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日当空,云羌街市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最繁华喧闹的地方,矗立着一栋高楼,雕栏画栋,美不胜收,匾额上是恢宏大气的“广月楼”三个字。
从上方看,方可看见这广月楼竟是环湖而建,狐中央是一个菱形亭榭,上书四字:在湖中央。有几条游廊曲径穿湖而过,中央汇聚于这亭榭。只有从广月楼旧人口中打听,才可得知,广月楼楼体所环绕的这湖,并非天然形成,而是广月楼楼主派人特意打造,精心设计。
从二楼的雅间,正好能清楚看见湖中心的亭榭以及湖中大片种植的芙蕖,此时立夏刚过,芙蕖花尚未盛开,但也隐隐见零星芙蕖探出花苞。
而此刻溪山一行人正是在这广月楼二楼最好的雅间内。
事情还得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
巳时,身着红色官袍的官员跪下,手下的师爷立马派人打开了溪山一行人所在牢房的门。
褚筱等人一头雾水地出了牢房,那官员以袖擦汗,一面道:“下官乃云羌镇镇遏使,手下有眼不识泰山,惊扰了几位贵人,还请贵人见谅。”
褚筱满目茫然,问道:“镇遏使大人是受路府所托?”师父说路家只是一介商人,难道在云羌镇如此有权势?
“路府?”镇遏使的语气仿佛有些诧异,正要继续说,旁边的师爷附耳过去悄悄嘀咕了几句,镇遏使立马满面春风道,“是,是,是路府托下官来的。几位无辜下狱,是下官的属下失察,下官回头定会好好惩戒他。”
站在前面低着头的官兵顿时脸色煞白。
“呃,”不待褚筱开口,方孺意有些忍不住了,“可是他也是秉公办案啊,是我们丢了路引在先,他职责所在,把我们抓起来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如果因为这个惩戒他,不是太让人寒心了吗?”
趴在云骥肩头的小狐狸溪山看向方孺意,暗暗赞了一句好孩子,一只修长的手便仿佛无意间抬起,恰好挡在了溪山的眼前。
溪山内心挑眉,便干脆从肩上这个角度看着这个装作无意抬手的人形状完美的侧脸。似乎察觉到溪山目光,这人耳后的大片肌肤泛红起来。
而原先脸色煞白的官兵被方孺意这一回护,脸色好看了一些,偷偷抬起头看一眼少女。
镇遏使看向方孺意:“这是?”
褚筱便把方孺意拉到身后,解释道:“是我师妹,年纪尚小,天真烂漫,所以口无遮拦了一些。还请镇遏使大人见谅。”
“岂敢岂敢,”镇遏使手一扬,旁边师爷递上一个精致华贵的匣子,镇遏使打开匣子,取出一枚小巧精致、玉质细腻的凤凰衔珠玉佩,“敢问这玉佩是哪位姑娘的?”
褚筱神色一顿,这不是方孺意携带多年的贴身玉佩吗?犹记得在山门,褚筱见过观主叮嘱方孺意一定要好好保存,切莫遗失。
她便刻意观察方孺意反应,见方孺意睫毛低垂,咬了咬唇方才道:“我的。”
镇遏使便长长作揖,双手奉上玉佩:“少年英才,胆气过人,下官佩服。只是这等珍稀宝物,贵人还是小心保管,切莫离身为好。”
方孺意接过玉佩,神色不明地打量了一下,方才收进怀里,她目光一扫,看见褚筱若有所思的目光,下意识露出了一个笑容。
镇遏使还要客套,方孺意腹中又开始鸣响,镇遏使拍了拍额头道:“下官疏忽了,几位贵人被关几日,此刻应是饥寒交迫,下官立马为几位安排酒宴,接风洗尘。”
褚筱推脱了几番,最终还是拗不过镇遏使,只得成行。
临行前方孺意欲言又止了一番,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先前那个把我们关起来的小兵……”
镇遏使立马赔笑:“贵人只管放心,贵人都开口了,是那属下之荣,下官自然不会再行惩戒之事。”
*
回到此刻,褚筱一行人与镇遏使如坐针毡了一阵,忽然师爷行色匆匆,面色难看地看了一眼雅间各位,才前去镇遏使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镇遏使听了便面露难色。
褚筱问琴弦而知雅意,顺水推舟道:“大人既有公务在身,不必顾忌我们。”
“这……”镇遏使犹豫一番,还是道,“下官失陪,下官已在广月楼为各位定了房间,各位贵人在云羌镇期间随时可来住,账目回头会记在下官账上,一应吃食、玩乐花用,皆可报下官名字。”
褚筱拱手道:“有劳镇遏使大人了。”
镇遏使一离开,溪山立刻从云骥怀中跳下,化为人形。她本来想直接去抓桌上布置的菜肴,但是看了看云骥,想了想,昂首道:“我手伤了,喂我。”
方孺意连忙道:“他看不见,溪山姐姐,我来帮你吧。”
溪山便眉眼弯弯看方孺意,正要开口,云骥立马道:“不用。我可以。”于是立刻用筷子稳稳地夹了一块儿竹息丸喂到溪山嘴边,溪山张口吃下。
方孺意忍不住又悄悄瞪了云骥一眼。
溪山一面咀嚼,一面道:“先前那个师爷和那个镇遏使耳语,我听见他说,‘那人说了,如若贵人什么都不知道,不需点破,不要让贵人有所怀疑。’”
褚筱道:“原来如此,我观那镇遏使态度古怪,路家虽财势泼天,但应当还不至于能让一镇长官如此担惊受怕。”
溪山便笑:“那个凤凰衔珠玉佩,是个好东西,上有真龙之气,我没看错的话,还是两道。小意儿,你听那位镇遏使的,好好保管。”
“啊,”方孺意目光乱转了一通,“嗯。”
褚筱微微一笑:“这玉佩是我观观主赠予师妹的,我观乃京中名观,兴许正是陛下赏赐的御用之物,才会沾染了真龙之物,师妹你说对吧?”
