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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往事思悠悠

作者:汤朵恩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微弱的阳光照进客厅,阳台上的绿植还有雨滴,空气湿润;厨房里飘出来的鸡肉味道,父亲在做清蒸鸡,那是他的拿手好菜。陆忆青看到母亲坐在轮椅上,声音缓慢,眼神无光伤感。她们一起翻看过去的旧相册,那些黑白照片发出淡淡的纸皮香,每张照片背后都是故事。一页页地翻看议论着,讨论哪张照片她要扫描带回美国,过去的回忆如潮水般翻滚,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她的胸口,像要漫出来。


    母亲的旧影集是黑色硬纸皮组成,是七八十年代产物,里面的黑白照,用银色小三角卡住,贴在黑色硬纸上。按照年代,每页翻开,是温馨,是眼泪,记载了一家人难忘的峥嵘岁月。


    一张黑白照片,大约拍摄于五十年代末,母亲身着织锦缎的戏装,手中拿着折扇,举扇弯腰的俏丽模样,脸上画着浓妆。那时候她不到二十岁,热爱唱黄梅戏,她最喜欢的曲目是《女驸马》。母亲是外公最疼爱的女儿,他给她取名叫韩紫娇,母亲的童年受尽宠爱,她说小时候,总是被保姆背着,很少下地走路,父亲十分宠溺她,要什么有什么。


    母亲出生在皖南的溪城县,是浙江安徽江苏三省的交界处;青山环绕,溪流奔腾而下,形成宽敞的河流。富春江的源头来自这里的河流,小城公路水路,通往江南;西到黄山,东至上海,北到南京,南到杭州,中间隔着天目山。四季分明的气候,丰富的农产资源;茶叶,小核桃,竹笋,蜜枣各种山货,源源不断流向外面,按照陆羽的《茶经》这一代是最好的绿茶产区。溪城来往的人东南西北,居住在城里的人讲话是江淮官话,郊区的人讲类似吴语的方言。


    陆忆青记忆里……八十年代的溪城,外婆住的房子,前面是狭窄的街道,青板石路面,街道两旁都是木板门连排房子。每到春天,路口有叫卖玉兰花串的农妇,拎着竹篮,拿出浓香逼人的玉兰花环,“要吗?五毛钱一串。”可以带手上,或者胸前。挑着箩筐卖粽子叶的农夫,边走边喊:“新鲜的粽叶来喽。”新鲜的箬竹叶,中间宽大两头尖,正面光滑如丝,透着翠绿的油光,反面是粗涩的粉绿,纹路清晰。白色的玉兰花,绿色的粽叶,飘着各自的芳香,狭长的街道幽暗潮湿,阳光照耀在石板路上,街道一半阴影,一半阳光。


    新中国以前,陆忆青的外公是经营商铺成功的商人,五十年代公私合营,商铺成了国营商店。母亲年轻时候活泼聪明,不是死用功的学生,头脑灵活,考试总能轻松过关。她清丽的容貌和亭亭玉立的身材,被人怂恿去参加溪城的选美比赛,她毫不畏惧去参赛,居然拿了第三名。母亲最爱看的电影《林家铺子》,她经常感叹电影故事与她的生活是如此相似,好像她的真实生活写照。高中毕业时,省黄梅剧团来招生,一眼看中她,要她加入黄梅剧团,如果不是外公的竭力阻挠,她的一颗爱美之心,会在黄梅戏台上展现,被更多的人欣赏。她高考同时取得好成绩,外公不让她去唱戏,让她选择上大学,她被本省最好的医学院录取,从此她的命运被时代改变。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北宋词人李之仪在游览长江尾当涂县以后,写下了这首千古名唱。诗人李白游遍大好河山,晚年定居当涂县青山,并且长眠青山。当涂县在长江尾,是江苏安徽交界处的鱼米之乡,陆忆青的父亲陆振国,家乡在当涂青山,李白曾经写过“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是对青山最好的描述。这也是陆忆青名字的来历。


    父亲的父母都是种田养鱼的农民,奶奶是思想解放的女强人,加入当地的革命组织,在父亲十几岁就送他进解放军的队伍,他在部队里做护士。后来父亲感叹命运不公;一场大雨带来的洪水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应该在1949年10月1日前去部队报道,他在10月1号前已经加入部队半个月。大雨洪水使他无法过江,等洪水过去他去正式登记时,刚好过了10月1号,他的正式记录是解放后参军,10月1号是新中国成立的日子,也是参加工作待遇的分水岭,只因为登记差几天,以至于他无法享受老干部离休待遇,而是退休待遇。陆振国是勤奋的人,在部队的医疗护理技术表现突出,部队送到他到护士学校进修,他又考上了省医学院,与母亲同级。当他进入医学院时,是思想成熟的干部,比同级学生要大七八岁,被选为学生会长。


