,就要上前查看。 宫忱差点来不及收刀,左手堪堪将刀从她脖子上拿开,冷冷道:“还没死呢,怎么这么不惜命?你这样没头没脑地想报仇,比我当年可差远了。” “要你管。” 宁箫恼火,推了他一把,刚走下床,又立即不可置信地转身——宫忱只是被她轻轻一推,就倒在了地上。 砰。 身体重重砸地,连撑地的动作都没有力气做出。 直到这时,宁箫才看清满地的粘稠,幽幽青光下,呈现出古怪的色泽,像染了血的湖泊。 因为这三日来囚室内一直有处理宫忱伤口留下的血迹,所以她醒来后根本没注意到这股陡然加重的血腥味。 现在才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看向宫忱空空荡荡的右侧。 空空荡荡的,像缺了什么。 然后呆滞地,将目光挪回门口的地面上不知如何断掉的锁链、一根被取出来的漆黑魂钉,以及……一只断臂。 刹那间她明白了什么。 白王跟她说过,锁魂钉锁住的是身体里面的魂,魂在,钉便在。所以没办法从身体上直接拿下来。 但如果有人自断一臂,完整的魂魄缩到了残缺的身体里,那么,对一条没有任何魂魄的断臂,锁魂钉是否就失效了? 宁箫不知道,但眼下看来,是可行的,宫忱明显是用从断臂上取下来的魂钉砸开了大门的锁链。 “……疯子。”她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 宫忱的瞳孔依然没有一丝眼白,在死寂无光的黑里,连痛苦都不够明显,只能从额角浮起的青筋窥见一二。 莫名的,宁箫想起那一天宫忱站在雨中,告诉她路还很长,要往前走,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那时眼神坚定的男人,此时没了一条手臂,跌坐在血泊中,好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摧毁了似的。 我没疯。 宫忱想。 他要振作起来。要快点振作起来。 地上那么湿滑,两条腿里都有锁魂钉,从脚底,钉至膝盖,使不上什么劲,宫忱好几次在宁箫面前难看地歪倒在地上。 他在做喘气的动作,脸上尽是疲惫之色,但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很累了,还是要用剩下的那只手爬起来,体力不支,跌倒,又爬起来,也不知是什么在撑着他。 “我给你缝起来。”宁箫忽然说。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能给你缝起来。” 她不够高,也不够有力量,但说出的话,却熟悉得让宫忱浑身一震。 他在哪听过这句话。 “你不信吗?”宁箫立马转身捡起地上的断臂,又去桌上拿针线,走到他面前。 不知为何,越是看着这样的宫忱,她越是鼻尖发酸,双手发颤。 她骨子里和箫芸一样,看见路边缩成一团,不成人样的人,会难过,会怜悯,会想要施舍一点什么。 她觉得自己简直莫名其妙,竟然为这个可能是仇人的家伙感到了难以抑制的悲伤,但还是继续说:“你记得吗,你让我学医,我后来找了个很厉害的师父,我可以把你缝起来的,一定可以。” “你师父是谁?”宫忱轻声问。 “柯岁。” 她说的是柯岁,而不是白王。 刹那间宫忱眼中似有精光乍现,却又很快泯灭,像人吹熄蜡烛那样快,他身体微微一侧:“那么,麻烦你了。” 这次缝针时,宫忱垂眼坐在地上,没有躲避,也没有叫痛。 当一个人忽然有了更加畏惧的东西,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陈年之恐,就会变成遇水的泥墙。 在浪的尖啸声中,沉默地瓦解。 第70章 夺舍? 等你好久了,白、痴 —— “所以, 只要按时吃药,睡觉,连续三日, 就能拿到剩下的一片金叶子?” “这么简单?” “该不会是拿我们试毒吧?” “就是就是, 即便你们是柯家,不说清楚, 我们也不敢乱吃啊。” “还有这三日我们住在哪里啊?” “…………” “大家稍安勿躁, ”箫芸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冷静,和和气气地解释,“此药名为辰砂,是由我家少爷亲自栽培的草药炼制而成, 有镇心安神、清热养血之效。” “它本身无毒,只是药性偏烈,可能会使你们当中的一些人感到不适, 一旦出现异常,也不用怕,我们有全城最好的大夫, 随叫随到,不会让任何人出事。” 说到这里, 大家已经安静了不少,箫芸松了口气,笑了笑:“至于住处,就更不用担心了, 难道还有比医馆更安静舒心的地方吗——” 霎时,砰!!一声巨响从后院传来,冲击之大, 瞬间震飞了堂屋的大门。 “丹房又炸了!” 有人大喊:“来人啊!救火啊!” 箫芸一拳轰碎迎面而来的门板,一秒都没犹豫,边咆哮着边冲出去:“救什么火!!!先救少爷啊!!!蠢货!” “少爷!!!!” 屋内众人:“………………”.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少顷,冒着滚滚黑烟的炼丹房里,一个黑头黑脸的少年被箫芸扛了出来,浑身蛆一样扭动,大喊:“放我下来!就差一点就练成了!放我下来!我要回去!” “回什么回,”箫芸腾地打了下他屁股,一头秀发焦了一半,怒道:“少爷,我都说多少次了,别一个人偷偷炼丹。再来几次,什么法宝都护不住你!” “哎呀,箫芸姐,别打了,别打了,有人看着呢,有人!” “有个屁的人,门都飞了,我还没来得及锁,人肯定全跑了!” “不是啊,真的有人,”柯岁要死不活地趴在箫芸肩上,边咳边呕黑烟,颤巍巍地指着不远处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你也被炸啦?咳,怎么衣服破破,咳咳咳,破破烂烂的?” 宫忱:“………………” 他有点尴尬但是又不得不缓缓开口,“你刚才说,这里有全城最好的大夫,而且随叫随到?” “你说的应该是我师父,”柯岁也很尴尬地说,“但是不太巧了,为了借用他老人家的丹炉,我把他灌醉了。” “那怎么办,”宫忱捂着胸口,有点撑不住了,半跪在地上,冷汗涔涔,“我心疾好像犯了。” 柯岁:“…………” 箫芸:“…………” —— “好了。” 暗室里,宁箫颤抖地收了针,小心翼翼松开宫忱的臂膀:“你这具□□的恢复能力很强,虽然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她话音一顿,有些僵硬地低头。 “怎么了?”宫忱问。 宁箫没说话,宫忱就自己低头看。 “反了。”宁箫却立马挡住他的眼睛,声音听起来很绝望,“我缝反了。” “怎么个反法?” “手心手背反了。”宁箫也是第一次给人缝手臂,出了这种事简直是天打雷劈,想放弃学医的心都有了,急忙道,“我拆了再来一次。” “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啊!” 宫忱淡淡地笑了一声:“不用那么麻烦,这样就好了。” 只听咔嚓一声,宫忱握着那断臂的手腕,从左拧到右,一次到底。 他动作太快了,表现得就像把一张软纸对折那样简单,宁箫嘴唇颤抖,连阻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好了,走吧。”宫忱站了起来,“白王还有一个时辰过来。” “我们真的能跑掉吗?”宁箫咬了咬牙,飞快去打包桌上的瓶瓶罐罐,也不知是什么东西那么稀罕。 门锁只是最最简单的一关,他们想离开鬼界,前面只会有更多的阻碍。 “几乎没有可能。” 明知如此,宫忱走在前面,没有回头:“所以如果到时候被抓到了,我会第一时间把刀抵在你的脖子上,你只需要说是被我胁迫的就好。” 宁箫沉默了下,跟了上去:“你不用那样,白王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嗯,所以你真是白王的徒弟?” “不……不是都说了吗?我师父是柯岁。”宁箫一咬舌尖,这一瞬间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缓慢道,“为什么要再问一遍?” “忘了,”宫忱似乎只是随口一提,语气平静,“他们是同一个人。” 宁箫停了脚步。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她在宫忱面前把白王和柯岁分开来提了。 宫忱怀疑了吗? 他是故意那么问的? “怎么了?”宫忱忽的回头盯住她,漆沉的眼底划过一抹幽青火影。 像箭矢一闪而过的锋,对准了她。 “…………别走那边,”宁箫袖袍下的手无声攥紧,垂着眼说,“我来带路吧,这里,我比你熟一点,能避开守卫。” 绷紧的弓弦无声松开。 宫忱道:“有劳。”. 他们花了半个时辰在地牢里面绕路,所幸不是白费时间,只遇到两拨鬼卫,宁箫用剩下的迷香晕死一拨,另一拨被宫忱放倒。再换上鬼卫的衣服,小心离开。 “我们要怎么回人间?”一直到将阴森森的大殿甩在身后,混入鬼市后,宁箫才压着肚子舒了口气。 “不知道。” “——啊?” “以我现在的灵力,没办法施展阵法传送出去。” “那怎么办?”宁箫眼神中透露出了一点绝望。 “问路。” “呃,这不好笑……等,你来真的啊!”宁箫眼睁睁看着宫忱抹了把灰在脸上,径直走进一家鬼满为患的食肆。 可能是活的还不够久,她是真没见过哪个在逃犯这么胆大包天的。 可没一会,宫忱回来说:“成了。” “怎么说?” “它们这缺帮工。” “…………什么玩意?” 宁箫神情古怪,心想也没把针扎进他脑子里吧,不情不愿地跟着宫忱被一位高挑冷艳的女鬼老板领到了食肆后的杂院里,坐在堆成小山的碗碟面前。 “不是问路吗?”她问。 “问完了。”宫忱低头,边洗边道,“离这十里的地方,有座山叫去星,一直往上爬就能到人间。” “大概要爬多久?” “不用多久。” 宁箫顿时充满了斗志,只不过一会就又压着肚子,小声说:“其实,我也撑不了多久……我三天没吃东西了。” 宫忱动作没停,笑了笑:“你以为我为什么来食肆?”. 宁箫实在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坐在一个全是死人的食肆里吃东西,它们或牛头马面失了人相,或身体残缺相貌丑陋。 她这样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坐在这里,着实有些扎眼。 附近的几只鬼阴恻恻地瞥过来。 “诶,你们看那丫头。” “不觉得她人气有点儿重吗,莫非……” “我滴个娘!”那说话的鬼突然变脸道,“见鬼了!她嘴巴怎么能张那么大!” “一整张饼就被她一口吞进去啦?” “哎哟,又是一个!” “太可怕了,这真是太可怕了。” “………” 宁箫又虎吞完了两个肉油饼,一个梅花汤饼,一碗莲子头羹和两条烤鱼,摸了下肚皮。 半饱。 她瞅了眼杂院,那小山般高的碗碟竟然已经洗完了,宫忱甚至还有心思跟那女鬼老板闲聊。 上次在岚城还跟她说有心上人了,转头就勾搭上别的女鬼了。 宁箫翻了个白眼,“呸”地一声,把鱼刺吐了出来,又伸手去拿第三条烤鱼,狼吞虎咽起来. 另一边。 女鬼老板抖了抖手上的烟斗,吹了口风情万种的烟圈,灰雾缭绕中,一双凤眸沉醉地微微眯起。 “多谢前辈相助,”宫忱低声道,“晚辈还有一事想问。” “别叫前辈,老娘不当守碑人很多年了,有屁快放,赶紧的。” 宫忱只好改口:“孟娘子,你觉得一具身体,有可能既是鬼,又是人吗?” “有那么一个,你应该也清楚,”孟娘子漫不经心道,“鬼主赤斫——身怀人鬼相,游走阴阳间。” “他原本是魔嘛,有两条命的那种,死了的那条命变成鬼,没死的那条命就还是人咯。” “这我明白,赤斫是一魂两体,不管是人相还是鬼相,本质都是他。我说的是一体两魂。” “一体两魂,不就是共生吗?”孟娘子轻嗤,“把两个人的身体合成一个新的,然后两个魂魄就在这个新身体里挤咯。” “也不是共生……” “这个不是,那个不是,你就不能痛快点?”孟娘子拿烟斗给了他脑袋两刮子,哼道,“再跟段闲风那王八老乌龟似的磨磨唧唧,就给老娘滚。” 全天下估计只有一个人敢这么称呼大祭司——王八老乌龟——他那病逝的亡妻。 宫忱老老实实地让孟娘子揍,毕竟大祭司在她生前也只敢赔笑一句“夫人手疼不疼,要不歇会”。 “…………” “倘若,这具身体是完整的,不是两个身体拼凑出来的呢?”宫忱低着头,轻声道,“一个完整的身体,能塞得下两个不一样的魂魄吗?” “那不可能嘛,”孟娘子还以为他要问什么,翻了个白眼,“除非是被鬼夺舍,这样两个魂魄会暂时在一个身体里,但时间一长,总有一个会被挤出去,不然就都得完蛋。怎么,你有认识的人被夺舍啦?” “是,”宫忱沉默片刻,道,“他是与我相识了十六年的挚友。” “您见多识广,能不能再想想,除了夺舍,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孟娘子瞥了他一眼,抖了两下烟灰。 “没有。” 不知是什么香,那味道寡淡极了。 宫忱却仿佛被呛到了,猛然捂着胸口闷咳几声,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竟咳出了血,溢出嘴角。 “那如果,真的是被夺舍了……原来的那个魂魄,会去哪里呢?” “能去哪里么。” 灰白的屑末簌簌落地,孟娘子轻叹一声:“当然是魂飞魄散了嘛。” —— 人间。 燧光阁。 随着一声钟鸣,有人高喝:“诸位久等,第一轮比试到此结束,现将五十名晋级者的名次宣布如下——” 霎时间,台下数百人举目相望,视线均落向空中一张巨大的金色灵帛,上面正次第浮现晋级者的名字。 “闻人絮、段瑄、曹清鸾、奚何……果不其然,都是些老熟人啊,也不知五年过去了,如今谁能更胜一筹。” “对了,段钦在哪呢?” “害,甭找了,没有!我早说了,就凭他刚入门的本事,就不可能……谁啊。”这人正说着,被人从身后拍了拍肩膀。 扭头,一黑衣男子面色不善。 “你瞎吗?”男子指着远处——那灵帛右下的一角——冷冷道,“那一行字是什么,你读给我听听。” “什么啊,”那人嘀咕着转回去,伸长了脖子念,“第五十名,段钦。” 男子脸色稍霁,正要扬起下巴,就见那人噗地一声大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哎了个哟,段钦!最后一名!我刚才还没看着他呢,谢了啊兄弟,我早说了,就凭他刚入门的本事,顶了天也就是个垫底的!怎么跟段瑄比!” 段钦:“…………” 他攥紧拳头,忍不住远远瞥向被人群包围在中间的段瑄,一眼望见他爹在段瑄身边,拍了拍段瑄的肩膀。 段钦不知道段天澜会来。 自从段夫人死后,段天澜性格大变,对家事漠不关心,大部分时间都在闭关,无论段钦在外面惹了什么祸,他都懒得再动手惩罚—— 那只以前将段钦护在身后过、也曾抽过段钦巴掌的手,如今搭在了段瑄的肩膀上,看起来仁慈又宽厚。 攥紧的拳头复又松开,段钦登时一点劲都没了,倒是玉佩里伸出一只脚丫子,看起来打算对着前面那喋喋不休的人猛踹一下—— 段钦眼皮一跳,把那只脚塞了回去,却没能管住另一只。 青瑕一脚踹在那人屁股上。 “哎哟,我的屁股!又是谁——” 没等前面的人转过来问责,段钦匆匆转身,离开了人群. “干什么你,故意要我丢人吗?!”回住处的路上,他恼火地把青瑕拽了出来。 “丢人的是他,”青瑕抱着膝盖,睁大眼睛道,“你有什么好丢人的。” “不然呢,最后一名很值得张扬吗?” “可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啊,要是宫先生在这,肯定会替你高兴的,刚才那个人的话,你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要是宫先生在这。 这七个字让两人同时沉默下来,段钦深吸了口气,抱臂靠着门墙,是等人的姿态,不一会儿就不耐烦道:“怎么这么慢。” 话音刚落。 “段公子——” 闻人絮急匆匆赶来了,再往他旁边隔了五六步,还有个绷着脸的秦玉。 “你来干什么?”段钦还是第一次见这笑面虎撕下脸皮的模样。 “我不能来?我这几年为了这破比赛捐了五万金,你们住的地方全是用我的钱盖的,”秦玉道,“我不能来?” “………你吃火药了?”段钦幽幽道,“我没心情跟你骂。” “你感谢我还来不及。”秦玉冷笑,从怀里抓出了一方罗盘,边缘的兽纹流动着暗金光泽,赫然是曹家的追踪罗盘。 当初,秦玉厚着脸皮将其从曹清鸾手中骗走了,后来被曹家家主花了大价钱赎回。以为是赚了一笔,谁知风水轮流转,前两日秦玉拜访曹府,带进去的东西是一车接着一车,才勉强从曹家家主手里把东西借到手。 不过这些他一字未提,只冷冷瞪了一眼闻人絮,又从怀里拿出几张烫金的护身符和几样法宝,手链子腰链子齐齐往人身上缠:“什么准备都没有,就想去鬼界找人?以为不做秦书佑,你就变能耐了?” “公子,”闻人絮已经被教训了一路,苦笑着说,“太多了,段公子他那……” “你别管他,”秦玉最后往他手指上狠狠套了个扳指,“他可不缺什么保命的手段,你就管好你自己。” 段钦心说我有什么保命的手段,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先进屋去了。 “公子,别耽误时间了。”见状,闻人絮一急,伸手就把秦玉拉了进去. 屋内。 三人齐齐低头,看向地面上图案诡异的阵法,鲜红的笔触勾勒的仿佛是挤挤挨挨的人体,没有面孔,无形中让人感到了尖叫般的压抑。 “这个阵法可以通往鬼界?” “是。” “这不祥的气息,是禁术吧。”秦玉瞥了一眼闻人絮,语气不善,“你画的?” “我画的,”闻人絮立马解释了一句,“但图案是别人给的。” “谁给的?” “徐公子。” 秦玉扯了扯嘴角:“他这人可真邪门,怎么什么禁术都知道,那他人呢,他怎么不去?” “他说他有别的事要做。”段钦低声开口,眼神稍显复杂。 “当面说的?” “写信说的。” 这还是段钦第一次知道徐赐安也会用“拜托”这两个字,哪怕是在信上——拜托你带他回来——徐赐安是这么写的。 不用你说。 段钦心想,还用不着你跟我说这个。 接着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抓着腰间的剑柄,一手触发阵法,干脆利落地跳了下去. 进入鬼界的刹那,段钦不知为何胸口陡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心悸。 低头匆匆一扫,瞥见一道身影似乎已经在阵法下等候多时,身着飘飘白衣,立在重重鬼影之上。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的气息,那道身影抬了下头,一副森冷的白面映入眼帘。 此时他们相距数十米。 段钦几乎是立刻抬头大骂一声:“别来,是陷阱!”并将刚进来半个身子的闻人絮猛地推了回去,自己正要回去时—— 一只手冷不防摸上了他的小腿。 “别走啊。” 顷刻间,段钦汗毛倒竖。 只见那修长的五指只轻轻一拢,被抓住的这条腿就传来咔嚓!的骨裂声,下一瞬,他被拽了下去。 “段清明——”好在闻人絮反应很快,惊叫着拉住他。 “叫什么,给我扔法宝啊……算了,别他娘管我了。”段钦声音发着颤,主动松了手,并立即封了传送阵法。 在鬼界,白王是货真价实的天人境,所谓“一鬼之下,万万鬼之上”,即便他们三个加起来也打不过。 而白王似乎也并没有阻止段钦的想法,冰凉的手顺着段钦鲜血淋漓的腿来到他的腰,搂住,极其恶劣地笑了一下。 “等你好久了,白、痴。”【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谁都好,救救我 新婚快乐 —— 冬日暖阳下, 屋檐的细雪莹白漂亮,仿佛有了柔软的质感,轻轻抖动——原来是几只白鸽正酣眠中, 呼吸匀长。 忽然, “砰”的一声! “那个白痴,白痴, 白痴!不仅踩了我的宝贝, 还敢说那是杂草,他见过价千两的杂草吗?” “咕!咕咕!”白鸽吓得惊慌逃窜。 檐下,柯岁从外面回到医馆,怒气未消地关了门,一屁股坐下:“别让我抓到他, 不然我要打断他的腿!” “少爷,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的,下次见面, 人段少爷的腿照样好好的。” 箫芸已经习惯了,过来给他挨了一拳的脸上药,低低笑道:“你前几日总是愁眉苦脸, 还是段少爷厉害,一下就把你气活了。” “我还得谢谢他吗?”柯岁抱臂冷哼, 自顾自气了会,又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 小乞丐今日吃药了没?” “吃了,我看着他吃的。” “心脏可还疼?” “不疼了,还有精力在后院里扫雪呢。” “谁让他干这些的?”柯岁登时跳起来, “万一……” “少爷,人家不是乞丐,”箫芸无奈道,“你也不是他爹,要是无缘无故对他好,他心里会不踏实的。” 柯岁摇了摇头,不涂药了,飞快出门道:“我去看看他。”. “咕?” 一只娇小的白鸽被同伴撞了一下,还不知自己掉在了哪里,醒来后茫然四顾。 “…………”被砸中的少年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把手中的扫帚轻轻放到一边,双手举起,将它从脑袋上抱了下来。 “咕咕?”尖尖的红嘴一开一合,豆子般大小的棕黑眼睛疑惑地看着他,爪子下有几缕从他脑袋上扒下来的头发。 “还好是掉我脑袋上了。” 粗粝的、被冻得发红的手心里突然捧了这么一团温热,那么小,那么软,宫忱连呼吸都有些小心翼翼的:“别怕,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白鸽脖子柔软纤长,抖了抖身体,羽毛洁白又漂亮。 宫忱怕弄脏了它,检查完后就摊开手,松了口气:“好了,一点事都没有,你飞走吧。” 白鸽瞥了他一眼,展翅即飞,爪子却在宫忱的掌心留下了一道擦伤。 再柔弱的东西都是有利爪的啊。宫忱莞尔,冲它挥手,目送它离开。 “丫丫!”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稚嫩的训斥,“你又抓伤人!什么毛病啊?!罚你今晚不许吃饭!” 白鸽压根不把这句威胁放在眼里,昂首挺胸飞走了。 “嘿,你这家伙,是不是平日太惯着你了——”柯岁臭着脸,正要骂,宫忱回过头来,惊讶地叫他,“柯少爷。” 他跑到柯岁面前,跟柯岁差不多高,却瘦得多,脸上没什么肉,穿得也单薄。 “干、干嘛。”柯岁像是不太愿意看他,往后退了一步。 宫忱自觉地离他远了些,郑重地鞠了个躬:“之前我突然晕倒,箫芸姐说,是你给我服了一颗救命的丹药,谢谢。” “真的很抱歉,我现在没有钱,你能不能让我留在这里,我什么杂活都能做,直到还清药钱为止。” “…………?” 柯岁一时无言。 他没说话,宫忱就一直弯着腰。 柯岁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半晌,冷不防问:“你是乞丐吗?” 这五个字轻飘飘从头顶落下来。 宫忱没吭声。 柯岁“嘶”了一声:“你别误会,我不是瞧不起你,只是想知道,你一直……都是这样活着的吗?” “我,怎样活着了?”宫忱轻轻问。 柯岁顿时头皮发麻,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几句话几乎算得上是刻薄,连忙去把宫忱扶起来,可刚跟宫忱对视上,又像避开瘟疫似的连连后退。 “呃,那个,毕竟是我炸了丹炉,才害你突发心疾的,你不用这么客气,钱就不用还了……啊,对了,你缺钱是吧?等你病好了,我送你一些啊哈哈哈,不用客气。” “我,不是那个意思,”宫忱攥了攥手指,道,“我听箫芸姐说,医馆最近缺人手,所以………” “医馆不缺人手,一点也不,”柯岁干笑着打断他,道,“但如果你缺钱,真的,我给你一些钱,你走吧。” 宫忱陷入了沉默。 也许是他方才一直在柯岁面前卑躬屈膝,突然间安静下来,什么也不说的时候,眼眸透出一种古怪的冷漠。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柯少爷,”他略一颔首,“我走了。” 转过身的刹那,那股冷漠消失不见,取之而代的是浓浓的自嘲。 就算柯岁身上有着和柳直一样的死气又如何? 少多管闲事了。 是,你有那么一丁点的良心。 是,爹娘教导你无论如何,不要放弃做一个善良的人。 可是,你没努力吗? 你想救柳直,结果呢?柳直尸骨现在已经凉透了。 你已经努力过了。 那片带着死气的金叶子落在掌心的时候,你自知处境艰难,想过视而不见,但还是咬牙回头,选择了回来救人。 可那个人赶你走。 他可能是个值得被救的好人,可你只是一个乞丐。 一个落魄不堪的、街边险些冻死的乞丐,一个见人就要卑躬屈膝的下等人。 你能救得了谁? 你已经努力过了,只是没有用。 宫忱麻木地告诉自己,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自己的爹娘。 从现在开始,就算柯岁真的要死了,这跟你宫忱又有什么关—— “等一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宫忱的手腕忽然被人从身后拽起。 柯岁反悔了,追上来,一把抓住将宫忱正滴血的手掌,声音轻颤,“对不起。” “我替它跟你道歉。” “………” “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柯岁抓得很用力,好像宫忱手掌上那道血红的、正在渗血的抓痕是他留下的一样。 ——他是一个替自己养的鸽子所犯下的过错而忏悔的良主。 诚心诚意,尽心尽力。 宫忱沉默了很久,很久。 就在柯岁以为不会得到原谅,颓然放开他时,宫忱缓缓地将头扭了回来。 他一字一句道:“我杀人了。” 柯岁浑身一震:“什么?” “我杀了一个叫云隐真人的邪医,正没日没夜地在逃命。” “我不是乞丐,我是亡命之徒。”他看着柯岁,目光微垂,“所以,我想要的不是钱,而是一个能收留我的庇护之所。” “柯少爷,如果你真有那么好心,怜悯我这个人的话,就不要给我钱财。” 宫忱轻轻地、漫不经心地说—— “给我命吧。” “救救我。” —— 鬼界。 去星山。 “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宫忱背着已宁箫,大声喊,“宁丫头,你不好奇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之所以要喊,是因为从鬼界到人间的山路上都是风雪的呼啸声,他怕宁箫听不见,也怕她就这样睡过去了。 这座鬼山,已掩埋了无数鬼魂。 ——他们已经在这座终年寒冷的鬼山上走了半个时辰,山顶就在眼前,可不久前宁箫撑不住了,宫忱就把她背起来,开始喋喋不休地给她讲故事。 宁箫眼睫上沾着洁白的霜雪,呼吸若有若无,好一会儿,才打起一点精神,问:“那,后来,你有没有救下他?” “没有!”宫忱笑了笑,仿佛很从容似的,“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到了!” “啊?”宁箫迷茫地眨了下眼睛,很慢地重复了他的话,“你没有救下他?” “是啊,有一天,也许是善有善报,他身上的死气莫名其妙就消失了。” 宫忱脸色惨白,嘴唇青紫,双腿里的镇魂钉比寒冰还要冷锐,疼痛彻骨,每走一步,都是一种酷刑。 他源源不断地将微弱的灵力传给宁箫,喘了口气,继续道:“我不仅没有救了他,反倒是他,从那以后,就一直不遗余力地救治我。” “他说,我是他的病人,不管用什么办法,不管我受多重的伤,只要有他在,他就会治好我。” “每次心疾突发,他甚至比我还急,有一次,甚至偷了他爹的镇魂针给我续命,后来更是帮我找到了能彻底根除心疾的功法,我一直都很感激他。” “他还说,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哪怕碎尸万段,他都能把我缝回去……这一点,你们两个很像。” “我真的,很感激………” 话音未落,宫忱毫无征兆地直直栽了下去,一头砸进雪地里。 砰—— 雪尘四溅。 “……宫叔?宫叔!”宁箫也跌至一边,滚了三四圈才停,没顾上疼,身体僵硬地爬到一动不动的宫忱旁边,极为吃力地,把宫忱翻了过来—— “啊!”她失声惨叫起来。 他的脸……他的脸……他的脸! 就像棱角分明的寒冰砸在坚硬的地面上那样,顷刻间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纹!又像有人用在冰面上狠狠凿了一击。 这张脸,这张脸……全是青紫色的骇人皲裂,看得宁箫头皮发麻!只想尖叫! 这样重的伤!竟然没有一丝血流出来!他连血液都结了冰! “都是我,都是我……”宁箫眼角通红干涩,浑身颤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痛哭,“要是我再坚持一会……” “对不起,对不起,宫叔,我相信你不是我的仇人了,对不起,其实我早就该信了,但我不敢,我怕我恨错了人,我怕我那个时候捅错了人……都是我太可恶了太可恨了……对不起啊啊啊呜呜!” 她哭得太凄厉,宫忱的意识渐渐回了笼,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傻丫头,哭什么,你看——” “我们到山顶了。”. 宁箫双眼迷蒙地抬头望去,只见茫茫雪山白雾之中,有着一道淡金色的法门孤冷地悬于头顶。 透过这金顶,隐约能看见人间不断变化的一隅,车水马龙的街道、热气腾腾的村舍、郁郁苍苍的树林…… 每个人能看到的景象是不一样的。 宫忱则是看到了一片喜庆热闹的红,他是红的,徐赐安也是,他和他肩膀抵着肩膀,再甜蜜不过。 周围站着柯岁、段钦、他的两位师父、还有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孔。 他们也是红的,脸上笑着,纷纷上前对他和徐赐安说“新婚快乐”,然后—— 宁箫激动地扶起他,哽咽道:“走,我们一起回去。” 宫忱推了推她。 “不,你先走,我……”他目光恍惚,轻声说,“我想再看一会儿。” 宁箫猛地摇头。 “真的,你先走,我就看一会儿,”宫忱说,“一会儿就跟上来。” “我现在有点儿没力气,灵力也没了,你带着我,是爬不上去的。” 宫忱又推了推她,给了她一个温和的眼神:“丫头,让我休息一会,好不好?” “…………” 看着他破碎的面孔,宁箫鼻尖一酸,擦了擦眼睛,咬牙道:“那我先上去,再喊人帮忙拉你上来,你等我。” 宫忱含笑,点点头。 ——然后,他珍重地牵起了徐赐安的手,面带羞涩地跟大家说“谢谢”。 “谢谢你啊,元真。” “谢谢你啊,钦弟。” “谢谢你啊…………” “…………” “谢谢各位,谢谢,真是太谢谢了。” “我们一定会幸福圆满的。” “…………” 宁箫走后,宫忱发出了笑声。 因为他哭不出来。 面对这近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得的美梦,他一点儿都哭不出来。 怕眼泪模糊了它,玷污了它。 仿佛只要看清了它,就能拥有它。 只能笑。 笑着笑着,突如其来的,他听到脑海里传来一道熟悉到有些陌生的声音。 “宫忱,”那个声音冷漠、玩味、又带着一丝残酷,“别走啊。” “千万,别走啊。” “段钦现在就在我手上,”柯岁轻轻笑道,“你要是走了,我就宰了他。” “…………” 这时,一根麻绳从金顶上垂下来,落在他的手边。 “宫叔!”宁箫焦急地喊,“我找到人帮忙了!上来!” “上来啊!” 宫忱怔怔地看着那根绳子,又或者,是看着绳子另一端的美梦。 良久,他颤巍巍地伸出手—— “谁都好。” 他将手臂放在眼睛上,睁着眼,几不可闻地、歇斯底里地喃喃,“谁都好……” “给我命吧。” “救救我。” 救救我。 第72章 谁来了? 他是——跑过来的。…… “宫叔?宫叔?!” 宁箫喊了好多声, 直到嗓子咳了血,都没能听到宫忱的回应。 这个入口是单向的,一旦出来就不能回去了, 她没办法进去找他。 她不明白, 都到了这里,人间就在眼前了, 为何宫忱迟迟不肯上来, 等了好久,好久,才失魂落魄地将绳子收上来。 当啷,有什么东西铿锵碰地。 宁箫怔然看去——只见绳子末端,绑着一个带血的金冠。 —— “说、话。” 由于被白王掐断了腿骨, 甫一落地,段钦便跌倒在地,弓身抱着软绵绵的右腿, 痛得浑身不住痉挛。 白王站在一旁,低着头,看他这幅狼狈的模样:“说话啊, 段清明。” “我不是在吓你,你不喊宫惊雨来救你, 我真的会宰了你,明白吗?” “…………” “哑巴了?” 白王蹲下,不轻不重地将手搭在了段钦的另一条腿上:“要是,两条腿都被打断的话, 以后就只能趴着走了。” “我不介意养一条小狗玩,你可想好了,还不求饶, 嗯?” 段钦身体一抖,仍然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很好,既然如此——” “白王。” 就在这时,白王的脑海中终于响起了宫忱无波无澜的声音:“你在哪?” “差点以为这招对你不管用了,”白王轻吐了口气,嘴角勾起一点寡淡的笑容,“宫惊雨,明镜台等你。” “好。” “好个屁好!”段钦终于忍不住嘶吼出声,额头青筋暴起,“宫惊雨,老子不要你救!我他娘宁愿死也不想被你救!!给老子滚!!” “那你现在就去死。” “…………” 段钦神情一僵。 “你现在就去死,去见你娘,”宫忱冷冷道,“跟你娘说你宁死不屈,为了指甲盖点大的自尊连命都不要了,真是好生厉害,好生清高,呵呵。” “…………” “另外,麻烦你去死之前,给我记住两件事情。” “第一,我不介意给你收尸。第二,我未必有命过来。” “三天之内若我没来,你就当我再也不会来了吧,你……自行入土为安吧。” 说完,宫忱那边便再无动静。 段钦怔了好一会儿,紧接着双目变得通红,不知悲愤还是如何,一拳接着一拳砸向地面。砰!砰!砰! 砸到第三下时,白王忽然从身后牵起段钦血肉模糊的右手,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掐断段钦的右腿,可碰着段钦的手时,动作竟然有些温柔。 “他这么对你,是不是很委屈,这是第几次了,你上赶着来帮他,他却不把你放在眼里?” “谁委屈了?给我闭嘴!”段钦喘着粗气,像是被激怒了,不自量力地将另一拳狠狠砸向他。 “就你这三脚猫的拳法,”白王轻轻拦住他的拳头,低低嘲笑,“以前你能打到我,都是我让着你的。” 他还打过白王??段钦眼睛倏地一缩,悚然道:“什么意思?你是谁?” 白王的面具歪了歪:“你猜猜?” “我猜个屁!少说些有的没有,我就没见过你这丑东西!” “……我丑?” “丑、东、西。” “呵呵……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把面具摘了给你看吗,”白王眯了眯眼,并不上当,“段清明,你现在好像并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他说着,将段钦摁趴在地上,啪!!的一声,不知打在了哪里。 段钦只愣了半秒,旋即一副遭受了天打雷劈的模样,捂着后面大吼:“你干什么啊你?!个恶心玩意!死变态!脑子有病吗!” 白王不语,一边用修为压着他,把他的手拨开,一边重重落下第二巴掌。 啪!! “有种你放开老子!跟老子打一架!你大爷的……啊!!”段钦惨叫一声。 他浑身发着抖,但就是不求饶,眼睛充血恨不得咬死白王,但其实只有他自己清楚,再被打一下,他的精神就会崩溃。 他没想害宫忱的。为什么每一次都会变成这样,每一次!定道那次是,惩恶台那次是,现在也是! 【那你现在就去死】 这是这辈子宫忱对他说的最狠的话。 委屈吗?!崩溃吗?! 不,最让他崩溃的是,这个戴着面具十恶不赦的鬼王,无论说话动作,都给他一种极为强烈的割裂感。 太熟悉了,熟悉到他根本不需要摘下他的面具,似乎就能看出他是谁。 可又太陌生了,陌生到让他几欲作呕,胃里翻江倒海! “……哭了?”白王动作一顿。 段钦屈辱地趴在地上,好半晌,嘴唇颤抖地张了张。 【你现在就去死,去见你娘】 【跟你娘说你宁死不屈,为了指甲盖点大的自尊连命都不要了,真是好生厉害,好生清高】 他不是傻子,并非听不懂宫忱的言外之意,倘若,倘若这个鬼王真的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变态,他态度不会这么强硬。 可万一呢? “丑东西,有、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段钦的牙齿都在发战。 “杀了我。” “…………” 万一,那面具后面,就是段钦无论如何也面对不了的一张脸…… 漫长的死寂过后,白王没再打他了,长吁一口气,像是妥协了般。 真的是他?段钦脸色唰地惨白。 可下一秒,整个人就被白王毫不怜惜拽起一条腿,像个破烂木偶,被硬生生拖着往前走,几米,几十米,几百米。 刺啦—— 不,不是他。段钦后背传来锥心的擦痛,皮肉不知磨去了多少,心脏却稍稍落回胸膛,这才咬了咬牙,边抽气边道:“喂,你堂堂鬼王,不过被说了两句,就这么恼羞成怒了?” “你、你就算要杀我,也应该等宫忱来了再动手吧,现在要、要干什么?” 白王没有回头,也不回答他的话,淡淡的声音自顾自从头顶传来。 “你知道吗?” “他本来可以跑掉的,那样的话,我就完蛋了,但真是多亏你的出现,现在该完蛋的是你,你们。” “所有人。” “——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要你活着,我要,把你变成和我一样的东西。” “你见过无间吗?”他说着,终于停下脚步,站在一个黑黢黢的深渊面前,低着头,“我是从这里爬出来的。” 深渊里冷彻的风,席卷着无穷无尽的恶鬼的嘶嚎声来到段钦的耳边,段钦本能地感到了恐惧,不停地想往后蹭。 白王却一把将他拎起,悬至深渊之上,灰色的瞳孔平静地看着他。 “你也试试,能不能爬出来。” “不……不要……我怕鬼的啊……”段钦拼命摇头,已经顾不上嘴硬了,脸上全是煞白的惊恐,泪水也跟着下来了。 “我知道。”丢下这句话的同时,白王冷漠地将段钦扔了下去。 “我不……柯岁!柯元真!!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王瞳孔剧烈一缩,似乎不敢置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段清明!!!” “…………” 没有人回应他,就在刚才,段钦已经被无间深渊吞没了。 白王如同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衣决猎猎作响。 良久,他扯开面具,一跃而下。 —— 去星山巅,雪似鹅毛,风催人倒。 噔,噔,噔。 宫忱一身黑衣染作了白,长发散乱,一步一步朝山下走。 最后的狠话放完,他再也撑不住了,整个身体从山崖上跌了下去。 一只冻成紫黑的手凭借求生的本能抓住了悬崖上的乱枝。 身体在风雪中悬荡,另一只手试着去摸索山壁,想找借力点上去——直到此时,宫忱表情依旧毫无波动,像冻僵了似的。 他听着树枝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胸膛里却一片死寂。 然后树枝折断了,他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砰的砸下来,声音却不怎么大。 ——因为山底是软的。 柔软的白雪和底下连绵的暗红尸块托举着宫忱。 他动弹不了了,眼睛动不了,在掉下来之前就冻坏了,大抵是骨头全部摔碎了的缘故,身体也动不了,而山底灵力和阴气稀薄,他一时半会也恢复不了,只能这么干躺着——也可能是趴着,他不知道。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只有听到周围传来非常非常微弱的声音——也许是听觉也受损了。 “哎哟,又掉下来一个死鬼。” “男鬼女鬼?” “应该是个男鬼。” “长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丑的嘞,不过他身上的味道怪好闻的。” “什么味道?” “不知道,感觉很久以前闻过。” “我也闻闻——哇啊,确实好闻。” “我也来我也来!” “…………” 不知道过去多少个时辰了,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多,但是对于什么都看不见、摸不着的宫忱来说,并不吵闹。 突然,有一个声音激动地大叫起来:“是他!!!我们失散多年的朋友!!!” “…………” 一片呆滞的安静后,似乎有越来越多的声音认出了他。 “啊啊啊啊!!!这个小混蛋竟然还好好活着!!!” “你都多久没来陪我们玩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嗷呜嗷呜嗷呜!!!!!!!!” 宫忱:“…………” 他现在觉得吵了. 想起来了,他幼时是和鬼交过朋友,但是过去了二十多年,早已不记得它们的模样了,甚至忘了是在哪里认识的。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等宫忱攒了些力气勉强能说话时,那群鬼友已经安静了很多,不知是不是为宫忱现在的模样感到伤心。 “我们好多年前就在了,”它们说,“赤斫把前任鬼主的追随者都关在这里,整座山底下都是呢,你要是掉得偏些,就会见到别的鬼了。” “被关了二十一年?” “我数数啊——” 也不知是怎么个数法,少顷,它们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正是,二十一年。” 宫忱沉默。 前任鬼主是二十一年前消逝的。那年也正是宫忱家里遭遇变故之时,之后他便再没见过这群鬼友了,不成想它们从那一年起就一直被关在这雪山底下。 宫忱不禁有些难过,轻声道:“他都死了,你们还追随他干什么。” 