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离海水越来越远》 第1章 今夕何夕 女人在男人的心目中,有很多种动物形象,有人说女人是猫,还有人说女人是母老虎。在西方文化里,男人把不可征服的女人,叫做女巫,上年纪了,叫做老巫婆。被叫做女巫的女人,亦邪亦正,她会做出破坏规矩的事,出于人性或自我需求。无论你如何去猎巫,让她被套住在圈套里,宝塔里。她总有自己的魔法,逃出困境,活出自己想要的生活。 在成千上万个女人里,总有那么些女巫式的魔法女人;她或许是耀眼地光彩夺目,或许藏在某个角落里念咒。到关键的时刻,她才出来施展魔法,解救自己或解救别人。她有时候会正义,大多数时候,是为了在这不公正的世界里,去保护自己,实现自己的价值。 魔法女人难以定义,狂野的,文雅的,高矮胖瘦不一,她们都有自己的魔法棒。她是自私的女人,也是无私的女人,不愿意妥协的女人,有野心的女人。必要时候,她挥舞着自己的魔法棒,扫清眼前的路障……飞向她心之向往的地方。 陆忆青是个复杂的魔法女人,她的生活里总是有千百万件事情要做;她很难分清什么是重点,同时做几件事,可能没有一件成功,如果真有一件成功,她认为那是运气。在她举行婚礼前,与远处的母亲通电话;母亲安慰她,不要紧张,享受婚礼的过程。婚礼结束,立刻回中国一趟度蜜月,探望父母,母亲要等着看到女儿女婿之后,再去做脑部手术。陆忆青心慌慌地挂掉电话,母亲得了可怕的脑癌,癌细胞扩展迅速,无法阻止。她坚持要等到陆忆青,回去见她一面以后,再做手术。脑癌给她带来的头痛,好像也痛到了陆忆青,让她胆战心惊。母亲却充满信心地说,做手术,割掉肿瘤就好了,她是一名内科主任医生。 她感觉愧对母亲太多,母亲给她的爱像无边无际的海洋,爱像潮水,时涨时退,却是那么坚定,从未消失。母亲为保护她争取每项利益,她回报母亲的自觉太少。母爱就像珍珠形成的过程;珍珠贝打开两片壳时,可能会有异物滑入壳中,嵌到贝壳和外套膜间。有时候是小石子,或者是寄生虫。珍珠贝感受到这种异物后,外套膜就会分泌珍珠质把它包裹起来。珍珠质在异物上层层覆盖,越包越大,最后就形成了珍珠。母亲的奉献,是不断分泌珍珠质包裹的过程,子女就是她的珍珠。 陆忆青回忆上大学时,母亲写给她的信,“人生就是一场战斗。”这句话她记了一辈子。她未意识到;母亲的精神传承,支撑了她奋斗的人生,是她坚持下去的密码。 墨西哥湾带来的暖流在美国西南部弥漫,大城市山姆斯顿,是一座闲散的能源城市,市中心巴掌大,人口不到千万,大部分人分布在郊区卫星城,温暖的气候,低成本的生活吸引了各色热爱阳光却爱便宜的人。城市西面卫星城,聚集了大量亚洲人,大家都冲着学区,治安搬到这里,到处都是中产阶层的小区,所有房屋没有特色,单调统一,唯有的变化是自己家的院子,可以弄些花样。 初春的二月末,光秃的橡树枝刚冒出黄色嫩芽,深绿的冬青树积满旧尘。城市到处都是橡树和矮冬青,偶尔有些棕榈树,气候变化不明显的城市,植被相对单调。春天短暂,夏季闷热潮湿漫长,秋天的黄叶时间短暂,你几乎感觉不到颜色变化,看不到明艳的黄红叶,大片的褐色凋谢进入冬天,偶尔树林间的颜色是红色或黄肚子的知更鸟,早晨可以听见它们的叽叽喳喳。 到四月初郊区田野会有迷你版的鲁冰花,这里叫蓝帽子花,开满每条沟壑,路边田野,中间会夹杂着干燥的印第安红。四月是美丽的,靛蓝的蓝帽子花与橘红的印第安红铺满地面;像是大自然的印象派,花开的时间也就是那么短暂的半个月,整年的美丽只给你两个星期,其余是没有色彩的季节。 二月的清晨,城市的西南郊区,路口的一栋半旧红砖平房外面,带着草帽的园丁在推着除草机,保持整齐漂亮的草坪,一旦长出杂草,就会立刻收到管理处的罚单。两百平米左右的平房门口,种了几株玫瑰,褐红的砖墙,灰色的屋顶,狭长的后院,围墙外面是小区马路。位置方便的平房毫不起眼,对面是小学。房型设计曾经获奖,室内合理利用了每寸土地,只有住在里面的人才能感受到不为人知的舒适,这是陆忆青居住的房子。 此刻,陆忆青在卧室做最后的装扮,今天是她大婚的日子,早晨五点起床去中国城的化妆师那里,星期天的化妆师全天约满。她做了隆重的化妆,高耸盘发,新娘珍珠插花头饰,脸上的厚粉和沉重的假睫毛,夸张的大眼线,让她美滋滋却又感到好笑。她已是四十出头的中年女人,穿了塑身衣,才挤进高开叉露出大腿的,红色织锦金色龙凤图案的旗袍,这是她找到中国城,唯一能做旗袍的广东师傅定做的,身材娇小的她,穿上10厘米高的金色高跟鞋,感到摇摇欲坠。 屋外传来敲门声,她小心翼翼地挪着小步走在木地板上,生怕滑倒;打开门看到的是园丁墨西哥人何塞,他迟疑着站在门口,用不太流利的英文问道,“你好,我想找这家的主人黛西。” “我就是黛西!何塞你怎么认不出我了?”她提高了音量,黛西是她的英文名。何塞楞住了,又瞬间展开笑容。“哈哈,黛西你化妆穿成这样,我认不出你了,还以为是你家亲戚。” “今天是我的婚礼,这是我的中式结婚礼服。”她洋洋得意。 “恭喜你黛西,老实说……我想要这个月的割草支票25美元。”何塞吞吐地说到。 何塞对她谈论婚礼毫无兴趣,想拿到支票,快点去下一家割草。她缓慢移动着高跟鞋步伐,转身回屋,拿了二十五美元现金递给何塞,他兴奋地接过支票致谢,赶紧去下一家割草。何塞走之前告诉黛西,他的女友会在星期一,过来帮她家搞卫生。当你认识一个墨西哥人,你会认识他周围的人,他总有认识的人,来提供你所需要的服务,割草装修,搞卫生。每逢关键时刻,无法避免杂七杂八小事,她习惯了应付。 新郎瑞恩提前去了举办婚礼的餐厅,陆忆青自己开车过去。她想到今天举行完婚礼,第二天要飞到中国度蜜月,太多事情塞满了脑袋,感觉昏沉沉,她的心情既喜悦又复杂。中年人的婚姻现实多于浪漫,浪漫的季节已经过去了,两个成熟的苹果落在地面,都快化成泥,伊甸园不再,只有每天的人间烟火。 婚礼在离中国城不远的中东广场,黛西中餐厅举行,这是陆忆青自己的餐厅,以她的英文名黛西命名。开车到广场,看见五彩缤纷衣着的人们,从停车场走向餐厅;有人穿着中式红色夹袄,有人穿着西装打着蝴蝶结,还有人穿着露肩黑色晚礼服,闪片粉红旗袍,她想到一句老话:“二四八月乱穿衣”,飘动的色彩,让她的心开始激动起来,她喜欢这丰盛的场景。 眼花缭乱的服装给荒凉的广场,带来鲜活的风景,餐厅里传来节奏明快的音乐。餐厅有前门和侧门,有人从前门进,有人从侧门进。墨西哥DJ坐在侧门台阶上,手指轻松自如地玩着碟片;他的身后是红色乔其纱布搭成的花架,中间有个黑体字的金色贴纸双喜字牌,每当餐厅门被推开,乔其纱布被吹到DJ的脸上,远看像是被红纱布裹住的雕塑在移动,带来梦幻感,婚礼布置都是陆忆青亲手做的。 餐厅前门口站着女迎宾婷娜,时髦的中国美容师;她留着短发,穿着桃色晚礼服在迎接来宾,陆忆青与她并不熟悉,她是记者王欢生的朋友。侧门里面站着身材苗条,穿亮片粉色旗袍的晓葵,她是婚礼主持人,华侨报的广告业务员,她娇媚地与客人打招呼。中国城的记者王欢生举着相机穿梭在人群里,各个角度去拍摄。陆忆青焦虑地巡视着餐厅里的摆设,餐桌摆成长条状,红色餐布和带蝴蝶结椅套,都是租来的。桌上是精美的红色玫瑰与百合,白色餐盘里放着叠好的红色餐布,两旁是刀叉与红酒杯,摆设似乎没有问题。 她快速走进后面餐厅储藏室,会计安娜在那里等她,安娜是伴娘。安娜身材修长,大波浪长发披肩;橘粉色露肩纱裙,她气质内敛,眼神坚定,方脸上露出平和的微笑。安娜塞给陆忆青一个小珠宝盒,里面是一条精致小手链,银色条链与黑色皮质相间。 陆忆青看着安娜的礼物叫出声:“正好是我喜欢的风格,材质好,简洁有力量感,谢谢你这么懂我。”安娜赞赏地看着她,“我们的品味都差不多,时间差不多快到了,先换衣服吧。” 陆忆青为婚礼准备了三套服装,举行仪式时,是露背拖地红色蕾丝裙配红头纱;她换上蕾丝裙,安娜给陆忆青披上红色的头纱,与红色蕾丝礼服完美搭配。瑞恩旋风般进来,弯腰给陆忆青一个亲吻,他今天看着很有派头;灰黑色西服套装,合身地罩住一米九的身高,宽肩体健,白色衬衫,黑色蝴蝶结。