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黑白照片,是陆忆青离开贵州去安徽之前的全家福,小三岁的忆南个头比姐姐要高,没有人的脸色是快乐的。陆忆青习惯性地面对镜头假笑,忆南鼓着腮帮,一脸不耐烦,忆沁安静地看着镜头,没有微笑也没有其他表情,父亲紧绷的脸部肌肉沉积着愤怒,母亲满脸中年妇女的疲劳。
母亲看了一眼照片:“你小时候睡觉少,想心事睡不着,你看忆南倒头就睡,叫不醒她,所以她长得高。忆南个高没有忆沁漂亮,忆沁身材像我,一切都刚刚好,你是我们家最矮的。”她停顿一会,怕伤了陆忆青的自尊又补上一句:“不过你是我们家最能吃苦的人。”
“你们当时为什么送我去安徽上学同外婆住?”陆忆青想岔开话题。
“那几年你爸爸脾气不好,总是打小孩……贵州的教学质量也不行,所以送你到外婆那里去陪她,你小舅也在学校教书,可以帮着照顾……你走了以后,两个小孩也好带……没有想到你去了一年就吵着要回来,最后也只能接你回来。”母亲断断续续地说着。
陆忆青没有追问下去,送她去安徽,与独居外婆住在一起,什么原因已经不再重要,她在十二岁度过那段孤独的时光,学会了照顾自己。
母亲的故乡,溪城县中学,是皖南的重点中学,她转学去那里读初中二年级。在另外一所中学教书的小舅韩紫光,安排了她的转学,他每个星期周末来看望外婆和陆忆青。在那条街上的旧式江南民居,每栋房子紧挨着,中间隔堵墙;房子成H形状,住了三四户人家,中间一个大天井,是唯一的光线来源,外婆的房子是幽暗的两间小房,不过十平米,中间隔着木板,陆忆青住后面小间。
外婆到贵州去照顾母亲坐月子,那是她唯一一次坐火车到如此遥远的地方,从那以后她再未离开溪城,她的一生都窝在这个闲散的小城,大部分时间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从四十岁守寡活到九十岁出头去世。外婆让陆忆青想起;隔壁县城,那一排排的贞节牌坊,上面刻着每个女人的名字,那些名字记载了,每个被吞咽了人性的女人,送你一座贞节牌坊,是那个社会对女人的最高奖赏。外婆四十岁守寡不再嫁,也不同男人接触,陆忆青寻思,外婆是除了社会观念,也是对婚姻生活厌倦了。外婆做的饭菜豆腐素菜为主,她们之间很陌生,除了必要的生活沟通,几乎不说话,外婆不愿意说话,她性情冷淡。
每当晚上,陆忆青做完作业,一个人躺在黑暗的小屋,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她有一种被父母抛弃的感觉。她突然失去了过去的一切,远离所有熟悉的人,熟悉的环境。孤独的夜晚里,被窝埋没了她那数不清的哭泣。
平静古老的溪城,气氛闲适,却有浓厚的学习气氛,没有多少玩耍的地方。青少年唯一的乐趣是学习,绘画与音乐是学习目的,不是为了娱乐。这里没有人打麻将打牌,年青人要么学习要么工作,都是在做有目标的事情,没有娱乐。学校里很严肃地对待考试成绩,谈论的话题都是考试。班里的一位男同学,经常扯她辫子,痛得她头皮发麻。熬到下课了,年青的男班主任在门口打羽毛球,陆忆青报告老师,她受到的欺负;班主任训斥她,不该为这点小事来报告,他一脸的不屑,她灰溜溜地走开,去找理发师剪了像男孩一样的短发。
小城仅有的乐趣是去电影院看场电影,或者去农村走亲戚。男女之间自小就懂得如何含蓄地眉目传情,开场与结束都是克制的,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谈情说爱讲究门当户对。溪城的居民都是本地人和他们的亲戚与朋友;要么农村的,要么城里的,很少有外省人,气氛保守,谦虚恭让。正如这里的建筑风格,一个屋子里住几户人家,大家遵守居住规矩,共用天井,不让天井堵塞,各自有自己的秘密,外面看起来井然有序。
