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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乡愁

作者:月枫林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陈默拖着行李箱站在村口,轮子骤然卡在柏油路与水泥路接缝的缝隙里,发出突兀而刺耳的声响。


    他弯腰费力地拉扯,却只觉那声音似一把钝刀,缓慢地划开了他记忆深处柔软的部分。


    道路两旁,那些熟悉的老屋竟大多被涂抹上了刺目的白漆,墙上还描画着拙劣的仿古图案,像一张张浓妆艳抹却终究掩饰不住衰老的面孔。


    他茫然四顾,眼前景象如异乡般陌生,唯有村口那棵刻满童年刀痕的老槐树被砍掉后,残留在地面上的一圈年轮似的树桩印记,还固执地向他证明,这里确曾是他的故乡。


    他循着记忆,踏上了通往老宅的小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岁月的断层之上。


    记忆深处那条蜿蜒的土路已被规整的水泥覆盖,路边疯长的野草也被修剪得齐齐整整,温顺得如同被驯服的兽群。


    陈默站在老宅门前,眼前熟悉的景象却被完全颠覆了。


    木门换成了一扇冷硬的铁门,门上还挂着一块崭新的招牌——“乡愁主题民宿”。


    他心头一紧,深吸一口气,推开虚掩的门扉。


    院子里,父亲当年亲手钉在门楣上的那块沉甸甸的木匾——“耕读传家”,此刻竟被随意地搁在院角一张仿古石桌上,上面赫然放着一个烟灰缸,堆满了烟蒂,字迹被污垢和尘埃重重覆盖,几乎难以辨认。


    陈默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仿佛落入深不见底的井中。


    “你找谁啊?”


    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叼着烟踱步出来,目光上下打量着陈默。


    “我……我家以前住这儿。”


    陈默的声音干涩,视线却死死胶着在那块蒙尘的匾上。


    “这块匾……”


    “哦,那个啊!”


    男人随意地挥挥手,烟灰簌簌飘落。


    “房东留下的破烂玩意儿,老土得要命,本来想扔了,可城里那帮搞艺术的非说这是啥‘氛围’。”


    他嘴角撇了撇,露出一种混合着不解与轻蔑的笑意。


    “‘耕读传家’?哎,这‘耕’字笔画这么麻烦,现在谁还费劲写这个字啊?”


    男人轻飘飘的话音如同钝器,一下一下敲打在陈默心上,他眼前不由浮现出父亲当年郑重其事地踩着梯子,小心翼翼将这块凝聚了家族期许的木匾钉上门楣的情景。


    那时自己还是个小小的孩童,站在槐树浓密的绿荫下,仰着小脸,跟着父亲一字一句诵读着匾上的字句。


    稚嫩清脆的童声,在阳光和木屑的清香里轻轻回荡,仿佛也融进了那匾额温厚的木纹之中。


    陈默黯然退到院角,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墙根下那块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光滑的青石板。


    童年时,他曾在此处埋下一个装满了宝贝的玻璃罐子,里面盛满了少年人最珍视的秘密。


    如今石板已被撬开,罐子早已不见踪影。


    他目光扫过院子,最终在另一张石桌底下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玻璃罐——罐口污黑,里面塞满了烟头和残破的扑克牌。


    他感到喉头哽咽,胸腔里某种东西正在无声地碎裂。


    “厕所在哪儿?”


    他几乎用尽力气,才挤出一句问话。


    “那呢。”


    男人往东厢房的方向,努了努嘴。


    陈默推门而入,卫生间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空气清新剂气味。


    他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冲刷着手指,却冲不去心头沉甸甸的尘埃。


    他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游移,最终凝固在角落的置物架上。


    一个边缘磕碰得凹凸不平、搪瓷剥落得斑驳的旧杯子,赫然立在那里。


    陈默的心骤然停跳了一拍,他难以置信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将那杯子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


    杯底那用蓝漆歪歪扭扭写着的、他儿时的乳名“石头”,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记忆厚重的帷幕。


    这杯子是他儿时专属的饮水之物,多少次母亲用它在灶台边为他盛满温热的水,多少个夏日他捧着它咕咚咕咚灌下清凉的井水……


    “哐当!”


    一声脆响猝然炸裂开来。


    那杯子仿佛突然间变得滚烫无比,陈默的手指猛地一缩,搪瓷杯便直直坠落下去,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撞得粉身碎骨。


    碎裂的瓷片带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四处迸溅,清脆的回响在狭小的空间里久久回荡,如同一声哀鸣,又似某种终极的诀别。


    陈默僵立在原地,看着一地狼藉的碎片,那每一片都映照出他此刻空洞的眼神。


    他慢慢伸手探进大衣内袋,指尖触碰到那把没有送出去的、早已被体温焐得温热的祖传铜钥匙。


    这冰凉的金属,如今倒成了他唯一紧握在手、却再也无处安放的故土残骸。


    他缓缓走出民宿大门,没有回头。


    行李箱的轮子在崭新平坦的水泥路面上咕噜噜滚动着,那声音单调而固执,仿佛在反复碾过某种无声的祭奠。


    身后,“乡愁主题民宿”的招牌在渐浓的暮色里亮起俗艳的霓虹灯,一闪一闪,像一只巨大的、充满嘲讽的眼睛。


    原来所谓故乡,早已化作一处需要付费才能入内体验的失物陈列馆。


    我们怀揣着全部记忆前来凭吊,最终却发现,自己连同那记忆本身,都不过是展览架上蒙尘的一件件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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