方孺意连忙点头:“对对对,是师姐说的这样。”
溪山吃了一口云骥挟来的菜,了然一笑,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广月楼的菜果然名不虚传,口感细腻,酸甜适中,美哉美哉。我看这天色将近午时,看来咱们还有幸能欣赏广月楼另一名景。”
褚筱道:“溪山姑娘看起来对云羌镇很是熟悉,但却似乎完全不知进云羌需要路引,看起来从未以人身进入云羌镇?”
“何必如此窥探,”溪山微笑,“褚姑娘亦是诸多隐瞒,与人交往,何必交浅言深。”
褚筱便道:“是在下冒犯了。”
恰在此刻,午时已至,一位身段窈窕、浓妆艳抹的优伶舞步雅韵,步伐轻盈而又迫切,从一方游廊步入湖心亭,口中咿咿呀呀地高唱道:“苦也!妾今日命薄于此!”
随后另一方位,一个红脸男人,身着衙役戏服,手持钢刀,追来亭中,唱道:“兀那贼人,休要抵抗,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方孺意便有些索然无味:“原来是戏台子,看起来又是一出冤枉良家女子的戏码。”京城戏班众多,方孺意少时常常偷偷溜下山去看,久而久之见多了戏班子的戏码也就对其套路了然于心了。
溪山吃了一口云骥喂来的糕点,调笑道:“看来小意儿见识良多,只是这出戏可不是冤枉良家的戏码,这戏叫做《良人误》。名虽如此,但戏文中主人公可不是什么良人。”
她便一时兴起,仿起那戏台子上的女郎,哀哀戚戚唱道:“妾本良家,一遭沦落至花楼,相逢多是无情郎。谁想一朝遇元郎,元郎有情妾有意,温言软语如夫妻。奈何!奈何!元郎家有河东妻,妾与元郎只得休。”
忽又春风拂面,与那戏台女郎狼狈奔逃大呼冤屈的声音重合:“幸哉!幸哉!一朝柳暗花又明,元郎欲休河东妻,与妾结作连理妇。”
方孺意惊呆了,一时不知道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讷讷道:“这,这,这不是为了青楼女子休了正妻吗?这个元郎好像也并非良人啊。”
溪山掩面笑:“你猜猜,这戏文主角结局如何?”
褚筱一时也听入戏了,喟叹一声:“多半是遇人不淑,这元郎连明媒正娶的妻子都如此毫不留情,何况是青楼女子。”
溪山接过云骥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继续唱道:“谁料元郎心肠毒,妾今日命丧于此,人头落地,尸骨无存!死后清名无存!来日妾再遇元郎,剥皮抽筋不解恨!士之耽兮犹可说,女之耽兮不可说。看客若遇有情郎,莫学妾作多情妇。”
方孺意这下是真的说不出话了,她从未见过如此狠心的人,她原先最多料想的是这个元郎辜负了这个青楼女子,却未曾想到这个女子最后付出生命的代价。
褚筱却听出不对:“人头落地,而方才追逐那优伶的也是一位衙役,难不成这青楼女子最后竟然是被斩首示众的?可是为什么?目前元郎和这女郎的恩怨,为什么却会招致斩首之刑?”
溪山拍拍手,笑眯眯道:“聪明。普通的情感纠葛自然出动不了官府,可是你们忘了,这戏文中还有一个人呀。”
“那就是,元郎所娶的那个河东妇,她去哪里了呢?”
众人悚然一惊,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云骥冷冷道:“罪有应得。”
“对呀,罪有应得,”溪山笑眯眯道,“这世上有些人,哪怕零落成泥仍然不掩风姿,绝不与俗世同流合污。有些人却利欲熏心,害人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