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上筑机》 第1章 章麟学府(一) 大壅朝分封邦国之一云澜,在其都城定安置办有一官修学堂——章麟学府,云澜国君的诸位王子公主均在后苑内阁启蒙求学直至成年,另在前苑还设有芝兰苑、椒棠苑,分别招收京都及地方郡县学子,但因地域、财力限制,府内学子们仍以定安的权贵富绅子弟及女媛为主。 专门负责教授男子的芝兰苑设置幼学、蒙学和鸿学三个学阶,分别由侍讲、侍学教授经文诵读、识字演算、格致六艺等,考查合格者即可进入下一学阶,鸿学结业者由学府掌监组织笔试和面应,合格者有机会进入后苑内阁和诸王子们同修刑农工兵、政策经济等经纬之道,同时参加春秋闱试以备仕途。结业不合格或另有旁志者可离开学府,根据其志向另觅他就,比如当朝元相之孙、御史中丞赵沛之子赵疆,就因个人极为厌恶酸腐儒学,在完成蒙学后就弃学离府,转拜了征西将军兼武举教头白昱为师、精习武艺。 而负责教导女子的椒棠苑后期学阶与男子大为不同。女官们在幼学之后就开始系统教授女德女工、礼仪舞乐、琴棋书画、诗文花茶等课目,旨在培养闺家女子尊重礼教、温良谦恭的品德,并增进其才情修养。如日后有辅助家族账目管理之需要,则由父母自行在家中另聘夫子专门教授基础算学。待碧玉年华,家里定了姻亲后,女子们就卒业居家以待婚嫁,只偶尔与三两闺友邀约郊游、吟诗作画、赏乐品茗、观赏戏曲等,唠得些闲话家常罢了。 章麟学府群儒荟萃,负责授课的侍讲、侍学均出身翰林,现今学府掌监为三朝太傅兼翰林大学士魏子。魏子鸿儒硕学、有教无类,时常会离开学府、都城至乡郡游历,寻找旁野优秀的寒门学子,通过私募招收到学府教授、培养,以为国用。他先后教导出了三任帝王,培养出若干良臣贤人,在云澜朝野内外乃至大壅都极有声望。 在章麟学府求学不仅是身份、财力的象征,更是各家才俊自小结朋交友、通达人脉的宝贵途径,其中学业出类拔萃者还有机会无需经过乡殿考举就能得到君王或未来君王的青眼。故而,士农工商中阶层较低的富商巨贾尤其热衷于在学府周边置办家宅,待学府公募筹款时纷纷挥金掷银,只为了有机会将家中子弟扶上青云、晋升社阶。 但天地分阴阳,日月列乾坤,男女有别,各司其职,无论多敏而好学的女子,历来就没有到芝兰书苑同男子同席而修的先例,也绝无修习鸿学进入内阁参与经纬或科举致仕之可能。 大壅朝永徽三十二年早春二月初一,时值元宵节后章麟学府新年开课授业第一周。 白晃晃一轮白日早早挂在上空,照着枝头、檐间、地上的银雪反射出琉璃般的闪耀光芒,为素裹隆冬笼上一层华裳。 学府内青松林立、白梅初绽,梅花的幽香糅合着春雪的沁冷,吸入心脾,顿觉灵台清明。 幼学阶段的总角小儿自是乖巧顺从些,早早由各自书童领着坐在席位上朗诵《千字文》、《对韵歌》等,虽不甚解意,但诗文押韵对仗,读起来朗朗上口,兼而童声清脆,像是早春树上的莺鸟,为清冷的书苑增添了频多活泼生机。 一驾单乘马车在章麟学府门口停下。 八岁的江芙掀开帘子从轿内走出,由家仆江二搀扶着跳下马车。两人面上挂着喜气,并行走到学府门口才发现台阶上抱臂站着一个不惑年纪、须发花白的夫子,用极冷淡的眼神从上而下望着他们。 该夫子姓孙,从五品翰林,在章麟学府担任侍讲,教授格致物学已近十载,在学府上下已颇有声望。他见到江芙主仆两规规矩矩站直了,才懒懒地说:“东西都带全了吧。” 江二忙上前两步,躬身回答:“回先生,文房四宝、圭表、算筹、规尺都带齐了。” 今早离府前,江夫人拉着他千万嘱托,为了自家小姐今后在此处求学少些挫折,对府内诸人,无论是夫子还是同修,都要极尽谦卑恭顺,不可轻易忤逆。即便是见了府内的猫猫狗狗都要让道绕着走。 出身三品大臣家的奴仆自然仪容整洁端正,举止利索大方,孙夫子一下指摘不出什么差错,但他是被指定与那小姐共进芝兰习读之人,即便无端看着也心生不悦。 孙夫子晃了他一眼,深皱起眉,言辞也显得犀利了:“箧笥、铜壶滴漏等物件呢?重要的书册也没带吗,你准备让你家小姐坐着听天书?” 江二听到斥责,面上一觑,小脸皱成一团。 昨晚上江大人自己准备了书匣、褡裢,早上江夫人自备下了午膳食盒,他只管一气儿背了来。作为家生奴仆,他自小与江芙一道长大,平时负责陪玩取物、听从差遣自是不在话下,但他这辈子何曾伺候过学格致物学的公子小姐呢?上哪知道进学堂要带什么物件? 即便他们家老爷——云澜**器监监卿大人的工房确实有这些家伙事,但那房子一向只能由他的爷爷、父亲——江大人的随身亲信打理,寻常人概不准入,何况他一十岁小儿……他连这些物件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而方才回答的什么文房四宝、圭表、算筹、规尺等,得幸小姐经常在她自己书房把玩,而他作为江大人指定给小姐的仆从,凭着过目不忘的好本事才一一记了下来。 见他不回复,头上的视线更为尖刻了些。 江二背上冒了一层冷汗,头抬也不是,不抬也不是,只能悄悄回望自家小姐。 江芙两只乌黑的眼珠子在夫子和江二两人之间来回转了两圈,仰着头回复道:“回先生,《开物论》、《考工记》、《武经总要》我都背下了,箧笥、铜壶滴漏确实是学生疏忽,但请先生放心,择日都会携带妥当。今日若是初讲,当不妨碍听学。”声线清晰,音色清脆响亮,一丝稚童的奶气都无。 坊间早有传闻,军器监监卿江荨独女早慧聪颖、精于演算、痴好机巧,小小年纪已经同她父亲一起整理、设计兵谱等。此番初见,她遇事言行稳重、进退有度,站在心虚胆怯的家仆身边亦面不改色、冷静沉着,确见灵慧。 孙夫子收紧目光,端直身子将江芙上下审视一遭,心下思忖起来:能让魏太傅打破国基大防举荐她进入章麟芝兰修习的,岂能等闲? ——自古八岁这个年龄的女娃儿,欢喜的都是书画、织绣、绢花、歌舞等,谁能学这些个四时运行、器物力学?谁又能懂得物质本原之理、天理演算之法?但富贵人家的孩儿,不分男女,多有自视清高、矫揉造作的毛病。 ——男女有别、各司其职乃为天道。待她进入芝兰,内里都是比她年长四至八岁的富贵少年,他们正值心高气傲、追求道义又善于嫉愤冲动的年纪。那些为难人的、欺负人的、不懂事的言语和罪当何不由他们去发挥?自己再冷脸刁难,这女娃儿也是退不回去的,届时平白得罪监卿、太傅两位重臣,对自己断无益处,何苦自招祸端? …… ——可能坚持不了一周,这监卿掌珠就领教到沉浸在自己的小小聪明和父辈纵容里是多么无知可笑、不知天高地厚了,尝够苦楚,自然会乖乖弃学回家。 ——哪个富贵好人家这般送掌上明珠出来丢人现眼?这江监卿怕不是有癫狂失智的隐疾吧? ——太傅莫不是也老糊涂了? 思忖至此,孙夫子直直打了个激灵。脑中突然浮现魏太傅吊梢白眉下照胆悬镜般窥烛洞微的眼睛,甚至能感受到已经有个佝偻低矮的身影站在门口凝视着他……虽然他早三天从宫廷回来后就告病在家,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起不来了。 孙夫子按下脑中的诡谲风云,捂嘴清了清嗓子,面上的不悦也柔软几分:“既如此,你等就跟我来吧。” 江芙主仆相视释然一笑,忙疾步跟上。 牛马写文,谢谢支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章麟学府(一) 第2章 章麟学府(二) 绕过题着“德业双休、经世致用”字样的碑壁,就能看到远处青松翠柏与群山连成一片,积雪覆顶难掩苍劲,斗拱飞檐叠现其间,沿途若干白梅缠枝绽放,幽香氤氲。 檐廊九曲蜿蜒,行歩其间,若干正在扫铲积雪的仆役和趁着课休奔逃玩耍的幼童纷纷停下,向孙夫子躬身行礼,待看到后方跟随的江芙二人后,皆交错互视、无不讶异。 戴着黑色披肩幞头的中郎将卫毅之子卫恪正蹲在池边,举了根指头粗细的木枝一下下用力杵着池上的浮冰,待杵出洞了,就用力向上挑起往中央的冰层摔去,珰然清裂、琉璃崩碎,旁边书童一边急着让少主小心,一边又拍手鼓掌、高声叫好。 孙夫子面色一沉,正欲开口喝止他,却被卫恪抢先看到跑了。 卫恪一边往鸿学学堂跑,一边挥手大叫:“奇了!奇了!孙夫子竟然领了个女娃儿进学堂来了!” 学堂里各家书童们正在帮自家少主放好桌下取暖的铜炉,铺膝上盖的暖褥,铺纸研磨、布置书笔等。 富贾之子朱元宝家境优渥,好吃少动,体态肥腴,素来耐不了寒热,夏季畏暑、冬季恶热,其书童已给他脚下塞了三个铜炉、膝上铺了两条褥子,朱元宝仍搓手哈气,哭喊着“冻煞死人,冻煞死人”,责备书童未将铜炉内的炭火烧得旺些,他家书童不免为难,忙从食盒里取出果饯肉脯等哄于他吃,方才罢休。 其他少年子弟们对此已不以为意,顾自三两相聚,有的交流着新年见闻,有的比划着新式的玩具,稍年长者则面色凝重讨论着从父辈或坊间听来的各国政势,比如去年霜降,华昭国又攻占了东洲两座城池,屠戮十万百姓、不分男女老幼,屠完后放火烧城,烧了整整两周有余,直到降起雨雪才熄灭。 不过这些战事离云澜还差得太远,毕竟云澜东南方向——晛都还坐着大壅的共主帝王,华昭再怎么虎狼狠厉,也绕不过大壅帝王的都城来攻打云澜。 云澜是现在这世间,最宁和富裕的邦国。 满满济济一堂人,唯等着夫子开课授学。 礼部尚书秦道中之子秦浦云与人开了一桌棋局,此时正陷入胶着,听到卫恪之言,亦忍不住问道:“什么女娃儿,女娃儿不是上椒棠苑吗?椒棠苑怎么不从西门走了?” 卫恪已跑的热了,三两下将身上的鹿绒软裘扯下,扔给后方紧紧跟上来的书童,一屁股坐上书案:“我看得分分明明,就是个女孩儿,谁家男孩耳朵两边弯个小髫髻?她也带着个书童,书童背上背着书匣,肩上挂着褡裢,”说着,随手抓起一个褡裢示于众人,一字一顿强调道,“都!是!芝!兰!形!制!的!” 周遭学子逐渐将他们家层层围在中间。 外围离得远了听不真切者,有的强力蹦跳推挤着,有的爬到自家书童身上,有的直接踩书案上,一时间抱怨推搡踩痛的,指责踩脏书案打翻用品的,还有书童为了维护自家少主亦撸袖怒目,学堂内喧嚣吵嚷犹如市集。 只有平素自制刻苦或生性清冷的几家少年,仍坐得远远的,或敛神练字,或琢磨课业,无暇他顾。 有一人梆梆敲了几声窗沿,便有三两书童从窗下探出头来等候吩咐。那人往檐廊方向使使眼色,书童们会意争相跑去打探。 为首的书童跑出转角没几步,看到孙夫子果真带了个五尺身高的双髫女童往鸿学学堂方向走来,而跟在末尾的书童后背上真真背了个雕刻有白色芝兰浮雕的楠木书匣,左肩上真真挂着沉甸甸的绘有五子登科图式的流水纹蓝缎褡裢,紧急刹住脚步、折返回报。 一计消息宛如石灰入水,学堂内顿时素浪喧豗、沉渣腾踊,议论纷纷。 “女孩儿怎么能上芝兰苑?” “女孩儿来与我等一道研习格致物学及君子六艺?” “一个女孩学习格致六艺作什么用?” “我家幼妹连三字经还读不明白呢!她能学格致物学?太荒诞了吧!” 圆面大腹的朱元宝已经嚼完蜜饯,一手抓着几把肉铺,一手在胸前衣服上蹭拭,支吾说:“……我爹娘再三告诫我君子行途,遇女子当垂帘三尺、侧身避影,游目即为逾矩,直视便成轻佻……现下一个女子要入学堂与我昼日同习,还要一起乘马学艺,我一双眼睛便是嵌上头顶去了,也做不到不相参视吧!” “她才八岁,还没我家马车高!你就当杵了个木头娃娃吧!” “就怕你觉得她粉糯香软,比桃云酥还好吃,日日惦记着怎么吃她了!” 学堂内哄笑阵阵。 但紧接着,一人激愤失望地感慨:“笑话笑话,真是笑话,云澜也到礼崩乐坏的一天了!!!” “她是什么来历,这是有多大的靠山,可以置国家礼制于不顾?太傅知晓吗?” “太傅自然是知晓的,不然她连芝兰苑的门都进不了!” “太傅怎么能容许孙夫子做出此等逆反人伦的事情,这要传出去,置章麟的威信、诸学子的颜面于何地!”吏部高侍郎之孙高叩翡愤愤切齿。 群情激昂中,忽听得几声重咳,正是孙夫子三人站在门口。 孙夫子环视一圈学堂,将目光落在对自己出言不逊的高叩翡身上。 高叩翡面色绯红,但重哼一气,将头往侧边一撇,不见丝毫心虚胆怯。 逆反人伦,祸乱学府,动摇国基,人人得以谴之! 孙夫子看了他数秒,却未责难他。他仅是示意书童们退下,传诸子落座,然后侧身让江芙主仆上前,述于诸子道:“此为军器监监卿江荨大人的爱媛江芙,聪慧灵秀、古今无双,是以奉了魏太傅之令,今后与诸君共同修习本年的格致物学和六艺。” 少年学子们听到夫子正式宣照了此事,愈加激愤,有几人攥着拳头,从座席上一一站起,面色激涨,仿佛承受着极大的屈辱! 秦浦云从没觉得一向光滑圆润的棋子有这么生硬硌手。 孙夫子继续道:“坤德承乾,妻贤家宁;母仪垂范,子孝族兴。诸君敬女如兰,方显君子之仪。且江芙年龄尚小,方足8岁,诸君更要有惜蕊护萌之德才是……” “先生教育的是。”秦浦云轻嗤一声,打断了孙夫子,并将那枚已被攥得发烫的棋子一手扔入棋盘,“但我等自幼受训男女七岁不同席,叔嫂不通问,内外有防,所以正人伦也!而今云澜第一学府却不规守其道,肆意破坏这伦常纲纪。礼崩乐坏,倒反天罡,不怕家国大乱吗?” 一句“礼崩乐坏,倒反天罡,不怕家国大乱吗”引来众学子齐齐挥拳附和。 一稍年长者抬着下颌,双眼微眯俯视着江芙,冷声笑道:“八岁的黄口小儿,要上也该上那幼学去,上鸿学凑什么热闹,她有这本事学格致物学、骑马仆射?” 高叩翡接言讽道:“想寻求爱惜保护就躲在家里找自家父兄,关得外面旁人什么干系!我等是来求学,还是来照料幼童?章麟是为学府圣地,还是托孤之所?” 众人奚落已极,纷纷附和赞同。 卫恪个子较其他学子矮小一些,由是被安排在前方首一的座位。他自来活泼顽劣,不服礼教,此时更完全撇弃旁时不能直视女眷的规训,上下打量江芙,带着直白、挑衅之意。 这个小小的八岁女童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触怒定安全城权贵,都要进这学堂学习固而为男子方能修习的课业……她竟然比他还胆大妄为?! 而且,自他一路观察来,她虽然也曾左右旁顾流连学府的气象景色,但是穿过诸男的侧视非议,毫无羞怯忸怩之态,便是此时备受奚落责难,也未见泣色。 即便他那一向泼辣的长姐卫忻,也曾因出行时帷帽未遮罩严实,受到轻浮浪子的指点而羞愤欲死。 ——此女怕不是男子假扮的吧? 惊吓之余,卫恪猛地发现,江芙也正直直盯着他看。 作为家中独女,江芙的起居照料,多由母亲常氏亲手亲为,曾任用过的乳母和教习嬷嬷,也因素日里使用不上而先后被解用。 江芙的启蒙授学,则由父亲江荨一力完成。江荨富有才学又桀骜不驯,素无男女成见,见女儿天资聪颖、禀赋极高,叹说“吾女灵秀冠绝,掌珠在怀,何羡弄璋”,平素除了亲手指导她做些机巧玩具,还时时带着她出入工房,教她辨认兵谱、识习火器,即使是事关机密的军器设计、硝火研制,都不刻意回避。 江芙鲜少出府与同龄女子交好嬉戏,仅有几次与少年男子的交集也是常氏生恐女儿交际凋零、性情乖僻,长此以往,耽误日后的婚嫁大事,押得江荨勉强携之至世家交好的侪僚家中串访做客。 但令常氏失望的是,虽然江荨侪僚好友见了江芙都大为称赞,但那几家儿郎或自卑涕零,或资质愚钝、生性冷淡不能与江芙结好相处,竟一满意的也无。 江荨安慰说:“美玉在璞,明珠藏渊。我芙儿聪颖如斯,今后当得住这国之脊梁也未可知,天下之大,何愁没有佳婿欣赏心悦?” 常氏一听更为着急:“天下之大?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日后还要承受送女远嫁、老而无女之苦?” 江荨急急解释说:“不不不,夫人,天下之大是今后觅婿不限定安,甚至不限云澜,但择贤良的意思。