贵州的劳改工厂是全国各地的人,大家都是陌生人;贵州是自然野性,疯玩的孩子多,溪城的孩子很少发疯。陆忆青在溪城的孤寂生活,让她倍加思念贵州;外婆在自己漆黑的房间里,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不说话不出门,买菜除外。陆忆青再也无法忍受这沉默的生活,她不断写信回家,苦苦哀求母亲接她回贵州。
寒冷阴湿的江南,冬天难熬,都窝在家里烤木炭火。各种装木炭火的木制器皿,有手提式、坐桶式。外面的雪,薄薄地落地就化,弄得路面脏兮兮,青石板地面很滑。熬过冬季的冷湿,到了春季,地上到处是泥,到了夏季,又是黄梅雨季。一年后,母亲抵挡不住她的来信哭诉,答应接她回贵州,寂寞的江南小城生活结束。母亲来到溪城接她,她们坐在火车上;陆忆青第一次来月经,吓了她一跳,还好有母亲在身边,她是那么渴望得到母亲的爱,在火车上她独自享受了母爱,不用与两个妹妹争。有爱的时间是短暂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爱,三天两夜的路程不过是瞬间,火车好像加速了,没有感到时间的变化,就回到了贵州。
陆忆青回到贵州家里,她很快乐,没有了孤寂的眼泪,忘记了外婆。她经过独自在外的生活,也不过十三四岁,迅速长大了,变得几分成熟感。贵州丰富的野外生活,让她的心重新放飞自由。学校四周都是山,放学以后可以爬山,学校后面的山坡上各种野花虫鸟,学生放学后经常去山坡上玩,有时候能采到贵州特有的野生水果刺梨。通常是周末,几个小伙伴故意绕山路回家,路上数不清的花朵,有粉红的杜鹃花,黄色大丽花,卷曲的野蕨菜……他们主要目的是找刺梨,隐藏在灌木中的刺梨,逃不过一群调皮鬼的火眼金晴。
“这里有刺梨!”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伙伴们蜂拥而至,扒开树丛,摘下刺梨,不顾被刺戳手指的疼痛,当时剥开就吃,厚厚的刺壳里面是汁多酸甜的果肉。少年不知愁,放学以后的快乐是爬山,寻找野果子,或者新奇的花朵。
有一次,班上的同学,大个子男生冬子,告诉她一个秘密;他发现山后有片杨梅林,要走很远,问她想不想去。陆忆青被好奇心折磨着,熬到周末;她答应同他一块去,他们甩开其他伙伴,单独前往遥远的杨梅林。翻山越岭,比平时多走了一个小时,他们终于看到了杨梅树林;树上挂满乌红的杨梅,随手可摘,站在树下,树叶与杨梅完全覆盖了天空……陆忆青被这景象所迷惑;冬子爬上了树,他坐在树上吃杨梅,陆忆青站在树下随摘随吃,他们不知道吃了多久,忘记时间的存在,直到完全天黑,才开始走回家。
陆忆青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母亲责问她去了哪里,她支支吾吾,不敢交代单独同一个男生去了杨梅林,她相信冬子对她有好感,他曾经大胆拉住她的手爬上山坡,敏感的她感到紧张,第一次被男生拉了手,虽然只是爬坡时的几秒钟,她感觉还是有种异样。他们的父母都是医院同事,她没有多想,两个好奇的小伙伴出去找野果而已。
陆忆青去了工厂公共浴室洗澡,回到家里,她的嘴唇开始发肿,而且越肿越大伴随着刺痛,和猪八戒的嘴也没有多大区别。她如实同母亲说出吃杨梅的经历,母亲忍不住嘲笑了她;杨梅是酸性的,谁叫她贪吃,第二天嘴开始消肿,幸好是周末。陆忆青后来再也没去过那片杨梅林,也未对人提过嘴吃肿的事,她和冬子没有再说过什么话,她不知道他是否也是嘴吃肿了,她没有好意思问他,而他也没有问过她。从偷吃杨梅带来惊喜,到吃肿嘴的秘密,她与他之间有了隔阂,相互都不愿意去开口说话,少年的杨梅友情就这样悄然无息了。
