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雨落》 第1章 楔子 圣历二年,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与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暨等人在洛阳明堂盟誓,约定将来李氏为帝,武氏辅佐,李武两家子嗣和平相处,共保社稷,有违此誓,人神共诛。但朝堂局势并未如武则天所愿,进入李武并贵的太平年岁,反而更加波云诡谲,暗涛汹涌。则天女皇、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武氏代表武三思以及朝堂相权进入了多党相争、你死我活的至暗时刻。已故章怀太子李贤之子雍王李守礼结束长达十三年的幽禁,授司议郎中,奉皇命前往蜀州迎回章怀太子遗骨,迁葬皇陵。 第2章 始脱樊笼 三月洛水,草长莺飞,几只燕雀在岸边闲庭信步,低头觅食,忽然同时哗啦啦飞向树稍,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两骑快马倾刻而至,倏忽不见,只留岸边花草摇曳,被一股黄尘掩盖,再无适才郁芊模样。风中似乎还留有马上两人余音,“主子,咱们先去哪里”? “荆州!”一声短促而有力的男声渐渐散去…… 子陵铺镇地处襄阳和荆州之间,西与漳河镇、栗溪镇交界,东临冷水镇,是北上襄阳和南下荆州的必经之地。镇东有一处大宅,只见当地农户、佃户、老的、小的进进出出,不停地将人用门板抬进抬出。 “张管事,这可如何是好”?一个老妇拉住正在指挥下人管事模样的中年人,“都喝了三天的药了,还是没有丝毫起色,反而愈发虚弱,我儿不会……”还未说完,老妇已泣不成声。 “您放心,孙大夫都说了,毒素需至少五天才可排尽,这几天只能进水,当然会虚弱无力”。张管事舔了舔干的发白的嘴唇,继续说到“关键是要找到毒源,放心、放心,我家公子今早说已有些头绪,定可找到源头”。张管事边说边往里走,继续指挥张宅下人熬药、腾屋,以便在天黑之前将停在庭院的病人安置在房间中。 西厢房屋内,张时轻触了一下荃儿的脸颊,已不复昨日的滚烫,舒了一口气。荃儿是张家佃户季三家的女儿,经常过来给她送些野花,看着昔日活泼可爱的女孩如今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张时不免心急。 昨日刚至子陵铺,正值麦候春芒时节,左右田中却空无一人。行至家中,才知道镇上爆发了瘟疫,好在镇上孙大夫已判断此疫并无传染之兆,镇上众人才不至恐慌。张时看孙大夫医馆已人满为患,遂腾出张宅统一收治病患,以便救治。 “孙大夫,患病的村民越来越多,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必须得尽快找到污染源头,或可从村民取水的南桥河向上游查起”。 “公子,您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定是水源被污”,孙大夫放下写方子的笔,“我问过这些农户,各家近来未有筵席,发病时间却如此集中,且症状相同,均为舌胎厚腻、头晕目眩,脘腹涨满、积而不化,定是饮不洁之水所致”。 孙大夫看向对面的年轻人,只见他双瞳剪水,面若远山芙蓉,特别是那略微上扬的眼角配上青黛般的弯眉,让人望之心生清凉之意,似乎燥热的空气都凉爽起来。每年张公子都会来镇里祖产处置一些农耕钱粮之事,顺便关切一下佃户日常衣食冷暖,虽然年纪轻轻,但在镇里颇有些威望。是从哪年起,约摸是去年还是前年,眼前这位公子像抽了条的白杨似的,愈发清秀隽雅,要不是自小张公子便着男装,他真要以为是个姑娘家了。 “涉及病患太多,这里就您一个大夫也难以应对,此事需尽快报祖父知晓,我先和千山去探查下水源”。 “那劳烦张公子在荆州再置办些药材,我与您写个单子”,孙大夫收回些思绪。 张时走到院庭看了下有些阴晦的天色,荆楚之地春日多雨,好在南桥河不长,天黑前应能赶回。 “张管事,你派两人去趟荆州,将这里情况告知祖父,让他在州里找几名大夫来此支援,再按孙大夫的单子采买药材,快去快回,切莫耽搁”。 “少爷放心,我这就去吩咐。不过就您和千山去探水源我不太放心,要不我还是和您一起吧”。 “不用,这里人多事杂,这么多患病村民还需您安置吃住,南桥河水源自圣境山,我又不是第一次过去,天黑前应能赶回,有千山在足矣”。 