再则,即便未封侯拜相,我江家也当得起寒门入赘的门第。若芙儿愿意,便是终身不嫁,你我都养的起不是?夫人万万安心,芙儿亦是我的独女,断是动不了送她远嫁的心思的。” 常氏眉头的悒郁稍有纾解。她如何不解江荨之意,只是女儿愈加独断自主,不仅对女工纺绣、琴舞花艺概无爱好不说,对一家主母当习的祭祀、宴客、统筹之道也无甚意趣,即便日后出落得形容生动、容貌姣好,也免不了被人议论诟病、指摘言行。 江芙直直面视卫恪,除了发现自己被挑衅着打量后本能回视外,更因她发现这学堂内竟有男子身形高矮是与自己差不多的! 不是说这里的人都比她大至少四岁以上? 难道他也仅有八岁? 还是他天生短绌,连女子都不如? 江芙两眼自上向下与卫恪比量一遭,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他手上……额发下的眉毛慢慢不自觉地微微挑起。 ——据说手指关节短小者,个子也自然矮小些。 卫恪发现她在与自己比较身高,面上一红,目中的睥睨冷不丁被全部打散,代之以慌乱。 他试着拽下袖子捂住双手,才发现那宽袖的鹿绒软裘已被自己脱下、甩落在不知何处,现下一双束袖下两只瘦瘦短短的小手已无物遮掩、无处遁形…… 那双手因方才肆意玩耍,拿树枝杵冰块,显得污渍累累。 ——原来承受圣人诲训的公子的手,也是脏兮兮的啊! 江芙如是心想着,将目光收了回来。 而这在卫恪看来,却是她才懒得与小孩儿计较呢! 牛马喝口水[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章麟学府(二) 第3章 章麟学府(三) 两人四目往来交争之间,学堂内其他学子只见江芙沉默不语但断无自觉弃学之意,而孙夫子对此女多有褒扬、无秉持道义维护公允,众人集体表达了愤怒抗议但势如微风、撼动不了大局,僵持难下之际,便有人起身愈要离开学堂。 “章麟非孙夫子一人之学府,更非江寻监卿自家之私塾,云澜除了夫子、大人及太傅,上面还有国君呢。”鸿胪寺晏老之孙晏言清起身摞了笔墨纸砚,意欲离去,“这肮脏学堂,现下不上也罢,待奏禀国君后敬听圣裁!” “言清且慢!”秦浦云却一手止住了他,“我等自幼在芝兰启蒙苦读,承训圣诫从无差池,芝兰本就为男子继往圣之学、开万世之平而设,岂有我等为仳鸡让道之理。” 他的目光向江芙直直逼来:“姑娘若抱高洁之志,当明此番道理。” 他微微停顿,继而不容驳斥地道:“请姑娘移歩、离府!” 江二从进入这学堂来就发现置身于汹涌的敌意之中,他仅为一介家仆,都未受人如此怒骂奚落,何况他家如珠如宝的尊贵小姐。他见秦氏公子言行咄咄逼人,再也顾不得江家父母的嘱托,几步上前,一把将江芙拉到身后护起来。 只是因急怒之下,他动作又快又大,背上书匣一角猛地磕到了江芙额头。 江芙“诶哟”了一声,忙用手将额头捂住,小脸皱成一团,显然疼痛至极。 江二忙将书匣、褡裢放下,腾出手查看她的额头。 只见一个紫红肿包从江芙额上拱现出来,连带她一双同样紫红隐隐、肿胀成片的手,一时分不清是三个酱色的包子还是蘑菇。 这样子跟街边集市溜着鼻涕、吸吮手指的摊贩小女有何区别? 可便是这样一个小孩儿得到了三朝太傅的举荐,甚至获得现今国君的默许,被放入芝兰学堂与他们一起修习。 而他们——一帮自小在此接受圣人规训的天下骄子们,亦纷纷破防,义正词严地与她辩白、争抢起谁配坐在这处地方学习经纬治世之道? 章麟学府自来是太傅执掌的朝外高阁,便是君上也要考较太傅的意识几分,现在没有王诏告示,又如何不是君上对学子们对此举荐的一番考较呢? 君意不明,君意难测。 学堂内学子们一边无语叹息,一边又怒不可遏。 秦浦云浑身颤抖着,下唇咬成薄薄一片,渐渐攥紧了双拳。 卫恪看到这样的江芙,方才感受到的那些轻慢侮辱却倏忽不见了——如果孙夫子不在,他还想跳上前去与她比比谁的手更脏。 如果在学堂外遇到,他们应该是玩得来的玩伴吧! “住口!” 平白的,学堂后方传来一声闷吼。 众人正疑惑声音是谁,那人提高了声量,又吼一声:“你们都给我住口!” 孙夫子与诸学子们齐齐朝吼声方向瞧去——竟是平日里最沉默文静的一名学子。 只是他一下想不起他的名字。 穿着霁色蓝衣的清瘦少年从末排座位缓缓站起。他动作极慢,并非是因为迟疑,而是压抑着极大的愤怒,如果不是因为这层压抑,他的心跳便不会只跟临阵击鼓一样,而会翻腾为狂涛巨浪、将他的理智埋没! “你们不配嘲讽她!”声音受了压抑克制,并不响亮,但在此时剑拔弩张的寂静中,反而向闷雷一样一字字准确无语地炸响在众人耳边。 “她配得上云澜最好的学堂和夫子!”他虽然因激动而面色绯红,但双目坚毅,双拳攥在胸前,身背和双腿微微弯曲,像一条随时准备进攻的小狼犬。 江芙揉着额头的手顿了一顿。 窗外浮光掠影的一瞬间,孙夫子的眼睛闪了一闪。那少年领口、袖边交错闪烁着柔润绵密的金银之光,若不是那反光,一时还看不出来,衬得原本朴素的鱼莲戏水纹样活灵活现,分外生动。 这种隐秘低调,细看才能领略其精致繁复的织法,即便他在章麟任教十载,见过的权贵子弟华丽衣饰无数,也断无见过。 云澜三面临海,东南毗邻大壅皇城,少有国土争纷,因而休憩生息,是为安宁富庶国域之所在。因少有旱涝兵戈之忧,无修防筑造之要,自前三代国君就已裁减工防人事,并将织造局并入工部,由工部尚书一人领辖。 “韩骁!”秦浦云额头青筋怒张,脱口喝道。 ——对了,是工部韩尚书韩平之侄,韩骁! 孙夫子终于将这学堂里的权贵子弟一一对应完毕。 虽说是侄,但韩骁早年父母双亡,由伯翁韩平抚养长大,吃穿习授与亲子无异,因此坊间传闻,因韩夫人未能生育子嗣又泼辣善妒,不容许韩尚书纳妾,韩尚书不得已有了一房外室,而韩骁就是那外室之子。韩夫人却因其为男嗣故而抢了抚养,韩尚书惧内成疾不敢与之争辩,导致外室失子、忧郁绝望而死。 不知是否与身世有关,韩骁性子极为低调克制,他顾自独来独往,不刻意接近夫子以求学问,也不参与新鲜热闹,在学堂内多是点头之交,鲜少与人交际往来。众人自然知道那些坊间传闻,但碍于工部尚书的威压,兼韩骁一般不与人争论是非,故而素来也不与他为难。 但是今天,此女子意入学堂挑战人伦正统在先,众学子都在极力争辩反抗,秦浦云甚至亲口下了驱逐令,只等着她识趣败退,他韩骁不出言帮助同修不说,还无端出来从中作梗、维护这个作乱国家伦理纲纪的女娃儿? 秦浦云面肌一阵抽搐,猛地推翻了手下棋盘。 黑白两色棋子砸在冷硬的石板上哐哐作响,如平白落了一地冰雹。 素日与秦浦云交好的几位少年互相对视后,亦满面怒色跟随上前。 无论占理与否,对女子可千万动不得手,还是这么一个不足十岁的稚龄童女。无论君意如何,是默许也好,考较也罢,只要对那小女动了手,便是置自己于失仁失德、无礼无义之地,青云仕途就此断送不说,还连累自家宗族颜面尽失! 世家子弟们自然通晓此番利害。 ——但对于同是男儿的叛徒同修,就不用客气了! 孙夫子一看礼部、工部两家公子就要厮打起来,礼部的秦浦云高大健硕、平时本就是个一呼百应的霸道之主,现又有三四位少年结伴同往,而那工部的韩骁虽然身高不相上下,但身形羸瘦,绝非是可以对抗之辈。 无论哪家公子在他的学堂上被打出个三长两短来,都不是他一个翰林侍讲能担待的。 然而,不等孙夫子开口阻止,秦浦云已一计重拳直直朝着韩骁面上砸去,离得近些的学子甚至能感受到一阵劲疾的拳风和着寒气擦面而过。 正待众人捏紧了心眼等着看韩骁白皙的面部被砸出个大坑或打翻片酱铺,一只手从韩骁身后伸出,稳稳当当地迎上秦浦云的手腕,接着一掤、一捋,瞬间破了秦浦云的重心。 后者脚下不稳,径直往前扑去。 若不是身后同伴及时出手扶住,他必定撞上韩骁。 踉跄之下,待看清楚对自己出手的少年,秦浦云愈发惊怒。 “赵谨!” 这赵谨平时也是冷言寡语之人,鲜少介手学子们的交际纷争,但其祖上、父兄俱在朝内担任要职,断不是个能轻易得罪之辈。 ——他何时与韩骁交往至秘,今日竟不惜出手助他? 秦浦云心中交争之际,突然发现赵谨身后还站了个华衣锦服的男子。 谢谢[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章麟学府(三) 第4章 章麟学府(四) 那男子约计十六七岁年龄,下颌唇角带着少年的秀丽清透,眉棱鼻翼又已有些许成人男子的丰毅。 他静立在赵谨身后,不发一言,面上带着旁观的取乐。 但秦浦云在与他对视的瞬间,却从一双单薄凤眼中体会到无所遁形的凌厉,好似这眼睛天生带着无数剑意,能将人钉死了不能动弹。 那男子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秦浦云恍恍惚惚回过神,已感受到背上津出了一片汗渍。 再抬眼看起,那人已经满面逢春,仿佛方才感受到的凌厉只是自己的错觉。 那男子一边抚着掌,一边笑说:“有趣有趣,热闹热闹,早知道现如今的鸿学有这么多有趣的人事,我都应该延迟历事才是,这样便能与诸君结伴共读了!” 孙夫子自然也留心到了那人,但他亦不知道他是何时来到学堂,与那赵谨站一起的。 他与现在学堂内大些年龄的学子差不多身量,但头顶兆日、身傍青山的轩昂仪容浑然天成。不过,仔细看去,他的服饰较旁家公子也没有特殊之处,只一套缥白色的衣装,连暖裘都没穿,而腰间束着一道黛青的勒帛,以雕刻成蝙蝠形状的玉质“巾环”固定,下挂着一串精巧的银制配饰及一个锦绣荷包。 那玉固然玉质地清透润泽,但也算不得稀世罕见之品。 孙夫子觉得此人貌生,断不是自己之前教过的子弟,又担心是他卒业、年长后容貌有了较大变化,左右断不出他姓名身份,故而心中虚怯、不敢随意称道。 男子却绕过秦浦云等人及地上散落的棋子,直直往孙夫子走来,抬臂、躬身、行礼,一气呵成:“见过夫子好,王玉宗从学堂卒业三年了,想是夫子都不认得我了。” 孙夫子定睛细端了走到近前的男子,愈发觉得面目生疏,虽然他自报了姓名,脑海里却仍无印象。 王氏此姓在定安极为寻常,每年都有王姓子弟在章麟学府入学或卒业,他是断然记不得此等人物了。 抑或是此人也认错了夫子,或只为找个熟稔的由头来攀扯? ——方才并未听到府外有阻拦喧嚣之声,此人既能顺利入府,那应是有学府通行印信在身的,看他身容气度也非无名宵小、市井小民可比。 ——章麟不缺权贵子弟,既已卒业,届时便是科考、殿视,往后平步青云、仕途坦荡。即使是平庸无能之辈,大概也能获得父母祖辈荫庇有个好前程,断没有轻易与他争论的道理。 孙夫子心中一思量,决意顺水推舟不予纠缠身份:“不妨事不妨事,你既已经卒业,应也是苦于历事,未有来往,亦是正常。” 自称王玉宗的男子笑的眉眼弯弯,一双凤眼此时成了两弯新月:“今日我受父亲所托而来,有事求见太傅大人一面,方才听得学堂热闹,心下也感念当年自己在此求读的经历,不知不觉闯了进来,惊扰了夫子和诸位学子,玉宗失仪,请夫子包涵。”言罢,又是一揖。 历来求见太傅均需先着差役递拜门帖,太傅阅览后再回帖约定会见日期,届时各权贵需修容整面,着品阶官服、携文雅礼信,亲自登门求访,他等竟是不知吗? 况且太傅现今因病告假在家,怎会约定今日在学府内受访? 抑或他等竟是未得回帖,冒然来访? ——如此不成体统,又是所为何事? 孙夫子的面色阴沉了一半,只勉勉强强提着三分颜色,回道:“你既是鸿学卒业的,当知学府的规矩。章麟不是无故随意进出之地,今日太傅不在,我也无意苛责于你,没有紧要事情就回去吧!” 玉宗倒不以为意,只是忽地将视线一转,看向江芙二人,道:“不过禀父亲的意思,是着我来看看军器监监卿江大人之女的本事的,毕竟我等虽已卒业,也秉承着章麟学府的荣耀和清誉。” 原来,此人竟也是为了女子违反礼制入读芝兰此事而来! ——看来,此事在定安已传得喧嚣尘上、沸沸扬扬,便是想强捂也是不行了! ——若是强遣了这位公子回去,他日士族豪绅恼怒追究起来,岂非连我也受牵连? 孙夫子一个脑袋三个大,内心叫苦不迭。 本来他就反对太傅此次妄为举荐,现在果然众怒人怨,非是他孙某一人刻意刁难此女。此事不平,鸿学今后还如何授课?课堂嚣乱难平,耽误了定安所有权贵子弟的学程,他定也要被问个监察失职之罪。 是得罪定安所有权贵,还是仅得罪江家? 况且现在君意不明,王诏未下,而他已然从了太傅指示放这小女进入学府,只是现下的形势非他一介侍讲可以把控。 孙某已经仁至义尽! 孙夫子心中三来二去有了决断。 他强自镇定,清清嗓子,对身边的女童道:“江芙,你虽是魏太傅一力举荐入的鸿学,但你年岁方八岁,之前连椒棠苑的求学经历也无,暂不论格致物学非敏捷聪颖之男子不能学,便是六艺于你都颇为勉强。诸学兄担心你跟读不上亦是在理。” 王玉宗笑眯眯地补充道:“轰轰烈烈上学,灰溜溜弃学,岂非难堪?” 江二攥紧双拳,目眦欲裂:“我家小姐得了太傅举荐,今上准许,凭自己本事光明正大进入章麟学府,非偷非骗,何以要灰溜溜弃学!” 秦浦云见这位王姓男子竟是为了维护章麟礼制的学兄先辈,心中顿觉欣喜。他推开旁人的搀扶,掸掸衣袖,将方才出拳而撑开的袖口重新叩上,无不从容地道:“虽说是君上准许,但迄今未见下发诏示。江姑娘既是因为才学方得太傅破例举荐,那必是极优秀的了。不若与我等比试一番如何?" 如若无一是处,便是一场荒唐闹剧,一介女子又有何脸面再在芝兰赖着不走? 因着学府倡导百家争鸣、学论自由,而魏太傅之于朝野的威望,君王一时无法驳斥也未可知,但迟迟不下王诏亦可见君王内心的迟疑和犹豫。 或许君王本意便是反对的,只是碍于魏太傅的情面只能表面应允,但是王诏不下? 那对此女进行一番考较,或许正合君意…… 江二面带难色地望向江芙。他自然是相信江芙之聪慧的,但是他也不能确认这些比她年长至少四岁的权贵少年们的才学,毕竟他们一直在章麟学府承学至今,而江芙不仅没上过私塾,甚至连个启蒙夫子都没请过,自小就唯独跟着她父亲江大人识字学术、制造机巧。 并且他见过江芙的字画……他自问自己的拙作尤胜于小姐…… 江芙看看一脸愤怒、委屈又焦急的江二,又看看一脸笑眯眯、但瞳仁明暗难辨的王玉宗,再看看已然爱莫能助、好自为之的孙夫子。最后,对显现得意之色的秦浦云道:“不要考我诗词歌赋做文章,我不大会。” 果然…… 一个小小的无知女辈,或许仗着几分好记性能背得几首流利的诗文便自命才学,但从小养之深闺高楼,哪懂得人情练达、世事跌宕,能靠自己本事作出动人心魂的文章? 又不知道她出于什么目的,用了什么手段蒙骗了魏老太傅,非要来芝兰苑的最高学堂哗众取宠、丢人现眼。 学堂诸子左右侧视,奚落之声此起彼伏。 韩骁的面色倏忽转白,目中失望、焦急尽显。 晏言清冷声讥讽:“倒有自知之名。” 秦浦云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往地上那些棋子展手示意:“既如此,我最擅长的是下棋,自也不与姑娘比了。” 一者是弃己所短,一者弃己所长,两相对比,高下立现。 江芙未予理会,思忖了一会,又道:“书画茶舞也不行,我也不大会。” 奚落之声已尽数转为肆意的嘲笑。 奚落一个女娃儿未免太看得起她了,嘲笑却是她当受的。 真是一场古今未有之大笑话,今后会在坊间、朝野竞相流传吧。 她爹爹,那个军器监监卿素来也是个不守礼制、自视甚高的狂放之徒,虽然身上有些才学,是云澜数一数二的军器设制之人,但今后在朝内亦难免掩面羞愧、抬不起头了。 朱元宝出言抱怨:“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怎么什么都不会啊,你这不会那不会还上鸿学来凑什么热闹,还答应比试,不怕等下太丢人么?” 