话落,周围突然陷入了死寂,仿佛是在为谁哀悼一般。 “抱歉。”宫忱觉得太安静了,忍不住说,“你们谁能帮我把骨头拧回去吗,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还是一片死寂。 正当宫忱怀疑方才听到的一切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时,才有鬼低声开口。 “我们碰不到你。” 碰不到?莫非是我肉身摔了个稀碎,只剩下魂魄了? “我们,都快消失了。” 半晌,宫忱眼睫微颤,感觉到了喉咙发声的艰涩:“为什么?” “这里的阴气太少了,撑不下去啦,半个月前小木头突然就没有了………你应该不记得它了,它在你小时候给你摘过柿子吃………哎,总之,对不起啦,我们都帮不了你。” 宫忱抿了下嘴唇,不知道说什么了。 它们好像并不在意明天会不会消失,继续跟他聊天。 话题很无聊,比如这个月掉下来几只鬼,它长什么样,男的女的,美不美,丑不丑,再比如它们每年都会种一棵柿子树,现在已经有二十一棵了…… 真的很无聊。宫忱知道,它们二十一年,每天都在聊同样的话题。 在他没掉下来之前,它们可能比睡着了还安静,因为已经聊无可聊。 它们也许早就不想说这些东西了,但是因为宫忱什么都看不见、摸不着,所以它们才忽然变得那么吵。 ——只是为了让宫忱好受一点。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宫忱费力地掀开了一线眼皮,想要看看它们。 至少,在这些家伙消失之前,他要重新记住它们的模样。 但是眼前一片漆黑。 “这儿没有光吗?”他问。 起初还是没有鬼回答他,它们很会自言自语,但是一旦被人问话,就要茫然一会,好像在奇怪怎么会有人在说话呢,发现是宫忱后,才认真地回答。 “有光的。” 然后又自顾自地说一大堆。 “去星山是整个鬼界中跟人间最像的地方啦,人间的光是什么颜色的,这里就是什么颜色的。不像其他地方,一天到晚都是血红血红的。” “说到这个,你知道为什么这里叫去星山吗?” 它们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个劲地偷笑:“那是因为前任鬼主就是在这里遇到他的妻子的。” “他的妻子跟他说,走,我带你去看星星,然后他就跟去人间啦。” “再后来他们在人间成亲生子,回到这里种了好多好多的柿子树。” “你看,那一片都是呢。” “…………” “小混蛋,你怎么了?” 宫忱双眼无神地看着它们,轻叹道:“本来还想看看你们的,但我……” 原来不是没有光,只是他看不到了。 “我应该是瞎了。”. 骨骼一点一点长好的过程,对宫忱而言其实没那么疼,但若每时每刻只能感受得到这个,还是有些难熬。 为了防止白王以为他跑了,他还试图用传音联系对方——之所以何时何地都能传音,还是柯岁在做这个假肉身的时候,特意在宫忱灵台里滴了一滴他的血。 可不知怎的,白王那边也音讯全无,就这样熬着熬着,两天就过去了,五感是恢复了,身体依旧很难动弹。 到了第三天,就在宫忱半梦半醒间,被鬼叫声嚷醒了。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别吵,”他嘟哝了一声,然后脑子一个激灵闪过,醒了,“有活人?!!” “对!活人!捡尸人!” “捡尸人……”宫忱飞快问,“就是被雇来鬼界,带回雇主亲人尸魂的人?” “对对对,”鬼友们比他还要激动,嗷呜嗷呜地叫,“天哪,这种人五年都遇不上一回,真是老鬼主保佑,太好了,可以让他帮忙带你出去!” “我冒昧问一句,”宫忱觉得它们高兴得太早,道,“你们有钱吗?” “没啊。” “我也没钱,所以人家凭什么带我走呢?” “………”鬼友们弱弱地说,“那怎么办,你求求他呗?” 宫忱忍不住笑了笑,道,“好,我求求他。不过,先不急,你们帮我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小心一些,不要被他发现。” 片刻后,腿脚快的已经看完回来了。 “是个老人。”它得意道。 老人?宫忱微微一怔,“还有呢?” “还有……”它绞尽脑汁地形容,“穿红衣服,挺高,清瘦,长得……唔,感觉年轻的时候应该很好看。没了。” “谢谢,下一位。” “我来补充,他穿的不是红衣服,只是翻了太多尸体,衣服就被染红啦。还有,他翻的大多是男子尸体,所以,他在找的是一个男人。” “很好,再下一位。” 它们一言一语,宫忱脑海里对那个捡尸人有了大概的描摹,并在记忆里抠搜了一圈,没有对此人的印象。 只要不是仇人,就好办了。 就算自己在人间臭名昭著,可毕竟容貌尽毁,哪怕对方听过他的名字,也应当认不出他。 可以赌一把。 宫忱于是道:“替我引他过来。” “…………”这么关键的时候,鬼友竟然又开始跟他玩沉默。 “不用引了,”好几秒过去,才有鬼紧张兮兮地在他耳边说,“他好像,往这边走过来了。” “不对。”另一只鬼同样紧张兮兮地在他另一只耳朵边说。 “不对什么?”左右非人,宫忱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 “他是——” “跑过来的。” 第73章 大梦一场 那是勾魂夺魄的三个字。…… “你们先走。” “可是……” “走。” 来者未必是善, 宫忱声音很轻,但语气凛然,第一时间让群鬼散开——它们的魂体已经承受不了任何的伤害了。 然后他独自屏息以待。 两日过去, 他的耳朵依旧不太灵敏, 地面又那么柔软,等他能够听到脚步声时, 对方已经离他很近了。 有喘气声。 是, 山底下这么冷,活人呼吸起来应当很困难吧。宫忱想。 起初,即便在两个鬼友的烘托下,宫忱也没觉得捡尸人是朝着自己来的,只当是他要找的尸体恰巧就在附近罢了。 可这会又不确定了。 既然是跑过来的, 应当是找到了什么,既然找到了什么,为何临近了, 又忽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 只有喘气声愈来愈重,彰显着存在。 莫非, 真的是找我的?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就被证实了—— 捡尸人握住了他的一点指尖, 就一点儿,好像除了这里,没有其他地方能让他碰似的。 “有人托我来找你。” 确实如先前所说,这是一道沧桑、喑哑的声音。 “幸好找到了。” 宫忱的指尖僵冷地蜷在那人手中, 没说话,也没有回应. 接下来的一日。 捡尸人为了早日将破破烂烂的宫忱带出去,尽职尽责地给他接好每一根骨头, 灵力温和地拂过时,宫忱的眼睫会不自觉地颤动一下。 那人有着远超常人的观察力和体贴,会立马停下动作,揉揉他的脑袋,说:“我们休息一会。” “我给你梳头发吧。” “…………” 如果实在到了不得不继续的地步,那人会重新握住宫忱的一点指尖,说:“对不起,我知道很疼。” “但是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 就这样,宫忱由装死充聋,到肢体会偶尔给那人一点细微的回应,最后,在那人用手指轻轻扫去他面颊上的雪时,他毫无预兆地朝那人睁开了眼睛—— 黑洞洞的,昏暗无光。 他看不见那人,但他感觉在被注视。 许是太过骇人,那人一言不发,半晌,又替他合上了。 “不用急着醒来。” 宫忱其实还想再睁开眼睛,哪怕看不见,也想试着做出“看看他”的动作。 却被那人第一次有些强硬地再次合上,一只冰凉而修长的手盖住他的眼睛,和那不太平顺的掌心一样,头顶落下的声音里藏着一丝压抑的起伏。 “别这样看我。”他说。 “闭眼。”. 这天夜里,一只叫“小棉花”的鬼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宫忱醒来时,听到其它的鬼在哭,茫然地睁开眼,雪花不断地落进眼里,在四面八方的哀嚎声中,他打了个哆嗦。 这世上多的是来不及道别的离别,多的是不能面对也要面对的现实。 可是……可是,他连它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四周好像很闹,又好像一片死寂。 许久,轻轻地,一件温热的外袍盖在了他的身上。 “怎么不睡?” 宫忱不想被那人看见,侧过脸去——但他不知道是偏离了,还是偏向了那人。 雪水在他的眼睛里化成一汪晶莹。 “小棉花不见了。”他忍不住说。 “…………” “它们都在哭。” “…………” “它是最先认出我的一只鬼,它叫着“朋友”,把我叫醒了,可是,它死的时候,我连它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宫忱嘶声喃喃:“它死了,我连它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啊。” 好一会儿,宫忱才听见男人从自己面前突然站起来的声响,踉踉跄跄的。 “火熄了……我去看看。” 原来,两人刚才面对着面。宫忱闭上眼,后知后觉地想. 被捡到的第二日,宫忱能走路了。 他第一时间和鬼友们分享了这一好消息,又活动了下筋骨,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那个人呢?” “就在附近,好像一晚上没睡。” 宫忱拢了拢身上的外袍,并不意外,只是问:“他在干什么?” “不知道啦,我又不关心他,你自己去看看嘛。”鬼友们心情低落,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宫忱要费一点劲才能听清楚它们在说什么,然后点点头:“好,我去找找。” 走了几步,他又犹豫着回头,道:“小棉花不见了,你们不要太伤心了。” 鬼友们没有回答他。 宫忱等了片刻,它们还是很安静,就只好一瘸一拐地走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自从那个捡尸人来了之后,鬼友们越来越不爱跟自己说话了。 好像自己不孤独,就不能跟它们做朋友了一样。 对于这一点,宫忱有些失落,又没那么失落. 不远处,能听到时不时传来“咔咔”“呲呲”的清脆声。 宫忱循声而去。 无论是去找鬼友们,还是去找捡尸人,这一段路都十分平坦,没有成堆的尸块,也没有会让人打滑的积雪,就像是有人特意清理过了似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走得磕磕绊绊,半是锁魂钉的缘故,半是还不适应当瞎子。 某一刻,他忽然听不到那声音了,周围好安静,他左拐右拐的,趔趄了几步,又找不到扶的东西,眼见要摔。 下一秒,被飞快抓住胳膊。 “你,要去哪啊?”声音一下子出现在耳边,还有急促略重的呼吸。 宫忱扶着他站稳了,低着头说:“没去哪,我在找你。” “…………” 那呼吸轻微地滞了滞,然后胳膊上的力道缓缓变轻:“对不起,我忘了跟你说——我在给你做拐杖。” “啊,是吗,”宫忱愣了愣,然后说,“我可以摸一下吗?” “还没做好。” “我知道,我想先摸一下。” “嗯。” 捡尸人便引着他的手,放到了一根木制的拐棍上,摸起来结实、干燥,宫忱食指指腹顺着棍身,缓缓往上摩蹭,不经意碰到了那人的手背。 从轻轻掠过的皮肤来看,那确实是一只不算年轻的手。 那人不动声色地抽走。 “对不起,你继续吧。”宫忱老实地把手放回腿边。 接下来的一刻钟里,他就坐在一个小木墩上,听着木屑飞落的“簌簌”声,鼻尖能闻到树枝和飘雪的清香——他这会的嗅觉已经恢复到很灵敏了。 他闭着眼,眉目舒展,是从未有过的放松,似乎沉浸在这样的安逸里。 很快,那好听的韵律停了。 那人抬手,用衣袖擦掉他脸上沾到的木屑,把拐杖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试试。” 宫忱说“好”,然后站起来,拄着它走了两步,道:“做的真好,我还以为会用不惯,但是竟然很合适。” “谢谢,我很喜欢。” 那人不吃这样的追捧,淡淡道:“喜欢它做什么,以后扔了。” “为什么要扔了?” “…………” “为什么啊?” “…………” 那人就是不答,看着他乱七八糟地转了几圈,默默把附近削坏了的数只木棍用灵力碎成齑粉。 “为什么?”宫忱又走到了他面前问。 “那你喜欢吧,不扔了。”那人无奈道,“好了,坐下来,疗伤。” “我怕疼,能抓着你的手吗?” “不能,”那人顿了顿,漫不经心地说,“你一个小伙子,要牵我这个老头做什么?” 宫忱垂眸,抱着拐杖坐了下来,抱着拐杖发呆,抱着拐杖睡觉。 一整天没有离手. 到了第三日,宫忱大半的骨头都接好了,碎了、不能接的,也借用捡尸人注来的灵力,自己逐步恢复着。 他决定要离开了。 已经是和白王失去联系的第五日,这也意味着被挟持的段钦同样生死未卜,他实在不能再待下去了。 “你这个小混蛋,这么快就要走了吗?”鬼友们软声嗔怪他。 “嗯。”宫忱已经快一天没有听到它们说话了,恍惚道,“不得不走,这几天谢谢你们。” “可以抱抱吗?”它们又不死心地问。 宫忱说:“好啊。” 捡尸人就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和它们一一道别,一个接一个虚抱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宫忱扭头,冲他微微一笑:“它们说,前面的柿子熟透了,又大又甜,让我一定要尝一尝。” “你能帮我摘两个走吗,我们一人一个,路上吃,好吗?” “…………” “不好吗?” “那我自己摘。” 宫忱笑容隐去,拄着拐杖,去找鬼友们给他指的那片柿子树。 笃、笃、笃。 他往那边走,他的鼻子已经很灵敏了,却闻不到柿子那种特有的甜香。 好不容易他摸到了一棵树,手掌抚摸着上面的纹路,是秃的,没有叶子,没有果实,上面散发着一种枯败腐朽的气息。 那就不是这棵,宫忱怔忡地想,于是换了个方向继续找。 笃、笃、笃。 也不是这棵。 笃、笃、笃………… 不是,都不是…… “在哪儿呢,你们再给我指指。” “…………” “你们去哪了?” “…………” “为什么不说话?” “…………” “为什么——”宫忱失声,猝不及防被一个人冲过来紧紧抱住。 “够了。” 那人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场景,搂着宫忱,身上的丹桂香气把他重重地包裹住了,像搂着的是他的命。 “够了,真的够了,”他嘶声道,“你睡得太久了,醒来吧,好不好?” 宫忱也如同落水的人好不容易抓紧了浮木一般,缩在他的怀里,喃喃:“可是,我醒了,我醒着的啊,它们呢?” “不,从始至终,”那人仿佛被捣烂了喉咙,吐出带着血块的字眼,“就没有它们。” “没有小棉花,没有柿子树,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这都是你的梦境。” 所以他碰不到它们。 所以他记不得小棉花的样子。 所以他找不到柿子树。 “你不是瞎了,你只是害怕醒来,发现山底只有你一个人。” “你只是需要人陪你说话,宫忱。” “…………” 那一瞬间,简直山崩地裂,宫忱露出了如同天塌了一般的表情。 他几度张了张颤抖的嘴唇,断断续续发出的声音,破碎得像是呜咽。 “……那……你呢?” “你也是……假的吗……?” “如果我醒了……是不是也看不到你了?” 那人沉默了。 “那我不要醒来。”宫忱痛哭道,“我不要醒来,你别走,师兄,你别丢下我。” “我不是……” “不,你就是!徐赐安!你是在惩罚我吗?因为我丢下你来了鬼界,所以你就要这样罚我吗?” “你以为我认不出你吗?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认得出你!” “你别罚我了,别不要我,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师兄,师兄啊——” 徐赐安感觉心脏快被他的哭声扯烂了,用力闭了闭通红的双目。 “是你在惩罚我,宫忱。” “我也不想丢下你,可我只能暂时出现在你的梦里,你必须自己醒来,我会在人间等你。” “可是明镜台……段钦……” “段钦也在人间,他很好。”徐赐安轻轻解释,“其实,你已经睡了很长时间了,比你想象得要久很多。” “所以快点醒来,到人间来。” “真的吗,他没事?”宫忱双臂用力嵌着他的腰,眼睫湿润。 “………嗯。” “那、那你等我来找你,不,等下,你走之前,再抱抱我。” “跟我牵手。” “亲亲我。” “…………” 徐赐安都没有如他所愿,只是长叹一声,俯下身,撩开他耳边的发,声音低哑地叫他:“宫惊雨。” “我……你。” 那是勾魂夺魄的三个字。 宫忱赫然睁眼,刹那间拨云见日,他看到的不再是无穷无尽的黑暗,而是一整片洁白无瑕的苍穹。 四周没有鬼魂,没有捡尸人。 他一个人躺在山底。 身下的白雪和尸块都很柔软。 第74章 无间深渊 还望钦弟不要怪我 无间深渊。 一望无际的黑影, 像一条沉睡的河,趴伏在深渊的最底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直到人的惨叫声从头顶响了起来。 刹那间,所有黑影同时抬头, 它们没有脸, 只有寂灰的眼睛。 ——挤挤挨挨,密密麻麻的眼睛。 “咕咚。” 不知是谁最先发出了快速咽口水的声响, 所有黑影“轰”的一下, 疯了般涌向段钦掉落的方向,整条河都沸腾了似的。 段钦只是遥遥望了一眼,就绝望到肝肠寸断—— “救命!救命!!!” “救命!!!!!!!!” “别过来!别过来!走开!走开!!” 四周全是粘稠的阴气,他越是尖叫,下面的黑影就攒动得越是厉害, 兴奋、饥渴、迫不及待。 “段钦!”头顶,有一道白色的身影也在下坠,并飞快向他逼近。 “柯……柯岁, ”听到这个声音,段钦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眼泪夺眶而出:“你这个混——” “闭嘴!手给我!” “混账玩意!”段钦不仅没闭嘴,还一边伸手, 一边几乎带着哭腔骂了出来,“我宁愿你打断我的腿,混账玩——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没能拉到那只手,就被底下的黑影率先抓住脚踝, 传来冰冷冷的触感,惨叫着被卷入黑潮之中。 白王的身体僵在半空,伸出的手一点一点缩回, 眼神复杂。 已经迟了。 他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些黑影会像水一样挤入段钦的七窍,争先恐后、连绵不绝地,那个过程痛不欲生,像有人用刀将你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可是还没完,那之后…… 白王闭了闭眼。 “已经迟了。”他喃喃着重复,眼神逐渐恢复冷漠和无动于衷,“也罢,你就在这里重获新生吧。” “和我一样。”. 可他不知道,就在他离开无间深渊的那一瞬,一道白光悄然在渊底绽开。 段钦身上的黑影立时怒目圆睁,可也只来得及睁大眼,连哀嚎都没能发出,便在白光中大片大片地化成了灰烬。 ……诡异的黑潮暂时退去。 白光无声地将段钦包裹其中,不让任何黑影靠近。 …… 段钦蜷着身体躺在黑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是宫忱留给他的那个记忆光团。 他和宫忱在红树林里不欢而散的那天,宫忱从体内抽取了和娘亲有关的记忆,化作一个光团给了他。 它在感受到有东西企图钻入段钦灵台的刹那,外层的白色屏障自行消解,封印在里面的庞大力量顿时汹涌而出,将那些东西尽数驱散,这才救了段钦。 难怪只是抽走记忆而已,当时宫忱脸色却那么差劲,原来……他还将近乎一半的功力也同时抽了出来。 可是抽完之后,宫忱自身的修为却没有出现明显的倒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钦神色怔忡,其实,白色屏障消解的刹那,宫忱的记忆也一点一点融入他的脑海,犹如藏书阁底下落满厚重灰尘的书卷缓缓在眼前摊开…… —— “对于段家人来说,不修除鬼道,就难以保护自己。” “这是传承,亦是诅咒。” “钦儿血脉如此强盛,这就决定了他的生命从诞生起,便会被无数的恶鬼觊觎,哪怕是最贪生怕死的夺舍之鬼也会在他面前张开獠牙。” “有一个办法。” “你这么聪明,肯定也能想到,只要将钦儿的福泽转移到另一人身上,他就可以永远摆脱段家血脉的诅咒,可以自由自在地选择他自己的道,再也不用因为恶鬼担惊受怕………” “虽然我知道这个要求实在过分,但作为母亲,我必须要提。” 昏暗的房间里,段钦借着宫忱的眼睛,看见自己的娘亲坐在对面,秀美的脸上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冷峻神情。 一直以来,娘亲在他眼里是温柔的、包容的,她有着一颗全天下最善良、最无私的心。 她总是公正地对待每一个孩子,亲生的、别人的、捡来的。段钦从来不曾在她那里觉得自己和段瑄、宫忱有任何区别。 可此时此刻,他借着宫忱的耳朵,听着他朝思暮想的人对他恨之入骨的人说: “宫忱。” “你愿意为你弟弟改一次命吗?” 段钦心里生起一种密密麻麻的疼意,像被人用最尖锐的指甲掐着似的,他知道那不是他的心在疼。 是宫忱在疼。 宫忱问:“您一直以来都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您知道我是您儿子最合适的,替死鬼吗?” 他的娘亲好像看不见宫忱颤抖的唇,也不知道她的话对宫忱有多残忍似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婉动听:“有时候我希望你不要这么聪明,这样我还能多骗骗你。” “但是宫忱,你应该明白,你姓的是宫,不是段。” “如果没有必要,谁会把一个外人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对待呢?” 那一瞬间,段钦心底好像有什么轰然崩塌了,他悚然地看着四起的浮尘,心想,他的娘亲,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面吗? 所以,从这个时候,宫忱就对他娘起了杀心?是这样吗? 之后的那么多年,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和自己做兄弟的? “段夫人,谢谢您告诉我真相。”宫忱的心疼得厉害,声音却依旧那么平稳。 “是,但我也可以继续骗你,可以一直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你。”段夫人眼神虽然愧疚,但仍然没有半分动摇,深深地看着他,“宫忱,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吗?” “你愿不愿意,为你弟弟改命?” 不,这不是为了我。 这不是为了我!!! 为什么不来问问我愿不愿意?我让你们这么做了吗?你们凭什么替我做主意?凭什么?? 你们谁问过我为什么学剑了吗? 我当初还不是为了…… 为了…… 段钦快要窒息了,他恨不得立马挣脱这个身体,跳出来吓两人一跳,然后不管不顾地怒吼出声,朝他们发泄一顿。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学剑,不该因为在徐家家宴上看见徐赐安持剑站在宫忱面前,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就去学剑。 说他喜欢剑也好,想耍酷也好,愧疚也好,什么都好,他也想有朝一日拿着剑站在宫忱面前,哪怕一次。 哪怕一次也好啊…… 可他又怎么知道—— 他拿起剑的代价,是让宫忱放下剑。 “我愿意。”宫忱平静地说。 听到这个回答时,段钦几乎崩溃。 “但我拒绝。” “…………” “……什么?” 段夫人的笑容刚刚展露半分,就彻底冻住,目光错愕而又凌厉:“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这么做真的是为段钦好,我愿意。”宫忱闭了闭眼,道,“我总觉得,他应该是真的把我当成家人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一厢情愿,但没关系。” “我没有别的家人了,所以,只要是为他好的,我都愿意去做。”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要拒绝?” 接下来,宫忱回答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柄锥子,一凿一凿击在段钦的心上,这次,不是宫忱的心疼,是他自己。 “因为您这么做,不是真的在为他好。他是怕鬼,但这不代表他一辈子就这样了,他的未来还有很长,您不该把他的这条路封死。” “当然,如果他真的不愿意走这条路,他就希望一辈子待在您的羽翼下,也没有问题,这是他的选择,我也希望他过得自由、快乐。” “可是,您问过他怎么想了吗?” “既然作为段家人出身,他身上就有一份逃不开的责任,您擅自替他卸下这份责任,他真的会坦然接受吗?” “没有人不希望自己过得轻松点,但段钦未必愿意让别人替他负重。” 宫忱无奈一笑:“您知道的,他这个人有多别扭……虽然作为弟弟来说,还算可爱。” “…………” 桌上的茶盏已凉,段夫人沉默了半晌,手指微微颤抖,几次拿起欲饮,又放下来。 “噔”。 她复杂地看了过来。 “你说了这么多,难道就没有半分的不情愿,没有半分,是因为你舍不得自己的前路?” 宫忱眼睫微垂。 “我的前路……从很久以前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他摇了摇头,“何况,我没有打算对段钦坐视不管。” “您能告诉我他为什么怕鬼吗?” “……钦儿很小的时候,被百鬼夜行卷入了鬼界,三天三夜后才被救出来。”段夫人至今想起那三天,仍脸色苍白,心悸不已,“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试过帮助他克服对鬼的恐惧,可是都没有用,不然我也不会想到要……牺牲别人。” “我明白了,”宫忱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没想到是这么严重的原因……其实我自己也有畏惧的东西,至今也没能克服。” “抱歉,刚才反驳您的那番话有些太天真了,不过,我想我还是不能完全按照您的办法去做。” “我接下来要说的,是另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既然福泽可以转移到我身上,那之后应该也可以转移回去。” 宫忱面带思索道:“我想,能不能只是暂时把钦弟的福泽放在我这,随我一同修炼,等他能够战胜恐惧,愿意修除鬼道的时候,我再把这份福泽还给他。” 如此一来,既保护了段钦,也没有扼杀段钦选择的自由。 只不过…… 段夫人神情错愕,呆滞几秒:“你、你疯了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宫忱不回答,只自言自语地喃喃:“按理来讲,这样应该是可行的,但是有一定风险,对了,要不您先教我怎么转移福泽,我先研究一段时间…………” “宫忱!” 段夫人赫然起身,似乎是再也听不下去,声音一颤,“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你这样做,就意味着你要一个人,同时修两个人的除鬼道!同样的修炼天赋下,别人花十年能到的地方,你要花二十年……你、你真是……” “段夫人,”宫忱皱了下眉,不解地打断她,“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这样对您的儿子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吧,您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 段夫人忍不住道:“再怎么样,你还只是个孩子,这几年我也是真心疼爱着你的,你其实只要接受福泽就好,没必要再还给段钦,太折腾自己了。” 宫忱很耐心地听完,也没忍住,竟然噗嗤笑了一声,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的笑意:“段夫人,你别忘了,是你自己说的,我姓宫,不是段。” “我如何对自己的家人好,跟您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这样担心一个外人,”宫忱看着她,温和地说,“让我觉得挺矛盾的,也很没有必要。” “一个人总不能既做坏人,又做好人吧,那样很累的。” 段夫人嘴唇苍白,没有再说话。 “请坐下吧,”他年纪虽小,这一刻眼里绽开的光芒却撼人心魄,“您不必再劝,此事若成,待有朝一日段钦鼓起勇气踏往除鬼道时……” “我定会,心甘情愿奉上一条已经铺好的坦途。” 宫忱低头,盯着茶盏里倒映着的自己,瞳孔与瞳孔相视:“……只是此事未得他应允。” 那一瞬间,段钦恍惚中,产生了一种和宫忱面对着面的错觉。 ——宫忱冲他歉然一笑。 “还望钦弟不要怪我。” 第75章 珍重,珍重 好了,就说这些,我走了,…… “福泽转移对血脉有要求, 在你来段家之前,就已经通过了血脉测试,但毕竟不是我亲自做的, 以防万一, 我想再测试一次。” “好。” “好孩子,”段夫人拿出一个玉瓶置于桌上, 轻拍桌子, 那玉瓶震了震,十滴金红交替的血飞出瓶口,并排浮于空中。 “这十滴血是钦儿的,已经用秘术处理过,红色为纯血, 金色为福泽。” 她说着,并指凝出细细的刃状灵力,在食指上一割, 滚出一滴血珠来,用灵力托住:“我也做过测试,可惜——” 只见她引着自己的这滴血去吸取段钦血滴里的金色福泽, 却只是让其中一滴里的金色福泽变淡了而已。 “你看,”段夫人苦笑一声, “我的一滴血只能吸收他半滴血的福泽,而他爹也是勉强吸收一滴而已。” “这些年我们找过许多人,无论血缘亲疏远近,最多的是两滴, 可那样也不够,要想在保全彼此性命的情况下实现福泽转移,至少也要三滴。” “来, 你试一试。” 宫忱点点头,便也割指,一滴暗红浮于空中,学着方才段夫人的手法,在灵力的操控下,尽量去吸收金色福泽。 一……二……三…… 五滴。 “对,就是这样,”段夫人宽了心,边将段钦剩余的血滴收回去,边柔声道,“你血脉的包容性很强,确实是我见过最合适的…………” 宫忱也正将自己那滴血收回,打算仔细感受一下吸收来的福泽。 正巧,那两滴血在空中交汇,宫忱的血滴擦过了段钦的血滴。 就像两颗毫无干系的暗红弹珠,只是碰了彼此一下,既没有改变轨迹,也没有因此变形。 他起先没注意到这个,但段夫人神色莫名出现几分慌乱,掩饰般想将段钦的血装起来。 宫忱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脏漏跳一拍,一只手飞快挡在瓶口。 “别动。”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段夫人局促地看着他,勉强一笑,试图拿开他的手:“忱儿,你这是干什……” “别、动。” 他抬眼的刹那,失控的情绪像被打碎的瓷器那样锋利而又凌乱。 段夫人抿了抿唇。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宫忱深深地吸气,好几次之后,才鼓起勇气,空中的两滴血在他的控制下,再次缓缓地靠近,相触…… 然后分离,毫不相溶。 霎时间,宫忱脸色犹如死人般惨白。 滴答。 他再也无法用出一丝一毫的灵力,血滴砸在他干净的手背上,起先还是殷红的两滴,然后微微地颤抖起来,像眼泪一样划下,留下两道细细的红痕。 宫忱整个人都在颤抖。 “………你早就知道?”他嘴唇控制不住地翕动,死死攥着拳头,像一头走投无路濒临崩溃的野兽,“是不是?” 段夫人面带愧疚和不忍:“忱儿,血缘并没有那么重要,只要你们兄弟……” “血缘怎么会不重要!” 宫忱砰的一拳锤在桌上,失声吼道:“他是你沈湘的家人,是段瑄的家人,但不是我的……你们都不是我的家人!就为了你儿子的幸福,你就要这么对我吗?给我虚假的家,虚假的关怀……现在,连血缘都是假的……兄弟……也是假的。” “你骗我。” 眼泪从眼眶里迸溅出来,像火星一样滚烫,烫红了他的眼睛,烫坏了他的心。 “可是你,既然都骗了我,为什么不骗得彻底一点?” “为什么不再谨慎一点?” “为什么,要让我突然知道……” “我根本,没有所谓的家人了。” “忱儿,对不起,”段夫人眼眶也有些湿润,她哆嗦着伸出手,心疼地覆住宫忱冰凉的手背,“我承认,当初确实是为了钦儿才收养的你,我也确实一早就查明白了……你娘亲虽然姓段,却只是段家的养女,与段家并无血缘关系,出于私心,我隐瞒了这件事。” “可是后来,后来我是真心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你值得被好好对待,便越发不想坦白你的出身,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难过……” “忱儿,从今往后,我会好好疼你,爱你,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行不行?” 段夫人说了很多,每一句都是真心实意的,可是宫忱只是麻木地望着她。 她握住宫忱的力度,对他来说比棉絮还轻,他一点点挣开段夫人温暖宽大的手心,脸颊上泪痕苍白。 “不用这样。” “您真的不用这样。” “我答应您的事,会做到的,所以真的,别这样,放过我吧。”他哑声说。 段夫人怔忡地看着他。 宫忱抹了把脸,转身走了。 —— 数年后,宫忱和柯岁闲谈时,不经意聊起了此事。 那是生宁241年,早春的清晨。 一处守碑人营帐,白日高照,四顾寂寥。白衣男子刚掀起帐帘,里面便伸出一柄长刀,横在脖颈前。 “………元真?”看清男子面容后,持刀人一怔,绷紧的脊背明显放松,收刀挂于腰上,闷咳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柯岁举了举手中捆好的药包,道:“我来邺城义诊,听说你生病了,顺道给你送些药来。” “风寒而已,都快好了,怎么还特意过来跑一趟,”话虽这样讲,宫忱表情却松快了很多,接过药包,“我去烧水。” 环顾账内四周,十分空旷,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几乎没有其它陈设,柯岁皱了下眉:“你这一整个月就住在这破地方?堂堂守碑人首领,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就连你捐过的那些破庙如今都比这光鲜许多吧。” “破吗,我觉得那张床还挺舒服的,段钦给我换的。”宫忱笑笑,架起水壶,点燃柴火。 火苗蹿起的刹那,他看向柯岁,似是不经意地问起:“元真,你是从哪听说我一个月都在这,甚至生病的事情?” 柯岁回视了他一眼,沉默半晌,叹道:“还真是瞒不过你。” “我是和段夫人一起来的,药也是她备给你的,不过都快到你这了,她却说还是不见面了,在外头看看你住的地方就好,旋即就走了。” “这样啊。”宫忱并没有多大的反应。 柯岁挑眉:“她大老远过来看你一趟,你不追上去见见?” “不了,”宫忱摇了摇头,道,“改日我会差人送谢礼回去的。” “你这……有必要吗?我觉得,段夫人真的挺关心你的,你也躲了她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能坦然接受她的好意吗?” “她的好意,是真是假,我分不清。分不清的,我就不要。” “你就是犟,”柯岁忍不住道,“你若是因为当年她瞒着你血缘的事,那我现在告诉你,当年我也知道这事,我也瞒你了,你难道也要和我生疏吗?” “…………” “柯元真,”宫忱叫了他一声,随手将剩余的柴木丢进火里,抬头,“你是要我现在找你算账吗?” “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初我俩刚认识时,你到处找人试药,其实暗地里,也是在给段钦找血脉相容之人,你会不清楚我和段家没有血缘关系?” “………靠?”柯岁不可置信地瞪眼,“你一早就知道?那你为什么没来跟我闹?” “我跟你闹什么,你救过我的命,”宫忱偏过头,又咳嗽了两声,回来吸了吸鼻子,无奈道,“这世上谁接近我都可能是别有用心,但你怎么可能?” 柯岁的表情顿时难以形容,觑了他一眼:“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值得信任?” 宫忱啧了声,没说什么,只是从床边摸索一番,找出一个玉瓶,扔给他:“哝,这个月的心头血,本来要寄给你的,既然你来了,就自己带走吧。” “还有,”他走了几步,又从桌底摸出一个精致的袖珍布包,用两根手指捏着一点儿边角,放到柯岁手上,“这个也给你……呃,别打开,是玄冰针,你回去再看吧。” “给我送针,也是难为你了,”柯岁扯了扯嘴角,无奈道,“你知道我用你的心头血来干什么吗?” “研制治疗心疾的药,或者用来试药之类的?总之,对你有用就好吧。” 宫忱不是很懂医术,但自从柯岁向他要过一次自己的心头血后,每月都会主动寄去一瓶。 柯岁“嗯”了一声,握紧:“多谢。” 白雾升腾,账内氤氲着淡淡的药味,两人又闲聊了一会,药煮好了,宫忱刚端起欲喝,突然间一股冷风倒灌进账内。 “轰隆——” 与此同时,雷鸣般的炸响涌入耳内。 “哗啦”,药碗失手砸在地面上,褐色的药液溅起,还未落地,一转眼,宫忱人已经冲出了营帐。 抬头望去,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下来,远处高耸入云的青碑顶部,似乎遭受了格外强烈的冲击,竟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阙口,碎石滚滚落下,齑粉如瀑。 一股接着一股的“阴云”从阙口中大片涌出,寒风猎猎,扬起宫忱冰凉的发丝。 他的内心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暗地里守了一月的云青碑,在他设下严密布防的结界里,依旧无法阻挡地迎来破裂。无形中仿佛有一双充满戏谑的眼睛,将他所有的手段都瞧在眼里,又在他视线不可及的后背,给了他致命一击。 “全体守碑人,” 没有时间让人思考,宫忱沉重的声音通过传音响彻在每一个守碑人的耳中。 “全力捍卫碑界,立刻——” 话音刚落,成百上千的灵力光束从四面八方亮起,纷纷注入云青碑外的防护结界里,暂时阻止了“阴云”的扩散。 “首领!”不一会,迟秋焦急的声音在脑海中响了起来,“你在哪?” “我就在附近,马上过来………” “不,你别过来。”迟秋更急了,压低了声音道,“你快走,有人说,云青碑破裂后,看到你从结界里跑出来,他们怀疑………” “那就是有人化作我的样子进去了,这是要栽赃我。”宫忱心脏砰砰直跳,冷汗直冒,声音却异常冷静。 “我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刚才这段时间我一直和………” 说到这里,宫忱不知想起了什么,猛地一咬舌尖,话头一转:“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守住结界,这种时候若是首领不在,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你先召集大家,我马上就来。” “好,我知道了。”. “为什么不说是我和你在一起?”柯岁从营帐里出来,皱眉看着他,“我可以帮你作证,不是吗?” “如此天大的祸端,对方有心想栽赃给我,肯定不止挖了这一处坑,我不能拉你进来。”宫忱边说着,边从柯岁手中将盛着自己心头血的玉瓶夺了过来,瞬间用火灼成灰烬。 “元真,你立刻离开这里,还有回去后一定要销毁所有我给你的血,如果真有人化作我的模样进入结界,他肯定用了我的血,你留这个在身上,指不定会遭人怀疑。好了,就说这些,我走了,你珍重。” 柯岁在他转身欲离之际抓住他的手臂,千言万语未能出口,最后也只化作沉沉沉的两个字。 “珍重。” 宫忱握拳在他肩上碰了一下,随即转身飞快离开. 云青碑,南界。 恶鬼越聚越多,结界摇摇欲坠,隔着透明的结界屏障,数不清的恶鬼趴在上面嘶吼咆哮,尖锐的指甲吱呀吱呀刮着,听着便令人头皮发麻。 有守碑人撑不住了,畏缩道:“这结界眼看就要破了,还让我们挡在这里,是要我们送死吗?!” “不、不然我们还是先走吧……” “不能退!!!” 在人心动摇之前,迟秋一声咆哮盖住了那些惶惶之音:“城内数十万百姓就在身后,我们必须为他们争取撤离时间!我们要是退了,他们必死无疑!” “我对结界了解最清楚,现在结界还能再撑一会,可若是有人临阵脱逃,结界马上就会裂开!谁现在要敢退一步,就是在害守在这里的所有人!” 于是众人继续苦苦支撑,又过了一会,有人问:“我们还要坚持多久?” 迟秋也不知道,她境界不如大部分人,又拼命往外输送灵力,已经快撑不住了,咬牙道:“等首领来。” “那首领呢,他去哪里了?” “他不是跑了吗?不是有人看到他从结界里出来吗?” “他不会丢下我们自己逃命去了吧?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如果说云青碑就是他弄裂的,他让我们守在这,是不是想把我们都害死在这里——” 此话一出,大多数人惊疑不定地看向迟秋,期望她给一个解释。 她身体已至极限,旁边的奚何虽能看出气氛不对,却不能出声,皆是有心无力,至于再旁边的阿佑则一脸无所谓。 “住口!” 这时,一道温婉而不失威严的声音从不远处响了起来,只见一位蓝衣夫人步履飞快朝这边赶来,身后跟着黑衣侍女。 她气都没喘匀,眼神就先锐利地扫了一眼张口闭口就是说宫忱跑了的人。 “云青碑裂开的那刻,我亲眼看到忱儿守在北边的一个小营帐里,是谁说忱儿那时在结界里,可以出来和我对质。” “段、段夫人。”那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似乎是没想到这位涉世甚少的段家主母会出现在如此危险的地方。 “我不止是段夫人,我沈湘也曾是一名除鬼师,厉鬼在前,稍有不慎便是人间劫难,岂容我等贪生怕死?” 段夫人语气平和,竟丝毫不落气势:“我见你修为波动比旁人要浑厚,输出的灵力却不足他们的二分之一,难怪还有胡言乱语的心思。你若自怨自艾便也罢了,可你们首领自上任以来,未有一件事情不尽心尽力,未有一刻曾擅离职守,你有什么资格去指责这样一个人?” 那人面色赤红,不再说话,默默加大了灵力的输出。 段夫人又走到迟秋身后,将自身的灵力渡给这个咬牙苦撑的小姑娘,温声道:“你也是,凡事要量力而行,谁教你快吐血了也不吭声的?” 下一秒,迟秋嘴角便溢出鲜血,她苦笑一声:“多谢夫人替首领说话。” 说到宫忱,段夫人眼里隐隐闪过担忧,其实她将药送过来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悄悄躲在附近,不成想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我明明是在他之后赶过来的,怎么来得却比他早…………” “首领!”就在这时,迟秋看着前方,惊呼出声。 只见宫忱身上燃着幽蓝火,从结界内猛地扑出,身后是一大群穷追不舍的恶鬼,险险被结界拦住。 宫忱踉跄两步,捂着嘴唇,咳了血,很快站稳,冲忧心忡忡的迟秋摇了摇头,也瞥到了她身后的段夫人,眼神闪烁着说了句:“多谢。” 紧接着,他移开目光:“我将结界薄弱处的鬼魂引了过来,奚何、阿佑,你们各自带三十人去西北、东北方位支撑结界。” 两个并排而站的男子点了点头,彼此对视一眼,分别带人离开。 宫忱边将灵力注入结界,边继续道:“诸位,八百名除鬼师正在一里之外布施阵法,形成天罗地网。” “只要再坚持十分钟,十分钟后,所有人同时撤走灵力,先退至阵外,等待灵力恢复后再上阵。” “但在这十分钟内,谁要是再多说一句废话,或者敢往后退一步,我就先送他进去喂恶鬼。” 他嘴角带血,凛然和森然的表情同时出现在脸上,令其余人浑身一震,都卯足了劲往结界里输灵力。 这十分钟内,宫忱收到了接连不断的传音,多是前来获悉情况或者商议阵法部署,最后他才和段钦传音。 “你怎么样了?还有,我娘今天正好去给你送药了,你见到了她了吗?” 段钦声音异常紧绷,还夹杂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似乎恨不得立马就传送到这里来。 “我们都在。”宫忱简要陈述了这边的情况,深吸了口气,道,“还有三分钟,就要撤掉结界了。” “……三、三分钟?” 段钦似乎没想到这么快,愣了两秒,才嘶哑而茫然地说道,“如果我让你们两个立刻回来,是不是很自私?” 宫忱用力闭了闭眼。 “朱颜姐,”他回头,看向段夫人旁边的侍女,“请你现在带段夫人离开这。” 段夫人皱眉:“我不……” “段钦在听着,”宫忱最知道她的软肋,打断她道,“别说让他担心的话。” 段夫人怔了怔,却也还是没走,轻声道:“忱儿,他也会担心你……我也会。” 宫忱鼻尖轻微地耸动了一下,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道:“已经够了。” “您已经不是除鬼师了,”他偏开脸, “在这守了八分钟,不算违背良心,趁现在离开,也不会伤段钦的心。” “还有,您肯来找我,为我说话……也让我……有一点开心。” “您走吧,当年的事,我不怪您了。” 段夫人浑身一颤,顿时潸然泪下。 “什么当年的事?”段钦无措地问,“宫忱,你能不能跟娘亲一起回……” 宫忱没答他,只是声音加重,急促道:“朱颜姐!” 黑衣侍女不再一动不动,一手刀劈晕了段夫人,深深地看了一眼宫忱:“忱少爷,保重。” 宫忱点点头,同时切断了传音。 一分钟后,他一声令下,放出一道火墙,守碑人同时撤走灵力,在他们离开后的第十秒,结界传来密集如雨的咔嚓声响,第十五秒,彻底裂开。 不多时,群鬼倾巢而出,在幽蓝的火光中怒号着涌向人间. 天罗地网阵作为第二层防御,再次将它们拦下,八百训练有素的除鬼师在阵中厮杀,且源源不断有人从城内赶来支援。 半个时辰后,邺城上空放出一响烟花,昭示着城中已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可以撤了!”有人高呼。 没了后顾之忧,于是边打边退,渐渐将群鬼引向邺城,准备来个瓮中捉鳖,一切按照先前演练的那般进行着,顺利得不像话。 “三大鬼王和赤斫都没有出现,”宫忱望着云青碑的裂口,心头始终氤氲着一层阴霾,“它们在等什么吗?” 那些从裂口中涌向四面八方,乱成一盘散沙的鬼魂们,无非是数量多了些,力量都不高强,出来得再多,也只是消耗大家的灵力,总体上还是有伤无亡。 更何况,他们这边也有医修,受伤的人的数量甚至比不上治愈的数量…… 它们,到底还在等什么呢? “首领,你在想什么?”有人见他脸色不好,从后面拍了拍他。 “我…………” 宫忱回头,是一张很年轻的面孔,印象中有些腼腆,但很细心。 除了他,身后都是些眼熟的面孔,他们背靠着背战斗,神情不如云青碑刚裂开时那么压抑,聊着自己刚才杀了多少只鬼,以及要比一比之后谁杀得多,让少的那人请客喝酒…… 他皱眉,正要让大家不要太早放下警惕,突然间瞳孔骤缩,挡下了袭往腹部的一击!! 然而,其他人就没有他这么幸运了。 噗嗤。 噗嗤,噗嗤,噗嗤。 数十道刀刃入白肉的声音接连响起,仿佛是灾难的号角从此刻开始吹响了—— 方才还有说有笑的几人,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眼瞳翻黑,随手抽刀就捅进了身边人的后背、肚子、心口、肩膀…… 鲜血狂飙的刹那,他们扑过去咬住对方的脖颈,像恶狗一样啃食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怎么了?啊啊啊!放开,放开!!” “好疼!好疼啊!” 场面瞬间陷入混乱。 不远处的迟秋手脚冰凉,喃喃:“他们,是被恶鬼上身了吗?可是,怎么会这么容易就………” 宫忱没说话,他双眼死死盯着身旁那张年轻的、腼腆的、却又瞳孔全黑的脸。 三秒钟后,在所有人惊恐地举剑对着自己曾无比熟悉的同伴之时,在所有人犹豫不决、不知所措、双眼含泪之时,他一刀砍下了这位的头颅。 “没救了。” 低沉而隐忍的声音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咽喉:“他们的魂魄,已经被吃光了。” “而你们还要活下去。” 咕咚。 脑袋滚在地上,被火焰点燃,发出非人的哀嚎,猩红了还活着的人的眼睛。 “骗、骗人的吧,我不信。”有人颤抖地说,“难道我们,要亲手杀了自己的同伴吗………啊?” 宫忱又是一刀劈下一个头颅,救下一个弃剑恸哭的人。 “他们已经不是同伴了,”他脸上溅了几滴热血,没有停下挥刀去擦,“你们有谁下不去手的,就喊我来。” “我来就好。” “迟秋,”他轻声说,“你送渡他们。” 迟秋眼眶发热,跟上去,在燃着火焰的尸体旁边念往生咒。 然而这一切,还只是个开始。 “你们快看,天上——!!” 一道熟悉的赤红身影刺入宫忱的眼帘,只是一道侧影,却瞬间点燃了宫忱心里滔天的怒火。 鬼主,赤斫。 与此同时,等待多时的大祭司也出现在了空中,一人一鬼无声地对峙着。 只见赤斫漠然地看了一眼地上打打杀杀的人们,然后抬起手臂,轻轻朝某个方向一指。 指完后,它便消失在了空中,大祭司冷哼一声追了上去。 所有鬼魂仿佛牵线木偶般滞了一瞬,望着赤斫指的方向,然后下一秒,疯了般朝那个方向涌去。 那里是,岚城。 宫忱的故乡。 第76章 故乡,无乡 我要你给我哥偿命 岚城在一个时辰前得知云青碑破裂的消息时就封锁了全城, 同时启动了护城结界,数百位修士身着银铠,立于城墙上, 表情紧张不安。 城内百姓惶惶地望着那高耸入云的淡蓝色结界, 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能看到一团“黑云”正往这边靠近。 宫忱是第一位及时赶来支援的除鬼师, 被人带到了城主面前。 他气喘吁吁, 站在城楼之上,几乎错愕地看着底下人流如织的街市,脸上血水和汗水交织,显得异常可怖。 二十分钟前云青碑附近染红的土地、堆积于红土地上的尸体仍无比惨烈地刻在脑海深处,与眼前这个一派祥和的景象对比起来, 如同一个可怕而狰狞的笑话。 “为什么……” 这一幕简直令他遍体发寒。 “为什么不走?”他喃喃。 “我们守碑人拿命挡在前面,给你们争取了一个时辰,为什么不走呢?” “宫首领, 别激动,”城主镇定道,“我不是不想走, 而是不能走。” “你要知道,我们岚城建城不到百年, 却能拥有今日的繁华,凭的不是修士,也不是除鬼师,而是堆积如山的钱财, 多少人一辈子的血汗就在这里,十里长街、雕梁画栋,倘若我们丢下这些逃走了, 一整座城的根基都会被动摇啊。” “我听你在这鬼扯——!” 宫忱赫然抽刀回头,在城主的脖颈压出一道狭长的血痕,森然道,“之前我明明找过你,一旦云青碑破裂,你们要第一时间疏散百姓,你当初答应得好好的,现在来跟我说这些?” “住手!把刀放下!”两个守卫高喝,出剑指向他。 城主没想到他真的会伤自己,额角渗出冷汗:“其实,宫首领,我非常认同你未雨绸缪的识略,所以从那天起,我就开始着人打造这个护城结界,历时一个多月才完工,必然固若金汤………” “固若金汤?”宫忱狞笑一声,当即震开旁边的守卫,以灵力拧凝出一道绳索,将城主五花大绑,吊在城墙外面。 “你干什么!!”城主脚下悬空,头顶又是不断靠近的“黑云”,吓得他失声尖叫,“宫忱,你这疯子!你别以为自己是守碑人首领就能无法无天了,当心我以后告到惩恶台!” “告啊。”宫忱森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如果你还有命,说明这结界确实固若金汤,事后如何罚我都是理所应当。” “可若结界破了,你作为城主,就合该为你身后数十万人命血偿。” “其他人,即刻去护送百姓后撤,不然,就跟你们城主一样以身证道吧。” “…………” 城主听着那些匆匆离开的脚步声,心都凉了半截,正绝望时,又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唤。 “小叔?” “玉儿?!是你吗,玉儿!”城主狂喜,颤抖道,“快,快拉我上去。” 宫忱冷眼看向来人。 ——是秦玉。 “宫兄…………” 秦玉焦头烂额,匆匆赶来,被他眼中的寒意惊了一跳,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苦笑一声:“你千万冷静啊,宫兄。” “我方才已经派人去疏散人群了。我知道,此事是我小叔做错了,但现在就算你杀了他,除了泄愤,也没有其他用处了。我们岚城除鬼师不多,只有两百左右,我将他们都带了过来,除此之外,还有一千名修士。另外,半个时辰前我就派书佑去其他地方寻求援兵了,应当快赶到了……在这之前,你告诉我,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减少百姓的伤亡?” 宫忱脸色微有缓和,看来岚城不全是城主这种无脑之人。 “前阵子,我以守碑人的名义请你制作了一批锁魂链,还在城内吧?那种锁魂链就算是普通修士也可以使用。” “在,而且就在附近!”秦玉眼前一亮,立马差人去拿,让他们越快越好。 宫忱脸上无喜无悲,望向已至城门之上的黑云,扯了扯嘴角:“能不能用上,就看这所谓固若金汤的护城结界能支撑多久了。” 这时有机灵的人冲进兵库,将里面所有的锁魂链搜了出来,费劲抱过来,咣当摆在地上:“大人!还有这些!” “好,多谢你——” 宫忱一个了字还没说出口,那噩梦般的“咔嚓声”便响起在耳畔。 “破了,真破了!啊啊啊!该死的我花了一千万才修好的结界——啊啊啊!” “来人啊!救命!救命啊!!”城主眼看着前面的结界一点点碎掉,吓得屁滚尿流,四肢并用攀着城墙,边哭边道,“我知道错了,救救我,救救我吧!” 回应他的是头顶传来一股巨力将他拉上去,他肥胖的身体往上翻滚,还没来得及道谢,就见宫忱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哗啦—— 系在腰身上的数条锁链铮铮作响,在空中同时伸展开来,像风筝线一样,每一条都闪烁着夺目的银色光芒。 结界破开的洞口,黑色鬼魂接连不断地挤进来,却立刻被那些锁链吸附,不得踏入城内分毫。 “宫、宫……” 城主嘴唇不住地颤动着,鼓起勇气从高耸的城墙上探头向下,“首领,要不要,帮忙啊——啊!” 后面的“啊”字转为了惊魂惨叫,因为那锁链顶端的一条鬼朝他伸出的爪子险些扣掉他的眼珠子! “滚。”宫忱道。 城主如蒙大赦,立刻连滚带爬地跑了,期间还试图带走秦玉,被秦玉面无表情地避开了。 很快,秦玉也跳下城墙,拽起宫忱身上的一条锁链,道:“我帮你。” 却在接过的那一瞬间瞳孔剧缩,只因这一条锁链上所蕴含的阴气太过庞大。 宫忱当即挥开他的手,咽下喉咙里的腥甜,死死咬着牙关,哑声道:“你记住,寻常修士最多一次捆住二十只鬼,不然容易被反噬,待那批锁链到来后,你先将它们分给除鬼师,然后再是普通修士。” “最后,此链有限制,每条只能拴住百只魂魄,不然………” 话音未落,宫忱浑身一震,感受到了什么,冲秦玉道:“走!!!” 秦玉只听到身后传来瀑布般的碎裂声,心脏剧烈一跳,将身上所有护身法宝给了宫忱,然后狠心离开了这里。 “宫兄,岚城决不会忘记你今日的恩情,你千万要……活着啊。” 几乎在他飞离的瞬间,数不清的鬼魂冲破了结界,嘶吼着奔向城门。 宫忱孤身立在城门口,这一瞬间滔天的阴气几乎将他冲垮,余威甚至冲开了身后厚重的城门。 轰—— 这一巨响,引来远处慌乱逃窜的人们回眸,也正是在这时,宫忱身上的锁链,碎成了齑粉。 成千上万的鬼魂越过他的身体,贪婪地奔向那些手无寸铁的人们。 还是……没有拦住吗? 宫忱身体不住地颤抖,开始疯狂地呕血,地上很快积了一大滩暗红。 他听着身后传来一声又一声的惨叫,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只能让他回了下头,脑袋便无力地垂下,双膝缓缓跪地。 就在他双眼即将合上之时,他听到一前一后几乎是同时有人高喊。 “锁魂链找到了——!!” “援军来了——!!” ………太好了。 爹娘安息的地方,不会被践踏了。 他这样想着,七窍流血,无力地倒在了血泊里. 半夜,宫忱在一辆马车上醒来,浑身上下都很疼,但是致命伤已经被治好了。 “醒了?”很快有人出声。 宫忱恍惚地看着那人,猛地坐起身来:“元真,你怎么回来了,这里很危险,快………” 一颗药丸被弹进了他的嘴里,柯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这个样子,还有心思管我?” 那药丸有婴儿拳头那么大,宫忱痛苦地呜咽一声,也没问是什么药,一边拍着胸脯,一边接过柯岁递来的水,咕噜咕噜就下肚了。 “岚城怎么样了?”他焦急地问。 “很惨,一直在死人,”相比于他,柯岁的反应略显冷淡,“现在那里就是人和鬼的战场——别想着回去了。你已经做的够多的了,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现在那里也许都不配叫做战场,而是屠戮场。” “不行,”宫忱被他拽住手臂,脸色惨白仍想要挣开,“我得回去。” “你回去干什么?”柯岁却只是更为用力地抓住他,语气发了狠,“别说你现在身体受损,就算你一点事儿都没有,回去也只会被岚城人连皮带骨头地吃了的。” “那是……什么意思?”宫忱微怔。 “字面意思,”柯岁甩开他,冷哼一声,“你现在是他们眼里的罪人。” “罪、人,明白吗?” “有蠢货眼神不好使,说看见是你破坏结界打开城门,放鬼进来的。呵,他们真以为就凭一个破护城结界和一扇烂大门就能挡得住上万只鬼?而那窝囊城主根本不敢站出来说出真相。” “至于秦玉,”他又重重地哼了一声,“他要是在愤怒的人们面前说出真相,岂不是把刀刃对准了自己的亲叔叔,呵,他还能为了你大义灭亲不成?” “得亏是我及时过来把你带走了,不然你以为自己还有命见我——诶,你别吐血了,我带的药都快不够你止血的了!” 柯岁又气又心疼,轻拍着不停闷咳吐血的宫忱肩膀,道:“我听说当时邺城城主是不打算借人给岚城的,结果你自己不管不顾就跑过去了,你图什么呢,唉。” 宫忱没吭声,只怔怔地发了会呆,然后似乎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好,我听你的,不回去了。” 他边说着,眼泪无声从眼眶中滚落,一滴,两滴——但也只有两滴。 柯岁瞪着他,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你放心,我哭不是为了他们,”宫忱抹了抹眼泪,小声说,“我只是觉得,很对不起我的爹娘。” “…………” “我们现在去哪?” “段家。”柯岁道,“先把你送到段家养伤,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谢谢你,元真。”宫忱道,“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真的…………” “打住,”柯岁拧了拧眉,烦心道,“你我之间,谈什么谢。若是你真的想报答我,不如以后也救我一命。” “那是自然,你若有难,我必相救,”宫忱想了想,道,“不过,像你这么好的人,这一生只会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哦。” 柯岁很无语,便翻了个白眼,过了几秒,又低头,重重啧了一声。 “那说好了,若有朝一日我的命落在你手上,你可不能让我死。” “必然如此。”宫忱扯了扯嘴角. 邺城的情况比岚城好太多了,不仅来犯的鬼少,而且防守的准备也更充足。 马车来到大街上,除了比以往冷清些,时而有几只游荡的鬼魂,几乎和往常没有区别。 宫忱快两个月没来段府了,大部分时间他住在营帐里,有时会回自己在外面买的宅邸,极偶尔的时候,才会来段家吃一顿饭。 今日段府外没有守卫,门外挂了白绫,门窗紧闭,有被人砸过的迹象,敲门也没有人响应,全府上下弥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氛围。 宫忱是翻墙进去的,吓着了一个端着药步履匆匆的侍女。 “天呐,忱、忱少爷?”她认出了宫忱,然后一脸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立马把宫忱拉到一颗大柳树后面,“吓死我了,还好是被我看见了。” “荷花姐姐,”宫忱叫她,嘴唇有些颤抖,“府上可是……死了什么人?” “你看到门口的白绫了?”荷花叹了口气,面色沉重,“少夫人昨日去世了。” “夫人”那两个字刺激着宫忱的头脑,他缓了好一会,才分辨出她说的是少夫人,不是段夫人。 “少夫人是……段瑄的妻子?” 宫忱怔然,并没有因此而松了口气,印象中他见过她几面,那姑娘年纪不大,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很清澈,怕生,每次来东苑吃饭,总是躲在段瑄后面。 有一回段瑄生病,宫忱去西苑看望,撞见脸色苍白的段瑄背着他的妻子摘梨花,她把梨花戴在段瑄的耳边,咯咯地笑着。 那时段瑄似乎沉浸在某种饱满而热烈情绪中,甚至忘了与宫忱间不冷不热的关系,扬着嘴角叫了他一声:“忱哥?你怎么来了?” 应该是很恩爱的两人吧。宫忱那时颇为欣慰地想。 没成想如今…… 荷花叹了口气,眼神中带着一丝悲伤,道:“这两日,城内进了许多恶鬼,时不时就有人毫无缘由地被鬼上身,行非人之事。” “少夫人就是被这样的人害死了,她死后,瑄少爷一整日都待在房内,今早有人上门闹事,瑄少爷才出来,挂了条白绫在门前,说谁再吵闹就用这条白绫把谁勒死,这才把人都吓走了。” 宫忱很敏锐,低声问道:“为何有人闹事?还有,刚才你见到我时,又为何要将我藏起来?” “………忱少爷,有人说是你勾结鬼界,破坏了云青碑,想来找你要个说法,钦少爷气不过,出门找他们理论了,”荷花咬了咬唇,“虽然我相信你不是这种人,可府上不全是相信你的人,你留在这里,太危险了,还是走吧。” 有人说,又是有人说。 宫忱已经被一茬接着一茬的事情弄得神情恍惚,此刻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觉得好荒唐,为什么仅仅是有人说,他就变成了一个罪人。 他不能去岚城,也不能来段家。 那他还能去哪儿呢? 宫忱茫然地看着她:“好吧……那我一会就走……嗯,一会就走……对了,段夫人她……可否平安归家?” 这话又一下问到了点上,荷花双眼一红,哑了声音:“她人是回来了,可路上生了病,我就是准备给她送药去的。” 宫忱沉默了会,道:“我去给她送吧,我见完她就走。” “可是……”荷花见他神色恍惚,不忍再刺激他,咬了咬牙,道,“那你千万要小心,不要被人发现了。” “好,谢谢。”. 内室里有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大门被人从门内反锁了,宫忱是从窗户跳进来的,身子僵硬地看着床榻前的黑衣尸体——是段夫人的侍女,朱颜。 她死前双目圆睁,神情惊愕,似乎看到了什么极为不可思议的东西,胸口处有一个大洞,汩汩流着血。 宫忱手指微颤地替她合了眼,翻遍整个房间,才找到了躲在衣柜里的段夫人。 这个平日里温婉贤淑的女人,此时此刻,正发丝凌乱,不停地咬着自己的右手手指,咬的自己鲜血淋漓,似乎达到了崩溃的边缘。 “忱儿……” “忱儿!” 看到他,段夫人如同看到了救星,登时恸哭道:“朱颜死了。” “老天爷,她死了!” “…………我知道,”宫忱艰难地动了动唇,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地逃离这里。 可浑身上下所有器官都如同被钉住,双腿一动不动,目光一眨不眨,失神地落在段夫人的左手上—— 那上面,是一颗活生生的心脏。 “是你杀了她。”宫忱说。 眼神毒辣如他,已经看出,这个“段夫人”的躯壳里,只剩下一丁点儿本来的魂魄,而其余的所有,已经被漆黑的一团占据了。 没救了。 还是这三个字。 只是他这次没办法像在云青碑界那时一样,干脆利落的一刀将这个头颅斩下。 他明明,还有很多话没跟她说。 “是啊……是我杀了她……我以为我能控制住自己,但我没有……” 段夫人眼里流下漆黑脏污的泪水,愣愣地看着他,“我杀了我这辈子最好的姐妹……她到死都没有反抗。” “忱儿,你帮我给她报仇好不好?” “你杀了我,好不好?” 宫忱仍旧一动不动,像一座冰雕。 “你说话啊,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段夫人脸上黑色的泪水和红色的血水交织,显得既可怖,又可怜。 “我当年对你那么坏,我真的是个很差劲的养母,对不对?” 真的很坏吗? 其实也不。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她一直对宫忱很好,天冷了送衣,出远门送鞋,生病了送药。 可宫忱是个很谨慎的人,他被她骗过一次后,就不太愿意相信她了。 但那时段夫人在那么多人面前维护他,又让宫忱十分动容,他又觉得是自己一直以来对段夫人太苛刻了,所以想在离开段府之前再见见她,跟她解开当年的心结。 那之后,他或许能够心甘情愿地叫她一声…… “你不坏,”他拼命地压抑着情绪,很低很低地说,“你一点儿都不坏。” “对不起,沈娘。” 段夫人瞳孔一震,渐渐地,失去了光泽,似乎是回想起了一段遥远的往事,发出一声难听的哽咽。 “只有你记得,我叫沈湘。” “你刚来段府半年的时候,赶上我的生辰,别人送我金银珠宝、针织画卷,只有你送了我一柄剑,递过来的时候手上全是冻疮,朱颜说,腊月寒冬,你去给别人洗了三个月的碗,用攒下来的钱买了这柄剑………你只来了半年,就知道我心底最喜欢什么,又拼了命去给我你能给的最好的东西。” “其实,我纵容钦儿学剑,一直都有我自己的私心,我年轻时落下病根,再也用不了剑,所以把剑心放在了钦儿那。” “我不是个好娘亲,不是个好养母,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们。”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宫忱眼看着段夫人身上那一丁点干净的魂魄都逐渐被黑暗蚕食,然后她的脸像摔碎的镜子一样裂开,有什么从里面笑着露出丑陋的面容。 她自己却没意识到,恶鬼已经占据了她的脸,只是说着说着,余光突然瞥到了一面铜镜,镜中的恶鬼左手里拿着心脏,正在大快朵颐,然后她沉默了,颤抖地用右手擦去了嘴角的血。 那个面孔时而是她,时而是恶鬼,让她有些受不了地捂住了脸,湿润的眼睛在沾满血的指缝里死死睁大。 “忱儿,够了,别再等了。” “我不想死的时候,让钦儿看见他的娘亲是这副模样。” “那样的话,他这辈子还能走出恶鬼的阴影吗?” 房间内一片死寂。 直到有人敲响了大门。 那声音开始时带着一丝喜悦,迫不及待地想分享给房间里的人:“阿娘,你在吗,是我。” “我有宫忱的消息了,听说他去了岚城,我一会就出发过去,明天就把他带回来让你揍一顿,你说好不好,阿娘?” “为什么锁门啊?” “阿娘?” “……有血味……” 那声音突然一颤,紧接着,砰的一声,大门被人踹开。 “娘——” 回应他的是宫忱一片死寂的眼眸,而他的手中握着一柄长剑,从剑尖到剑柄,贯穿了段夫人的胸膛。 段钦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瞎子。 他好像没看见宫忱手里握着什么,也没看见段夫人低垂的头颅。 他茫然地望着他,几秒后—— “哥?” 就这么一个字,宫忱扛不住了。 他撑了那么久,云青碑裂开被诬陷时,亲手斩下属下的头颅时,柯岁告诉他成了罪人时,他都只花了一小会的时间,就逼着自己不去在意了。 但现在,他到极限了。 真的,他快崩溃了. 那种崩溃就像有人用双手搬动一块重石,对着他的脑袋泄愤般地砸下去,将所有的感觉、思绪砸成一团浆糊。 明明很疼,身体却不能动弹,无法反抗,无法尖叫,无法求救。 只是稍微体会一点,段钦就受不了了。后面的事情,他不用看宫忱的记忆也知道得很清楚。 ——宫忱就看了段钦那一眼,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就破窗逃走了。 好像再多在那里停留一秒,他就会像段夫人一样变成一具软绵绵的尸体。 段钦花了很久才接受他娘被他哥杀死了的事实,这个事实迫使他去恨他,迫使他在宫忱被密不透风的谣言逼得无处可去的时候,依然站在了造谣者的一方。 只有这样,段钦才能好受些,才能从那个房间的阴影里走出去。 那之后再见面,他对宫忱说:“你一定会死在我手上。” 可是—— 可是,宫忱又花了多久才缓过来呢? 宫忱他……好不容易对段夫人敞开心扉,却不得不亲手杀死她。 他花了多久,才缓过来的? 段钦不知道,也不敢知道,他躺在无间地狱里崩溃地痛哭了出来。 “啊…………” 那层护着他的记忆白光愈来愈淡,与此同时,白光里宫忱还给他的福泽涌入了他的体内,带着一股磅礴的力量。 于是阻滞的境界松动,如同干涸的井突然涌出了清泉,托举着他一点点往上。 渐渐地,白光隐去。 那些原本只敢在远处窥伺着段钦的黑影又开始蠢蠢欲动,朝段钦一步步爬来。 段钦漆黑的眼睛看着它们,任由这群丑陋而又阴暗的东西来到自己身边,一个接着一个钻进自己的身体里,眼底却再无一丝恐惧。 「柯元真,无论你想把我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如你所愿的。」 「因为……」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一天,或者一个月,段钦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浑身上下散发着黑气,瞳孔时而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灰色——就像他曾在柯岁眼睛里看见的那种灰。 他一瘸一拐,走到几乎垂直的崖底,从深渊里,一点一点地往上爬。 也许那时的宫忱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被人诬陷,为什么那些可怕的事情会一个接一个地、不停地找上他。 但段钦看得明明白白。 ——柯元真。 云青碑裂开时,他在,遭到岚城背信弃义时,他在,去见段夫人时,他也在。 这个人在暗地里,将宫忱一步步逼到了那时的绝境。 柯、元、真。 段钦在嘴里咀嚼着这三个字,一十遍,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终于,他爬出了无间深渊,咬得牙齿上都是鲜血。 就这样,他念了无数遍名字的人出现在了深渊上面,目光微颤地朝他递过来一只手,仿佛一直在这里等待他似的。 “如我所愿,你做到了。” “可惜,时间已经过去了不止三日,宫忱没有过来赴约——我猜,他这次是真的死了。” 白王轻轻道:“段清明,从今以后,你就和我相依为命吧。” 段钦的身体僵了一瞬,然后面无表情地将血肉模糊、骨头都露了出来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好。” 他缓慢地抬起头,披头散发,掩住了眼中歇斯底里的怒和痛。 「我不会如你所愿。」 「因为,我要你给我哥偿命。」 第77章 身世之谜 终于等到你,少宫主 去星山下了二十一年的雪停了。 没有任何征兆。 多亏于此, 宫忱醒来时,并不需要费劲把自己从冰雪里刨出来,虽然他也没什么劲了。光是站起来的动作, 身体传来的疼痛就让他恨不得立刻躺回去。 可是不可以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躺了很久, 而人间,还有人在苦苦地等他, 他必须回去。 茫茫雪山底, 他踽踽独行,试图找到一条不那么陡峭的上山的路,不知过了多久,在一棵矮矮歪歪的树下顿足。 树枝尖儿上,有一抹黄, 很淡,淡到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又那么小, 小到要是换其他任何人路过它,根本不会看它一眼。 可宫忱不知怎的就发现了它。 是一朵四瓣的柿子花。 宫忱最开始的家里,每年春夏都能看到一庭院的这种花, 夜里睡觉开着窗,连梦里都是甜的。 “真的, 有柿子树啊.……” 宫忱有点儿恍惚地看着它,眼里浮光点点,驻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俯下身, 想闻一闻那味道是不是和从前一样。 可还没等他凑近,那朵小柿子花忽然被风一卷,飘离了树枝。 宫忱这才意识到那朵花不是从这棵树上长出来的, 而是从别的什么地方飘过来,恰巧被树枝挂住罢了。 他不自觉地追着花走了好几步,边走边艰难抬起软绵绵的胳膊,想接住它,为此还被脚下的尸块绊倒,伸长了双手重重跌在地上,但是还好—— 花没弄脏。 他顾不上疼,捧着掌心里的小花,如愿靠近鼻尖,深深地嗅了嗅。 不一会,脸颊上露出僵硬的笑。 和原来一样,是甜的。 他正弯起膝盖,半跪着要起身,身后忽然又刮来一阵风,凌乱的发丝扬起,遮住了视线,他却没管,只顾着合上手掌。 少顷,风小了些,长发又妥帖地垂在肩上,他才睁开眼,却蓦然缩了瞳孔—— 眼前,大片大片的柿子花洋洋洒洒,从身后源源不断地飘来,几乎遮天蔽日。 有的拂过他耳畔,有的落在他肩头,已经不用细嗅,就能闻到阵阵清香。 宫忱怔了两秒,意识到什么,缓缓回了头,只见原本空旷的雪地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整片绿意盎然的柿子树,无数淡黄小花点缀其间。 放眼望去,足足有二十一棵,一颗比一颗繁茂。而掩映在这二十一棵柿子树后的,是一座通体漆黑的宫殿。 殿上的牌匾歪歪扭扭地写着: 墨临宫。 和去星山悄然停歇的雪一样,这座宫殿,也是来得无声无息。 墨临。 看到这两个字,宫忱的呼吸一窒。 除鬼榜册有载,上一任鬼界之主的名讳,即为墨临. 簌簌,簌簌,簌簌。 一道伛偻的身影正用扫帚扫着殿前的雪,看似行动缓慢,却在一个呼吸间,一路扫到了宫忱面前。 宫忱连跑的时间都没有,就被迫对上了一张皮肤如树皮般深深皱起的脸。 宫忱无法从他身上感知到任何力量,无论是灵气还是阴气,但从方才此人瞬间移动到自己眼前来看,实力必然很强。 他心脏一沉,道:“前辈,我无意闯入此地,可否放我一条生路。” 那老者看着他,抬起手。 讲理行不通吗?宫忱咬牙调动着体内所剩不多的灵力,正要去挡时,那老者却只是把手掌平摊向上,微微侧身,冲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小心路滑。” 和他苍老的面庞不同,这道声音温煦柔和,犹如一位对晚辈呵护至极的长辈,眼神也同样如此。 宫忱惊魂未定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被扫净了雪的石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说不去吧,怕被他一生气给掐死,说去吧,又怕这条路是请他去死的路。 老者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不要担心,我要你来,是有一事相求,若你能够做好,我愿以这一整片柿林相赠。” 虽说这柿林带不走也没什么用,可宫忱莫名地很渴望得到它。 他犹豫了一下:“前辈如此大方,晚辈感激不尽,可……要做什么事情,不知前辈可否说得清楚一些?” 老者笑容不变,轻轻道:“随我去祭拜一个人,仅此而已。” “来吧。”. 这一声下去,宫忱已经没有了拒绝的余地,只好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脑子里不时闪过梦境里的对话来。 “赤斫把前任鬼主的追随者都关在这里,整座山底下都是呢,你要是掉得偏些,就会见到别的鬼了。” “被关了二十一年?” “我数数啊——” “正是,二十一年。” “…………” 仔细算来,自从前任鬼主在天雷中销声匿迹以后,确实是过去了二十一年。 难道,这老者是前任鬼主的追随者,而要带他去祭拜的人,正是前任鬼主? 不会是要夺舍吧?可是那老者难道看不出来吗,他这具假肉身受的伤已经超过了它能自己恢复的最大限度,基本算是废了啊……… 吱呀—— 殿门被推开的彻长声响打断了宫忱的思绪,那老者停了下来,回头,仍旧冲他做了个“请”的动作。 眼前俨然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宫忱深吸一口气,踏了进去。 呼,呼,呼,呼。 殿内的寒气竟比外面还要冷,宫忱不太适应地打了个哆嗦,霎时间,四道明亮的火光先后从四周燃起,映亮了殿中央的一座厚重的冰棺。 冰棺未合,阴寒之气从棺中源源不断蔓延而来,让人不禁揣测,里面到底躺了个什么样的绝世魔头。 宫忱却没有第一时间把视线放在那里,而是被什么吸引了似的,缓缓看过四面刻满深红划痕的墙壁。 “二十一年前,有一只浑身焦黑的鬼从滚滚天雷之下爬了出来,一步一步爬回这座宫殿。” “它渡劫失败了,不知还能活多久,一有意识就在石壁上刻刻画画,就这样,苟延残喘了十四年。” “他死前,整座去星山春暖花开,比人间还美,可自他死后,这里就下起了鹅毛大雪,下了整整七年。” 老者叹息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直到半月前,你掉下来的那一天。” “这雪才终于停了。” 宫忱嘴唇不停地颤抖,似乎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他呆滞地站在原地,好半晌,才迈开脚,跌跌撞撞地跑到一处角落,死死地盯着墙壁上刻画着的一对佳人。 他轻轻伸出手,似乎想碰一碰那坚硬的石壁,却竟然像害怕戳坏一张纸一样,怯怯地缩回去。 再伸出,仍是缩回,极其地想,又极其地克制,渐渐地,湿红了眼眶。 “你可以碰。”老者仍是温和地引导着他,目光慈祥,声音轻缓。 “这里的所有东西,包括我,都是宫主大人为你的到来而准备的。” “我们都等了你太久,太久了——” “少宫主。”. “大人,殿宇终于建好了,我们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少年一脸兴奋地举起手中的牌匾问。 “我想想啊。” 不远处的一处破木墩上,坐着一个风流倜傥的青衣男子,一手拿笔,一手拿符,边在上面画咒边心不在焉道: “不如叫荀知宫吧?” “哎哟,大人!你怎么可以用小的的贱名来给这么重要的宫殿取名啊!”荀知一听,当即大叫起来。 “有什么不可以,这鬼界是你我二人一同打下来的,这鬼主大殿的殿名,自当有你的一份啊。” “不可以,不要啊!” 荀知放下手中的牌匾,当即苦哈哈跑到了男子的面前,脸色赤红道:“而且、而且如果叫我的名字,到时候,别人要来打我们,喊的第一句话不是‘我今天就要踏平这荀知宫’就是‘我今天就要灭了这荀知宫’,我、我怂啊大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男子当即发出一阵忍俊不禁的笑声,“瞧你怕的呀,天塌下来了不是有我顶着吗?” “大人啊。”荀知仍是忐忑地看着他。 “好吧,容我再想一个,正好我在人间还没有合适的人名,不如今天一并取了吧。” 男子沉吟两秒,遂轻快地用笔在荀知的额头上点了一下,很是随意地说,“就叫墨临宫,如何?” “墨………”荀知喃喃,触了触额头上沾着的墨水,眼睛一亮,“好名!取的是‘笔歌墨舞,如临春风’的内涵对吗?” “呃,不是那个墨啦。” “是魔,”男子认真解释,“我俩不是魔嘛,所以叫魔临宫——魔头降临,怎么样,听起来厉害不厉害,吓人不吓人?” “原来如此。”荀知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擦掉那墨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平静道。 “我拒绝。” “可是荀——” “我都说我拒绝了!”荀知捂住耳朵,不忍再听似的跑了。 “依你,依你。” 男子不在意地笑笑,低头继续画符. 大约三十年前,人魔对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魔族数量虽远远少于人族,但个个骁勇善战,天资聪颖,善于隐蔽,不仅除不尽,还时不时窜出来吃掉你。 而有那么两个魔族里的异类,天生不喜欢吃人,也不喜欢打打杀杀。 魔族见着他们,总要一口一句“没用的东西”,人族看到他们,总要一口一句“肮脏的东西”。 他们觉得呢,和谁争辩都没有意义,还很累,而且大家各有各的理,和谁也说不过呀,干脆双双跑来鬼界。 有人魔两族的冲突在前,鬼界就显得安宁多了,可惜当时的鬼主生性残暴,时不时同魔族搭伙搞人族,常常招致麻烦。 他们两个中,一个喜欢画画符咒,一个喜欢做做结界。 一个画着画着就凭三张符送了上一任鬼主归西,一个做着做着就凭一道结界把三千鬼兵鬼将通通拦在了外面。 等它们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把结界砸开一个洞时,原来的鬼主早已灰飞烟灭了。 还能怎么样?认新主呗。 紧接着,男子和少年就流氓般地占领了这座离人间最近的山——好像是叫黑大山还是大黑山——不重要,反正他们在此造了座宫殿,时常会用人的身份去人间吃吃喝喝玩玩,累了又回来,睡睡觉画画符做做结界管管鬼,好不快活。 就这样过去一个月,两个月……突然有一天,一个陌生女子从天而降。 这可把荀知吓了大一跳。因为他可是在大山和人间的通道那里设下了一个极为巧妙的结界,一般人找不到,更进不来。 “宫主,她很危险。” 他立马怂兮兮地躲在男子身后,咽了口口水,如临大敌地盯着前方。 谁知他那位大人也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口水,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位黑衣黑剑黑发黑眸的女子。 “荀知啊,你觉不觉得………” “嗯?” “她好漂亮。” 第78章 爹爹想你,念你,爱你 以后的每一年都…… 那女子一身挺括男装, 英姿飒爽,刚出现时冷着一张脸,就算被认成个俊小子本也无话可说。 偏偏眼前这人说她漂亮。 她持剑的手微微一落, 神情有些错愕:“你刚才说, 什么?” 男子的视线也轻轻一垂,真心实意地夸赞道:“实乃玉质金相, 不可多得。” 女子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不加掩饰的夸赞, 一张冷俏的脸蛋竟然浮现出一抹红晕:“我、我是奉命来杀你的,就算你夸我好看,我也不会……” “噢,姑娘,别担心。”男子立马摆手纠正, “我方才夸的是你的手,不是你。” 那女子:“…………” 荀知:“…………有杀气。” “既然如此,我就送这双手送你上路。”