金属框眼镜夹在高挺的鼻子上,深陷的眼窝里透着明亮温柔的光,细软的灰色头发梳得光亮,搭在突出的额头上,全身洋溢着年青人的欢乐劲。他比陆忆青大十多岁,因为保养得当,体型健美,看上去两人年纪相差不多。 瑞恩通报婚礼仪式三十分钟后开始,客人也差不多到齐了,他邀请了公司的七八位同事,其余都是陆忆青邀请的人。她拿着自己做的玫瑰百合手捧花,坐在凳子上等待,神情发呆;外面的嘈杂声和音乐声,像是远方的鼓声,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还有五分钟,你和安娜就要出来了。”瑞恩再次匆忙进来。 “瑞恩,你穿西服的样子很帅气,我们准备好了,你在外面等着吧。”安娜捂住嘴笑。 瑞恩看着自己的衣服,整理了胸口袋的白手帕,扶正眼镜,做了一个鬼脸,自信地转身出去,在恭维面前,瑞恩毫无抵抗力。 法语歌曲《玫瑰人生》的音乐响起,像是柔情地呼唤,这是她精心挑选的出场曲,她要那法式的浪漫。安娜搀扶着她出去,她的头上盖着一块大红丝光纱,朦胧地看到脸,让人想起中国的民歌“掀起你的盖头来”,她的眼前是忽闪忽明的一团团红色。她们走出储藏室门后,安娜发现陆忆青走得太快,小声告诉她要走慢一些,她平时风风火火,习惯了快步走路,还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步伐。旁边两位小花童女孩在撒花,她们随着歌声走到了红幔纱下,穿着黑色长袍的王牧师站在台阶上等待着,瑞恩和陆忆青的儿子艾瑞斯站在一边。瑞恩是虔诚的基督教,王牧师是台湾人,和蔼慈祥,华人社区知名的牧师,王欢生介绍他来担任结婚牧师。随着瑞恩揭开了她的面纱,王牧师宣布婚礼仪开始,他庄重地问:“我要分别问你们同样的一个问题,这是一个很长的问题,请在听完后才回答。” 他的头微微偏向瑞恩:“瑞恩,你是否愿意娶黛西为妻,按照圣经的教训与他同住,在神面前和她结为一体,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世界?” 瑞恩大声地回答:“我愿意!” 王律师又对着陆忆青:“黛西,你是否愿意嫁瑞恩,按照圣经的教训与他同住,在神面前和他结为一体,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於他,直到离开世界?” 陆忆青的声音发抖:“我愿意。” 接着是交换戒指环节,瑞恩从艾瑞斯手里的戒指盒里,拿出戒指,给陆忆青戴上。陆忆青从安娜的手里,接过戒指给瑞恩带上,她看到艾瑞斯的眼睛红红的,他是容易被感动的孩子,十四岁的他,给妈妈的新郎担任伴郎,不知道他是怎样的心情。 婚礼之前,陆忆青与瑞恩已在市政处登记,领取了结婚证书,今天举行的是婚礼仪式。王牧师宣布他们正式结为夫妻,大家开始拍手祝贺,瑞恩忍不住拥抱着陆忆青相吻,快门按下,她家相框里那永恒的瞬间。新郎和新娘与宾客们纷纷合影,自助餐已经端上台面,热气腾腾,负责香槟红酒的调酒师西昂娜,打开酒瓶,给每个人的酒杯里盛入酒水,DJ打开音乐,一场婚礼派对就此开始。 陆忆青走回储藏室更换了龙凤旗袍,这是她在宴会穿的礼服,她穿着旗袍和瑞恩举着酒杯,与每位宾客碰杯。她真诚地与每位宾客交谈,宾客们喝酒聊天,欢歌笑语,吃得酒足饭饱……。这时候,她又换了一套;露肩橙粉色绸面晚礼服,脖子上带着三串珍珠项链,头发也从盘发放下来,变成随意的披肩发。舞会开始,她和瑞恩跳了第一曲舞,是美国非裔蓝调灵歌手贝瑞·怀特的《对你的爱欲罢不能》,这首充满**的歌词与激情旋律,伴随歌手深沉爱意的歌喉,曾经慰籍过她多少痛苦的时刻,她暗自祈祷,会找到永远爱不够她的人。 热闹的婚礼上都是她熟悉的人们,好友富珍穿着孔雀旗袍,紧绑住她娇小的身材,邻居秀玲穿了蓝色低胸裙,束腰隆胸是她的一贯打扮,长卷发飘散在肩膀上。还有诸多半生不熟的女人都是王欢生请来的,女嘉宾们风姿卓约,男嘉宾们杯觥交错。华侨报的负责人黑鱼,欢快地给女人们进酒,他和主持人晓葵是同事。西昂娜身穿红色旗袍,瘦高的身材站在人群里,像一只长颈鹿,她萌动的鹿眼盯着每个人的酒杯,及时倒满了酒,也不忘和老熟人詹姆斯调笑,詹姆斯是餐厅常客,油腔滑调的美国白人,不到四十已经秃头,好奇发亮的眼神,四处寻找猎物。在DJ的助兴下,大家欢快地跳着舞,安娜牵着艾瑞斯疯狂地转圈,詹姆斯也趁机过来和陆忆青跳一曲,他告诉她有多美丽,陆忆青对他的恭维含笑不语,今天是大日子,她不想同他废话。王欢生忙着拍照,顾不上吃饭,他太享受这美酒佳人聚集的场合了,给他拉业务的婷娜不时过来递给他食物。秀玲与富珍拉着陆忆青,在各个角落,摆了很多姿势,她俩真心为她高兴,秀玲拉着艾瑞斯拍了很多照片,她爱老邻居的孩子,她甚至落泪了,她为陆忆青找到幸福而高兴。 婚礼从中午到下午,持续了四个小时散场,瑞恩提前回家。陆忆青送走最后一个客人,脱掉高跟鞋,换上球鞋,瘫坐在椅子上;看着餐厅一片狼藉,收拾完婚礼现场,晚上餐厅还需要继续营业。她对自己操办的中西结合婚礼仪式很满意,每个细节都是她想要的样子,她自己做主的事情通常都会带来好的结果,不管事情大小。她想起儿子艾瑞斯,看到妈妈在王牧师面前的宣誓,眼睛里泪汪汪。吃饭的时候,盘里只有几块婚礼奶油蛋糕,孩子专注地吃蛋糕上的奶油,没有吃自助餐。可怜的宝贝,和前夫住一起的儿子,她的担忧,像一个小虫不停咬噬她的内心。 这场婚礼与离婚正好一周年,像是做了一场快进的,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梦。她知道这是人生最后一场婚礼,如果婚姻再次失败,她发誓不永会再走进婚姻。她想起诗经里那首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美好愿望大概只存在诗里,有多少人能活出诗意里的婚姻。 婚礼后第二天早晨,陆忆青和瑞恩带着疲倦与兴奋飞往香港,在旧金山转机,候机室里照例都是中国面孔,好不容易坐上了飞机,经过十三小时飞行,到香港已经是夜晚。她没有一丝疲倦,在香港机场给母亲打了电话,激动地告诉她到达深圳的时间,母亲欣喜地告诉她,家里已经准备好了,等待他们的到来。他们在香港机场坐上了到深圳的大巴,到了深圳皇岗海关,通过拥挤的海关,排队等到出租车,前往她父母住的家。 城市森林的灯光,四处闪烁,路边的大树在路灯下,留下一丛丛移动的黑影,瑞恩好奇地看着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和高楼大厦。新建的玻璃幕墙大厦和屋顶的灯光,在天空中闪烁,她不再看窗外,不小心看到的景色,可能会引发她潮水般的回忆。 福田区的沃尔玛招牌旁边,有几栋老住宅楼,出租车在住宅楼的小区门口停住。陆忆青的父母在这里住了多年,他们住的公寓是,陆忆青的小妹和丈夫买的两房一厅。父母和保姆住在这里,小妹陆忆沁和丈夫卫华带着女儿住在附近的公寓。 陆忆青老远就看见母亲的身影,都这么晚了,她如往常一样,在大楼门口等待。她的短发被风吹乱,面容疲惫,她的身姿如一棵老树,在昏暗的灯光下倔强地伫立,留下结实弯曲的黑影。 “妈!你还好吧”陆忆青快步走到她面前,紧抱住她。 “你们总算回来了,累吗?”母亲瞬间精神起来。 “不累,这是瑞恩。”陆忆青牵着瑞恩的手。 “你好瑞恩,英俊的绅士,憨厚的大高个,果然有一米九。”母亲笑容满面,亲切地握住他的手。 “你好,妈妈!”瑞恩轻快地同母亲打过招呼,一起走进了大楼。瑞恩见到陌生人与熟人一样的放松。 她几年没有回国,生活中各种忙碌让她焦头烂额,母亲坚持每个星期给她打电话,询问她的情况,轻描淡写地谈到她被查出有脑瘤。陆忆青心里焦虑,却不知道如何给予帮助。她想到父母都是经验丰富的内科医生,定会找到治疗的办法,当母亲谈到决定去做脑部手术时,她乐观地说:“把肿瘤割掉就好了。” 陆忆青的父亲在家,他听到楼梯电梯的门开;打开了家里大门,他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神态自如。