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易变糖不甩
——薛凯琪《糖不甩》
林解乐的神色并不太好看,他下意识摸向口袋,想要掏出自己的荔枝糖。
钟势安靠在椅背上,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林解乐,林解乐伸向口袋的手又放下了。
他不喜欢钟势安的目光,那不是同情怜悯,也没有帮助的意思,更像是在看一只路边的野狗,得了一点甜头是否就会朝他摇尾巴的眼神。
林解乐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指节泛白。
“程老头今天话真多。”
钟势安忽然开口,拿起桌上的劣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桌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带着惯有的轻慢,“不过他说对了一点,我们家确实一直在做这些实验,投入了最多的钱,培养着最专业的团队。”他身体前倾了几分,继续道:
“试下一下,假如真的有一天,我们能通过血液置换,让衰老的躯体重新焕发活力,甚至返老还童,那还会有人觉得这是坏事吗?那些跳着脚骂我们的人,有一天也会跪着求我们,给予他们新生。”
林解乐没接话,只是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老板娘很快端来两碗龙眼冰,晶莹剔透的碎冰上浇淋着一层琥珀色的糖水,去核的龙眼漂浮在期间。
钟势安接过多冰的那碗,用勺子随意搅动着,冰块叮咚作响,他舀起一大勺混着龙眼的碎冰,塞进嘴里,冰得他微微眯了下眼,随即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爽。”
他看向林解乐那碗几乎没怎么动的少冰,明知故问:“怎么不吃?被我吓到了?”
林解乐依旧垂着眼,盯着碗底浮浮沉沉的龙眼肉,在钟势安以为他要沉默到底时终于淡淡开口:“我不喜欢吃冰的。”
“那你吃鱼蛋吗?”钟势安又问道,“这家咖喱鱼蛋不错。”他完全是一种陈述的语气,带着一种我替你决定了的理所当然,根本不是在询问意见。
林解乐的目光终于从龙眼冰上移开了,扫过钟势安玩味的笑脸。
“我不喜欢咖喱。”
“那完了,这家店是咖喱鱼蛋。”
钟势安大概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接二连三拒绝自己的人,他摊开手,指了指菜单,“你看,没得选了。”
林解乐又不说话了,低着头,只想面前任性的大少爷安静闭嘴把面前的东西都吃完然后快点离开。
“那总不能我一个人吃完吧。”
钟势安不喜欢林解乐低头,他一低头,便看不清那双眼睛。隔着窄小的桌面,几乎能感受到林解乐身上那股抗拒的冷意。
可是林解乐低头时,柔软的黑发会在昏黄的灯下泛起微光,晚间的闷热并未侵袭到他身上,反而衬得他像一株佛前供奉的幽兰。
钟势安看着林解乐的模样,不知为何,让他想起中国语文课上老师常叫人看的《红楼梦》,书里也有这样一个多情易折的美人,他下意识脱口而出道:“那林妹妹,你要吃什么?”
话音刚落的瞬间,钟势安自己都吓了一跳,似乎没料到自己会这样称呼对方,他没有轻慢他的意思,只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但那双总是低垂的眼,此刻却清晰地映入钟势安眼中。
钟势安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
眼珠是极深的黑色,像寒潭的底,平静无波。
唯一有起伏的是林解乐的声音,他没有因为这个称呼而生气,反而淡淡地说:“我要吃糖不甩。”
钟势安脸上的表情明显凝滞了一瞬,他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
“糖……不甩?”钟势安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他只好又招来老板娘,给他加了一道糖不甩。
很快,一碗冒着热气的糖不甩被端了上来,糯米团子圆润可爱,被浓稠的姜糖汁包裹着,上面均匀地撒着炒花生碎和椰蓉,温暖甜蜜以外又带着一丝辛辣的姜香。
林解乐的目光终于落在这碗甜点上。
他吃得很慢,很仔细,先是勺起一颗裹满糖浆的糯米团子,吹了吹热气,然后才小口地咬下去。
温热软糯的糯米团子在口中化开,林解乐那苍白的脸似乎也被热气染上了暖意。
钟势安看着他低头的模样,只觉得林解乐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消失了,原来他喜欢热的、甜的东西啊。
钟势安想,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少年,有些心思想藏也藏不住。
他面前那碗多冰的龙眼冰早已融化了大半,糖水和冰水混在一起,显得寡淡狼狈。钟势安早已没了吃的兴致,只是靠在椅背上,“林解乐,你真是很有意思。”