她冷笑一声, 当即出剑,招招诡异凶险,内蕴摄魂夺魄之势, 如若对方是一个没有血肉之身的鬼魂,恐怕早就被克制得死死的。 可惜不是。 几招过后, 她并未从对方身上察觉到一丝鬼气,于是屏剑后退,眉头紧皱道:“你不是鬼主枫煞?” 其实,由于二魔的谨慎, 枫煞已死、鬼界变天换主的消息至今也无人知晓。 “我何时说我是了?” 男子抬手,吹去指尖的符灰,见女子目光锐利看向他身后, 便又抬手护住荀知,道,“他自然也不是。” “那你们为何住在这鬼殿里?” “我们都是被俘虏过来当仆人的,”男子叹息一声,“可怜那年,我才三岁就流落街头,无父无母,更无人在意………诶,姑娘,你去哪?” “情报有误,我回去复命。” “等等,你看见两个落难的可怜人,难道不想帮一把吗?” “不想。” “帮一把吧。”男子眨眨眼,眼神清澈透亮,“搭把手也行啊。” “怎么帮?”女子扭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凌厉道,“就算我把你们带到人间,也不能给你们住的地方和吃的东西,从三岁起就没在人间待过的人,要怎么才能在如今的世道活下去。” 顿了顿,她重新背对着他,道:“还不如留在这里,最起码,我看你身上无伤,长得还算结实,也有符保命,我有什么非要带你离开的理由吗?” 男子不太舍得地看着她的手,心中无任何旖旎之思,只是单纯地想看,想碰,但一时又说不出很好的理由,哑在当场。 还好荀知脑子好使,脱口:“星星。” “……星星?” “人间有星星,鬼界没有。”荀知继续道,“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布满星星的夜空是什么样的了。” 女子沉默了一会:“没什么好看的。” 见这招也不好使,荀知摊了摊手,示意自己也没办法了。 宫主大人叹了口气,也只好作罢。 却听两秒后,那女子平静道:“半个月后,我会再来的。” 说罢,便脚尖轻点,飞快上山去了。 至于半个月后? 二魔早就把这件事忘光了,更何况,有件更要命的事情。 魔天性难以掌控,因此,每一只魔在很小的时候,都会被迫服下一种名为陨砂的毒,只有听话的魔才能每月从长老那里取一次解药,否则发作起来,浑身如遭蚂蚁啃噬,痛不欲生。 男子比少年大,在尚且懵懂的时候服下陨砂,后来因为犯错被惩罚,毒发过一次,深知其中的痛苦。 之所以犯错,是因为他偷偷将小荀知的药给倒了,殊不知只要那药液不入体内,就会被长老们察觉到。 再后来,他又悄悄替小荀知将药液喝了,在此之前,没有任何魔会做这种损己利他的事,所以这次真让他蒙混过关了。 自此之后,荀知就对他死心塌地。 他们离开魔族的这段时间,每过一个月,他都会受双倍的毒发之苦。 女子来的那日,恰好是他毒发的日子,荀知为他设下结界以防魔气外泄,心疼得看着他额头青筋暴起,缩在地上痛苦低喘,不停抽搐。 “他怎么了?” 听到这个声音,荀知犹如被一柄刀贴在后颈部那样,心生寒意。 又是她。 他在通道处新设下的加固结界竟然又被这个女人给破坏了。 她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时候宫主大人正是虚弱,如果她想杀他………… 荀知定了定神,很快,眼眶发红,面带幽怨地看她:“你可算来了,你是不知道,我哥为你受了多大的苦啊!” “为了我?”女子一愣。 “你有所不知,你离开之后,枫煞很快就回来了,他闻到生人的气息很生气,问是不是有人闯了进来,还问我们那人长什么样。” “我本来是要说的,但是兄长不让,他生怕给你带去麻烦,所以枫煞就给他喂了毒药,这些天时不时会发作,他还把我的那份也喝了,我都不敢想象,他现在有多痛呜呜呜。” “这样吗,可,”女子结巴了一下,“可是,他没必要这样维护我……” 一个“吧”字还未出口,便被荀知悲愤的一声吼给堵了回去:“他喜欢你啊!他对你一见钟情了你知不知道!” “他喜欢我?”女子受了偌大惊吓似的,连连摆手,又想起什么,慌忙道,“他也说了,只是觉得我的手好看。” “在我们家乡,一个人的手如何坚硬远比她的脸蛋如何漂亮更有意义,”荀知哽咽道,“他看上你的手了,就是看上你了,你就算不喜欢他,也不要践踏他的心意啊,他为了保护你不受到一点危险,连命都不要了啊,啊呜呜呜呜。” 女子微愣地看着结界里蜷缩着的身影,张了张唇,又紧紧地抿住。 “抱歉。” 等宫主好不容易熬过那阵疼后,她才上前,半蹲在他面前,如此郑重地低头说道,“你是第一个喜欢我的男人,可是,现在的我,还没有喜欢别人的资格。” “但从今天开始,我会更加努力地去争取我应有的自由,你愿意等我吗?” 浑身虚脱的宫主:“???” 什么东西啊???? 听不懂啊??? 荀知在她背后焦急万分,不停地挤眉弄眼:快点头,我们现在打不过她! 出于对荀知的信任,他点了下头。 “身上还有力气吗?” 他又点了下头:“有点儿。” “好,”女子顿时勾起嘴角,起身时,黑衣飒飒,冷冽的气息拂过他面前,“正好天还没亮。” 她微微弯腰,冲他伸出手,笑容清爽如风:“我叫昭然,段昭然。” “走,我带你去人间看星星。” “…………” 昭然。男子在心里默念了一声这两个字,不知在想什么,好几秒后,才将手叠在了她的掌心上。 目光也第一次从她骨骼清晰的手上移开,落在了她脸上恣意的笑。 “晋之。” 他压下心里意味不明的咯噔,轻咳道:“我叫宫晋之。” 一旁的荀知忍不住捂嘴偷笑。哎哟大人啊,这不是会好好取名字嘛? —— 段昭然半个月前在邺城买了个不大、但还算干净的屋子,两间房,一间给宫晋之,一间给荀知,留下一袋钱,让他们在花完前找到活干。 “那你呢?”宫晋之问。 “我有别的地方住,”段昭然说,“你们管好自己,不要管我。” “好了,我还有事要忙,闲下来的时候过来看你们。” “那是多久?”宫晋之拉住她的手臂。 “我不确定,”她犹豫了一下,没挣开,又说,“尽量……半个月后吧。” “好。”宫晋之笑笑,放开她,“那半个月后见,昭然。” “…………” 段昭然红着耳朵出门了。 她一走,荀知就松了口气,嘟囔道:“这种地方怎么住啊,房间又小又挤,床又窄又硬,大人,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这半月,我一定会研究出一个更加隐蔽的结界,不会再让她找上门来的。” “不可以,荀知。” 宫晋之坐在床上,手指抚摸着上面的床褥,粗糙刮腹,但这料子,已经比段昭然身上的衣服要好了。 “她自己过得应当挺不容易,却在短短半个月内,为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置办住处,我们已经骗了她,如果再一走了之,实在有些没良心。” “是吗?”荀知并不赞同,“大人,你心思单纯,就以为别人也跟你一样吗?哪有人这么容易就上当啊,她应该是想利用我们抓到枫煞吧?” 宫晋之愣了下:“是这样吗?” “不管是不是,我们都不能在人间一次待这么久啊,会被族里的长老发现的,”荀知叹了口气,道,“你难道想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被搅乱吗?” 宫晋之沉吟片刻,道:“这样,我会在这里留一道符,如果感应到她回来了,我们就再回来人间。” 荀知点了点头:“好。” 至于半个月后? 这一次,轮到他们被段昭然给忘了。 留在人间的符一次都没有传来过异响,证明段昭然从未来过。 魔本就很难执着于一件事,就算有,一生也最多只有一件。久而久之,宫晋之就差不多忘了这号人了,沉迷于钻研一道易容符。 按照他的设想,这道易容符不仅能够改变身形容貌,也能变换气息,符成后,他就迫不及待用上了,欲看看效果如何。 他附在一只恶鬼上,又将此恶鬼化成一名人蓄无害的家仆,恶趣味地找上了除鬼世家段氏。 结果那天下雨,符纸被打湿,恶鬼现了原形,当场被人发现。 正当宫晋之打算将魔识从恶鬼身上撤回时,听到有少年喊:“把段昭然叫来。” “可她不是在养伤吗?” “让你去就去!废什么话!” 宫晋之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不一会儿,就再次见到了段昭然。 依旧是一袭黑衣,神情冷冽,只不过脸色多了几分苍白。 她的剑不如第一次见面那般稳,但依旧狠厉,没一会,就将剑刃横在了恶鬼的颈边,恶鬼看了她一眼。 ——她没有砍下去。 “关进地牢。”她冷淡地说。 “直接杀了。”少年偏偏跟她反着来。 “能闯入段家的鬼,太不寻常,天澜少爷,还是交给我先审问审问吧。” 少年嘁了声,没说什么了。 之后,恶鬼就被押送到了地牢,旁人一离开,那横在颈边的剑便一撤,身后传来段昭然略显急促的呼吸。 “你……在这具身体里吗?” 恶鬼不语。 “宫、晋、之!” “……你怎么知道的?”这时,宫晋之才借恶鬼之口无奈地发出声音。 “谁要你刚才一直盯着我的手看。”段昭然咬着牙说,“你来干什么?” 宫晋之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我想你了,就来看你啊,谁让你这么久了都不来看我。” “我、我不是故意的,”明明看起来冷酷极了,她却一听到这种不着调的话就会慌张,“我一直在养伤…………” 许是方才打斗的时候一直忍着,她这会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摸了摸腰间,那里已经濡湿一片。 “你走吧,”她咬了咬牙,“等我伤好了,就来找你。” “不要,”宫晋之笑了笑说,“除非你让我摸一下你的手。” “你………我没空理你。”段昭然瞪了他一样,匆匆离开这间牢房,然后拐了个弯,进了另一间牢房。 宫晋之步态从容,跟了上去。 段昭然在那间牢房里轻车熟路地摸出绷带和药粉,然后坐在木床上,毫不避讳外人,解开了自己的衣裳。 从容的步态一僵,宫晋之立马扭头,还闭上了眼睛。 见他这样,段昭然笑了一下:“没关系,我从小就被当成男人养,所以不介意。” “……为什么?” “对外,我是段家的庶女,实际上,我只是他们花钱买来的一把兵器,虽然趁手,但不知道哪天会不会就把剑刃对准他们了,因此不得不防。” 宫晋之却依然没睁开眼,轻轻问:“所以,你就住在这里?” “嗯。” ——直到那个时候,宫晋之才知道,段昭然口中的“我有别的地方住”,是指段家的地牢。 作为一对邪修的女儿,她从小就住在这里,住了二十年。 段家之所以收养她,不是可怜她年纪小,而是看中了她的天赋,为控制她,在她体内种下毒蛊。 她每一个月都要分成两半,用来做两件事——接受训练、执行任务——只是为了给她那三岁时就弃她不顾的爹娘赎罪。 所以她不是单纯。 三岁……无父无母……无人在意……她只是恰好被宫晋之骗她的那些话触动了。 恶鬼沉默地站在房间外,不知何时睁开了清澈的眼睛。 看着坐在铁床上,撕下沾着血肉的绷带时也不吭一声的段昭然,宫晋之想,难怪——难怪她拥有那样一双挺拔如竹、坚硬如铁、好像什么都折不断的手。 在那样昏暗潮湿的地牢里,那是年轻气盛的魔第二次动心。 至于第一次,其实是女子朝他伸手,说要带他去看星星的时候,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那种心脏突然咯噔一下的感觉就是心动。 但最起码,他现在知道了,自己的心是为什么在疼. 他们很快相爱。 为了解开段昭然身上的毒蛊,宫晋之去见了一位魔医。 同宫晋之和荀知一样,那位魔医也是魔族中的异类,还是个痴情种,曾经不顾族人反对,毅然与人族成亲生子,这几年一直隐姓埋名不轻易露面。 宫晋之曾经救过他,故而有找到他的办法,带着段昭然的血火急火燎上门求医。 “柯兄,你有办法彻底除掉她体内的蛊毒吗?” “你别急,办法是有的,”柯蘅道,“不过,需要一味叫千重引的草药。” “哪里有?” 柯蘅正要说话,屋里传来稚嫩清亮的喊话:“爹,吃饭了!” 然后就传来一阵笃笃笃的脚步声,不一会,一个小脑袋冒了出来,好奇地看了一眼宫晋之。 “岁岁,这是宫叔叔。”柯蘅介绍,“当年你娘怀你的时候,我们被魔追杀,是他救了我们一家三口的命。” “谢谢宫叔叔!”柯岁立正鞠躬,热情地邀请他,“你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别闹,”柯蘅弹了弹柯岁的额头,“爹和宫叔叔有事要谈,你和娘亲先吃。” “好嘛。”柯岁嘻笑着进去了. 得知取药的地点后,宫晋之收拾收拾就出发了——主要也不是他收拾,而是荀知替他收拾,少年一边收拾一边酸溜溜道:“宫主,你要是跟她成亲了,是不是就要经常丢下我一个魔了?” “成亲?” 宫晋之还真没想过这点,然后眼睛一亮:“你说得对啊,按照人间的习俗,还得成亲才行吧。乖哦,等我和昭然成了亲,就生个娃陪你玩。” 荀知立马被哄好了,贴心地把行囊系好,心奋不已地冲他摆手:“那你快去快回!” 宫晋之意气风发地出门。 一个月后,一身是伤地回来。伤都没好全,就拿着一颗药丸,鼻青脸肿地去跟段昭然求亲。 然后他第一次见到段昭然流泪。 她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要说什么,哽咽道:“要不我把手剁下来送你吧。” 宫晋之抱住她,乐得不行. 段昭然或许是一株不屈不挠、向死而生的韧草,宫晋之却始终像爱一朵花一样爱她。 在他的不懈努力下,段昭然终于得以彻底摆脱段家,他们有了自己的家,在庭院里种了段昭然喜欢的柿子树。 他后来怀着愧疚、沉重的心情,向她坦白自己的身份,她却只是捏了捏他的脸,轻哼一声:“终于肯告诉我了。” 宫晋之愕然。 “我一早就知道。”段昭然轻轻一笑,“第二次见你,你在结界里打滚,身上的魔气那么重,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是魔。”宫晋之强调。 “我知道,”段昭然亲了亲他的脸颊,“夫君,我爱你,一如既往。” 他们的感情就像永不退潮的海水,爱意上升,似乎连天上的星星都要被卷走一颗。 后来,宫忱出生了. 为了生下这个孩子,要付出的代价是难以想象的。 首先,魔和魔结合才能生出魔,魔和人结合只能生出人,魔血对这个孩子来说是致命的。 宫晋之每七日都需要花一个时辰专心致志地将孩子体内的魔血引出,既不能伤害到孩子,也不能影响到母亲。 可没了父血的滋养,孩子也没办法好好长大,因此还需要各种各样的天材地宝,这便罢了,有时就算拿价值连城的药材滋养胎儿,胎儿还可能挑食,这时就轮到母亲受苦了。 宫晋之常常在挑选药材时焦头烂额,生怕一个不好惹得他家小祖宗不高兴,最后害娘子受罪。 好在在生娃这方面柯蘅有经验,并且对他倾囊相授,宫晋之就差没给他磕头了,想想他娘子可以少受些折腾,红着眼睛说:“柯兄,嫂子当年也太不容易了,我现在就想着,等我家小祖宗生出来了,我先揍他屁股两下……要是女儿就算了。” 柯蘅淡定地回:“等真生出来了,你就舍不得了。” 这话说得一点儿没错。 宫忱是在墨临宫出生的,鬼产婆走出来,笑吟吟对宫晋之道:“恭喜大人,母子平安。” 宫晋之喜极而泣。 刹那间,整座去星山春暖花开。 荀知望着花团锦簇的春山,大咧咧说:“对他那么好干嘛呀,小孩儿记性又不好,你这么宠他他也记不住的。”结果他自己看见那孩子的时候,瞬间就移不开眼了。 不像纯粹的人族小孩那样一开始生下来的时候是皱巴巴的,这个乖乖躺在母亲怀里的小家伙皮肤又白又嫩,一双黑不溜秋的眼睛,泫然欲泣地望过来。 “你长了一对星星吗?”他呆呆地看着那孩子的眼睛说,忍不住用手指逗弄着他肉嘟嘟的脸颊。 小祖宗哭着咬了他一口。 荀知跟没见过小孩似的,兴奋道:“你咬我了?你竟然咬我了?你喜欢我是不是?是不是?” “忱忱,忱忱,快叫义父,叫声义父我就再给你咬一口~啊~” 宫晋之抱着虚弱的段昭然,两人相互依偎着笑了出来。 “娘子,辛苦了。” 段昭然摇了摇头,眼角闪着泪花道:“夫君,我真的能当好一个娘亲吗?” 不等宫晋之说话,她又自己擦掉了眼泪,坚定地看着怀里的小家伙。 “不,我一定可以的。” 宫晋之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亲了亲她的眼角,轻声道:“娘子,我们一起努力,把他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好不好?” “好。” “还有我!”荀知嘿嘿一笑,举起了满是口水的手掌. 可惜,世事无常。 夫妻俩双双在宫忱四岁那年死去。 然而,魔有两命。宫晋之在人间的命已死,而留在鬼界的那条命还活着。 可正当他疯了般想回人界,十年一次的天雷突然降临,他剩下的这一条命也在雷光中无情地泯灭。 但因着一股强烈的执念,他的魂魄欲散不散,化作尸鬼,从焦黑的土地里爬了出来,爬回墨临宫后,不知感应到什么,随后眼底求生的光熄了,一动不动地闭上了眼睛。 荀知第一时间布下结界,防止他的魂魄逸散,也防止外人进来。 他拼了命地把散得不成形的魂魄塞回宫晋之的尸体里,睁着眼睛,等了七七四十九天,尸鬼才睁开了眼。 “昭然和忱儿死了。”他眼瞳无光,平静道,“荀知,我也不想活了。” “不可以!”荀知在他旁边哭得撕心裂肺,“绝对不可以!” “是你把我从魔族里带出来的,你不可以丢下我啊,宫主,现在魔族几乎全部灭了,我在世上只有你了,你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宫晋之眼珠子很缓慢地转向他,良久,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你呀,长不大…………” “好吧,”他轻声说,“依你。” 他虽然答应了荀知不会主动寻死,但常常一动不动,也很少说话,尽管如此,他会对荀知笑,会像小时候一样给荀知编草帽,荀知已经很满足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某天荀知正在加固结界时,宫晋之突然跑到了他的面前。 ——跑到了他的面前。 ——跑? 荀知瞪大了眼,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荀知,”宫晋之用力摁住他的肩膀,浑身颤抖地说,“忱儿,他还活着。” “………什么?” “今天是每月一次陨砂发作的日子,我心脏突然疼了一下。” “疼?”荀知下意识道,“你到现在还感觉得到疼吗,怎么不告诉我……” “不,不重要,除了疼,我还感觉到我的陨砂不知为何,也出现在了另一个人的心脏里,我们一起在疼,”宫晋之很久没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了,有些语无伦次,“然后,然后我努力去感受那个人的心脏,我、我听到了忱儿的声音。” “他一直在叫爹爹,也叫娘亲,他一直说,我好疼。” 宫晋之说者说着就泪流满面:“我好想抱抱我的忱儿,好想替他疼……但是,但是这就意味着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对不对?” 荀知起初觉得他疯了,后来,大抵是他也太思念那个孩子了,就跟着宫晋之相信了。 曾经每月一次的噩梦,成了他们每个月最期待的一天。 宫晋之总跟疯了一样,边哭边笑。 荀知会问他:“忱儿说什么了?” 宫晋之就说:“他一会说好想我们,好想来见我们,好想去死。一会又说他要活下去,一定要给我们报仇……” “怎么办,荀知,我希望他好好活着,可这样我们就永远不能相见。” 只要离开结界,宫晋之的魂魄就会散掉,他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而结界始终靠荀知维持着,他也不能走。 而更可悲的是,对于宫晋之来说犹如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对于一无所知的宫忱来说,却是横亘在心间的毒。 此题,无解。 不过从那天起,宫晋之开始努力恢复身体,在墙壁上刻刻画画,每年数着日子,在宫忱的生辰种下一颗柿子树,不知不觉已经有了十六棵。 那一年,他的忱儿十八岁了。 也是那一年,宫晋之不仅能听清宫忱的声音,也能模糊地感受到他在做什么。 ——他似乎在走一条下山的路。 「好累,真的好累。」 「为什么活着的每一年每一年,都有那么多的阻碍,那么多的困难。」 「可一旦我想死了……连一个叫我停下的人都没有。」 「为什么?」 「我是不是,真的该放弃了?」 「死了会解脱吗?」 「是这样吗。」 「是吗?」 他不停地反问自己,反复折磨着自己的心,也折磨着宫晋之。 这是第一次,他的忱儿失去了活着的念头,直到那一刻,宫晋之才意识到,哪怕宫忱真的死了,哪怕他们在鬼界相见,可自己又还能陪宫忱几年呢? 一个月?一年?还是三年? 然后他魂飞魄散,独留他的孩子变成孤魂野鬼吗? 那样的话,根本就不是圆满啊。 那样的话,他就违背了他曾经说过的话:他要把他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他做错了。宫晋之第一次崩溃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是第一次,他拼了命地想把一句话传达给宫忱。 他疯了一般地催动心脏里的陨砂,疯狂地对着它呐喊。 终于,那句话从宫忱的嘴里无意识地喃喃出来,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却被一只小鬼天真地复述了出来。 「宫忱,别放弃。」. 宫晋之死了。 荀知拦不住他。 “只有我死了,忱儿才能活着。”宫晋之温柔地看着他,“荀知啊,我死后,你就走出这个结界吧。” “不要做傻事,好吗?” 荀知泣不成声,只能摇头。 “如果有一天你能再见到忱儿,我留给他的东西,就麻烦你帮我给他了。” “十四年了,”他眼神渐渐失去焦距,最后一滴泪水悬在眼眶,好像有星星的光落在眼底,他轻轻抬起手, “我想我的昭然了。”. 宫忱抬手去抓他,却只是抓到了一片冰冷的石壁。 隔着七年的光阴,他再怎么抓,也不过是徒劳。 “宫主一共为你留了三样东西,第一样,就是那片柿林,每一年,他都会为你写上生辰祝福……” 荀知还没说完,宫忱就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像追逐着谁的魂魄一般。 柿树是从殿门一棵一棵开始种的,越往外走,树龄越小。 他从第一棵开始看起。 「忱儿,五岁生辰快乐,一想到你还在人间,爹就充满了活下去的动力。」 「爹爹想你,念你,爱你。」 「娘亲也是。」 ………… 「忱儿,六岁生辰快乐,去年种的柿子结果了,我吃起来很甜,荀知却说好苦,肯定是我在旁边哭得太多了。爹爹好惭愧,一点都不坚强,明年一定会笑着对你说生辰快乐的。」 「爹爹想你,念你,爱你。」 「娘亲也是。」 ………… 不知从何时开始,宫晋之开始跟他说对不起。 「忱儿,今年你十岁了,对不起,因着爹爹的私心,害你多受苦一年,希望你原谅爹爹,不然爹爹活不下去。」 「爹爹想你,念你,爱你。」 「娘亲也是。」 ……… 「忱儿,今年你十一岁了,对不起,今年还是没能放过你,不要原谅爹爹。」 「爹爹想你,念你,爱你。」 「娘亲也是。」 …… 「忱儿,今年你十八了,爹爹之前跟你说,别放弃,真希望你能正确理解这三个字。」 「别放弃活着,可是,如果报仇让你觉得有一点儿累的话,就放弃吧。」 「爹爹觉得,报仇并不重要,不管怎么样,只要你幸福,爹爹就幸福。」 「爹爹想你,念你,爱你。」 「娘亲也是。」 「以后的每一年都是。」 第79章 术法都有出错的时候 你对他的爱没有…… 去星山下寂寂无声。 宫忱指腹缓缓摩挲过那些字迹, 停在了最后一句上面。 他背对着荀知,一动不动,脊背明明那样的挺括、刚直, 眼角低垂的那一抹弧度, 却莫名让人觉得他正半只脚悬在悬崖边上,每一缕吹过的柔风都能让他倾倒。 荀知没有出声惊扰他, 直到他身影微微一晃才及时伸手馋住了他。 宫忱扭过头, 脊背弯下去,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瞬间委顿下去。 “少宫主,”荀知轻拍他的肩膀,“宫主已去, 望你珍摄。” 殷红的血浸湿了宫忱下巴。 ——以后的每一年都是。 他仿佛不知道自己快要站不稳了,仍眼神低垂,柔柔地、痴痴地望着那行字。 爹爹, 你也知我不是小孩了,却还是用这般显而易见的谎话哄我。 但你可知,连你和娘亲都不能永远地想着我、念着我、爱着我, 以后每一年……还有谁会在我身边这样做呢,爹爹啊? 宫忱眼眸里那层如星光般的柔情在思念与绝望的泪水里滚过一遍, 和暗红的血杂糅在一起,逐渐变得浑浊不堪、腥涩难言。 是谁把你们的真心变成了谎话? 孩儿……好恨。 好恨。 好恨啊。 星光褪去,唯余漆黑深寒的夜色,笼罩在宫忱的瞳孔里。 荀知将他的变化悉数看在眼里, 温声问:“少宫主,这些年恨得还不够累吗,怎么还是, 不愿意放弃呢?” “累吗?”宫忱缓缓抬起眼。 “可是不恨,就不累了吗?” “我只知道,不将那该死者千刀万剐,”他攥紧了胸膛前的衣襟,轻轻道,“我这里,永无宁日。”. “宫主留给你的第二样东西是一张符,封印了他这些年积攒的全部功力。” “此符与他的尸身都在那冰棺之中,符一散,尸身也会随之散去。” “你去取吧,我在外面守着你。”荀知怅然地闭上眼,“宫主那副模样,我已经独自在这殿内看了七年,若他还活着,恐怕都要与我相看两厌了。” “最后一程,还是由你去送他吧。” “我就……不进去了。” 宫忱朝荀知一拜,低头仔细整理衣襟,又拭净脸上的血水,方重新踏入殿中,瞳孔在壁火下泛着冷质的光泽。 随着一声重响,身后大门合上。 —— “那你呢?” “你也是假的吗?” “如果我醒了是不是也看不到你了?” “那我不要醒来………我不要醒来,你别走,师兄,你别丢下我。” “…………” “徐赐安!你是在惩罚我吗?因为我丢下你来了鬼界,所以你就要这样罚我吗?” “你以为我认不出你吗?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认得出你!” “你别罚我了,别不要我,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师兄,师兄啊——” ………… “咳!咳咳!!” 昏暗的房间里,原本沉沉入眠的男子还未睁开眼,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丝丝缕缕的鲜血。 托梦的时间到达了极限,他却浑然不觉,只恨不能把那个在梦里缠着他哭的人搂在怀里细声安抚。 他的眼角悬着一滴泪,像是强撑着,不能在那人面前掉下去,很努力地解释:“我也不想丢下你……” “可我只能暂时出现在你的梦里……你必须自己醒来,我会在人间等你。” “快点醒来……到人间来。” 然后那人不哭了,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他:“那、那你等我来找你,不,等下,你走之前,再抱抱我。” “跟我牵手。” “亲亲我。” 这一刻,徐赐安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这一刻,拥抱缓解不了他的思念,牵手消减不了他的惶恐,亲吻代替不了他的疼惜。 在这梦境将碎的刹那,一定有什么,是现在的他能留给宫忱的最好的东西,比无数次的拥抱、牵手和亲吻都要浓烈。 他要让宫忱靠着这个站起来,从无穷无尽的苦难中,在尸山尸海的绝望中。 终有什么山呼海啸而来,他凭着本能靠近了那人,再靠近。 眼角的那滴泪划落。 “宫惊雨。” 他撩起那人耳边的发,嘴唇蠕动,哑声道:“我爱你。” ………… “爹,孩儿有一事不解。” “讲。” “你曾说,修炼至大乘境之前,绝对不能动心,这我明白,可为何大乘境之后,就可以动心了?” “因为它怕你。” “它怕我?”少年瞳孔不易察觉地放大了,抬头看向爹爹,“无情道怕我吗?” 男子很少见他这幅吃惊的模样了,嘴角微微扬起,又很快落下:“正是,无情道是有自己的意识的,当你不如它的时候,你违背它,它会惩罚你,可等你强大了,它就不敢了。” “不过,这也不代表你就可以彻底无视它,它就像一个性格顽劣的孩子,虽然害怕大人,但如果有一天它知道你把心都分给别人了,它就会冲你发脾气,反抗你,伤害你,甚至吞噬你。” 沉默了好一会,少年抿了抿唇,竟然问:“那我……要哄哄它吗?” 男人目光复杂,心道,别人若是知道自己的道会反噬自己,只会问如何更好地控制它,这孩子却……… 也不知让他学无情道是好是坏了。 “那个时候它就哄不好了,”男子摇了摇头,“而你想保全自己的唯一办法是,找到无情道的意识——” “杀了它。” 这三个字让少年怔了很久,才有些艰难地开了口:“可是,它只是希望我不要抛弃它。” “是我让它有了意识,但是我连一点心都不留给它的话,它朝我发泄不是应该的吗?” 爹爹嘴角似乎抽了一下,似乎很想把这孩子脑子里的某根筋转过来,但最终还是尊重了他的想法,叹了口气道:“那你就记住,不要刺激它。” “尤其不要对别人轻易言爱。” “对于无情道来说,爱这一个字,就足以证明它被你抛弃了。” “这样吗,”少年犹豫了下,又说,“那爹爹,如果以后我不对你用这个字了,你会不高兴吗?” “当然不会,”爹爹摸了摸他的头,“用喜欢就可以了。” “那你也一定帮我转告娘亲。” “一定。” 少年这才终于也松了口气,手心覆在胸口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凶巴巴地对还未成形的某道冷哼一声:这下你满意了吧! 孤僻鬼! ………… 徐赐安猛地睁眼,扭头在扶床边,一股又一股的腥甜不受控制地涌出喉口。 他能感觉到当他对宫忱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胸膛里倏然绽开了一股尤为悲伤和愤怒的情绪。 你骗我。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你骗我!!! 你爱别人,你不爱我。 你要别人,你不要我。 你骗我!!!! 徐赐安用力捂着胸口,还没有从梦境的痛苦中抽离出来,体内就传来几乎将他撕裂的疼痛。 他的身体因为轮回丹的作用已经不再年轻,这几秒几乎令他晕厥过去。 “不是………” 白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徐赐安一咬舌尖,才堪堪维持意志。 “………我不会………不要你的。” 你还想骗我!!! 这一道心声格外尖锐,几乎穿透徐赐安的胸膛而出,紧接着,如同幻觉般,似乎真的有那么一团血红的东西从徐赐安的胸膛里爬了出来。 它站在床边,冷冷的、充满着恨意的目光落在徐赐安的脸上,然后伸出两只血红的手,掐住了他。 “你骗我,就得死。” 只是看了它一眼,徐赐安瞳孔就轻轻一缩——那东西分明长着一张和少年徐赐安一模一样的脸。 “明明那个时候,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它手中的力道越来越大,眼神也越来越空洞,“为什么你要背叛我,为什么啊?” “我们,就不能只有彼此吗?” “你把笑容给他,把喜欢给他,把思念给他……这些我都忍了,可你为什么还要把爱也给他呢?” “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呢?!” 徐赐安从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无情道会有意识,如今才恍然领悟了什么。 它因为徐赐安年少时修无情道分出的一缕无情丝来到这世间,因而有了徐赐安的性格和容貌。 随着岁月增长,徐赐安长大了。 可它没有。 它仍是少年的模样,带着愈演愈烈的孤僻,高傲,冷漠,无情……狠狠地质问着徐赐安。 你怎么变了? 你凭什么变了? 意识越来越薄弱,徐赐安脸上的痛苦却越来越淡,取之而来的,是原来如此的释然。 “孤僻鬼,”徐赐安轻轻问,“你又开始害怕了吗?” 掐住他脖颈的力道一滞。 “我没有,”两秒后,它傲然道,“我不怕你,你不要我,我就杀了你。” “不,你怕。” 徐赐安凝视着他:“你怕被抛弃,但不是怕我,而是怕他。” “你怕他不要你,是不是?” “………”它怔了一下,丝毫未觉手中的力道卸去了大半,仍冷冰冰地说,“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快死了,就可以胡言乱语了?” 它连掩饰被人戳中的方式都和徐赐安别无二致。 徐赐安得以喘了两口气,无力地说:“你还记得吗,当初,我以为他死了,神智不怎么清醒,费了好大力气,只复活了一具空壳,结果它还要跟别人跑。” “我就打了他,打在左脸,是你突然发难,让我吐了一口血——你心疼了,对不对?” 它僵硬地看了他一眼,狠狠地瞪了他好一会,才说:“你打的是他右脸。” 又说:“你还掐了他,疯子。” 徐赐安便笑了一下:“你果然记得……以后不会了,你比我冷静,你多监督我,好不好?” 它不说话,继续冷冷看着他。 徐赐安闭了闭眼,又自顾自道:“后来,我把他带进天青泉里疗伤,无意间看见了他身上的疤。那晚你告诉我,他这是一具假肉身。” “我问你为什么?” “你说,有一道疤,应该在左边,但是出现在了右边。” “于是等他睡着,我就去找了柯元真,他承认那具肉身确实是假的,可他却坚持疤不可能出错。他做假肉身的时候,用了复刻的术法,也就是说,该是什么样的,复刻过来就会是什么样的。” “可我知道你说的没错,那道疤就是在左边。” “所以你看,你和我一样。” “你记得他身上的每一道疤痕。” 此话一出,它目光发怔,定定地看着徐赐安,方才是不想说话,此刻却是喉咙一哽,说不出话。 徐赐安苍白的脸上带着浅笑,手指轻抬,落在它的心间。 “你就承认吧,你也爱他。” “术法都有出错的时候。” “你对他的爱没有。” 第80章 玩弄人心 竟是这般有趣 徐赐安在燧光阁牢房里度过的第十五日, 突破大乘境巅峰,来到了天人境。 那气息的变化极为隐秘,瞒得住其他人, 却瞒不住同境界的大祭司。 “道人合一, 不在道中消亡,就在道中生生不息。” 大祭司在他升境的那一刻出现, 玄铁面具下的目光温和:“真是没想到, 徐公子竟然在身体透支的状况下战胜了自己的道,整个修仙界中,二十六岁的天人境实在是屈指可数,真是恭喜。” “………没想到吗?” 境界虽升,可灵力补充跟不上, 徐赐安的状态依旧糟糕透顶,他从凌乱的发丝下抬眼,轻轻瞧了一眼大祭司。 但那却是极为锋利的一眼。 “那前辈原本, 是想我死在这?” “好大的一顶帽子,”大祭司无奈道,“如若徐公子肯如实交代那日所见, 白王是谁,我又何必关着你。” “我们燧光阁的手段虽然不比惩恶台残忍, 但也绝没有善待犯人的道理,换谁来了,都是不予吃食,不见天日, 三日施加一次水刑,只是我事先并不知你身体有恙——” “轮回丹对精血的回复虽快,却不免要经历从少到老的轮回期, 这期间灵力受限,你不在徐家安心养病,反而来了这风口浪尖的邺城,是为了宫忱吗?” “…………” 徐赐安因为白王的缘故,现在看戴面具的人都颇不顺眼,若非此人受宫忱敬重,他是一句废话都不想跟他说的。 他漫不经心地道:“前辈未免对别人的事有些太关心了吧?” “惊雨是我的下属。” “不是,”徐赐安一点点眯起眼睛,“从你一年前为了自己的声誉把他推出去那一刻起,就不是了。” 大祭司一愣:“此话怎讲?” 徐赐安表情微冷:“我听说,当初是你告诉宫忱,赤斫正在准备突破天人境,让他务必守好云青碑,并收服万火之首,红莲圣火。” “原本我以为你是器重他,可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消息从头到尾你只告诉了他一人。” ——是害怕提前告知大家,会引起恐慌吗?可比起那点儿无伤大雅的恐慌,万众一心对抗赤斫才是更重要的事。 可是当时的大祭司却把这重担交给了宫忱一人,以至于后来出事,宫忱也一直把责任只揽在他自己身上。 “就好像你明知云青碑会破裂,故而提前把这桩烂摊子甩了出去一样。” “之前我一直没想明白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你花了十几年培养了那么多的除鬼师,呕心沥血地要将人间恶鬼除净,云青碑裂了对你并无任何好处。” 徐赐安顿了顿:“但我现在明白了。” “明白什……” 大祭司的话还没有落地,徐赐安冷不防挥手打掉他的面具,而他却连阻止的动作都没有做出—— 是来不及做出。 一张被火焰灼烧得面目全非的脸露了出来,少得可怜的幸存的皮肤上,已经出现了暗灰色的尸斑。 “因为你,阻止不了。” “即便有心,也无力阻止云青碑的破裂,鬼界的入侵。” 徐赐安目光微闪,一字一顿地对这个辉煌了数十载的人说:“你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 大祭司沉默了良久,那张不堪入目的脸上出现几缕褶皱,流露出深切的无奈:“你说得不错,我活不久了。” “一年前我的躯壳在收服红莲圣火的过程中被灼烧得体无完肤,灵力一日日散失,开始走向死亡。” “我不知道赤斫何时会攻打人间,也确实担心自己阻止不了赤斫,但我并未设计宫忱,他那时就知道我是这副模样了。” “所以他才会心甘情愿背负所有骂名,”徐赐安扯了扯嘴角,“这才是真正高明的设计,不是吗?” “…………” 过了一会,徐赐安深吸了一口气,俯身将地上的面具拾起,揩了揩灰,递还给大祭司,低头道:“抱歉。” “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指责一个为生民忙碌了半辈子的人,但如果我不说,就没有人为他说话了。” “我真的……很抱歉。” “无妨,”大祭司那张令人惊悚的面孔上勾出一丝笑容,“世人就是这样的,哪怕你为他们做了再多,若是有朝一日做错了一件事,他们就会跟你翻脸。” “惊雨他……不忍我受到那些指责,想让我走得体面些。” “我很感激他,也愧对于他,因此,我走之前,会把红莲圣火送给他。” 徐赐安猛地抬头,目光一凝:“什么?连前辈都收服不了的火他又怎能……” “我有办法帮他。” 大祭司眼神很温柔,也很坚定:“红莲圣火看中了他的天赋,可他身上有一点,圣火很不喜欢,因而才一直都不愿接纳他。” “我会帮他纠正那一点。” “哪一点?” “——他的心太软了。” “你明白吗,”大祭司说,“有太多软肋的人心硬不下来。” 这两句话里隐含的骇人深意,简直令徐赐安头脑发昏,脊背发寒:“难道,这些天,你是真的在等我死吗?” “不……不只是我。” 越想,他的心脏就越揪紧了:“那日我给段钦和闻人絮写信,给他们画了去鬼界的传送阵,可后来段钦被抓了……” “是我把他的位置透露给鬼界的。”大祭司承认,“不过那小子命大,没几日又从鬼界回来了,还厉害了许多,也算是因祸得福。” “你疯了,”徐赐安扯住大祭司的衣领,寒声道,“你凭什么左右他人的福祸!你这是在害人!” “害他一个,等宫忱有了圣火,能救无数的人。” “有人辉煌,就要有人牺牲。” 徐赐安脸色铁青,目光闪烁,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在想,除了你、段钦,下一个人是谁?” “说起来,宫忱真的要感谢我。” 大祭司轻轻一笑:“是我让人引他去的去星山,想必他现在,已经亲眼见到了他阿爹的尸骨。” “你看——” 他用手掌托出一朵莲花,火光已经烧红了大半边莲瓣,而且越来越旺盛:“这是我种入他灵魂里的火种的投射,当整朵莲花都红得耀眼的那一刻,就是圣火彻底接纳宫忱之时。” “看啊,只差一点儿了。” “而这最后的部分,我打算由你来点燃,当然,我不会杀你,毕竟你这样有天赋的人还是活着才对世间更有价值。” “我只是稍微延长了你的轮回期,想必你也很疑惑为什么自己十多天了都是这幅凄惨的面容吧。” “坚持一下,徐公子。” “等惊雨见到你这幅模样之时,我保证,你会成为压垮他那颗软弱心脏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很期待你们的相见。” —— 又是半个月后。 人间,已是深秋。夜里子时,一场秋雨刚刚停歇,阴云散去,一轮凄冷的满月悬吊在天空中。 “…………” “沙沙……沙沙……” 一道高大黑影匆匆晃过,原本静谧的树林发出被人急促踩踏的刺耳声响。 男人前脚刚逃出去,踏入一片空地,身后的追兵就停了脚步,为首的少女抬手,铿然下令:“开阵!” 随着声音落下,外面藏于暗处的数位守碑人同时结印,整片空地霎时被一张蓝紫色的大网所包裹,湿润大地上反射出清冷的光芒。 似乎知道自己无路可跑,高个男人停在了原地,干笑一声:“副首领,大晚上的,搞这么大阵仗干什么?” “还装?” 迟秋站在结界外,寒声道:“王岭,一个月前,放白王靠近云青碑的人,就是你吧——不,真正的王岭早就被你害死了,今日,我必要将你扒皮抽骨,方慰其在天之灵。” 男人似乎有点儿无奈,叹道:“别这么大怨气,我也是奉命行事啊。” “不过,”他微微一顿,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摊手笑道,“这么慢才查到我头上,你这个副首领当得是不是也太没用了?” “彼此彼此,”迟秋冷笑,“在附近侦查了一个月都靠近不了云青碑,你更是废物一个。” 男子笑容一僵,额角青筋微跳,隐隐压着怒气:“哦?这么说,你一早知道我的身份,故意让我屡屡碰壁?” “不然呢?”迟秋道,“本想借你引出白王,但他确实过分谨慎,竟然从不在人间与你会面………也罢,你若主动交代他的身份,我还能让你死得痛快点。” “我若不说,你又待如何?” “呵,此阵名为四百鬼杀,前三百九十五杀,会一招招剜去你全身血肉,后五招分别粉碎你的四肢和头颅。” “如果你能交代任何一个你知道的鬼王在人间的消息,我都能免去你前三百九十五杀的折磨,如何?” 男人阴沉地看着她,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你们守碑人太歹毒了……让我不禁,想用同样的方法将你折磨至死。” “你不是想知道鬼王的消息吗?