陆忆青从安徽回到贵州后,父亲打孩子的**,逐渐消失了,时有训斥,但不再动手打,女孩子都长个子了。父亲的苛严给她留下心底留下一抹痛,他给妹妹忆南留下的痛更多,因为她不会妥协,不像姐姐不吃眼前亏,她们的个性决定了各自的人生。陆忆青经过年少离开父母的独立生活,她变得坚强与变通,独自做决定,让她成为不是那么好惹的人,她学会了如何去保护自己。她的成长带着父亲的伤痛,母亲的温暖,外婆的冷漠,同学对她的信任,来自她的友善可靠。
时间进入八十年代,世界也在每天发生变化,人们兴奋地迎接新事物出现,时间不再漫长,生活节奏变快。劳改工厂有了第一部电视机,在山顶才能接收信号,全厂的男女老少,爬上山顶的水塔去观看电视,黑白电视机里放的是港台电视剧武侠剧。工厂里的供销科人们常去广州出差,带来新奇的商品,陆家由此有了一台唱片机;那是一台蓝色塑料壳的方块盒唱机,附带了几张黑胶唱片,有邓丽君的唱片和外国交响乐。一张带鼓点节奏的《贝尔法斯特》均衡的节奏与旋律是她最喜欢的唱片,反复听了多遍,邓丽君妖娆的封面照,大波浪发型,红色闪光的晚礼服,温柔的歌声,每一句歌词都打动她,令她陶醉。原来外国的东西这么美,和她的现实生活有多么大的差距,邓丽君和外国是她心里遥远的梦,她偶尔做梦,会梦到那些旖旎云朵般的东西,梦醒了云朵也飘散了,她从未忘记那些梦。
新唱机是家里的贵重物品,孩子们不能随时播放。邻居王阿姨的女儿大约二十岁左右,她是知青,从乡下回家;经常给邻居小孩们讲鬼的恐怖故事,陆忆青和妹妹常去她家,听她讲鬼故事。自从陆家买了新唱机,知青姐姐等到陆忆青放学后,带着她妹妹到陆家来,还有她的同学小丽,大家播放唱片听音乐,甚至会跳舞。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忆青的爸爸回来了。”大家立刻鸟散飞奔出去,陆忆青的邻居同学,无一不害怕她的父亲。
影集翻到一组醒目的黑白照片,母亲烫着短卷发,穿着医生白大褂拿着听筒,在给一个儿童听诊,另一张是单独的正面头像,短卷发整齐发亮,精致的造型,倦容里的眼睛炯炯有神。
“妈,我太喜欢你这张烫头的照片了,你最好看的时候是在中年,脸色发型显得人特别精神,你的中年时候最漂亮。”陆忆青爱不释手地摸着照片。
“那是八十年代,又重新流行烫头发,医院也搬到离家比较近,你们在长大,你爸爸也打不动你们了,吵架少了很多。生活条件好了,脾气也没有那么暴躁。”母亲的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
父亲在阳台上,转身过来插嘴:“我们那个时候再穷,也会给你们打最贵的疫苗,一个星期吃一次鸡,都是去农贸市场买的活鸡。”
在陆忆青的印象里,父亲谈的话题最现实,不带半点情感幻想色彩。
人的性情,也会随着时间与环境的变化而改变。父亲不再打人,中年以后心态变得平和,时代开始讲究文明,女儿们都已经长大,暴力成为一种耻辱。他的内心多少有些内疚,给女儿留下童年阴影,即使女儿原谅他当时的处境,这些阴影却伴随女儿成长,难以消散。陆忆青在四十岁以后,还梦到父亲在梦里指责她撒谎,她拼命地辩解,没有撒谎,醒来以后,满脸是泪。女儿可以选择原谅与遗忘,伤痕却不会消失。孩子不一定会记住父母的好,却一定会记住你给的痛。你会说没有痛就没有成长,那些没有经历过父母毒打的孩子,他们的生活也许不如意,他们没有痛的阴影,不会从恶梦中醒来,活得很温暖。
从小被打过的孩子,内心是自卑而防御的,从不敢自信地展现自己,她不知道灾难何时会到来。要经过艰苦的生活磨练,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会找会自尊与自信,而有些人则会沉沦下去……。