她礼貌亲切地同父亲打招呼,她与父亲之间,不像与母亲一样的亲密,她与父亲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也不会有西式拥抱。父亲的严苛让她从小与他保持距离,相互之间有界限。陆忆青和瑞恩住进保姆的房间,保姆睡客厅的沙发,母亲坚持让他们睡家里,而不是旅馆。瑞恩得体的肢体语言,让父亲似乎很满意,他口中不断重复瑞恩的名字。 狭小的客厅里,电视上的体育比赛继续进行,父亲爱看体育频道,客厅与阳台之间的门开着,城市的喧哗声隐约传来。飞行地理距离也就十几小时,从西半球穿越到东半球,而时空里的记忆却是那么难以穿越。她看着城市星火点点,新月似弯钩,她感到恍惚,有一种分不清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第二天,小妹忆沁一家来看望他们,她提前下班,请大家出去吃饭,他们去了福田一家现代化大厦的广东菜餐厅。陆忆青算是大饱口福,在美国很少吃到正宗的广东菜,尤其是她喜欢的广东基围虾,清淡鲜甜。瑞恩惊讶深圳的城市现代化摩登程度,他以前去过香港和很多国家旅行,深圳仅几十年的发展便成为中国顶尖城市,令人不敢想象。陆忆青向他解释,这座城市发展的背后,是他们这一代人,贡献了最好的年华,多少打工妹打工仔的青春,换来城市的繁荣。她算是比较早一批,来到这个城市的打工妹,那些九十年代的回忆;像是一枚青涩的槟榔,越咀嚼越苦,她情愿不要回味,蜜月需要的是甜蜜,也许将来再告诉他那些苦月亮下的故事。 第2章 往事思悠悠 微弱的阳光照进客厅,阳台上的绿植还有雨滴,空气湿润;厨房里飘出来的鸡肉味道,父亲在做清蒸鸡,那是他的拿手好菜。陆忆青看到母亲坐在轮椅上,声音缓慢,眼神无光伤感。她们一起翻看过去的旧相册,那些黑白照片发出淡淡的纸皮香,每张照片背后都是故事。一页页地翻看议论着,讨论哪张照片她要扫描带回美国,过去的回忆如潮水般翻滚,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她的胸口,像要漫出来。 母亲的旧影集是黑色硬纸皮组成,是七八十年代产物,里面的黑白照,用银色小三角卡住,贴在黑色硬纸上。按照年代,每页翻开,是温馨,是眼泪,记载了一家人难忘的峥嵘岁月。 一张黑白照片,大约拍摄于五十年代末,母亲身着织锦缎的戏装,手中拿着折扇,举扇弯腰的俏丽模样,脸上画着浓妆。那时候她不到二十岁,热爱唱黄梅戏,她最喜欢的曲目是《女驸马》。母亲是外公最疼爱的女儿,他给她取名叫韩紫娇,母亲的童年受尽宠爱,她说小时候,总是被保姆背着,很少下地走路,父亲十分宠溺她,要什么有什么。 母亲出生在皖南的溪城县,是浙江安徽江苏三省的交界处;青山环绕,溪流奔腾而下,形成宽敞的河流。富春江的源头来自这里的河流,小城公路水路,通往江南;西到黄山,东至上海,北到南京,南到杭州,中间隔着天目山。四季分明的气候,丰富的农产资源;茶叶,小核桃,竹笋,蜜枣各种山货,源源不断流向外面,按照陆羽的《茶经》这一代是最好的绿茶产区。溪城来往的人东南西北,居住在城里的人讲话是江淮官话,郊区的人讲类似吴语的方言。 陆忆青记忆里……八十年代的溪城,外婆住的房子,前面是狭窄的街道,青板石路面,街道两旁都是木板门连排房子。每到春天,路口有叫卖玉兰花串的农妇,拎着竹篮,拿出浓香逼人的玉兰花环,“要吗?五毛钱一串。”可以带手上,或者胸前。挑着箩筐卖粽子叶的农夫,边走边喊:“新鲜的粽叶来喽。”新鲜的箬竹叶,中间宽大两头尖,正面光滑如丝,透着翠绿的油光,反面是粗涩的粉绿,纹路清晰。白色的玉兰花,绿色的粽叶,飘着各自的芳香,狭长的街道幽暗潮湿,阳光照耀在石板路上,街道一半阴影,一半阳光。 新中国以前,陆忆青的外公是经营商铺成功的商人,五十年代公私合营,商铺成了国营商店。母亲年轻时候活泼聪明,不是死用功的学生,头脑灵活,考试总能轻松过关。她清丽的容貌和亭亭玉立的身材,被人怂恿去参加溪城的选美比赛,她毫不畏惧去参赛,居然拿了第三名。母亲最爱看的电影《林家铺子》,她经常感叹电影故事与她的生活是如此相似,好像她的真实生活写照。高中毕业时,省黄梅剧团来招生,一眼看中她,要她加入黄梅剧团,如果不是外公的竭力阻挠,她的一颗爱美之心,会在黄梅戏台上展现,被更多的人欣赏。她高考同时取得好成绩,外公不让她去唱戏,让她选择上大学,她被本省最好的医学院录取,从此她的命运被时代改变。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北宋词人李之仪在游览长江尾当涂县以后,写下了这首千古名唱。诗人李白游遍大好河山,晚年定居当涂县青山,并且长眠青山。当涂县在长江尾,是江苏安徽交界处的鱼米之乡,陆忆青的父亲陆振国,家乡在当涂青山,李白曾经写过“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是对青山最好的描述。这也是陆忆青名字的来历。 父亲的父母都是种田养鱼的农民,奶奶是思想解放的女强人,加入当地的革命组织,在父亲十几岁就送他进解放军的队伍,他在部队里做护士。后来父亲感叹命运不公;一场大雨带来的洪水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应该在1949年10月1日前去部队报道,他在10月1号前已经加入部队半个月。大雨洪水使他无法过江,等洪水过去他去正式登记时,刚好过了10月1号,他的正式记录是解放后参军,10月1号是新中国成立的日子,也是参加工作待遇的分水岭,只因为登记差几天,以至于他无法享受老干部离休待遇,而是退休待遇。陆振国是勤奋的人,在部队的医疗护理技术表现突出,部队送到他到护士学校进修,他又考上了省医学院,与母亲同级。当他进入医学院时,是思想成熟的干部,比同级学生要大七八岁,被选为学生会长。 陆忆青的父亲回忆大学时候,如何追到母亲,他的脸上不免挂着骄傲;中国最著名的京剧演员梅兰芳,来省城演出时,父亲手里有着珍贵的一张票。他匆匆跑到实验室,只见母亲在做实验,他把母亲叫出去,拿出一张票在她面前晃,“紫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梅兰芳来演出了,就在省大剧院,我好不容易搞到其中一张。” “梅兰芳?我很喜欢他,还没有看过他的表演,怎么只有一张,你不陪我去看吗?”母亲惊讶地问, “傻女孩,整个学校只分到五张,我是学生会长,抢到一张,已经很给面子,哪里敢要第二张。这一张也是为你抢的,你有多喜欢唱戏,我还不了解吗?你能去看,我就很高兴了。”父亲很得意地说。 于是母亲打扮很漂亮,去合肥大剧院看了梅兰芳的戏,父亲眼巴巴地送她进剧院。在剧院外面,寒风里等了三个小时,终于散场,看到母亲出来,他高兴地迎上去,两人去路边的小店,吃了一碗热馄饨。母亲还沉浸在梅兰芳的《贵妃醉酒》里,没有醒来,她哼唱着,舞动着双手,脸上模仿着剧中的表情。直到父亲吃完馄饨,才催促着她:“馄饨冷了,快吃吧!你当初应该去学唱戏,来学医可惜了,命运是半点不由人。” “我想去唱戏,省黄梅戏团来挑选,一眼就挑中我,认为我是一个好苗子,可惜爸爸不让我去,他说让我的成绩好,应该上大学,学习科学,成为一名知识分子。” “我们上医学院,真是太苦了,上五年实习一年,共六年。你父亲给你的建议是正确的,不是吗?你现在学校业余文工团,不也挺好。我最近在学习画画,也学习写书法。” 说着,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给母亲画的素描,那张素描画出了母亲的特点,母亲保存了几十年。 六十年代初,两个追求科学的年轻人,纯真地相处,在校园里顺利成章地谈恋爱。五年的大学时光里,校园处处都留下他们的身影,父亲的思想在当时是积极进步的,而且学业优秀,出生农村在那个年代是好身份。母亲是单纯的爱美聪明女孩,从小被富裕家庭溺爱的女儿,没有父亲的进步思想,打算去改造世界。 