张时一回头,千山已拾掇好一应什物准备出发,手里竟还拎了个包袱,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张时怀疑他直接拿了昨天的带来包裹,遂无奈地摇头一笑,这急性子,也不知随谁了。 千山今年大约十六岁,和她年龄相仿,他是祖父六年前从巴州带回的孤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年岁和姓氏。祖父遇到他时,他正在山中和一只狼缠斗,死死咬住狼的脖子,竟把狼咬地断了气。千山刚到荆州家里时,不会说话,对所有人戒备心都很强,唯独对祖父不一样,每天跟着祖父,甚至连睡觉也要跟着。张时那时也是小孩脾性,故意和他争宠,也天天在祖父页面晃荡,眼看本来面无表情的千山情绪越来越丰富,嫉妒、无奈、生气……张时每每看得千山气地蹭蹭爬到树上躲起来,就乐不可支。一来二去,千山不再跟着祖父,反而和张时玩耍在一起,也不是和张时玩耍,往往是张时玩耍,千山默默陪在一旁。千山身手敏捷,可能与幼时在山中长大有关,祖父看他颇有学武天赋,找了几个拳脚师傅传授他武艺,基本上都是不到一年,就主动请辞,叹到这孩子学武无师自通,再无可教授内容。 张时仅带千山一人进山,那是一百个放心。 “吁……”,李守礼猛地拉紧缰绳,马蹄在地上不安地来回踢踏。“怎么回事?” “主子,有人在拉弓……”从安话还未说完,就从后背抽出长刀挡住从右侧林里射出的箭簇,“主子当心!林里有埋伏!” 又是一阵箭矢射向李守礼面门,被他用剑挡开,紧接着右边林里冒出六、七个黑衣人,招招致命,朝他和从安袭来。他和从安背靠背防御,只见从安从马背飞旋起身,借马背一跃,已挑了两个黑衣人的脖子。余下四个黑衣人也不见慌乱,三人成队围住从安,另一人挥刀砍向李守礼。 李守礼侧身躲过一刀,顺势向后一闪掠下马,刺入黑衣人后心,黑衣人随之倒地。那三个黑衣人显然未料到李守礼竟然能一招剑毙他们的同伴,不再与从安缠斗。先向从安虚晃一下,再同时刺向李守礼,也不管后门大开。其中两人在前面进攻,另一人窜到李守礼身旁,待从安回身来援时,一个黑衣人已一刀刺入李守礼腹部。 一阵刺痛,李守礼捂住腹部伤口,从安飞旋起身一脚把这个黑衣人踢飞,李守礼右手翻转剑尖刺入面前一个黑衣人胸口,以剑撑地单膝跪倒。最后一个黑衣人显然不是从安对手,三两下便被从安一刀毙命。 从安赶忙扶住李守礼,“主子,怎么样”。 “未伤到要害。”李守礼呼吸不稳,脸色已发白。 “我们这次来荆州无人知晓,连属下也是出城方知,是谁竟能知道主子的行程,提前埋伏在此?”从安恨得牙痒痒。 “我暂时没有头绪,但既然那人知道我的行踪,前面必然还有埋伏在等着我们。如今我受了伤,当下不能再贸然前行”。 从安抬头看了看天色,团团乌云已压向头顶,“要下雨了,主子,你……” 李守礼知他担忧,“往山上走”。李守礼捂伤口的手又往下压了压。“既然黑衣人是从山上林里过来的,他们招招致命还未成功,显然这一波杀手已全部出动,咱们往山上走,把马赶到另一边”。 走了约摸一个时辰,豆大的雨点已砸了下来。从安把李守礼扶到一个溶洞里。刚才包扎的布条已殷红。“主子,在这里先歇息一下,您的伤口要重新包扎”。 “从安,这里已是荆北地界,你先去找苏剑派人来此接应。若等我养好伤,来不及赶至益州与仪仗汇合,三日内,必须要到荆州”。 从安还想说什么,看到他家主子不容置疑的眼神,知道再多说无益,咽下了想要说的话。他迅速地把金创药敷在伤口上,好在血已止住,只是伤口被雨水泡的发白,边缘有些化脓。他把披风脱下来盖在主子身上,在他手边放了个鸣镝,冒着大雨朝山下跑去。 南桥河水源自圣境山的老君泉。圣境山地处子陵铺镇的西边,向来有“荆北无双妙景,襄南第一名山”的称号,相传玄武大帝最初访求老子修道时,就隐居在此。 张时走到半山时,已发现山涧水有隐隐的紫色。越往山上走泉水颜色越深,水也变得愈发浑浊。张时从泉水边抓起些泥土翻看,“这像是紫砂泥”。 紫砂是大圣皇帝年间在民间刚流传的一种烧制茶具的泥土,用紫砂烧成的茶壶,色泽温润,古雅异常,特别是用紫砂壶冲泡的茶水,既不夺香又无熟汤气,色、香、味皆蕴。但紫砂难得,只供皇室使用,仅宜兴丁蜀镇一带有产,价比黄金。早年间有传闻说圣境山也有紫砂矿,官府还来此勘察过,但因山势高耸,紫砂矿中又含有较多石灰矿杂质,提取不易,遂搁置不提。 张时决定往山顶走走,她记得村民说过,上次开凿的矿洞就在真人洞附近。此时雷声轰鸣,下山也来不及,不如尽快赶到真人洞避雨。 山中雨急,不多时已将苏时淋透。千山拉着苏时疾步往前走,用手隔开草木枝蔓,千山在山路上走得简直如履平地,苏时反倒被拽地有些踉跄。 