八十年代初是陆忆青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她从安徽回到贵州,老朋友们欢迎她回来,她们是同班同学也有邻居,大家一起参加各种活动。小丽从小学开始就是她的好朋友,她有两个弟妹,和陆忆青的两个妹妹差不多年纪。她父亲是厂里的书记,她们的家相隔不到五十米。她和小丽,还有小丽喜欢的男生小强,放学后常在一起玩耍。小强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劳改人员住宅区;他是英俊清秀的男孩,大眼睛白皮肤,身体瘦弱,小脸上是善良的笑容,他学习成绩很好。小丽的父母也是外地过来的大学生,她的妈妈是北方人,家里有陆忆青喜欢看的书籍。小丽的父亲看着很威严,他从未打过小丽,对她很宠爱。父亲知道小强来自劳改人员家庭,却不会去阻止他们交往,在一起玩耍。
陆忆青羡慕小丽的大方自信,和男生谈笑自如,可以大胆向帅气聪明的男生示好,从不会感到尴尬。而她自己从不敢向任何男生表达好感,她害怕出丑,遭到嘲笑。她在男生面前,有一种无缘无故的羞耻感,即使她什么坏事也没做。
十五岁的女孩们,已经开始追求当时流行事物,学习流行的集体舞。陆忆青也参加长跑队,学唱当时流行歌曲,也聚在一起学绘画。学校里调来一位高大英俊的语文老师,他优雅的讲课姿态,吸引了学生,分析诗歌与文学。陆忆青从心里崇拜这位老师,渐渐喜欢上文学,尝试写了很多小诗;大部分是抱怨父亲不可置疑的霸道,林黛玉式的自我怜惜,她的梦想是当一位诗人。
陆忆青是早熟的少女,她没有喜欢上任何男生,她和他们保持距离,即使有男生喜欢她,她的内心会感到恐惧。住宅区的一位男孩赵贵河,他们是同班同学,他皮肤颜色较深,五官轮廓不是很清晰,举止潇洒,多才多艺,喜欢弹吉他。父亲去世,由强势的母亲拉扯三个孩子,他的哥哥姐姐都是考上了本省大学。赵贵河是第一个穿喇叭裤的男孩,他走在流行的前面;贵河对陆忆青很友善,常叫她去听他弹吉他,她暗自喜欢他的文艺和流行风格,他的潇洒举止就像一个明星。她读过很多课外书,会有些与众不同的见解,内心却是自命清高的丑小鸭。她和母亲一样爱美,喜欢穿带花边的漂亮衣服,每逢过节,母亲一定会给女儿们穿上新衣服。可是无论她怎样努力,也无法摆脱自卑的心理,她不相信有男生真正喜欢她。
当陆忆青十五岁时,有了自己的收音机,她从小被父母指派去干活,习惯了干活,不能闲着,闲着是一种罪过。她在暑假里听说,要走一个小时路的矿山,需要人手去敲碎小石块,她报名了,父母也同意。她跟随几个家庭妇女,在暑假的每天早晨走到矿山,用自备的小锤子,将中等大小的石头敲碎成小碎石,下午四点回家。暑假一个月,她第一次用自己挣的钱买了一个小收音机,给她带来独自听广播的乐趣。
陆家三个女孩还睡一张床,实在太拥挤,母亲有时候午休,会带着小妹睡到她的床上。偶尔陆忆青也能和母亲睡在一起,那是一种荣耀,母亲的气味和身体的温暖,让她感到舒适安宁。家里的两间房,每个房间太小没法多放一张床,两个妹妹睡一张床少了她,她们会比较舒适。到她初中快毕业时候,家附近的小排屋,有个单身汉搬走,空出一间五平方房,母亲去申请到这间不超过五平方的小屋,陆忆青单独搬过去住了,离公共厕所要走一段距离。她单独有一间睡觉的小屋,得到极大的自由,工厂里有了图书馆,她在小屋里如饥似渴读了很多借来的杂志和小说。包括刘索拉和王安忆的小说,梵高的自传体《渴望生活》让她在被窝里哭肿了眼,司汤达的《红与黑》等西方小说,使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文化,她对周围的现实产生了一种距离感。