    陆忆青的父亲回忆大学时候,如何追到母亲,他的脸上不免挂着骄傲;中国最著名的京剧演员梅兰芳,来省城演出时,父亲手里有着珍贵的一张票。他匆匆跑到实验室,只见母亲在做实验,他把母亲叫出去,拿出一张票在她面前晃,“紫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梅兰芳来演出了,就在省大剧院,我好不容易搞到其中一张。”


    “梅兰芳?我很喜欢他,还没有看过他的表演,怎么只有一张,你不陪我去看吗?”母亲惊讶地问,


    “傻女孩,整个学校只分到五张,我是学生会长,抢到一张,已经很给面子,哪里敢要第二张。这一张也是为你抢的,你有多喜欢唱戏,我还不了解吗?你能去看,我就很高兴了。”父亲很得意地说。


    于是母亲打扮很漂亮,去合肥大剧院看了梅兰芳的戏,父亲眼巴巴地送她进剧院。在剧院外面,寒风里等了三个小时,终于散场,看到母亲出来,他高兴地迎上去,两人去路边的小店,吃了一碗热馄饨。母亲还沉浸在梅兰芳的《贵妃醉酒》里,没有醒来,她哼唱着,舞动着双手,脸上模仿着剧中的表情。直到父亲吃完馄饨,才催促着她:“馄饨冷了,快吃吧!你当初应该去学唱戏,来学医可惜了,命运是半点不由人。”


    “我想去唱戏,省黄梅戏团来挑选,一眼就挑中我,认为我是一个好苗子,可惜爸爸不让我去,他说让我的成绩好,应该上大学,学习科学,成为一名知识分子。”


    “我们上医学院,真是太苦了,上五年实习一年,共六年。你父亲给你的建议是正确的,不是吗?你现在学校业余文工团,不也挺好。我最近在学习画画,也学习写书法。”


    说着,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给母亲画的素描,那张素描画出了母亲的特点,母亲保存了几十年。


    六十年代初,两个追求科学的年轻人,纯真地相处,在校园里顺利成章地谈恋爱。五年的大学时光里,校园处处都留下他们的身影,父亲的思想在当时是积极进步的,而且学业优秀,出生农村在那个年代是好身份。母亲是单纯的爱美聪明女孩,从小被富裕家庭溺爱的女儿,没有父亲的进步思想,打算去改造世界。


    在□□来临的前两年,两个年青人面临毕业,最后一年,他们去了上海的医院实习工作;母亲喜欢上海的生活,淮海路上漂亮的法国梧桐,和洋气的建筑,都是她喜欢的模样,她很快学会了上海话,实习医院对她印象很好,她盘算着留在上海医院工作,是一件顺利成章的事情。上海的照相馆比合肥多且大,母亲去了著名的光明照相馆,拍了多张照片,有和闺蜜合影,也有自己的单人照,穿戏服的戏剧化舞姿,她是那么爱美喜欢照相。


    轰轰烈烈的六十年代,各种运动开始,知识青年要到农村去。眼看毕业在眼前了,国家分给医学院一批名额,去援助贫穷的贵州边远地区,陆振国是学生会长,要起带头作用,于是他响应号召,参加了去贵州援建队伍。母亲听到消息,犹豫不定,无法做决定……她想留在大城市,上海或者至少南京工作。她喜欢城市生活,业余时间可以看戏、逛街、穿漂亮的衣服,她原本就是富家小姐。感情纯洁的她,一直崇拜思想进步的父亲,她的享受城市生活思想,是自私落后的,不符合时代发展。经过父亲的思想教育,她加入去贵州援助贫困地区的队伍。