在□□来临的前两年,两个年青人面临毕业,最后一年,他们去了上海的医院实习工作;母亲喜欢上海的生活,淮海路上漂亮的法国梧桐,和洋气的建筑,都是她喜欢的模样,她很快学会了上海话,实习医院对她印象很好,她盘算着留在上海医院工作,是一件顺利成章的事情。上海的照相馆比合肥多且大,母亲去了著名的光明照相馆,拍了多张照片,有和闺蜜合影,也有自己的单人照,穿戏服的戏剧化舞姿,她是那么爱美喜欢照相。 轰轰烈烈的六十年代,各种运动开始,知识青年要到农村去。眼看毕业在眼前了,国家分给医学院一批名额,去援助贫穷的贵州边远地区,陆振国是学生会长,要起带头作用,于是他响应号召,参加了去贵州援建队伍。母亲听到消息,犹豫不定,无法做决定……她想留在大城市,上海或者至少南京工作。她喜欢城市生活,业余时间可以看戏、逛街、穿漂亮的衣服,她原本就是富家小姐。感情纯洁的她,一直崇拜思想进步的父亲,她的享受城市生活思想,是自私落后的,不符合时代发展。经过父亲的思想教育,她加入去贵州援助贫困地区的队伍。 外婆听说母亲要去贵州,哭得死去活来,几乎要去上吊。外婆有她自己的传奇,她来自中产人家,嫁给第一任丈夫生下一个男孩,丈夫去世。她那时很年轻,带着幼小的孩子再嫁给年青帅气的外公,生了两男一女。母亲是她唯一的女儿,在母亲上大学后不久,外公因病去世,她的生活落入深渊。母亲要跟随父亲去遥远的贵州,这个如雷轰炸的消息,彻底击碎了外婆的人生希望。外婆与母亲曾经谈论过,将来毕业后,要在上海或者南京工作,离家不远,这是江南一带人家最理想的选择。外婆看不上父亲家来自农村,她也未见过亲家母,她不愿出门,更不愿意去农村。母亲和父亲是同班同学,她也就接受了,他要带她去贵州,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么一个冰清聪明的女儿考上大学,眼看就要跟着女儿享福,没有想到跟农村出身的女婿到贵州,一个她听到名字就感到嫌弃的地方。她无法阻止女儿爱情的力量,哭过闹过无效,眼睁睁看着宝贝女儿,被命运之神送到贵州,去经受她无法想象的苦难折磨。 外婆对生活彻底失去了信心,丈夫去世,考上大学的女儿远走高飞;指望她在大城市有个好安家,没想到被女婿拐到夜郎国,古代被发配的地方。两个大儿子已经成家有儿女一堆,指望不上。小儿子上高中,□□开始,停止高考,只能去做知青。她不过才四十多岁,开始成日困在幽暗,没有光线的小屋,极少出门,她的人生仿佛到了尽头。 每当陆忆青看到父母的结婚照,无法产生喜悦的心情,黑白照片上的全身照,父母神色凝重,穿着宽松的西装领,卡其布深色服装。这是两人到达贵州后,在当地照相馆拍摄的结婚照片。父亲的头发向后梳,精光整齐,母亲嘴唇紧闭,没有半丝笑容,齐耳短发。□□刚爆发,社会气氛紧张,人人自危,笑容也可能招致祸来。照片上的她,与她在上海合肥穿的漂亮衣服,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是六十年代初的中西混搭,一个是进入□□时代的统一服装。 贵州是没有平原的山区,平均海拔至少一千米以上,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说法。贵州气候温暖湿润,冬暖夏凉,雨季阴天多过阳光照射,总是湿漉漉,无尽的阴雨绵绵,一年四季都像江南的五月黄梅天。雨后的烟雾是江南河岸边的美景,在贵州是全年的日常生活,潮湿的天气,人们奢辣借此消除湿气。 他们到贵州劳改局报道,被分配到劳改局系统所属,磷矿工厂医院,这是一家带监狱和劳改犯的大型厂矿。劳改厂矿所在的福源县,在贵州中部高地,被连绵的高山峻岭所包围,走出高山是漫长的路程。 陆忆青很小时候就听母亲说,六十年代的福源县,无论什么东西都极度贫乏,人烟稀少。白天出去山寨出诊,夜晚回来路上,遇到过下山的野生珍稀动物老虎,它的眼睛远看过去,像两只手电筒发出的光,在漆黑的夜里灼目生辉,山民知道如何躲过老虎的袭击。 有个夜晚,附近山寨里的村民要生孩子,夜晚打着火把来请母亲去接生,当她接生完孩子,他们再打着火把送她回家,要穿过田埂与山路,母亲来回走了两个多小时的路。 陆忆青长大以后才明白,母亲的经历所带来的意义,文明的火种如何照亮了贫困地区的人们。一个爱美爱唱戏的女大学生,被时代巨浪,爱情的共鸣卷入进去;她身在其中,随着巨浪飘泊,奋力搏击。她平静地说着这些故事,没有怨言,没有后悔,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传奇。 第二年,母亲在劳改工厂所在的福源县医院,经过一夜的挣扎,在清晨天亮时刻生下陆忆青。外婆知道母亲生了孩子,她感叹这个不听话的女儿,远在天边,可是第一次生了孩子,没有人照顾,女儿该怎么办。从没有出过远门的外婆,挂念着产妇女儿,要求儿子送她上火车,她要来照顾女儿。 这个出生在民国的旧时代女人,穿着中式布衫,独自一人,坐上了从上海开往贵阳的火车。那是她第一次坐火车,车厢里都是去支援贵州的城市青年;她坐在这些穿着革命服装的,年青热情的人群中,格格不入,她仿佛明白了女儿的选择,那是一股时代的潮流。她是旧社会的人,只能去适应她不懂的社会变革;正如她的丈夫失去了,自己辛苦打拼的商店,改成公私合营的公家商店,她被迫成为拿工资的人。无论社会和时代如何变化,她不想融入参与,她只关心自己的孩子,她的宝贝女儿。在三天两夜的颠簸中,她适应了火车厢的嘈杂与拥挤,听了数遍激动人心的革命歌曲,她没有被感动,她焦虑的是自己的女儿。 当绿皮火车到达贵阳火车站后,她被女婿陆振国接走。她与女婿没有话可说,她不满意女儿的选择;女婿向她介绍的贵州,她也不愿意去理解,沉默地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达了他们的居住地,被大山包围的劳改工厂。 外婆到了福源的劳改工厂,她悉心照料女儿和初生的婴儿,没有时间出门,她在火车和长途汽车上见识了贵州是什么样子。政治运动在继续中,女儿和女婿谈论的东西,她也听不懂,什么是保皇派,和革命派。她看到女婿每天回家,缩头缩尾,愁眉苦脸,沉默叹气,她不敢多说话。劳改工厂里,只有一排排的砖房和工厂,还有大型监狱。外婆来帮忙,母亲很轻松,她仍然需要工作。三个月后,外婆离开了贵州,再次坐上火车,大儿子到杭州火车站接她。 外婆回到了舒适的封闭小屋,她喜欢住在有天井的群租屋,听着往天井里倒水的声音,旁边起火做饭的滋滋炒菜声。她习惯了一个人独居,儿子们成家立业,小儿子在附近做知青。他们会定期过来看她,女儿每个月也会从贵州寄钱给她,足够她用。她从不出门闲聊八卦,在她的小屋里,她要么回忆从前的生活,要么等待女儿的信件,信里谈到的内容,给她想象与回忆,期盼与等待,每天数着女儿下次回乡探亲的日期。无论做什么,时间过得很快,她从不寂寞。 外婆的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出远门到贵州,是她人生最大的冒险,顺利回到她熟悉的地方,她发誓再也不出门了。 贵州福源县原住居民是苗族与布依族,本地具有丰富的矿产资源,是原始未开发的地区。进入六十年代,劳改农场厂矿的建立,政府的安排,全国各地外来人口来到此地。劳改局分管了,布遍各地的劳改农场和工厂,福源磷矿化肥的大型工厂;包括各种车间,车队,住宅区,医院,子弟学校,监狱等,几千人应该有。工厂里各色人群,全国各地大城市过来的援建知识分子,工程师技术员,转业军人,还有政治劳改犯和其他劳改犯。 对本地原住居民来说,这家劳改工厂是天外来物,是一个独立小社会,外面的村寨从奴隶制中解放出来不久。劳改工厂里机器24小时不停转动,轰隆隆地响;厂矿的人来自全国各地,讲着不同的方言,有着不同的饮食习惯,车队拉着磷肥奔向全国各地,带来不同的信息,在闭塞的山区里,劳改厂矿是另类的开放混合社会。 母亲精致装裱的相册里,有那个年代流行人工上色的照片,红彤彤的脸蛋,绿色的背景。