那我便告诉你,三大鬼王之一,” 这一句停顿不到半秒,他浑身的皮肤骤然裂开,犹如被蜕掉的蛇皮一样软软落在地面上,一道鬼影从中蹿出,瞬间来到迟秋面前,隔着一层灵网,裂开嘴笑道: “就在你眼前。” 是谁不好,偏偏是他! 冲天而起的鬼气让迟秋面色哗变,以最快速度启动阵法,同时高喝道:“姚泽王擅长阵法,大家后退——” 一道不爽的低冷女音忽地响起:“胡说,明明是本君擅长破阵。” 只见姚泽王的右手抬起,森白的五指覆盖在那蓝紫交加、光芒如刃的灵网上,细小的“噗呲”声接连响起,不多时便在那手掌中留了数道深深的割痕。 “阵是好阵,就这么毁掉有些可惜,”五骨天君感受到掌心传来的疼痛,声音却诡异地兴奋起来,“小姑娘,不如,你来亲自试试?” 话音未落,那只手猛地攥紧,用力一扯。 迟秋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眼睁睁看着整张灵网竟然被这一只手掌给扯了起来,在空中旋上一旋,直直朝自己甩来! 光影映于地面的积水,像一团朝她穷追猛打而来的巨兽。 躲不过。 迟秋的心尖颤了一下,在这一刻,她已经在跑和留之间做出了决断,猛地用牙齿咬破手腕,鲜血迸出的刹那,她死死地盯着那网,从唇缝里挤出: “万、鬼、噬、身。” 此乃一种献祭邪术,甘愿受噬身之苦,召来恶鬼相助。 她自知修为不高,因而每次战斗时都尽量和别人搭伙,利用伙伴为她争取的时间,缔结出强大的杀界。 然而,不是每次执行任务时身边都有同伴愿意挡在她的面前,而当万不得已孤身一人之时—— 她的身体、她的血肉、她的命——就是她的武器! 刹那间,潮湿大地之下,数十道漆影犹如雨后竹笋般冒了出来,贪婪地涌向她脚底染血的土地。 “十五秒,”迟秋嘴角染血,手指虚虚往前一指,平静道,“拦住它十五秒,我把命给你们。” 十五秒的时间,足够其他人离开。说到底,这次是她太自负了才独自带人前来,希望以她的死,能最大程度地减少损失。 然而,面对姚泽王,这些鬼数量再多也不过是蚍蜉撼树,更何况它们也根本不愿为了口腹之欲作出牺牲。 几乎只有十秒,那张网就到了迟秋的面前,在无骨天君冷嘲的一句“天真”中,她不甘地闭上了眼。 然而,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到来。 下一秒,迟秋睁眼,那蓝紫大网距离瞳孔只有堪堪一寸,她虚脱般后退两步,跌落在地,又像是发现什么,猛地抬头。 她的视线越过锋利的光刃,越过潮湿的黑色土地——她召唤来的恶鬼一片倒伏,像在害怕什么似的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最终,落在了一道漆黑的背影上。 那人是完全凭空出现的。 不然,就是在迟秋闭眼的那瞬间出现,总之,连姚泽王都没能反应过来,控制着灵网的右手就被铁钳似的二指擒住。 姚泽王神情愕然。 无骨天君动弹不得。 “回去。”那人道。 于是地面上被召唤而来的恶鬼争先恐后地钻回了地底,几个呼吸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风习习,迟秋额上的冷汗阵阵发凉,她眸光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愕然和一些不知名的期许,张了张嘴唇,似乎要喊什么,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四周安静极了。 她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人带着姚泽王消失在了原地. 砰——! 姚泽王被拎着脖颈砸在了地面上,顿时眼冒金星,堵住他喉咙的力量一撤,这才终于能发出惨叫声:“啊啊啊啊啊——你他娘的谁啊?!!” 没有回应,只是拽着他往下砸的力道却更加狠厉了。 “装什么装,要不是本王的力量在人间受到压制、啊啊啊!本王记住你的脸了,你这丑八怪!你给本王等着!” 咔嚓,感觉自己鼻骨塌陷的瞬间,姚泽王眼泪横流而出。 骂骂咧咧的声音停了下来,他崩溃道:“不是,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我又不认识你,你跟我有仇吗,你一个鬼为什么要这么帮着人对付我啊?!” “你杀了王岭?” 见姚泽王终于怕了时,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抬起来。 “管你什么事,你到底谁啊………” 那人长发散在身后,脸上布满骇人的紫红裂纹,眼神漆黑:“看来是了。” “蠢货,你还没看出来他是谁么,”无骨天君大骂一声,“这玩意又没死!又!他到底有几条命?!” 姚泽王肿了一只眼,愕然地吊起另一只眼,重新观察那人:“………宫忱?” 话音刚落,宫忱猛踹了他一脚,从腰间抽刀,一刀砍下他的胳膊。 无骨天君惨叫一声。 宫忱踩在姚泽王背上,用刀怼着地上那条断臂,轻声问:“你们两个之中,谁动的手?” “…………” 几秒钟的沉默后,姚泽王大喊:“是她!是她杀的!本王跟她已经解除共生了!跟本王无关!你要杀就杀她吧!!” 无骨天君被他气得咬牙切齿:“姚泽,你这个孬种………啊啊啊啊!” 宫忱毫不拖泥带水地将刀刺入了那只断臂中,刀尖有幽蓝火焰蹿起,顷刻便将整条手臂全部点燃。 “痛!!好痛!!!好痛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无骨天君五根手指仿佛抽搐一般胡乱扭动,似乎想要翻身打滚,却被刀刃钉在地上不得动弹。 孤月照下,偏僻的荒地附近徘徊着她凄厉的尖啸声,渗人极了。 “不是,你怎么会这么快就……”姚泽王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宫忱动手会这般狠辣迅速,但很快就回过神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没事了! “那、那之后就跟本王没关系了吧,本王没害过人啊,都是这个毒妇,你看也知道了,所有罪孽全都在她的身上,跟本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没什么事的话,本王就走了啊。” “宫忱?” 宫忱倒是没说什么,也不拦他,可姚泽王不知怎的,转身时眼神阵阵发黑,没走两步,浑身上下就直冒冷汗。 火焰中的手臂挣扎的动作越来越慢,五骨天君的惨叫声越来越微弱。 宫忱盘姿势随意地坐在原地,表情冷漠地看着,修长手指在地上轻点。 一下。 两下。 …………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姚泽王那张土色的脸再次回到了宫忱面前。 他用仿佛倒了八辈子霉的声音说:“要本王做什么,你才能放了她。” “我不喜欢,仰着头看人。” 四周一阵诡异而又滑稽的沉默。 噗通一声。 “还是不够矮。”宫忱歪了歪头。 姚泽王已经双膝跪在了地上,闻言脸部肌肉开始抽搐。 “谁要你……回来的……假惺惺的狗东西……滚啊……滚……!” 这时,五骨天君的声音从火焰中传来,最后的那一声虚弱的咆哮,充满了痛苦和憎恶。 “你这臭婆娘给我闭嘴!” 姚泽王额角青筋暴露,表情狰狞,头一低,额头顿时就砸在了地上,怒吼:“老子就管你怎么了?!!” 砰!的一声格外响亮。 “呵……” 宫忱捻了捻指尖的泥灰,垂眼看着姚泽王,没什么表情地笑了声。 “难怪恶鬼食人前喜欢玩弄人心——” 他舌尖微卷,轻轻吐字,脸上的裂纹越发鲜红,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血莲。 “竟是这般有趣。”【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81章 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徐赐安 这小子怎么突然就性情大变了?! 姚泽王一阵头皮发麻, 跪伏在地上,心里是一点也不觉得屈辱的。 甚至要多熟练就有多熟练。 说实话,这也是他的老本行。刚来鬼界那会为了讨生活, 他见谁都喊大爷, 原则是能吃软饭绝不挨硬打,能磨膝盖的事绝不费皮肉。 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不就屈得多了点么, 迟早有伸的那么一天。 你看,没有过去那么多年的卑躬屈膝,哪里有他后来的一步登天? 呵,你这臭小子上次坏了本王和赐安的喜事,这次又这么羞辱本王, 之后最好别让本王找到机会…… “啊!” 姚泽王眼中的遗憾和恶毒刚流露出来,余光冷不丁察觉到一双漆黑无白的眼睛,惊叫了一声。 ——宫忱就半蹲在一旁, 摁住他的头颅,侧着脸直勾勾地盯他。 “看来你一直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姚泽王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怎么会被一个眼神吓到,一边装傻充愣:“什么事, 咱俩之前不就见过那一次吗?哦,哦, 是,那次确实是本王……不,是我做的不对,你要是还介意, 我可以发誓,我对赐——”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宫忱五指骤然收拢, 和那几乎能拧断头骨的残忍力道相比,他的声音很轻。 “你也配提他的名字?” “好、啊啊,好,我不配,我不提!”姚泽王当即咬牙讨饶。 宫忱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姚泽王,眼底浸染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黑暗。 “你当年靠着五骨天君的宠幸得势,待她与除鬼师战败只剩下一条手臂之时,假装深情愿意与她共生,骗娶了她,实则只是为了她的鬼王之位。那之后你三妻四妾,宠妃成群,视她如敝履,一遇危难便想着用她来挡,弃她而走。” “你看得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吗?” “恶蛆都没有你恶心,可你——” 他闭了闭眼,嘴唇缓缓吸了一口气。 “却竟敢觊觎,这世间唯一属于我的人,我的珍宝。每每想起你对他的贪念,我的心、” “我属于他的这一颗心,就像在被烙铁烫一样,好疼啊——” 姚泽王惨然尖叫了起来,因为宫忱掌心中腾地升起火焰,烧着了他的头发,火蛇很快蔓延开来,在皮上滋滋吐信。 幽蓝火光下在宫忱的脸庞上跃动。 “你害死王岭,该死。” “你玷污了我的赐安,我必须得将你烧得干干净净。” “一寸,”他轻轻动唇,“不剩。” “啊啊啊………等、等等!” 姚泽王那颗死了的心脏都快跳出胸膛,他简直用了生平最迅速的反应,在火焰蔓延全身前颤声大喊:“你可知你的师兄半个月前就失踪了?!” 哗。 火光蓦然暗去。 宫忱提起姚泽王的脑袋:“失踪?” 姚泽王后背焦黑一片,却顾不得身上的灼痛,抓着这一根救命稻草继续道:“你随白王去鬼界后,被入侵的碑界里只剩下他,他不能提你,也不能提白王,就自己背了罪名,被关进了燧光阁地牢。” “燧光阁怎么敢关徐家的人?” “还不是大祭司那奸人!” 姚泽王呸了口带血的唾沫,只是骂大祭司,可不敢告诉宫忱自己是怎么筹划着把徐赐安救出来再续前缘。 “表面上传音安抚徐家称只是做个样子,必定好吃好喝伺候着徐公子,背地里,该怎么用刑就怎么用。” “你也曾为燧光阁效命,那地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会不清楚?他在里面遭了整整半个月的罪才逃出去,那之后就不知所踪,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你最该报复的人不是我!” “是燧光阁!是大祭司!” “他们如此背叛你,你却还要为一个守碑人报仇而杀了我吗?!!” “你——” 情绪激动之时,姚泽王猛地看清宫忱此刻的神情,浑身一颤,打了个寒噤。 “所以你……别杀我,我、我还有用,我可以发动鬼兵帮你找他。” “你也一定,很想快点找到他。” “对、对吧?”. 七日后。 茶馆。 “诸位,最近出了两件大事。” “其中一件,想必各位都有所耳闻,半个月多前,去星山下了二十一年的雪忽然停了,惹得鬼界众心惶惶。” “而就在前不久,冰雪消融,碧草绵延,一只黑衣鬼从春山里走了出来,脸上布满花枝般的裂纹。” “传闻中前任鬼主还活着时,去星山就如同现在这般春和景明呐。” “那么此鬼身份究竟如何………” 正当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时,忽然有位白衣公子飞了片金叶子下来,道:“有点儿没意思,说下一件事吧。” 说书人摸走金叶子,登时眉开眼笑:“好,那我们不妨先聊一聊第二件。” “如今燧光阁的比试剩下最后两场,大家可知,是哪四个人在争魁首?” 比起前面那个莫须有的传言,众人显然对这个更为关注,纷纷报上自己最看好的几个人选。 说书人抚袖一叹:“唉,你们只说对了其中三人,闻人絮、段世安、曹清鸾确实是无可争议的天骄翘楚,然那第四人,这几日的风头却犹在他们之上。” “关于那人,各位有所不知。” “十载剑道,中规中矩,一朝掷剑从诡,本以为是个笑话,谁知,首轮比试竟也挤入了榜末,之后更是风云骤起,扶摇直上,从这,哗,一直到了如今的第四名。” “他就是……” 哐当。 还没说完,又是一片金叶子甩了下来,抬头一看,原来那白衣公子的身旁还有一位黑衣公子,抱臂而立,表情阴冷,一看就不好相与。 黑衣公子沉声道:“接着说上一件事,那从去星山里走出来的鬼,可还有其他特征?” 说书人反应很快,金叶子已经入兜了,答道:“除了脸上有裂纹,据说,他的眉眼和前任鬼主墨临神似。” “那墨临长什么样?” “这个嘛……” 他还没说完,还是清脆一声哐当。 楼上的白衣公子夹着指尖的金叶子,轻挑了挑:“捕风捉影的事有什么好谈的,你还没讲第二件事里那个万众瞩目的第四名是谁呢?” “这个啊……” 哐当。 黑衣公子也扔,冷冷道:“先说去星山的鬼长什么样?” 哐当。 白衣公子:“先回答我。” 哐当。 黑衣公子:“别管他,先回答我。” 说书人边左一声好,右一声好好好,边一脸幸福陶醉地伸手去接一片又一片的金叶子。 众人眼睛都看直了。 还能这样? 好笑之余又暗自咽下心酸,羡慕死个人啦,有钱人都这样吵架吗? 突然,哗啦啦一片的脆音响起! 众人顿时呆若木鸡。 只见白衣公子漫不经心地扔了一大把金叶子下来,犹如天女散花。 他撑着下巴,轻飘飘地:“可不可以快点说出来,本公子——好想知道啊。” 说书人双手都颤抖了,激动无措地点点头:“这、这有何不可呢,那人、那人就是段家臭……呃,远近闻名的——” “闭嘴。” 旁边的黑衣霎时黑了脸,立马要从腰间去摸钱袋子,被柯岁一把抓住手腕。 柯岁皮笑肉不笑道:“你要扔就扔你的钱,老是来摸我的钱袋子做什么,段清明?” “段清明、对,就是他,”说书人笑得合不拢嘴,这下是一点也反应不过来了,“这位公子说的一点没错,那一鸣惊人、万众瞩目的第四名正是段大公子,段钦,段清明!” 众人却神情恍惚,反应过来了。 这白衣是对着黑衣喊的名字,那岂不意味着后者便正是…… “柯、元、真!” 怒音绕梁,然而再抬头,两人皆是消失不见,只剩一缕微凉的风卷过茶楼二层的窗帘子. “这么大怨气啊?” 柯岁和段钦在屋顶大打出手,一个比一个出招狠辣,嘴上却漫不经心地叫停:“大白天的,不打了呗,我身上的钱都给你成不?” “稀罕你那脏钱!” 段钦踹了他一脚,又一拳轰过来。 “不是钱的话,那是不想听别人议论你?” 柯岁往后趔趄两步,已经半只脚踩空,抬起手,用掌心接他这一拳,下压:“还是,去星山这三个字,让你想起了什么人?” 段钦眯起眼睛,并不否认:“那里平白爬出来一只鬼,你就不好奇?” 柯岁眼珠子动了动,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就当你只是好奇吧,所以,你刚才到底生什么气?” “第四名不是凭我自己得到的,我不喜欢被拿出来说事。” “你的意思是我不该帮你?” “对,”段钦冷笑道,“不需要。” 柯岁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将人用力往前一拽,戏谑道:“你不需要是你的事,但——我还是得收我的报酬。” 遂狠狠地在段钦嘴唇上咬住。 “嘶,这特么是在屋顶上!” “那就下去。” 段钦瞪大眼,一推柯岁,柯岁便往后倒,身下一空,连带着段钦一起从屋顶掉进巷子里,还是咬着没放,弄得两人嘴里都是血淋淋的味道。 他是咬得心里舒坦了,可段钦要咬他时,他却用拇指卡着段钦的犬牙,笑了笑道:“我一会要去见我爹,不能留印子。” “去哪见?鬼界?” “不该问的别问。” 段钦呸地吐出了他的手,爬起来:“那你还不快滚。” 柯岁慢腾腾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放心,明日你和段瑄的比试,我不会干涉,满意了吗?” “谁赢了你都无所谓,不是吗,毕竟两个都是你鬼界的走狗……” “段清明。”柯岁声音声音微冷。 段钦啧了声,整了下衣服:“说起明日的比试,我还得回去准备,就不跟日理万机的柯公子厮混了。” 他转身,微跛着脚——上次被柯岁在鬼界掐断的腿还没好全。 紧贴胸口的那张留声符隐隐发烫,他的呼吸与心跳均有些沉重。 从无间深渊回人间的这一个月来,他已经用了十几张留声符了,派得上用场的却只有两三张,而且都只能模糊地指证柯岁和鬼界的牵连。 这谨慎过头的混账玩意,难道非得在床上才能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吗? 不,要是真到了那个地步,他恐怕会直接就在床上把人一刀捅死…… “段钦。” 还没迈步,柯岁忽然叫住了他。 段钦不耐烦地回头:“又干什么?” 柯岁的目光有意无意在他胸口停留片刻,最后来到他的脸上:“有一点我要提醒你,段瑄,他是真的想杀了你。” “所以呢?” “所以,”柯岁顿了顿,道,“如果你出事,我救不了你。” “我知道……草,疼死了。” 段钦扯了扯嘴角,方才被柯岁咬伤的口子现在肿得厉害,抽着气自嘲道。 “我还不配你救,就只是你一时兴起的乐子罢了。” 柯岁笑了笑:“挺有自知之……” “明”字还没说完,就见段钦一下举起双手扼住了他的咽喉,目光凶狠,张嘴照着他的脸颊就用力咬了下去。 砰。 柯岁后背撞墙,垂眼道:“松口。” 回应他的是段钦的犬牙狠劲刺破了他颧骨下的皮肉。 柯岁没什么表情,抬手,下一秒,对着段钦的右脸颊猛地挥出一拳。 轰!!段钦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在地上滚了两圈,爬坐起来靠墙,垂着头,好一会儿才咳出声。 “还知道松口?”柯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再有下次,把你牙齿全拔了。” 段钦抬头,右脸高高肿起,却痛快地嘲笑着他:“那你以后是想跟牙床光秃秃的家伙接吻吗?” 柯岁:“我不是非你不可。” 段钦:“那你换一个。” 柯岁眼神阴鸷地瞧着他,真想立刻把他胸口前的那张留声符抓出来扔在他脸上,然后将其毒打一顿,最后剁成肉渣做成他药草的养料。 可是好半晌,柯岁都没有这么去做,而是半跪在段钦面前,用力地抚摸着他脸上的伤,直到段钦那张挑衅讽刺的脸上露出痛苦,他才咬着牙开口。 “是,我非你不可。” 段钦咧开嘴角,眼底有压不住的得意,道:“给我上药,疼死你大爷了。” “不,活该你疼。” “快点儿。”段钦轻声哼。 柯岁冷冷地看着他,两秒后,从怀里拿出一个药瓶,正要往外倾,被眼尖的段钦认出那是什么,倏地拍开他跳了起来,怒道:“你故意的?拿毒药给老子用?!” “爱上不上,不跟你一般见识,今天别让我再看见你。” 遂骂骂咧咧地走了。 柯岁动作微顿,把毒药瓶子收回去,原地静了一会,脸上的笑收得干干净净。 手指一伸,从墙后的阴影中拽出一道鬼魂,掐着它的脖子,缓缓道:“你最好是有什么要紧事找我。” “大、大人………”那鬼魂也没想到这么倒霉撞上这些事,欲哭无泪道,“小的不是故意偷看的……是……人、人找到了。” “谁?” “宁箫。” 听到这个名字,柯岁眼中赫然闪过一丝精光,暂时饶了它一命。 “抓回来。” “是。”. 乌衣镇。 沿河而下,枫叶瑟瑟。 一处简单干净的房间里,盘坐着一位面容沉静的老人,银发如霜披在身后,梳理得一丝不苟。 周围弥漫着药物的清香。 宁箫一手拿着本厚厚的医书研读,一手适时地往药炉底下添火加柴。 不一会。 “道长,药好了——” 她捧着药碗和书跑过来:“你先喝,喝完了帮我看看,这些字怎么念?” 徐赐安睁开眼,看了一眼那浓青色的药汁,接过后,将药碗放至一旁,先教起了她念字。 一遍没记住的,就教了两遍,等宁箫全会了之后,他就重新闭上眼。 宁箫端着书离开了两步,想起什么,又回头道:“道长,你药还没喝呢!” “一会。” “这是我辛苦了一下午熬的……” 徐赐安眉角不明显地抽动了下,还是端起药碗,仰头喝完。 宁箫道:“效用如何?” 徐赐安:“毫无效用。” 宁箫并不泄气,作沉思状:“看来灼银草也不行,明天开始换其他的吧……道长你去哪啊?” “………洗碗。” 徐赐安起身出门,在井边舀水时,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和大祭司谈完后没几日,他离开了燧光阁,等灵力恢复些许,感知到了曾藏在宫忱发冠里的灵息。 他以为是宫忱回人间了,想了很久要不要去见,最后决定偷偷地、远远地看一眼,先不让宫忱发现自己。 这才遇见了拿着宫忱发冠的宁箫。 他心中失望,本打算要回发冠后离开,碰巧遇见她在街上行医,遭同行嫉妒殴打,便出手相助。 没想到一眼被这小姑娘看出体内灵气阻滞严重,容貌正是因此变化,她还热情地腾出房间请他留下,说尽全力治好他。 宁箫是从鬼界逃出来的,要躲鬼兵,徐赐安从牢里出来,落了个逃犯的名声,也要找个无人问津的地方稳固境界。 于是就答应下来。 至于她说能治好他,徐赐安本不抱什么希望,现在看来…… 幸好没抱什么希望。 徐赐安拧了拧眉,这药没用就算了,还那么苦,他是一口也不想喝了,要不明日就走了算了? 念头刚一闪过,小姑娘就风风火火地从门口跑出来,高兴地喊着:“道长,我要出去一趟,我想到要把灼银草换成什么了,这次一定可以,相信我!” “我顺便再买点菜回来!今晚咱们吃油焖蹄子!!” “…………” 当。 徐赐安把洗好的碗往桌上一搁,在宁箫身后落下一道庇护灵息。 油焖蹄子…… 他嘴角抽了抽。 于是没等到明日,宁箫离开屋舍的刹那,徐赐安的身影消失在了井边. “大夫,要落雁草三钱、白命子两钱、还有红舌兰两钱。” “好嘞,小姑娘,拿好。” “多谢,大夫,这里可有后门?” “有,从这里往东便是。” 从医馆后门出来时,宁箫心跳得异常的快,身体冒虚汗,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没去菜市,而是脚步飞快直接回家。 ………白王就在附近。 要命的是,不仅她能模糊地感知到白王,白王也能感知到她! 得赶紧回去!带上道长即夜搬家!还好此处离家不远,只要……… “唔!” 宁箫心跳骤停。 ——一只惨白的手从背后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日落黄昏。 夕阳照着石井,在水面上映了半轮孤寂昏黄的残影。 “救命!!!!” “道长,救命啊!!!!” 撕心裂肺的求救声响起在屋舍外面,宁箫嗓子都喊哑了,轻轻推开木门,环视四周,寂寥无人,又小跑进房间,里面仍是空空荡荡。 刹那间,她茫然而僵硬地伫在原地。 为什么不在? 他……走去哪儿了? 门外,数道黝黑鬼影已经将这里团团围住,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宁箫转过身,漆黑目光落在前方。 “死丫头,可算逮到你了。” “接着叫救命啊,怎么不叫了?还瞪?呵呵,不识好歹的东西,就为了抓你,老子可是忙活了一个月啊——” 一只高大恶鬼居高临下,朝她举起了手掌,暗沉阴影夹杂着阵阵森冷的风,向宁箫笼罩过来。 可不知嗅到什么,宁箫此刻不仅不避开,反而,一点一点勾起嘴角。 嗡。 耳边忽地响起轻快的声响,细细的一线风掠过眼前,发丝微扬。 不,不是风。 是剑刃。 淡紫色的光芒,就那么横着划过眼前这只八尺恶鬼的腹中,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优雅地绕着宁箫转了个圈。 滴答。 黏稠的黑血滴在地上。 周围鬼影同时一分为二,表情僵在脸上,下身双膝跪地,上身则无声滑落。 如同被扯下的幕帘一样,缓缓露出了恶鬼背后持剑之人的真容。 砰。 砰砰。 不知是谁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 宁箫仰头,脸上沾着些许污脏的血,却笑容灿烂异常,完全不似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小姑娘。 最后一抹霞红映在她脸颊。 “道…………” 随即夜幕降临,声音如光线隐没。 今夜无云。 徐赐安收剑,清冷的月光下,鬓角的白发垂在眼前。 她看着那缕发,笑容骤然消失。 徐赐安递过来一张帕子。 她不接。 徐赐安问:“可有受伤?” 她眼珠子僵硬地转了转,缓缓看向他眼角蕴着岁月的细纹。不语。 “明日,我会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你一个小姑娘自己住太危险了。” “宁箫?” 她动也不动。 她像是第一次才见过这么个人似的,不认识,不搭理,不闻不问。 徐赐安有点头疼,没有解释他为什么不告而别,只是道:“我回来,是取一样重要之物。” “那个发冠…………” 徐赐安没说下去。 至此,她才终于嘴唇翕张,极力隐忍着什么似的,低低冷冷道:“你让我,静一静。” 随后,便踏入房间,合上了门。 徐赐安:“……………”. 黑黢黢的屋内,“宁箫”背靠着木门,一只手捂着脸,眼眶里有什么东西不住滚下,与身体同时滑落。 可她跌坐在地上的时候,泪水却悬在了面颊之上——一朵红莲若隐若现,像干涸的土地渴求雨水那样,虔诚而又贪婪地吞食着她的泪。 连同其中无穷无尽的情绪一起。 泪尽的刹那,红莲餍足地舒展花瓣,她浑身的皮肤表面都泛起一层耀眼的、灼热的光,那光焦渴地探向她的心口,似乎想在其中扎根。 “滚。”宫忱说。 花瓣猛然一颤。 然后慢慢地、乖顺地、暗下去。 至此,圣火认主. 刚入夜,贫瘠的乌衣巷尚星火点点。 徐赐安以手撑在石桌上,阖目假寐,脑海不时闪过方才宁箫的反应。 是被吓到了吗? 那为什么会要一个人静一静,正常的反应难道不是…… “道长。” 徐赐安睁开眼。 宁箫不知何时站在他的旁边,不远不近,将一个烤蜜薯掰成两半,左手那半递过来:“吃一点东西吗?” 徐赐安摇了摇头。 宁箫就把左手收回去,换右手那半递来:“都是一样的,你不要挑。” 徐赐安:“…………” 温甜的香气扑入鼻间,他对小孩子到底是宽容一些,于是接过了。 宁箫给他后,就走到他的对面,有点儿费劲地搬起一个石凳,到徐赐安旁边。 她觑了徐赐安一眼,见他没反对,就挨着他坐下,很安静地吃了起来。 徐赐安瞥了眼她微红的眼角,大抵猜到她在房间里干什么了,心中的疑惑稍稍散去,便也没有阻止。 不一会,宁箫从袖子里摸了摸,五指轻轻拢着一个带血的发冠:“道长方才说的重要之物,可是这个?” 他凝眸道:“是。” “好,给你。” 她把发冠一抛,被徐赐安稳稳接住,指尖轻抚其上的纹路,眸光晃过些许温柔的光:“多谢。” 宁箫偏过头,瞧着他这幅模样,问:“道长这是,睹物思人了?” 徐赐安沉默不语。 “那人呢?” “难不成——死了?” 徐赐安收好发冠,皱了下眉。 “抱歉,看来没死,”宁箫问,“那道长为何宁愿睹物,也不肯见人?” 徐赐安道:“与你无关。” “哦。” 宁箫知道他生气了,没再说什么,把剩下的蜜薯吃完,摊开焦乎乎黏糊糊的小手,往前伸,又叫了他一声。 “道长,你会不会那种可以一下子就变干净的术法啊,我手好脏。” “你自己舀水洗。” “可是那里好黑。” “我看着你去。” “…………” 宁箫抿了下唇,从石凳上跳下来,一步三回头地走去黑漆漆的井边舀水。 徐赐安眸光闪烁,心中的怀疑在吃到那个烤蜜薯时便又悄然升起了。 毕竟,火候把握得太合适了…… “啊!” 一声短促的叫声陡然响起,徐赐安瞬间来到井边,一手拎住了险些栽进井里的宁箫后领子。 他提着她要离开井口,她却双手死命攀住井缘,扭过头看他,眼睛湿湿的,声音闷闷的:“道长,我手还没洗完。” 徐赐安眯起眼睛,给她用了净身术,这才把人从井边掰开。 她说着谢谢道长,然后蹲在地上,湿手攥住徐赐安的衣角,低头晃了晃:“道长,我腿软了,起不来,你能不能…………” 一柄长剑却猝然斩断那截衣角,旋即斜在她的脖颈边。 “那就别起来。” 徐赐安森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装够了吗,自己多重心里没数?” 蹲在地上的人静了静,摩挲着手中的布料,顿时明白了是怎么被识破的,轻笑一声,脑袋耸动,似乎要抬起头来。 “真正的宁箫在哪儿?” 徐赐安沉着脸,手中的剑紧逼着,不让抬,根本不愿再看到那张脸。 一想到方才一个不知多大岁数、也不知是男是女的家伙用稚子皮囊跟自己装可怜,就觉得可恶可恨。 那人却是个疯子。 褪去伪装后,动作不仅没停,还兀自撞上剑口,鲜血瞬间汩汩流出,被徐赐安身子投下的阴影笼罩,看不清脸,也看不清神情。 但能听到一道熟悉的、喑哑的声音如此跟徐赐安说道。 “你问她在哪,却不问我是谁。” 徐赐安脑袋嗡的一声,向后跌了两步,剑尖沾着无名血,却映着天上月。 惨淡月光下,那张脸逐渐清晰了,泫然欲泣地抬起来,瞧着他:“坏人。” 当啷—— 徐赐安手一颤,剑摔在了地上. 剑落在地上的瞬间,他的人却倒进了一个温凉宽厚的胸膛里。 这是蜜薯里的安神咒起效了。 “之后再听你辩解。” 宫忱喃喃,洗过井水的冰冷手掌贴过一截窄腰,将徐赐安打横抱起,走出寂静的屋舍,背对着灯火阑珊的乌衣巷,在黑夜里一步一步迈得稳而轻。 可其实他没看路。 苍白脖颈上渗出的鲜血被红莲吞食,爬满了诡异的鲜红花纹,和青筋交相辉映,有种荒诞的美感。 他一直低着头,目光滞涩地描摹着徐赐安此时的面庞,一遍一遍。 他有很多话想问。 没日没夜找徐赐安的这七日,每每闭上眼就会一个劲地冒出来的那些质问—— 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躲起来。 为什么说了爱我,把我骗回人间之后,却竟然可以做到不和我相见。 明明我的身上布满了你偷偷留下的灵息,只要你想,我回人间的第一天,你就可以找到我。 可你宁愿向我要一个冰冷冷的发冠,也不肯要我。 坏人。 ……可你又为什么瘦了这么多。 夜里风凉,宫忱将他的坏人搂紧了,那一刹那的相近让他心脏拧紧,滴着血,终于忍不住再近一些。 他俯下身,极为克制地用嘴唇在徐赐安的面颊上贴了片刻。 “你别误会,我还没原谅你。” 宫忱的呼吸微微发颤地落下:“可是,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徐赐安。” 第82章 我不是你哥 从前不是,往后也不会再是…… 和乌衣巷隔了三十里的听风街上, 有一处幽宅,回廊九曲,庭院深深, 乃是徐家早些年置办的别业。 邱歌在门口等候许久, 一声激动的“公子”未喊出口,被宫忱一个抬眸打断。 安神咒效果已经快过去了, 徐赐安在眉头蹙着, 眼睫时不时簌簌颤动,挣扎着想从梦里醒来似的。 但他眼底乌青,显然是多夜不得安眠,宫忱不想他醒得太快。 他很轻道:“床在哪?” 邱歌只瞧了一眼在宫忱怀里阖着眸的白发人,眼眶便红了, 转身引路。 宫忱进了房,将徐赐安置于紫檀床塌上,替他脱去外袍搭在衣架上, 又动作轻柔地把人裹进银蓝锦被。 他还有话要同邱歌说,正欲出门。 许是身上压着的被褥过于厚实,徐赐安不甚配合地推开它, 翻了个身,温凉指尖耷着, 划过宫忱的手腕,正好挂在了他的腰带上。 起先还是松松地搭在上面,宫忱要将带子抽走,他反而勾得更紧了。 宫忱看了一眼邱歌, 后者脸色一言难尽,先行出门。 她走后,宫忱俯身凑近徐赐安, 在烛火下凝视片刻,无声笑了笑:“调皮。” 遂熄了那火。 少顷,他喉结微滚,在黑暗中一圈一圈解下了自己的腰带,一端被在徐赐安绕在指尖,另一端则轻软地从床上,一直垂到了地板。 宫忱散着外袍,松松垮垮地起身。 离开时,掌心从梨木衣架上挑起徐赐安的白玉腰带,系在了自己腰上. 次日。 燧光阁。 上午的比试分两个擂台,一边是闻人絮和曹清鸾,一边则是段家俩兄弟,于辰时同时开始。 按照惯例,今日本来只需从四人中决出两人,可燧光阁临时宣布,胜出的两人将在下午完成最后的对决。 台下观众摩肩接踵,人言纷杂,此话一出,更是喧嚷如潮。 “最后一场比试提前了。” 与其他地方乌泱泱的人群不同,东南角停着各式各样的高大马车,名门世家都端坐于车驾中品茗观赛。 刻着花草银纹的车驾里,柯岁放下帘子,隔开了喧嚣声,思忖道:“这个大祭司,连选手都要蒙在鼓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他的对面,坐了一位眉目疏淡的素衣男子,身上有明显的药草气,先是沁人心脾,而后微微发苦,正是柯家家主。 “你很快就知道了。” 柯蘅垂着眼,膝盖上趴着一只后腿受伤的灰兔,手中针线在细嫩的皮肉间穿梭而过,替它缝下最后一针,针脚利落,堪称漂亮。 “元真,我记得你幼时喜欢兔子。” 他抚摸了下灰兔的脊骨,后者身体微微发颤,不知是不是因为疼。 “是,还曾养过一只。” 柯岁不知他怎么说起了这个,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那只灰兔上:“犹记得是被捕兽夹弄断了腿,同伴弃它而去,它独自在原地朝我装可怜,我养了一阵,腿好了,它却跑回原来的窝里去了,再也没回来过。” “养不熟,就不养了——不信,您松开它,看它跑不跑。” “是吗?”柯蘅说着,便真的松手了,果不其然,那方才还楚楚可怜的小家伙猛然站起,唰地蹿下马车。 柯岁把目光收回去,嗤了一声:“您看。” 柯蘅淡淡道:“你可知道,那只兔子为何再也没回来过吗?” 柯岁没说话,马车外却惊起一声女子的尖叫:“哪来的死物!溅了我一身血!还不快拿走!” “……………” 柯蘅边擦拭手上的血迹边道:“现在不喜欢兔子了,所以,就养了一条狗?” 柯岁偏过头,掩去脸颊上的咬痕:“………什么狗?只不过是个会咬人的小畜生,我不稀得养。” 柯蘅笑了声:“养着吧,元真,你喜欢什么,我都会给你。” “只要它不跟兔子一样总想着自己的烂窝让你伤心,我就不会对它做什么。” 柯岁略微僵硬地扯了下嘴角,正要说什么,忽然车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扣门声。 “请问,柯神医在吗?” “什么事?”柯岁先掀开帘子,看见两张熟悉的脸——是大祭司身边的侍从。 “大祭司……”其中一人嘴唇不住颤抖,声音压得极低,“请神医过去一趟。” 什么事要请神医? 柯岁大脑空白片刻,很快明白过来为何比试会安排得这样急了。 “爹——”他呼吸有些急促,强行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回头看了柯蘅一眼。 “祭司大人在哪?” 柯蘅已经起身,匆匆下车,忧心忡忡道:“还请两位快快带路。”. 辰时。 比试台下人声鼎沸,可在燧光阁深处的一间主屋中,却安静极了,极偶尔的时候,会有压抑到极致的啜泣响起。 正前方,一张黄花梨圈椅上,戴着玄铁面具的男人垂着头颅,一动不动。 “柯神医——” 侍从引着柯蘅上前,踉跄跪在一旁,悲怆道:“求您救救大人。” “大人今日卯时三刻灵力涸尽,此时已命悬一线,恳请尊驾施以援手,让大人能够撑过今日,待比试落定,方能保燧光阁火种不熄,传承不绝。” “火种不熄……传承不绝……” 大祭司闭着眼,似乎连看一看眼前人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扶在椅上的手背已经露出了云雾状的尸斑。 身已死,志犹存。他的体内尚有一股执念,借着这具尸体嘶哑地喃喃。 “圣火……一日不认主……” “我……绝不能死。” “绝不……能死。” 柯蘅盯着面前气若游丝的男人,一字一句吐道:“怀素定当竭尽全力。” 淡金色的灵力从他掌心流出,顺着大祭司的灵台,一缕一缕渗透进去,又从这死气沉沉、犹如筛子般的身体溢出。 远远瞧去,就犹如尸体散发着金光。 这金光映在众人眼里,仿佛在他们绝望荒芜的眼眶里洒下一片辉煌的希望。 不知过去多久,又或者是感知到了什么,大祭司身躯猛地一震,竟闪电般睁开了眼睛!涣散的瞳孔里饱含热泪,如痴如狂地大笑起来。 “你来了,我感受到了!!!” “哈哈哈成了,真的成了!!!” “圣火认主,我段闲风后继有人,死而无——” “恭喜祭司大人——” 众人亦喜极而泣。 “……憾。” 下一瞬,就听“砰”!的一声,他们的祭司大人身体毫无征兆地炸开,黏稠的血肉溅在了每一个人的脸上。 五脏六腑流了一地。 “…………” 一片死寂。 “哈哈,”柯蘅身上的素衣被血浸透了,药香味被染成了腥味,他用手捂着口鼻,斯文地笑了笑。 “祭司大人的血真是……” “恶臭无比。” “不过他刚才说,谁来了?”柯蘅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儒雅的医者一身是血,温和的目光从后方一张张惊恐僵硬的面孔上扫过。 “火种的主人——” “谁呢?”. 一刻前,比试台。 除鬼师最后一轮比试,比的乃是驭鬼之术,可以用自己养的鬼,也可以挑选燧光阁驯养在地牢的鬼。 段钦半路入道,还没有自己的鬼,在地牢里望了一圈便知道这其中没有一只鬼比得上段瑄手里的六重鬼。 所以,他挑了十只鬼一并上阵,高大威猛排排站好,瞬间塞满了半个比试台。 众人:“………有意思。” “段公子,要不然让我上吧。”腰间的玉佩晃了晃。 段钦当初把闻人絮从去往鬼界的传送阵推回去时,将玉佩也一并扔了出去,闻人絮一直替他收着,后来他从鬼界回来,才把玉佩要了回来。 这是宫忱最后留给他的东西。 段钦把玉佩从腰间摘下来,这里没有一个能帮忙保管的人,只能放进袖子里,道:“你顶什么用,一边去。” “我可以保护你。”青瑕认真道。 “…………” 段钦绷着脸,生硬道:“臭小鬼,你逞什么能,我哥把你托付给我,要保护也该是我保护你。” “何况我真的不想……也不需要,再有任何人因我而死了。” 青瑕不再出声,不知是因为无法反驳,还是因为他提到了它不想听的某个字眼。 段瑄站在段钦的对面,将这段话听得清楚明白,不禁低头笑了一声,似是嘲笑,似是恶心。 “哈。” 他的情绪影响到了应春来,她在玉佩里不舒服地捂住了脑袋,应婉温柔地摸摸她,安抚她,目光却冰冷阴沉。 今日,无论段钦输赢与否,她定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手刃段世安。 在段瑄那诡异而渗人的笑声中,比试开始的钟声敲响了。 “哪怕你不需要,他也能为你而死。” 段瑄身旁缓缓浮出一道高大鬼影,他站在阴影中,目光平静地看着段钦:“段清明,你真是有一个很好的兄长呢。” 段钦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可你忘了么,”段瑄轻声道,“你自己也是别人的兄长。” 段钦微微一怔。 哗—— 段瑄身旁的鬼影就在这一瞬间出现在段钦的身后,直冲他咽喉而去。 段钦当即往旁边一撤,同时催动十鬼去挡,却因那片刻的愣神,被一爪将五只鬼撕得魂飞魄散! 台下一片哗然。 “段二公子怎么直接就冲人去了?” “这一下要是没躲开,段大公子就该命丧于此了吧?” “听说他俩不和,段钦到底是他兄弟,也不至于下这么狠的手吧!” 兄弟。 段钦默念了一遍,明明事实如此,可当这两个字套在他和段瑄的身上时,陡然令他心底生出一股荒唐。 论血缘,他确实是段瑄同父异母的兄长,幼时段瑄还会喊他一声钦哥,可不知何时,就开始连名带姓地叫他。 而他更是从段瑄丧母后来府上的第一天起,就不觉得段瑄是他弟弟。 他一直讨厌段瑄。 无他,段瑄和段瑄母亲,只不过是自己爹娘感情的破坏者罢了。 可段瑄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还没想清楚,赤裸裸的杀意再次扑面而来,段钦只好定了定神,手中捏决,剩下的五只鬼嘶吼一声,势如破竹,真正与对方厮杀起来。 不刻,又有两只鬼陨灭,但也成功撕下了对面的一只胳膊。 段钦将那只胳膊喂给仅剩的三只鬼,心中已经有了法子,他要把对面的鬼一点点蚕食掉,边削弱对方,边增强自己。 当撕下对面第二只胳膊喂过去时,段钦这边也只剩下一只鬼了,算是平分秋色。 “小心。”青瑕道,“他还没有使用罪孽的力量,不过,这里是燧光阁,但凡他敢暴露出鬼身的罪孽,就会立即被取消比试资格。” 驭鬼的本质是以恶制恶,所以养的鬼身上沾些罪孽也无妨,反正后半辈子都要跟着除鬼师赎罪。 但道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般三重罪孽以上的鬼,不能养,只能杀,毕竟那种鬼罪孽似海,连赎罪的资格都没有。 若是垂涎其力量而偷偷饲养的,不仅要把鬼交出来,还要被同修唾弃至死。 段钦是冲着对面的鬼打,可段瑄招招直冲自己命门,他憋了几口恶气,狠狠道:“我巴不得他用,这样老子直接赢了。” “蠢货,你悠着点,”应婉还得靠他消耗段瑄,虽然厌弃段家人,但还是恶声恶气地提醒道,“你想要的是赢,可他想要的——” “是你的命。” 