    外婆听说母亲要去贵州,哭得死去活来,几乎要去上吊。外婆有她自己的传奇,她来自中产人家,嫁给第一任丈夫生下一个男孩,丈夫去世。她那时很年轻,带着幼小的孩子再嫁给年青帅气的外公,生了两男一女。母亲是她唯一的女儿,在母亲上大学后不久,外公因病去世,她的生活落入深渊。母亲要跟随父亲去遥远的贵州,这个如雷轰炸的消息,彻底击碎了外婆的人生希望。外婆与母亲曾经谈论过,将来毕业后,要在上海或者南京工作,离家不远,这是江南一带人家最理想的选择。外婆看不上父亲家来自农村,她也未见过亲家母,她不愿出门,更不愿意去农村。母亲和父亲是同班同学,她也就接受了,他要带她去贵州,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么一个冰清聪明的女儿考上大学,眼看就要跟着女儿享福,没有想到跟农村出身的女婿到贵州,一个她听到名字就感到嫌弃的地方。她无法阻止女儿爱情的力量,哭过闹过无效,眼睁睁看着宝贝女儿,被命运之神送到贵州,去经受她无法想象的苦难折磨。


    外婆对生活彻底失去了信心,丈夫去世,考上大学的女儿远走高飞;指望她在大城市有个好安家,没想到被女婿拐到夜郎国,古代被发配的地方。两个大儿子已经成家有儿女一堆,指望不上。小儿子上高中,□□开始,停止高考,只能去做知青。她不过才四十多岁,开始成日困在幽暗,没有光线的小屋,极少出门,她的人生仿佛到了尽头。


    每当陆忆青看到父母的结婚照,无法产生喜悦的心情,黑白照片上的全身照,父母神色凝重,穿着宽松的西装领,卡其布深色服装。这是两人到达贵州后,在当地照相馆拍摄的结婚照片。父亲的头发向后梳,精光整齐,母亲嘴唇紧闭,没有半丝笑容,齐耳短发。□□刚爆发,社会气氛紧张,人人自危,笑容也可能招致祸来。照片上的她,与她在上海合肥穿的漂亮衣服,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是六十年代初的中西混搭,一个是进入□□时代的统一服装。


    贵州是没有平原的山区,平均海拔至少一千米以上,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说法。贵州气候温暖湿润,冬暖夏凉,雨季阴天多过阳光照射,总是湿漉漉,无尽的阴雨绵绵,一年四季都像江南的五月黄梅天。雨后的烟雾是江南河岸边的美景,在贵州是全年的日常生活,潮湿的天气,人们奢辣借此消除湿气。


    他们到贵州劳改局报道,被分配到劳改局系统所属,磷矿工厂医院,这是一家带监狱和劳改犯的大型厂矿。劳改厂矿所在的福源县,在贵州中部高地,被连绵的高山峻岭所包围,走出高山是漫长的路程。


    陆忆青很小时候就听母亲说,六十年代的福源县,无论什么东西都极度贫乏,人烟稀少。白天出去山寨出诊,夜晚回来路上,遇到过下山的野生珍稀动物老虎,它的眼睛远看过去,像两只手电筒发出的光,在漆黑的夜里灼目生辉,山民知道如何躲过老虎的袭击。


    有个夜晚,附近山寨里的村民要生孩子,夜晚打着火把来请母亲去接生,当她接生完孩子,他们再打着火把送她回家,要穿过田埂与山路,母亲来回走了两个多小时的路。


    陆忆青长大以后才明白,母亲的经历所带来的意义,文明的火种如何照亮了贫困地区的人们。一个爱美爱唱戏的女大学生,被时代巨浪,爱情的共鸣卷入进去;她身在其中,随着巨浪飘泊,奋力搏击。她平静地说着这些故事,没有怨言,没有后悔,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传奇。


    第二年,母亲在劳改工厂所在的福源县医院,经过一夜的挣扎,在清晨天亮时刻生下陆忆青。外婆知道母亲生了孩子,她感叹这个不听话的女儿,远在天边,可是第一次生了孩子,没有人照顾,女儿该怎么办。从没有出过远门的外婆,挂念着产妇女儿,要求儿子送她上火车,她要来照顾女儿。


    这个出生在民国的旧时代女人,穿着中式布衫,独自一人,坐上了从上海开往贵阳的火车。那是她第一次坐火车,车厢里都是去支援贵州的城市青年;她坐在这些穿着革命服装的,年青热情的人群中,格格不入,她仿佛明白了女儿的选择,那是一股时代的潮流。她是旧社会的人,只能去适应她不懂的社会变革;正如她的丈夫失去了,自己辛苦打拼的商店,改成公私合营的公家商店,她被迫成为拿工资的人。无论社会和时代如何变化,她不想融入参与,她只关心自己的孩子,她的宝贝女儿。在三天两夜的颠簸中,她适应了火车厢的嘈杂与拥挤,听了数遍激动人心的革命歌曲,她没有被感动,她焦虑的是自己的女儿。