一张上色的照片引人注明,照片中有外婆的全家福,多了一个女童,大头大脑的圆脸上,是倔强的眼神,扎着冲天短马尾,父母穿着衬衫异常的消瘦,精神不振。 “这应该是一九七二年,生了你妹妹忆南以后,我们第一次回老家休假,我们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再带着你俩,疲劳不堪。到了你外婆家,刚放下行李;忆南看着外婆家,她不高兴了,哭吵着要回家,怎么也哄不好,被你父亲狠狠揍了一顿,第二天去溪城老字号照相馆,拍了全家福,眼睛还是肿的。”母亲抚摸着照片。 陆忆青还有童年记忆,她指着照片中的妹妹忆南:“她那个脾气,从小被揍到大。”母亲无奈地摇头:“人各自有命,她脾气太犟了,当初怀孕就感觉个头大,你爸爸以为是男孩,没有想到生下来又是女孩,他多少有些失望,我想你外婆和奶奶也会失望。”她的语气充满遗憾。 “我看过报道,生男生女都是父亲的精子决定的,不是母亲。”陆忆青忿忿不平。 母亲神色轻松了一些,“学医的都懂得这些道理,有些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科学只能解释知识,思想与文化传统有关,你爸爸是农村出来的。忆南性格像男孩,把她当男孩养了。”陆忆青扶住母亲的肩膀,“听说老二的性格特别有个性,每家都一样。”母亲笑起来,“好像是那么回事。老大能吃苦,老二脾气犟,老三乖巧听话。我很爱我的女儿,都是我的心头肉。” 贵州温暖湿润的气候,可口的酸辣食物,单纯的生活,没有外来的干扰,似乎让女人容易怀孕。每当在报纸上看到,常年被拐卖到外地的云贵川女人,陆忆青心里便会有这种想法;为什么这里的女人会比较多,或许气候环境与食物都是原因,而北方干旱平原盐碱地带男人多,地理肉食环境有一定关系。母亲在生下陆忆青两年半后,她有了妹妹陆忆南,她脾气倔犟,不服从管教,让父母感到棘手。七岁以前是怎样的世界,她完全没有记忆,七岁以后发生的事情,她仍然有记忆。 他们在劳改工厂的家,是在厂区干部人员住宅区,俗称“厂部”,离劳改人员住宅区有几里路距离。陆家是长排砖墙平房中的一套,劳改工厂分配的干部房之一;两间房连着一间小厨房,靠近厨房的前面有一条小河沟,邻居之间隔一堵墙。左边邻居是来自河南的退伍军人干部家庭,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女主人王阿姨;她文化不高,为人爽朗,做一手好菜,看到母亲很忙,做好的菜会拿些给陆家。王阿姨家隔壁是厂里的书记,北方来的干部,家里有个比陆忆青大几岁的男孩,弱不禁风,是家里最早有唱机的人。 陆忆青仍有七岁的记忆,那是八月桂花飘香的日子,天黑得很晚,黄昏时候;她在厨房里煮饭,四岁的忆南也在厨房里,陆忆青站在板凳上才能够着灶台,姐妹俩被关在厨房,自己解决晚饭。厨房与房间之间有玻璃窗,看见房间里人进人出;母亲在房间里分娩,父亲叫来几个护士在帮忙,直到晚上**点,人群散去,母亲又生了一个女孩。 陆忆青不记得七岁时候会做什么饭,大概是在锅里煮好白米饭,用酱油拌饭。多年以后陆忆青有了孩子,看着儿子在吃饭时候到处跑,保姆要追着他喂饭,那时候儿子大约五六岁,她可怜自己的童年,可是儿时的她,无法选择时代。 母亲的影集里,照片中的人物,逐渐多了起来;全家福的合影,增加了一个女孩,她黑亮的大眼睛和可爱温柔的神情,惹人喜爱。三个女孩,全部都拥有父亲的方脸框架,带些圆脸。母亲生下第三个女儿陆忆沁,她决定去结扎,再也不生育了,就算第四个孩子可能是男孩。 母亲看着忆沁的照片,脸上泛起温柔的神色,眼睛里像是远处宁静的海水。 “幸亏我生了忆沁,当初我怀孕已经三个月,我不想要了准备去打胎,隔壁王阿姨劝我生下来,她说一定是男孩。没有想到又是女孩,大眼睛像你爸爸,黄色的头发,白嫩的皮肤,大家都说像外国人。”母亲笑容展开:“你爸爸很喜欢忆沁,比生男孩还高兴,把她捧在手心,含嘴里怕化了。” 陆忆青羡慕地看着忆沁的照片:“她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孩子,记得小时候,爸爸常说我是家里最丑的,单眼皮像妈妈,塌鼻子像爸爸。”她的心开始暗淡,“忆南个子高,大眼睛像爸爸,一棵葱的高鼻梁像你,脾气犟,只有忆沁是家里最完美的女孩。” “唉,你小时挨打的次数不如忆南多,为了不让你爸爸打孩子,我经常同他吵架。”母亲叹息道。 陆忆青不禁想到当她十岁时候,被父亲当众羞辱的那个时刻…… 贵州的山水,形成到处是小溪流,厂部也有一条溪流穿过,中间有座结实的水泥桥。人们在桥下的台阶处洗东西,旁边有自来水龙头,在河里洗完以后,再到自来水龙头里再冲洗一遍。陆忆青也经常在那条河里洗菜,一个傍晚,好些女人在河边洗菜,谈笑风生;她在洗菜为家里的晚饭做准备,不知道她走神了,还是什么原因,洗菜的时间比平时长。父亲找过来,她没有看见,他用两只手指骨节并在一起,在她的后脑门上猛敲了两下,质问陆忆青为什么洗得这么慢。羞辱让她害怕,她立刻收拾好匆忙离开,周围的人都沉默下去。童年往事,带来的回忆,已经不会让她再痛,她很难忘记。 她指着一张黑白照片,陆忆青在中间快乐地骑小单车,“我小时候的照片,看上去都是笑容满面。” 母亲看了一眼照片,再盯着她:“每当要拍照片,你就假笑,你喜欢假笑。” 她感到委屈,“假笑是为了配合,大家都叫着,你笑一个,笑一个,我能不笑吗?” 陆忆青不太笑,总是一副严肃的神态,亲近的人都说,她笑起来很好看,也许小时候为了配合大人,她不得不假笑。当她可以做自己的时候,终于选择了自己的感受;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为了取悦别人,压抑了多少自己真实的感受。 童年的时候,她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什么是痛苦,父母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仿佛天经地义。她唯一感到拥有自己的快乐,是有漂亮的新衣服,有童话书可读,母亲喜欢漂亮的衣服,想方设法做时髦的衣服。隐约记得自己读二年级或者三年级时候;学校里不知道举行什么活动,她穿着带花边的新背带裙,因为衣服漂亮,被老师安排为领队。她举着牌子“打到邓某某” 和同学们绕运动场走一圈,她不明白牌子上写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对那个牌子记得清楚,因为那天她掉牙了;满地找牙,想要把脱落的乳牙保留起来,扔到床底,而不是在操场上,听说扔到床底,会很快长出新牙。 时光如梭,青年时代她到深圳,看到童年举牌打倒的人物成为伟大领导人,被画成巨大广告牌,竖立在深南大道的主要路口,她想起童年曾经举过的牌子,儿童不过是大人的牵线木偶,让儿童卷入政治活动,当他们长大以后会产生何种的疑惑。 她从小爱读童话,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家里的儿童书已经被她看完,到处借书看。放学以后,她喜欢呆在家里有书的同学家里,安静地看不同的书,消磨到父母下班再回家,有时候她也像小保姆一样看着两个妹妹。她的最大乐趣是沉浸在童话世界里,她最爱看的安徒生的《拇指姑娘》,幻想自己是拇指姑娘或美人鱼公主,能找到的书,她都会去阅读,书籍是她逃避现实的梦乡。 劳改工厂子弟学校,坐落在工厂和监狱连接的山谷里,学校作业不多,教育散漫。学校离住家厂区大约四十五分钟走路距离,干部们的住宅区在厂区,劳改人员与家属住在山谷里靠近监狱,中间隔着炼磷肥工厂的球磨车间。学校里有不少同学是劳改人员的孩子,教师有劳改下放人员,教英文的陈老师,是北京大学被下放的老师;一个清瘦高个子老头,头发全白,性格内向耿直,穿着中式棉袄。他的太太,黑黑胖胖没有什么文化,宽厚待人。