林解乐心想这个人是不是有病,但是看在他给他点了喜欢的甜点的份上,姑且可以听听面前的少爷发牢骚。
“今天,你其实很清楚吧?我本来想带出来的是程佳佳。”钟势安继续道,“可惜啊,程老头防我跟防贼似的,看我的眼神像看病毒。偏偏他那宝贝孙女,”他嗤笑一声,带着点无奈和讥诮,“最近像个小尾巴似的,总爱黏着你问东问西,都不怎么理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头和她说了些什么。”
“所以,”他拖长了音调,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捕捉着林解乐脸上细微的变化,“你猜对了,我很烦你,烦你碍眼,烦你挡路。所以,我才把你单独拎出来。”
“所以,你现在做到了。”林解乐放下碗,“我一点都不想干涉你和程佳佳之间的事,你们如何,与我无关。”
“我只想好好学习,顺利毕业。”
钟势安看着那双平静的眼睛,有些意外,林解乐的平静让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趣。但无趣过后是欣喜,他果然对程佳佳没有那点心思。
“所以,我改主意了,与其烦你,不如用你。”
钟势安盯着林解乐的眼睛,似乎想要看穿那瞳孔背后的颜色,他笑道,“我觉得你很聪明,脑子够清楚,不然程老头也不会第一节课就来看你,他孙女也不会无缘无故黏着你。你说你只想顺利毕业,好好升学,那要不要考虑跟我一起?打比赛,做项目,我能给你提供最好的资源和机会。”
“你知道的,我们家就是搞生物科技的,最顶级的实验室,最新的设备,最聪明的研究员,最前沿的课题……”
“如果有下次,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钟势安的目光太过势在必得,像自大的猎手在抖确定猎物一定会进入他的陷阱。
“在那里,你能接触到的,可不是学校实验室里那些过家家的玩意儿。”
他继续蛊惑到,“我能为你拿到更好的推荐信,保证所有学校的大门都为你敞开。”
林解乐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
实验室,钟家的实验室。
早逝的母亲留下的书册里,曾有着许多实验室的图片,林解乐曾无数次抚摸过那些照片,幻想过自己身处其中的模样。他曾无数次在城寨漏雨的阁楼里,对着那些书册,描摹着细胞图谱和分子结构,幻想着有一天能通过显微镜亲眼见到它们的真实模样。
林解乐仿佛能看见,未来的自己,穿一身洁净的白大褂,站在实验室台前。
钟势安的话像显微镜的物镜,将他的**无限放大。
“你要记住,不要离开城寨,如果有天真的要离开,都要离姓钟的人远一些,离钟家远点……”
母亲的遗言却骤然在耳边响起,瞬间将林解乐畅想的未来撕开一道裂痕。
可他太想离开城寨了,他蛰伏至今,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脱离那片暗无天日的地方吗?
他渴望摆脱底层的生活,渴望摆脱虚假的身份,期盼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走在阳光下,不必像条等待施舍的野狗。
林解乐的目光有一瞬迷茫,钟势安不知道他心中纠结,只继续道:“是我需要你,自然不会亏待你。”
时间仿佛凝固了,过了很久很久,钟势安看见林解乐,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小得几乎看不见,却沉重得如同签下了灵魂的契约。
钟势安看见他点头,那点势在必得的快感却消失了,只讪讪道:“原来你这么好收买的,一碗糖不甩就能让你跟我混,挺好的。”
两人一同走出糖水店,晚风带着潮湿的闷热扑面而来,钟势安似乎还有些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那间灯光昏黄的小店,声音几乎在夜色里低沉了下去,“这里是我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一家店,她说她从中学时就是这家店的常客,经常逃课也要来。”
“程老头说的养了克隆猫的人就是我母亲,她就是这样恋旧,这样倔强,一旦拥有了什么就不会轻易放手。”
“太过纠结,非要朝我那花心的父亲要个答案,竟就这样把自己的一生都消磨了。”
林解乐沉默地站在钟势安身侧,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苍白妍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要对钟势安这酒足饭饱后的推心置腹说点什么吗?
说钟夫人的恋旧很感人?太虚伪。说她的不愿放手很执着?太愚蠢。
最终,林解乐只是轻微地地吸了一口气,目光投向远处海港那片仿佛永不透光的暗沉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似说给他人听,又似说给自己听: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