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如纸。言希转头看向病床上苍白的人,佳宜安静得如同一幅褪了色的画,呼吸微弱,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佳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呼唤从喉咙深处挤出,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言希再也支撑不住,颓然蹲靠在冰冷的墙角。那呼唤刚一出口,便被浓重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吞噬殆尽,消散无踪。……像极了当年北境那场遮天蔽日的暴风雪,瞬间就将少年在角楼下许下的、滚烫的誓言彻底掩埋,不留一丝痕迹。
病房门“咔哒”一声轻响,医生走了出来。走廊上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身上,白大褂显得格外冰冷。他目光扫过空荡的走廊,最终定格在窝在墙边的言希身上,声音公式化却带着不容回避的意味:
“林佳宜的家属在吗?”
言希像是被惊醒的困兽,猛地从冰冷的墙面直起身。他几乎是踉跄着向前一步,喉结艰涩地滚动,声音沙哑:
“我……我是。”
医生的视线在他满憔悴的脸上审视片刻——这张脸的主人,看起来比病床上昏迷的女孩大不了多少。他眉头拧紧,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怀疑:
“你?” 那质疑的音调像一根冰锥,瞬间刺穿了空气。
言希甚至来不及等那质疑落地,焦灼已如烈火焚心。他抢前一步,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医生,强压的恐慌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她的情况……怎么样?!”
医生合上手中的病历夹,动作带着沉重的分量。他眉头锁得更深,目光锋利地射向言希,语气里的责备如同实质的冰雹砸下:
“病人情况非常危急。先天心脉缺损,本就脆弱不堪!加上长期忧思郁结,导致气血两亏,心脉负荷早已超出极限!随时可能——” 他刻意停顿,那未尽的字眼比说出来更令人窒息,随即抬眼,审视的目光几乎要将言希钉在原地,“难道一直以来,你一点异样都没有察觉?!”
他又怎会不知!
朔风如刀,割裂着北境铅灰色的天幕。那年的雪,下得格外暴虐,仿佛要将大梁北境积攒了一世的寒意,尽数倾泻在这一个冬天。厚重的雪被覆盖了山川原野,也几乎要压垮戍边将士的脊梁。
二十万柔然铁骑,裹挟着草原的腥膻与征服的**,如黑压压的潮水般陈兵关外。战鼓擂动,声震百里,连呼啸的北风都为之失色。镇北军,这支以铁血铸就的雄师,已在风雪与刀光中苦战多日。面对两倍于己的强敌,他们寸土不让,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巍峨的长城。甲胄上凝结着暗红的血冰,刀刃崩开了缺口,战士们的眼中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然而,再坚韧的意志,也抵不过腹中的饥鸣与彻骨的寒冷。
致命的软肋,在于粮草。
原本该在数日前抵达的补给大军,被这场百年罕见的暴雪彻底困在了险峻的赤崖谷。斥候拼死传回的消息令人心焦:谷道积雪深逾丈余,车马寸步难行,更有雪崩之险,押粮官虽竭力疏通,奈何人力难抗天威,粮队被困谷中,归期难料。军营中的存粮早已告罄,最后一点麸糠混合着雪水熬成的薄粥,也仅够勉强维持一线精锐的体力。更多的士兵,只能勒紧裤带,嚼着冻硬的草根,或是将破损的皮甲偷偷割下煮食,以此对抗无孔不入的饥饿与严寒。
帅帐内,气氛凝重如铁。炭盆里的火苗微弱地跳动着,映照着少帅言希年轻却布满风霜与忧虑的脸庞。他才二十出头,本是金陵城中鲜衣怒马的世家公子,如今却肩扛着十万将士的生死存亡。连日来的激战和巨大的压力,在他眉宇间刻下了与年龄不符的深刻纹路。他听着军需官声音嘶哑地报告着仅存的粮秣数字,每一个数字都像冰锥扎在心口。
“少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声音带着疲惫,“再这样下去,不出三日,将士们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了。柔然人虎视眈眈,若知我军断粮……”
后果不言而喻。一旦军心动摇,柔然大军发起总攻,后果将是毁灭性的。北境防线崩溃,十万忠魂埋骨雪原,大梁门户洞开,生灵涂炭。
言希猛地站起身,玄色的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的眼神扫过帐中每一位将领虽疲惫但仍然坚毅的脸,最终定格在帐外那片吞噬一切的茫茫雪原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穿透了帐内的死寂:
“粮草是命脉,绝不能断!赤崖谷被困,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他走到沙盘前,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点在代表赤崖谷的险隘处,“我亲自带‘寒锋营’的先锋精锐,轻装简从,前去接应!”
“少帅不可!”几位将领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副将赵贲一步踏前,急声道:“您是军中主心骨!此去赤崖谷必经‘风嚎涧’,那里地势狭窄,两侧山崖陡峭,是柔然游骑出没、设伏的绝佳之地!大雪封路,行踪难掩,风险太大!末将愿代少帅前往!”
“正因我是少帅,此时更不能龟缩营中!”言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然的锐气,“赵将军,你的担子更重。我走后,营防与士气,全系于你身。柔然人若来攻,务必死守!让他们以为,我言希仍在军中坐镇!”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赵贲,“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此去,人数必少,行动必快,目标只在打通粮道,接应粮草。若大张旗鼓,反易暴露。”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却更显沉重:“将士们在挨饿,在流血。每一刻的拖延,都可能多倒下几个兄弟。我必须去,也只有我去,才能让押粮官和被困的兄弟知道,镇北军从未放弃他们!才能让这冰天雪地里的最后一线生机,燃成希望之火!”帐内一片沉默。老将们看着年轻少帅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决绝与担当,劝阻的话终究咽了回去。他们明白,这确实是最快、也最能振奋军心的办法,尽管这办法本身,就是一场以命相搏的豪赌。
片刻后,帅帐大门掀开。风雪瞬间倒灌而入。言希已换上轻便的玄色劲装,外罩雪白的伪装披风,腰间佩着他那把闻名北境的“惊蛰”剑。三百名“寒锋营”最精锐的战士,无声地列队在暴风雪中,人人脸色冻得青紫,眼中却燃烧着同样的火焰。他们背负着仅够三日的口粮和除雪工具,战马都裹上了厚厚的防寒毡。
言希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身后沉默而肃穆的军营,看着那些在风雪中依然挺立如松的哨兵身影。他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仿佛要将这北境的意志也吸入肺腑。
“出发!”一声清叱,压过了风雪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