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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章麟学府(四)

作者:牛马喝饱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男子约计十六七岁年龄,下颌唇角带着少年的秀丽清透,眉棱鼻翼又已有些许成人男子的丰毅。


    他静立在赵谨身后,不发一言,面上带着旁观的取乐。


    但秦浦云在与他对视的瞬间,却从一双单薄凤眼中体会到无所遁形的凌厉,好似这眼睛天生带着无数剑意,能将人钉死了不能动弹。


    那男子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秦浦云恍恍惚惚回过神,已感受到背上津出了一片汗渍。


    再抬眼看起,那人已经满面逢春,仿佛方才感受到的凌厉只是自己的错觉。


    那男子一边抚着掌,一边笑说:“有趣有趣,热闹热闹,早知道现如今的鸿学有这么多有趣的人事,我都应该延迟历事才是,这样便能与诸君结伴共读了!”


    孙夫子自然也留心到了那人,但他亦不知道他是何时来到学堂,与那赵谨站一起的。


    他与现在学堂内大些年龄的学子差不多身量,但头顶兆日、身傍青山的轩昂仪容浑然天成。不过,仔细看去,他的服饰较旁家公子也没有特殊之处,只一套缥白色的衣装,连暖裘都没穿,而腰间束着一道黛青的勒帛,以雕刻成蝙蝠形状的玉质“巾环”固定,下挂着一串精巧的银制配饰及一个锦绣荷包。


    那玉固然玉质地清透润泽,但也算不得稀世罕见之品。


    孙夫子觉得此人貌生,断不是自己之前教过的子弟,又担心是他卒业、年长后容貌有了较大变化,左右断不出他姓名身份,故而心中虚怯、不敢随意称道。


    男子却绕过秦浦云等人及地上散落的棋子,直直往孙夫子走来,抬臂、躬身、行礼,一气呵成:“见过夫子好,王玉宗从学堂卒业三年了,想是夫子都不认得我了。”


    孙夫子定睛细端了走到近前的男子,愈发觉得面目生疏,虽然他自报了姓名,脑海里却仍无印象。


    王氏此姓在定安极为寻常,每年都有王姓子弟在章麟学府入学或卒业,他是断然记不得此等人物了。


    抑或是此人也认错了夫子,或只为找个熟稔的由头来攀扯?


    ——方才并未听到府外有阻拦喧嚣之声,此人既能顺利入府,那应是有学府通行印信在身的,看他身容气度也非无名宵小、市井小民可比。


    ——章麟不缺权贵子弟,既已卒业,届时便是科考、殿视,往后平步青云、仕途坦荡。即使是平庸无能之辈,大概也能获得父母祖辈荫庇有个好前程,断没有轻易与他争论的道理。


    孙夫子心中一思量,决意顺水推舟不予纠缠身份:“不妨事不妨事,你既已经卒业,应也是苦于历事,未有来往,亦是正常。”


    自称王玉宗的男子笑的眉眼弯弯,一双凤眼此时成了两弯新月:“今日我受父亲所托而来,有事求见太傅大人一面,方才听得学堂热闹,心下也感念当年自己在此求读的经历,不知不觉闯了进来,惊扰了夫子和诸位学子,玉宗失仪,请夫子包涵。”言罢,又是一揖。


    历来求见太傅均需先着差役递拜门帖,太傅阅览后再回帖约定会见日期,届时各权贵需修容整面,着品阶官服、携文雅礼信,亲自登门求访,他等竟是不知吗?


    况且太傅现今因病告假在家,怎会约定今日在学府内受访?


    抑或他等竟是未得回帖,冒然来访?


    ——如此不成体统,又是所为何事?


    孙夫子的面色阴沉了一半,只勉勉强强提着三分颜色,回道:“你既是鸿学卒业的,当知学府的规矩。章麟不是无故随意进出之地,今日太傅不在,我也无意苛责于你,没有紧要事情就回去吧!”


    玉宗倒不以为意,只是忽地将视线一转,看向江芙二人,道:“不过禀父亲的意思,是着我来看看军器监监卿江大人之女的本事的,毕竟我等虽已卒业,也秉承着章麟学府的荣耀和清誉。”


    原来,此人竟也是为了女子违反礼制入读芝兰此事而来!


    ——看来,此事在定安已传得喧嚣尘上、沸沸扬扬,便是想强捂也是不行了!


    ——若是强遣了这位公子回去,他日士族豪绅恼怒追究起来,岂非连我也受牵连?


    孙夫子一个脑袋三个大,内心叫苦不迭。


    本来他就反对太傅此次妄为举荐,现在果然众怒人怨,非是他孙某一人刻意刁难此女。此事不平,鸿学今后还如何授课?课堂嚣乱难平,耽误了定安所有权贵子弟的学程,他定也要被问个监察失职之罪。


    是得罪定安所有权贵,还是仅得罪江家?


    况且现在君意不明,王诏未下,而他已然从了太傅指示放这小女进入学府,只是现下的形势非他一介侍讲可以把控。


    孙某已经仁至义尽!