话虽这么说,但他言语中不无可惜之感。他原以为自己已足够蠢笨,不成想竟还有人比他更自不量力。如果她能留在这学堂,那他岂非就可以不是受人讥嘲永远课业最末等那一位了? 家中娘亲曾允诺他,若能精进些个名次,便趁着休沐,带他到定安最有名的食府吃个尽兴! 可她必然会自取其辱,然后被驱逐出府的……如果她被赶走了,自己又只能永远屈居末等,也永远没法到那食府吃个尽兴!呜呼哀哉,若是他的脑子有胃这么机灵就好了,偏生他娘亲把这两者生反了! 卫恪撇过头说道:“若是她只是对这些诗词歌赋、书画茶舞无意趣、故而不修习,其他的都学得极好呢?” 他也不是特意维护这个女孩儿,只是他忽地生出同感,实话实说罢了。 他自己对这些矫揉造作的诗词歌赋、书画茶舞亦厌烦的很,从小不知道与那些夫子作了多少对,而自己又挨了多少训斥和敲打!如果没有他长姐卫忻疼爱他,时时到禁闭室给他送饭,他不知道饿昏死过去多少回了。 而所有人都没注意到此时反倒安静下来,站在江芙身后的那个不起眼的家仆江二,却已是一副松了口气的轻快模样。 ——小姐既然自己提出来了,那书画这些短处应当都是不会比了,虽然未免难堪了些,但丑话说前头,也总比赶鸭子上架、无知逞强,最后让这些桀骜公子们看了笑话强些。 他家小姐素来学不得虚与,会就会,不会就不会。 不会是真不会,会也一定是肯定会、很会、非常会! 那番,秦浦云心里默默有了另一番思量:这八岁女娃儿公然声称自己诗词歌赋、书画茶舞一概不会,那我不是成了以大欺小、恃强凌弱之辈?这般胜了,堂堂君子又有何颜面?并且此番事件日后必定在朝野街坊大肆宣扬,我秦家的名声要一直与此等笑话维系捆绑,着实大耻辱也!祖父、父亲未必赞许我与她比试。 思虑至此,秦浦云有些后悔方才未能按耐气性,与她生出计较,现下颇有点骑虎难下了,便想委婉地与她撇断干系:“既如此,你不妨再思量思量与谁比试罢,以及比试什么罢!” 这样即便渲染开了,自己也能落下个优容宽厚之名。 反正这学堂内哪个子弟与她比较,都有胜算的把握——即便是与朱元宝比。 若与朱元宝比,她或许可以比上几个来回,不至于输得过于出丑。今后若传到坊间,也能保点富有才学的名声,只是毕竟年幼任性、肆意妄为,讨了个没趣罢了。 如此一来,他不仅保住了自己和秦家的名声,还未直接公然违抗太傅、得罪那江监卿。 且无论如何,她最后都会被驱逐出章麟学府芝兰学堂,人伦正义得以归位。 秦浦云觉得自己递了一把以保万全的梯子,她只当顺着下了便好。而经历了这么多谩骂、嘲笑、奚落、讥讽,聪明人当有此等觉悟。 晏言清与他对视了一眼,显然他亦赞成如此提议。 可令两人不解与震惊的是,那江芙却不假思索,生生顶了回来。 她说道:“就和你比。” 语声不响,却清晰无比,听在秦言二人耳里,直像一道战檄! 此女明明一无是处,秦家公子不仅让步许多,甚至提示她可以另择人选以免输的太难看,她竟无知妄为、罔顾他人情面,仍执意与他比试? 晏言清面色铁青,重重冷哼一声。 其余学子们有佩服秦氏高节大义的,有感叹小儿不识时务的,也有对这场比试愈加兴致高昂翘首以待的,一时间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韩骁的面色已恢复如常,两只眼睛像燃着一簇火苗,灼灼注视前方。 沉默旁观许久的王玉宗望了眼孙夫子,他特意偏侧着身子,两边都不观视,一副决意不想参与这些士族豪绅子弟们的纷争的样子。 王玉宗笑了笑,替众人了断道:“两位既已约定了比试,但对比试较量的内容尚有异议。这样罢,为了公允,我建议由一名无关人员来裁定,他说比什么就比什么。” 秦浦云见那女娃儿不领自己情面,而自己确也已骑虎难下,此时亦没有人会站出来替自己拦下这乱局,只得忍下心性,说道:“自然可以。” 既然如此,仁至义尽,休怪他不留余地了! 王玉宗回望江芙,观其意愿。 江芙却转而问他:“若我赢了,你待如何?” 王玉宗一双凤目微微张大,显得颇为讶异。 且不论她能赢的几率为何,明明是她与旁人的比试,怎么来找他要奖注? 江芙道:“方才不是你说禀了父亲的意思,来看我的本事的?且你也秉承着章麟学府的荣耀和清誉,与芝兰苑众子弟是一致的。我既赢了,自然可以向你们中的任何一人讨要奖注,难道你是怕输不起?” 王玉宗敛了敛神色,俯下半个身子,与她凑得极近,上下观视了她一番,又转为笑眯眯地样子,回道:“如若你赢了,你便可以在芝兰求学自如,再没有人会非议你半个字,这还不够吗?” 江芙道:“本来是够的,但你在,便不够了。” “为何?”王玉宗伸手摸了摸她额头的红肿。 江芙触痛地皱紧了眉头,侧身躲开了去。而后盯住那人的眼睛,半息瞬目也无:“因为我看上你身上一件物件,如果我赢了,你务必给我。” “幸好你未想着要我做些四肢着地、学狗叫,或脱光了膀子学猴子抓耳挠腮等出丑的招式。”王玉宗松了口气,接而爽快回答,“既如此,那自然可以,若你赢了,我便允你那物件。” 江芙点点头,道:“那你选人定比试内容吧。” 王玉宗转过身子,就近选了一把座椅坐下,将学堂观视一圈后,将目光落在后方一个角落。 虽然众人挨挨挤挤,但那个人周围两三圈,竟是一个人都没有,这使得一身菘蓝衣装、抱臂而立的少年格外醒目。虽然他方才出手阻止了秦浦云出拳攻击韩骁,但从始至终,他都未作言行援助秦江双方任何一人。 他确实未参与这场争议,可以算是一名无关人员。 “赵谨,由你来决定他们比什么罢。”王玉宗笑眯眯看着那个少年发出施令。 谢谢[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章麟学府(四) 第5章 散学(一) 过了申时,早些白晃晃的日头消弥无踪,一堆堆灰黑的铅云重新自山头密密压压匍匐过来,气压愈加低沉,已有小小的雪霰子从半空洒落下来。 按冬季的例制,章麟学府过了申时便散学,西门椒棠苑各家小姐可以散得更早些。 芝兰苑门口乌泱泱一批批车马行过,白日稍有融化的冻土被车轴轮番碾过,点点翻溅,变成秽浊的污泥。自定安城奔了一路的马儿身上冒着蒸蒸热汽,鼻子不停打着响鼻,一时间,马匹的嘶鸣声和马夫小倌的催促声、抱怨声交和成片,使原本冷清肃静的府外广场变的喧嚣嘈杂起来。 学府的几个杂役从偏门跑出来,手中举了幼学、蒙学和鸿学几个木牌,挥舞着手臂引导各自学阶的车马到相应的位序排列,不多时,幼学、蒙学的学子依序出府,纷纷乘了自家的车马离去。 鸿学的学子们较往日出来得更晚些。 一些买卖糖炒栗子、煨烤薯芋、糕饼茶饮的小贩儿瞅着马夫小倌候主的间歇,纷纷挑着上前叫卖。散学的晚了,公子少主们本就容易饥渴,回程还要一个时辰,且眼瞅着这天气又要下起雨雪,路程更会有所耽误,有眼力的下人会给主子们买点吃的备着。 果然,有几家等得不耐的伙计纷纷解开荷包、取出银钱,招呼起摊贩。 另有一些裹着席子、草鞋外包了几层破布,手中捧着残破陶盆的穷困贱民是来乞讨木材炭火的。他们往往只敢畏缩在马车后面,如果跑到哪家马车前头,冲撞了富贵人家的奴仆,那轻者讨骂、重者挨打。而若趁着他们给马车车轱辘下的铜盆更换炭火的间歇儿,遇到些温良和善心软的,说几句好话,倒有可能讨到些薪料。 秦家的马车排在前头,他家马夫坐在车头,嘴上嚼着烟叶,一派黑眉粗髯、肌肉劲壮的模样,即便不说话,喷出的鼻息较常人打喷嚏都响,何况那握着马鞭的手青筋虬髯,一鞭子抽下去石头都能粉碎了似的。 这样一个威武的马夫坐镇,前后左右围观一遭,竟连一辆并行的车马也无。 另一个小倌正抽出铜盆,用火钳把里面煨着的土扒开,挑捡些已烧出白灰的木炭扔到旁边地上,一触到雪水就滋滋辣辣蒸腾出团团白色水汽,便是光瞧着都觉得热乎。继而,小倌又从旁边布袋拣出新烧的白炭堆上,用扇子扇出彤红后再覆一层薄薄的灰,把黄铜盖子罩严实了,整盆儿推回车下。 不多久,铜盆上方的车轿内会被烘得暖热起来,公子少主们这一路才不至受冷。 贫民方氏在旁边蹲守秦家很久了,他甚至不与其他人去哄抢其他家的,因为根据这周来的观察,秦家扔出来的炭最多、品质也最好,只是碍于秦家马夫的威风,一时没人敢上前来捡。 他只要守好了,等秦家马车一走,就和女儿两个人冲上去,往那堆炭一扑,像麻雀儿捕食一样,把它们都罩到身下,那它们就成自己家的了! 省着点用,拾上一两天可以顶用个一周,一家人围在一起,至少晚上可以不再那么挨冻。如有多下的,甚至还能转卖些银钱。 见小倌已经挑捡的差不多了,方氏朝女儿使使眼色。女儿喜妹罩在一个破布罩子里,脚上缠的破布已经濡湿,污秽漆黑的面庞只有一双眼睛的眼白是白的。 那白睛在一片污黑中,显得格外醒目。 喜妹受了父亲的指使,紧张得咽了咽口水,但那咕咚声,只有自己听得到。 鸿学的学子们终于三三两两走了出来。 秦浦云和晏言清并排走着,两个背书匣的书童远远跟在后面,小心觑着前面的少主,生恐自己再一个不留神又触怒了看起来心情不好的他们。 秦浦云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步子略快,走到自家马车旁边的时候,冷不丁朝左后方三米出看了一眼,看得正是那个裹着破布罩子准备扑他家炭火的喜妹。 秦浦云的眼肌一阵抽搐,扫了眼地上的木炭,叫了小倌到自己跟前,静默半晌,说道:“这些炭都只烧了大半,便这般扔了?” 小倌瞳孔紧缩,忙跪在地上:“公子息怒,小的这就捡起来,这就捡起来……” “府内用度本来就紧着,可遭不住你们这般大发善心、慈悲施舍!”末了,瞥一眼那个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贫民女儿,大步上了马车,“这些人看着可怜,可冷不丁就能扑上来咬人一口呢!” 小倌哪敢再多话,赶紧扒拉些路边的积雪,将那些雪包成一堆,用了袋子装了栓在车尾吊好。 方氏心里还来不及可惜懊恼,刚一仰起头,便瞧着一根缠了牛皮的马鞭如刀般劈下,他没来得及喊痛,双眼就被头上流下的学污糊成一片,视线一时模糊一片。 紧接着,就听到身边的女儿传来一声惨叫,而后瞬间没了声息。 “你们!”方氏急怒攻心,但是刚站起来就一阵晕厥扑倒在地,等他再撑着身子踉踉跄跄站起来时,只看到秦家的马车已经遥遥而去。 “妹儿,我的儿,你怎么样啊,啊,天杀的,天杀的!” 方氏追不上那马车,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势,只扑过去看喜妹的动静。但那女儿平时就忍饥受冻,这遭受了鞭打惊吓,已昏死过去。软软的身子瘫在地上,似一条户外半死的猫狗。 方氏抱着女儿哭嚎着,他便是翻遍全身,也掏不出一个铜板来给孩子请郎中。但是如果这般抱了回去,怕是在路上便要冻死了。 他们只是想捡点富贵人家不要的炭! 他们也遵照规矩在三米多外把身子蹲得低低的,断没有碍了这些富贵公子的眼! 他们甚至还没出手去捡…… 他的喜妹连那个人的鞋子都不敢瞧…… 她才十岁不到,十岁不到! 都是他的错,是他太贪心,想多捡点炭才叫了女儿一起出来,他还指望他们看着幼女能心生点可怜,才指使她露面去捡! 如果不是他的贪心,他这不到十岁的女儿虽然饿着冻着些,但也不至于这般断送了性命! 方氏抱着昏厥幼女哭成一片,面上眼泪、血污混在一起,天上亦簌簌下起了碎雪,其余的摊贩、捡炭的眼见这边有人被抽了鞭子,闹出了事情,赶紧拿着自己的东西跑远了,生怕受了连累。 学府的学子们渐渐围视过来。 学府的杂役生恐场面失控,便操着棍子来驱赶方氏父女,却被卫恪一声“住手”喝止。 晏言清目睹了事情的前后经过,看着卫恪一副怒发冲冠、想要出头的样子,淡淡说道:“尚书公子的事,劝你还是少管闲事。” 卫恪虽然身形较他们这帮人矮小了许多,但转眼间怒目冷视的气势倒不弱,他大睁着眼睛,问道:“你的意思是,只管让尚书公子背上条人命官司,作为同修,不用帮他是么?” 晏言清一时语塞,转而又道:“他们挡了尚书公子的出行,觊觎尚书府的薪物,难道不该教训?浦云又没下令取他们性命,况且那女子只是昏厥了过去,未必就丢了性命。反倒是你,口口声声给浦云按上人命官司的罪名。”见卫恪被自己驳斥得目瞪口呆,他得意之余,愈加口若悬河,“你一个中郎将的庶子,得罪了礼部尚书,家里可有人护得了你?不想想你父亲送你进章麟学府是何用意?” 卫恪抓了抓耳朵:“你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但求问心无愧!” 说着,他兀自走上前去,查看了贫女额头的伤势,见伤的虽深,但应不足以致命;查探气息,虽然微弱,但也算平稳,便从衣袋里掏出一瓶金创药递于方氏:“这是上好的金创药,有止血敛伤的作用,你每日定时给她涂抹些,过几日这伤口便好了。” 又招呼书童过来,将食盒放地上:“你女儿昏厥,许是一时惊吓加长期饥饿引起的,这些餐食我中午未吃过,一并给了你,等她醒了就给她吃了罢!” 方氏已然听到了方才的对话,那尚书家的公子蛮横在先,又有人帮着咬了满口道理,自己即便有钱请诉状告官衙,也很难讨得公道。 而且,自己根本身无分文…… 再是百般纠缠,又能奈何? 方氏接了药,又哆嗦着手从食盒里取了两个白面馒头,口中低低说了声多谢。 卫恪把食盒都推到他面前:“都拿了去,快些回家罢!” 方氏背上背着喜妹,脖子上挂着方才卫恪给的食盒,绕过章麟学府朝隔了几片林子的村舍走去。 走了几步,他停下来,转身回望学府广场。那些权贵子弟们车头上的风灯一盏盏亮起,继而一驾驾马车朝着远处的定安城奔去,没多时,人声喧嚣就已听不见。 好似,他们方才挨得那顿打,也瞬忽消散了。 他眼睛胀痛得厉害,目中的泪水窝在眼眶里,比当初流下的血更烫热。 他用力吞咽了几下,让眼泪不至于滚落下来。 方氏转过身,看见前方站了个蓝衣少年。 他垂下视线,不敢直视那腰背笔挺的人,离那人十数米的路程,就颠了颠女儿,使劲弓下背,试图无声无息地从他身边走过。 那笔挺的腰背,只有生来没有挨过打的人才有。 而没有谁的腰背是天然笔挺的,他后面有他的祖父,父亲,母亲,兄弟,等等无数双非富即贵的手托着。 他们不高兴,不如意,莫名烦躁,就可以抽打别人一顿,来让自己的腰杆更笔挺些。 他不仇恨他们,他只是不想再招顿打了。 他们相距半米的时候,那个人伸出手臂拦住他,并在他眼前放下一袋东西。 谢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散学(一) 第6章 散学(二) 学府子弟们已尽数散尽,广场上愈发泥泞。 赵江将马车赶了过来,但到了学府门口才发现,章麟已经闭府,门口空无一人。他急急勒停马车,转身跳下,把四处都望了一遭,正心烦意乱间,才看到赵谨从北边的林道上慢慢走过来。 赵江赶忙喊了几声“二公子”,而后将马牵过去。 雪霰子簌簌落在赵谨脸上,他的睫毛笼了薄薄一层碎冰,鼻尖红红的,显然已在外面已经待了许久,而那双由来只踩青岗石砖、片尘不染的黑麋靴子,现下已经泥斑点点、脏污一片。 赵江看了看他身后的林子,不敢多问什么,直说着“对不起,二公子,小的来晚了,让公子久等了”。 赵谨摆摆手,说了句“无妨”,口里呼出一股氤氲的寒气。 赵江见状,赶紧从车辕边抽出一块布来,弯下身子蹲在地上替他擦鞋子。 但是他蹲着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抬脚。 