两人跑至真人洞,张时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千山去洞边檐下去看能不能找到干柴烧火。 张时四下观望,真人洞是个溶洞,洞顶密布着尖尖的钟乳石,靠近洞里的钟乳石不断累积形成了巨大的石笋。张时忽然愣住,只见山洞靠里石笋边似乎有一团黑色的人影。张时拿出火折慢慢靠近,看身形是个男子,身上盖着黑色的披风,旁边放着一把佩剑,披风旁漏出花青色的长衫有斑斑血迹。他轻轻拉开盖在男子脸上的披风…… 第3章 初次相遇 李守礼仿佛又回到了大明宫的含嘉殿,含嘉殿的湿冷是透骨的冷,让人感觉在这里的只是一缕游魂。 “兄长,兄长,我好冷,我快死了么?”李守礼紧紧握住守义的手。“守义不怕,兄长在这里陪你,你哪里都不会去”。守义的手那么小,那么轻,他只能紧紧抓住,仿佛一松手就会消失不见。 “是不是死了就能见到父王了,我不记得父王的样子,他能认得我么?”守义闭着眼睛,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说,见了父王吃饭时还会挨打么……”守义像是睡着了。李守礼摸着弟弟苍白消瘦的脸,他还是六岁的模样,“当然不会,父王最疼我们了,他会教你写字,教你下棋,还会用竹子给你削小木剑玩。待到中秋佳节,他还会和我们一起在桂花树下赏月吃月饼”。 “那我想快一点见到父王,可是我又舍不得兄长一个人在这里。”守义的声音虚弱的快要听不见了。“兄长,你和我一起去见父王吧,这样我们就不用分开了……”守义的小手垂了下去,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好,兄长这就来陪你……” 周围好冷,就像是守义离开的那天一样冷。李守礼仿佛还在弟弟身边,握着他的手,和守义的手一样,小小的,软软的。李守礼不愿放开,想继续这样睡下去。但这个手又和守义的不同,是热的,还在挣扎。似是一道光从心头掠过,李守礼从梦魇中醒来,慢慢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双沉静又清澈的眼睛,长长地眼睫上还挂着湿气,像一汪清泉氤氲着雾气。微微上挑的眼尾,透着一股英气,又不失温柔,几捋淋湿的头发从幞头泄出,贴在鬓边,透着些许狼狈。 拉开披风,眼前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庞,脸颊削瘦,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眼睑狭长,皮肤透着不健康的苍白。张时正打量着眼前男子,他慢慢睁开了眼睛,透着淡淡的疏离和平静。 不期然的四目相对,张时又扭动了一下被他抓住的手,男子的手有些滚烫,被他紧捏住的手背有些酸麻。李守礼这才意识到一直握着是眼前男子的手。还未来得及放开,从侧边飞来一根木棍砸向手腕,一阵酸痛袭来,紧接着飞来一脚正中受伤的左腹,疼得他冷汗直流,扑在地上,再次失去意识。 “千山,住手”!张时赶忙拉住了还欲向这男子身上再补一脚的千山,看到殷红的血迹从男子腹部渗出。想起刚才拉着他的手触及的温度,张时用两根手指轻触了下男子的额头,果然触手滚烫。 “他受伤了,正在发热”。千山也蹲下又戳了几下地上的人,果然没有一点反应。千山愣愣地看向张时,仿佛在问“不会是被我一脚踢死了吧”。 张时摇摇头,“他本就有伤,应是被你踢到伤口,晕过去了”。“包袱里有干净衣物吧?他在发热,你先把他的湿衣服换下来”。张时扭过头,“我来生火”。 千山开始粗鲁地给这男子换衣服,期间似又扯到了伤口,男子无意识地发出了压抑的呻吟声。 “他伤口在腹部,你轻些”,张时忍不住道。“刚才我看到他身边有伤药,你给他重新包扎一下”。 折腾了一会,张时火生好,千山也给这男子换好了衣服,伤口重新包扎。张时在火边铺了些干草,和千山一起把男子挪到火堆边,刚才这男子坐着没觉得,怎的这般重!张时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好不容易把这男子挪到草甸上,又在他头下垫了包袱,让他能躺地舒服些。张时一看,这么长一条,千山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手脚都短了一截,说不出的滑稽,全然没了刚才冷漠疏离的之感。 张时想给他喂些水,经火一烤,男子脸色潮红。千山守在洞口,张时无奈,双手抬起男子脑袋用自己半个身子撑住,一手压着他的嘴唇,另一只手拿着水袋给他喂了些水。