话音未落,段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没错,我要你的命。” “草,他怎么听到你说话的——” “草,他怎么听到老娘说话的——” 段钦和应婉同时出声。 应婉只震惊了一秒,猛地想起什么,揪起应春来的小眼皮子,“春来,你是不是能和另一只眼睛共感?” 应春来茫然地看着她。 显然,她手里的这一只眼比段瑄手里的那一只眼傻得多了。 只是应婉不解,如果段瑄手里的那只眼睛更聪明、也更清醒的话,它怎么会心甘情愿待在段瑄身边,一直给他卖命呢? 不等她再思考,最坏的事还是发生了—— 段瑄不惜失去比试资格,也要释放鬼影身上的六重罪孽。 霎时间,血气冲天! 扫向段钦,段钦身体立时倒飞出去,重重撞在比试台边缘的结界上!摔地时,感觉浑身都骨头都震碎了,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喉咙里涌出,意识恍惚地要闭上眼。 “段清明!!”猛然一道喊声让他瞬间清醒,眼前的寒刃朝下扎来,若他闭上眼,整个头颅都会被扎穿! 段钦咬牙翻身一躲,满脸震惊和不解,他从未想过段瑄恨他到了这个地步。 而段瑄目光狠戾,没有废话,再朝他扎来时,已经用鬼影堵死了他的后路。 段钦已经退无可退—— 唰唰。 千钧一发之际,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段钦的身旁。 一个用剑替他劈下了刀刃。一个用手抓住了鬼影的脖子甩了出去。 “柯元真……咳咳……青瑕……” 段钦吐血吐得连一句感谢的话都说不完整,袖中玉佩又猛地蹿出一道煞影——她捡起地上的刀,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带着滔天的恨意怒吼道:“段世安,下地狱去!” 噗呲。 刀如愿捅进了段瑄的脖颈。 应婉的目光却一点点转向错愕、不解、甚至于惊惶。 ——只见一只鬼眼瞬间出现在段瑄的脖颈,硬生生与他同时被这一刀贯穿。 “啊啊啊啊啊!!!”鬼眼发出惨叫。 “春来?”她颤抖地松开手,失声,“你为什么……” 她双手发抖,先摸上自己的脸,好一会儿,察觉到脸上的鬼眼还在。 对、对了,这不是依附在她身上的鬼眼,是另一只。 那只鬼眼一定是被段瑄蛊惑了,不然,它怎么会给它的仇人挡刀呢? 而段瑄脖颈上插着刀,嘴角不断地渗出血,所有的恨和杀意都瞬间凝固了。 “…………” 他往后踉跄两步,几乎没有犹豫,两只手臂同时抬起,握在那根匕首上。 “………啊啊……啊啊!!” 伴随着痛苦的嘶吼,寒刀竟然一寸一寸,从脖颈里拔了出来。 鲜血咕噜咕噜从断口处流下。 他用手掌抚了一下断口处的鬼眼,那鬼眼就乖顺地沿着血到了他的掌心,裂成两半的杏仁眼里蓄满泪水地瞧着他,其中一半,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消失。 “不………” 段瑄死死地盯着它,下一秒,噗通跪在柯岁面前,声音破碎嘶哑。 “让我……和她……共生。” “求你……” “你别在这假惺惺!”应婉当即红了眼,重重给了他一拳,“段世安,你到底对春来做了什么,竟然让它甘愿和你一起死!!!” 段瑄摔在地上,什么也不反驳,又缓缓爬起来,在柯岁面前重重磕了个头:“……求你。” 柯岁皱着眉,正要离开,衣摆却被人拽住,扭头,是段钦怔忡无助的面庞。 他仰头看着柯岁,张了张嘴,似乎想替段瑄求情,可忽然间又意识到如果柯岁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了共生术,就会暴露他鬼王的身份。 段钦是讨厌段瑄,可他不至于看着自己的血亲死在眼前还无动于衷,但他也只能看着他死,因为他什么都做不了。 而柯岁也不会为了他暴露身份。 他正要松开手,段瑄忽地抬头看过来,哀求:“钦哥,你替我求求他。” “………” 段钦被他那一声久违的哥唤得怔住了,几乎是立刻又攥紧了柯岁的衣裳。 “柯元真,你救救他。” “救救他,好不好?” 柯岁抿了下唇,不忍看段钦似的,偏开头道:“我救不了。” “我说过的,哪怕此刻是你要死了,我也救不了。”他轻声道。 段钦抓着他衣摆的手便无力松开了。 “来人啊——”他只能望着比试台下的人,边咳血边嘶哑地喊,“救救——” 话音未落,他僵在原地。 因为台下绝大多数目光是惊惧的、冰冷的、愤怒的:“段家真是人才辈出啊,一场比试竟然出了两只六重鬼——” “那可是六重鬼啊,杀了十万人之多的鬼才会有如此庞大的孽障,你们段家竟然养了两只?” “真该死啊。” “交出那两只鬼,让它们魂飞魄散!” “让它们魂飞魄散!” 青瑕僵硬地把身体缩在角落,被罪孽包裹着身体的它觉得自己很丑陋,掩着脸,小声地跟段钦说。 “对不起,段公子。” 它救了段钦。 可段钦同样救不了它。 段钦第一次尝到这种举目无亲、进退两难、哑口无言的绝望。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爬到段瑄面前,把自己仅剩的灵力渡给他,颤声道:“你再撑一会,再等等,再等一等。” “等谁?”段瑄问。 “爹……爹他那么喜欢你……” “他喜欢我?”段瑄冰冷地看了他一眼,“可他死前,却让我好好照顾你。” “他……死前?”段钦浑身一抖。 “哈哈哈哈,你连这都不知道,连这都不知道啊!他病了,他从你娘死后的那一天起就病了,越病越重,病到不敢见你,你也从不找他,死前是我在他床边照顾他,他却跟我说,让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哈哈哈哈。” “你们都该死。” “…………”段钦脑子跟炸开了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良久,眼泪夺眶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 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如何宣泄此时的痛苦,浑身发抖地道歉,不知是对段瑄,还是对段天澜。 “你这点灵力不够我用,”段瑄目光闪烁地看着他,“钦哥,你把青瑕交出去,去替我求一瓶药来,不然我活不下去。” “它不过是宫忱的一只鬼,而我可是你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啊。” “…………” 见段钦僵在原地,段瑄又是一阵大笑,捧着手中的鬼眼,蜷在地上笑得浑身震颤,声音泣血。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到底在期盼些什么啊哈哈哈哈哈。” “你有过一刻把我当成弟弟吗?” “可笑,可笑至极!” 段钦颓废地垂下头颅,又隐隐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悲愤:“这不一样,我不能……换做是你,你也不能在两个重要之人中做出抉择。” 哗—— “你、说、什、么?”段瑄当场就死死扼住段钦的咽喉,眼神极度可怕。 “我、不、能?” “那你可还记得,”他用力咬着后槽牙,“一年前云青碑裂开时,你在外面游荡,被涌上街的鬼追赶,是谁救了你?” 段钦对这事有一点印象,但不是很深刻,因为他那时被鬼追着追着就吓晕了过去,醒来时只听别人说是段瑄救了他。 可段瑄不在,后面他又听说了有人造谣宫忱勾结鬼界的事情,趁街上的鬼灭得差不多了,当即就提剑出门和人理论,也顾不上找段瑄道谢了。 再后来,他娘就死了,他更是…… 不知想起什么,段钦瞳孔剧烈一缩,嘴唇当即惨白无色:“弟妹……也是那天死的……你救我的那天?” 段瑄见他终于想起来了,却不笑了。 他一双眼睛阴鸷通红,泪水滴落在段钦的脸上,像熔浆一样滚烫,又像刀片一样割着段钦。 “那天,我和春来吵架,我把她关在房间里,叫了几个仆人守着,出门没多久,云青碑的鬼就来了邺城。” “我本来要回去找她,可谁知,路上碰见了半死不活的你。” “我为了救一个从没拿正眼瞧过我的哥哥,没有立刻去找我深爱的妻子。” “你躺在床上让人好生照顾的时候,那几个仆人被鬼夺舍,活生生地……活生生地把她剖开吃了!” “她死的时候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肝脑涂地,五脏肺腑流在地面上,任鬼踩踏,就剩两个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剩两个眼睛!!!” 段瑄吼完,血色在这一刹那褪尽了,声音轻得好似一碰就能碎。 “你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哪怕她是骗我的,她也是唯一一个说喜欢我的人。” “你和你爹娘都太高贵,你们的喜欢,我要不起,我只要她。” “段清明,把我的妻子还给我。”. 万籁俱寂。 “那你就一点错没有吗?”应婉是第一个回过神的,她把段瑄提起来,眼睛里没有了滔天的恨,只有回想到当时看见应春来的眼珠子时的崩溃。 “你为什么要把她关起来?” “你为什么不好好陪在她身边?” “你为什么要撇下她去救一个废物!” 段瑄脸色灰败,并不想争辩,也没有任何力气再同她说话。 “不,不是他的错。” “是我的错。” 段钦视线模糊到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双目紧闭,给应婉磕头,给应春来磕头,给段瑄磕头,磕到脑袋破了,血流一地。 “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段清明,别这样,”柯岁颤抖地跪在他旁边,用手替他挡了一下,恍惚觉得自己摸到了骨头,当即把人的脑袋抱了起来,“别这样,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 段钦在他怀里哽咽了一声,又推开他,给他磕头:“求求你,救救我弟弟。” “我什么都能做,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不要让他死好不好……” “我没有娘亲了,没有爹爹了,没有哥哥了,我不能再没有瑄弟了。” 是他不好,一直以来,他都有一个很好的兄长。所以他才渐渐忘了,他也是别人的兄长。 段钦崩溃地捂住脸:“全是我的错,是我!是我害了他们!” “柯元真,是我害死了我全家啊!” “不是的,不是你,是……”柯岁满眼血丝地看着他,已然失语。 “段清明。” 这时,忽然有人叫了他一声。 那声音不轻不重,却瞬间穿过了底下一片不明意味的喧嚷,落在了段钦耳旁。 犹如一根定海神针。 段钦哑了似的,茫茫然抬起头去。 只见一道漆黑身影从不远处迈步而来,劲瘦而挺直的腰间系着一抹白玉带。 “天呐,他的脸!”有人尖叫起来。 那是一张到处是裂痕的面孔,那些裂痕仿佛一张骇人的面具,掩盖住他的真容,谁也认不出他。 “好重的鬼气,他莫非就是那个从去星山走出来的无名鬼?!” “你是说,那个像极了前任鬼主墨临的——” 众人骇然。 如潮水般往两旁退去。 有的不退,抬剑冲来,却又硬生生被鬼气逼走,不得不退。 就这样,那鬼一步步避开众人,走到了段钦面前,垂着眼看他。 “段清明,清醒一点。”. 那声音是在段钦的脑海里响起的,他瞬间像抱住救命稻草一样抱住了眼前的双腿,崩溃大哭。 他想喊哥,想说这真的不是幻觉吗,想说他清醒不了,他做不到,他要疯了,他要受不了了,哥——!! 可是喉咙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一股力量堵在他的喉咙里,将他的呜咽和绝望打碎了,逼得他咽下去。 宫忱深黑沉静的瞳孔注视着他。 并不冷漠,也并不温柔。 他再次传音给段钦道:“不要喊我。” “我可以是无名鬼,可以是复活的前任鬼主,可以是任何人。” “但我不是你哥。” “从前不是,往后也不会再是。” 第83章 那就粉身碎骨 所有人都咒骂他不得好死…… 段钦披头散发, 额头是血,齿间是血,抬着头, 惶然地看着他哥。 他哥容貌尽毁便罢了, 连那对极具辨识度的眼眸也像被划花了的玻璃珠,不清澈, 不透亮, 人影映在里面是割裂的。 宫忱的这一番话,逼迫着他去接受一个他连想都不愿回想的事实。 所谓的血缘关系,假的。 往日朝夕相处得来的那些情谊,即便再深厚,再珍重, 也在岁月一次又一次的打磨中渐渐淡去了。 本还留下了那么平薄的一层,但从宫忱把福泽还给段钦的那一天起,他们之间, 就什么都不剩了。 什么,都不剩了。 段钦紧攥着宫忱的衣角,眼眶越来越红, 似乎仍然不愿意相信。 直到宫忱弯下腰,指尖从他袖子里勾出什么东西, 淡淡道:“玉佩我拿回去了,多谢保管。” 段钦才表情空白地放开了宫忱。 宫忱与他擦身而过,没走几步,一脚踩断了地上那只六重鬼的脖颈, 最终半跪在青瑕面前,摊开掌心的玉佩。 “别怕。”他声音轻得像是在哄。 “我回来了,青瑕。” “宫先生!” 青瑕瞬间泪眼婆娑, 差一点就冲上去抱住他了,最终却只是用力抱着自己的膝盖缩起来,试图遮住身上的血孽。 “宫先生,本来我一直瞒着你,不想被你看见这个样子的。” 青瑕偏开头,僵硬地说:“现在好了,不止是你,那么多人都看到了,我已经……不配再跟着宫先生了。” “不想宫先生了吗?”宫忱问。 青瑕鼻尖一酸,死死咬住嘴唇,没说话。 “不要宫先生了吗?”宫忱继续问。 “不是的!”青瑕猛地扭回来,正要说什么,却撞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那就让宫先生抱抱。” 青瑕再也忍不住了,同样紧紧抱住他,呜呜大哭出来,宫忱揉了揉他的脑袋,并不多言,先将他收进了玉佩. “哈哈哈!” 这笑声一出,比试台上的人才发现宫忱身后还跟着个鼻青脸肿的姚泽王。 姚泽王本来觉得自己堂堂鬼王,如此做小伏低已经够丢脸了,瞧见宫忱抱青瑕时,那段钦犹如天塌了一般的表情,比他惨了不知多少倍,瞬间幸灾乐祸了。 更热闹的是,这会功夫,应婉和段瑄正毫无形象地扭打在一起。 那只鬼眼不仅给段瑄挡了一刀,还甘愿用自己的魂魄给他修复伤口,把应婉急得直接就要把鬼眼抢过去。 段瑄一边拦着鬼眼继续救他,一边还要防着应婉过来抢,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同样让姚泽王看得津津有味。 宫忱觑了姚泽王一眼,他连忙咳了咳,道:“你让我给应春来的另一只鬼眼和应婉共生,还做吗?” 段瑄闻言,戄然推开应婉,转头过来:“凭什么?” 他吐着血也不消停,把手中的眼睛藏起来,幽怨地看着宫忱:“她是我的,谁都不能抢走。” 应婉趁这个机会,上前扼住他的手腕,恨恨道:“她不止是你的妻子,也是我的妹妹,你把她给我。” 段瑄被应婉硬生生掰开了手指。 他发疯般嘶吼起来:“滚!” “别碰她,别碰她啊,滚啊!” 见他这副模样,宫忱沉默片刻,叫了声:“应师姐——” 应婉知道他的意思,却丝毫不肯让,胡乱擦了下眼泪,就咄咄逼人地瞪过来:“当初在鬼界,你先答应我的,不是吗?只有我和春来再做一次相反的共生,我们才能平分罪孽。” 宫忱问:“但那是她想要的吗?” “那她想要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何况她如今这般模样,还能为自己争什么?我知道段瑄可怜,但我的妹妹又做错了什么才落得这个下场?她争不了的,我必须要帮她争!” 她双目泛红,越说越激动,宫忱却只是用灵力凝出一面镜,立在她面前。 “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依然觉得,那是她想要的吗?” “…………” 灵镜清晰地映出了应婉狰狞凶狠、却又布满泪水的脸。 那凶狠是她的,那泪水却不是。 应婉死死地盯着前方,这才明白,原来一直在哭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应春来。 似乎不忍再看那颗泪水在眼眶里打滚的鬼眼,应婉闭了闭眼,哑声道:“春来,你哭什么,你原谅他了吗?” “我在哭吗?” 春来茫然地盯着镜中的自己,似乎也才发觉似的,随后又怔怔地看向段瑄。 “我不知道,”她小声道,“只是,看着他快死了,叫得又那么伤心,我心里忽然好难过呀。” “我好难过。” “这是为什么呢,姐姐?” 那声姐姐听得应婉几乎肝肠寸断,她无助地捂住脸:“你啊,你啊,你啊!你不恨他吗,为什么你还要可怜他?” “你知不知道,因为我,你已经罪孽缠身了,要是再和他绑在一起,你这以后,要去地狱里受多少苦啊。” “我不会让春来受苦。”段瑄哑声道。 “你?不会让她受苦?”应婉放下手,气极反笑,指尖都在抖,恨不得直接去掐段瑄的脖子,“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能替她受苦吗,你……” “倘若我做次鬼,春来做主鬼呢?”段瑄喘了口气,继续道,“会如何?” “你做次鬼?”应婉喃喃,猛地反应过来,看向姚泽王,颤声重复,“他做次鬼,会如何?” 姚泽王“诶嘿”一声:“那可就妙了,你是应春来的主鬼,应春来又是段瑄的主鬼。你的罪,算在她头上,她的罪,算在他头上,就这么简单。” “不过道理虽易,做起来却难,有两点本王要好心提醒你们。” 他悠悠竖起二指。 “这第一呢,不是每次共生都能成,何况应春来的魂魄割裂在两个眼珠子里,成功一次,难能可贵,成功两次,难于登天。” “第二,要想做主鬼,至少有自己的身体,就她那样一只孤零零的眼睛,不行的,除非,”姚泽王意味不明地啧了声,“给她一具身体。” “这要怎么给?”应婉拧眉不解。 但段瑄已经听懂了,他立即抬起手,下一秒却被段钦扑过来抓住。 段钦冲他拼命摇头,痛苦道:“不要,也许还有别的办法。” 段瑄静静地看着他,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段钦,忽然笑了一下。 “没有了,钦哥。”他说。 趁段钦怔住的刹那,他猛然挣脱束缚,三指直直伸进自己的眼眶,硬生生将一只眼睛完整地挖了出来。 段钦惨叫一声:“段世安!” 应婉脸上的应春来也发出了惨叫。 ……眼珠子沾血带肉地滚到了段钦脚边,段瑄颤巍巍地将手中的鬼眼放进了那只空荡荡的眼眶里。 泪水混着温热的鲜血淌下。 “别哭……春来……”段瑄嘴角抽搐着笑了笑,手指在眼前虚抚一下,像是安慰,“现在,我的身体,也是你的了。” 姚泽王目光惊奇地看着他,道:“你倒是爽快,可我说过了,即便如此,共生也不一定能成…………” 唰!的一声。 宫忱提着姚泽王的领子整个拎起来,抬了下眼皮,语气平静,却令听者不寒而栗。 “不能成,每年今日,你就去段瑄墓前自剜双目一次,直到你的眼睛再也长不出来为止。” 姚泽王腿一软,还是被宫忱拽到了段瑄面前,在地上开了条传送口子,道:“带他去墨临宫。” 姚泽王心里骂娘,脸上赔笑,扛起段瑄一溜烟去了鬼界。 段钦道:“那我……” 宫忱一脚踹他屁股:“你下去哭。” 传送口又很快合上。 至此,比试台上的老弱病残都走了,宫忱才侧过身体,和昔日好友四目相对。 白王道:“你变了好多。” 宫忱道:“托你的福。” 白王瞳孔骤缩,后退半步,原本站立的地方数根暗红荆棘拔地而起,火光冲天,直逼面门。 再后退,却是噗呲一声,猝不及防被身后的一根棘刺扎穿了半个肩膀。 咣当。手中剑掉落于地,白王神色愕然,咳血出声:“红莲圣火?” 宫忱捡起此剑,这是段钦的佩剑——也是当年他用来杀死段夫人的那一柄。 “是。”他漫不经心,甚至擦去了剑上的血,别在右侧腰间,“你们费劲心思混入比试,就是想要得到它吧。抱歉啊,如今已是我的了。” 白王胸膛里一阵翻涌,差点又吐出一口血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阴冷道:“圣火噬主,我说你怎么性情大变,原来是被这狗屁圣火影响了。” “你说我变成这样,是因为它?”宫忱缓缓道,“当真是反咬一口。” “哈……” 白王抬起头,伤口疼得额头青筋暴起,却还要笑:“所以是我吗?” “就因为我背叛了你,就因为你自以为是的那点兄弟之情?那你未免也太脆弱了吧,宫惊雨。” “背叛?” 宫忱眼珠微动,尖锐的棘刺便在柯岁肩膀里狠狠拧动,柯岁惨叫出声。 “我与你之间——” 伴着滚热的风,宫忱的声音却冰凉,似乎是深深吸了口气,才轻笑着重复。 “元真啊,我与你之间,谈何背叛,谈何兄弟之情。” “明明从始至终,只有血仇。”. 白王先是身体猛然一震,灰蒙蒙的眼眸随着火光跃动竟然亮了下,随后缓慢地暗下来,喃喃:“你知道了。” “你……知道了啊。” 他看了眼肩膀的伤口,用食指在下方的心口用力点了点,一字一顿:“那你就应该朝这扎,来啊,扎这里。” 宫忱一动没动。 白王咧嘴嘲笑:“什么啊,我还以为你真的变了,怎么,下不去手?” 宫忱轻声说:“那样不公平。” 白王愣了下。 “你爹害死我爹娘,你却心安理得地藏在我身边,你看着我日日挣扎,夜夜难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应该挺有意思的吧?” “尤其那日,从岚城去邺城的路上,你听着我在马车上叫你,我说——” 「柯元真,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 白王戄然打断他:“够了!” 宫忱瞥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说那时,只是噙着笑叫他:“柯元真。” “耍了一个人十六年,骗得他甘愿把命都给你,得多好玩儿啊。” “你说,就这样杀了你,对我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白王死死盯着他:“那你想怎样?” “等你爹来,我会在他面前割下你的头颅。我爹娘怎么死的,我就要你怎么死在他面前,那样才公平。” “不是吗?”宫忱歪了下头,脸上的冷漠和残忍都触目惊心。 柯岁脸色顿时无比难看. 这时,一声惨叫从不远处响起,只见有一血人连滚带爬地从燧光阁里屋出来,叫声悲惨哀绝。 “来人啊——” “大祭司猝薨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台下沉默两秒,炸开一片喧哗,恐慌蔓延中,有修士上去接引那人,颤声道:“大祭司,怎么薨了?” “是他杀的,是他!!” 那人满脸是血,不知经历了何等恐怖之事,神态癫狂,痴痴傻傻:“全死了,全都死了!救命啊,呜呜呜!!” 修士骇然,连忙问:“他是谁?” “他?”那人微微转动身子,似乎是想往旁边看,又似乎是想回头,总之,转到某个地方的时候,身体忽然就不动了,像一棵朽木僵立原地。 修士伸手往他鼻尖一探,没气了! 其实,早在他跑出来的时候,他就死了,肚子空空如也,被挖光了五脏,也不知为何还有这一口气吊着。 修士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作呕,这时那死人身后又伸出来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摁住了他的肩膀! 他心脏瞬间卡在了嗓子眼,定睛一看,这只手的主人竟是—— “柯神医!” 这才把心放回肚子。修士见柯蘅嘴角血流不止,摇摇晃晃,还主动上前扶住他,分外尊重,“您怎么在这?里面到底发生什么了?大祭司他真的——” “他死了。” 柯蘅拭去嘴角鲜血,缓缓道来:“祭司大人强行破境,身受重伤,我方才被急匆匆叫去里屋看他,可进去时他已经死了,有一个恶鬼……活生生吞吃着他,大快朵颐,如食佳肴。” 修士听得一脸悲戚:“怎会如此!那恶鬼如今身在何处,我要宰了它!” “你们看那边。”柯蘅咳了咳,抬手轻指向比试台上的宫忱。 “可看见那火?那是红莲圣火,本是由大祭司掌控,因那恶鬼吃了大祭司,如今才得以驱使圣火。” 视线触及火中身受重伤的白王,柯蘅眼中闪过一抹彻骨的寒意。 宫忱似有所感,遥遥看了过来。 彼此目光犹如冷锋相接。 “是它!” “它先杀了大祭司,又跑来比试台上大闹一通,是当我们邺城无人了吗?” “实在可恶!柯神医,你放心,我们方才计划好了,现在已列阵将它围住,不刻定能将柯小公子救出!” “………” 群众激愤之时,有一男子蹲在地上,戳了戳那具被掏空肚子的尸体,唔了一声:“可是,这位尸兄倒地前指的方向,不是比试台那儿啊。” “而且,他说里面的人都死光了,”男子抬头看向柯蘅,真诚发问,“柯神医是如何逃出来的呢?” 柯蘅垂眼看他,没说话。 众人的眼神变得诡异起来,无形中,仿佛有一根弦悄然绷紧了。 “哎呀,”男子惊呼一声,竟然没轻没重地指着柯蘅,道,“柯神医,你这手指缝里,为什么会有别人的碎肉啊?” “…………” “该不会,你才是那个恶鬼吧?” 男子嘟哝道。 刹那间,几道金光从柯蘅身上飞出,好似弦断之音,男子只感觉有人用力拽着他的后领,将他拖出人群。 下一秒,周围几人全都被金光侵入体内,轰的一声—— 碎肉血水四溅开来。 其余人如惊弓之鸟,尖叫着远离柯蘅,连原本列阵打算进攻宫忱的那些人,也被这边的动静扰乱阵脚,散成一盘沙。 与此同时,数十道黑漆漆的傀儡穿过后退的众人,前进,将柯蘅围在中间。 “陆尧臣!”曹清鸾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从陆尧臣头顶传来,“你不要命了?!那是鬼主赤斫!!!” “鬼鬼鬼鬼鬼鬼主?!!” 陆尧臣吓得腿都软了,结巴道:“我、我不知道……等下,你不是应该在和闻人絮比试吗?” “今天的比试就是个幌子。” 曹清鸾眯着眼睛看向浴血而立的柯蘅:“一切,都是为了引赤斫出现。” “谁能想到,这些年来杀人如麻的鬼界之主在人间的身份竟然是一代神医,呵呵,真是讽刺。” 身旁走出十几位曹家的傀儡师。 “大小姐。”为首的无奈道,“您太急了,咱们成第一个出来对付赤斫的了。” “本小姐就看不惯那些躲在暗处寻找时机之人,贪生怕死还要冠冕堂皇。”曹清鸾冷笑,“不等他们,我们先动手。” “上,给本小姐削了那不人不鬼不魔的东西!” 命令一出,傀儡师齐齐出手,傀儡们个个手持森寒刀刃,从四面八方接连不断扑向柯蘅。 “曹大小姐。”这时,秦玉才晃着扇子带着秦家除鬼师出现,叹了声,“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嘛,你们出的是傀儡,我们出的可是活生生的人。” 曹清鸾面无表情:“论制作一个高级傀儡花的钱和心血,可不比你们培养一个除鬼师轻松。” “那不如这样好了,”秦玉随口道,“曹家今日损失的钱,全由我秦家承担——” 话音未落,远处又是一声轰响。 只见木屑纷纷扬扬如雾散去,无数碎木残骸堆积在地上,柯蘅踏在上面,一脚一脚往外踩,神情淡然,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数百道护身鬼影! “秦公子大气,一共二十四只傀儡,全部阵亡,”曹清鸾表情凝重,“届时,我会上门找秦家要钱的。” 秦玉:“…………” “公子,”闻人絮上前,沉声道,“您先离开这里,赤斫如今是天人境巅峰,即便受到了人间压制,也危险至极。” 曹清鸾心照不宣地提起腿软不起的陆尧臣,扔给身旁下属:“带他走。” 陆尧臣忧心忡忡道:“清鸾,不然你也走吧?各大家主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啊。” “我问你,我们走了,赤斫第一件事会做什么?” “杀人。” “然后呢?” “破坏云青碑。” “再然后呢?” “再然后,他就能够踏上更高的境界……届时,世间无人能敌。” “最懂救人的人,也最懂杀人。”曹清鸾给陆尧臣把脸上的血迹擦了擦,“这个怪物需要有人去拦,哪怕只是一会,我不能走,你明白吗?” 曹清鸾抽出腰间长刀,身体绷紧:“闻人絮,原本属于你我的比试换个规则如何?” “比什么?” “谁先削了他,谁就是下一任守碑人。” “一言为定。”. 比试台上。 望着不远处的混战,白王脸色变了又变,看向宫忱:“是你设的局?” “与我无关。” 那便是大祭司了。白王阴恻恻地:“那个老东西就这么死了,真是便宜他了。怎么,你不过去帮他们?” “与我无关。” 白王支不开他,就没办法逃走,怒道:“你就死守着我了是吧?他们站死了也与你无关?你现在就这么冷血?” 宫忱已经盘坐在了地上,甚至闭起了眼睛,还是那四个字:“与我无关。” 白王正气得牙痒时,余光瞥到不远处的混战中,时不时有几道金红火光极快地出现,又极快地消失,让人摸不着头脑,却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救下一两个人。 他看了看那火光,又看了看搁那装死的宫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骂:“神经病!!” 宫忱不为所动。 事实上,他的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除了兼顾着比试台上下,他还留了一道心神用来传音. 此时此刻,云青碑上。 宁箫好不容易爬了上来,大气都还没喘匀,就眼睛发亮地盯住了面前宫忱的真肉身:“宫叔,找到了!” “好,”宫忱道,“推下去。” “直接推吗?”宁箫从高处往下一看,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不太好吧。” “你背得动也可以背下去。” “我还是推吧。”宁箫咽了下口水,不忍似的闭上一只眼睛,“那,我推了。” 宫忱屏息等待。 之所以选择宁箫去带回他的真肉身,一是因为这个阙口如今已经被修复得很小了,其他人连进都进不去,二是因为真肉身周身有圣火护体,境界越高的人,靠近后受到的灼烧就会越严重。 他身边尚且能信得过的、修为不高的人只有宁箫了,她应当可以—— “我……推……不……动……啊。”宁箫吃力地发出声音,“宫叔,你要不,再想想,别的办法?” 宫忱沉默半秒,冷静道:“你带刀了吗,解剖会吧?一块一块丢下去。” “那我还是……再加把……劲……吧。” 宁箫又推又拽的,脸都因为使劲憋红了,才忽然发现肉身盘坐着的两腿竟然已经与石碑连在一起了! 这已经不是她靠用力就能推动的了。除非打碎石碑,否则根本拽不出来。 “宫叔!” 她刚着急地解释完,宫忱那边不知发生了什么,声音忽地一沉:“罢了,立刻离开那里。” “可是……” 宫忱来不及跟她解释:“修叔,带她走。邱歌姑娘,等他们一出来,你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炸了云青碑。” 话音刚落,守在附近的修叔便伸手捞出里面的宁箫,飞快离开了这里。 邱歌觉得家主真的是疯了,不仅吩咐她将南宫老头的炸药从凤鸣城运送过来,还让她帮着宫忱炸云青碑。 那可是云青碑啊?! 上次不过破了道口子就带走了数不清的人命,要是全炸了那还得了?!! 就算宫忱之前是被冤枉的,现在也是板上钉钉的罪魁祸首了。 他怎么敢的? 何况…… 邱歌咬着牙道:“宫公子,你可想好了,南宫老头的炸药凶狠无比,真炸了这里,你的肉身也定会粉身碎骨。” 宫忱没有一丝迟疑—— “那便粉身碎骨。” 邱歌浑身一凛,不再犹豫不定。 在修叔带着宁箫出来的那一刻,邱歌铿然下令:“放箭!” 于是藏在暗处的徐家弓箭手将绑着炸药的黑铁羽箭同时射出。 霎时间,箭如雨下. 柯蘅左右手分别掐着闻人絮和曹清鸾的脖子,重重甩了出去,两人早已遍体鳞伤,这会又是摔断了几根骨头。 他轻抚自己的脖颈下方。 那里,有两道崭新的伤口,其中一道符文烙印只差一点便能触及命脉。 没想到,只是两个大乘境的小辈竟然让他伤到了脖子。若是再放任十年,他未必能从他们手中全身而退。 只可惜,太骄傲。 柯蘅正要了结他们的性命,忽然感应到数年来束缚着他的那股力量竟然隐隐松动,猛眯起眼:“云青碑……”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宫忱倏地睁开眼,手中极快地凝出一道灵刃,立即横在白王面前。 “赤斫!!!!!!” 宫忱高喝一声,此声冰寒彻骨,眸中俱是刀光剑影。 当年那个在家门前流离失所、在灯笼下如临深渊的男孩终于被仇恨托举着,一步一步爬到了这里。 血海深仇就在眼前。 二十一年的噩梦,就在眼前。 “做个交换。” 柯蘅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很可怕,缓声开口:“你想要,换哪条命?” “两条命,都要。” “可以,”柯蘅看着他,嘴角流露出一丝残忍的笑,“但,换了他们的命,就不能换你的命了。” 宫忱道:“你尽管来拿。” 他一手抓起白王,朝远处御风离开,柯蘅冷哼一声,跟了上去. 劫后余生,曹清鸾躺在地上大口喘气,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有种熟悉感:“那谁啊,干嘛救我们。” “曹小姐没认出来?”闻人絮也是抓紧时间恢复体力,苦笑道,“你上次为了找他,可是在岚城闯了大祸。” “宫忱?”曹清鸾猛地爬了起来,难掩激动,“原来是他,我要找他比一场……” 她身体一僵,又意识到什么,郁闷地往后一倒:“他如今这般厉害了?” “嗯,不过,早晚有一天,我也要找宫大哥比一场。”闻人絮眼睛很亮,“这是我跟他约定好的。” “终于摆脱你那个烂家族了啊,”曹清鸾啧了声,“行,今日若你我不死,我会向所有人承认,是散修闻人絮赢了我,气死那个闻人家……不过,你得让我先跟宫忱比,当年败给他,我至今不能释怀。” “曹小姐,既然是我赢了,自然也应当由我先和宫大哥比试。” “…………”曹清鸾唰地变脸,“方才的比试不作数,我还有一招没用呢。” 闻人絮:“我也有一招没用。” “本小姐说错了,我还有两招没用。” 闻人絮正要说话,余光见秦玉御剑朝这里飞过来,先叫了声:“公子。” 秦玉俯身,蜻蜓点水把般同时拽起两人置于剑上,飞剑迅速离开,面上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出大事了。” “什么? “云青碑塌了。” “塌了?” “彻底塌了。” 这四个字的威力比堪比“山崩地裂”,曹清鸾和闻人絮都是心脏骤停,齐齐回头望向云青碑的方向。 那里一片黑红云烟,隐约轰鸣。 “怎么会!”曹清鸾倒吸了一口凉气,简直头皮发麻,“何人所为?!” “无人得知。”秦玉拧了拧眉,脑子里多道传音相互交织,震惊的,暴怒的,惊恐的,简直是乱了套了。 “我先将你们二人送去安全的地方,然后就带人去那列阵,各大家族都在往那里赶了,这次从云青碑里出来的鬼,势必要远远超过去年。” 想起去年岚城的惨状,秦玉闭了闭眼:“恐怕,又有一场恶战了。” “掉头回去,”曹清鸾立刻沉声道,“我还能战。” 秦玉道:“不可。” “立刻回去!”曹清鸾猛地拽起秦玉的衣领,“我曹家人决不临阵脱逃,宁战死不后退。” “不是逃,只是先疗伤。”秦玉眉头一跳,隐忍地看着她。 “狗屁的疗伤,”曹清鸾面色冰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保闻人絮!要么一起回去,要么,把我放下,你们走。” “好啊,你想送死,那你自己回去!而且,就算我想保他又如何?你还不是一早就让那个姓陆的离开了!” 秦玉怒了,正要停剑扔她下去,闻人絮忽然打断二人:“公子,我好像知道是谁做的了。” 曹清鸾和秦玉同时扭头看他。 闻人絮怔怔道:“云青碑坍塌,最先遭罪的未必是人间,而是赤斫。” “他遭罪?说不定就是他动的手脚,他巴不得云青碑没了,他好得道升天!等天劫一过,他就能……” 曹清鸾一顿,瞳孔骤缩:“天劫?” “正是,”闻人絮点了下头,“如果是赤斫做的,他必定不会出现在人间,而是躲在鬼界让下属护着他渡过天劫。” “可他不仅在人间,而且青王已死、姚泽王叛变、白王重伤……今日,赤斫的爪牙一一被除,天劫一过,便是杀他的最好时机。” 三人沉默片刻,心中均一片骇然。 秦玉喃喃:“所以,一一拔掉他的爪牙,此时此刻又刚好在赤斫身边的人,就是谋划着毁掉云青碑的人?” “可他是谁呢?” “——是宫忱。” “——是宫大哥。” 曹清鸾和闻人絮同时开口。 闻人絮望向方才宫忱引赤斫离开的方向,正是整个邺城最为地广人稀的地方。 “我们不去碑界,”闻人絮当即道,“去红树林帮宫大哥。” “等一等!” 曹清鸾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狂跳不已的心脏:“若真如你所说,宫忱,当真是丧心病狂。” “就为了除掉赤斫,他竟然要弄塌云青碑,拉上这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吗?为杀一人而杀天下人,那他与赤斫又有何区别?!!!” 闻人絮轻轻一叹。 “曹小姐,他刚才救了我们的命,现在正一个人与赤斫对峙。” “在云青碑坍塌的那一刻,想必所有人都在咒骂他不得好死。” “可是,你相信吗?” 闻人絮回头,凝视着远方,原本耸入云间的石碑已经塌了下去,清风拂过,乌烟竟然隐隐有散去之势。 “如果是宫大哥做的,今日那片废墟之下,不会有任何一只鬼被放出来。” 第84章 你看看我 我也非常,非常,非常想你。…… 听风街。 “你问她在哪, 却不问我是谁。” “坏人。” “你到底为什么,瘦了这么多?” “我好想你,徐赐安。” “…………” 徐赐安因心悸而猛然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 窗外一片阴霾。 他曾经经历过一次这样的心悸,那是在他闭关之时, 于是立即解除冥想, 匆忙下山便打听到了宫忱即将被处死的消息。 心悸愈来愈强烈,他当即下床,推门而出,婢女不知看到了什么,面露喜色:“公子, 您的身体……” “宫忱呢?”徐赐安打断她。 “宫公子昨夜就出门了,奴婢也不知去了哪里,不过, 邱歌和修叔跟他一起走的。” 话音刚落,轰隆一声—— 闷雷般的震响几乎让整条街的人的心脏都跟着颤了颤。 徐赐安戄然偏头望去,只见视线尽头那座百年老碑缓缓倒下, 落地时掀起的灰尘滚滚而起,几乎遮天蔽日。 “云青碑塌了——!!” 有人扯着嗓子喊, 试图叫醒街上每一个心有余悸的人:“鬼门大开——” “快——跑——” 下一秒,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人流如潮向东涌去。 唯有一人逆流而行。 徐赐安拨开人群,奔了几步才发觉自己灵力不知何时恢复了, 用灵力替众人除去路障,同时御剑往西,高空的风呼啸着发出嘶鸣, 浮尘如刀子割过面颊,他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最后一箭,放——” 邱歌挥去眼前的灰尘,眯着眼,刚刚下令,忽地瞥见散去的尘雾中惊现一道熟悉的身影,瞳孔震颤。 “不,停下!!!” 可此时此刻,所有长弓都拉到最满射出,弓箭手们垂下手臂,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解地看向她,邱歌疯了般大喊:“修叔,那是公子,快拦下他!!” “快——!!!!” 近百道锋利箭矢携着炸药,密密麻麻跟在那道身影后面飞向云青碑。 修叔还是晚了一步。 徐赐安悬剑立在云青碑前,似有所感地回头,箭矢已近眼前,下一秒—— 砰!!!!! 在他眼前次第炸开。 邱歌腿一软,两眼发昏地跪在地上,嘴唇不住颤抖:“公子,公子啊。” 修叔回来扶起她,神情凝重:“方才,你可看见公子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黑色?” 邱歌才意识到这一点,脸上的绝望一滞,眼睛有了点亮:“他身体恢复了?” 不过很快,又惨然道:“可那炸药连云青碑都能毁掉,哪怕公子是大乘境巅峰也凶多吉少吧。” “大乘境吗?” 修叔望着那片浓青的烟雾中,有淡淡的紫色灵力倾泻而出:“方才我看他御剑过来时的气息,似乎,已经不止是大乘境了。”. 红树林上方积聚起一片阴云,数道天雷穿梭其间,不时发出野兽的咆哮声。 在这样的光景下,柯蘅很难不回想起很久以前,同样是一道恐怖如斯的天劫,劈得他皮开肉绽,劈得他家破人亡。 他的残魂浑浑噩噩在人世间游荡许久,常常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只剩下醒来时嘴角的血腥味,洗也洗不掉。 直到有次进食,有个小孩看见了他。 在那之前,柯蘅觉得自己就像人世间的一缕野风,只要他不动作,不出声,就谁也发现不了,但是竟然有个小孩将他看得那么清楚。 多么奇妙。 所以哪怕他明知那孩子心里恨他至极,这二十一年以来,他都选择了放任,放任那孩子手握刀刃,一步步朝他走来。 “宫忱。” 柯蘅看着前方,缓缓道:“在今天之前,我从没有一刻真的想让你死。” “可是你太不识好歹了。” 宫忱没说话,漆黑瞳孔白光乍现,视野里那蓄势已久的第一道天雷终于嘶吼着落下!! “爹!!!”被困在一边的白王大喊。 轰———— 方圆十里树木顷刻间拦腰摧折,宫忱矗立其间,一动不动,身上灵力疯狂闪烁,对抗席卷着树枝和飞石扑面涌来的狂风,腰带哗哗飘动。 破境劫一共有两道,这是其一。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止,一片焦黑的大地上,柯蘅七窍流血躺在地上。 宫忱横握刀柄,一步步朝他靠近,短刀刀刃呼地燃起一层火焰,火光映出红莲在他脸上若隐若现。 “不巧,我每一时每一刻都想杀了你。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就在刀刃即将落下之时,柯蘅身上金光成网,朝宫忱凌厉扑来。 宫忱早有预料地往后急退,手腕一震,短刀旋转飞出,火光烧穿了那金网,刀刃则“铮”!的一声,直直捅穿了柯蘅的脖颈。 刀尖入土,刀柄颤久不息。 鲜血洇湿了那片地,柯蘅五官血肉模糊,只能看清一双眼,破败身躯逐渐膨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们……走着瞧……下次见面……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魔有两命。