他护送了赵谨出入这学府近十年,第一次见公子这般,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公子,你的鞋子……” 赵谨低头看他一眼,伸手取了他的布,坐到车辕上,自己慢慢擦起来。 “公子,我来吧?”这雪势虽说不大,但逐渐有些起风了,雪中还夹了雨,再这样淋下去,怕是要着了风寒罢。 赵谨只沉默着将布塞回车辕,而后转身站起,去掀车帘。 他的手刚触碰到车帘的时候,内里有一人笑道:“小谨散学去哪了,去得这般久?” 赵谨皱眉望了眼赵江,赵江只是点点头,又朝车轿努努嘴。 只掀开半角帘子,轿内馥郁的香气和暖流就迎着人扑了一面。 赵谨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眉头亦皱得更紧了。 里面的人似是被怔了一下,惊呼道:“你怎淋得这般湿,赶紧进来暖着吧,这要着了风寒可怎么得了?”说着,就把人往车内一拉,又将帘子放了下来。 因着外面阴沉的天气,车内又拉着帘子,内里的光线已经昏暗,但能看清楚内里坐着的华衣公子正是王玉宗。 他见赵谨头发、睫毛上都是冰屑,肩头亦有碎雪,急忙伸手帮着掸了去,还将一条厚厚的紫狐软裘围在他身上。 “赵江说你去去就来,竟去了这么久!” 赵谨方才坐下,已觉得闷热了,那雪水已将他的衣领濡湿,贴在颈上,极为难受。他用手解了扣子,又朝脸上扇着扇子:“你那车驾都在东门候着,总得有人去传个话。” “他们接不到人,自然就回去了,何须特意去交代。”王玉宗举起盛了红艳艳冰镇果酒的琉璃杯盏,慢悠悠小口品着。 赵谨叹了口气:“依你的性子,既从他们眼皮下溜走了,没个三天两夜,你是断不会自觉回去的。届时他们大半夜找不到人,还是闹腾到我赵家要人。” “但你也没想到我竟会在你的车上躲着!”王玉宗心满意足地伸了伸大懒腰,忽而又不无烦躁地抱怨,“不过早知道要等你这么久,我还不如坐了自家车马回去。天寒地冻的,平白在这受此等罪过!” 你也知道天寒地冻等人受罪? 赵谨静静看着他。 一双单薄凤眼瞥过来:“便是去了趟东门,来回也用不上这等时间,赵二公子的鞋又怎会沾染这么多泥泞?” “赵二公子想是去做了什么更要紧的事吧!” 赵谨叹了口气,把那紫裘扔回给他:“你既不用车马,我便把炭给旁的急用的人送去了。” 王玉宗差点将果酒喷出:“我车马的炭?我的炭?” 赵谨闭眼靠在马车上,不答他话。 废话。 王玉宗正自混乱的时刻,又闻他道:“你今天玩闹捉弄得好不快活,连一个八岁小孩的允诺都不应承。” “小谨也方十四岁余,倒老成得像比她大了许多似的。”王玉宗差点被问个没头没脑,但对付那个八岁的女孩儿江芙——是他今天最紧要的事,他瞬间就回过味来,“你怎认为我是玩闹捉弄她,还不应承允诺?” 赵谨仍闭着双目,只是右手竖起一根手指,指向他的腰。 ……………… 王玉宗一脸不可置信:“你竟猜到她向我讨要何物?” 赵谨停顿了些许:“你走近前的时候,她怂了怂鼻子,眼睛亮了亮,视线在你腰间停顿了三秒。” “她应该想要你身上的香。” “但若是已经给了她,为何这车内还这么香?” “你出门带这么多香做什么?不怕到处招眼、惹人怀疑?” 赵谨虽然一直闭着眼睛,但连番问题环环相扣,无一多余。 虽然他知道他一向人如其名,谨慎缜密,但今日那女娃儿在他身上费了这么多周折,他自己都万万没有料到,而赵谨居然一丝不落看在眼里。 王玉宗拍了拍手,夸赞道:“不愧是小谨,思虑观察得就是仔细!” 说着,将手中的琉璃杯盏递了过去。 赵谨微微睁开眼看了一下,伸手挡了回来:“我向来不饮酒。” 王玉宗不勉强他,自己端了回去,一口饮尽。 赵谨道:“你以前也从不饮酒。” 王玉宗摇摇酒杯,笑眯眯地道:“小谨才十四岁,我却十七了,是大人了!” 赵谨慢慢垂下双眼。 两人一阵沉默后,王玉宗指着腰间那勒帛,转换了话题:“原来她是闻到了柑翕龙涎……那她莫不是认为荷包中装着香,故而开口要那荷包?” “不过,左右不过是你哥哥的物品,给了也不妨事。” 赵谨顺势望去,发现那勒帛上果然少了之前的锦绣荷包,只是听他这番言语,难道并非是用那荷包装的香料? 王玉宗看到他的疑惑,面上露出得意,取了腰间配饰举到他眼前一晃。 那是一串精巧的银制刀剑挂饰,上面镶嵌着五色宝石和碎钻,通体流光溢彩,望之便知价值不菲,可以割物、防身,甚至可以试毒,作用极大,素来是他的贴身配饰。 王玉宗道:“你说我今天这身行头,除了这些银饰外无一上眼之处,我原以为她会讨要这串物什的,心下还有阵可惜,谁知她竟讨要一只不起眼的荷包。” “这些刀剑银饰也藏不了香罢。” “你再细看。”王玉宗将串饰举得近些。 赵谨一番审视,忽地双眼一亮,指着其中一个丸弹大小、滚圆的梅花孔多层镂空银球,问道:“这是何物?” 王玉宗摘出那银球,捏在两指间:“这个么?这可是我近些日刚得的好宝贝。别看它是个银制的小球,但可以用细细的耳匙往里填香,再用芯火伸进去点燃,左右颠倒都不会掉出,并且没有人可以打开,只能等那香自己燃尽了方好。握在手中温热熨帖但不烫手,寒冷天气出行携带是个极秒的小玩意儿!” “柑翕龙涎必须得焚着才能尽数散发香气,多亏了这小玩意,在外面亦能闻着畅快心情!”王玉宗嘟嘟囔囔着将串饰挂回腰间,“这不比那些香囊荷包好么?” “怕是太小不够起眼,她未瞧见吧!”赵谨道。 王玉宗摇摇头:“非也非也,小女孩儿家家的,就是喜欢些芳香的锦囊荷包。况且,她也不知这个器物的精妙。” 女孩子终究还是女孩子。 赵谨正欲开口,车外传来赵江的声音,他问道:“公子,是回府还是?” 轿内已经变得昏暗,赵谨将帘子掀开了往外瞧了瞧。 赵江已驱马行驶在一处山道上,前后一辆马车也无,道旁的树木遮蔽住半个天空,被渐大的风吹得呜呼歪斜了一片。而车辕旁的两盏风灯在风中翻腾着,映照出雪花似飞絮鹅毛。…… 再过一个弯道就要进定安城。 王玉宗捂了狐皮软裘往旁边歪歪一靠,做出要休憩的样子。 赵谨回望他一眼,吩咐道:“回赵府。” 赵江称了是,挥手扬了几下马鞭,让马跑得再快些,紧着在风雪愈发盛大之前能够回到府里。 见赵谨将帘子重新放好,假寐的王玉宗忽地问了一句:“两日前我去赵府问你,你分明说与她不相熟的。” 赵谨淡淡答了句:“确实不相熟。” 王玉宗半睁开一只眼睛,但轿内昏暗,已看不清楚双方面上的神情:“你父亲与江荨同为永徽二十三年的进士,世家交好,平时多有往来,你与她怎会不相熟呢?” 赵谨之父、时任御史中丞赵沛与军器监监卿江荨不仅为同年进士,更是自少年起便结交相识的旧识好友,且在中榜之前些年同拜了一个夫子共读了几年书,后两人同朝为官,意趣相仿、志向相投,是朝中传扬多年的美谈。 年节时际,两家也往往携子相访,但因为男女之别,且随着江芙岁数渐长、自己有了主意,江父亦多纵容,她多是拜见行礼后就顾自玩耍去了,与赵家父子等同桌进餐都极少。 赵谨停顿了须臾,问道:“若是相熟,你看她今日认得我么?” 王玉宗回想半晌,不得不点点头。 江芙那小女今日盯着卫家小儿相看了好久,对替她出头的韩骁也过了两眼,但是对赵谨却是一眼都无。即便后面指定了由赵谨来出比试题目,她也只是听着,眼睛紧紧咬着的却是秦浦云。 回想上午折腾了近三炷香之久的比试,王玉宗都倒抽冷气。 他又忍不住看向坐在自己右前方侧座上的少年。 他正值抽条长身高的年龄,身量未丰,仍显稚嫩的面庞上表情极少,不熟悉的人会认为他性情冷僻不好相处,这种感觉,随着他年龄增长,愈发明显。 他清楚记得,他们幼年时第一次见面,他坐在他父兄旁边,衬得他大哥赵疆像个坐立不宁的猴子。他一开始以为他在发呆,但是心神被莫名吸引了观察许久后,发现他无比专注地听着众臣和君王的问答。他父亲偶尔向旁瞥视露出得意欣慰之色的非是那大个子的长子赵疆,而是他。 他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全场数百人,让他感兴趣,觉得坐着不枯燥的只有他赵谨一人。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种运筹在两眼珠之内的审视不为人知,直到赵沛携他退场时,人潮拥立中,赵沛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低下头与他说了一句话,那口型很明显的是他的名字。 现在他坐在那边,即使车马略有颠簸,仍沉稳得如同一座孤山老钟一般。 王玉宗幽幽叹了口气。 但是……他也无论如何忘不了今天世故刁滑的孙夫子双手微微颤抖捧着那些纸页,在秦江两人之间来回循视,最后叹着气判江芙胜出,以及秦浦云当场生生握断的笔杆。 是他吩咐赵谨出题。 赵谨定的三局两胜制。 赵谨出的比试内容。 虽然赵谨现在未必能看到他的眼睛,王玉宗还是将视线移开了:“那为何那么多学目,你偏偏出两题都是算学?若是比试其他学目,比如器物力学、机巧制造,甚或采金冶炼,她一个八岁的女孩断难与秦氏分较伯仲。” 至少她不会赢得这么彻底,而秦氏亦不至于输得如此难堪。 天色已近全暗,从车帘缝隙漏进来的天光已近于无,只有那在风中翻飞的风灯偶尔会投进些许昏光。 借着那些昏光,他能稍微看清赵谨面上的表情。 不知是否是错觉,赵谨也似乎叹了口气。 王玉宗想不明白他为何叹气,只道是他也许觉得乏了?但他暂时管不得这些,再追问说:“确实不是因为故交相识,对她知悉颇深,而选了对她最有利的学目?” “你我自幼相识,我与什么人相熟,你会不知?” 王玉宗“唔”了一声,当是认同。 赵谨又道:“是你太在意她了。” 随着一阵轻微的震动,车帘外投进的昏光照亮了赵谨面部大半。 和当年一样,他的两眼没有在他身上,但王玉宗知道,他也一直在看着自己。 一声低沉的呼吁之后,赵江回报道:“两位公子,到府了。” 谢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散学(二) 第7章 赵府(一) 赵府的两个家仆见有黄色的风灯自远而近,就赶紧跑下台阶,顶着风雪打扫府门前的积雪。 一豁掉了大颗门牙,口中直喷白气的小仆搓着手道:“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咱们扫完雪就能去吃饭了!” 他们奉命在公子回府时要将积雪扫开,清理出条道来,但许是天气昏暗、风雪急骤,道路难走了些,公子回来晚了,他们也已经在门外忍着冻饿,多等了近一时辰。此时看到风灯和车马近了,心中一时欢腾。 另一小仆顶着黑色软帽,但是身子太过瘦小、头颅也小,那帽子随时要被风给刮走。他举着彤红的手忙着压帽子,衣服往上一吊,瘦削如竹削般的脚踝又露了出来:“不知道等下还有饭没有……这雪下的比扫的快,还没扫完又堆起来,早些扫就好了……” 他们俩是新买进府的仆役,辛苦的伙事自然被顶在最前面。 领头的给二人每人屁股一扫帚:“车马都快到跟前了,还不闭嘴赶紧扫,公子万一踩地上滑了摔了,担待得起吗?” 说话间,赵江已经驾马驶到跟前,他口中一声长“吁”,手上拉紧缰绳牵住了马,完了将缰绳递给领头那个,吩咐说“等会把马牵到厩里去,记得盖上毡子,多放点草料”,一边已经抽出一把大大的稠伞,撑了在车轿旁候着。 赵谨和拥着一身紫狐软裘的王玉宗自轿内走下。 赵谨接了赵江手中的伞,与王玉宗同撑一把,踩着两小仆刚扫出的雪道走入府内。 豁掉门牙的小仆望着两人身影消失在渐渐关闭的朱色大门中,直张大了嘴,眼中满是羡慕神色:“我们二公子形容气度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了,真想不到这世间还有那样神仙般的人儿……” 戴着软帽的也杵一旁出神,忽而眼睛亮晶晶地深深吸了口气,惊喜叹道:“……好香啊……我从没闻过这等舒服的香气……” 赵江看见两小仆的样子,对那领头的家仆冷了脸色,道:“赵府的下人,规矩最要紧。” 领头停下牵马的动作,躬着身子回答:“对不住赵爷,这两小厮是春后刚买的,还不大识得规矩,我等下带他们领板子去。”随后转身望了眼两人,反手一人扇一巴掌,斥道:“公子们的长短是你们可随意议论的?” 两小仆瞧着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本来就冻得脸上红痛,被这样生抽了巴掌,涕泪顿时糊满一脸。 两人双双匍匐跪在雪地里,连连磕头求饶。 戴帽子的那个急着磕头,没顾到头上,帽子咕噜噜掉下来滚到一边,露出结了厚厚癞头疮的细小头颅。 他整个人僵硬在地上,不敢抬头,更不敢伸手去捡回帽子,青红的手指紧紧扣到污雪泥地里,呜呜直哭。 赵江看着他的癞头,瞪大了眼睛。 领头的悄悄斜眼瞥了眼赵江。 赵江指指癞头,又指指领头:“这就是你买来的?你连身子都不查查干净?” “这样不清不白放府里,回头染开病,你当得起?” “赵爷,赵爷!”领头的嬉皮笑脸凑过来,满脸讨好,“不妨事,我盯得牢着呢!在后面柴房养了段时间已经好多了,没见它染上旁人!” 接着,又一阵痛心疾首的叹气:“诶!这世道可太惨了,不买他就得在集市饿死,便是一条猫儿狗儿,也瞧不得这样活生生被饿死啊,您说是不?好歹是个人,价钱也极便宜,买了养养一样能用,下人的活让谁干不是干,是不是,赵爷?” 见赵江仍寒着脸不说话,他又侧了身子朝豁门牙的使使手势。 豁门牙的一见,忙一声“赵爷”往赵江脚底下扑去,抱着他小腿哀求着:“赵爷,您是菩萨大善人,求求您,不要赶我们走!我们这辈子就给赵府当牛做马一辈子,什么活都肯干,只要赵爷赏我们口饭吃!” “赏你们饭吃的不是某,是当朝御史中丞赵老爷!赵夫人!”赵江虽然仍神色严厉,但语气已温和些许。 领头的和豁门牙的一对视,忙接道:“赵爷说的对,是赵老爷、赵夫人!但赵爷的恩情他们也断断忘不了!” 豁门牙的附和:“赵爷的恩情也一样忘不了!”说着扯了把癞头,癞头也匍匐上前,跪到赵江面前,只是仍抽泣着不敢抬头。 领头的见了,扬起手臂意欲抽他。 赵江叹了口气,一手拦住,对两小仆道:“赵府不是一般人家,进出府内的也不是一般人物,眼睛嘴巴管不牢,给赵府惹来祸端,是你们一百个脑袋都不够掉的!如有下次,就不会这么轻易饶了你们了!” 末了,瞪了领头的一眼:“赵炳,下次再买这种身子不干净或身份不清白的下人,或是贪污了这买伢子的银钱,你也休得怨我!” 赵炳被瞪得缩起了脖子,嘴上却辩解着:“买伢子的银钱,都是总管核计过的,炳万万不敢污了……” 赵江心想谅你也不敢,便扯了腿自己进府去了。 身后留下两下仆“咚咚”的磕头声:“……谢谢赵爷,谢谢赵爷……” 赵谨冬季住在赵府东跨院的暖阁里。 赵府总管赵沿听得下人回报说“公子到了”,便命人点上灯烛,布置好晚膳,随后遣散所有闲散,单独留下自己在暖阁候着。 没多久,赵谨和王玉宗就穿过檐廊走入内院。 王玉宗进了暖阁不多久就喊热,脱掉紫狐软裘,又解勒帛脱外衣,最后只剩一件银灰色缎面里衣。 赵沿捧了热水上去予他净手。 赵谨只脱了外罩的锦袍,随手搭在衣架上:“仔细别受了凉,这罪当我可担不起。” 王玉宗净完手后抓起一旁的热帕,擦了擦颈项内捂出的细汗,对赵谨方才的话置若罔闻,环视了一圈暖阁,说道:“我上一次在这留宿想是三年前了吧!” 这暖阁地下、墙内皆有火道,内顶由红松架起梁檩,云雷纹上雕有卧病求鲤、亲尝汤药等儒孝典故,墙上支着几盏鹤形灯座,椒泥虽是新糊的,但无绘饰。为了防火起见,屋内连帷幔都无,敞敞望去,只有一套朱红楠木书案座椅,旁边放了个摆放书籍的低矮书几,以及一个摆放着棋盘的棋榻。 赵谨回道:“无甚稀奇,一直没有大的变化。” 王玉宗细细观摩两面墙壁,却否认说:“不对。” 