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往日双眼无珠不停放大你
——容祖儿《搜神记》
圣保罗中学依山而建,红砖尖顶,绿草如茵,处处透露着老牌贵族学校的底蕴与贵气。这所学校会给学生提供住宿,林解乐和梁嘉慧约定,目前三年的学费和其他费用先由她承担,林解乐要在十年内还清。
林解乐了解到圣保罗中学的奖学金机制,如果能参加竞赛获奖了还会有额外的奖金,如果他能参加,还能拿到奖项的话,这一年的学杂费大部分可以覆盖,还能帮助他申请更好的学校。
男生宿舍有六人间有三人间,一般中四或者非本地的学生都会选择住宿,林解乐运气不差,抽中了三人间,比起六人间,这小小的空间更合他意。
他行李极少,一个旧行李箱装下所有:洗得发白的衣物、薄被褥,还有母亲视若珍宝的几本厚重的生物医学专业书,书页边缘已磨损卷起。当其他宿生在簇拥下大箱小箱地搬入时,林解乐早已默默收拾停当,安静得像一抹影子。
他的一个舍友叫段觉,另一个舍友叫籍乐成。两位室友堪称“卧龙凤雏”。段觉,一进门就旁若无人地在床架、书桌甚至天花板上贴满黄纸朱砂的符咒,又小心翼翼摆出几尊形态各异的木雕佛像,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宿舍是什么需要强力净化的凶煞之地。籍乐成则完全是另一幅景象,少爷驾临般带着三四个佣人和堆积如山的奢侈品行李。他只皱着眉扫了一眼狭小的房间,便烦躁地甩下一句:“我妈真系好烦!非要我住呢种地方!”转身就走,留下管家和菲佣阿姨们手脚麻利地为他铺设昂贵的埃及棉床品、摆放限量版球鞋和最新款电子产品。
本来就小的宿舍挤进来这么多人,林解乐已经收拾完了东西,干脆退到门口。
他站在狭窄的拐角,一个扛着巨大行李箱的管家匆匆经过,轮子“哐”一声重重撞上他的手肘,钝痛传来。
管家毫无察觉,林解乐也只是皱了皱眉,一声未吭。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母亲的书,指腹摩挲过封面上烫金的英文书名,转身径直走向楼下安静的自习室。
圣保罗的学生大抵分三种:家世才智皆傲人的天之骄子,来此镀金挥霍的富家子弟,以及像他这样靠天赋和拼命挤进来的“寒门贵子”。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踏入圣保罗的门槛,也并非全然光彩。扛着行李箱的管家朝他喊借过,他侧了侧身,但行李箱的轮子还是撞到了他的手肘。
在圣保罗的人一般分三种,一种是智商家世皆齐全的少爷小姐,一种是来找个跳板潇洒度日的纨绔子弟,还有一种是像林解乐一样凭着天赋与努力才能挤进来的平民学生,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能进圣保罗的方式也并不光彩。
初秋的阳光依然有些灼人,林解乐穿着崭新的深蓝色西装制服,领带像一条微小的绞索,磨得他后颈皮肤发红发痒。
台上校董、校长轮番致辞,冗长乏味。台下学生渐渐站得东倒西歪,窃窃私语。
林解乐强迫自己站得笔直,像一棵沉默的树,目光放空,只盯着脚下被踩倒又顽强弹起的青草。
台上又换了一个人,林解乐抬头,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上台,他见那人有些熟悉,方才想起是自己当时的主考官,他听得那老人家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圣保罗中学的外聘教授程振朗,研究生物科技,从前还是什么知名的研究员,带过学多知名的学生,退休了还来中学发挥余热,热心教育,“致力于为学界发掘真正的璞玉”。
“璞玉。”
林解乐听了想笑,他低了低头,领子有些磨皮肤,将他后颈磨出一片红,阳光一晒,有些疼又有些痒。他的口袋里放着一粒荔枝糖,那是他在城寨里拿来的廉价糖果,林解乐有点低血糖,总会在口袋里放一颗糖,以备不时之需。
他下意识地侧了侧头,目光无意间扫过斜前方。
就在那一瞬,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窜过脊椎。
不远处,一个穿着同样制服的男生正侧身和旁边的人低语。阳光勾勒出他的下颌线,鼻梁高挺,眉眼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越感。
林解乐的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猛地攫住了他。
不是记忆层面的认识,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近乎血脉相连的悸动,仿佛沉睡的细胞被骤然唤醒,血液在血管里不安分地涌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想看得更真切些。
“愿你们在圣保罗的岁月,都能寻得属于自己的答案,走向不负众望的人生。”
程教授的声音将林解乐惊醒。
掌声雷动,他有些茫然地跟着拍手,掌心拍得生疼,目光却忍不住再次投向那个方向。
男生已随着人流转过身,只留下一个挺拔而略显倨傲的背影,被簇拥着融入喧闹的人群中。林解乐站在原地,感受着后颈那片刺痒的皮肤,心底那阵莫名的感觉久久未能平息。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锃亮合脚的皮鞋,正踩在柔软的草地上,他还有些恍惚,茫然地抬头,却看见斜对面,有个女生朝他微笑。
那是一张极其明媚的少女的脸庞,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
林解乐知道她是谁,那天走廊初初相遇,他看见了她刻在书封上的名字。
程佳佳。
那是谁林解乐并不关心,他平静地移开了眼睛。
中四课程并不繁重,林解乐目标明确:全力冲击生物竞赛,拿下名次和奖学金,他抱着厚重的书本和竞赛资料,几乎长在了图书馆靠窗的那个位置。
只要那个叫程佳佳的女孩不要时时来打扰。
程佳佳似乎天然享有某种瞩目和特权,也带着被宠爱的明媚张扬。她好像对林解乐很感兴趣,缠着他要他加入她的文学社,但是林解乐已经报名了生物竞赛,实在没空腾出时间敷衍大小姐。
“喂,林解乐!”程佳佳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娇憨,“又在啃这些书啊?累不累啊?加入我们文学社啦!下个月有诗歌朗诵会,好有趣的!”
