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
——《暗涌》
三人就以这样一种微妙的方式坐成了一排:程佳佳在最外侧,中间是姿态放松的钟势安,最里面是仿佛置身事外只与书本交流的林解乐。
竞赛课的老师就是程佳佳的爷爷程振朗,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难怪程佳佳要跟着过来。
他打开投影,屏幕上出现了一只绵羊的图像。
多莉羊,第一个克隆生命体。
“1996年,多莉羊的诞生,证明了体细胞核移植技术的可行性,同时也向人类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一角。随之而来的,是诸如你们在小说里会看到的器官农场、意识复制等科幻般的设想……”
他顿了顿,切换了一张幻灯片,继续问道,“那你们觉得,人类也可以克隆吗?”
程佳佳与钟势安几乎是同时看向了林解乐,那张苍白的脸被窗外阳光映照着,却不见丝毫的暖意,仿佛一件被陈列在博物馆深处的玉器,冰冷剔透。
“技术上,体细胞核移植的路径是可行的。多利羊就是证明,但是,两百七十七个胚胎的实验里,也只活了它一个。”
林解乐的声音很轻,却有着吸引人认真听下去的魔力。
“但落在人身上的成功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计,人类胚胎克隆可能伴随更高的畸形率和流产率,存在严重的健康风险。而且人类细胞的分化机制更复杂,克隆胚胎在着床、器官发育等阶段可能出现不可控的基因表达问题,目前技术无法完全解决。”
程振朗安静地听着,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但这些其实都不是问题,真正锁死这条路的,不是技术的限制,而是人类自己制定的伦理与法律。”
“因为克隆人,是对‘人’这个存在的彻底亵渎,生命的独特性与尊严,不该被当作物品复制。”
林解乐眼中掠过一丝极冷的讥诮,“所以联合国2005年通过《禁止克隆人国际公约》,呼吁各国禁止任何形式的克隆人行为。中国《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等法规也明确规定,禁止以生殖为目的的人类体细胞克隆技术应用,违反者将承担法律责任。”
程佳佳却是举起手,隔着钟势安向林解乐大声问道:“林解乐,假设你女朋友得癌症死了,现在有技术能克隆出和她一模一样的人,你会愿意吗?”
林解乐原本冷着的脸,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钟势安看见男孩难得的笑容,有些怔愣。
他没有说话,反而是程振朗开了口:
“我以前见过一只克隆猫,她的主人说它和死去的猫长得一样,可那只新猫拒绝睡在旧猫最爱的沙发角落,偏要蜷在冰箱顶上。主人对着它掉眼泪,问它你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但那猫只是歪着头看她,对她的呼唤无动于衷。”
钟势安原本放松的姿态骤然绷紧,似乎是被老教授的话戳到了痛处,他的表情变得很微妙,瞳孔里弥漫着一股寒意,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到了程佳佳的椅子靠背处,似乎要示威给谁看。
但程振朗不为所动,继续道:“最荒唐的不是克隆本身,是人类总以为复制皮囊就能续接原有的灵魂,技术能复制碱基对,复制基因,复制□□,却复制不了一个人的情感与记忆。”
“所以啊,程佳佳同学,”程振朗换了一张慈爱的脸,看向他一脸天真的孙女,“重新站在你面前的人,已经不是你所期待的她,只是个顶着她脸的,需要重新认识的陌生人。”
程佳佳本意也不是要来刁难林解乐,她怯怯地看了一眼林解乐,发现林解乐没在看他,低头顾着记笔记,一旁的钟势安却神色冷得吓人,眼里一片寒意,仿佛有谁惹了他一样。
“更挑战生命伦理的实践还不止这些。”
教室里响起轻微的议论声,程振朗继续道:“坊间流传着一些富豪返老还童的故事,他们会定期输入从年轻健康的供体身上获取的血浆,试图通过血液置换来恢复身体的活力。然而这本身就是天方夜谭的设想,异体输血本身就伴随免疫排斥和感染的风险,长期大量且有目的性地输入异体血液成分,很可能引发严重的免疫危机,甚至导致败血症。”
“人性本恶,人本贪婪,明知不可却偏要为之啊。”