赵谨道:“哪里不对?” 他寒暑都会搬来暖阁住,他还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变化? 王玉宗双手抱着胸:“你墙上的字画都不见了。这里以前分明挂满了你的字画!” 这倒也是…… 赵谨在桌旁坐下:“儿时的拙作,俗笔庸墨,登不得台面。” 赵沿在旁悄悄问道:“公子,是否要备酒?” 王玉宗抢先伸了手拦在赵谨前面说:“备!当然要备!备你们赵府最好的酒!” 赵谨面色淡淡地将他手捉开,说:“不备。” 赵沿只能又望向王玉宗,面上一副为难的谄笑。 王玉宗好兴致地跟着赵谨坐下:“好好,不备不备,小谨说不喝就不喝!” 赵沿见两个主子达成了共识,内心终于如释重负,悄悄退下。 王玉宗笑眯眯地看着赵谨为他布筷:“小谨果然还跟以前一样,什么事情都做得周全。” 赵谨停了手中动作:“你也当记得自己当年说的话。”完了,给他他盛了碗羹汤推到眼前,“酣酒误事,当年还是你说的。” “我不过高兴了方小酌几杯!”王玉宗挑起银匙品了口那羹汤,赞道:“雪蛤、百合滋阴润肺,马蹄、笋尖清热下气,还炖有天山雪莲子、鲜嫩豆腐,玫瑰露佐味,确是久居暖阁、祛火敛阴的头道佳品。我前几日正巧有些咳嗽,这道甜羹再合适没有了!” 赵谨望他两眼:“那你今日是极高兴了。” “探到大名鼎鼎军器监监卿江荨江大人爱女的虚实,怎能不高兴呢?”王玉宗用筷子支着脸,两眼望着房顶,“据说她是她父亲亲授的。” “如若果真不是你碍于旧识,给她放了水,那她当得起灵秀冠绝四字。”王玉宗道,“江荨也确实教女有方嘛!” 赵谨一边吃,一边静静听着,未于置话,忽而又被他拉了下袖子。 顺着王玉宗的手指往前望去,又听他道:“我记得,那个地方,以前你挂了一副奇巧的画,偌久都不肯摘了,现今怎么没了?” 赵谨拍掉他的手:“你自己不都说,以前上面挂满了画?” 那么多画,谁记得是哪一幅…… “哦……”王玉宗故意拖长语音,一副了然于胸的自得感,“只是小谨儿时的拙作罢了,登不台面!” “小谨拙作虽然多,我却独独记得那一副尤其优秀呢…”王玉宗一番思索后,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画的像鸟不似鸟,像鸡不似鸡,形神俱无,还有一个奇怪的鸟笼子罩在外面。” 末了,叹息一声,继续取笑道:“我们定安有名的丹青雏凤赵二公子,当时还极当是个宝贝,我想帮他润色润色,添涂了几笔,却反遭了顿打!” “是吧,赵二公子?恩?” 良久,赵谨只回了句:“若是挂到现在,那不得再得你添几笔?” 谢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赵府(一) 第8章 赵府(二) “难得我能在贵府躲个清净,”王玉宗一碗羹汤喝完,又好兴致地扒了一些菜蔬,边吃边道,“不妨把佳作再搬出来一一观摩?” “你前日不说要与我对弈?”赵谨放下筷子,走到棋盘边,左右执了棋子摆放起来,“三年前你我分执黑白代表东、华二国,当年你中腹布势、气贯中原,子力联络、三军呼应,只要攻守得宜,大势可成。” “今日不妨接着下?” 王玉宗走近了一看,瞧出他摆放的棋势竟是三年前两人在暖阁的最后一次对弈的残局。 当时两人以大壅东洲、华昭两国起势,他所执弈的东洲在棋盘上确实建极中枢、天元控势,大道已成、只差收官罢了。而赵谨执弈的华昭棋形破碎、眼位不足,残子零落,一派倾颓之象。 王玉宗瞧着,却只笑了笑:“但是事实上,三年后,东洲、华昭国势逆转,华昭自去年入秋起,就长驱直入东洲,攻城略地,无往不胜。而东洲武将折戟于阵前,文臣操戈于庙堂,连失两座城池,被屠十万百姓。当年小小的边陲小国,现在竟有鲸吞东洲之势。” 然而,坐了沉默半晌后,他却忽地伸手慢慢捣乱了棋局。 赵谨讶异地抬眼。 一个面上没有一丝笑意的王玉宗。 赵谨的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王玉宗却视若无睹,将黑白棋子尽数分回各自棋盒后,又取了来重新布了一局。 他向来喜欢以棋代国,借此论政,只是这一局,赵谨从他起势到局成,都未望明白两子意指。 新布的局中,两棋呈现势均不相犯、地足不互侵,两子虽异,然共处一枰而无杀伐之气,如达太和之境…… 王玉宗瞧了他一眼,并不解答,只自己左右各执一色棋子,说道:“小谨还小,这局我自己下…帮我沏壶好茶,旁观即可。” 赵谨唤赵沿进来,顺便撤膳,但等赵沿准备端走那盆分毫未动的琼液荷香竹鸡时,忽道:“这道菜,给方才在府外扫雪的二人。” 赵沿微微一愣,府内事务自有分明,外宅如家仆职务分工、田产、庄园、护院、账目支出等虽相应分配有分管管家,但总归他一人统辖,而内宅库房、日用采购、宅内节庆宴饮以及婢女婆子、下人惩戒等均由赵家主母管理。赵谨年方十四,极少过问宅事,平时对下人虽然甚少苛责,但也称不上亲厚。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赵谨亲自开口,给下人施菜。 赵谨见他发愣,面上一蹙。 他往常一贯喜怒不显,甚少蹙眉。 赵沿赶紧应声:“是是,我立刻吩咐下去。” 赵沿转身欲走,又听赵谨问他:“那二人几岁了?” 赵沿折转过身子,回道:“回公子,两个都十三了,是今年后刚买的。” 赵谨解着衣襟上的扣子,语声缓慢:“十三岁。” “只比我小了一岁。” 王玉宗停下落子的手,抬头望向对面的少年。 在他的印象中,赵谨不仅话少,能显露情绪的话更少。 他从小被他爹教着静以幽、正以治,深渊藏锋,抱情守中,以致儿时只要赵谨不说话,他便认为他在发呆。 如果他猜的不错,十四岁的赵谨现在有七分愠怒,只是表露三分罢了。 笑眯眯的神色又出现在王玉宗脸上,他停了弈棋,转而观看起眼前两人来。 棋什么时候不能下?看赵谨忍不住发脾气板着脸训斥下人可太难得了! 赵沿琢磨不透赵谨的意图,但多年伺候权贵的本能告诉自己,现在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现下眼前这位断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因此他端着食盆,弯腰等在门边,一派静候吩咐的样子。 赵谨往门边斜了一眼,半晌,终于冷笑说道:“总管明日给我准备把扫帚,我也去扫扫雪,如何?” 许是等得久了,赵沿觉得屋外的冷风直直灌进脖子来,生生打了个哆嗦,忙道:“小的思虑不周,未安排妥当。小的立刻去重新安排差事。” 不管怎地,虽然尚不明白个中情由,但什么都是下人的错,那总是错不了的。 先把主子的气性消了,是顶紧要的。 其他的,下去了再慢慢琢磨或再找人问问也是来得及。 王玉宗看着眼前情境,比看戏还起劲。 只是赵谨那番话后只沉着脸不再言语。 王玉宗见两人僵持不下,那门开着又极冷,就朝赵沿扔了颗棋子,语中带着嫌恶,说道:“还不赶紧退下。” 赵沿如获大赦,连声道是,赶忙腾出一只手掩上门退出。 门外候着的婢女们也一脸惊惧地望着他。 二公子往常看着虽然性情冷淡了些,但真的从未这样责难过一个下人,况且还是赵府的大总管。 赵沿摸着脑袋走到厨房,更想不明白一向冷静疏离的赵谨怎么突然因为两个刚进府的家仆对他发难。 —— 板子拍得不重,毕竟这么瘦小的,如果不小心施手打死了,领头的也断难交代。但是为了以示惩戒,他把他们两在关在柴房里,如果次日无人继续问责再放二人出来。 当然,吃食只有一人一个生冷的窝头。 两人挤在柴火堆里,挤在一起能暖和一些。 豁牙的说:“我这颗牙自打掉了就没长过,我每年生日都问我娘亲什么时候才会长出来,我娘亲都说生日过完就该长出来了,可都五年过去了,我娘亲都没了,它还未长出来。” 没有门牙,他吃东西就不方便,吃这些又冷又硬的窝头更为艰难了。 癞头的抱着自己的软帽,一边吃窝头,一边抽嗒。他的头皮上长满了厚厚的癞头疮,头发稀稀拉拉的,偶尔从疮痂的间隙中冒出几根。现下挤在屋内,得了些热,疮痂就发痒难耐,还散发出难闻的臭味,连豁牙的都忍不住瞥上几眼,虽然他已经很尽力压制自己的视线了。 虽然他又癞又臭的,但他们现在是唯一的同伴。 癞头小孩紧紧捂着那顶濡湿的软帽,眼泪啪嗒啪嗒落在上面,又赶紧用袖子擦拭未免帽子变得更湿。只是擦完以后,眼泪却掉得更大更快。 帽子已经够湿了,他们又没有火,不知道多久才能把它捂干。 如果捂不干,明天会有更多人看到他的癞头疮、闻到它们令人作呕的臭味,他会被赶出府去! 当初爹爹将自己的帽子给他戴头上,捧着他脸,还撑起他的身子转了好几圈,大笑着说:“小圆子,你要到云澜享福去了!” 爹爹掏尽身上所有的东西,最后不知道从哪搞了一块玉佩,全部凑上才够格求了人,送他上云澜的马车,务必、千万、一定要把他卖到云澜来! 爹爹交代他无论如何都要戴好帽子,不能让自己的癞头露出来,不然被发现他头上有肤疾,就没有人家肯买他。还交代到了云澜,只要有人肯买他,无论让他做什么都要肯干,只要肯干,人家就会给口饭吃,只要有饭吃,他的癞头肤疾就能好。只要肤疾好了,他以后就不用不戴帽子了,头发也能渐渐长起来,像挨完秋冬的野草,在春天长得更茂盛更茁壮! 旁人卖孩子,是爹娘得了钱,但他爹爹卖他,却是把自己所有的物什都给了人家。 只为把他卖到云澜来。 他真的想不到,原来,云澜真的是这样天国一般的地方! 这里虽然冷了些,雨雪多了些,但每天都有人发东西给他吃,除了窝头还有饭团、甚至偶尔还有肉汤和菜蔬。他不用连路边奇怪的腐肉都抢,不用一边挨饿一边担心自己被人抓去杀了吃掉,也不用扒死人的衣服穿,还不用害怕铁骑和官兵的刺刀突然刺下来。这里晚上甚至还有灯笼看,大家都穿着好看的暖实的衣服走来走去,小孩儿都牵着爹娘的手,嘟囔着要糖人要灯笼,还有一些他都未见过的奇巧的东西,但他们爹娘都给买。 这里,每个人都友善可亲、彬彬有礼,好像活着不用担心吃穿生计是再正常没有的事。 今天是他来到云澜真正意义上第一次挨打受罚,其实比起以前那些刺刀和箭镞来,这些巴掌、扫帚和木板子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在天国做梦,被挠了下痒痒而已。 原本,他相信自己吃上饭长大些还能攒下些钱。他记得那家人贩车马停落的地方,回头他也把自己身上所有物什都给他们,让他们把爹爹也卖到云澜来。 这样,爹爹也可以吃上饭,不用挨饿了…… 但现在,他把一切搞砸了,他自己都可能被赶出去,这个窝头,可能是他最后的晚餐。 豁牙的见他哭得真正伤心,以为他还不够吃,就掰了自己一半窝头递他:“我反正牙不好,这窝头太硬了,着实啃咬不下,这一半给你吃吧!” 小圆子摇摇头,颤抖着手把窝头推了回去。 “没关系,我们都是东洲来的,自当多互相扶持些,你若吃不饱,这些就都吃了吧!”说着,豁牙的将剩余那半窝头也塞给他。 小圆子听到紧贴自己的少年腹中传出咕咕的饥辘声,心中一暖,忽地笑了,又将窝头推回去:“谢谢你,姜启,你也饿得厉害,自己慢慢吃罢。” 姜启竖起手指“嘘”了一声:“不要叫姜启,我们现在入了赵府,是赵府的人,我叫赵启,你叫赵圆,千万记清楚了。” 赵圆左右擦掉眼泪,用力点点头。 “叽呀”一声门响,柴房被推开后,赵炳先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形体匀停的中年男子,他身上的绣着暗纹的深褐衣服自然流淌出一层柔和光泽,即使屋外星月俱灭,风吹雪噎。 那是只能穿葛布粗衣的下人不能企及的上好的锦缎的光泽。 赵炳暗暗瞧了两小儿一眼,将一盏油灯放在柴房正中的桌子上,并用衣袖反复擦拭干净桌面和凳子。 继而,又走上一个家仆,将一盆皮肉鲜嫩、配色丰富、还蒸腾散发热气的炖鸡放在桌上。 两人一左一右佝缩退在一边,那褐衣男子方走进来,岔开双脚、端正方平地在那已然锃亮干净的凳子上坐下,露出一双边上扎着一圈暖实白羊绒的厚皮云靴。 赵启和赵圆怔怔望着这位褐衣男子,他们想象中最尊荣富贵的主子也就是这样子罢!两人呆呆看着,一时忘记了领头既往的教训:不能随意瞻仰府内大人的样貌,便是让抬起头来,也得先将眼皮子垂下望着他们的鞋子。 昏暗的油灯掩映中,那椅子上端坐的人看起来像极庙中受人供奉跪拜的菩萨。 赵沿自然也看着他们,他背上的寒意未完全退去,毕竟这个柴房没有火盆,又四处漏风,而屋外的风雪肆虐了半宿,还未有消停之势。 他们自然平平无奇,穿着赵府家仆统一规制的粗布衣服,衣鞋俱全,面上也无青紫红肿,整体也算洁净,未见苛责殴打之象。赵家祖父贵为本国元相,赵父亦担御史中丞之要职,一门显耀权贵。维护好官家门面这一点,他赵沿自问自己屈居第二,定安无人敢争第一。 那是什么让赵二公子突然对自己发难? 听他的意思,是因为安排这两个小仆去府外门口扫雪? 扫雪又怎么了?买入府内不用来指使来干活,反倒要供养着? 赵炳见总管只是看着他们,却不言语,而两小儿亦跟失了神魂一样木木讷讷,自己轻易不能上前敲打,只能微微直起腰板,做出怒目圆睁的样子,低声斥道:“总管在此,还不赶紧站起来!” ——敢直视那么久,不要命了吗?平时都怎么教训你们的?! 赵启相较更为勇敢机敏一点,听了斥声,立马回过神,拉着赵圆一起站了起来,把头压的低低的,眼睛只敢落在自己双脚方寸之内。 两人身形相差无几,都差不多五尺多高,若说是十三岁的男孩儿,个子看着是瘦小了些。 赵沿眼睛眯了眯。 但府内买的家仆哪个不是这般进来的,谁家养的高大精壮的好男儿会被带到市集里像牲畜一样看卖?能被买来赵府,是他们几世修得来的福气! …… 倏的,赵沿眯上的眼睛猛然一睁,两道带了钩子的视线紧紧盯在躲在后面那个小儿头上。 赵圆面上惨白,下意识里只敢紧紧抱住自己的癞头。 完了……他脑中空白,甚至忘了害怕,只剩下这两个字幽魂一样飘曳着。 赵沿的视线停顿了数秒,屋内众人却屏息凝神似等了一炷香那么久,直到他终于开口,问左后方人:“人是你买来的?” 赵炳畏畏缩缩颤抖着答了声是。 赵沿皮笑肉不笑:“东洲来的?” 赵炳像抓上一根救命稻草,赶紧答道:“回总管,现在东洲来的最便宜,只要给饭吃,什么契都押。” 赵沿修裁得整齐熨帖的胡须下,勾起一抹冷笑:“你自己也是东洲来的吧?” 硬挺的肩背如遭重击,赵炳双拳紧了紧,终是又松开。 赵沿站起来,走到赵圆身边,伸出他不染尘泥、保养得当的手,在赵圆那颗比碗大不了多少的癞头上前后左右摸了个遍:“二公子最是体恤下人,见你们扫雪辛苦,特地赏了宫中御厨做的炖鸡,赶紧趁热吃了罢!” 谢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赵府(二) 第9章 韩府(一) 因着风疾雪骤,定安城内的商铺都早早歇了业,街道上行人零落近无。 韩平一手紧紧捂着箬笠以免被吹走,一手拎着个翻转摇曳的风灯,在街上高一脚浅一脚向定安王城宣阳宫外朝律坊的私宅艰难行进。 他的脸被雪水糊得湿漉漉的,眼睛冻得充血潮红,但实在抽不出双手去擦拭,幸好跌跌撞撞走了一路后,前方门楣上终于出现朱色的“韩宅”字样。 工部尚书夫人陆氏见到被管家韩畦扶进来的韩平,生生从坐榻上惊得直立起来,连带着打翻了榻几上堆着的针黹盒。内里的丝线、绣品落了一地,她的手还被针扎了一道,沁出一滴鲜血。 自上报定安及周围多城遭受雪灾以来,韩平已离府近半月,他的身形较前消瘦了两圈,且眼轮黧黑、眼窝深陷,原本日日梳理整齐的胡子也蓬乱不堪,甚至见了许多花白。 