林解乐头也没抬,笔尖在复杂的细胞图上快速移动,淡淡回道:“没空,竞赛要准备。”
程佳佳好像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做看人脸色,明媚着一张笑脸地凑过来:“我爷爷说你很有天赋,他很欣赏你。”
“哎呀,竞赛而已嘛!”程佳佳托着腮,凑近了些,少女身上淡淡的柑橘香气飘过来,“我爷爷说你很有天赋,他很少这么夸人的哦。你知道他是谁吧?程振朗教授,以前钟氏生物的首席!好多厉害的人物都是他的学生。你回去问你爸妈吧,他们不会不知道的!他看好你,前途无量啦!”
林解乐翻过一页书,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嗯,知道,谢谢程教授。”
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书页上关于克隆相关的字句上,仿佛那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
程佳佳第一次遇到如此油盐不进的人,明媚的笑脸垮了下来,带着点被忽视的委屈和大小姐的娇气:“喂!林解乐!你这个人……好没趣啊!跟你讲话都不理人!”
“佳佳?”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带着点慵懒与嘲讽,“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热脸贴冷屁股呢,人家眼里只有书上那些虫子老鼠,不要去烦书呆子了。”
林解乐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慢慢抬眼。
是那个背影。那个在开车驱入草坪的男孩,那个开学典礼上的男生。
此刻他正斜倚在旁边的书架,双手插在裤袋里,身形挺拔,校服穿得一丝不苟,嘴角却噙着一抹毫不掩饰的嘲讽笑意。
他身后跟着一群同样嚣张的人,一下子坐满人的图书馆空了大半,似乎有清场结界似的。
为首男生的目光在林解乐手边的书本上扫过,最终落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程佳佳回头,看见来人,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带着点亲昵的抱怨:“钟势安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才几天没见,你就这么连名带姓地叫我?”那被叫钟势安的男生,目光转向程佳佳时柔和了一瞬,随即落回林解乐身上时,那点柔和立刻被冰冷取代。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包装精致的乐美颂巧克力,随手抛给程佳佳:“请你食糖。”
程佳佳开心地接住:“多谢!我就知道你不会忘记我!”
“倒是你忘了我,总来缠着这个书呆子。”钟势安有些埋怨道。
林解乐很少有分心的时刻,但到底还是半大少年,他的目光无意间掠过那盒昂贵的巧克力,又回到自己的书上。
他见那两人旁若无人地聊着天,身后一群人簇拥着调笑着,只觉得吵得心慌。林解乐习惯性地从自己制服口袋里,摸出一颗用普通玻璃纸包裹的荔枝硬糖。
低血糖的眩晕早已过去,但这也是他紧张或需要集中精神时的小习惯,是他唯一负担得起、又带着点童年慰藉的零嘴。他沉默地剥开糖纸,准备放进嘴里。
一直想讨好钟势安的梁秉怀捕捉到了林解乐的这个小动作,他嗤笑一声:“哇,荔枝糖?”
所有人都被他这一声笑吸引了注意力,梁秉怀猛地伸手,精准地打掉了林解乐指尖那颗晶莹剔透的荔枝糖!
“啪嗒!”糖果掉落在地上。
紧接着,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鞋,带着十足的恶意和轻蔑,狠狠地碾了上去!
鞋底用力地左右拧动,玻璃纸在碾压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粉色的糖块瞬间被碾碎成一小滩粘腻的糖渣,混杂着灰尘,牢牢地粘在光洁的地板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解乐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他看着地上那摊狼藉,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强烈的屈辱感,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锐利地锁定了梁聿怀那张写满傲慢和挑衅的脸。
钟势安似乎是第一次在这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见这样复杂的表情,他露出一个傲慢的笑,像个顽劣的欣赏恶作剧的孩子,要旁若无人地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