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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风波

作者:断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祠堂里的空气带着一种陈年香灰和木头腐朽混合的阴冷气味,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惨白的烛火在王氏阴沉如水的脸上跳跃,投射出扭曲晃动的阴影。她端坐在主位上,手里捻着一串冰凉的黑檀佛珠,捻动的速度极快,几乎要擦出火星子,泄露着内心滔天的怒意。


    “跪下!”


    冰冷刺骨的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林晚秋的背脊上。


    林晚秋没有辩解,也没有丝毫犹豫,她松开拄着的木棍,任由它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左小腿的伤处因为突然的承重和姿势变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曲双膝,跪了下去。冰冷的青砖寒气瞬间透过薄薄的裙裾和夹板,直透骨髓。膝盖骨撞在地面的闷响,在死寂的祠堂里格外清晰。


    小桃早已瘫软在门外,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死死按着,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呜咽着:“夫人…夫人开恩…小姐她…她是救人啊…”


    王氏猛地一拍旁边供桌的边沿,震得烛台都跳了一下!“救人?!”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能刺破耳膜,带着一种被冒犯尊严的狂怒,“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林家书香门第,清誉重于泰山!你一个未出阁的庶女,竟敢在佛门净地,私会外男!还…还做出那等不知廉耻、触碰男子身体的下贱勾当!这要是传出去,我林府满门女眷的名声还要不要?宛秋还怎么议亲?整个林家都要被你拖进泥潭里!你安的什么心?!”她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手指几乎要点到林晚秋的鼻尖上,“我看你就是天生下贱胚子,跟你那短命的娘一样!骨子里就带着不安分!”


    刻毒的咒骂如同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每一句都精准地戳在封建礼教最严苛的禁忌上,也试图撕开林晚秋内心最深的伤疤和尊严。祠堂里侍立的几个心腹婆子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只有王氏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林晚秋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冰冷暗流。她挺直了背脊,尽管跪着,腰杆却没有一丝弯曲。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刺痛压制着胸腔里咆哮的怒意和屈辱。辩解无用,愤怒只会火上浇油。她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像一块沉默的石头,承受着这铺天盖地的污蔑。


    “母亲息怒…”她终于开口,声音因为膝盖的剧痛和胸口的窒闷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平静,“女儿不敢有损门楣。当时情急,那人伤势极重,流血不止,命在顷刻。佛门慈悲,女儿…女儿实在无法见死不救。所做一切,只为止血救命,绝无半分逾矩之心。若有半点虚言,甘受家法重责。”


    “救命?就凭你?”王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扯出一个极其刻薄的弧度,眼神冰冷,“你懂什么医术?不过是梦里学了点装神弄鬼的把戏,就敢妄称救人?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不知被哪里来的野男人迷了心窍!”她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脚下的林晚秋,声音如同从齿缝里挤出来,“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给我取家法来!让她好好清醒清醒!就在这里跪着,跪到明天日出!谁也不许给她送水送饭!”


    一个婆子立刻应声,小跑着出去。祠堂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王氏粗重的呼吸。


    林晚秋不再言语,只是垂着头,默默地调整着呼吸,对抗着膝盖和伤腿传来的越来越强烈的疼痛和麻木。祠堂的地砖冰冷坚硬,寒气如同无数根细针,顺着膝盖骨缝钻进身体。时间在死寂的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汗水从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又沿着脖颈冰凉地滑进衣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丫鬟带着哭腔的呼喊,打破了祠堂的凝滞。


    “夫人!夫人不好了!大小姐…大小姐她…出事了!”


    王氏脸上的怒容瞬间被惊愕和慌乱取代:“宛秋?宛秋怎么了?!”


    “大小姐…大小姐在房里…突然就喘不上气…脸都憋青了…快…快不行了!”丫鬟扑跪在祠堂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王氏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方才的跋扈狠厉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母亲的惊惶失措。她再也顾不上跪着的林晚秋,提起裙摆就往外冲,声音都变了调:“快!快去请大夫!快啊!”几个婆子也慌忙跟上。


    祠堂里瞬间空了,只剩下跪在冰冷青砖上的林晚秋,以及门外瘫软在地、无声抽泣的小桃。


    林晚秋缓缓抬起头,望向王氏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古井。机会!一个可以彻底改变她处境的绝佳机会!她不能错过!


    “小桃…”她声音嘶哑地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扶我起来…去…清秋院!”