待为他抖去积雪,卸下箬笠与蓑衣,发现他除了胸背等紧要部位,其余衣衫已尽数湿透——棉絮厚厚得坠堆在一起,沉重得跟铅块一样。 韩畦和另一个下人齐齐用力把这层棉衣从韩平身上扒下。 陆氏顾不得被扎痛的手指,一边着使韩畦去烧热水、准备浴房,一边吩咐婢女去厨房准备热乎的姜汤面食,一时屋内人员进出、忙碌异常。 直到韩平终于将湿衣除尽,陆氏才得空发泄自己的怒气。 她在韩平身上一时找不到下手的落处,只能用力将一件炭盆烘烤后的大氅甩他身上,又重重放了一盏茶在桌上,以近乎厉吼的语气嘱咐道:“好歹还是温热的!老爷不想冻出个毛病就赶紧喝了罢!” 些许是手冻得太僵,也许是被陆氏唬到了,韩平饮茶时连手都不稳当,最后呛得连声咳嗽。 陆氏面上露出一丝心疼神色,上手给他捋背顺气,只是那力度颇大,倒像在敲打他,嘴上还厉厉数落着:“你一个大国尚书,大风雪天还只能自己披了蓑笠徒步走回来,那些车轿呢?人马呢?你但凡开个口他们敢作懒么?” 韩平一边捋着胸口,一边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这当官之前不也一样蓑衣箬笠任我行,笑看尘客风雨中吗?” 嘿嘿。 陆氏见他还笑得出来,语声愈发严厉:“你现在是朝廷重臣,身份性命怎能较往日一样?即便是一般百姓,这样的雨雪天气也该在家歇息着了,偏了你,还生生得往外跑……”。 虽是怒目圆睁,但眼角泛红,语声亦微微颤抖。 几个婢女往里端了热水,又抬进两个炭盆,见到主家夫妇这般情境,齐齐掩了门退出。 韩平放下茶盏,将手泡在热水面盆里,深深吸了些气,双手恢复知觉后抓了把热面巾抹脸,冻得发白的面庞、口唇终于渐渐红活起来。 陆氏见他一时未有应答,出手将面巾扯了扔一旁,继续呵斥:“你若受了风寒冻了病了,在路上有个什么长短意外……我无儿无女的,今后可怎么依靠……你到底几时将我放在心上?” 韩平指头轻轻揉摁着额头,在屋内踱起歩来。 他冒了那么大风雪回来,断不是为了与自家夫人争吵的。 但谁能架得住陆氏就爱跟他吵。 凭着之前的经验,与她一较高下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但默不作声、由着她吵去,他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稍稍定定心神,韩平上前宽解道:“为官这么多年,这东奔西跑的不是常事么,出不得什么意外。”停顿片刻,“我既是一国尚书,奉上命布防赈灾、抚查百姓,乃是职责所在,奉君之禄、忠君之事,怎可与寻常百姓相比?” 陆氏果然不理睬前面那些为臣之道,只揪牢尚书夫君最后的反问“怎可与寻常百姓相比”,一声冷笑,讥讽道:“老爷这么忠君爱民、勤政恪职,万事亲力亲为,也未见得了体恤……” “慎言。”韩平低声呵止,继而左右瞧瞧室内。 陆氏受了这声呵斥,又反驳道:“除了我日日为你担惊受怕,整个朝廷上下,谁为你韩尚书着想,你倒反着呵斥我来了?” 韩平又揉着额头踱起歩来。 他的夫人向来自有一派道理。 陆氏一旁拭起眼泪,他看着又心软不已,只能耐着性子说道:“今春雪灾格外严重,又有不知道哪里来的流民不停往内城挤,朝廷都快放不起粮食了。刚过了年节,就天灾**的,我身为工部尚书,能不为君上分忧,不为百姓排难吗?” 陆氏瞪他一眼,回道:“流民流民,瞧瞧你那模样,现今跟个流民也无二样了。” 韩平又道:“现下还有些余粮,我沿着官道一路安设棚庐供人遮蔽,定点施放热粥米汤,只为了让流民有个居所、有顿吃食,一时不要闹腾起来。”迟疑数秒后,长长叹气,“不然城外会出现大量冻亡、饿殍,到了春来转暖,若是发了瘟疫,内城怕是也安宁不了。为夫只是未雨绸缪,想先多想点法子罢了。” 陆氏听到冻亡、饿殍、瘟疫等字眼,面上白了三分,一时顾不得哭。 她双手紧紧攥在一起:“这是整个定安,或整个朝廷的事。若君上不筹划,就你一个和尚一头热,又能撑得到几时?不得早日禀告君上,差使户部拨银款,户部、兵部也该派齐人手才是?只剩工部再勤勉,又能做什么成就?” 韩平道:“君上怎会不知……君上自有自己的难处。” “锃州那边来信说通恩河的桥梁前几日又塌了,流民在那边等不到救济,又租不来船,就冒险踩着浮冰涉河,结果生生冻溺了百来人。朝廷运用船只运送粮食物资,还未靠岸就遭到哄抢,锃州府衙守卫本就有限,根本镇压不住,有些流民成群结伙在城外乡郊烧杀打抢,已然不将国法放在眼里。锃州知府接连急报,但各州都疲于应付冻灾,抽不出人力物资去援助。此时,若是再有外敌冒犯,后果不堪设想……”韩平愁云满面,“君上为了此事已经忧心如焚、寝食难安了……” 锃州位于云澜东南,是衔邻大壅皇城的第一要地。既往和平安宁时期,该地作为云澜国与大壅皇城及其他多国的周转贸易之地,曾经喧哗繁荣堪比都城定安。而今大壅朝皇族势微,诸国纷争、群雄割据、战乱四起,此地亦成兵家必争之地。 而身为人臣,食君俸禄,上不能为君分忧,下不能平黎民之厄,他都深愧头顶这乌纱帽。 为了不继续激怒妇人,这句话,一时被他压在喉下。 陆氏仍恨恨道:“老爷自为官起,就多次进言增加锃州布防,那通恩桥十年内塌了三次也未见得到彻底的加固修缮,二弟甚至因此获罪病故,现下都皆是苦果报应罢了!” “夫人,不得胡言!”韩平罕见地一手钳住陆氏的臂膀,沉声喝道。 陆氏使劲动了动臂膀,却未能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韩平与陆氏少年结发,举案齐眉、礼敬互爱近二十数载,期间情分深厚非常,即便韩氏一直未能有出,且性子较为急躁泼辣,但韩平一向温言软语、甚少斥责。 她今日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一向对她温和甚至软弱的韩平,也能像铁箍一般抓她的手。 她双眼泪光闪烁,咬紧嘴唇,顾自扭身坐到一旁。 两人双双沉默,最终仍是韩平先软下性子,松开了其手臂。 他稍稍平复心情,意欲致歉,转脸间却看到桌上竹制针黹盒内一些金丝银线及新式绣样。 他拾捡了一些放到灯下仔细端详,问道:“夫人,这些丝线、绣样是从哪里来的?” 陆氏见他先服了软,现在又神色严肃,也忍了自己的气性:“那个曹游士半月前又来了,你前脚出府,他后脚就到了,和往常一样说是游历期间,顺道过来拜会,带了些大壅上佳的衣服料子和新式织绣过来。” “他有无留下其他话语或书信?” 陆氏道:“没有,他见你不在府上,留下这些物什便称有事离府走了。” 韩平将布料绣样放回针黹盒,起身在屋子内负手来回踱步。有婢女在外叩门要送面汤进来,韩平粗声粗气让她退下。 陆氏见他连吃食都不顾,又是一阵埋怨,自己开门将婢女的食盒拿了进来,重重摆放到桌子上:“你冒了这么大风雪回来,便是铜墙铁壁都要冻坏了,自己不顾惜着自己,日后就别回来了,省得见了心烦!” 韩平无奈,只得坐下举起筷子。 陆氏见他终究依了自己,气性消得亦极快:“他带来的布料不多,我见骁儿新学要开学了,刚好与他做件新衣衫,配上这大壅新式的织银错金鱼莲戏水纹,真正清贵俊俏得不得了!” “骁儿就是瘦了些,不然那模样放在定安这堆公子里,怎能不算出挑拔尖?”陆氏坐下来看了看方才被扎出血滴的手指,放嘴里含了含,又重新举针串好金丝银线,仿着绣样刺绣起来。 韩平只慢慢吃着汤面。 “君上命我明日启程到锃州去。”仅吃了半碗面,他就推开了碗筷。 陆氏手上一滞,鼻中却一声冷哼。 刚刚才给了他些好脸色…… 韩平坐到她身旁,伸手搂住她的肩膀:“现在赈灾、平乱都要工部自己督办,人手物资都紧缺的很,上上下下都忙得脚不沾地。明日一去锃州,又不知道来去时日。我眼见能进内城了,方急急赶回,不敢劳动车马,只为了回家看望看望你们,还要嘱咐你些话。万不要因为气性辜负了我这番心意。” 陆氏手里的活计渐渐慢了下来。 韩平抱她的手又紧了些:“我离府后,你是韩府的当家主母,亦是骁儿的嫡亲伯母,府内的大小事务都要你做主决断,劳神费心。” “我知晓,这些年都是你受着委屈,忍着我这个不足之……” 陆氏抬起脸,伸手捂住了他的话。 韩平将她的手握入怀里,目中一片如水温柔:“得你为妻,是韩某此生之幸,韩某此生不忘。只是夫人也需记住了,你并非无儿无女。骁儿是你我的孩子……他便是你的儿子,永远都是!他的生父,我的胞弟——韩肃已经殁了。从此就是你我与骁儿,我们三人成家、死生同道!” 韩氏眼中泪珠如断线般掉落,而后,重重点了点头,说道:“我知晓了。” “只是,”韩平话风一转,放低了语声,“外面送来的无论大小物什,只要是定安不常见的,都要仔细收好,不可显露人前。” 谢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韩府(一) 第10章 韩府(二) 韩平泡了热浴后已是戌时二刻,屋外的风雪没有消停之势,甚至整个院子都被埋了一半进去,他还是准备去看看韩骁。 韩骁住的韩府南苑与主屋隔了整整一个院落,走得近了才发现窗角边隐隐可见黄灯摇曳。 韩骁一直是个肯于用功、勤奋刻苦的孩子,即便是自小养在尚书府里,也未养出刁钻纨绔的毛病。但韩平总觉得孩子过于内敛了些,气性亦太柔弱,跟他的单薄身板一样,无论他用多温厚的手掌护着,多肥沃的土沤养着,他总是显得先元不足。 但是他已不能不知足,有这个孩子在,已是上天对他,以及韩家最大的眷顾! 三声扣门未有人应之后,韩平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只见厢房中央一个炭盆烧得只剩灰白的残烬,室内的温度与外已大差无几,只是个少了些风吹的冰窟。 韩平一叹气,就看到从自己口鼻喷薄出汹涌的白气。 他看到俯身趴在书案上的少年,直是一阵心惊肉跳,三两步并着跑了上去。 见到案头昏黄的烛灯下,那少年衣衫未脱、发带未除,手下枕着本书册,眼睫像安静的雁鸟匍匐在枝竿上,笼出乌黑而浓密的阴影,呼吸均匀绵长,是一副沉睡不醒的模样。 这孩子总是安静又充满心事,倒是这般睡着了,才显出些孩童的惬意舒展来。 骁儿已经十四了…… 韩平陡得觉得再把他归为孩童并不合适,但他又不能欺骗自己。 现下熟睡中的韩骁才像十年前的侄儿,粉嫩柔软,天真明亮。 那时候他的生父,亦是他韩平的胞弟韩肃还在。 他把他举了架在脖子上,像背了一只风筝,在韩府的后院里呼啸奔跑,韩骁被偶尔抚过的枝叶和鸟雀逗得咯咯大笑。 韩肃走到哪,都把韩骁驮在脖子上骑着,或揽在怀里抱着,便是吃饭,都翘了一条腿让他坐在上面,自己吃一口,给孩子喂一口。他自己粗糙邋遢不修边幅,但把韩骁收拾得极体面干净,还经常给戴些粉色织绣的软帽头巾,不知道的以为他带着的是个女娃儿。 韩骁那时候虽然文静,但是胆子却极大,便是给他手里塞了小蛇都能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但现在,他都不记得上次见着他那么真心实意的笑,是什么时候了。 韩平原本喉头涌了些责备的话语,一声叹息后,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轻轻地将窗户再拉严实些,又去里屋抱来条被褥披在韩骁身上。 而此时,韩骁眼皮一颤,醒转过来。 "父……" 韩平的双眸亮了又暗,而后上前温和说道:“骁儿,是伯翁。” “伯翁。”韩骁一时亦有些尴尬,但是不久便回过神来,只是似被抽走了所有神气活色,“……伯翁什么时候回来了……伯翁半月来可好?” “伯翁临时回来看看你跟你伯母。”韩平拉住差点要掉下去的被褥,重新为他披盖,“明日定要与你伯母说说,你屋里的人着实懒备,少主尚未入寝竟各个都不在旁边守着了,连个加炭的人都无。整个屋子跟大冰窟窿似的,少主受了风寒、伤了身子,是他们能担待的?” 韩骁道:“我看得风雪愈发大了,回通铺的路也多有不便,若是不小心摔断了腿脚腰骨也是够受的,就让他们都先回去歇息。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伯翁莫怪!” “好孩子,好孩子!”韩平抚摸侄儿的头,由衷叹道,“难为你宽和仁厚,如此体恤,这颗好心肠比金子都宝贵!” 韩骁望了望那跟记忆中父亲的一样宽厚温暖的手掌,目中露出一丝暖色。 但是韩平话风一转,带了些威严,道:“但有时候,服侍照料主人是他们的本分,主仆之分、君臣之道,是为人间正理,不能恪守本分、尽职尽守,便要接受斥责教训,此亦为纲纪所在。你是他们的少主,不可过于优容,届时刁钻的仆役会想着利用你的善意做出逆天反道的事情来。” 韩骁乖顺地点了点头,并不多语。 “你年纪尚小,今后课业还多着,保护好眼睛是顶要紧的,万莫为了省些烛钱这般黑灯瞎火看书。”说着,韩平将烛灯剪亮,又去旁边加了盏油灯过来,“怪伯翁事务繁忙,今春未能亲自送你入学,你都入学一周了,还不知道你学了什么课目。” 南苑窗边的黄灯明活鲜敞,一时把屋外铺天盖地的灰白之色压了下去。 见韩平有意要查阅自己的课业,韩骁就起身让位,却被他一手按了回去。 “你且坐着,捂了被子坐着暖和些,今天天冷,伯翁只大概瞧瞧。” 韩平拿起他方才垫在手下的那书册,却看到下面还放着一个铜质九连环套锁。 他面上一阵讶异,转而举了那套锁放灯下一瞧,疑惑道:“我记得上次送你的,不是一串十八连环么?” 墙上倒映着少年的侧脸,那排羽似的睫毛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韩骁低声回道:“这是江芙的。” “江芙?”韩平愈发惊讶,“江芙是谁?哪个江家的孩子?” 在他的印象中,侄儿一向独来独往,鲜少与别家子弟往来。每次问那书童,韩骁在章麟学府有什么交好的、不善的,那书童都是瘪着嘴巴摇摇头,一问概是没有,其他什么也问不出来。 他一段时间,当是这些书童蠢笨,一口气连换了三个。直到某一次,他特意乘着车轿躲去那学府外,远远瞧着他们散学瞧了一周有余,他方承认着实不是书童们蠢笨,只知道吃饭,都不知道在学府看着点少主,连少主在学府的日常都报备不清,而是韩骁从来无意与旁的学子交好,便是有人特意上前与他善谈,他也一副不善言辞的沉默文静模样。 韩骁果然又垂下头去,不作言语。 韩平生怕把他吓到了,自己先在脑子里思虑半响,江姓在朝廷并不多见,顶有名的便是军器监那家,但韩骁所有的交际都在那章麟学府,而军器监那个江家又只有一个女孩儿,没有男孩…… 这是哪里跑出来的江家?还私下赠送了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侄儿物件? 韩骁见一副憔悴面貌的伯翁为着自己这般愁眉思虑,心下涌起一丝柔软,轻声道:“便是江荨大人那家。” 话语自己钻进了耳朵,韩平又觉得不可置信,再问:“军器监江荨,那个江荨大人?” 韩骁往一边垂了眼眸。 韩平忽地笑起来:“江荨,果真?那家女孩儿……江芙?” 韩骁从韩平手中拿走九连环,坐在桌边随手摆弄起来。 既不否认便是承认了。 韩平直觉心底温和柔软地跟春天爬满青草鲜花的泥坡一样,连眼角的皱褶都浸着笑意,他连声说“是我的过错,我的过错”,侄儿有这么要好的朋友,还是个女孩儿,他竟然不知? “莫说坊间,便是现在朝野,都有传闻说江荨那女儿聪敏多智得很,跟在她父亲身后制造军械器物,我都未曾信过,我甚至都未留意过她的闺名。” 韩平伸过双手将那九连环讨了去,再一次在灯下翻来覆去仔细瞧了,这九连环没有烙印匠人名姓,体格较市面上兜售的小了一圈,没有纹理,打磨得亦较粗糙,只是九环粗细均匀、活环套接处顺滑如丝。