陈老师要学生们牢记他总结的英文语法规则,经常因为有人记不住他说的内容,他着急起来,脸涨得通红,叫吼着:“现单三加S,现在第三人称单数加S。” 学校好几位下放的老师,他们全部住在劳改人员区,而不是干部区。劳改人员与干部的孩子同在学校学习,劳改人员子女无形中,却有一种自卑感;陆忆青和同院的好朋友小丽,去他们的家看过,房子比干部家的小,他们大部分是比较老实的孩子,也有刁钻狡猾的女孩。他们学习成绩与干部子弟的孩子没有区别,他们得承担,父母是劳改人员所带来的名声负担,在幼小的心灵留下烙印。孩子们或许清楚他们的父母为什么被劳改,他们的职位大部分是工人。住厂部的干部们,称呼劳改区的人叫“就业人员”,一般人都俗称“老就”。 陆忆青长大以后,猜测被下放的英文老师是政治原因,劳改工厂庞大复杂,很难弄清楚每个人是如何到了那里。部队转业到工厂的干部有令人崇拜的地位,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神圣力量,知识分子受人尊重,却不会被人羡慕。 贵州的崇山峻岭,烟雾云山,掩盖了多少援建者,政治劳改犯的痛苦,有些痛苦或许永远被填埋,化为肥料,在不毛之地长出绚丽的大丽花。 七十年代末,随着国家领导人的连续离去,大家忙着做白色的纸花,戴着黑色袖章。十来岁的陆忆青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们,哭得死去活来,她在人群中,帮忙做白纸花。单位的工作服也随时代而变化,父母领回了新的工作服装,拍了工作照。劳改单位的新服装是白色警察服装,领口上有红色领章,白色帽子有红五星。 时代变化的风云不是瞬间产生,是悄悄地涌动到被察觉,于是整个社会都走上日新月异的道路。学校的教育被重视,取消工农兵大学生,要重新参加高考,大家经常谈论高考和大学。父母的工作压力随之而来,儿童怎能明白父母的工作压力;父母也不愿意,在孩子面前说工作上的事情,也许没有被提拔,或者评上职称,新来的领导是完全不懂业务。陆忆青所能感受到的是家里气氛越来越紧张,父亲动辄为小事,暴跳如雷,发火打人。 在她童年的记忆中,父亲是她心中恐惧的存在,羞辱与恐惧伴随她成长;父亲在工作承受什么压力,孩子们不知道。孩子们不够听话,达不到他设定的聪明标准,让他心急火躁;他的解决方法不是骂就是打,家里总是哭声骂声,吵架声,鸡飞狗跳。父亲通常在晚上检查女儿的作业,在家里的水泥地上;他用粉笔写着数学算式题,陆忆青的数学一贯不好,无法立刻做出正确的答案。照例被父亲一顿痛斥,“这么简单的题目,也做不出,蠢人啊蠢人,没有见过你这么蠢的人。”她早已经习惯,父亲无论什么事情,什么失误,一律被惯以“蠢人”。 “蠢人”是陆忆青童年最熟悉的词汇。她羡慕数学好的同学,班上数学好的军同学;是高个子男生,大头卷发,离她家不远,她害羞去他家请教过他数学,他冷淡地做出解答。一个早晨,她去厂部食堂为家里排队打饭,看到军同学排在最后;她向他招手,让他排到她前面,他看见了傲气地把头扭过去,陆忆青十分尴尬。童年没有得到父爱的女孩,在男性面前是那么卑微,直到长大成人,吃过苦头,才学会勇敢地拒绝。 陆忆青十多岁了,不用再照看两个妹妹;大妹忆南带着小妹忆沁,四处玩耍,忆南是不受拘束的人,常有突发奇想,不会安静呆在屋里。她带着小妹去野地捉蜻蜓,去玩打仗,她常担任司令员,精力体力出奇旺盛,谁也玩不过她。忆南常为在外玩过头,超过应该回家的时间,遭到父亲的痛扁。父亲有把木尺子专门用来打人,每当陆忆青察觉父亲要打人,怕痛的她,提前奔逃出去。忆南则与她相反,她对姐姐的逃跑不屑一顾,忆南站在屋里。任父亲用尺子抽打,像一个女烈士。有次尺子被打断,她的小腿上伤痕累累,母亲如何哭泣,也拉不住父亲要抽打的**,他要打到她认错服输,她偏不认输。 小妹忆沁是性情温柔的女孩,在忆南的带领下,一起探索野外乐趣,然而这种乐趣有时候演变带来灾难。有一次,忆南背着忆沁挑战跳过门口的小水沟,不料栽倒在水沟里,忆沁的额头上被磕出一条长口子,封了几针,留下永久的疤痕,直到成年才消退。 陆忆青不记得忆南遭受父亲怎样的处罚,父亲心疼忆沁额头上伤痕的那种消沉,像是珍贵的瓷器突然有了道裂痕,忆沁受伤给父亲带来的痛苦,大于父亲惩罚忆南带来的痛快。忆沁自从生下来,没有遭受过父亲的指责,更谈不上挨打,漂亮的小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陆忆青因为善于观察颜色,捕捉到灾难即将来临;为了免受皮肉之痛,逃跑及时,挨打次数少于忆南,童年的恐惧,让她多了份无处不在的危机感,随时准备逃跑。 家庭危机似乎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刻,陆忆青感觉到,父亲的脾气变得越加暴躁,究竟什么原因让他暴躁,孩子的永远无法知晓,父母之间不断争吵。陆家是住在一排平房的中间,南北走向两间房,北面的房间是父母睡的床,南面的房间是姐妹三人睡一张床,兼饭厅和学习的地方。南面的房间连着外面的厨房,要上厕所,必须要去公共厕所,夜里用痰盂。每天早上,陆忆青要走路五分钟,去公共厕所倒她们家的痰盂,然后冲洗带回家,再去上学。大家的生活条件都是如此,无人抱怨,如果陆家吵架,孩子被打,哭声会传到左右隔壁。 第3章 少女也知愁 一张黑白照片,是陆忆青离开贵州去安徽之前的全家福,小三岁的忆南个头比姐姐要高,没有人的脸色是快乐的。陆忆青习惯性地面对镜头假笑,忆南鼓着腮帮,一脸不耐烦,忆沁安静地看着镜头,没有微笑也没有其他表情,父亲紧绷的脸部肌肉沉积着愤怒,母亲满脸中年妇女的疲劳。 母亲看了一眼照片:“你小时候睡觉少,想心事睡不着,你看忆南倒头就睡,叫不醒她,所以她长得高。忆南个高没有忆沁漂亮,忆沁身材像我,一切都刚刚好,你是我们家最矮的。”她停顿一会,怕伤了陆忆青的自尊又补上一句:“不过你是我们家最能吃苦的人。” “你们当时为什么送我去安徽上学同外婆住?”陆忆青想岔开话题。 “那几年你爸爸脾气不好,总是打小孩……贵州的教学质量也不行,所以送你到外婆那里去陪她,你小舅也在学校教书,可以帮着照顾……你走了以后,两个小孩也好带……没有想到你去了一年就吵着要回来,最后也只能接你回来。”母亲断断续续地说着。 陆忆青没有追问下去,送她去安徽,与独居外婆住在一起,什么原因已经不再重要,她在十二岁度过那段孤独的时光,学会了照顾自己。 母亲的故乡,溪城县中学,是皖南的重点中学,她转学去那里读初中二年级。在另外一所中学教书的小舅韩紫光,安排了她的转学,他每个星期周末来看望外婆和陆忆青。在那条街上的旧式江南民居,每栋房子紧挨着,中间隔堵墙;房子成H形状,住了三四户人家,中间一个大天井,是唯一的光线来源,外婆的房子是幽暗的两间小房,不过十平米,中间隔着木板,陆忆青住后面小间。 外婆到贵州去照顾母亲坐月子,那是她唯一一次坐火车到如此遥远的地方,从那以后她再未离开溪城,她的一生都窝在这个闲散的小城,大部分时间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从四十岁守寡活到九十岁出头去世。外婆让陆忆青想起;隔壁县城,那一排排的贞节牌坊,上面刻着每个女人的名字,那些名字记载了,每个被吞咽了人性的女人,送你一座贞节牌坊,是那个社会对女人的最高奖赏。外婆四十岁守寡不再嫁,也不同男人接触,陆忆青寻思,外婆是除了社会观念,也是对婚姻生活厌倦了。外婆做的饭菜豆腐素菜为主,她们之间很陌生,除了必要的生活沟通,几乎不说话,外婆不愿意说话,她性情冷淡。 每当晚上,陆忆青做完作业,一个人躺在黑暗的小屋,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她有一种被父母抛弃的感觉。她突然失去了过去的一切,远离所有熟悉的人,熟悉的环境。孤独的夜晚里,被窝埋没了她那数不清的哭泣。 平静古老的溪城,气氛闲适,却有浓厚的学习气氛,没有多少玩耍的地方。