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才发现这男子皮肤简直比女子还要白皙细腻。 张时耳根有些发红,待喂完水快速地把男子放下。 一个大男子,长得这么妖娆作甚,偏偏醒来时又冷若冰霜。 看男子穿着,颇为华贵,虽然款式中规中距,是唐朝男子多见的圆领长衫,但衣物面料像是缭绫,这可不是普通人家能穿得起的。可他怎会受伤独自在此?也无半个随从。张时按下心头疑惑,拿出手帕擦了擦男子额头的汗珠,随手放在男子身旁。 张时看了看洞外,天色已暗,骤雨未歇,今晚是没办法下山了。 一觉醒来,天色微熹。李守礼摸了下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但已不像先前那般痛楚,身上也似乎恢复了些许力气。他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手下触摸到一团柔软,是个淡青色的手帕,上面绣有一簇白色花朵,像是蔷薇。 李守礼先发现自己换了身衣裳,是唐朝常见的武人穿的窄袖袍,他记得昨日撞见的是个文秀公子。李守礼用手帕压了压仍旧有些昏沉的额头,看了下旁边将要熄灭的火堆,不论是谁,救他的人没有歹意。 李守礼慢慢站了起来,脚步仍有些虚浮。外面暴雨早已停歇,空气中一阵潮湿的青草香气,他走出洞外,昨晚那个身着白色长衫的男子背对着他,面向山谷负手而立。李守礼向那人缓步走去。 雨后的山中雾气缭绕,远处的山峰层峦叠嶂,氤氲在雾气之中,像一幅水墨画在眼前铺开。红色的霞光从最远处的山峰罅隙之间慢慢扩散,像是画师开始在黑白画卷之中晕染丹青、朱砂。一抹曙光开始跃动,牵引着画笔描绘勾勒,将如烟的云雾、秀挺的山峰、似海的沟谷,还有那少年如玉的脸庞镀上一层琥珀。那人就在这漫天的晨光中回头,浅笑着对他说“太阳出来了”。 晨曦伴着清风轻轻抚动眼前少年的发丝,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盈着笑意,他从未见过有一人可以既英气飒爽,又透着淡雅温婉。 李守礼有一时的失神,有些异样。他向对面少年行了个揖礼,“昨日多谢公子相救,在下李光,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张时,就住在山下子陵铺镇。昨日进山洞躲雨,家中侍从多有得罪,万望见谅”,张时拱手还礼。 “无妨,昨日是我先冒犯了公子”,李守礼还记得自己在梦魇中紧紧抓住的手。 “李公子为何只身一人在此山中,还受了重伤?” “山下是子陵铺镇?那这就是圣境山了”。 看来这人习惯掌握说话节奏,看这人通身气度,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内敛沉稳,不想回答的问题会轻易闭开。不谈就不谈吧,反正萍水相逢。 “李公子身上的伤还需静养,这里再往上走约一里处就是真武观,我与那里观主算是熟识,若公子不嫌,可暂到观里养伤。” 李守礼想了片刻道:“也好,待我与随从留个记号,他昨日下山去寻帮手去了”,李守礼对张时客气地说,“还要麻烦公子领路”。 回到洞中,千山已回来了,对张时说:“就在后面的山坳里,山洞连接泉水,污水就是从洞里排出的,里面有人把守。” “我知道了,咱们先摸清楚他们的位置,莫要打草惊蛇”,张时轻声说道。 简单收拾停当,千山用湿土熄灭了火堆,在前面领路。李守礼毕竟伤还未癒,没走一会,额头又冒出些细密的汗珠,身影也有些不稳。 张时道:“千山,你扶李公子一把”。 李守礼用手虚推开千山递来的胳膊,说道:“无妨,还可坚持”。 千山看向张时,好似在说:“这人不领情”。 张时冲千山微笑地点点头,千山仍就继续上前领路,只是走的更快了些。 张时抱歉地向李守礼一笑:“李公子见笑了,我这随从别看人高马大,实有些小孩脾性,您慢些走,这条路我也熟”。 李守礼摇了摇头,以示无所谓。 张时不禁莞尔,第一次碰到比千山话更少的人。千山是不会说,这人是不想说,或是懒得说。 真武观位于圣境山灵芝峰的银薇林。楚地湿热,暮春时节有些银薇树已开出朵朵白花,蜷曲的花瓣层层叠叠,在雨后山中开得格外耀眼。 清晨扫洒的道僮看到张时一行三人,向三人分别见礼,道“张公子许久未来,昨日观主还在说作了幅画想邀您品评,没曾想今日您就来了,里面请”。 张时对李守礼道:“真武观相传是玄武大帝最初访求老子修道时,在此隐居修建的道观,有些年头了。这些年朝廷重佛抑道,前来访道者已寥寥,最是清幽。