若说是名匠或是那军器监监卿亲手打造,便又显得粗制了些。 韩平喃喃自语:“这莫不是那孩儿造得吧……” 不知不觉间,韩骁的面庞已然彤红。 “当真?”韩平震惊,“竟是那孩儿自己造的?” 韩骁点点头。 “两年前,那下人赠与我时,确是如是说的。” “两年前?” 韩平蓦地记起,江荨两年前确实带江芙来过一趟韩府。 那是两年前韩府的中秋府宴,除了江家外,韩平还邀请了户部、礼部等多位同僚。是日,随父祖赴宴的孩子共七八人,除了礼部侍郎之孙尚在襁褓外,江荨的女儿是最小的那个。 因是女孩,年龄又小,与那些打打闹闹的少年儿郎自有不同,韩平见她一人坐着颇显孤寂,就着使本也文静内向的侄儿韩骁带她去后院玩耍。 那日告别时,江芙特别高兴,江荨亦再三道谢。 但回到后院,只见韩骁紧闭着南苑房门不肯外出,不时传出啜泣之声,府内诸人轮番劝说都无用,陆氏急得抱着房门直哭,并大声责备他没事举办什么府宴,请了这么多人,现下自家孩子或是被谁家的粗莽小儿欺负了也未可知。 直到三日后,水米不进的韩骁才走出房门,身子愈发消瘦,眼窝也深深凹陷下去。 他在院内桂花树下呆坐了一整天,终于开口讨要吃食,韩氏亲自端了鸡汤,坐在一旁一勺勺吹了喂他,且从此下了死令,今后绝不容许再大肆张罗举办府宴。 至此,韩平再也未见过江家小女。 韩平至今不知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他固以为是韩骁好不容易结交了朋友,伤感于分离方悲伤难过不能舒缓,曾安慰他说过几日自己得了假,就带他去江府拜访,找江家女儿闲玩,却不想被面色铁青的侄儿一口拒绝。 他又不肯往侄儿受了江家那小女娃儿欺负方面设想,韩骁再内向腼腆、单薄清瘦,他也是一介堂堂男儿,且还比江芙大上六岁有余。而且江芙离府时除了较前兴致略高、礼数也算周到,未见泼辣刁蛮之态。 一来二去,此事的因由在府内就渐渐置之不谈。 但现在,韩骁的手上竟然有一串江芙自制的九连环? 依着方才听来,江芙回去之后数日,自己制作了一套九连环,并差人给韩骁送了来? 两年来,他竟片字未提? 江芙既送了九连环于韩骁,当日以女欺男、以小欺大之说便无从谈起,那当日韩骁又是因何置气,三日水米不进? 韩平大为叹气,韩骁的内心,他竟真的一寸都未走入过。 韩平正有些许惆怅间,先前他关严实的窗门呼得一声被吹开了,扑进来的风雪熄灭了案头两盏灯烛,连带翻卷着书册咧咧作响。 韩平忍不住朝着窗外望去,这样汹涌的喧嚣下,谁家能真正宁和度日呢? 谢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韩府(二) 第11章 雪夜求医(一) 这日猛烈而持续的风雪极大影响了生意,学徒、杂役们都纷纷被打发回去了,但越是这种气候,寻常人家越易发病至街头苦奔求告、求医问药,因此,定春医馆还留着掌柜郎中、账房后生和一名老药工留守铺子。 一架古朴的木质屏风将医馆外间一分为二,里间为掌柜郎中的诊室,放着诊桌和躺椅;外间则为候诊区,摆了几条长凳和椅子。三面墙上钉满了药柜,门后墙壁上码着一摞摞的席子,如果病患众多、没有地儿下脚的时候,就把这些席子在屋内屋外地上铺了,供人坐卧。 后屋是医馆的厨房和药库,有个年近六旬的老翁常年居住里面,他不是定安人,但也没人知道他到底从哪里来,只因辨得一手好药便被留在馆内当个药工,而时日久了,他的口音也与定安人无异,便渐渐无人再问他的来处。众人管他叫老白,只因他的须发皆已白透,不过即便如此,他腰骨腿脚较寻常的六旬老翁硬朗许多,日常忙了他在前屋抓药,得空就到后屋煎药制膏、炮制药材,四时起居都在馆内,还顺带捎上了看门的活儿。 账房后生阿天弱冠年纪,是掌柜郎中的远方亲戚,爱看些杂书,认识些字,能打算盘,平时待人接物也算机灵,又因了他年迈母亲的托情恳求,便留在馆内帮忙记物算账。 阿天在柜台内坐着,一手托着下颌,一手有一下没一下拨着算盘珠子。他平波无澜的表面下,实际烦躁得很,只因前日他家里那不争气的刚给他生了第三个女儿。 看着屋外狼吞虎咽般不死不休的风雪,想到家里尚在产褥期行动不便的妻子和三个粥饭都不能自理的幼女,阿天心里也有些微记挂,但一想到成亲五年还没生出个儿子,以及年迈母亲埋怨、失望、泫然欲泣的眼神,家里吵吵嚷嚷的哭喊声,又觉得在医馆内这样坐着,看看风雪,也挺省心的。 五年前媒婆上门说亲的时候,分明说那家女子屁股有多圆、腰腿有多壮,是个怎样好生儿子的苗子,而且吃得不多,人又麻利勤快,直把他母亲乐得牙都笑掉光了,折合所有的聘礼,花了二十两白银,才将她娶进门来。 没成想,才五年光景,不值钱的女娃儿生了一茬又一茬,那媳妇身子还越来越差…… 阿天一掌拍在算盘上,重重吁了口气。 掌柜兼郎中的王青梧掀了门帘自里屋走出,被他那冷不丁的一掌吓了一跳。 他问了一句“怎又唉声叹气”,手上拎了一罐煨得烫手的汤药和一袋涂成红色的鸡蛋,喜洋洋放到柜台上,朝屋外望了一眼“想是记挂贤媳和孩儿们了吧?” 阿天垂头抓了抓脑袋,只不回话。 王青梧五十有余,眉毛、须发都浅淡,整张脸像一团揉开的白面,再尖刻的风霜刀剑到了他面上,都能给揉成满面和气:“看这风雪势头今晚是歇不了了,你先回家照顾贤媳和孩子。这罐生化汤和鸡蛋都带回去,给贤媳吃了能调养身体,贤媳身子养好了,奶水稠厚些,孩子也能养的好些。明日过来,我再让老白熬一罐,千万要将身子养好了。” 阿天终于忍不住开口:“挣了一年还是个丫头……我娘失望得很,还喝什么汤药,吃什么鸡蛋……” 想想当初的二十两银子已经快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现在儿子影儿都没见到,又白白多了三个要添食的活口和一个羸弱的整日要养病的婆娘…… 王青梧民间行医半生,对这种情形已见多不怪,仍忍不住劝导他,“贤媳若养不好身子,谁来替你操持家事、抚养女儿、侍奉母亲?再者说了,你后续要再指望生儿子也得她先把身子养好了罢!如若这次再受了虚羸,她真是要常病不起了,你不仅得侍奉你娘,还要照顾她,再加拉扯三个孩儿,苦的岂非不是自己?” 阿天如何不知其中利害,这些话语,他早在自家心里过了千百遍,但都抵不过没有儿子的失望:“我娘说了,若她真好不了,过几日再请人给我说房能生育子嗣的妾室……” 王青梧蓦地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阿天瞧了他一眼,再次痛心疾首地道:“掌柜的,你是家里有儿子的人,你不懂我心里的苦楚!” 两人正说话间,外面呜咽风声中传来一阵急奔的马蹄声,由远至近,直抵医馆门口。 紧接着,是一声着急的呼“吁”声。 王青梧一时顾不上数落阿天,一声“唉”后甩了个袖子,急忙去撤开医馆的门板。 一个身形健硕的壮年男子一把推开门板,与王青梧撞了正脸,他却并不停顿,直直走了进来。 来人面相斯文,但是身形健壮,看着就是个勤于劳作的。他未着蓑衣、箬笠,白雪堆了一身,像披了层白毯子,头上、脸上都冒着白汽,面庞上的雪水濡湿了须发眉毛,**地往衣襟里漏,一时竟让人分不清他现下到底是热还是冷。 来人精烁的双目往屋里快速扫了一遭,疾问道:“大夫何在?大夫何在?” 他语声洪亮、掷地有声,且从那衣料质地、纹样和腿上穿得那双黑褐色鹿绒靴子,也看得出是来自殷实人家。 阿天急忙从柜台后站了起来,面上堆起了笑容,整个人灌满了精气神,与方才郁愤中阻的懒散样子判若两人。他伸手往王青梧示意,回话道:“那位正是定安城内数一数二的回春高手——我们铺子的掌柜王大夫,请问阁下家中是何人犯了病证?” 江善看眼前这郎中五十开岁的年纪,两鬓霜白,但体态挺拔,双目炯然、神态谦和,像是一副有修为的医者样子,再则定春医馆在定安城内也确小有名声,便大步入里,从腰袋中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柜台上:“这是五十两诊金,需要王大夫随我至江府出诊一晚。” 若是赶上风寒、风温一时盛行的时季,定春医馆的月进也不过七八两银子,即便是遇到殷实的官宦富贵人家一时求医心切,也顶多先放下十几二十两的诊金。 这样豪爽的人家,定春医馆开馆延诊数十载,亦极为罕见。 ——出手这般阔绰的,要么家里极富有,要么病情极危重或疑难。 总之,是笔好生意。 阿天笑得更精神了。 王青梧却问道:“江府?敢问是哪位江家?” 定春医馆向来多是给寻常百姓看病的,姓江的人家有,但能出的起这么丰厚诊金的似乎并没有。 江善道:“正是东城云安坊监卿府江家。” 定安东城为王城宣阳宫之所在,王城外围的街道坊巷则集中居住了三省六部的主要官员,但是监卿府江家……王青梧一时仍回转不过心神来。 江善见他迟语,急得在掌心捶了一拳,疾言道:“我家小姐今日未时回家便倦怠卧床,申时出现高热,整个人烧得像炭火一样,水米难进,我离府前还吐了两回,病来得着实迅猛,耽误不得!请先生速速起身,速速起身!届时诊脉、施针、药费再另外补上,只要能让小姐过了这一关,先生的好处断是少不了的!” 阿天哪还管得上是哪个江家,只知道肯定是个富贵人家便好!他急忙抱来诊箱给还怔愣着的王青梧背上,药工老白也闻着声音也从里屋出来,听到这番言语,又从药柜里选了些药丸,加了些银针石砭一并儿放进去。 江善见准备得大差不离,直接拉起人往外走:“救人要紧,我紧赶着回去也要一个时辰,其他物什府里都会有,不齐我再折回来取罢!” 王青梧正想回头叮嘱老白几声,却已被后面推着、囫囵个儿塞入车轿。 江善朝马屁股狠狠抽了一鞭子,高声喊了下“驾”,便连同车马一气消失在风雪中。 偌久,阿天一拍脑袋,:“忘记给他记笔收支了!” 老白往外瞅了瞅,除了那热闹的风雪,街市已一片寂静,一个人影都无。 他将医馆门口的灯笼撤下,把门板一扇扇竖起:“掌柜的出了外诊,这晚上旁人来了也看不了诊了,你我就此拾掇了打烊吧。” “监卿府江家的小姐?”阿天依着柜台,端了银子在手中端详着,“这官家小姐当真金贵,一生病就值五十两银子!” 老白落好栓子后走过来,捞起里衣腰带上系的一把铜钥匙,打开柜台下一个铜制钱柜,让阿天把那银锭放进去,又顺手锁上:“明儿掌柜回来了,你与他一起盘盘账,除下下月支出,剩余的都可以存到钱庄去了。” 阿天咕哝着“知道了、知道了”,懒洋洋地铺开账册,登记上此笔诊金的来处、款目等,口中仍嘀咕着:“近日也未听到有传哪个江家出了什么疑难怪症啊,这江小姐怎么突然一下子发起病来?若只是感了点风寒,江老爷这诊金可给太大方了!” ——如果只是普通风寒 ,这江老爷可亏大了! 老白把药柜一一推放整齐:“你不记得那江大人是谁?” 阿天只管自己写着字,头也不抬:“谁?” 这样“阔绰”的江姓大人确实未见过第二人。 老白道:“前些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定安当朝为官的出了个怪人,自负才情,性情却乖僻的很,说他享茂盛年,却只一妻一女,也不急着开枝散叶、延续宗嗣,一直说什么‘吾女灵秀冠绝,掌珠在怀,何羡弄璋’,自认别家十个男儿郎都比不上他家一女娃娃哩!” 阿天不知不觉停了笔,细细思索一番后,道:“这么一说,早年坊间确实有传闻这么个人,当年,我都还未成亲嘞!” 老白看他一眼:“那个怪人不正姓江么,说是执掌我朝军械火药的,朝野上下所有的兵器制造都归他管的不是?巧了,当年传闻那人似是也住在东城宣阳宫一带。” “竟是他呀!” “平时便当是珠宝养着的,现下生了病证,可不急煞死人。”老白把堂内的火盆覆上厚厚的灰。 “近些年倒未再听他说此等狂放的话。"阿天终于记完了账目,搁下毛笔,又上下看了一遍,“女娃儿再似明珠耀眼,迟早要嫁到别人家里,延续旁人家的血脉;儿子再如鱼目混吝,传承的也是自家的宗祀,江大人那么聪明的人也该想明白了!” 阿天看不到的角落里,老白连连摇头:“阿天,听阿爷一句劝,想要妇人给自己传香火,也得把她身子养好了先,我上次瞧着她身怀六甲,面目腿脚肿得能掐出水来,自己走路都费劲,还左右牵了两个孩子,当真可怜!王掌柜真是仁心的人,为你家月娘熬了汤药补品,赶紧端回家喂她喝了罢。” 阿天忍不住回瞪了老白一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凭他?一个孤寡老头!都来数落自己了! 继而想到现今那月娘虽然卸了产,但躺在床上呼吸虚弱,新产的女儿因未足月,佝偻瘦小跟只猫儿似的,身目蜡黄,哭出的声音连蚊呐都不如,屎尿糊了一屁股,那臭味和身旁娘亲身上的恶露血腥味混在一起,轰得人连房门都迈不进去。 还有另外两个涕泪交加、坐在地上无人照料的幼女,而老娘风湿肿痛的手冬日里一点碰不了冷水、只能坐在一旁长吁短叹。 这个家少了一个如意儿子不说,还什么都等着他回去料理,阿天觉得脑子已快爆炸! 谢谢所有点击收藏评论的宝宝们! 牛马每天在认真码字哦[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雪夜求医(一) 第12章 雪夜求医(二) 江善把马车停在一侧偏门。 王青梧背着诊箱刚一下车,便被承着积雪重重下坠的一苑翠竹压到了脑袋,灌了一脖子雪。 江善顾不得帮他掸雪,就跟另一个小厮拉着王青梧往院子里赶。 入了偏门没转几个弯,就远远看到前方楼窗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不时有着绿色袄子的婢女端着盆子进进出出,另有三四个家仆抱着身子蹲在朱色檐廊下。 江善猛地抓住那小厮:“小姐怎么样了?” 小厮颤颤巍巍地回道:“里头没传出话来,好像还是昏迷不醒的样子。” 昏迷不醒……那至少还有一息尚存。 “先生,快走!”江善摞起王青梧的胳臂加快了脚步,直直地要架着他一气儿跑似的。 王青梧毕竟已近五旬,比不得江善脚健,一时已赶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江善的衣衫比方才更湿,头发在风雪中已颇显凌乱,但他现下恨不得能直接背起王青梧跑,根本顾不上整理自己形容。 离得近了,内里隐隐有年轻妇人的哭声传来,只是语声虚弱,声音已渐低哑:“芙儿……我的儿……我的儿……求你快快醒醒吧,你再不醒,娘都恨不得去了!芙儿……娘的芙儿……” 江善忽然停住脚步,睁着被风雪吹刮得通红的眼睛,箍住王青梧的胳臂,压低声音道:“先生,某已经打听过你是远近闻名的德术兼备的良善大夫,求你务必救我家小姐一命……我们主家主母就这么个宝珠女儿,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江善一时语滞,但期间心情,王青梧自然清楚。 只是不等王青梧回复,江善手上的劲又大了些,面上急迫痛楚更甚:“先生,实不相瞒,若是小姐好不了,不说家主家母伤心悲恸,某亲儿的性命也定是保不住了!” 王青梧面上露出讶异,一时不知这期间内情又是从何谈起。 怎么江家小姐生场病,还能牵连到这家仆的亲儿? 莫不是这家仆的小儿闯了祸事,直接造成了江家小姐的病? 未等王青梧细问,屋内有人哐当一声摔了盆,继而是一阵阵惊叫声,那妇人则哭得更痛。一时间,廊下家仆们都支起脑袋往里面张望,但是内里的婢女们随即抬了一架屏风到门口挡起来。 