    当绿皮火车到达贵阳火车站后,她被女婿陆振国接走。她与女婿没有话可说,她不满意女儿的选择;女婿向她介绍的贵州,她也不愿意去理解,沉默地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达了他们的居住地,被大山包围的劳改工厂。


    外婆到了福源的劳改工厂,她悉心照料女儿和初生的婴儿,没有时间出门,她在火车和长途汽车上见识了贵州是什么样子。政治运动在继续中,女儿和女婿谈论的东西,她也听不懂,什么是保皇派,和革命派。她看到女婿每天回家,缩头缩尾,愁眉苦脸,沉默叹气,她不敢多说话。劳改工厂里,只有一排排的砖房和工厂,还有大型监狱。外婆来帮忙,母亲很轻松,她仍然需要工作。三个月后,外婆离开了贵州,再次坐上火车,大儿子到杭州火车站接她。


    外婆回到了舒适的封闭小屋,她喜欢住在有天井的群租屋,听着往天井里倒水的声音,旁边起火做饭的滋滋炒菜声。她习惯了一个人独居,儿子们成家立业,小儿子在附近做知青。他们会定期过来看她,女儿每个月也会从贵州寄钱给她,足够她用。她从不出门闲聊八卦,在她的小屋里,她要么回忆从前的生活,要么等待女儿的信件,信里谈到的内容,给她想象与回忆,期盼与等待,每天数着女儿下次回乡探亲的日期。无论做什么,时间过得很快,她从不寂寞。


    外婆的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出远门到贵州,是她人生最大的冒险,顺利回到她熟悉的地方,她发誓再也不出门了。


    贵州福源县原住居民是苗族与布依族,本地具有丰富的矿产资源,是原始未开发的地区。进入六十年代,劳改农场厂矿的建立,政府的安排,全国各地外来人口来到此地。劳改局分管了,布遍各地的劳改农场和工厂,福源磷矿化肥的大型工厂;包括各种车间,车队,住宅区,医院,子弟学校,监狱等,几千人应该有。工厂里各色人群,全国各地大城市过来的援建知识分子,工程师技术员,转业军人,还有政治劳改犯和其他劳改犯。


    对本地原住居民来说,这家劳改工厂是天外来物,是一个独立小社会,外面的村寨从奴隶制中解放出来不久。劳改工厂里机器24小时不停转动,轰隆隆地响;厂矿的人来自全国各地,讲着不同的方言,有着不同的饮食习惯,车队拉着磷肥奔向全国各地,带来不同的信息,在闭塞的山区里,劳改厂矿是另类的开放混合社会。


    母亲精致装裱的相册里,有那个年代流行人工上色的照片,红彤彤的脸蛋,绿色的背景。一张上色的照片引人注明,照片中有外婆的全家福,多了一个女童,大头大脑的圆脸上,是倔强的眼神,扎着冲天短马尾,父母穿着衬衫异常的消瘦,精神不振。


    “这应该是一九七二年,生了你妹妹忆南以后,我们第一次回老家休假,我们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再带着你俩,疲劳不堪。到了你外婆家,刚放下行李;忆南看着外婆家,她不高兴了,哭吵着要回家,怎么也哄不好,被你父亲狠狠揍了一顿,第二天去溪城老字号照相馆,拍了全家福,眼睛还是肿的。”母亲抚摸着照片。


    陆忆青还有童年记忆,她指着照片中的妹妹忆南:“她那个脾气,从小被揍到大。”母亲无奈地摇头:“人各自有命,她脾气太犟了,当初怀孕就感觉个头大,你爸爸以为是男孩,没有想到生下来又是女孩,他多少有些失望,我想你外婆和奶奶也会失望。”她的语气充满遗憾。


    “我看过报道,生男生女都是父亲的精子决定的,不是母亲。”陆忆青忿忿不平。


    母亲神色轻松了一些,“学医的都懂得这些道理,有些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科学只能解释知识,思想与文化传统有关,你爸爸是农村出来的。忆南性格像男孩,把她当男孩养了。”陆忆青扶住母亲的肩膀,“听说老二的性格特别有个性,每家都一样。”母亲笑起来,“好像是那么回事。老大能吃苦,老二脾气犟,老三乖巧听话。我很爱我的女儿,都是我的心头肉。”