柯蘅死了,还有赤斫,而后者才是本源,远比这具人身强大。 “我等着。”宫忱冷冷道,连连后退,他可一点都不想沾上这家伙的尸块。 砰的一声,柯蘅身体炸开。 宫忱踩着干净的地方走回去,撕下衣裳一块布料包裹着手,正要从血块中拾起那柄短刀。 “……破了啊。” 目光微凝,从刀上的缺口移开,落在困住白王的牢笼上,同样破了个洞,里面的人已经不知所踪。 “宫兄!!”这时上空传来熟悉的声音,宫忱放弃捡刀,转身先藏了起来。 “我们来晚一步了吗?”曹清鸾看着地上的碎块,嫌恶地拧着眉。 “柯蘅死了。”秦玉立即把消息传了出去,吩咐下去,“第二道天雷在哪成形,赤斫就在哪,快去找。” 闻人絮则看了一眼地上的破刀,眼神色无异,道:“走吧。” 很快,三人离开了。 宫忱这才从树后走出,刚拾起地上的刀擦拭着,头顶就响起:“你果然还在。” 他动作一顿,没有转身,把刀挂左腰上,淡淡道:“三位,我的仇还没报完,云青碑的事等今日之后再找我问罪吧。” 闻人絮率先从树上探出脑袋,认真分析道:“宫大哥,我们不是来抓你的,我们是来帮你的,一来你需要人去找赤斫的位置,二来,赤斫比柯蘅难杀多了,我们一起,胜算大些。” 曹清鸾道:“咱俩之前的恩怨还没结,但一码归一码,刚才谢了。闻人絮说得没错,你要真想报仇,尽管利用我们便是。” 秦玉抛了把漂亮的银刀过来:“宫兄,这个送你。” 宫忱接过刀,转了转,倒是个宝贝,却又扔还了回去:“不必,我有。” “你那刀都钝了,”秦玉又想起第一次去见宫忱家时,宫忱要给他泡树叶的事,忍不住笑了笑,问,“真不用?” “真不用,”宫忱并不多做解释,转过身一并推拒了,“你们走吧。” 刚迈开一步,脑海中传来邱歌沉闷的声音:“宫公子,你那边怎么样了?” “柯蘅死了,我正去找赤斫。”宫忱眉头微皱,“你呢?” “那就好,”邱歌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压得很低,“我这边出了点事,我觉得不应该瞒着你。” “方才,我家公子突然出现在云青碑附近,然后就不见了,我已经派人在找了,还没找到,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他的身体现在……” 宫忱呼吸微微一窒,一时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轻声问。 “你是说,他是在云青碑塌了之后出现,然后再消失的,是吗?” “不是。” 听着宫忱那小心翼翼的语气,邱歌终于撑不住了,声音发了颤,道:“他是,在我们放箭的时候正好出现,挡在了云青碑面前,之后……之后碑就彻底塌了,人也不见了……可能,是被埋在下面了。” 宫忱脑袋里嗡的一声,仓皇掉头。 三人正鬼鬼祟祟地跟着他,见他回头,都从树后冒出脑袋,闻人絮咳了咳:“宫大哥,我们还没走呢,是不是很仗义……” 秦玉“咦”了声,以扇掩面:“不过宫兄你那是什么表情?” 曹清鸾:“倒也不至于要哭吧?” 唰的一声。 宫忱的身影风一般掠过了他们. 师兄…… 宫忱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像在一场滂沱大雨中狂奔,心脏狠狠撞着肋骨,耳边全是自己粗重的、发颤的喘气声。 师兄啊…… 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那里啊…… 沿路的街巷里有正逃难的难民,宫忱知道他们是因为云青碑倒了才这样行色匆匆满脸惊恐,自己是罪魁祸首。 如果徐赐安出事—— 自己是,罪魁祸首。 额角汗水滴在宫忱的眼眶里,却如同当头一棒,他眼珠不住地颤动,视线模糊的刹那,他踉跄两步,在地上狼狈一摔。 “那边很危险,”有人好心扶了他一下,道,“不能再过去了……啊!” 却被他摔得满是血的脸吓到。 宫忱丢下一句口齿不清的抱歉,就爬起来继续不要命地跑。 前面就是碑地,云青碑倒下后,上空出现了三道巨大的黑色裂缝,犹如三只狰狞的鬼眼。 那便是人间和鬼界的通道,也是所谓的“鬼门”。 下方的废墟则如同一座残破的宫殿盘桓在黑土地之上,火焰将熄未熄,周围弥漫着浓浓的硝石味,时不时就有地方传来爆炸塌陷的声音。 “宫公子!” 邱歌刚从陷落处爬出来,灰头土脸的,看见他的模样竟比自己还狼狈,有些震惊,立马要过来说什么。 “别管我,”宫忱抹了把脸上的血,道,“找他。” 迟疑片刻,她点点头,转头继续,青瑕也从玉佩里出来帮忙。过了好一会,闻人絮他们三个才追了上来,得知情况后也连忙加入。 宫忱低头在废墟里飞快翻找,没有掉一滴眼泪,也没有再跟任何人说过话,石块落下来了不躲,被残留的炸药伤到了也不吭声。 只偶尔眨眼,眨掉流到眼睛里的血。 他脑袋里乱得很,一边找徐赐安找得快要崩溃了,一边又控制不住地想徐赐安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义无反顾地挡在了那些要命的羽箭前面。 除了徐赐安想护住云青碑之外,他想不到别的。 师兄是不是也觉得他做错了?他是不是也觉得,自己在拿苍生冒险,在拿别人的命当赌注? 其实自从圣火认主后,宫忱就隐隐明白了徐赐安那七日为什么要躲着自己。 他是怕自己在看见他那副模样后,会失控,会发疯,会失去人性,会在圣火的影响下面目全非。 「圣火噬主。」 白王冷笑着说出的这四个字再次在宫忱脑中响起,他不禁浑身打了个寒噤。 莫非这是真的? 莫非,他现在真的被圣火控制了,他为了报仇所做的这些,就连徐赐安也看不下去了吗? “宫先生,你流血了。”青瑕担忧地提醒他,宫忱低头随意看了一眼,正要说没事,声音却卡在喉间。 师兄的白腰带,染红了。 心脏狠狠一拧,他慌乱去擦,却越擦越多,青瑕说:“不是腰带流血了,是您啊!” “……对,是我,”宫忱怔怔地说,“我就不该系上它的,不然它就不会被血弄脏了,它是……被我弄脏的。”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喜悦的:“找到了!!” 宫忱动作一僵,猛地回过头去。 微弱的火光和卷起的暗红星辰般的灰烬映在他的眼中,远处,徐赐安白衣上有血,正背着一人从废墟里走出来。 他受伤了? 他背着谁? 他都受伤了,他还要背着谁? 宫忱胸口传来难以名状的委屈,但那骤然涌来的思念还是让他第一时间奔向了徐赐安。 因为他离得远,难免晚了一步,徐家家修把他挤在外面,他连徐赐安的脸都看不完整了。 他绷着脸挤进去,真的很想一个一个拎着这些人的后颈往外丢出去,可是,又不敢在徐赐安面前这样。 你看看我,师兄。 你看看我啊,我才没有被圣火控制,我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真的。 你快看看我。 怎么就是不看我呢? 我也很担心你,不,我都担心死了,我真不该把你一个人留下就出门的,我再也,再也不敢了。 你……看看我吧。 看看我吧,徐赐安。 看看我。 似乎是他的心声太过于迫切,终于,人影错落的间隙,徐赐安快速变动的视线和他有了片刻的交集。 那一刹那,宫忱就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眼眶通红地望着他。 徐赐安愣了下:“宫忱。” 下一瞬,徐赐安安置好背上的人,穿过人群,朝宫忱快步走了过来。 眼看着近了,宫忱却抿了下唇,就这样神色郁郁瞧着他,竟然开始慢慢后退。 他一步一步地挪,一共退了七步。 徐赐安没有哪怕一瞬的犹豫,一步一步地追,朝他迈了七步。 然后伸出一只手,将他拉进怀里。 “我叫你,你跑什么呢?”徐赐安抱得用力,声音沙哑。 “你受伤了吗?”宫忱僵着身体问。 “没有,不是我的血。” 宫忱这才松了一下,久违地把头埋进他的肩膀,鼻尖酸涩得厉害:“徐赐安,我也在心里叫了你七次,你都没理我。” 他知道自己无理取闹,但徐赐安没在意,抱着他,缓缓开口:“宫忱,我一出来就在找你。” “下次,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宫忱恨恨道:“是我不想吗?那么多人围着你,我挤都挤不进去,他们又都是你的人,我动也不敢动。” “那就不要动,等我喊你,”徐赐安的呼吸拂过耳畔,“你应一声,我就过来找你,好吗?” 宫忱怔了一下。 “……嗯。” 可过了片刻,他又摇摇头,轻声道:“还是我过来找你吧。这样,我走累了,你就可以抱抱我。” 徐赐安不禁抱紧了他:“好。” 宫忱喘不上气,但是乖乖地没动。 “还生气吗?”徐赐安问。 今日的徐赐安有点儿太顺着他了。 他想。 “现在不了。”宫忱没有明说,只是低低道,“只是,你昨日既没有认出我,又拿剑划伤了我的脖子。还有,我说我好想你的时候,你没有回应我,甚至都没有听见。” 徐赐安轻抚宫忱脖颈的伤痕,似乎又想起那晚月光下泫然欲泣的宫忱,眼睫微垂:“对不起,宫忱。伤了你,我也……很不好受。对不起。” “可是那句话,我在梦里听到了。” “我也是。” “你也是什么?”宫忱抬头看他,故意发问,额头的血倒是特意蹭得干干净净,泪水却明晃晃地挂在脸颊上。 直到此刻,徐赐安那股强烈、恐怖的心悸感才终于渐渐平复,取之而代的,是一种酸麻、柔软、逐渐充盈于整个胸膛的情绪。 是如释重负。 是失而复得。 “宫惊雨。”他低声道。 “我也非常,非常,非常想你。” 第85章 先生好手段 少宫主有仁心。但少宫主不…… 鬼界。 去星山, 墨临宫。 姚泽王在房间里给段瑄和春来施共生术,应婉紧盯着,段钦听不下去段瑄的惨叫, 走到殿门外, 愣愣地坐在地上。 荀知正打扫门口,经过这座人形石像时, 给他递了一张黑色的布巾。 段钦接过, 往脸上擦了擦。 “别闲着,”荀知没看他,低头扫地,“把门环上面的血擦干净。” “啊,”段钦蒙了下, “这是什么布?” “抹布啊。” 段钦:“…………” 他吸了吸鼻子,倒没说什么,爬起来就去擦拭门环了。 荀知把落叶扫得差不多了, 揉了揉脖子和腰,忽听见清脆的“咔嚓”一声,心中纳闷:我这腰不行了? “那个, ”这时,有人从背后戳了下他, “你家门环好像坏了。” 荀知扭头,就见段钦拿着一截掰断的银质门环,眼神心虚地往两边飘。 荀知:“…………” “有你这么个弟弟,”荀知拧了拧眉, “小忱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段钦神色一紧:“他跟你提我了?” 荀知挑了下眉。 “算了,”不知想起什么,段钦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 道:“反正,他已经不认我了。” 荀知本来是不打算跟他多聊的,但是转念一想,这小子头脑简单,要是没人开导,使劲钻牛角尖,日后受苦的还是他家小忱,就拍了拍段钦的肩,道:“弄坏了我的门,你费费力,去给我摘两个柿子来,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段钦遂转身去柿林。 “要最大的两个。”荀知在身后补充。 “我怎么知道哪个最大,难不成要一棵树一棵树看过去?” “对,就是一棵树一棵树看过去。” 段钦觉得他是在故意刁难自己,但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就只好去了。 少顷,却空着手回来。 “那树上的字是谁留的?” 他呼吸急促压抑:“宫忱不是很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了吗?报仇又是什么意思?他要找谁报仇……” “我要的柿子呢?”荀知打断他。 段钦咬咬牙,掉头冲回去,随手扯了两个狂奔回来。 “多谢,”荀知只拿了一个,在石椅上坐下来,温和道,“段公子,你应该还不知道小忱的身世吧。” “…………” 待柿子食尽,荀知拭拭嘴角,也讲完了,看向段钦:“段公子,你现在明白,少宫主为什么要和你撇清关系了吗?” 明明那柿肉是甜的,段钦咽下去,却觉得喉咙好涩,心里好苦。 宫忱从未跟他讲过这些。 他红了眼:“段家当年那样对待他娘亲,他知道后,怕是……怕是再也不想和段家人有任何牵扯了。” “答得真好,”荀知莞尔,“看来,我方才是白讲了。” “言尽于此,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去启动结界了。” “什么结界?!”段钦站起来,急忙跟上去,“你别走啊,怎么就言尽于此了?你把话说完——” “路上再说,走!” 荀知抬手,带着段钦一起穿过柿林,从去星山山脚一路飞奔山巅。 俯瞰山花灿烂,扑鼻清香,仰则晴空万里,有一道金色的法门犹如悬日。 “这是……” “这里是人鬼两界的通道之一。” “还有其他通道?” “一共三个。” “我们要从这出去吗?”段钦问。 “不,”荀知目光远眺,笑了笑,“我们要把这里封起来。” 话音刚落,轰隆——!! 段钦瞪大眼睛,只见金门中出现了一道偌大的黑色裂缝,雷鸣声如野兽窜出。 霎时间天色暗去,狂风大作,段钦飞快抱住了旁边的一颗树,仍是被吹得东倒西歪,脸皮都吹扭曲了,冲把他带来这里的老头大声喊:“发生什么事了?” “云青碑开始塌了。” “什——么——???!!!” 段钦心头大震,猛地反应过来,“你早知道它要塌吗?!!” “云青碑毕竟是百余年的老东西了,有太多的缺陷,今日我奉少宫主之命,在此地破旧立新。” 荀知微微一笑,于风中岿然不动,袖内飘出一颗墨青色的灵珠,悬在空中。 “少宫主大义,将老宫主留给他的毕生修为一分为四,只取其一,剩下的则用来助我聚集天地法则,完成此界。” “我毕生所学亦在此界当中。” 灵珠光芒渐盛,飞向那道黑色裂缝,看向它时,荀知的眼神异常温柔。 “老宫主,三十年前你我一起除去枫煞,那日的快活恣意,至今难忘。” “如今你死了,我老了。” “我此生竟能再次与你并肩作战,此等幸事,便是死也无憾了。”. 鬼界东厢的一座坟山。 头顶的通道裂开前一刻,孟娘子正倚在一座无名墓上饮酒,美眸里一汪醉色。 “段闲风啊段闲风,”她低声喃喃,“名誉、钱财、地位……你什么没有,你大可以风风光光地下葬,为什么要死得那么狼狈不堪?” “你在人间都还没给我上过坟,如今,倒是我先在鬼界祭拜你了。” “你说可不可笑……” 一缕闲风将她的头发撩至耳后,孟娘子微微一怔,随即仰头饮尽了最后一滴。 “罢了。” 哗啦一声摔碎酒壶,她取出第二颗墨青灵珠祭天,眸中再无醉意。 “看在你这么凄惨的份上,你要守护的人间,我就再替你守护一次吧。” “下辈子,不嫁你了。”. 鬼界西厢。 一只鬼手惬意地躺在老虎山山顶上,看着面前越裂越大的通道,却毫无反应,只是把玩着掌心中的第三颗灵珠。 五骨天君和那两位都不一样,她之所以答应宫忱过来,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当年她错付真心嫁给了姚泽王,还甘愿做次鬼承担罪孽,如今共生解除,她该为自己谋出路了。 封了这通道,就能积攒福泽,抵消她身上的部分罪孽。 ——宫忱是这么跟她说的。 五骨天君冷笑一声,福泽对她而言确实很重要,但是,她还有一个选择。 吞噬这颗灵珠。 她可以变得更强,说不定,还有机会重塑肉身,去吞噬更多有福泽的人,何必听信宫忱的话,自己辛辛苦苦去积攒呢。 “宫忱啊宫忱,你还是少算一步。” “这裂口,我不补了!” “要怪就怪你自己滥好心吧!” 鬼手上张开一道鲜红的口子,越咧越大,毫不犹豫将灵珠吞下! 然而下一息,她却失声惨叫起来,手掌迅速萎缩,里面的灵珠竟然在反噬她的血肉!待她只剩一副皮架后,灵珠破体而出,重新奔向上空。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宫忱算计了她!他早就堵死了她这条路! 五骨天君满心怨恨,奄奄一息之际,只听见清风送来一声淡淡的叹息。 “少宫主有仁心。” “但少宫主不是菩萨。” “你且好自为之。”. 至此,以三颗灵珠为引,荀知全力施展结界,重新封印了人鬼两界通道。 云青碑崩塌后的第三刻,三道鬼门同时消失,日照透过云层照亮群山,逃亡中的人们停了下来,茫然看向来处。 “没事了吗?” “好像是。” “不用跑了吗?” “好像是。” “那……我们回家?” “要不,再等等?” “好,再等等。” 彼此相视,呆若木鸡,灰尘仆仆,然后又啼笑皆非地抱在了一起,一起等待起伏不定的心跳渐渐平息。 “…………” 宫忱的心却静不下来。 它跳得非常,非常,非常快。不仅撞疼了他自己的胸膛,总感觉,也快要跳出来,撞疼徐赐安了。 碑地。 众人都散开了—— 有眼力的譬如秦玉和闻人絮之流早就自觉走到一边,没眼力的譬如曹清鸾之流则被青瑕拖走,至于那些明着看热闹的徐家仆人直接被邱歌一手一个扛走。 然后青瑕和邱歌并排坐在旁边,身后是燃烧的残壁,青烟袅袅。 “你家先生好手段啊,”邱歌支着下巴,笑了笑道,“我从未见过我家公子这么哄着谁。” “徐公子才厉害呢,”青瑕更是感慨万千,嘟哝一句,“宫先生在他面前掉过的眼泪,比流过的血还多。” “青瑕。”宫忱幽幽地看过来。 徐赐安也瞥了邱歌一眼。 他俩就心照不宣地闭嘴跑路。 “师兄……” 宫忱在徐赐安怀里翻了个面,侧着脸看他,道:“有一件事我没做好,我跟你认错,你能不能原谅我?” “你说。” “你先原谅我。” “我总要先听一听是什么。” “那你还能不原谅我吗?”宫忱道,“要是这样,我就不说了。” 也不知被戳中什么了,徐赐安竟然闷闷笑了一声:“行,你说,不管是什么,我都原谅你。”又肃正道,“但是,就只有这一次。” “好。”宫忱顿时就直起了身板,但是一张嘴,脑袋又忍不住歪在徐赐安身上,轻声说,“你是不是觉得,毁掉云青碑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为何这样想?” “就是,之前我虽然没能收服圣火,可火种一直都在我这,直到昨夜见你时,它才认我为主。” “现在我突然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你会不会在想,我是受圣火驱使的?” “不会。”徐赐安道。 “那你为何挡在云青碑面前?” “为何啊?”宫忱想起这个便又哑了声音,双臂箍紧徐赐安的腰,委屈极了:“你分明就是觉得,我被圣火控制,我为了报仇不择手段。所以我要毁了它,你才偏要护着它。你就是觉得我做错了,我不该动它。” “…………” 这世间罕有人能将一个“它”字说得有了“他”的滋味,即便对方是一个死物,硬是被说出一股子“酸味”来。 徐赐安没觉得宫忱做错了,倒觉得他这会可爱无比,故意不出声,没解释,想看看宫忱还会如何。 宫忱见他沉默不语,便真以为自己说中了,怔了好久。 久到徐赐安都不忍逗他了,刚要开口,就被宫忱轻轻推开了。 “我知道了,你不想让我要这朵花。” “而我也没办法向你证明,我能一直守住本心。” 他脸上的红痕影影绰绰,妖异的红莲徐徐绽开,然后竟然犹如一朵真正的花朵那样,从宫忱脸上缓缓垂落。 落在他的掌心。 然后他把花放到徐赐安的掌心。 只是简单的几个动作,宫忱的脸色,便苍白了许多。 “好,既如此。” 他看着徐赐安,道:“那我不要了。” “……不要了?” “不要了。” 徐赐安表情怔忡,心脏像被一只爪子狠狠挠了下,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宫忱身体一晃,他才飞快将人扶住,猛地看向他染红的腰带:“受伤了?我看看……” 不知发现什么,他呼吸微窒:“这怎么……你系了我的腰带?” “是,”宫忱说着,嘴角垂着,就要解下来,“你的,对,也是因为圣火控制,我疯了,连你的腰带都要偷,我道歉,我现在就还给你。” “宫忱……宫忱!” 徐赐安按住他,动作很轻,终于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了?”宫忱静了静,哦了一声,“那腰带不还了。” “…………”徐赐安深吸了一口气,半蹲下来,翻找宫忱腰腹出血的地方,“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被圣火驱使,去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 “虽然,我之前躲你,确实有部分圣火的原因,因为大祭司告诉我,你的心不够硬,圣火才迟迟未接纳你。” 一块半掌大的碎石片嵌在宫忱的左腹,皮肉翻开,霎是可怖。 徐赐安沉默了一会,忽然主动牵住了宫忱的手,他们掌心相合,中间是那朵火莲,温热触感彼此传递,宫忱怔住。 就是趁着这个时候,徐赐安另一只手轻快抽出那块带血石片,立即施展术法治疗。 宫忱被他牵着手,呼吸急促,裸露的肌肤轮廓起伏,一点儿没觉得痛。 “我不怕你的心变硬。” 徐赐安却眼睫微垂,看着他的伤口,低声道:“我只是想,你这样的人,要受多少伤,结多少痂才能硬得下心来。” “所以我才躲了你七日,我是怕,你看见我之后……” 伤口还没处理完,宫忱忽然往后收腹,陷下一片深邃阴影,又洇出血来,徐赐安忍不住抬头,想让他别动。 宫忱却深弯着腰,在他额上印了个长长的吻。 “我知道,你是怕我伤心。” 从头到尾,徐赐安都非常僵硬,宫忱不解,在他耳边低问:“以前师兄在池子里要与我……都丝毫不怯,怎么如今被亲了下额头,就动弹不得了?” 徐赐安默了片刻,道:“你怎么,对着我这幅模样也能亲下去?” “什么模样?” 此话一出,两人乍然意识到什么,同时开口—— “我变回去了?” “你变回去了?” 而后相视片刻,徐赐安惊愕:“我才发现就算了,怎么你也才发现?” 宫忱笑了笑,牵着徐赐安的手将人拉起来,嘴唇轻碰他鬓角:“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徐赐安一直都是徐赐安,不管什么样,都是一样的。” 这样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却竟然也让徐赐安这样的人红了面颊. 两人往外走去。 “话说,师兄,你方才从云青碑里背回来的人是谁啊?怎么没影了?”宫忱不经意问起。 徐赐安看了他一眼,目光微动:“你想不到他是谁吗?” 宫忱便开始回想:“驻扎在碑地的人都让我提前差走了,按理,云青碑倒塌时,附近无人才是,应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你不是没考虑周全,你只是没有想过要为他考虑。” 宫忱脚步一顿。 徐赐安轻声道:“你明知道他可能会粉身碎骨,却依然把他丢在那里。” 话至于此,宫忱还不明白那人是谁他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了。 他立刻问清楚了刚才谁带走了那人又安置在了哪里,猛地冲进一间营帐,宁箫本在做什么,见他来了,惊忙退开,把手别到身后。 宫忱没注意,径直往前。 看着床上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宫忱呼吸微顿,心脏狠狠地抽痛。 徐赐安…… “是我误会你了。” 他赫然回头,展臂用力抱住徐赐安,哽咽了一声,“你没有不相信我,是我……是我没有相信你。” “我还以为……对不起,我刚才跟你说了那么多傻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师兄。” 宫忱毁掉云青碑,没有打算伤害任何人。唯独没有放过的,一个是赤斫,一个便是他自己。 他的仇恨再重再深,他的心再硬再狠,也从来没有波及过旁人,只是让自己遍体鳞伤。 而徐赐安之所以出现在那里,根本不是为了那一块石碑,一片黑土。 他是为了,那个连宫忱自己都放弃的自己。 第86章 永不相见 他死了。 徐赐安揉了揉宫忱的头, 目光却缓缓盯住了宁箫:“你方才在干什么?” 宁箫一阵胆寒,打了个哆嗦,道:“我、我想检查下这具肉身有没有受伤。” “怎么检查?用针扎吗?”徐赐安声音微冷, “把东西给我。” “师兄, 你别着急,可能有什么误会。”宫忱摁了下徐赐安的手臂, 回过头, “对吧,宁丫头。” 宁箫却低着头,不敢看他。 宫忱走了过去,蹲在她面前,轻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如果你要害我, 今日你爬上云青碑之时就可以做手脚,不必等到现在。你有什么苦衷,大可以告诉我。” 宁箫看着他脸上因为自己留下的伤痕, 眼眶渐渐红了,其实只要宫忱强行掰开自己的手就可以看清她拿的是什么了,可他没有这么做。 “对不起, 宫叔,”她面带愧疚, 把手伸到前面,摊开,“我刚才,在用这个取你的心头血。” 此针形状特殊, 专门用作取血,此前宫忱只在一个人手上见过,以至于他眼神凝固了好几秒, 方动了动嘴唇。 “你怎么会有柯岁的针?” 宁箫:“我说过的,他是我师父。” 宫忱缓缓道:“你来这里取我的心头血,是他的意思?” 宁箫犹豫了下,点头:“算是吧。” “他想用来干什么?对付我吗?”宫忱喃喃,“可是,这具肉身之前经过他手,他想要的话,那个时候拿不就好了,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到底是为什么?” 宁箫摇了摇头:“宫叔,我师父只是想寻找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要从我身上找?” “对不起,这我不能说,但是,我可以保证,他没有要害你。” “没有要害我?” 宫忱重复完这五个字,表情很奇怪,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恨意,直勾勾盯着她道:“你知道的,他用毒针扎穿了我的脖子,还曾将我囚禁起来,尽管如此,你还是要说他没有要害我吗?” “是。”宁箫苦笑,“我知道这很荒唐,你也可以不用信我。” “不,我信。” 宫忱猛地站起,直到这一刻,他的表情终于彻底遮不住了,露出喜悦和激动,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 “你疯了,宫叔?”宁箫吓了一跳。 徐赐安也是被他莫名其妙抱了下。 “我没疯,我是高兴。” 宫忱眸光熠熠闪烁:“我终于能确定了,柯岁和白王是不一样的。” “…………”宁箫瞪大眼看着他,犹如见鬼了似的,刚要摇头否认,宫忱就含笑道:“你不用骗我,破绽太多了。” 宁箫又是愣了一下,然后颇有点儿不服气道:“哪有什么破绽?” 如此一来便是变相承认了。 宫忱心情大好,不紧不慢地坐下,边把玩着他师兄的手指,边一桩桩一件件数给她听:“其一,你和我在鬼界的囚室里,你起先用白王称呼他,我问你师父是谁时,你却突然改口称他是柯岁,那时我就在想,对你来说,这两个词指代的人会不会是不一样的。” “白王一直想囚禁你,昨日在乌衣巷,若不是我先一步把你带走,恐怕你就被他抓回去了。” “你也一直想从白王身边逃走,可你又心甘情愿帮柯岁做事,这不矛盾吗?此为其二。” “其三,你刚才也讲了,柯岁不想害我是真的,可白王对我心存杀意也是真的,他们或许出于某种原因共用了容貌和记忆,但本质上,不是同一个人。” 徐赐安道:“摸够了吗?” 宫忱忙不迭把他的手放下,清了清嗓子:“傻丫头,还不承认?” 宁箫这下是彻底反驳不了了,垂头丧气的:“你既然那么早就心存怀疑了,为何现在才来找我质问。” “那是因为我不敢问。” 宫忱顿了顿,道:“一个完整的身体,我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塞得下两个不一样的魂魄,而白王还在,所以我怕柯岁已经魂飞魄散了。” “但是他还活着,不是吗?不然也不会让你来找东西了。” 终于将此事确认后,宫忱心里不知松了多大的一口气,甚至伸手去拿起此针,淡淡一笑:“柯元真这个家伙肯定因为白王用着他的脸伤了我而愧疚,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宁箫好半晌没说话,低声问:“宫叔,那你还想见他吗?” “…………” 宫忱的笑容微微收敛:“不了,知道他还活着,就足够了。” “对我们来说,永不相见是最好的。” “为什么?” 宫忱没有回答,只是道:“宁丫头,你如果能见到他,就帮我带句话。” 他将针握在手心,轻声道:“无论他刀锋指谁,我都不会怪他。但我的刀,会永远对准我的仇人。” 对准……柯岁的父亲. 这时,账外传来秦玉的呼声:“宫兄!第二道天劫出现了!我已经派人先过去了,你什么时候走?” “马上。” “这枚针,我收走了。”宫忱当即欲走,不轻不重道,“在报完仇之前,我不会给你。” “不行,”宁箫急忙追上去,拉住他,“等那个时候再用,就没有意义了,你信我吧,我真的不会害你!” 宫忱回了下头。 “……宫叔?” 她忽地一愣。 好奇怪,方才那个散漫地笑着和她娓娓而谈的人似乎突然就消失了,剩下的这个则面容威严而冷厉,眼神宁静而深邃。 他拿开宁箫的手,平淡道:“宁箫,我刚才不是相信你,只是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你现在要拿走的东西,极有可能制作出针对我的利器,我无法说服自己信你,也不敢。” “今日这事我暂且当做没发生,下次再有,我就不会手软了。” “师兄,我们走………” 噗通。 身后,宁箫忽然重重跪在地上。 宫忱眉头轻皱,却不打算停下脚步,掀起帘帐已经迈出了半个身子。 “等下——!!” 宁箫嘶哑出声:“如果我说,找到那个东西,是我师父的遗愿呢?” 宫忱霎时僵在原地。 半晌,他缩回身子,缓缓回头,表情隐在帘帐的阴影之中,一字一顿道:“你说那是,元真的遗、愿?” 宫忱在等待回答。 但又不像是在等待。 他的眼神异常的迫切、焦渴,但他的身体却微微倾斜着,仿佛随时做好了从这里离开的打算。 “是,”宁箫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他不是躲起来了,他是已经死了啊。” 宫忱扭头就要走。 徐赐安从身旁用力拦抱住了他。 宫忱睁着猩红的眼睛,一动不动,听着身后传来的泣不成声的两句话。 “他死了。” “你们真的,永不能相见了。” 第87章 人魔之战 段闲风。随时恭候。 二十多年前, 人魔大战期间出现了这样一位医痴。 他没有立场,行医不论善恶。 战场上血流成河,伤病者千奇百怪, 他人避之唯恐不及, 唯独这位医痴乐在其中,行救死扶伤之事, 但无悬壶济世之心。 “爹, 今日怎么没带病人回来了……哇哇啊,烤鱼!!” 男孩从屋内探出头来,看见男人手上拿着的烤鱼,扔下手上的剑谱就兴冲冲跑了出来。 “没找到,”柯蘅揉了揉他的脑袋, 解下身上的斗篷,感慨不已,“今日人族来了一位用火的少年奇才, 一人就将数十个魔族击退,地上的尸体都被烧干净了。” “好厉害啊,呼呼, ”柯岁吹了吹,然后啃起了鱼, 脸颊鼓起道,“不过,他干嘛连尸体都不放过呢。” “缝合术的书我都翻烂了,本来还打算今天上手试一试的。” “你娘的剑谱呢, 那个也翻烂了?” 听到这个,柯岁的脸瞬间垮了,鬼鬼祟祟地踮起脚凑近柯蘅耳边, “爹,偷偷告诉你,那本剑谱我就看了两页,就两页学了我七天,七天啊,我的爹啊……” 柯蘅突然咳了声:“惜叶。” 柯岁身体一僵,还没扭头,就被一只手拎了起来,身后传来一声阴柔的:“所以为娘好吃好喝供你七日,你就看了两页的书?” “不、娘……”柯岁哆嗦了一下,但是不知道脑子哪根筋搭错了,竟然眼睛一闭,道,“对!是!” “娘,不是我没认真学,是太难了,我连剑都扛不动,我不砍到自己就好了,或者每日少挥十剑也行啊,我胳膊都快断了!我觉得我、我……” “你觉得什么?”陆惜叶眯起眼问。 柯岁顿时被吓怂了,眼带泪花地说:“我觉得,我是笨蛋。” “…………” 夫妻俩相视一眼,均哈哈大笑起来。 陆惜叶没再出言训斥,擦了擦柯岁嘴角的油,先转身回屋。 柯蘅抱起柯岁,刚迈开腿,柯岁趴在柯蘅的肩上,吸了下鼻子,不知看到什么,“啊”了声:“爹,林子里有人——” 此话一出,一脚迈进屋门的陆惜叶瞬间回身,腰上青剑出鞘,挡在两人面前。 她冷喝一声:“出来。” 窣窣。窣窣。 柯岁侧着半张脸埋在柯蘅的怀里,只露出一只眼睛,视线中,一个独臂老人从林中缓缓爬了出来。 他仅剩的那条手臂很奇怪,肌肤白皙光滑,与那充满褶皱的脸迥然不同。 “这不是之前在我们家换过双臂的老爷爷吗?”柯岁嘟哝,“不过,他的右臂怎么又没了。” “大夫,救救我。”老人浑浊无光的眼睛几近涣散,“救救我……” “同样的病我只治一次。”柯蘅目光紧盯着他身后,“而且,我应该跟你说过,不要带任何人来这里。” “我可不是卑贱的人族。” 老人身后,慢慢悠悠走出一个高大的黑袍男子,面容俊美深邃,额上生有两道黑角,淡紫眼眸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一家三口,最后看向了柯蘅。 “别来无恙啊,族弟。” 话音刚落,男子将一只同样白皙的断臂扔在地上,好奇道:“你是怎么做到将年轻女人的手安在这个老头身上的?” “再做一遍我看看。” “我做了的话,你会走吗?”柯蘅拉住了要动手的陆惜叶,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当然,”男子挑了下眉,道,“不过,你要跟我一起。现在是大战的关键时期,你既然有这样好用的本领,自然应当回去为我族效力。” “爹……” 柯蘅将柯岁放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蹲在老人身边,将医具在一旁摊开,先闭目感受断臂处魂魄阻滞的地方,而后手中持针,在缝合之时,用金色灵力配合针线将阻滞之处打通,使其魂魄能流向那一条死臂之中。 仅仅一刻过去,柯蘅拆去丝线,而老人已经能控制这条新的右臂了,却仍是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柯岁这时才瞧见他的双腿皆已被齐齐斩断,掩藏在灌木后,而那漆黑的深处,还有许许多多蛰伏的黑影。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躲在娘亲身后。 魔族男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们娘俩一眼,抚掌道:“表面是缝合之术,实则蕴含了控魂之术,精彩。” “只是控魂术乃陆家绝学,陆家人在战场上借此术杀死不少我族重将。” “不知,族弟是如何习得的?” “偶然捡过一具陆家人的尸体,翻到了这门术法,想到或许可以和缝合术结合,便钻研了一段时间。” “族弟聪慧过人。” “过奖,”柯蘅抬头,道,“族兄,既然战场如此残酷,我想尽快回去救治受伤的族人。” “娘子,儿子,”柯蘅扭头一一抱了他们,轻声道,“等我回来。” 「我走后,你们立即离开。」 “爹,”柯岁拽住柯蘅的衣角,眼汪汪的,“要不,我们跟你一起……” “住口。” 柯蘅最后凌厉地看了他一眼,也不收拾什么,转身就走。 魔族男子微微一笑,一道魔息抹去老人的脖子,冲两人施了一礼,紧跟着离开了. 柯岁被陆惜叶抱着往反方向跑。 “娘,”柯岁彷徨地望着远去的家,眼睛缓缓积蓄起泪水,“我们去哪里啊,以后还能见到爹吗……呜……如果魔族败了,爹爹会不会也……呜呜……” “不要哭。”陆惜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严厉,“哭解决不了问题。” “对不起,娘。”柯岁捂住嘴,忍得浑身颤抖,但眼泪还是不停地掉下来,沾湿了陆惜叶的肩膀。 有那么一瞬间,陆惜叶想抬手揉揉他的脑袋,可是刚一碰上柯岁的后脑,她就用力按了下去—— 一道暗箭迅疾从前方飞来,从方才柯岁脑袋的地方直穿了过去。 身后则传来一道逃窜的脚步声。 “岁岁……”陆惜叶呼吸震颤,紧紧将柯岁搂在怀里,心脏好几秒后才重新开始在胸膛里跳动。 持弓人现身,眉眼竟然有几分与她相似,线条却柔和得多,瞪大眼叫她:“惜叶姑姑?!” 陆惜叶愣了好一会:“奕泽?” “是我!”陆奕泽把弓交给身后的仆从,让他们待在原地,自己则激动地上前,好大一个窜上来,脸颊红扑扑的,“惜叶姑姑!自从你逃婚离家出走,我都好多好多年没见你了!我刚才追着一只魔过来,出箭快了些,都没看清是你,你没伤到哪吧?” “没有,”陆惜叶凝视着兄长的儿子,幼时明明还只到她的腰,“奕泽,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 “嘿嘿。”陆奕泽摸了摸头,然后目光有些好奇地落在她怀里的男孩上。 柯岁也想扭过头看他。 陆惜叶却将柯岁摁得更紧了些,深吸一口气道:“奕泽,你带了多少人过来?” “二十,怎么了?” “实不相瞒,我夫君方才被魔族带走了,你能否借些人给我回去救他,这个人情我日后一定会还。” 陆奕泽道:“愿为姑姑赴汤蹈火。” “多谢,我需要十人,”陆惜叶转身道,“奕泽,你不用来。” “好,不过,孩子也要跟着去吗?”陆奕泽思忖片刻,道,“不如我替姑姑照顾他吧。” 陆惜叶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眼柯岁,柯岁眼睛红红的,小声说:“娘,我不认识他,我要跟着你去,就算死也一起……” “住口。”陆惜叶神情一沉,两手将柯岁从自己的身前托举起来,深深地注视着他,缓缓送向陆奕泽的手上。 被她一凶,柯岁眼睛更红了,却强忍着没有哭,抽泣道:“娘,你别凶我嘛,我、我不是开玩笑的,我要跟你一起去,别丢下我好不好,我不怕死的,娘……” 陆惜叶看得心脏狠狠拧了拧,正要把人重新抱回来搂紧时,一双手从柯岁背后伸出,轻轻放在了柯岁的脑袋两边—— 只听飞快的咔嚓一声。 柯岁还睁着眼睛,脖子转了一圈,脑袋软软地塌了下去。 ——在陆惜叶的面前。 一滴冰凉的泪水溅出,砸在了她的脸上。她表情空白僵在原地,而陆奕泽放下手,眼神冷漠地看着他。 “姑姑,我对你很失望。” “你逃婚在外的这几年,家族因你名誉尽失,你却精神失常地和一只魔私奔,还生下了这么个肮脏的东西。” “今日,侄儿替你除了这孽障,你可清醒了些?” 他的身后,二十个穿着灰蓝服饰的陆家仆人持剑,飞速将陆惜叶包围。 陆惜叶嘴唇苍白,轻轻颤动,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她仍维持着抱举柯岁的姿势,眼神寂暗,而空中逐渐升起一对猩邪的凤凰图腾,阴云聚来。 “退后,”陆奕泽眯起眼睛,“是复活术,她把天谴引来了,所有人都不要靠近,等天谴结束。” …… 那图腾亮了又暗,一次,两次,三次……陆奕泽的表情几变,额角青筋暴跳,阴郁地看着她,终于忍不住怒喊:“够了!你会死的!” 但陆惜叶没有停下。 凤凰图腾第四次明灭,她疯狂呕血,噗通一声跪在原地。 她已经没有精血再献祭了,可是她的孩子,还没有醒。 为什么? 为什么不醒来?不说话?一动不动? 你在跟娘怄气吗?因为娘刚才凶你?因为你哭着求娘别丢下你的时候,娘没有立刻抱住你? 因为,娘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你住口吗? “娘……做错了。” 她彻底崩溃了,佝偻着腰紧紧勒抱着柯岁,自己却快要窒息了。 “岁岁,娘知错了。” “娘必须要跟你道歉才行,你听得到娘说话吗?娘要怎么办你才能醒来,怎么办才好啊。” “岁岁,别吓娘了,别这样。娘以后再也不逼着你练剑了,再也不会对你说一句重话了。” “别就这样丢下娘——啊——” “啊————” 在她的恸哭中,四道天谴逐渐成型,一道一道劈在她的背上。 到了第四道的时候,她整个人往旁侧一倒,身体和精神都到达了极限,晕死了过去。 陆奕泽咬咬牙,上去替她受了最后一道天谴,同样吐血不止。 “少主!” “把姑姑带回去,找最好的大夫。还有,山上有魔族,去最近的段家求援,一个都不能放走。” “那这个孩子……” “扔、了。”陆奕泽晕过去前,恨恨地丢下这两个字. 哗—— 万里晴空忽然间乌云密布,下起了滂沱大雨。 “大人,我要回去杀了他们吗?”回魔族的路上,下属悄声询问。 “不过两只蝼蚁,特意返回去杀了,岂不有损魔尊?” “可他们毕竟是人族。”下属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那女人诱惑我族胞与她成亲,还诞下一子,实在太过恶心。” “不能容忍的可不止是我们,”男子悠然道,“我早已让人去引陆家的人过来,无需我们亲自动手。” “大人好计策。届时再将此事告知柯蘅,他必然会恨上人族,用起来想必更顺手了。” “呵,恨与爱都是最没用的东西。等回了魔族,他要什么样的女子我便给他什么样的,想和谁生子便和谁生……” 两魔走在身后,且是密音谈话,柯蘅本不该听到才是,但他却突然趔趄了一下,摔在湿冷的泥地上,怔了两秒后,疯了般爬起来往回奔,却被拦住。 “族弟,才离开不到一刻,你这是……” “我儿子的命锁断了。” 柯蘅浑身脏透了,湿透了,也冷透了,嘴唇发白,不住地颤抖:“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这八个字简直肝肠寸断。 “那你便回去看看吧。”男子啧了声。 轰隆—— 一道惊雷闪过,柯蘅在林中狼狈狂奔,在刹那间的白光之中,和一道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迎面撞上。 “是你?!!” 那人怀里抱着什么,遮遮掩掩的,见了他,神色惊惶地摇头:“不是我……我只是负责带路……我没想害死他的……不是我!!!” “什么意思?你害死了谁?”柯蘅抓住他,目眦欲裂道,“说清楚!!宫晋之!!你害死了谁?!!” 不知听到什么,那人浑身一震,猛地低头,好一会儿,才咽了下口水,直勾勾盯着他道:“对……是我。” “陆家在找他们消失多年的陆小姐,我见你妻子与画像神似,就带他们来了。我、我也不知道他们会掐断你儿子的喉咙,带走你娘子啊。” 