李公子可放心在此养病。” “此道观古仆雅致,风景清幽,张公子有心,李某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李公子切莫客气”。张时抬头看着面前男子。 与昨晚相比,他已恢复些体力。张时堪堪与其肩平,许是身高差距,给人一种深深的压迫感和疏离感。但言语态度上又让人挑不出毛病,显然是受过良好教养的世家公子。今晨才看清他的样貌,这男子眼睛生的出奇好看,形似桃瓣,眼角狭长,直视人眼时透着些许凌厉。不看人时又有些漫不经心,似是万物都只入其眼而未入其心。 第4章 真武谈道 三人行至殿中,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正在对着三清像打坐。 “萧道长,多有叨扰,近来可好?”张时向老道长作了个揖,和道长甚是熟悉。 “修道之人,十年如一日,无甚好亦无甚不好”。老道长看向张时身旁的李守礼,似是愣了一下。 “在下李光,道长有礼了”。李守礼向老道长行了个礼。 “萧道长,这位是昨日在山中偶遇的李公子,因身上有伤,需在山中静养几日,我便带至真武观了。” “公子客气,萍水相逢亦是有缘,观中清静,李公子但住无妨”。萧道长拂尘一挥,还了一礼。 苏时见人已安顿好,心中还惦记去千山说的采矿山洞看一下,便和萧观主和李光道别。 他把萧观主拉到一边:“道长,最近山中泉水不洁,镇里好多人都有中毒之症,可能是有人在山中私自采矿污染了水源。近期观中之水您让道长们去镇中我家后院水井里去取,待祖父过来料理好此事,我让他差人和您说。切记不可再饮山泉!” “记住了,你今日有事,老道就不留你了。”萧观主转身从香案上取了个平安符,“这个给你祖父,我知他老骥伏枥,壮心未已,他决定之事便不会回头。这是我虔心供奉四十九日的平安符,拿与他保个平安吧!” “多谢萧道长,我会转交给祖父”,张时向萧道长郑重一礼。 “李公子,今日我家中还有要事,不便在此久留,您在此安心养伤,过几日我再来看您”,张时向李光作揖告别。 “你我素昧平生,却蒙公子施救,李某已无已为报,愿后会有期,有缘再会”。 “那我也祝李公子身长健,岁无忧。”张时淡然一笑。 圣境山后山。 “这里的守卫每两个时辰换岗,换岗间隙约摸半柱香时间。午时换岗时会有两人去送饭”。此时张时和千山藏在山洞边的草丛里。 “一会儿咱们就趁这半柱香时间扮成送饭的人进去探下”,张时小声对千山说。 “呯、呯”!张时看到千山两掌把这两个送饭人劈晕,不由对着他竖起了大拇指,千山习以为常地拍了下手,意为“小意思”。 他二人利索地换上衣服,千山扮成了推车的老者,张时推着桶,拉低了帽檐。好在山洞里光线昏暗,不细看无法看清人的样貌。 越往里走,空气中刺鼻的石灰味越重。大约往洞里走了半里,里面开始传来叮铛的敲打声。千山看了一下,把食车推到洞中央唯一的一张桌案上。一群人自觉地放下工具,拿着碗箸围了上来。 张时趁着盛饭之际悄悄四处观察,洞中四处散落着已采下的矿石,白紫相间的就是夹杂了石灰的紫砂矿了。里面还有个大石头磨盘,看样子是先将紫砂矿敲碎,由石磨磨成粉后,再灌入大量泉水淘洗,紫砂泥重,经过数次沉淀便成了紫砂泥。 这里劳作的工匠约摸有五十余人,个个面黄肌瘦,形容呆滞,也不是从哪里抓来的。 张时初步了解清楚了里面的情况。放完饭后,就和千山按原路推着空车往回走,不敢耽搁。 快到洞口时,两个守卫径直走来。张时与千山低头侧身与那两人让路。正待出洞,其中一人喊了声“站住”! 千山推了张时一把道“你先走!”转身拦住了那两个守卫,从后背拔出了长刀。 张时知道自己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赶紧往洞外跑。跑到洞外,张时看刚才隐藏的地方那两个送饭人还躺在那里,张时推了推那个年纪较大者,压低声音说道:“老人家,醒醒”。 晃了几下,老人幽幽转醒,一睁眼就惊慌道:“别杀我,别杀我”。待看清楚面前是个眉目和善的少年,舒了一口气。 张时道:“我是山下子陵铺镇的,听老人家口音不是本地人,怎会在此为这开矿的人做事”? “公子有所不知,我们都是被抓来此地的,我们也不知此地所在何处。” 正说着,千山已到:“他们马上过来,赶紧走”。 张时赶忙对老者说,“我祖父正是荆州刺史张柬之,这些人在荆州地界私自开矿乃属重罪,你们先同我一同下山,我祖父自会为你们作主。” 老者把头摇成拨浪鼓,“老汉的儿子还在里面,如果老汉不见了,我儿子就麻烦了,我不能走。你们快走吧,我不会把你们的来历说出来的,如你说的你家大官能救我们,我们顶多再受几天苦罢了,总比丢了性命强啊!” 张时看说不动老人,千山又在催促,只好对老人说:“您再忍耐几日,我下山就会和祖父禀告此间事”。 