随即,一名身着深紫官服的中年男子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家仆们立马缩回脑袋,恭恭谨谨、低眉顺眼地齐齐弯腰候着。 那男子一头乌发整整齐齐梳在头顶,用竹形簪子簪了个圆髻,鬓若刀裁、面如冠玉,一派丰神俊朗的好相貌。 他站在门口,背着光,但仍看得出双眉交结、面色忧虑,连语声都较平时威严凛厉了许多:“江善回了吗?大夫何在?” 江善近乎哀求地看了王青梧一眼,就跑过去在台阶上扑着雪跪了:“大人,今日气候实在大差,医馆都闭门歇业了,只有定春医馆还开着,这位正是掌柜王大夫!” 江荨看他一眼,烦躁地摆了摆手:“赶紧换了衣服去,别连你也病倒了。”继而把灼灼的目光往王青梧处投来,急急迎上,把他往屋里拉:“先生,请速来看看小女。小女发热了半天,现在竟抽搐起来了!” 江善闻言,面色又惨白了三分,等江荨、王青梧二人身影消失在屏风后,他往廊檐的一个黑暗角落看去。 江二蜷缩在那儿,安静地连发抖都忘记了,只一张冻成青白色的小脸从臂弯中缓缓抬了起来。 ———————————— 屋内沿着窗角齐齐码了一排烧得彤红的铜质炭盆,红木百步床边俯着个穿绛色捻金缠枝裙襦的瘦弱妇人,她拉着昏迷孩童的手,掩着帕子不停啜泣着,不时又不甘心地哑着声音呼喊起来。另有三两个婢女、嬷嬷围着床用布巾浸了水后,擦洗江芙的面额和手足底心,试图给她退热。 常氏见郎中来了,便抬起头,靛青抹额下面似芙蓉、眉目如画,两条长眉赛胜远黛,只是唇色惨淡,较那白梅红润不了多少。常氏站起身的时候身形趔趄,差一点儿晕倒,幸得江荨上前一步伸手揽住。 如一抹拂柳依靠着轻墙。 ——好一双璧人! 王青梧下意识里暗暗惊艳,但双目视线又立即被躺在床上的那个小孩儿夺了去。 王青梧大步上前,掀开床幔一看,只见一个五尺身形、着素白里衣的小女孩儿面如燔炭,左侧额头有些微红肿,白睛微微上吊,整个身背反张成一张长弓,另一个稍大些的婢女正试图将她压住,发髻凌乱、汗水流了一面。 江芙呼吸急促,四肢不时一阵抽搐,已然呼叫不应、人事不醒的模样。 “不好!”王大夫暗叫一声,忙让那婢女先下床去,又将所有被褥全部堆到床尾,腾出床面来铺放诊箱、银针。 江荨夫妇退了站在一旁,无不神色焦灼。 王青梧一手捏住江芙的手腕诊脉,另一手快速翻看她的瞳孔和唇舌,发现黑瞳尚未扩散,口内亦无唇舌咬伤,那脉象虽然疾促、但三关脉全、神根俱在。 想是那热厥刚刚发病,还未到万劫不复之地! 王青梧随手捏起一把银针,迅速在百汇、水沟、人中、曲池、内关、太冲、涌泉等穴位施针,一番提插捻转后,又在她双手双脚指尖以及耳尖用棱针刺了两下,挤出少许献血,用干净的白帕子抹去。 忽而听得一声低吟,江芙眉头轻微蹙了蹙,猩红的嘴唇也微微张了张,继则反张强直的躯体似泻了气般一下松软下来。 常氏一脸惊喜,忍不住上前,却被身后的江荨拉住。 江荨拿眼示意床边的郎中大夫,对她摇摇头。 常氏领了意会,并不强难,只捂着心口,满面欣慰感激之情。 王青梧亦不由得心下大松,后续的动作则缓慢了些。他从诊箱取出之前老白放入在内的一个白色瓷瓶,倒出一粒乌黑的药丸,又操起一根芦苇管子,让婢女端些清水来。 “这是清热定惊的紫雪丹,先护住心脉脑络要紧。” 江荨道:“敬随先生诊治便是。” 王青梧坐到床沿边,扶起瘫软的江芙,左手捏开她的下颌,右手将药丸往口中深处一塞,继则用芦苇管吸了一管清水沿着她口唇内侧送进去,顺了一把咽喉后把人放到床上。 只听咕噜一声,药已被吞入腹中。 江荨快步上前查看了一番女儿,见她仍是神志未醒,但是气息似乎和缓平静不少。 “先生救命之恩,请受江某拜礼!”江荨后退三歩,双手高举头顶俯身行礼,常氏亦跟着深深趋下身子。 王青梧忙将两人扶起,说道:“江大人、江夫人,先不忙着施礼!方才在下为江小姐施了银针,放了血,热厥暂时是缓解了些。但目前高热未除,虽得了紫雪丹清热护脑,但保不齐会再次发作。江小姐目前仍未脱离险境,当速速查询病因、对症下药才是!” 江荨道:“先生,小女素来活泼体健,内人照料得也极为细致小心,自小未得过如此险要的病证,既往也从未发过晕厥、抽搐。只是今早去了一趟章麟学府,午时回来,申时就开始发热,话都未于她娘亲说上几句便神识不清。今日我在宣阳宫因事耽误了些,自到了家,便未见她清醒过,想要询问些因由也不能了。先生可否依照舌脉为其诊治病因?” 王青梧答道:“从小姐症状、舌脉来看,当是感受了极酷烈的热邪,热扰心神、邪闭清窍,故而发热、意识不清。热邪动阳耗津、筋脉失养,兼肝风内动,故出现角弓反张、肢体抽搐。” 江荨紧问:“这热邪又是从何处来?芙儿饮食一向清淡,今早出府之前也未见有发热恶寒等征象。” 王青梧道:“即便是一般的风寒之征,出现高热之前也当先有恶寒、咽痛、咳喘之象,病邪不解方会邪热入里,万不会半天之内即呈现野火燎原、山洪溃堤之势。” “先生此话何意?芙儿果真不是普通的风寒?” 常氏在旁默默站了不说话,此时却一声呜咽:“都怪我,今早她闹着衣装多了臃肿不便,要少穿些,我竟由得她去了……” 王青梧叹气道:“此病当由不得夫人担责了。” 江荨道:“先生但说无妨。” 常氏走到床边坐下,将女儿的脸颊抚了一遍,低低又垂下两行泪来。 江荨见状,对王青梧说道:“芙儿已服下丹药,现下也算平静,请先生随我到外间续谈病因吧。” 王青梧点点头,重新将药丸、银针等物件放归诊箱,将其合上放到床的一边以备后用,抬头间,忽地看到头顶床幔中央悬吊着一个碗状大小的器物。 因着内里的光线并不明亮,他伸头进去细细一瞧,却发现竟是一个琉璃罩子,内里横着的竹竿上站了只木制的鸟儿,上面绘满翠羽,形容大小均较真实的翠鸟相仿。令人赞绝之处是,它竟能像真鸟一样点头、抬头,仿若在啄食饮水一般。 那边,江荨吩咐着旁边站的管事嬷嬷道:“夫人劳倦一天了,让厨房煎些参汤,再小火煨点热粥,若是芙儿醒了刚好可以吃上,另给先生备份热乎的鸡丝汤面,烧好了就端过来。”嬷嬷连连点着头,一边一手指了个婢女出去办了。 江荨又道:“将夫人的眠榻被褥都移过来,在芙儿床边放了,让夫人在此间休息,以免再外出受寒。仔细看着炭盆,一个都不能熄了。将现下的所有人清点一遍,排个前班后班,不用全部在外候着了。”嬷嬷听了忙躬身道是。 待嬷嬷走到门口时,江荨抬起一只手,嬷嬷便又停了下来。 江荨侧脸问道:“江二在哪?让江二过来答话。” 谢谢所有收藏点赞评论的宝宝,你们的支持是本牛马最大的动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雪夜求医(二) 第13章 芝兰前忆(一) 江荨领着王青梧走出里间后将暖帘挽下,而后望着外间,想给王青梧找个坐处。 王青梧一眼望去,除了正中间的一方书案外,还有不少矮几,只是上面堆满各式大小的尺子、规、刀具,甚至还有小型的斧头、锯楔、墨斗、木钉等,地上散散堆放着一些竹、木、皮革的边料,旁人一时难以落坐。 围着外室一圈还摆放了三四座书架,只有少许几个边角摞了些书籍,其余都或放或挂各式竹编、木制的物件,细细望去,有蝴蝶、蜻蜓、各式鸟雀,有四肢关节可以活动的乌龟、猫狗狐狸等小畜,挂着的物品有蝈蝈笼、铃铛、风筝等,甚至还有各种形制的走马灯和鲁班球,物件有大有小,有的崭新,有的已略显陈旧,对应的工艺或精细、或粗略,不一而足。 更让王青梧意外的是,有一个书架竟改成了武备架的样式,上面吊着大刀、弯刀、环刀等各式刀具,还有长短不一的剑,样式各异的弓,横列码放着数十件箭头、矛头、戈头和戟头,甚至还放了一个看起来年制颇久的青铜机弩,兵器闪着隐隐寒光,显然是真实的制具。 最正中有个长五寸、宽三寸的方形木匣,王青梧以往从未见过,一时猜不出来是什么器物,作何用途。 一个婢女从屋外搬了张椅子过来供王青梧落座,另一婢女放了盏茶在旁的矮几上。 江荨则把书案后方座椅上的物品取了,直接坐下。 他支着额头,微微闭起了眼睛,面上露出些许疲惫。 王青梧估摸着时间,现下应当已近亥时,眼前的军器监监卿若从清晨寅时准备上朝时算起,已有近十八个时辰未有合眼。 两人坐下没多时,江善就牵着江二进来了。 江善进了门后直接双膝跪下,江二随后瑟瑟跟跪在后面。 “大人!” 那双精烁的眼睛已满布血丝,内里只有一个父亲走投无路之时才有的无尽哀求。 已经同王青梧医馆初见时的斯文模样判若两人。 江荨仍支着额头,微微抬眼,见他仍穿着方才那身湿衣、发须湿漉凌乱,面上青须拉渣,又将眼睛垂下了,叹气道:“你怎还没回去拾掇自己,不要命了吗?” 女儿的病情已经够让他焦虑烦躁,若是他的得力家仆兼心腹也给病倒了,这后续场面,简直不能想象。 江善咚咚磕了三下脑袋,抬起头时,额头已沁出了血。 “大人……” 第二声大人哽在喉间,眼中已经涌满了热泪。 灼烫的、滚热的、愧疚的、哀求的,所有情绪都在顷刻夺眶而出。 江荨将身子直了起来,皱眉斥道:“江善!你这般作甚?如此不成体统!” 王青梧站起来,正待回避,江荨却将他拦下,又压着怒气对江善道:“你知晓你在做什么?现下什么事情比芙儿病情重要?” 江善横了心,大声应道:“大人!小姐若有三长两短,善当以性命相陪、以命抵命!” 他一把将江二拉到跟前:“小二年幼,不知轻重,但无论他做了任何事情,绝对是无心的,他绝对无心作害小姐!大人!大人!求你放他一命!小姐有什么好歹,都让江善来抵过!” 江荨静静听着,他已然明白了江善所述。 江善继续道:“善自小跟随大人,迄今三十五年,大人待善不薄,善的儿做错了事情,是善教导无方之过,善愿一力抵之!小二一岁他娘亲就没了,是夫人拉扯着长大,与小姐如兄妹般亲厚,他断是无意伤害小姐的……” 江善是江家的家生奴仆,他们两家世世代代都延续着这种主仆关系,但究竟是从哪一辈起结缘绑定的,连江荨自己都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自己记事起,江家就有个下人叫江善,温厚忠实,勤快利索,他问的事情他知无不言,他不问的事情他一概不说。他虽然长得斯文,但喜好练武打拳,手臂上的肌肉虬结如蟒虫,他陪他一起入学、科举、从仕,遇到力壮挑衅、言语不逊的,无论单挑还是群斗,他都第一个挡在前面,就跟现在挡住江二一样,把他护在身后,自己被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在对方或逃或死之前,他绝不退缩、绝不倒下! 他与常氏成亲后第二年,给江善也指了一房媳妇。 江善媳妇第二年就生下了江二,但是次年便撒手病故。 常氏怀着身孕,给江二指了个乳母,自己产后则带着两个孩子一起长大。 江二除了名字起的马虎些,因为江善认为贱名好养活,自个儿管儿子叫小二,长大了叫得顺了便不再让江荨为他改名。江二打小的日常吃穿,近与江芙无异。 里间传来两声咳嗽,听常氏说道:“芙儿自己病了,关小二什么事,为什么给他按了此等大的罪过?” 江善惶恐之下又细细琢磨了一遍,睁大眼睛看向江荨。 江荨目色柔和地,微微牵了牵唇,朝江二招招手。 江二一见家主家母并无苛刻问责之意,半日来的恐惧、紧张顿时消散,但又有说不清的委屈、愧疚涌上胸口,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江荨叹气道:“诶,你们……芙儿还未清醒,你们消停消停可好,吵着她加重了病情待如何?” 王青梧也立马接道:“对对,江小姐此时需要静心调息,不宜喧嚣吵闹。” 江善将江二紧紧在怀里搂了一下,道:“好孩子,快莫哭了,不要再惊吓着小姐。” 江二顺从地紧紧咬住嘴唇,可是气息仍跌宕起伏,双眼仍泪如雨下,甚至出了一头的汗,碎发缕缕贴在脸上。 江荨对江善道:“你快去换身衣服,让小二过来答我的话。” 内里常氏又道:“给孩子烧碗热面来,和先生一起边吃边问吧。” ———— 亥时三刻,江善已经换了一身暖和干燥的常服,头发也已梳理整齐,不似方才狼狈邋遢模样。 王青梧到里间又看了番江芙,见她仍神志不清、呼叫不应,但热势较前略有下降,身上亦有微微的潮汗,便往她嘴里又灌了些清水,再执笔拟了张清热醒神的方子,让江善回趟定春医馆去抓了药来煎了。 江善临走前叮嘱江二要仔细回忆,将今日在学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细细说来,不得有任何遗漏隐瞒,便端了二人的面碗出去了。 里间的常氏卸了钗髻,斜卧在眠榻上,身上盖着一条暖褥,如锦如缎的青丝铺了满满一枕。她一手揣着心口,一手拉着江芙的手,虽然女儿仍昏迷不醒,但眼见她体温未有再上升之势,心下也感到稍许安泰,看着看着,不禁沉沉睡了过去。 江荨拿着武器架上王青梧方才注意到但未能明其所用的方形木匣,前后左右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轻轻在架子上放了。 待江二将今日上午章麟学府芝兰苑一众弟子出言刁难江芙,自己因为护主心切,不小心把木制书匣的一角磕上了江芙额头一并说了时,江荨道:“芙儿额头那个红肿便是这么来的?” 江二点点头,面上不失愧疚之色。 江荨道:“继续说下去。” “是。”江二凭着自己的记忆,又将后续韩骁出面相护江芙,激怒秦浦云出手相殴,继而赵谨用了一招破了秦氏的重拳等事情一一描述了出来。 王青梧听着也不停点头,不过他内心觉得这些与江芙的突然发病都无甚相关,只是颇为讶异这江家小姐竟被送到那权贵男子的学堂去了,并遭遇了如此多的责难。 只是一个女子这般无视男女礼制,如此突兀地进入到男子的学堂里,会有此等遭遇亦是正常。 只是不知眼前这位江大人竟是不知么?他到底又是出于何种目的和动机,非送他这宝珠女儿去此等虎狼之所不可。 江荨在屋内背手来回踱着,听到韩骁、赵谨二人的名字时,歩下有些微迟疑,待听到赵谨身后又出现一人,自称是章麟卒业三年、禀父亲之命过来探看江芙的本事时,江荨停下了脚步。 他侧过一半身子,问道:“王玉宗?禀父之命?” 江二道:“他自称王玉宗,但不知道是否是王玉宗三个字,小二不能确定。他先说是受父所托、有事求见太傅,后面确实说的是‘禀父亲的意思,着我来看看军器监监卿江大人之女的本事’,他声称自己是章麟卒业的,也秉承着章麟学府的荣耀和清誉。” 江荨面上看不出喜怒,只缓缓点点头,道:“好,继续说。” 江二又将秦氏自己提议比试,王玉宗激惹江芙比试,江芙如何答应比试,又如何以退为进、将她不擅长的学目一气儿撇了去,那些子弟则抱着固有成见一步步转为被动绘声绘色描述了出来。 王青梧听得目瞪口呆,不知道是在那学府果真发生了一女抗群男,还是此小仆话语里有添油加醋,竟觉得比听一出戏文还精彩。 江荨不自觉地,面上挂满了笑意,眼角浮起微微的少纹。 “秦氏和小姐答应比试后,王玉宗又提议找个不相关的人出比试内容,以证公允。” “哦?”江荨问道,“他找了谁?” 江二道:“便是那赵家公子赵谨。他一直远远站在学堂后面,也不出声袒护小姐,那王氏公子便以为赵公子与小姐不相熟,是无关的公允之人。” 江荨忍不住一声哈哈大笑,但是笑了一阵以后,又蓦地停住,问道:“听你这般说,你倒认为,那赵家公子与芙儿不是不相熟的?” 江二一怔,低下头,举起十根手指,掰了数遍一、二、三,又仔细思索良久,着急道:“那赵家公子三年前不是与小姐见过吗?” 谢谢大家的收藏和评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芝兰前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