    贵州温暖湿润的气候,可口的酸辣食物,单纯的生活,没有外来的干扰,似乎让女人容易怀孕。每当在报纸上看到,常年被拐卖到外地的云贵川女人,陆忆青心里便会有这种想法;为什么这里的女人会比较多,或许气候环境与食物都是原因,而北方干旱平原盐碱地带男人多,地理肉食环境有一定关系。母亲在生下陆忆青两年半后,她有了妹妹陆忆南,她脾气倔犟,不服从管教,让父母感到棘手。七岁以前是怎样的世界,她完全没有记忆,七岁以后发生的事情,她仍然有记忆。


    他们在劳改工厂的家,是在厂区干部人员住宅区,俗称“厂部”,离劳改人员住宅区有几里路距离。陆家是长排砖墙平房中的一套,劳改工厂分配的干部房之一;两间房连着一间小厨房,靠近厨房的前面有一条小河沟,邻居之间隔一堵墙。左边邻居是来自河南的退伍军人干部家庭,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女主人王阿姨;她文化不高,为人爽朗,做一手好菜,看到母亲很忙,做好的菜会拿些给陆家。王阿姨家隔壁是厂里的书记,北方来的干部,家里有个比陆忆青大几岁的男孩,弱不禁风,是家里最早有唱机的人。


    陆忆青仍有七岁的记忆,那是八月桂花飘香的日子,天黑得很晚,黄昏时候;她在厨房里煮饭,四岁的忆南也在厨房里,陆忆青站在板凳上才能够着灶台,姐妹俩被关在厨房,自己解决晚饭。厨房与房间之间有玻璃窗,看见房间里人进人出;母亲在房间里分娩,父亲叫来几个护士在帮忙,直到晚上**点,人群散去,母亲又生了一个女孩。


    陆忆青不记得七岁时候会做什么饭,大概是在锅里煮好白米饭,用酱油拌饭。多年以后陆忆青有了孩子,看着儿子在吃饭时候到处跑,保姆要追着他喂饭,那时候儿子大约五六岁,她可怜自己的童年,可是儿时的她,无法选择时代。


    母亲的影集里,照片中的人物,逐渐多了起来;全家福的合影,增加了一个女孩,她黑亮的大眼睛和可爱温柔的神情,惹人喜爱。三个女孩,全部都拥有父亲的方脸框架,带些圆脸。母亲生下第三个女儿陆忆沁,她决定去结扎,再也不生育了,就算第四个孩子可能是男孩。


    母亲看着忆沁的照片,脸上泛起温柔的神色,眼睛里像是远处宁静的海水。


    “幸亏我生了忆沁,当初我怀孕已经三个月,我不想要了准备去打胎,隔壁王阿姨劝我生下来,她说一定是男孩。没有想到又是女孩,大眼睛像你爸爸,黄色的头发,白嫩的皮肤,大家都说像外国人。”母亲笑容展开:“你爸爸很喜欢忆沁,比生男孩还高兴,把她捧在手心,含嘴里怕化了。”


    陆忆青羡慕地看着忆沁的照片:“她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孩子,记得小时候,爸爸常说我是家里最丑的,单眼皮像妈妈,塌鼻子像爸爸。”她的心开始暗淡,“忆南个子高,大眼睛像爸爸,一棵葱的高鼻梁像你,脾气犟,只有忆沁是家里最完美的女孩。”


    “唉,你小时挨打的次数不如忆南多,为了不让你爸爸打孩子,我经常同他吵架。”母亲叹息道。


    陆忆青不禁想到当她十岁时候,被父亲当众羞辱的那个时刻……


    贵州的山水,形成到处是小溪流,厂部也有一条溪流穿过,中间有座结实的水泥桥。人们在桥下的台阶处洗东西,旁边有自来水龙头,在河里洗完以后,再到自来水龙头里再冲洗一遍。陆忆青也经常在那条河里洗菜,一个傍晚,好些女人在河边洗菜,谈笑风生;她在洗菜为家里的晚饭做准备,不知道她走神了,还是什么原因,洗菜的时间比平时长。父亲找过来,她没有看见,他用两只手指骨节并在一起,在她的后脑门上猛敲了两下,质问陆忆青为什么洗得这么慢。羞辱让她害怕,她立刻收拾好匆忙离开,周围的人都沉默下去。童年往事,带来的回忆,已经不会让她再痛,她很难忘记。


    她指着一张黑白照片,陆忆青在中间快乐地骑小单车,“我小时候的照片,看上去都是笑容满面。”


    母亲看了一眼照片,再盯着她:“每当要拍照片,你就假笑,你喜欢假笑。”


    她感到委屈,“假笑是为了配合,大家都叫着,你笑一个,笑一个,我能不笑吗?”