青少年唯一的乐趣是学习,绘画与音乐是学习目的,不是为了娱乐。这里没有人打麻将打牌,年青人要么学习要么工作,都是在做有目标的事情,没有娱乐。学校里很严肃地对待考试成绩,谈论的话题都是考试。班里的一位男同学,经常扯她辫子,痛得她头皮发麻。熬到下课了,年青的男班主任在门口打羽毛球,陆忆青报告老师,她受到的欺负;班主任训斥她,不该为这点小事来报告,他一脸的不屑,她灰溜溜地走开,去找理发师剪了像男孩一样的短发。 小城仅有的乐趣是去电影院看场电影,或者去农村走亲戚。男女之间自小就懂得如何含蓄地眉目传情,开场与结束都是克制的,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谈情说爱讲究门当户对。溪城的居民都是本地人和他们的亲戚与朋友;要么农村的,要么城里的,很少有外省人,气氛保守,谦虚恭让。正如这里的建筑风格,一个屋子里住几户人家,大家遵守居住规矩,共用天井,不让天井堵塞,各自有自己的秘密,外面看起来井然有序。 贵州的劳改工厂是全国各地的人,大家都是陌生人;贵州是自然野性,疯玩的孩子多,溪城的孩子很少发疯。陆忆青在溪城的孤寂生活,让她倍加思念贵州;外婆在自己漆黑的房间里,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不说话不出门,买菜除外。陆忆青再也无法忍受这沉默的生活,她不断写信回家,苦苦哀求母亲接她回贵州。 寒冷阴湿的江南,冬天难熬,都窝在家里烤木炭火。各种装木炭火的木制器皿,有手提式、坐桶式。外面的雪,薄薄地落地就化,弄得路面脏兮兮,青石板地面很滑。熬过冬季的冷湿,到了春季,地上到处是泥,到了夏季,又是黄梅雨季。一年后,母亲抵挡不住她的来信哭诉,答应接她回贵州,寂寞的江南小城生活结束。母亲来到溪城接她,她们坐在火车上;陆忆青第一次来月经,吓了她一跳,还好有母亲在身边,她是那么渴望得到母亲的爱,在火车上她独自享受了母爱,不用与两个妹妹争。有爱的时间是短暂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爱,三天两夜的路程不过是瞬间,火车好像加速了,没有感到时间的变化,就回到了贵州。 陆忆青回到贵州家里,她很快乐,没有了孤寂的眼泪,忘记了外婆。她经过独自在外的生活,也不过十三四岁,迅速长大了,变得几分成熟感。贵州丰富的野外生活,让她的心重新放飞自由。学校四周都是山,放学以后可以爬山,学校后面的山坡上各种野花虫鸟,学生放学后经常去山坡上玩,有时候能采到贵州特有的野生水果刺梨。通常是周末,几个小伙伴故意绕山路回家,路上数不清的花朵,有粉红的杜鹃花,黄色大丽花,卷曲的野蕨菜……他们主要目的是找刺梨,隐藏在灌木中的刺梨,逃不过一群调皮鬼的火眼金晴。 “这里有刺梨!”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伙伴们蜂拥而至,扒开树丛,摘下刺梨,不顾被刺戳手指的疼痛,当时剥开就吃,厚厚的刺壳里面是汁多酸甜的果肉。少年不知愁,放学以后的快乐是爬山,寻找野果子,或者新奇的花朵。 有一次,班上的同学,大个子男生冬子,告诉她一个秘密;他发现山后有片杨梅林,要走很远,问她想不想去。陆忆青被好奇心折磨着,熬到周末;她答应同他一块去,他们甩开其他伙伴,单独前往遥远的杨梅林。翻山越岭,比平时多走了一个小时,他们终于看到了杨梅树林;树上挂满乌红的杨梅,随手可摘,站在树下,树叶与杨梅完全覆盖了天空……陆忆青被这景象所迷惑;冬子爬上了树,他坐在树上吃杨梅,陆忆青站在树下随摘随吃,他们不知道吃了多久,忘记时间的存在,直到完全天黑,才开始走回家。 陆忆青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母亲责问她去了哪里,她支支吾吾,不敢交代单独同一个男生去了杨梅林,她相信冬子对她有好感,他曾经大胆拉住她的手爬上山坡,敏感的她感到紧张,第一次被男生拉了手,虽然只是爬坡时的几秒钟,她感觉还是有种异样。他们的父母都是医院同事,她没有多想,两个好奇的小伙伴出去找野果而已。 陆忆青去了工厂公共浴室洗澡,回到家里,她的嘴唇开始发肿,而且越肿越大伴随着刺痛,和猪八戒的嘴也没有多大区别。她如实同母亲说出吃杨梅的经历,母亲忍不住嘲笑了她;杨梅是酸性的,谁叫她贪吃,第二天嘴开始消肿,幸好是周末。陆忆青后来再也没去过那片杨梅林,也未对人提过嘴吃肿的事,她和冬子没有再说过什么话,她不知道他是否也是嘴吃肿了,她没有好意思问他,而他也没有问过她。从偷吃杨梅带来惊喜,到吃肿嘴的秘密,她与他之间有了隔阂,相互都不愿意去开口说话,少年的杨梅友情就这样悄然无息了。 陆忆青从安徽回到贵州后,父亲打孩子的**,逐渐消失了,时有训斥,但不再动手打,女孩子都长个子了。父亲的苛严给她留下心底留下一抹痛,他给妹妹忆南留下的痛更多,因为她不会妥协,不像姐姐不吃眼前亏,她们的个性决定了各自的人生。陆忆青经过年少离开父母的独立生活,她变得坚强与变通,独自做决定,让她成为不是那么好惹的人,她学会了如何去保护自己。她的成长带着父亲的伤痛,母亲的温暖,外婆的冷漠,同学对她的信任,来自她的友善可靠。 时间进入八十年代,世界也在每天发生变化,人们兴奋地迎接新事物出现,时间不再漫长,生活节奏变快。劳改工厂有了第一部电视机,在山顶才能接收信号,全厂的男女老少,爬上山顶的水塔去观看电视,黑白电视机里放的是港台电视剧武侠剧。工厂里的供销科人们常去广州出差,带来新奇的商品,陆家由此有了一台唱片机;那是一台蓝色塑料壳的方块盒唱机,附带了几张黑胶唱片,有邓丽君的唱片和外国交响乐。一张带鼓点节奏的《贝尔法斯特》均衡的节奏与旋律是她最喜欢的唱片,反复听了多遍,邓丽君妖娆的封面照,大波浪发型,红色闪光的晚礼服,温柔的歌声,每一句歌词都打动她,令她陶醉。原来外国的东西这么美,和她的现实生活有多么大的差距,邓丽君和外国是她心里遥远的梦,她偶尔做梦,会梦到那些旖旎云朵般的东西,梦醒了云朵也飘散了,她从未忘记那些梦。 新唱机是家里的贵重物品,孩子们不能随时播放。邻居王阿姨的女儿大约二十岁左右,她是知青,从乡下回家;经常给邻居小孩们讲鬼的恐怖故事,陆忆青和妹妹常去她家,听她讲鬼故事。自从陆家买了新唱机,知青姐姐等到陆忆青放学后,带着她妹妹到陆家来,还有她的同学小丽,大家播放唱片听音乐,甚至会跳舞。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忆青的爸爸回来了。”大家立刻鸟散飞奔出去,陆忆青的邻居同学,无一不害怕她的父亲。 影集翻到一组醒目的黑白照片,母亲烫着短卷发,穿着医生白大褂拿着听筒,在给一个儿童听诊,另一张是单独的正面头像,短卷发整齐发亮,精致的造型,倦容里的眼睛炯炯有神。 “妈,我太喜欢你这张烫头的照片了,你最好看的时候是在中年,脸色发型显得人特别精神,你的中年时候最漂亮。”陆忆青爱不释手地摸着照片。 “那是八十年代,又重新流行烫头发,医院也搬到离家比较近,你们在长大,你爸爸也打不动你们了,吵架少了很多。生活条件好了,脾气也没有那么暴躁。”母亲的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 父亲在阳台上,转身过来插嘴:“我们那个时候再穷,也会给你们打最贵的疫苗,一个星期吃一次鸡,都是去农贸市场买的活鸡。” 在陆忆青的印象里,父亲谈的话题最现实,不带半点情感幻想色彩。 人的性情,也会随着时间与环境的变化而改变。父亲不再打人,中年以后心态变得平和,时代开始讲究文明,女儿们都已经长大,暴力成为一种耻辱。他的内心多少有些内疚,给女儿留下童年阴影,即使女儿原谅他当时的处境,这些阴影却伴随女儿成长,难以消散。陆忆青在四十岁以后,还梦到父亲在梦里指责她撒谎,她拼命地辩解,没有撒谎,醒来以后,满脸是泪。女儿可以选择原谅与遗忘,伤痕却不会消失。孩子不一定会记住父母的好,却一定会记住你给的痛。