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归身体的感觉,像是溺水者被猛地拽出水面,肺部在瞬间被灌入了灼热的空气。
“呼——!”
余舟发出一声剧烈的喘息,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甚至带倒了身后的座椅。眼前依旧是那间寂静无尘的地下工作室,但一切都带着扭曲的、不真实的重影,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波。她扶着冰冷的工作台边缘,才勉强稳住身形,不至于瘫倒在地。
天旋地转。
剧烈的头痛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从她的太阳穴刺了进去,在脑海里疯狂搅动。紧接着,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胃里翻江倒海,像是有无数只手在里面撕扯。她踉跄着冲到角落的洗手池,剧烈地干呕起来。她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一次次灼烧着食道,带来生理性的泪水。
她用冰冷的自来水胡乱地拍打着脸颊,试图用这刺骨的温度将自己从那份撕裂感中唤醒。抬起头,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女人。脸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底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像一张破碎的蛛网。镜中的自己,眼神涣散,瞳孔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惊恐与迷茫。
那股属于1943年上海的、潮湿的雨水气息,仿佛还固执地残留在她的鼻腔里,混杂着旧书的霉味和腊梅的清冷。而那阵让她成功转移藤田注意力的、冰冷无菌的“实验室气味”,此刻也清晰得如同就在身边。
她不是在做梦。
她真的回到了过去,并且……干预了历史。
这个认知,比身体上的任何痛苦都更让她感到战栗。她不再是一个修复师,一个旁观者。她成了一只在时光长河里,无意中扇动翅膀的蝴蝶。而这一扇,会掀起怎样的风暴?她不敢想象。修复文物,遵循的是“修旧如旧”的原则,是最大限度地尊重历史的原貌。可她刚才做的,却是对历史本身的一次粗暴“修复”,一次毫无根据的“篡改”。
她颤抖着回到工作台前,目光落在胸前。那枚“静心银锁”,此刻已经恢复了冰凉的常态,古朴的银质表面光泽黯淡,看不出任何异常。但余舟知道,就在刚才,是它在关键时刻保护了她的意识,是它,让她与《时痕》之间建立起了那道不可思议的连接。
这枚从小陪伴她长大的“传家宝”,似乎远不止一个普通的银饰那么简单。它是什么?为什么能与《时痕》产生共鸣?外婆当年将它交给自己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又代表着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本已脆弱的神经彻底冲垮。她感到一阵虚脱,双腿发软,顺着工作台滑坐在地。她将头埋在膝盖里,试图用黑暗和沉默来抵御脑海里那场风暴。
接下来的几天,余舟陷入了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状态。
王教授看她状态不对,强制给她放了几天假。但离开那间地下工作室,情况反而更糟。她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小公寓,公寓里阳光明媚,绿植葱郁,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可这一切,在她眼中都变得陌生而遥远。她会盯着窗外发呆,看着楼下嬉笑打闹的孩子,脑子里却在想,1943年的上海,孩子们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是否也能这样无忧无虑?
她觉得自己被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活在21世纪的北京,喝着速溶咖啡,刷着短视频;另一个,则像个孤独的幽魂,被困在了那个阴雨连绵的、名为“静安斋”的书房里。
最终,她还是逃回了研究所。只有把自己埋在故纸堆里,才能让她感到一丝心安。
她把自己关在资料室里,像一头饥饿的困兽,疯狂地查阅着所有关于1943年上海的史料。她不再关心那些宏大的历史叙事——某场战役的胜负,某个政令的颁布——而是将目光聚焦在那些最细枝末节的角落:法租界的老地图、泛黄的旧报纸、早已停刊的杂志、当年的商铺名录、警察局的日常巡逻记录、甚至是那些记录着花边新闻的八卦小报。
她想找到“静安斋”,想找到“顾明渊”,想找到任何能印证那晚不是一场幻觉的蛛丝-迹。
这个过程痛苦而煎熬。每当她过度集中精神,那要命的头痛就会准时袭来,眼前书页上的小字会开始跳动、旋转,最后糊成一片。但每到这时,她都会下意识地紧紧握住胸前的静心银锁。
那股熟悉的、清凉的气息,便会顺着她的掌心,缓缓渗入皮肤,像一股涓涓细流,流淌过她灼热刺痛的神经,带来一丝虽然短暂、却无比宝贵的缓解。这让她得以在这场自我折磨式的研究中,勉强维持着清醒。
也正因为如此,她第一次,真正开始审视这件陪伴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传家宝”。
它不大,大约只有拇指大小,造型是传统的如意锁样式,上面刻着繁复而古老的花纹。小时候她以为是福禄寿喜之类的吉祥图案,但现在仔细看,才发现那些纹路并非寻常的花鸟鱼虫,而是一些她从未见过的、类似于星宿或者符咒的图案,线条流畅而神秘,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几何美感。
银锁的质地也有些奇怪,比市面上常见的纯银要重一些,色泽也更深沉,带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润的包浆。无论春夏秋冬,它贴着皮肤总是冰冰凉凉的,仿佛自身就是一个小小的恒温体。
在一次头痛欲裂的间隙,她无意识地用指甲抠着银锁背面的一个微小凹陷。那是她从小就知道的一个小瑕疵,却从未在意过。然而这一次,在她无意识的反复拨弄下,“咔哒”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银锁的锁片竟然被她揭了下来!
她愣住了。这把锁,她戴了二十多年,从未想过它竟然可以打开。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锁片拿起。
锁片之下,并没有想象中的夹层或暗格,只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与背景花纹融为一体的刻印。那是一个家族的徽记,图案她不认识,像是一只展翅的鸟,被一圈星辰环绕。而在徽记的旁边,刻着两个小到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篆字——
“顾氏”。
余舟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顾……顾明渊?
这个巧合,太过惊人,以至于让她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凝固了。她的母亲姓顾,外婆也姓顾。这个“顾氏”的徽记,无疑指向了她的母系家族。而顾明渊,那个在1943年上海的雨夜里,冷静地将情报藏入书中的男人,也姓顾。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这枚银锁,和七十多年前那个雨夜里的男人,到底有什么关系?
巨大的谜团,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她越收越紧。她知道,答案,或许不在这些冰冷的历史档案里。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寻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静安斋”和“顾明渊”,无异于大海捞针。
答案,或许在更深的地方,在那些被家族尘封的、不为人知的过往里。外婆去世得很早,关于家族的往事,母亲也知之甚少,只说祖上是书香门第,后来家道中落了。
她必须回家一趟,去翻找那些属于“顾氏”的、可能存在的秘密。
一个全新的、更加危险的世界,正在她面前缓缓开启。而那枚冰凉的银锁,既是打开这扇门的钥匙,也可能是她唯一的护身符。她将那枚小小的锁片重新盖好,握着银锁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这一次,她不再是被动地被卷入。她要主动出击,去寻找真相。为了解开自己身上的谜团,也为了……那个在历史深处,曾与她有过一次无声交会的男人。