    陆忆青不太笑,总是一副严肃的神态,亲近的人都说,她笑起来很好看,也许小时候为了配合大人,她不得不假笑。当她可以做自己的时候,终于选择了自己的感受;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为了取悦别人,压抑了多少自己真实的感受。


    童年的时候,她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什么是痛苦,父母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仿佛天经地义。她唯一感到拥有自己的快乐,是有漂亮的新衣服,有童话书可读,母亲喜欢漂亮的衣服,想方设法做时髦的衣服。隐约记得自己读二年级或者三年级时候;学校里不知道举行什么活动,她穿着带花边的新背带裙,因为衣服漂亮,被老师安排为领队。她举着牌子“打到邓某某” 和同学们绕运动场走一圈,她不明白牌子上写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对那个牌子记得清楚,因为那天她掉牙了;满地找牙,想要把脱落的乳牙保留起来,扔到床底,而不是在操场上,听说扔到床底,会很快长出新牙。


    时光如梭,青年时代她到深圳,看到童年举牌打倒的人物成为伟大领导人,被画成巨大广告牌,竖立在深南大道的主要路口,她想起童年曾经举过的牌子,儿童不过是大人的牵线木偶,让儿童卷入政治活动,当他们长大以后会产生何种的疑惑。


    她从小爱读童话,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家里的儿童书已经被她看完,到处借书看。放学以后,她喜欢呆在家里有书的同学家里,安静地看不同的书,消磨到父母下班再回家,有时候她也像小保姆一样看着两个妹妹。她的最大乐趣是沉浸在童话世界里,她最爱看的安徒生的《拇指姑娘》,幻想自己是拇指姑娘或美人鱼公主,能找到的书,她都会去阅读,书籍是她逃避现实的梦乡。


    劳改工厂子弟学校,坐落在工厂和监狱连接的山谷里,学校作业不多,教育散漫。学校离住家厂区大约四十五分钟走路距离,干部们的住宅区在厂区,劳改人员与家属住在山谷里靠近监狱,中间隔着炼磷肥工厂的球磨车间。学校里有不少同学是劳改人员的孩子,教师有劳改下放人员,教英文的陈老师,是北京大学被下放的老师;一个清瘦高个子老头,头发全白,性格内向耿直,穿着中式棉袄。他的太太,黑黑胖胖没有什么文化,宽厚待人。陈老师要学生们牢记他总结的英文语法规则,经常因为有人记不住他说的内容,他着急起来,脸涨得通红,叫吼着:“现单三加S,现在第三人称单数加S。”


    学校好几位下放的老师,他们全部住在劳改人员区,而不是干部区。劳改人员与干部的孩子同在学校学习,劳改人员子女无形中,却有一种自卑感;陆忆青和同院的好朋友小丽,去他们的家看过,房子比干部家的小,他们大部分是比较老实的孩子,也有刁钻狡猾的女孩。他们学习成绩与干部子弟的孩子没有区别,他们得承担,父母是劳改人员所带来的名声负担,在幼小的心灵留下烙印。孩子们或许清楚他们的父母为什么被劳改,他们的职位大部分是工人。住厂部的干部们,称呼劳改区的人叫“就业人员”,一般人都俗称“老就”。


    陆忆青长大以后,猜测被下放的英文老师是政治原因,劳改工厂庞大复杂,很难弄清楚每个人是如何到了那里。部队转业到工厂的干部有令人崇拜的地位,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神圣力量,知识分子受人尊重,却不会被人羡慕。


    贵州的崇山峻岭,烟雾云山,掩盖了多少援建者,政治劳改犯的痛苦,有些痛苦或许永远被填埋,化为肥料,在不毛之地长出绚丽的大丽花。


    七十年代末,随着国家领导人的连续离去,大家忙着做白色的纸花,戴着黑色袖章。十来岁的陆忆青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们,哭得死去活来,她在人群中,帮忙做白纸花。单位的工作服也随时代而变化,父母领回了新的工作服装,拍了工作照。劳改单位的新服装是白色警察服装,领口上有红色领章,白色帽子有红五星。