你会说没有痛就没有成长,那些没有经历过父母毒打的孩子,他们的生活也许不如意,他们没有痛的阴影,不会从恶梦中醒来,活得很温暖。 从小被打过的孩子,内心是自卑而防御的,从不敢自信地展现自己,她不知道灾难何时会到来。要经过艰苦的生活磨练,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会找会自尊与自信,而有些人则会沉沦下去……。 八十年代初是陆忆青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她从安徽回到贵州,老朋友们欢迎她回来,她们是同班同学也有邻居,大家一起参加各种活动。小丽从小学开始就是她的好朋友,她有两个弟妹,和陆忆青的两个妹妹差不多年纪。她父亲是厂里的书记,她们的家相隔不到五十米。她和小丽,还有小丽喜欢的男生小强,放学后常在一起玩耍。小强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劳改人员住宅区;他是英俊清秀的男孩,大眼睛白皮肤,身体瘦弱,小脸上是善良的笑容,他学习成绩很好。小丽的父母也是外地过来的大学生,她的妈妈是北方人,家里有陆忆青喜欢看的书籍。小丽的父亲看着很威严,他从未打过小丽,对她很宠爱。父亲知道小强来自劳改人员家庭,却不会去阻止他们交往,在一起玩耍。 陆忆青羡慕小丽的大方自信,和男生谈笑自如,可以大胆向帅气聪明的男生示好,从不会感到尴尬。而她自己从不敢向任何男生表达好感,她害怕出丑,遭到嘲笑。她在男生面前,有一种无缘无故的羞耻感,即使她什么坏事也没做。 十五岁的女孩们,已经开始追求当时流行事物,学习流行的集体舞。陆忆青也参加长跑队,学唱当时流行歌曲,也聚在一起学绘画。学校里调来一位高大英俊的语文老师,他优雅的讲课姿态,吸引了学生,分析诗歌与文学。陆忆青从心里崇拜这位老师,渐渐喜欢上文学,尝试写了很多小诗;大部分是抱怨父亲不可置疑的霸道,林黛玉式的自我怜惜,她的梦想是当一位诗人。 陆忆青是早熟的少女,她没有喜欢上任何男生,她和他们保持距离,即使有男生喜欢她,她的内心会感到恐惧。住宅区的一位男孩赵贵河,他们是同班同学,他皮肤颜色较深,五官轮廓不是很清晰,举止潇洒,多才多艺,喜欢弹吉他。父亲去世,由强势的母亲拉扯三个孩子,他的哥哥姐姐都是考上了本省大学。赵贵河是第一个穿喇叭裤的男孩,他走在流行的前面;贵河对陆忆青很友善,常叫她去听他弹吉他,她暗自喜欢他的文艺和流行风格,他的潇洒举止就像一个明星。她读过很多课外书,会有些与众不同的见解,内心却是自命清高的丑小鸭。她和母亲一样爱美,喜欢穿带花边的漂亮衣服,每逢过节,母亲一定会给女儿们穿上新衣服。可是无论她怎样努力,也无法摆脱自卑的心理,她不相信有男生真正喜欢她。 当陆忆青十五岁时,有了自己的收音机,她从小被父母指派去干活,习惯了干活,不能闲着,闲着是一种罪过。她在暑假里听说,要走一个小时路的矿山,需要人手去敲碎小石块,她报名了,父母也同意。她跟随几个家庭妇女,在暑假的每天早晨走到矿山,用自备的小锤子,将中等大小的石头敲碎成小碎石,下午四点回家。暑假一个月,她第一次用自己挣的钱买了一个小收音机,给她带来独自听广播的乐趣。 陆家三个女孩还睡一张床,实在太拥挤,母亲有时候午休,会带着小妹睡到她的床上。偶尔陆忆青也能和母亲睡在一起,那是一种荣耀,母亲的气味和身体的温暖,让她感到舒适安宁。家里的两间房,每个房间太小没法多放一张床,两个妹妹睡一张床少了她,她们会比较舒适。到她初中快毕业时候,家附近的小排屋,有个单身汉搬走,空出一间五平方房,母亲去申请到这间不超过五平方的小屋,陆忆青单独搬过去住了,离公共厕所要走一段距离。她单独有一间睡觉的小屋,得到极大的自由,工厂里有了图书馆,她在小屋里如饥似渴读了很多借来的杂志和小说。包括刘索拉和王安忆的小说,梵高的自传体《渴望生活》让她在被窝里哭肿了眼,司汤达的《红与黑》等西方小说,使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文化,她对周围的现实产生了一种距离感。 孤独小屋的后面是连排屋,住了一位歌声美妙的女孩兰,她在小屋里经常听到她的歌声,她大约十八岁左右,兰的父亲是劳改监狱干部,在兰小时候开枪自杀了。留下兰的母亲和三个孩子,兰的母亲是学校化学老师,一位忧郁的北方女人,兰的弟弟与她同班,身材健壮的调皮男孩。兰经常来她的小屋坐,她们一块去逛镇上的书店和服装摊位,兰喜欢漂亮的衣服,在她的影响下,陆忆青有了第一条喇叭裤。兰在工厂工作了,她常在工厂的文艺演出中担任独唱,她有了男朋友,她们之间的交往逐渐减少。然后,陆忆青加入同一个大院女孩芳的队伍,芳肤黑体健,是运动达人,她参加了芳的早晨游泳队。清晨六点起来去工厂的户外游泳池游泳,风雨无阻……她记得是冬天,泳池水面已经结薄冰,她们勇敢地砸开冰块游泳,回到屋里她冷得发抖,在被窝里捂热了再起床,游泳成了她终生爱好的体育运动。 陆忆青加入各种团体,她不害怕去尝试新活动,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她参加各色群体组织的活动,没有喜欢上任何男孩。贵河周围有很多女孩,她从未和他单独在一起过,他的脸上有着迷人温柔的笑容,喜欢他的人很多,他经常弹唱当时的流行歌曲,他长得像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手张行。她参加的活动多数没有男孩,她的时间用来读书、听音乐,逛街、游泳,爬山找野果。她还不懂爱,太多有趣的事情在周围发生,单独和男性在一起让她紧张。她情愿参加群体活动,青春期的朦胧,带着伤感,丰富的活动,让活力得以释放。 瞬息万变的八十年代初,人们开始谈论不一样的东西,开始追求不同的生活。看似浓云迷雾,转眼间,化成暴风骤雨。在陆忆青完成初中时,母亲宣布全家要离开贵州了;她说出来快二十年,支边知识分子可以离开贵州了,他们想回老家叶落归根。母亲找到她的中学同学,他已经升为县长,在他的帮助下,父母的工作被调回母亲的家乡溪城县,外婆终于熬到了母亲回家的那一天。 陆忆青离开贵州之前,告别是艰难的,同学们送给她手抄歌曲本,其中歌曲有卡朋特的《昨日重来》,邻居王阿姨做了松柏树枝烟熏腊肉,让母亲带上,全家人哭着上了绿皮火车。陆忆青带着十六岁的美好,离开了贵州,永远失去了年少爬山寻找野果,看山花烂漫的快乐。 翻过了母亲最美照片,她们看到回安徽以后的全家福,每个人的表情都是呆滞的,是笑非笑,正如溪城的文化一样,保守规矩,不敢越雷池一步,每个人清楚自己的位置和别人的位置,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整个江南的地区的文化风俗,被鲁迅写透了,溪城里不乏孔乙己,阿Q,祥林嫂。这些人不仅活生生地存在中国的文化里,也在她的周围生活里。 “你为什么回安徽以后,不再烫头发而是短发,还是烫发好看。”陆忆青忍不住说。 母亲瞄了一眼照片,脸上浮起祥和的笑容,那是风雨来之前的平静。 “我们刚调回老家,还得重新适应那里的风气,我后来也烫,烫的都是小卷,溪城不能太赶流行。”母亲若有所思。 “照片上你没有什么笑容,不过你总是很快乐,你是我们家的阳光。”陆忆青安慰着母亲。 她翻过照片问母亲:“为什么你的照片册里,没有几张我们搬到老家后的全家福?” 母亲的眼神遥远而朦胧:“那时候好像不流行照全家福了,有彩色照片以后,大家都不愿意去照相馆照相了。” 母亲的精致影集老照片,到八十年代返回老家后,就没有再更新,那时候已经开始流行彩色照片,塑料影集。每本便宜的塑料影集里,是那些发黄的彩色照片;同样的格式,塞得抽屉里到处都是,照片一下子变得廉价,模糊的颜色和影像,似乎失去了收藏的价值。陆忆青最后选了黑白照片去扫描,没有带走彩色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