    小桃猛地抬头,泪眼婆娑的脸上满是惊恐和不解:“小姐…您…您去做什么?夫人正在气头上…您…”


    “快!”林晚秋的眼神锐利如刀,“去清秋院!我能救她!”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基于现代医学知识的强大自信。


    小桃被那眼神和语气震慑住,看着林晚秋因忍痛而更加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撑着她爬了起来。她跌跌撞撞地冲进祠堂,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林晚秋从冰冷的地上扶起,又将那沉重的木棍塞到她腋下。


    林晚秋咬紧牙关,忍着膝盖和伤腿钻心的疼痛和麻木,在小桃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林府最中心、最富丽堂皇的院落——清秋院挪去。


    清秋院内早已乱成一锅粥。


    精致的闺房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安息香气味(古代认为此香能宁神定喘),几个丫鬟婆子围在雕花大床边,手足无措,哭声一片。


    林宛秋半靠在厚厚的锦被堆里,平日里娇艳的脸庞此刻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紫绀色,嘴唇青灰。她大张着嘴,像离水的鱼一样拼命地想要吸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发出尖锐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哮鸣音!她纤细的手指死死地抓着胸口的衣襟,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眼神涣散,充满了濒死的恐惧和窒息感。


    王氏扑在床边,哭得肝肠寸断:“宛秋!我的儿!你别吓娘啊!大夫呢?大夫怎么还没来?!”她看着女儿痛苦挣扎的样子,心都要碎了,猛地回头,歇斯底里地吼道:“再派人去催!给我骑马去!把长安城最好的大夫都给我请来!快去啊!”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林晚秋拄着木棍,在小桃的搀扶下,艰难地挪了进来。她苍白着脸,额发被汗水浸湿,沾在脸颊上,显得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在满屋的混乱和绝望中,亮得惊人,如同穿透迷雾的灯塔。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惊愕、不解、更多的是嫌恶。


    “你来做什么?!”王氏看到她,如同看到了瘟疫,满腔的焦虑瞬间化为更深的怒火,“滚出去!谁让你进来的?滚!”


    林晚秋无视那几乎要刺穿她的目光,也无视王氏的咆哮。她的视线穿透混乱的人群,牢牢锁定在床上痛苦挣扎的林宛秋身上,快速做出诊断:典型的支气管哮喘急性重度发作!气道严重痉挛!那些浓烈的安息香,简直就是催命符!


    “都让开!”林晚秋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过了屋内的哭喊,“所有人!立刻离开这间屋子!把门窗全部打开!快!”


    她一边急促地说着,一边不顾自己腿伤,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边。她粗暴地一把挥开床边那个还在徒劳地扇着安息香气的丫鬟,大声命令:“香炉拿走!扔出去!快!” 同时,她伸出沾着祠堂灰尘和冷汗的手,抓住林宛秋剧烈颤抖、冰凉而汗湿的手臂,试图将她从高高堆起的锦被中拉出来。


    “你干什么?!放开她!”王氏尖叫着扑上来,想拉开林晚秋。


    “想让她活命就听我的!”林晚秋猛地回头,厉声喝道,那眼神中的决绝和凛冽瞬间震住了王氏。趁此间隙,林晚秋双臂用力,忍着左腿的剧痛,硬生生将比自己略重的林宛秋从床上拖了下来!


    林宛秋双脚刚一沾地,窒息感让她更加痛苦,身体软倒下去。林晚秋眼疾手快,用自己受伤的身体作为支撑,半拖半抱着林宛秋,几乎是强硬地将她按在了冰冷光滑的地面上!


    “让她趴下!前胸贴着地面!”林晚秋急促地对旁边吓傻的丫鬟吼,同时自己跪在地上,用尽全力调整着林宛秋的姿势。


    这个动作极其费力,拉扯着林晚秋伤腿的夹板,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但她顾不上了。她让小丫鬟配合,强行将林宛秋的身体摆成一个怪异的姿势:面朝下俯卧在冰冷的地砖上,但上半身却用一个软枕垫高,让她的头部低于胸部,整个身体形成一种前倾俯卧的角度。这个姿势,正是现代用于缓解严重哮喘发作、帮助痰液引流、利用重力辅助呼吸的——膝胸卧位!


    “按住她!别让她乱动!”林晚秋喘息着命令,自己则跪坐在林宛秋身侧,双手按住她因剧烈喘息而不断起伏的背部。


    就在此时,被林晚秋吼醒的丫鬟们终于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将紧闭的雕花木窗“哐当”一声猛地推开!初冬傍晚凛冽而新鲜的空气,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涌入这间被浓香和绝望填满的屋子!


    冰冷的空气刺激着林宛秋的呼吸道,让她剧烈地呛咳起来。但这股清冽的风,也如同甘泉,冲淡了那致命的安息香气味!新鲜空气涌入肺部的瞬间,那尖锐到令人牙酸的哮鸣音,似乎……微弱了一丝!