约黄昏时分,张时回到了张宅,一回来就看到曹秉方曹参军在庭中等候。“曹参军,您怎么来了,我正好有要事禀告祖父”。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事,这是大人给您的,您先看下”,曹秉方给了张时一封信。 信是益州刺史薛崇写给祖父的,张时快速浏览,越看越心惊,原是最近益州坊间流出一批极品紫砂壶,千金难求,极受世家贵族追捧。前几日,益州一女子写血书向州府状告义阳县令袁作伺私抓壮丁采紫砂矿,她家公公、丈夫、小叔三人被抓后皆杳无音讯,生死未知,随后在州府大门口撞柱而死。这几日还陆续有人来州府告说家中有人失踪,是否也被抓走挖矿。 薛崇写信是让祖父协查圣境山是否有人私采紫砂矿。 张时怒道:“凭他一个义阳县小小县令竟敢不过州府抓壮丁私自开矿,这明显只是个马前卒!” 曹秉方看张时一下子就抓住了信中关键,点头道:“大人收到信时刚好也接到了你传来的子陵铺镇村民中毒的口信,确信薛刺史信中所述非虚。私抓壮丁未入军籍劳役,私自开山采矿,此事非同小可,大人托我嘱咐你切莫轻举妄动”。 张时点点头:“我晓得”,他得尽快回趟荆州。 “圣境山地处荆州辖区,我此次奉大人命带人马在矿区周围先行布控。” “曹参军,我今天和千山已经把矿洞摸了一遍,我这就把里面的布局情况写与你”,张时向书房走去。 “什么?”曹秉方一下子急了,“你也太大胆了,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切莫冲动,这些人做的是灭九族的勾当,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你一个小……子也不怕有个什么闪失!”曹秉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深夜真武观,先是几声清脆短促的鸟鸣声,房外窗棱响起“叩、叩、叩”的声音。 李守礼拉开房门,几个身影闪了进去。 “主子,这三人是苏门主派来接应您的暗卫,卢元、赵松、赵柏”,从安指着穿着黑衣的三人介绍。 “属下救驾来尽,请王爷责罚!”三名黑衣人朝李守礼跪拜,当首的一名黑衣女子说道。 “本就约好荆州接应,与你们无关”,李守礼抬手让他们起来。 “主子,我们来时,看山脚下有人马暗哨痕迹,我们好不容易才躲开未惊动他们,难道又是前来刺杀的?”从安担心地说道。 “应当不是,如果是前来刺杀,昨夜在山洞中是最佳动手时机。益州情况如何?”李守礼负手站在窗前,观中格外静谧,偶有飞鸟哗啦啦地从树冠中飞过,在夜空中很是刺耳。天下承平太久,是时候打破了。 卢元道:“回禀王爷,门主已按计划收购了益州所有的圣境山紫砂壶,现在圣境紫砂壶已奇货可居,千金难求。前几日已安排人向益州刺史薛崇捅破义阳县令袁作伺私抓壮丁一事,两案并发,益州的纸已包不住火”。 李守礼冷笑一声:“薛崇想要明哲保身,本王偏要将火引致他身,容不得他左右摇摆,两头讨好。张柬之可有异动?” “暂时还没有动静,这段时间未出刺吏府,不过薛崇的信应当收到了”,卢元回道。 “紫砂自荆州地界流出,薛崇这是想祸水东引。看来,是有人坐不住想用紫砂堵住张柬之回洛阳之路”,李守礼沉思道。 “可需咱们帮他解决这个麻烦?”从安忍不住问。 “不用,张柬之离开朝堂太久,狄公信他,有些人却未必,刚好用这紫砂矿试下他的态度”。 翌日。 李守礼一行正待出发,那日领路的道僮过来:“公子,观主有请。” 李守礼不知观主找他何事,但好歹收留他一晚,就这么一走了之也不合适,去当面辞行也好,遂对从安道:“我去和观主辞行,你们在观外等”。 道僮将李守礼带到了观后竹林的一个亭子,便退下了。 “李公子昨日歇息可好?”萧观主给李守礼彻了杯茶。 “承蒙道长惦念,一夜安睡”。 “老道今年虽八十有余,但仍心明眼亮。昨日一见公子,竟让老道想起一位故人”。 “不知道长哪位故人与李某相似,愿闻其详”,李守礼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说道。 “可能年纪大了,总是回忆往事,六十年前,我初到真武观,跟随我师父在此修道,就在这个亭子里,那故人问我师父,“大唐基业能够延续多久”?” 李守礼抬头看向眼前这个道士,目光凌厉。 萧道长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说:“我师父回答大唐江山将永存万世,除非猪能够登上树。”萧道长边说边摇头,仿佛在说一个趣事。 “你师父是袁天罡。”