程振朗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林解乐身上,林解乐还记得入学面试那天,他也曾听过程振朗这样的言论,那时他竟然还敢在他面前妄言什么黄金血是万能血液,有助于医疗,能在程振朗手下通过考核还真是母亲在天有灵保佑他。
“利用人们对衰老的恐惧和对永生的贪婪,将生命商品化,还有大批簇拥着信仰者趋之若鹜,这已经脱离了科学的边界,背后的危害已经远大于这些妄想带来的希望。”
程振朗的目光像两盏幽幽的灯,扫过林解乐低头的身影,最终不知落往何处去。
难耐的课程终于结束,钟势安看在程佳佳的面子上,忍了很久没有半途给程振朗甩脸色离开。
林解乐觉得有趣极了,钟家少爷竟然会对一个已经脱离集团的老研究员百般忍耐,看来对他的孙女是真的情深义重。
他不想参与这出才子佳人的戏码,背着书包就要离开,但是钟势安伸手,扯住了他的书包带。
“和我去吃龙眼冰吧。”
林解乐觉得大少爷有病,一定是刚刚被程振朗的话绕晕了,才会来烦他。
但钟势安拉着林解乐就要往外走,程佳佳站在门边,似乎在同程振朗说着什么,见两人出了门,便喊着“我也要去”。
程振朗却伸手,拦住了她,严肃呵斥道:“不是和你说了,少和钟家人混在一起吗?”
程佳佳第一次听见爷爷这样对她说话,一时间不敢反抗,但是她又实在不敢忤逆爷爷,只能看着两人离开。
林解乐被钟势安攥着手臂,在众目睽睽下走过长廊,他恨不得一拳打在钟势安自以为是的脸上,然后抱着书包离开。
但是钟势安的力气更大,两人身形分明差不多,钟势安却恶劣得像座推不倒的山,挡在林解乐面前。
校警看到这样的场面,连忙跑过来问林解乐:“是否遭遇了校园霸凌,是否需要帮助。”
林解乐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钟势安笑得玩世不恭,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朝着校警咧嘴道:“我们是好朋友,只是出去玩玩而已。”
说完歪头看着林解乐,林解乐总算是知道大少爷存的什么心思了,得空来警告他来了,但他也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对着校警道:“对,我们是好朋友。”
劳斯莱斯的引擎低吼着驶离校园,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一片模糊。林解乐上一次看见这台车还是在草坪上,大少爷坐在车里轻蔑地笑。
车厢内是令人窒息的沉默,皮革的冷香混合着某种昂贵的木质调香水味,让林解乐忍不住想降下车窗透透风。
钟势安坐在副驾驶座上,借着后视镜观望他。
林解乐毫不躲避地对上后视镜里钟势安的目光,两人就着一块镜子较劲似的,谁也不肯先移开目光。
车子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条老旧的巷口。
霓虹灯招牌闪烁着“陈记糖水”的字样,门口摆了几张褪色的塑料桌椅,空气里飘来甜丝丝的糖水香和浓郁的咖喱味。
钟势安率先下车,打算绅士地替林解乐开门。林解乐没看他,直接拉开车门,抱着书包出来,很明显地抗拒对方的动作。
“老字号,正宗。”钟势安依然哥俩好似地推着他的肩膀就往里走。
铺子很小,光线有些昏暗,墙上贴着泛黄的老菜单,风扇在头顶吱呀作响,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店里只有零星两三个客人。
钟势安径直走向最里面一张靠墙的小桌,拉开一张塑料凳坐下,动作熟稔,招呼道:“两碗招牌龙眼冰,一份多冰,一份少冰。”
老板娘似乎认得他,笑着应了声。
林解乐这才在他对面坐下,书包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的盾牌。
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隔绝了与钟势安的任何视线交流。苍白的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更显脆弱,紧抿着唇,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
太瘦了,钟势安心里突然跳出这样一个想法,明明和他差不多高,怎么会这么削瘦,好像吃不饱饭似的。
他又招呼来老板娘,多加了一碗鱼蛋面和猪肠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