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刺史府。
张柬之虽然已将近八十,但仍然声如洪钟,气如松柏。他今日正站在书案前写字,只见他悬腕凝神、笔走龙蛇,一首诗跃然纸上:
飞泉洒夜司疑雨,密树含凉镇似秋。
老臣预陪悬圃宴,馀年方共赤松游。
写罢,他看着最后半句,叹道,“赤松游,赤松游。怀英(狄仁杰字),想当年,你我共游太原回松林,你我那时豪情壮志,都想在那贞观盛世大展抱负,为大唐鞠躬尽粹,死而后已。谁曾想蹉跎至今,你我已阴阳两隔。你壮志未酬,抱憾而终,而我食的仍是武周朝的官禄,岂非天大的讽刺?”
说道此处,张柬之似眼中含泪:“你欲将这千斤重担托付与我,可我已至耄耋之年,只怕日不暇给,枉了你半生心血”。
正在感怀,小厮来报:“老爷,外面有客求见,说是洛阳来人”。
“可说是何人?”
“不曾,是位锦衣公子,带了一名随从”。
“将人请至厅中,我更衣随后就至”,张柬之用帕子擦了擦眼睛。
李守礼跟着张家下人一路走来,见刺史府布局颇为雅致,处处透着秀雅盎然,府中下人各司其职,进退有度。张柬之在荆州呆了快十五年,把荆州府治理地井井有条,民众丰衣足食,治家治事都绰有余裕,确有宰辅之能。
带至厅中,下人给他奉上茶说:“公子稍候,我家老爷随后就到”。
张柬之行至厅中,见里面坐了个年轻人,穿着绀蓝色的圆领长衫,头戴白玉冠,气度不凡。
“晚辈李守礼,见过张公”,李守礼看见张柬之,起身道。
张柬之心中颇为惊讶,李守礼,原名李光仁,是故章怀太子李贤唯一在世的子嗣,一直被囚禁在洛阳紫薇宫,怎会来此?是了,圣上复立庐陵王李显为皇太子后,他应是与相王李旦一同移居宫外,重获自由身了。
张柬之面上不显,当即跪拜道,“荆州刺史张柬之,拜见雍王殿下”。
李守礼不及张柬之下跪,伸手扶起,“张公乃三朝元老,德高望众,守礼为晚辈,不必多礼。”
两方礼罢,张柬之感慨道:“乾封二年,下官在国子监任司业时,曾有幸教授过章怀太子。章怀太子自小才思敏捷,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之能。如今看到殿下昂藏七尺,气宇不凡,老夫心怀甚慰啊”。
“张公过誉,今日得见张公,老当益壮,精神矍铄,不像耄耋之龄,难怪狄公两次向圣上举荐张公入朝为相”,李守礼将来意挑明。
张柬之看着面前雍王,在他的记忆中,他父亲章怀太子虽聪明伶俐,才学超凡,但却疏于隐忍,少有谋略。过于恃才傲物,又不会隐忍,这才招致武皇忌惮,未得善终。虽然这个雍王容貌肖似其父,但沉稳内敛,看着城府颇深。张柬之虽久经宦海,却依然看不透这个年轻人,也猜不透他的来意。
“老夫半截身子即将入土之人,得狄公看重,若有幸承蒙皇恩能为朝廷效力,自当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李守礼看张柬之对答间滴水不露,似对他来意毫无兴趣,不禁感慨,能得狄公托付江山社稷之人,绝非泛泛之辈。若他不挑明话题,怕是在这刺史府打个三天太极也无用。
李守礼说:“实不相瞒,守礼是受狄公所托来与张公下半局残棋”。
“哦,雍王来意着实令下官意外,不过老夫确实很久未下棋了,正好技痒,那就请雍王移步至书房吧”。
李守礼跟着张柬之到了书房,并不着急下棋,而是站到一幅画前似是在观赏,说道:“张公,此次守礼受皇命前往益州迎我父王灵柩,中途暗中转道荆州,朝中并不知情”。
张柬之知他有重要的话说,遂让下人们退下。李守礼看了从安一眼,从安退出将门关上。
张柬之看雍王似是看墙上的画出神,站过来问道:“殿下看这幅画如何?”
这幅画画的是峨眉山日出图,画上峨眉山烟雾缭绕,层层山峦浓淡相宜,日出山顶,霞光漫天。李守礼眼前霞光中仿佛浮现出一张笑脸,明媚嫣然。李守礼也愣了一下,怎会忽然想起他。
李守礼又认真赏了会儿画道:“此画笔格遒劲,意境奇伟,金光碧水相互辉映,颇有陇西丹阳房昭德公风范。但用色着笔又比昭德公内敛,细节刻画更为入微,自出一格,属上乘之作”。
“哈哈哈”!张柬之笑道:“雍王好眼力!昭德公画作虽少,但山水画功在当今实无人能出其右。”
“昭德公出自陇西名门,为人强直刚达,深恶谄媚之人。虽被陛下处斩,但昭德公的《春山行旅图》至今被陛下藏于紫薇宫中,时常拿来欣赏,守礼有幸见过几次”。
“雍王猜这作画之人为何人?”张柬之的语气竟有些促狭。
李守礼看向画中印鉴。
“时雨之印”。
“时雨?恕守礼孤陋寡闻,并未听过我朝有这位画师”。
张柬之意味深长地道:“作画之人正是昭德公的外孙女”。
李守礼着实有些意外,他只知道李昭德在调露年间任宰相,因力保父王继任大统被皇祖母不喜,后连带其二子一同被来俊臣诬告谋反处斩。他竟不知李昭德还有女儿。李昭德可是坚定的拥李派,张柬之在书房挂李昭德外孙女的画,可是在向他暗示他的立场。
张柬之看雍王默然不语,猜他已明白他的意思,又说:“作画之人也是老夫的孙女,张时雨”。
张柬之和李昭德竟是姻亲!李守礼向来沉稳的脸上漏出一丝裂痕。
现在朝中李武两派正就接替狄公的宰相人选争得你死我活。皇祖母让狄公举荐托孤大臣,就是信狄公所选之人仍能像他一样在朝堂平衡李武两家势力。如若皇祖母或是武氏一党知道张柬之和李昭德是儿女亲家,那张柬之的起复之路就彻底断了,狄公的布局也将全被打乱。张柬之在这个时候把这些告诉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想入局?
这时,从安闪身进来对他说:“主子,屋外已布置妥当”。
李守礼先放下思绪,总归现在棋局已开,这棋是必须要下的。
“张公见谅,下棋时需平心静气,守礼向来喜静”。
张柬之神色泰然,走到棋盘处伸手道:“雍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