李守礼不是在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唐初曾祖父李渊初建大唐,以老子李耳为祖,既昭示李家统治天下为天命所归,又获得了民间声望和支持,因此李唐皇室向来推崇道教。袁天罡以相术闻名天下,常获太宗诏见,与太宗交情匪浅。关于大唐江山永存万世的论断,也是在皇室流传,民间并不清楚。 “公子果乃故人之后,没想到老道有生之年还能遇到故人之后,真乃事事轮回,天道自有机缘”。 “贞观二十年,都传袁天师已羽化登仙,没想到晚年隐居在此。”李守礼给自己续了杯茶,不意外这个道士能猜出自己的身份。 “袁天师神机妙算,可窥天意,但这一卦算的着实不准,大唐延续不到百年,便已乾坤倒转,改天换地。如今武周朝推崇佛教,多少道观一夜之间改为寺庙,供奉的神像都能说换就换,再说天道机缘岂不可笑?”李守礼已敛了气势,又换成漫不经心的语调。 “算得准或不准,要看求卦者所思所想,在老道看来,我师父算的再准不过”,萧观主说道。 “看来所谓神机妙算不过只是诡狡之术”,李守礼面露讥讽。 “天道微微,怎可随意堪破?我师父堪破的,不过人心罢了”。 “既然道长是袁天师衣钵传人,想必得了天师真传,我且问道长,当今武周王朝又将延续多久”?李守礼望向眼前道长,目光如炬。 萧观主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仿佛与六十年前坐在这里的贵人渐渐合为一体,长着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龙章凤姿。不过六十年前的太宗英姿勃发,谦逊慈爱,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却沉着内敛,清冷自持。这样的人,要么与天下大善,要么与天下大祸。 “那就要看阁下所思所想了,在老道看来,哪个王朝都不可能延续千年,唯一可延续的是人心,阁下之心、我之心、这圣境山樵夫之心、子陵铺村民之心,这天下人之心”,萧道长答到。 李守礼略一思忖道:“昔日太宗因蜀地地震,听李淳风之预言,唐三代后因武氏女而灭,欲尽斩天下所有武姓之女,是袁天师力阻,在蜀西蟠龙山开山凿石,以断逆龙之颈。如太宗当时听了李淳风之言,大唐可能还会再延续数百年”。这话说的已有些大逆不道,李守礼却毫不在意,似乎在和人闲话家常。 “如以一人之言便滥造杀业,阁下以为,如今天下还会念李唐者众,阁下还能在此与老道谈天论道?” 萧观主说:“王朝更迭,如日月星晨变幻,自有定数。但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同,如能看顾天下人心,自然有天道相助,如违逆人心,也自有天道来罚”。 李守礼道:“若天道不公呢”? 这句话自小便在他心中生根发芽,在父亲被逼自杀时,他叹天道不公;在他兄长、幼弟相继离世时,他骂天道不公;在他被囚十三年受尽凌辱时,他恨天道不公。他们只不过生在皇家,又做错了什么,天道何时与善人同! “天道轮回非在一时一刻,也非一朝一夕,甚至不在一生一世,因果有定数,善恶终有报。” 李守礼摇头冷笑,“世人多无法像道长一样静心如水,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后世之事又与我何干”? “那唯愿阁下存善念、积善行、得善果”,萧观主注视着李守礼道,“唯有此道,才可助阁下达成所愿”。 第5章 作画之人 荆州刺史府。 张柬之虽然已将近八十,但仍然声如洪钟,气如松柏。他今日正站在书案前写字,只见他悬腕凝神、笔走龙蛇,一首诗跃然纸上: 飞泉洒夜司疑雨,密树含凉镇似秋。 老臣预陪悬圃宴,馀年方共赤松游。 写罢,他看着最后半句,叹道,“赤松游,赤松游。怀英(狄仁杰字),想当年,你我共游太原回松林,你我那时豪情壮志,都想在那贞观盛世大展抱负,为大唐鞠躬尽粹,死而后已。谁曾想蹉跎至今,你我已阴阳两隔。你壮志未酬,抱憾而终,而我食的仍是武周朝的官禄,岂非天大的讽刺?” 说道此处,张柬之似眼中含泪:“你欲将这千斤重担托付与我,可我已至耄耋之年,只怕日不暇给,枉了你半生心血”。 正在感怀,小厮来报:“老爷,外面有客求见,说是洛阳来人”。 “可说是何人?” “不曾,是位锦衣公子,带了一名随从”。 “将人请至厅中,我更衣随后就至”,张柬之用帕子擦了擦眼睛。 李守礼跟着张家下人一路走来,见刺史府布局颇为雅致,处处透着秀雅盎然,府中下人各司其职,进退有度。张柬之在荆州呆了快十五年,把荆州府治理地井井有条,民众丰衣足食,治家治事都绰有余裕,确有宰辅之能。 