    时代变化的风云不是瞬间产生,是悄悄地涌动到被察觉,于是整个社会都走上日新月异的道路。学校的教育被重视,取消工农兵大学生,要重新参加高考,大家经常谈论高考和大学。父母的工作压力随之而来,儿童怎能明白父母的工作压力;父母也不愿意,在孩子面前说工作上的事情,也许没有被提拔,或者评上职称,新来的领导是完全不懂业务。陆忆青所能感受到的是家里气氛越来越紧张,父亲动辄为小事,暴跳如雷,发火打人。


    在她童年的记忆中,父亲是她心中恐惧的存在,羞辱与恐惧伴随她成长;父亲在工作承受什么压力,孩子们不知道。孩子们不够听话,达不到他设定的聪明标准,让他心急火躁;他的解决方法不是骂就是打,家里总是哭声骂声,吵架声,鸡飞狗跳。父亲通常在晚上检查女儿的作业,在家里的水泥地上;他用粉笔写着数学算式题,陆忆青的数学一贯不好,无法立刻做出正确的答案。照例被父亲一顿痛斥,“这么简单的题目,也做不出,蠢人啊蠢人,没有见过你这么蠢的人。”她早已经习惯,父亲无论什么事情,什么失误,一律被惯以“蠢人”。


    “蠢人”是陆忆青童年最熟悉的词汇。她羡慕数学好的同学,班上数学好的军同学;是高个子男生,大头卷发,离她家不远,她害羞去他家请教过他数学,他冷淡地做出解答。一个早晨,她去厂部食堂为家里排队打饭,看到军同学排在最后;她向他招手,让他排到她前面,他看见了傲气地把头扭过去,陆忆青十分尴尬。童年没有得到父爱的女孩,在男性面前是那么卑微,直到长大成人,吃过苦头,才学会勇敢地拒绝。


    陆忆青十多岁了,不用再照看两个妹妹;大妹忆南带着小妹忆沁,四处玩耍,忆南是不受拘束的人,常有突发奇想,不会安静呆在屋里。她带着小妹去野地捉蜻蜓,去玩打仗,她常担任司令员,精力体力出奇旺盛,谁也玩不过她。忆南常为在外玩过头,超过应该回家的时间,遭到父亲的痛扁。父亲有把木尺子专门用来打人,每当陆忆青察觉父亲要打人,怕痛的她,提前奔逃出去。忆南则与她相反,她对姐姐的逃跑不屑一顾,忆南站在屋里。任父亲用尺子抽打,像一个女烈士。有次尺子被打断,她的小腿上伤痕累累,母亲如何哭泣,也拉不住父亲要抽打的**,他要打到她认错服输,她偏不认输。


    小妹忆沁是性情温柔的女孩,在忆南的带领下,一起探索野外乐趣,然而这种乐趣有时候演变带来灾难。有一次,忆南背着忆沁挑战跳过门口的小水沟,不料栽倒在水沟里,忆沁的额头上被磕出一条长口子,封了几针,留下永久的疤痕,直到成年才消退。


    陆忆青不记得忆南遭受父亲怎样的处罚,父亲心疼忆沁额头上伤痕的那种消沉,像是珍贵的瓷器突然有了道裂痕,忆沁受伤给父亲带来的痛苦,大于父亲惩罚忆南带来的痛快。忆沁自从生下来,没有遭受过父亲的指责,更谈不上挨打,漂亮的小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陆忆青因为善于观察颜色,捕捉到灾难即将来临;为了免受皮肉之痛,逃跑及时,挨打次数少于忆南,童年的恐惧,让她多了份无处不在的危机感,随时准备逃跑。


    家庭危机似乎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刻,陆忆青感觉到,父亲的脾气变得越加暴躁,究竟什么原因让他暴躁,孩子的永远无法知晓,父母之间不断争吵。陆家是住在一排平房的中间,南北走向两间房,北面的房间是父母睡的床,南面的房间是姐妹三人睡一张床,兼饭厅和学习的地方。南面的房间连着外面的厨房,要上厕所,必须要去公共厕所,夜里用痰盂。每天早上,陆忆青要走路五分钟,去公共厕所倒她们家的痰盂,然后冲洗带回家,再去上学。大家的生活条件都是如此,无人抱怨,如果陆家吵架,孩子被打,哭声会传到左右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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