    孙夫子心中三来二去有了决断。


    他强自镇定,清清嗓子,对身边的女童道:“江芙,你虽是魏太傅一力举荐入的鸿学,但你年岁方八岁,之前连椒棠苑的求学经历也无,暂不论格致物学非敏捷聪颖之男子不能学,便是六艺于你都颇为勉强。诸学兄担心你跟读不上亦是在理。”


    王玉宗笑眯眯地补充道:“轰轰烈烈上学,灰溜溜弃学,岂非难堪?”


    江二攥紧双拳,目眦欲裂:“我家小姐得了太傅举荐,今上准许,凭自己本事光明正大进入章麟学府,非偷非骗,何以要灰溜溜弃学!”


    秦浦云见这位王姓男子竟是为了维护章麟礼制的学兄先辈,心中顿觉欣喜。他推开旁人的搀扶,掸掸衣袖,将方才出拳而撑开的袖口重新叩上,无不从容地道:“虽说是君上准许,但迄今未见下发诏示。江姑娘既是因为才学方得太傅破例举荐,那必是极优秀的了。不若与我等比试一番如何?"


    如若无一是处,便是一场荒唐闹剧,一介女子又有何脸面再在芝兰赖着不走?


    因着学府倡导百家争鸣、学论自由,而魏太傅之于朝野的威望,君王一时无法驳斥也未可知,但迟迟不下王诏亦可见君王内心的迟疑和犹豫。


    或许君王本意便是反对的,只是碍于魏太傅的情面只能表面应允,但是王诏不下?


    那对此女进行一番考较,或许正合君意……


    江二面带难色地望向江芙。他自然是相信江芙之聪慧的,但是他也不能确认这些比她年长至少四岁的权贵少年们的才学,毕竟他们一直在章麟学府承学至今,而江芙不仅没上过私塾,甚至连个启蒙夫子都没请过,自小就唯独跟着她父亲江大人识字学术、制造机巧。


    并且他见过江芙的字画……他自问自己的拙作尤胜于小姐……


    江芙看看一脸愤怒、委屈又焦急的江二,又看看一脸笑眯眯、但瞳仁明暗难辨的王玉宗,再看看已然爱莫能助、好自为之的孙夫子。最后,对显现得意之色的秦浦云道:“不要考我诗词歌赋做文章,我不大会。”


    果然……


    一个小小的无知女辈,或许仗着几分好记性能背得几首流利的诗文便自命才学,但从小养之深闺高楼,哪懂得人情练达、世事跌宕,能靠自己本事作出动人心魂的文章?


    又不知道她出于什么目的,用了什么手段蒙骗了魏老太傅,非要来芝兰苑的最高学堂哗众取宠、丢人现眼。


    学堂诸子左右侧视,奚落之声此起彼伏。


    韩骁的面色倏忽转白,目中失望、焦急尽显。


    晏言清冷声讥讽:“倒有自知之名。”


    秦浦云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往地上那些棋子展手示意:“既如此,我最擅长的是下棋,自也不与姑娘比了。”


    一者是弃己所短,一者弃己所长,两相对比,高下立现。


    江芙未予理会,思忖了一会,又道:“书画茶舞也不行,我也不大会。”


    奚落之声已尽数转为肆意的嘲笑。


    奚落一个女娃儿未免太看得起她了,嘲笑却是她当受的。


    真是一场古今未有之大笑话,今后会在坊间、朝野竞相流传吧。


    她爹爹,那个军器监监卿素来也是个不守礼制、自视甚高的狂放之徒,虽然身上有些才学,是云澜数一数二的军器设制之人,但今后在朝内亦难免掩面羞愧、抬不起头了。


    朱元宝出言抱怨:“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怎么什么都不会啊,你这不会那不会还上鸿学来凑什么热闹,还答应比试,不怕等下太丢人么?”


    话虽这么说,但他言语中不无可惜之感。他原以为自己已足够蠢笨,不成想竟还有人比他更自不量力。如果她能留在这学堂,那他岂非就可以不是受人讥嘲永远课业最末等那一位了?


    家中娘亲曾允诺他,若能精进些个名次,便趁着休沐,带他到定安最有名的食府吃个尽兴!


    可她必然会自取其辱,然后被驱逐出府的……如果她被赶走了,自己又只能永远屈居末等,也永远没法到那食府吃个尽兴!呜呼哀哉,若是他的脑子有胃这么机灵就好了,偏生他娘亲把这两者生反了!


    卫恪撇过头说道:“若是她只是对这些诗词歌赋、书画茶舞无意趣、故而不修习,其他的都学得极好呢?”


    他也不是特意维护这个女孩儿,只是他忽地生出同感,实话实说罢了。


    他自己对这些矫揉造作的诗词歌赋、书画茶舞亦厌烦的很,从小不知道与那些夫子作了多少对,而自己又挨了多少训斥和敲打!如果没有他长姐卫忻疼爱他,时时到禁闭室给他送饭,他不知道饿昏死过去多少回了。


    而所有人都没注意到此时反倒安静下来,站在江芙身后的那个不起眼的家仆江二,却已是一副松了口气的轻快模样。


    ——小姐既然自己提出来了,那书画这些短处应当都是不会比了,虽然未免难堪了些,但丑话说前头,也总比赶鸭子上架、无知逞强,最后让这些桀骜公子们看了笑话强些。


    他家小姐素来学不得虚与,会就会,不会就不会。


    不会是真不会,会也一定是肯定会、很会、非常会!