带至厅中,下人给他奉上茶说:“公子稍候,我家老爷随后就到”。 张柬之行至厅中,见里面坐了个年轻人,穿着绀蓝色的圆领长衫,头戴白玉冠,气度不凡。 “晚辈李守礼,见过张公”,李守礼看见张柬之,起身道。 张柬之心中颇为惊讶,李守礼,原名李光仁,是故章怀太子李贤唯一在世的子嗣,一直被囚禁在洛阳紫薇宫,怎会来此?是了,圣上复立庐陵王李显为皇太子后,他应是与相王李旦一同移居宫外,重获自由身了。 张柬之面上不显,当即跪拜道,“荆州刺史张柬之,拜见雍王殿下”。 李守礼不及张柬之下跪,伸手扶起,“张公乃三朝元老,德高望众,守礼为晚辈,不必多礼。” 两方礼罢,张柬之感慨道:“乾封二年,下官在国子监任司业时,曾有幸教授过章怀太子。章怀太子自小才思敏捷,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之能。如今看到殿下昂藏七尺,气宇不凡,老夫心怀甚慰啊”。 “张公过誉,今日得见张公,老当益壮,精神矍铄,不像耄耋之龄,难怪狄公两次向圣上举荐张公入朝为相”,李守礼将来意挑明。 张柬之看着面前雍王,在他的记忆中,他父亲章怀太子虽聪明伶俐,才学超凡,但却疏于隐忍,少有谋略。过于恃才傲物,又不会隐忍,这才招致武皇忌惮,未得善终。虽然这个雍王容貌肖似其父,但沉稳内敛,看着城府颇深。张柬之虽久经宦海,却依然看不透这个年轻人,也猜不透他的来意。 “老夫半截身子即将入土之人,得狄公看重,若有幸承蒙皇恩能为朝廷效力,自当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李守礼看张柬之对答间滴水不露,似对他来意毫无兴趣,不禁感慨,能得狄公托付江山社稷之人,绝非泛泛之辈。若他不挑明话题,怕是在这刺史府打个三天太极也无用。 李守礼说:“实不相瞒,守礼是受狄公所托来与张公下半局残棋”。 “哦,雍王来意着实令下官意外,不过老夫确实很久未下棋了,正好技痒,那就请雍王移步至书房吧”。 李守礼跟着张柬之到了书房,并不着急下棋,而是站到一幅画前似是在观赏,说道:“张公,此次守礼受皇命前往益州迎我父王灵柩,中途暗中转道荆州,朝中并不知情”。 张柬之知他有重要的话说,遂让下人们退下。李守礼看了从安一眼,从安退出将门关上。 张柬之看雍王似是看墙上的画出神,站过来问道:“殿下看这幅画如何?” 这幅画画的是峨眉山日出图,画上峨眉山烟雾缭绕,层层山峦浓淡相宜,日出山顶,霞光漫天。李守礼眼前霞光中仿佛浮现出一张笑脸,明媚嫣然。李守礼也愣了一下,怎会忽然想起他。 李守礼又认真赏了会儿画道:“此画笔格遒劲,意境奇伟,金光碧水相互辉映,颇有陇西丹阳房昭德公风范。但用色着笔又比昭德公内敛,细节刻画更为入微,自出一格,属上乘之作”。 “哈哈哈”!张柬之笑道:“雍王好眼力!昭德公画作虽少,但山水画功在当今实无人能出其右。” “昭德公出自陇西名门,为人强直刚达,深恶谄媚之人。虽被陛下处斩,但昭德公的《春山行旅图》至今被陛下藏于紫薇宫中,时常拿来欣赏,守礼有幸见过几次”。 “雍王猜这作画之人为何人?”张柬之的语气竟有些促狭。 李守礼看向画中印鉴。 “时雨之印”。 “时雨?恕守礼孤陋寡闻,并未听过我朝有这位画师”。 张柬之意味深长地道:“作画之人正是昭德公的外孙女”。 李守礼着实有些意外,他只知道李昭德在调露年间任宰相,因力保父王继任大统被皇祖母不喜,后连带其二子一同被来俊臣诬告谋反处斩。他竟不知李昭德还有女儿。李昭德可是坚定的拥李派,张柬之在书房挂李昭德外孙女的画,可是在向他暗示他的立场。 张柬之看雍王默然不语,猜他已明白他的意思,又说:“作画之人也是老夫的孙女,张时雨”。 张柬之和李昭德竟是姻亲!李守礼向来沉稳的脸上漏出一丝裂痕。 现在朝中李武两派正就接替狄公的宰相人选争得你死我活。皇祖母让狄公举荐托孤大臣,就是信狄公所选之人仍能像他一样在朝堂平衡李武两家势力。如若皇祖母或是武氏一党知道张柬之和李昭德是儿女亲家,那张柬之的起复之路就彻底断了,狄公的布局也将全被打乱。张柬之在这个时候把这些告诉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想入局? 这时,从安闪身进来对他说:“主子,屋外已布置妥当”。 李守礼先放下思绪,总归现在棋局已开,这棋是必须要下的。 “张公见谅,下棋时需平心静气,守礼向来喜静”。 张柬之神色泰然,走到棋盘处伸手道:“雍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