    王氏被林晚秋那一声断喝和女儿姿势怪异的模样震住,此刻又看到女儿那可怕的紫绀色脸孔似乎在吸入冷空气后略微褪去了一丝?她捂着嘴,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荒诞又惊心动魄的一幕。


    林宛秋依旧在剧烈地喘息、呛咳,但那种完全无法吸气的窒息感似乎稍有缓解。冰冷的空气刺激着她的喉咙和气管,引发一阵阵剧烈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带着粘稠的、白色的泡沫痰液从她口中喷涌出来。林晚秋冷静地指挥小丫鬟:“拿干净布巾,接住痰,擦干净她的口鼻!保持通畅!”


    就在这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时刻,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一个婆子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喊道。


    话音未落,一个须发皆白、提着药箱的老大夫,在家丁的引领下,气喘吁吁地冲进了房间。他刚一进门,就被眼前这怪异的场景惊得愣在当场!


    一个贵府千金,衣衫不整地趴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姿势怪异。一个同样狼狈、腿上还绑着奇怪木板的少女正跪在旁边,双手按压着她的背部。地上散落着被丢弃的香炉和痰液布巾。满屋子敞开的窗户灌入冷风……


    “这…这是…”老大夫瞠目结舌。


    王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过去抓住老大夫的袖子:“张神医!快!快看看我女儿!她喘不过气!快救救她!”


    张神医定了定神,快步上前。他先是搭上林宛秋的手腕诊脉,眉头紧锁。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瞳孔,然后仔细听了听她的呼吸音。那尖锐的哮鸣音虽然还在,但比起之前丫鬟描述的“破风箱”声,似乎确实有所减弱?而且,最重要的是,林宛秋的脸色虽然依旧难看,但那种濒死的紫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苍白,但至少……能喘气了!


    “夫人莫急…”张神医捋着胡子,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波动,目光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林晚秋,“大小姐此乃‘哮症’急性发作,凶险异常!幸而…幸而处置得法!”


    王氏猛地抬头:“处置得法?”


    张神医点点头,指着敞开的门窗和那怪异的俯卧姿势,还有地上被丢弃的香炉:“此症最忌浊气熏蒸!开窗通风,移除香料,此为第一紧要!这…这俯卧之姿虽古怪,却能引痰下行,助其呼吸…老朽行医数十载,此法…闻所未闻,却…确有奇效!” 他的目光落在林宛秋身下垫着的软枕和那刻意营造出的前倾角度,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和惊异。“若非此法稳住险情,老朽纵有回春之术,怕也…怕也难以施为啊!”


    他一边说,一边迅速打开药箱,拿出银针,开始为林宛秋施针定喘,同时吩咐药童准备煎煮定喘的方剂。


    房间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林宛秋依旧有些急促但已不再致命的喘息声,以及张神医施针时轻微的声响。所有的目光,都复杂地、无声地聚焦在那个依旧跪在冰冷地砖上、脸色惨白如纸、额角布满冷汗、身体因疼痛和脱力而微微颤抖的少女身上。


    王氏脸上的怒意、惊惶、刻薄,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她看着林晚秋,这个她眼中下贱、碍眼、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庶女,刚刚用一种闻所未闻、近乎荒诞的方法,硬生生把她心尖上的嫡女,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


    林晚秋没有看任何人。她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左腿伤处传来的、一阵猛过一阵的剧痛和冰冷地面带来的刺骨寒意。她微微喘息着,低头看着自己沾了灰尘和汗水的双手。


    就在此时,一双保养得宜、带着金镶玉戒指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林晚秋缓缓抬起头。


    王氏站在她面前,脸色依旧有些发白,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震惊、后怕、怀疑、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捕捉的……犹豫?


    “起来吧。”王氏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不自然的语调,没有了之前的尖刻,却也绝不是温和。她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扇过来,也没有收回。


    林晚秋的目光在那只保养得宜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抬起,对上王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她没有去碰那只手,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撑着小桃的手臂,极其缓慢地、独自挣扎着,从冰冷的地面上站了起来。木棍重新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对那句“起来吧”的回应。然后,在小桃的搀扶下,沉默地、一步一挪地,朝着清秋院门外走去。每一步都牵扯着伤腿,痛楚锥心,但她挺直的背脊,却如同风雪中孤傲的青竹。


    王氏的手僵在半空,看着林晚秋倔强离去的背影,眼神剧烈地变幻着。愤怒、难堪、后怕、震惊……最终,都被一种深沉的、重新开始估量的审视所取代。那眼神深处,一丝冰冷的算计,如同冬眠的毒蛇,悄然抬起了头。


    价值。


    这个庶女,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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