孤独小屋的后面是连排屋,住了一位歌声美妙的女孩兰,她在小屋里经常听到她的歌声,她大约十八岁左右,兰的父亲是劳改监狱干部,在兰小时候开枪自杀了。留下兰的母亲和三个孩子,兰的母亲是学校化学老师,一位忧郁的北方女人,兰的弟弟与她同班,身材健壮的调皮男孩。兰经常来她的小屋坐,她们一块去逛镇上的书店和服装摊位,兰喜欢漂亮的衣服,在她的影响下,陆忆青有了第一条喇叭裤。兰在工厂工作了,她常在工厂的文艺演出中担任独唱,她有了男朋友,她们之间的交往逐渐减少。然后,陆忆青加入同一个大院女孩芳的队伍,芳肤黑体健,是运动达人,她参加了芳的早晨游泳队。清晨六点起来去工厂的户外游泳池游泳,风雨无阻……她记得是冬天,泳池水面已经结薄冰,她们勇敢地砸开冰块游泳,回到屋里她冷得发抖,在被窝里捂热了再起床,游泳成了她终生爱好的体育运动。
陆忆青加入各种团体,她不害怕去尝试新活动,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她参加各色群体组织的活动,没有喜欢上任何男孩。贵河周围有很多女孩,她从未和他单独在一起过,他的脸上有着迷人温柔的笑容,喜欢他的人很多,他经常弹唱当时的流行歌曲,他长得像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手张行。她参加的活动多数没有男孩,她的时间用来读书、听音乐,逛街、游泳,爬山找野果。她还不懂爱,太多有趣的事情在周围发生,单独和男性在一起让她紧张。她情愿参加群体活动,青春期的朦胧,带着伤感,丰富的活动,让活力得以释放。
瞬息万变的八十年代初,人们开始谈论不一样的东西,开始追求不同的生活。看似浓云迷雾,转眼间,化成暴风骤雨。在陆忆青完成初中时,母亲宣布全家要离开贵州了;她说出来快二十年,支边知识分子可以离开贵州了,他们想回老家叶落归根。母亲找到她的中学同学,他已经升为县长,在他的帮助下,父母的工作被调回母亲的家乡溪城县,外婆终于熬到了母亲回家的那一天。
陆忆青离开贵州之前,告别是艰难的,同学们送给她手抄歌曲本,其中歌曲有卡朋特的《昨日重来》,邻居王阿姨做了松柏树枝烟熏腊肉,让母亲带上,全家人哭着上了绿皮火车。陆忆青带着十六岁的美好,离开了贵州,永远失去了年少爬山寻找野果,看山花烂漫的快乐。
翻过了母亲最美照片,她们看到回安徽以后的全家福,每个人的表情都是呆滞的,是笑非笑,正如溪城的文化一样,保守规矩,不敢越雷池一步,每个人清楚自己的位置和别人的位置,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整个江南的地区的文化风俗,被鲁迅写透了,溪城里不乏孔乙己,阿Q,祥林嫂。这些人不仅活生生地存在中国的文化里,也在她的周围生活里。
“你为什么回安徽以后,不再烫头发而是短发,还是烫发好看。”陆忆青忍不住说。
母亲瞄了一眼照片,脸上浮起祥和的笑容,那是风雨来之前的平静。
“我们刚调回老家,还得重新适应那里的风气,我后来也烫,烫的都是小卷,溪城不能太赶流行。”母亲若有所思。
“照片上你没有什么笑容,不过你总是很快乐,你是我们家的阳光。”陆忆青安慰着母亲。
她翻过照片问母亲:“为什么你的照片册里,没有几张我们搬到老家后的全家福?”
母亲的眼神遥远而朦胧:“那时候好像不流行照全家福了,有彩色照片以后,大家都不愿意去照相馆照相了。”
母亲的精致影集老照片,到八十年代返回老家后,就没有再更新,那时候已经开始流行彩色照片,塑料影集。每本便宜的塑料影集里,是那些发黄的彩色照片;同样的格式,塞得抽屉里到处都是,照片一下子变得廉价,模糊的颜色和影像,似乎失去了收藏的价值。陆忆青最后选了黑白照片去扫描,没有带走彩色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