    那番,秦浦云心里默默有了另一番思量:这八岁女娃儿公然声称自己诗词歌赋、书画茶舞一概不会,那我不是成了以大欺小、恃强凌弱之辈?这般胜了,堂堂君子又有何颜面?并且此番事件日后必定在朝野街坊大肆宣扬,我秦家的名声要一直与此等笑话维系捆绑,着实大耻辱也!祖父、父亲未必赞许我与她比试。


    思虑至此,秦浦云有些后悔方才未能按耐气性,与她生出计较,现下颇有点骑虎难下了,便想委婉地与她撇断干系:“既如此,你不妨再思量思量与谁比试罢,以及比试什么罢!”


    这样即便渲染开了,自己也能落下个优容宽厚之名。


    反正这学堂内哪个子弟与她比较,都有胜算的把握——即便是与朱元宝比。


    若与朱元宝比,她或许可以比上几个来回,不至于输得过于出丑。今后若传到坊间,也能保点富有才学的名声,只是毕竟年幼任性、肆意妄为,讨了个没趣罢了。


    如此一来,他不仅保住了自己和秦家的名声,还未直接公然违抗太傅、得罪那江监卿。


    且无论如何,她最后都会被驱逐出章麟学府芝兰学堂,人伦正义得以归位。


    秦浦云觉得自己递了一把以保万全的梯子,她只当顺着下了便好。而经历了这么多谩骂、嘲笑、奚落、讥讽,聪明人当有此等觉悟。


    晏言清与他对视了一眼,显然他亦赞成如此提议。


    可令两人不解与震惊的是,那江芙却不假思索,生生顶了回来。


    她说道:“就和你比。”


    语声不响,却清晰无比,听在秦言二人耳里,直像一道战檄!


    此女明明一无是处,秦家公子不仅让步许多,甚至提示她可以另择人选以免输的太难看,她竟无知妄为、罔顾他人情面,仍执意与他比试?


    晏言清面色铁青,重重冷哼一声。


    其余学子们有佩服秦氏高节大义的,有感叹小儿不识时务的,也有对这场比试愈加兴致高昂翘首以待的,一时间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韩骁的面色已恢复如常,两只眼睛像燃着一簇火苗,灼灼注视前方。


    沉默旁观许久的王玉宗望了眼孙夫子,他特意偏侧着身子,两边都不观视,一副决意不想参与这些士族豪绅子弟们的纷争的样子。


    王玉宗笑了笑,替众人了断道:“两位既已约定了比试,但对比试较量的内容尚有异议。这样罢,为了公允,我建议由一名无关人员来裁定,他说比什么就比什么。”


    秦浦云见那女娃儿不领自己情面,而自己确也已骑虎难下,此时亦没有人会站出来替自己拦下这乱局,只得忍下心性,说道:“自然可以。”


    既然如此,仁至义尽,休怪他不留余地了!


    王玉宗回望江芙,观其意愿。


    江芙却转而问他:“若我赢了,你待如何?”


    王玉宗一双凤目微微张大,显得颇为讶异。


    且不论她能赢的几率为何,明明是她与旁人的比试,怎么来找他要奖注?


    江芙道:“方才不是你说禀了父亲的意思,来看我的本事的?且你也秉承着章麟学府的荣耀和清誉,与芝兰苑众子弟是一致的。我既赢了,自然可以向你们中的任何一人讨要奖注,难道你是怕输不起?”


    王玉宗敛了敛神色,俯下半个身子,与她凑得极近,上下观视了她一番,又转为笑眯眯地样子,回道:“如若你赢了,你便可以在芝兰求学自如,再没有人会非议你半个字,这还不够吗?”


    江芙道:“本来是够的,但你在,便不够了。”


    “为何?”王玉宗伸手摸了摸她额头的红肿。


    江芙触痛地皱紧了眉头,侧身躲开了去。而后盯住那人的眼睛,半息瞬目也无:“因为我看上你身上一件物件,如果我赢了,你务必给我。”


    “幸好你未想着要我做些四肢着地、学狗叫,或脱光了膀子学猴子抓耳挠腮等出丑的招式。”王玉宗松了口气,接而爽快回答,“既如此,那自然可以,若你赢了,我便允你那物件。”


    江芙点点头,道:“那你选人定比试内容吧。”


    王玉宗转过身子,就近选了一把座椅坐下,将学堂观视一圈后,将目光落在后方一个角落。


    虽然众人挨挨挤挤,但那个人周围两三圈,竟是一个人都没有,这使得一身菘蓝衣装、抱臂而立的少年格外醒目。虽然他方才出手阻止了秦浦云出拳攻击韩骁,但从始至终,他都未作言行援助秦江双方任何一人。


    他确实未参与这场争议,可以算是一名无关人员。


    “赵谨,由你来决定他们比什么罢。”王玉宗笑眯眯看着那个少年发出施令。


    谢谢[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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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章麟学府(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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