见柯蘅面目狰狞异常恐怖,那人说不下去了,把怀里的东西塞给他,哆嗦道:“你、你儿子,在这。你看,我还帮你收了尸,头、头也拧回来了……你可千万要原谅我啊,柯兄。” 说罢,他用力推开柯蘅,匆匆离去。 柯蘅抱着失温僵硬的尸体,冷风携着雨水在脸上,湿寒彻骨。他缓缓起身,一时间不知要去哪里,要找谁报仇。 绝望之中,他的胸口忽然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低头,只见他儿的手指由平摊变为了蜷曲。 柯蘅瞳孔收缩如针,当即用控魂术探查其体内的情况,竟发现了一黑一白两个彼此缠绕的魂魄。 不,准确来说,是两个半魂! 它们都像是强行被什么塞进了这个躯体之中,不得而出,正在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复活术。 这至少是两次复活术的效果。 其中一次召回了柯岁的残魂,还有一次,则召来了附近的恶鬼! 柯蘅强打起精神,正要凝神将两者分开,这时一前一后都传来了脚步声。 身后,自然是跟来的魔族。 而前方,有一少年踏雨而来。 竟然是那个战场上使用奇火打败魔将的少年!柯蘅眼眸终于亮起微弱的希望,正要上前求救。 那少年眼皮微抬,轻吐了一个字。 “魔?” 伴随着此音落地,雨中生起金红火焰,比雨水还要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等等!我虽是魔,可很早以前就脱离魔族了,我现在只是个大夫,我救过很多人……” 火焰绕过柯蘅,弥漫至他身后,点燃了除他之外的所有魔族,哀嚎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把孩子放下。” 少年道:“我留你全尸。” 柯蘅还没来得及庆幸,心中又陡升起一股寒意:“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我现在必须要救我的孩子,也只有我能救他,要是我死了,我的孩子也必死无疑。他还这么小……” 少年眉头一皱,耳边亮起一团灵力,阻隔了他的听觉,喃喃:“师父说的没错,魔善蛊惑人心,可惜,装得再可怜,你也不是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宁错杀,不放过。” 数枚银针赫然穿过火焰,射向少年的面孔,柯蘅扭头就跑,少年躲过,刚要去追,那些被烧死一命的魔重新站了起来,怒吼着向他发起进攻。 柯蘅肩膀被火灼烧,强忍疼痛,趁机逃去了鬼界。 虽然他此刻无比痛恨宫晋之,可是,这天地之大,能收留一个魔的地方,却也只有宫晋之的墨临宫了。 然而,今日的墨临宫,与往日大不一样,去星山的枯树竟然都开花了。 柯蘅就站在不远处,看见了墨临宫内多出的一个小不点。 “昭然,昭然,你看儿子咬我了。” “他咬我,他自己却要哭要抱的,你说这孩子长大了得多会撒娇啊。” “呜呜呜——” “哈哈哈哈!咬疼了吧,小傻瓜,爹爹的手可比你的牙硬多了。” 里面欢声笑语。 几秒后,柯蘅离开了墨临宫. 无间深渊崖边。 阴风猎猎,柯蘅抱着儿子,拭去他脸上的泥水,轻抚着他的眉眼,手中灵力缓缓涌入他的身体,形成针与线的形状。 身后,少年最终还是跟着火焰留下的印记追来了。 又是一道红火在柯蘅的背上灼灼燃烧,烫得他浑身筋脉凸起,面容狰狞,施针的动作却没停下。 最终,那两个半魂就犹如那老人的残躯和断臂一样,被完美缝合在了一起,与此同时,耳边似乎响起了天道的怒音,斥责他逆天而行,破坏法则。 那又如何? 他仰颈,望着天道为他准备的雷劫,嘴角缓缓流露出一缕阴邪挑衅的笑容。你再生气又如何,我还是成功了,谁都抢不走我柯怀素的孩子,天道也是! “违逆天道,”见状,少年已经无需再费力杀他了,淡淡道,“愚蠢。” 在火焰即将覆盖全身之际,柯蘅低下头,将手中的孩儿丢下无间深渊。 “从此,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孩子,只有齐心协力抵御无间阴魂,才有可能活着爬出来。只要活着,我们终会重逢。” “至于此术……” “就叫共生术吧。”. “小子,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大火中,柯蘅的身影越来越扭曲,一双血眼犹如恶鬼一般回头盯住了他,“若我不死,终有一日,我必杀你。” 少年并不畏惧,转身离开这可怖之地,如闲庭信步,留下七个字。 “段闲风。” “随时恭候。” 第88章 这一剑 名为藏锋。 天泠山, 雷声滚滚。 犹如一场轮回,当年将父子分离的天劫,如今又重新降临头顶, 犹如梦魇。 只是这一次, 他们并肩而立。 柯蘅人身已毁,鬼身赤红, 头上魔角漆黑, 曾经红莲圣火留下的烫痕在雷光下时亮时暗,像缓缓流淌的熔浆。 他身后,是重伤昏迷的天泠山主,灵药化身的白水怪已经死去,被柯蘅抓在手中, 炼化成一颗青丹。 “那时因为天劫,我不仅一命消陨,还失去了魔心、记忆, 迟迟无法显现第二命,只有第一命的鬼魂在世间游荡,连自己是谁、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你历尽千辛万苦从无间出来, 也同样浑浑噩噩,在人间流浪。” “你娘因复活术容颜老去, 被陆家人丢弃,从此不知所踪,哪怕我后来灭了陆家满门,也依然难以平复对他们的痛恶, 哪怕半分。” “我与你分离了四年才重逢,与你娘则再无重逢之日,这些仇恨——” “你都还好好的记着吗?” “未曾忘记。” 白王听着可怖雷响, 心情却从未如此平静轻松:“爹,如今陆家没了,段闲风也死了,我们大仇得报,等此次天劫过去,就找个地方躲起来,过完余生吧。” “躲起来?”柯蘅目光漆黑地转过来,“我们做错了什么事吗?为何要躲起来?” “我们的仇恨,牵涉了很多人,很多,包括……”白王低头,将手放在胸膛上,目光复杂地说,“另一个我。” 柯蘅摇了摇头。 “我与段闲风初次相见时,他对我说过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宁错杀,不放过。” “人,太恶心了,所以我宁可全杀,也不会放过一个。至于另一个你……” 柯蘅眼神倏地阴冷下来。 “他更该死,人皮披得太久了,便忘记了他娘是怎么舍命救他的,忘记了我们一家是如何支离破碎的。” “他背着我给宫忱做了假肉身便罢,可他竟敢和段闲风联起手来修补云青碑,我儿不可能和我的仇人一起对付我,他已经不是我儿了。” “你年幼时,两个半魂尚需共生,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你们各自的魂魄都变得完整,一具身体里容不下两个魂魄,不得不弃一个之时——” “我舍了他。”柯蘅轻轻吐气,重重拍了下白王的肩,“你才是我唯一的、真正的孩子。” “今天这一关,我们不仅要一起过,待我破境成功,我们还要一起毁掉人间。” “答应爹,别让爹失望。” 白王点了点头,沉默片刻,低声说:“爹,到那时,我能留一个人在身边吗?” 柯蘅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几秒后,笑着推开他:“真的,长大了啊。” “爹爹答应你。” 下一瞬,天劫毫无征兆地降临,刺目的雷光夺走了天地间所有的色彩,将柯蘅淹没。 惨叫声贯穿山野。 “爹!!!!!!!” 万钧雷霆中的身影浑身抽搐着倒地。 “你骗我!!!!!”白王瞳孔剧颤,当即伸手往前去够,却被劈得手掌焦黑,被余威震飞出去,重摔倒地。 “咳,咳咳,”他已经有一臂失去了知觉,仍不放弃,用剩下的半边身体,一点一点艰难地往前蹭去,双目充血,“爹,明明说好了,这次要一起扛的。” “明明……说好了的。” “就算死也要一起……为什么……又要抛下我……为什么………” 就在他即将再次触上雷光之时,一只手却又奋力将他拽离了这里。 看到崔彦后,白王浑身一震:“崔子明,你怎么在这?” 崔彦似乎是疾冲而来的,喘了口气,才神色复杂道:“他已经没救了,你过去只会是白送命。” “不可能!我爹不可能又死在天劫之下……灵药……对,他还吃了灵药……” “你是说这个吗?” 天泠山主抱着本该被炼化成青丹的罗罗出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而地上那个重伤的“天泠山主”则变成了一截木头。 “你爹服下的那个,不是药,是我特意给他准备的毒。” “……该死的幻术!”白王目光森寒至极,恐怖的阴气绽开,化成鬼影杀过去,“那便再杀你一次。” 只是鬼影还没碰到天泠山主,就被鱼贯而出的守碑人挡下。 “别挣扎了!” 迟秋和奚何合力将最后一只鬼影消灭,面对白王角度刁钻的毒针不躲不避,身上的防护结界发出波纹般的光芒。 哗啦啦。 毒针全部掉在地上。 白王肩上的伤势越发严重,见状,攥紧了手,眼神阴鸷:“你们,全都是有备而来的。” “自然,”迟秋挑了下眉,“首领早就派人在赤斫可能会渡劫的地方埋伏好了,这只是其中一个。” “无论在哪,他都必死无疑。” 白王顿时脸色煞白,倒在地上。 崔彦叹了口气,上前几步,被迟秋拦住:“你干什么?” “我给他上药,他那伤口,不及时治疗,弄不好以后整条手臂都用不了了。” “那就让他用不了,”迟秋眯眼道,“管你什么事。刚才也是,他要送死,你直接就冲过去了,你俩关系不浅啊。” “我不能有朋友吗?”崔彦冷哼一声,哼完后,又立马扭头去看奚何,紧张道,“只是朋友。” 奚何面色冷淡。 崔彦面对这张冰块脸都有一个月了,本以为自己习惯了,这会还是忍不住沉下脸,郁郁道:“算了,下次不解释了。” 迟秋“诶”了一声,一脸莫名其妙:“你还甩脸色了!” 崔彦捂住一只耳朵,不听,在白王旁边蹲下来,从怀里取出伤药,倒在他受伤的肩膀和手臂上。 他用很低的声音道:“他们没有收到必须要杀你的命令,你只要别过激,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白王直勾勾盯着他几秒,不仅没领情,还把他狠狠甩开,一扯嘴角:“你朋友?那是谁?” “是在方显山死后,你练功走火入魔时救了你的人?” “还是,恶意挑起你的仇恨去找宫忱报仇的人?” “你是感恩于他用尽肮脏手段把你送上惩恶台执事的位置呢,还是感恩于他尽心尽力助你追求心上人?” “你好好想想,我是谁,”白王瞳孔灰暗冰冷,一字一顿道,“好好想想,你的朋友是我,还是我这个身体里,那个已经死了的人。” “滚。” 迟秋嘻嘻一笑:“崔子明,你也有热脸贴人冷屁股的时候?” 崔彦手中的药瓶滚落,他低着头,正要去捡,却先被另一只苍白的手拾起。 他抬头,神情愕然:“宫……” 不知何时,宫忱他们也从碑地那边赶过来了。 宫忱道:“我来吧。” 黑靴轻抬,一步步走到白王面前站定,然后左右交错,盘坐而下。 “宫、忱!”白王顿时怒目圆睁,一副就要冲上来将他活剐了的凶煞模样。 唰。 一柄剑横在他和宫忱之间,宫忱透过雪白的剑锋,望见对面那双熟悉的眼睛里写满恨意,神情恍惚了片刻,随后抬头,冲徐赐安摇摇头。 徐赐安道了声:“小心。”随即收剑,往后退了几步,好让他们谈话。 “我来晚了。” 宫忱背对着天劫而坐,背对着垂死的柯蘅而坐,眼睫微垂。 “今日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本该是亲眼目睹仇人死去。可,来之前,我突然得知了你的死讯。” “听说你一个月前就魂飞魄散了,直到今日我才知晓此事。” “我只能来这里祭奠你了,元真。” 白王:“…………” “你把我,”他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当成那个人的墓碑了?” 宫忱说完那段莫名有点儿疯味的话后,自顾自又道:“白王,我们谈谈。”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白王还是那个态度,“滚。” “既然如此,”宫忱缓缓转身,冲着身后的柯蘅拔刀,“我只能先——” “滚回来。”白王咬牙,“谈什么?” “我需要你对我坦白一些事,”宫忱道,“如果你能立血誓不说一句谎,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你觉得,怎么样?” 白王冷笑:“好大的口气,有本事,你今日不杀我爹……” “好。” 白王猛然看他,“你没骗我?” “我也立血誓。” “不只是你,你要让这里的所有人都不杀他,能做到吗?” 宫忱淡淡道:“我知道你们为了掩饰自己的位置,伪造了好几个天劫,秦玉他们就被骗过去了,不过,我没有通知他,这里只有我的人。” “只要我不开口,没人会动你爹。现在,你愿意跟我谈谈吗?”. 两人立血誓时,迟秋抱臂昂首,气势十足,并悄悄询问徐赐安:“徐公子,首领是肯定赤斫会死在天劫之中吗?” “未必。” “那他是打算立个假血誓吗?” “不是。” “那应该就是他有办法即使违背血誓,也不会被反噬吧。” “无。” 迟秋就张大嘴,震惊地看着他:“徐公子,首领最近脑子没出什么问题吧?” 徐赐安“嗯”了一声。 “嗯,是指有,还是没有?” “…………”. “你问吧,”白王吃力地撑起身来,冷笑一声,“无非就是想知道这些年和你当兄弟的到底是谁,那个人是怎么死的……” “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白王并不意外,这不难猜。一个伤他害他杀他,一个拼死拼活救他,傻子也能辨得出来。 “你是,”宫忱却低低道,“小棉花。” 这三个字轻飘飘落地的刹那,白王仿若被什么重物击中脑袋,嘴唇苍白,恍惚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记起来了?” “是,我记起来了。” —— 宫忱不是最开始就喜欢扣手指的。 最初,他没事老瞎扯衣服上漏出的那一缕棉絮,总想着扯完这一截就不扯了。 有次越扯越多,越扯越多,一回神,新买的棉衣左袖空了一大块,还烂了个洞,他不敢让娘亲知道,悄悄从家里拿了针线出门,在冰天雪地里打着哆嗦缝衣服,一不小心就划到了手,把一团棉花染红了。 他有点儿郁闷地想,这下好了,本来只要挨一顿教训,现在要挨两顿了。 四周似乎是有谁看不下去了,发出一道嗤笑:“笨蛋。” 宫忱往右后方瞅瞅,看到了一只瘦弱又倨傲的小孩鬼,他什么都没说,又低头捣鼓。 那鬼道:“没听见我叫你么?” “我吗?你在跟我说话?”宫忱眨了眨眼睛,“可是,我不是笨蛋。” 那鬼一会:“对不起。” 一会又阴阳怪气地:“连缝针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就是笨蛋!” 宫忱道:“可是我干别的事情很厉害啊,你不许这么说我。” 那鬼一会歉疚:“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会又冷笑:“就说了,你怎么办!” 宫忱:“你要跟我打架吗?” “不是的,我好饿,没力气打架。” “来啊,打一架啊!我有的是力气!” 宫忱盯着它看了两秒,忽然嘿嘿一笑:“你是有两种性格吗,真有意思,我才不打架呢,我打了你,到时候爹爹又打我屁股,根本划不来。” “喏,你饿了,这个给你吃吧。”他说着拿出一块糕点。 小鬼道:“我碰不到。” “这个简单啊。”宫忱便把手指上的血往上面抹了抹。 小鬼立刻拿去,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后,宫忱还在捣鼓衣服,针脚一宽一密,宽宽密密,宽宽宽密密密,中间打了七八个结,更怪的是,这么多个结,还是一扯就松。 宫忱愁得抱脑袋揪头发。 它:“你把针给我!!!!” 那针在它手里好像自己的手一样灵活,缝上的线不知道精致了多少。 宫忱“哇”了声,一脸激动地抓住它的手道:“你和我做朋友吧,我以后的衣服都交给你缝了!!” “你真要和我做朋友?” “狗屁朋友,那不是仆人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宫忱一点儿不觉得它古怪,笑嘻嘻地把怀里的好吃的都给了它:“再说,再说,今天太晚了,我要回家了,下次来找你玩。” 它有点馋他的食物:“真的吗?你叫什么啊,我怎么找到你呢?” “我叫宫忱,我家在——那。”宫忱遥遥指给它看,身上的棉花团掉了下来,“你要找我随时都可以,反正也没别的小孩跟我玩,对了,你的名字是什么?” 它俯身帮他捡起来,怔了一下,因为那团染血的棉花不偏不倚,正好一半是暗色,一半是白色。 小鬼愣住片刻,用手掌托着那团棉花,告诉宫忱:“这个,就是我。” —— “你就没记起点别的?”白王盯着他,“这双手可不止给你缝过衣服。” 宫忱沉默了半晌,轻轻叹了一声:“所以,那年元宵,我将死之时,突然出现阻止了赤斫的那人,真是你啊。” “不是我,是我们。” 白王自嘲道:“更准确来说,是他。我根本不会治病,由着他操控着身体把你救了回来。” “那是他第一次缝合人的心脏,你失血过多,为救你,他取了你爹的魔血,却没想到,那会成为你后来的心疾。” 不知想到什么,白王短促地笑了一下,“命运真是恶心。” “你出生那日,他家破人亡。而你父母惨死之日,他和家人重逢。我真不理解,他后来什么都知道了,却还能够在你身边待得下去。” 宫忱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么说,你和他共用身体,但不共用全部的记忆?” “在一个身体里时记忆自然是共用的,”白王冷冷道,“后来,我们学了分身术,我对他依然坦诚所有,他却对我有了隐瞒之事,而且,几乎都有关于你。” 宫忱点了下头:“原来如此。”若非柯岁的隐瞒,他的假死只怕会变成真死。 “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你们这样到底算不算是一个人。” “然后我才想起了小棉花,小时候,我把你们当同一个人来看,只觉得一人能有两种性格甚是有趣,可现在……” 宫忱闭了闭眼,没再说下去,再睁开时,眼睛里冷光和泪光交织:“我明白了。他死了,便是死了。你活着,不等同于他活着。” “但是,为什么他非死不可?又为什么是他死,而不是你死?” 白王听完这个问题,忽然捧腹发笑,笑得咳嗽不止,好一会儿,道:“你知道么,他和我所有的不同,都是从十六年前在医馆里遇见你的那一天开始的。” “你那时不过是一个乞丐,我想着杀了便杀了,他却没忍下心来。” “若问我们为什么必死一个,那肯定是因为我们变得不同了。当一个人有了两个不同的魂魄时,其中的一个就必须死,否则,就是两个一起死。” “至于为什么死的是他,你难道不清楚吗?”白王嘴角一点点勾起讽刺的弧度,“你觉得他能像我一样,坐在这里看着你和我爹之间死去一个吗?” 宫忱攥紧了手,硬逼着自己听下去。 “他不能,所以,从遇见你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必须死。” “你不接受也得接受。” “你也无法找任何人替他报仇,因为,那是他自己要死的。”. 宫忱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实在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身后的宁箫听得怒不可遏,冲上来就吼:“你怎么能说是他自己要死的?!!” “你们两个之中只能活一个的时候,他放弃了他自己,让你活着,你却说他是自己要死的?” “我没有让他放弃。”白王面无表情道,“他可以和我争,但他却不争,这是我最恶心他的地方。” “恶心的人是你!”宁箫发着颤道,“他是做不到夹在兄弟和父亲之间,但他本可以逃走,偏偏你让他的双手沾满鲜血,你让他没有回头之路,是你逼死了他。” 白王冷漠地看着她,轻轻问:“他死了,只有我获得好处了吗?” “你娘死在岚城那场祸乱中,你其实也恨过他的吧,但是为什么不恨了呢?” “还不是因为,他死前,把一身医术都传给了你。” 宁箫忽然脸色惨白,同样说不出话. 宫忱长长吐了口气,缓缓站起。 “首领!身后!” 不知看到什么,迟秋瞳孔一缩,猛地朝宫忱大喊,所有守碑人同时冲出。 只见那彻底消散的第二道雷劫之中,一道血肉模糊的影子摇晃着爬起,还没站定,就猛奔了过来! 毒药没毒死他,天劫也没劈死他! 尽管血肉模糊,他身上却散发着一股极其恐怖的气息,周边的天地灵气疯狂涌来,空间都仿佛扭曲了。 赤斫选在天泠山承受这道雷劫,除了灵药,还有一个考虑,便是这里灵气旺盛。当他突破天人境,抵达半仙之后,无论阴气还是灵气都可以纳为己用。 ——先杀了宫忱,吃了他之后便能更快地恢复力量。 赤斫面容狰狞癫狂。 他现在的□□已经脱离于魔了,不再惧怕那红莲圣火,且无坚不摧,而宫忱身上能用的只有一柄钝刀,根本无法防身。 徐赐安反应奇快,发动剑招去挡,可赤斫身形就那样一晃,瞬间就绕到了宫忱身后,直直抓向宫忱的后脑勺!哪怕是铁石在那样的强劲之势下都会被捏爆! 宫忱动了下眼皮,对白王道:“记住,是他先动的手。” 随即抽剑转身,迎击上去。 只挥出一剑。 赤斫根本不屑去躲,正面扛下那一剑,手掌正落在宫忱的灵台之上,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噗呲。 伴随着一道白光划过。 鲜血喷出。 那手掌最终在距离灵台只一寸的地方被斩断,砰的一声落地。 可还没完。 白光从手腕,一直穿过了脖颈。 咚。 头颅在地上滚了几滚,最终柯蘅的脸朝上,披头散发,表情错愕至极。 宫忱明明不会剑。 他此身连剑骨都被剖了去…… 剑、骨。 徐赐安闭了闭眼。 由于剑骨和剑道天才总是一起出现。 世人很容易忘记,不是有剑骨的人才有用剑天赋,而是,有天赋的人才能凝出剑骨。 铮的一声。 他在距离宫忱最近的地方收了剑。 宫忱冲徐赐安笑笑,温声道:“师兄,我跟你说过的,我有两位师父。” 一位是南鸢师父。 还有一位,是锦州师父。 “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不跟你学剑吗?” “师父只教了我这一剑。” “也只让我学这一剑。” —— 一开始,宫忱并不知道那个一剑杀死云隐真人救他出来的男人是徐锦州。 “您为什么救我?” “我没有救你。” 男人戴着藏蓝面具,声音平静:“是你杀死了他,然后自己逃了出来。” 宫忱心中了然,很快道:“恩公,请借剑一用。” 接过后,他回去对着云隐真人的尸体连砍了好几剑,手腕微微发抖,额角出汗,然后把剑洗干净,还给男人。 “是我杀死的云隐真人,我不会用剑,因此是胡乱将人砍死的。” 男人沉默了几秒,道:“本来我以为还要等你再长大几年,才有足够的心性复仇,但如今看来,不必等了。” 宫忱胸腔里登时咯噔一声,他从未跟别人讲过复仇的事。 男人继续道:“杀死你父母的那只赤鬼,也曾害死了我的弟子。” “这几年,我一直在关注你。只可惜,你的身份、年岁、容貌都已经暴露给了赤鬼。” “你愿意的话,今后我会和你一起复仇。可你在明,我就必须在暗,不能和你有太多交集。” 宫忱怔怔地看着他。 男人又道:“你可以拒绝,我不会强迫你,但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一些东西。” 宫忱跪在地上给他磕头:“师父。” 男人扶他起来,笑了一下:“我没让你拜师……罢了,我认下便是。” “但我可能是个不称职的师父。” “你受委屈时,我不能护着你,你贫困潦倒时,我不能让你填饱肚子,甚至哪怕有一日,你在复仇路上死去,我都不能哀悼你。” “即便如此,你还要这么叫我吗?” 宫忱眼睛很亮地看着他:“师父,在这世上,若我死了,有一人能知道我是谁,我为何而死,我也很满足了。” 男人轻拍他的肩:“孩子,你受苦了。” “你可看清刚才的那一剑了?” 他指的是杀死云隐真人的那一剑,而之后宫忱也是仿照着那一剑在尸体上留下剑痕的。 “看清了,但不得精髓。” “这是我要教你的第一剑,也是最后一剑。” “为了这一剑,你从今往后,不得再跟任何人学剑,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你会用剑的事情。” “要报仇,这一剑就够了。” “它名为,藏锋。” 第89章 好兄弟 走了。 周围寂静了一秒, 骤然响起白王撕心裂肺的叫声:“爹!!!!!!” 他欲扑过去,被宫忱一把定住,道:“他没那么容易死。” 果不其然, 只见被斩落的头颅迅速软化塌陷, 化作一摊人皮血水,而无头尸的颈面缓缓凸起数道肉块, 像滚水一样发出咕咚声, 紧接着,长出一个脸色惨白的头颅,手掌也是如此长出新的。 柯蘅趴在地上,死死盯住宫忱,但无论如何, 他已无力再发出第二击。 宫忱俯视着他,右手握着剑柄,用力到骨节发白, 剑尖饮着仇人的血。 这一剑,不够。 抵消不了他的深海深仇,安抚不了他二十年来的颠沛流离。 他年幼时在心里诅咒过, 他要仇人同自己一样历尽所有恐惧之事,肝肠寸断, 以他爹娘十倍百倍千倍之痛苦死去。 只一剑,怎么能够? “宫惊雨,你立了血誓,不杀他的。”白王在身后颤声道。 “………我不杀他。” 铿的一声, 长剑入鞘。宫忱面颊的肌肉抽动了下,极力将什么克制下去,然后恢复了平静。 “宁丫头, ”他叫了一声,“把那样东西拿过来吧。” 宁箫捧着个檀木盒子给他。 宫忱屈起一膝,蹲在柯蘅旁边,将盒子轻轻打开放在他面前,淡声道:“你认得出这是什么吗?” 盒子里面,盛着一团青色的灵光,很小,很微弱,形状如同一片叶子。 可映在柯蘅瞳孔中,却仿佛幽碧的毒,他随手一挥就将那盒子打翻,嗤道:“一缕废魂。” 那团魂光飘出,轻落在地上,被白王怔怔地盯着看。 两秒后,他强行冲破了定身术,跌跪在那魂光面前,双手发抖地捧了起来,看了又看,半晌,才颤声道: “娘。” 这个字犹如当头一棒袭向柯蘅,他脸上的怨毒先是僵了,而后终于感知到什么气息,几乎魂飞胆颤地爬了过去。 “惜叶,惜叶——” 叫着这两个字,伸出手去。 宫忱扼住了他的手腕,将其甩开,冷冷道:“我以为,你至少能将她认出来。” 柯蘅摔倒在地上,想起自己方才说的那四个字,一缕废魂,身体震颤了下,紧接着扬起手,重重甩了自己一巴掌。 发出的甚至不是“啪”的声音,而是击鼓般的“咣”!!!! 一下就将自己抽得吐了血,脸上骨架塌陷下去,皮肉却高高肿了起来。 “爹,”白王见状,急急捧着魂光过来,双目充血,似疯似喜似悲,“是娘,真的是娘!我摸着它时,好像看见了娘生前的记忆!!快,你也试试!!” 柯蘅哆哆嗦嗦又伸出了手。 这次,宫忱没拦着。 两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同时小心翼翼地去碰那么小的一团光,几乎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的,场面十分滑稽。 宫忱面无表情地在一旁观着,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在等什么. 来之前,他答应宁箫要实现柯岁的遗愿,便允许了她从他真身里取一个东西。 ——谁能想得到呢,陆惜叶的一缕魂魄竟然会在宫忱的身体里面。 而且,二十一年前就在了。 宫忱闭了闭眼睛. “累了吗?” 徐赐安不知何时站了过来。 “没,”宫忱很自然地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轻声道,“师兄,我现在还觉得很不可思议,叶子奶奶就是陆惜叶,是元真的娘亲。” “你还记得吗,她养了一条好凶的大黄狗,我们一起找过那条狗,它尾巴上有个梅花胎记。我亲眼看着他们投胎的。” 徐赐安“嗯”了声:“应当就是那日,她将自己的一缕魂魄放到了你身上。” 宫忱沉默了会,道:“我一直叫她叶子奶奶,我不知道她姓陆,她也从来没跟我说过,所以我后来给她在碑上刻字,刻的是无名叶氏,她也没有出声阻止。”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终于,某一刻,哭笑声一转,陡然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不!不!!!!” 不知从那魂光的记忆中看到了什么,柯蘅疯了般大叫:“放开她!你们这群毛贼,我要把你们全杀了!!” “…………” 不刻,那光团在两人手中毫无征兆地散了开,在宫忱的控制下重新回到了木盒中,让宁箫收了起来。 “看清楚她怎么死的了?”宫忱问。 白王目光空洞:“怎么会……我娘怎么会被一群连灵力都没有的毛贼杀死呢?” 柯蘅缓缓扭过头,语气森寒道:“那群毛贼在哪,我要把他们一块一块剁碎了喂狗。” “他们么,我不清楚。” 宫忱眼珠子往下转动,道:“不过,要替陆惜叶报仇,你是不是应该先把自己一块一块剁碎了?” “………你什么意思?” “当年,她施展了四次复活术后病得厉害,有人将她勾结魔族的消息泄露出去,为保她性命,陆家表面上将她赶走,实际上将她藏了起来,派人月月她送药,时时护她周全。” “那两年,没有陆家,陆惜叶早就死了。结果你后来不分青红皂白便灭了人家满门。” “陆家死绝了,只剩她还活着。” 宫忱看着柯蘅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从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嘲。 “但她又能活多久呢?在岚城的一个宅子里,最终被入室的毛贼失手打死。” “我不知道陆家在护着她,”柯蘅痛苦不堪地道,“若我知道……” “若你知道,你依然会灭陆家。” 宫忱的声音简直犹如噩梦一般继续响起在他耳边:“那时,你也不过是一缕游魂,你根本不记得陆惜叶,只是想要重新凝实自身,所以看上了陆家更高层次的控魂术……” “不、不是……”柯蘅捂住脑袋。 “后来你清醒了,却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为你妻子报仇。” “但事实上,是你间接害死了她。” “够了!!!”柯蘅双目赤红地拽住他的衣领,猛地大吼,“你给我闭嘴,我都说了我不知道!!!!” 宫忱就冷着眼看他发疯,半晌,轻轻吐字:“那你知道什么?”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人世间那么多人,独独我能看见你吗?” 宫忱扯了扯嘴角,一字一顿道:“因为,陆惜叶的那缕碎魂,就是从我身上取出来的。” 柯蘅怔怔地松开他,颓然向后跌去。 ………… 人迷失自我,会入魔。 那魔呢? 魔迷失自我呢? “会怎样?”陆惜叶曾这样问柯蘅。 “会消失。”柯蘅告诉她。 “消失?”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魔就会消失。” “到时候谁也看不见他,他就像是一缕野风,飘荡人世间,直到找回自我。” 当时只当作是一个距离他们遥不可及的话题,柯蘅还打趣道:“惜叶,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可能我就在你眼前,你都看不见我。” “不,”陆惜叶却道,“哪怕谁都看不见你,但我一定可以。” “嗯?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我是叶子。” “风吹过的时候,叶子总是第一个知道的。” 柯蘅怔了怔,便大笑着摇了摇头。 “惜叶,你又拿我说笑了。” 他不知道,陆惜叶是认真的。 他也不知道,从分别的那天起,陆惜叶就一直,一直在等那缕风来。 天道不公,让她至死都没能等到。 但天道垂怜,又让她通过宫忱的眼睛与他相见。 只是后来谁能想得到呢。 她言行如一,目光如炬,做了那千千万万个人都做不到的事。 她看见了风。 ——风却不识旧人。 ………… 柯蘅烂泥一般躺在地上。 那原本立足于无坚不摧的仇与恨之上的心境,也如面对宫忱的剑时不堪一击的□□,轰然崩塌了。 他浑身力量如指尖沙,飞快散去。 宫忱长长吐了口气。 要真正杀死一个愤世嫉俗的人,最简单也是最残忍的办法,就是让他将那份仇恨对准他自己。 让他杀了他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宫忱可以立血誓答应白王不会动手的原因。 “爹,”白王去扶起柯蘅的身体,嘶声道,“过去了,都过去了,放下吧,今后的日子,还有孩儿陪您一起……” 柯蘅已经神智不清了,好一会儿,恍惚地推开他,道:“你不是。” 白王浑身一僵。 “岁岁呢?岁岁去哪里了啊,”柯蘅痛哭道,“爹找不到你娘,怎么连你也找不见了?” “老天爷,你对我好残忍啊!” 宫忱没有说话,宁箫上前蹲下,将盛着陆惜叶碎魂的檀木盒子放在柯蘅手中,眼中冷光闪烁。 “你问他在哪里?” “我告诉你,这些年,他始终一个人奔波在寻找娘亲的路上。” “他总觉得宫叔当年能看见你不是偶然,所以他不停地在寻找真相。” “终于,他通过这换体挪魂之法,将宫叔的魂魄与他身体里的东西分离,认出了这是陆惜叶的魂魄。” “只可惜,在将一切告诉你之前,你放弃了他。” “你要他死,他便去死了。” “可他的遗愿,依然是希望你和他娘亲团聚。” “你随着这缕魂魄去,就能见到陆惜叶的坟墓了。” 宁箫说完已经满脸是泪,她擦了擦,起身,一字一顿道。 “但是你这辈子都见不到我师父了。”. 其他家族的人纷纷来迟。 地上却已经不见柯蘅的踪迹,宁箫说:“诸位放心,他已经灵力尽失,身体枯竭,你们就当他死了吧。” “那他那个儿子呢?” “也该好好算一算账了吧?” 就在众人提出也要废了白王之时,宁箫颤抖着从怀里拿出一张布帛,但她却一个字也念不出。 宫忱从她手里接过,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每一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封白王的告罪书。 上面将白王所犯的罪责一一陈述。 二十年来,桩桩件件,令人发指,包括承认他化作宫忱的模样炸了云青碑,致十一万无辜之人丧命。 白王已然心灰意败,宫忱将纸页折平,平静道:“白王自知罪孽深重,已经自裁谢罪。” “如今留下的人是柯元真。” “他善行无数,未曾害过一人,今日,谁敢动他,别怪我不客气。” 听完几段话,白王浑身一震,满脸错愕,宁箫则掩面大哭. 「说好了,若有朝一日我的命落在你手上,你可不能让我死。」 「必然如此。」 宫忱直至今日才明白,柯岁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他在求宫忱留白王一命. 宫忱转身,看向宁箫,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宁箫双眸倏地瞪大,惊叫了一声:“宫叔!” “怎么……” 宫忱微微一怔,才发觉不知何时,他的身体已经倒下了,可是魂魄还站在原地,看着徐赐安极快地接住了他。 “怎么回事?” “遭了!”宁箫拧眉,“这具肉身承受达到了极限,魂魄被迫挤出体外了。应该还在附近,大家快找找看!” 宫忱看着一堆人穿过自己的魂魄,却到处找自己的模样,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师兄,师兄?” 他跑在徐赐安旁边晃了晃手,没反应,又做了个鬼脸,还是没反应。 既然如此…… 宫忱有点不好意思地,抛了个飞吻。 哪知徐赐安忽然抬眸,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吓得宫忱连连后退,这一退,不知怎的眼前一黑,周围的人和物都不见了。 什么都不见了。 又或者,只有他不见了。 宫忱怔怔地站在原地。 该怎么回去呢? 但他很快就没心思想这些了。 不远处,有一个白衣男子姿势随意地坐在地上,挑着眉看他。 宫忱眼睛瞪大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这是一缕很淡很淡的魂魄,好像随时就要散去似的。 “……柯元真。”他叫出了他的名字。 “宫惊雨,”柯岁有点儿遗憾地看着他,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会为我哭呢,结果没有啊。” 可话音未落,宫忱眼眶就红了。 “诶诶诶,我开玩笑的,”柯岁立马指着他道,“大老爷们的,给我把眼泪收回去!” 宫忱一点儿也不想跟他开玩笑。 刚才那个在众人面前时而冷静,时而咄咄逼人的宫首领一下就毁了形象。 他掉了好一会眼泪,像个小孩子,哑声道:“柯元真,你怎么办?” “什么我怎么办?” “你把命让给白王,一身医术赠给宁箫,把你娘还给了你爹。” “你替我解冤,替他偿命。” “可是你怎么办。” 他用力闭上眼,静了片刻,忽然爆发出一声悲吼。 “你怎么办,柯元真!你就活该要带着那肮脏的罪名去死吗?活该落得一个魂飞魄散不得投胎的下场吗?你做错了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 柯岁看着宫忱这副模样,忽然低头笑了一下,抹了抹眼泪:“其实,我这一生,是有不值得的地方,但是,也有没白活的时候。” “什么时候?” “就是,那时候,你不是说,我是你这辈子最好的兄弟吗?” 柯岁偏开头,问:“我不知道,这句话现在还当不当真。” 宫忱怔了两秒,忽然潸然泪下。 “真的不能再真了。”他哑声道,“你欠着我最大的份子钱呢。” “什么?你成婚了吗你就向我要钱!” “所以你别走。”宫忱道,“别走。” “…………” 柯岁望着他,低声叹了口气:“也是啊,我这一生谁也不欠,唯独有愧于你十六年的情谊。” “不过幸好,宫惊雨,属于你的好日子终于就要来了。” “不要哭。” “也别为我难过。” 他轻轻道:“说来你可能不信,这可是我人生中最轻松的一天。” 见他魂魄几近透明,宫忱喉头一哽,几乎再想不到任何话来挽留他。 “你不向段钦道别吗?” 柯岁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我和他已经道别过了。” 最后,他五指握紧,虚虚向宫忱的肩膀碰了一拳,眼含热泪。 “好兄弟,走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90章 我回来了【大结局】 第90章 我回来了【大结局】 谢谢你们…… 说完, 柯岁的魂魄便消失在了原地,再也找不着这个人了。 从今往后,都只能从回忆里找了。 宫忱视线模糊地望着那一片空地, 已经分不清方才的一切是不是他的幻觉了。 或许是吧。 因为很快, 四周便忽然暗了下去,黑影重重, 像夜晚宽阔的草原, 宫忱在原地站了许久,想要迈步,却不知向哪里去。 “宫忱。”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听到有人叫他,但太远了, 太轻了。 所以他一开始没有动,屏息倾听,仔细分辨着是从哪儿来的声音。 他便忽然看见两道人影。 当即瞳孔一缩, 踉踉跄跄跑过去。 “慢点啊,忱忱。”段昭然喊。 “娘——”宫忱听见她声音的刹那就落下泪来,跪在她面前, 但不敢伸手去碰,因为所有的幻觉, 都容易一触即破。 “哎哟,”宫晋之笑了笑,“这么大个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爱哭鼻子啊。” “爹, ”宫忱哭着道,“对不起。” “孩儿没有亲手杀死仇人。” “爹爹说过的吧,报仇并不重要, ”宫晋之蹲下来,虚影轻轻揉了下宫忱的脑袋,“你做的任何决定,爹爹都觉得很好。” “过去,你想报仇,爹爹很庆幸,因为有了恨,你才能撑过这二十一年的人生。” “如今,你想放下,爹爹也很高兴,因为你找到了比报仇更加重要的东西,它远比恨,能让你走得更远。” “您真的,不怪我吗?”宫忱问,“一点儿也不?” 宫晋之揉揉他的脑袋,没有说话。 宫忱又抬头,见段昭然含笑,冲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宫忱肩膀微微耸动,抬手捂着眼睛,眼泪从指缝间不断地流出。 “好孩子,让爹娘再抱一抱。” 好一会,他终于下定决心,猛地要扑进他们的怀里,放声痛哭。 果不其然,那幻觉就倏地消散了。 “……抱到了。” 虽然只有片刻。 宫忱趔趄几步,愣了好一会,擦干眼泪,前方已经出现了些微的光亮,原来是夜空中有了星星。 “宫忱。” 那道遥远的叫声又响了起来,可是这一次,宫忱好像知道是在哪个方向了。 他往前走。 在路上陆续看到了柳直,箫芸,沈湘,大祭司,曾经战死的下属们……… 他和他们一一叙旧,有时不知道说什么了,就呆呆地盯着对方,对方就会笑着给他指路。 那是很漫长的黑夜。 宫忱见到了所有的故人,每一位的音容笑貌都历历在目。 他们都在做一件事,包括那虚空之上一声比一声清晰的呼唤。 “宫忱。” 他们或推着他,或拉着他。 往前走。 一直走到黑夜尽头。 有个声音叹息道:“你又要回去了?” 宫忱的脚步停了一下。 “人间就这么好吗?”那声音又问。 宫忱说:“人间不好。” “那你要去哪?” “他们身边。” 他没说他们是谁,可是那声音也不追问,而是轻哼一声:“他们就在人间。” 宫忱便说:“那人间好。” 那声音就沉默了,两秒后,宫忱感觉自己被人从身后猛地往前推了一下。 “那你就回去吧!” 宫忱没有回头确认。 他知道那声音是谁. 终于,黑暗彻底崩塌。 白日,悄然降临。 宫忱睁开眼。 不知谁喊了一声:“他醒了!” 紧接着,房间内的所有人都激动万分地看过来。 “宫先生。” “哥。” “首领。” “宫叔。” “宫大哥。” “宫兄。” “…………” “宫忱。”唯独徐赐安紧攥着他的手,眼里布满血丝,俯身抱了他一下。 听到这个声音,宫忱笑了。 “谢谢你们叫我回来。” “我回来了。” (正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